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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荆玉楚瑧     乱世桃花逆水流txt下载     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章 龙门:昭雪(六)

    十一月初七的消息几乎以另一种形式的暴风骤雨吹遍了长安城,皇帝陛下当即前往崇文馆,问李世默,这案子,还审不审。

    李世默只是答,要审,一定要审。

    这些天他在崇文馆翻来覆去思考其中的种种异常,大概也明白,只怕在一旁摩拳擦掌时刻准备落井下石的,暗暗揪心却又不敢出声的,翘高了腿趴在墙头上等着看好戏的,林林总总,不少。

    他早就被架在炭火上来回炙烤,又何惧这一时。

    于是,十一月初八,文武百官汇集的朝会再起。议题只有一个——

    龙门薛氏案。

    然而整个朝堂是沉默的。一门之隔的殿外,冬阳尚且喧嚣,阳光刺破厚重的云层,整个宫城笼罩上一层跃动的淡金色。偌大的宣政殿上百号文武百官,寂静却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山风敛息,深谷密林中的万千山松一齐屏声不语。

    僵持良久,皇上终于忍不住轻咳了声。

    “这次只讨论薛家案重审的必要,至于具体的审理,再付有司详查。”

    他抬眼看向李世默。

    “世默,你是最关心这个案子的,你说这个案子有问题,你跟诸位爱卿说说吧,有什么问题。”

    身穿朝服的李世默应声而出,眉如远山而目光温凝,缎面袍反射着奕奕的光彩,长发高束显得蓬勃而生气。像他第一次走上朝堂,凭一己之力,说服满朝文武,前往河南道赈灾一样。

    “父皇。”

    又转身向着诸位大臣一拜。

    “诸位大臣。”

    年轻而清秀的皇子站定,对着宣政殿最上方的父皇遥遥拜道。

    “事情发端于吏部尚书薛大人,曾对儿臣坦言一件事。他掌握了三年前薛家案的那位逃犯,也就是薛琀的下落。至于薛琀的下落,就在薛大人卧房的地下室里。”

    “啊?”

    “这……”

    “这不是包藏逃犯吗?”

    死寂的朝堂终于有了动静,埋头低语声悉悉索索在宣政殿里四起。

    李世默立在风声的中央,四面八方如流云汇聚成旋涡。

    “薛大人并非不明是非之人,他之所以为这位污点证人提供庇护,不仅仅因为兄弟手足之情,而是因为,薛琀向他坦言,说隆平九年的薛家案,另有隐情。

    “而儿臣这些年,也一直相信薛将军的为人。”

    他一顿,似是不太敢看此刻父皇的表情。垂眸又似乎只有一瞬,他仰首,逆着众星拱月的光芒,却总看不清高处父皇的神情。

    或许十二冕旒后的人,本就不该有表情。

    忽地惶恐凄恻之感从脚底蔓延上来,四处高墙的宣政殿予人空空荡荡的错觉,空空荡荡到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回音。

    李世默轻轻干咳一声,强行使自己冷静下来。

    “儿臣之本意,是想和这位证人先行沟通,了解实情。此举确实有违法度,父皇要罚,儿臣绝无异议。只是薛琀对儿臣直言,当年他伪造了薛将军通敌谋逆的证据,儿臣这才确信,此案另有玄机。因此就算是冒死,儿臣也要恳请父皇,重审此案。”

    一个影子应声而出。

    “那敢问宣王殿下,薛琀此子,首鼠两端,摇摆不定,为了自己的利益信口雌黄。三年前他一口咬定罪臣薛骁敬私通外敌,如今他又声称证据是伪造的。殿下为何偏偏相信后者,而不信前者呢?”

    李世默回眸,御史台下侍御史。御史台的人,多半也是御史大夫陈瑜民手底下的。

    这个反对的声音是对的,应该,且合理地来源于御史台,华阴陈氏陈瑜民控制的御史台。

    这样的声音并不足以为惧,李世默朗声答道:“因为逻辑是通的。

    “假如这些证据全部属实,常人唯恐避之不及。薛琀作为薛将军族侄,只要他不递那一份证据,薛将军便不会被处死。只要薛将军不倒,他便可高枕无忧。他又是出于何种目的,要亲手毁了自己的保护伞?正如侍御史所说,薛琀此子唯利是图,他为何要一条最不利自己的路?”

    针锋相对之声又起,“也有可能是此子见薛骁敬回京,以为勾结外敌之事暴露,急于与薛骁敬撇清关系,当个污点证人可免一死。”

    李世默煞有介事点点头,“有道理,但是——

    “并不足以解释所有的问题。”

    李世默转身,袍袖如清风旋转,他直直地面向异议不断的侍御史,浅浅一拜。

    “还请大人回答,如果薛琀成了污点证人,活罪以免,逃刑成功,那他为何要返回长安城中,躲到薛大人这密不透风的地下室中?”

    “保命之举罢了。”

    “没错,但他瞒得过薛尚书一时,能瞒得过薛尚书一世吗?”

    “多半因为,薛琀也无路可退吧?”

    “说得对,”李世默扬声点头,“那再请问,薛琀为何会无路可退呢?”

    “薛琀举报薛骁敬,害得薛家满门抄斩,薛家后人必然欲杀之而后快。”

    “薛家还有后人么?”

    李世默苦笑。

    连薛瑶那个深闺少女都未曾逃过一死,还有谁能活着?

    “当然也并不绝对。”他无奈地勾起嘴角,“薛尚书就还活着。但薛尚书作为薛家后人,却并没有杀了薛琀。这又是为何呢?”

    李世默自问自答道:“由此可推断,知情的薛家后人早已不在人世,而不知情的薛家后人,更多的,是想利用薛琀了解薛家案的原貌吧。”

    他一顿,言辞缓缓却流畅至极。

    “不妨这样推测,活下来的薛家后人,想杀薛琀的,能杀薛琀,能追杀到薛琀走投无路的,几乎没有。”

    一番对话你来我往,酣畅淋漓。满朝敛声屏气不发一言,大抵都在竖起耳朵仔细听。

    显然这个点已经推至绝境,陈瑜民终于站出来打了个哈哈。

    “宣王殿下咱们心平气和地说,”他脸上带着和蔼可亲的笑意,“既然殿下觉得薛琀投奔薛尚书,不是为了躲避薛家后人的追杀,那又是为何呢?老臣愚笨,还请宣王殿下指点一二。”

    因为薛琀在外面活不下去了。

    那天在薛珩府上的地下室里,薛琀是这么说的。

    但这个说法很模糊,更何况短短一日与这人打交道的经验来看,薛琀说话总喜欢说一半藏一半,看似油嘴滑舌有求必应,仔细一揣摩实则非常模棱两可。这样说话,虽句句属实,却很容易迷失关键的信息。

    所以,李世默这些天关在崇文馆,听着隔壁如松涛阵阵吟啸的读书声,重新又将整个案子梳理了一番。

    “本王怀疑,薛琀确实在躲避追杀,而追杀他的人,应该就是——

    “萧关守将,冯征。”

第五章 龙门:昭雪(七)

    如果将一切假设建立在冯征和薛琀的证据都是伪造的基础上,那么整个案件基本就可以疏通。

    首先,冯征那封所谓在西突厥犯边的小队身上搜到的通敌信,并没有盖上薛将军的印信。说明那时的冯征在伪造证据时,印信并没有经过他手。

    而已知印信一直都在薛琀手中,薛琀这些年协助薛将军周转军饷银钱,一直在灵州至萧关西北防线一带活动。

    进而说明当时的冯征,并没有和薛琀勾结。

    等到父皇责问,“萧关距薛骁敬驻扎的灵州三四百里之遥,薛将军与西突勾结为何要舍近求远绕道萧关”之时,冯征才笃定地说,一切都与薛琀有关,而薛琀给出的证据,是有印信的。

    冯征既然敢抛出薛琀,说明他确信薛琀一定会伪造证据。

    事关重大,堂堂萧关守将断不会信口雌黄。为了保证薛琀提供伪证,他们此前定然合谋过,甚至可能是冯征利用薛琀周转银钱的把柄,诱骗薛琀自身难保,不如落井下石反将一军。时间就在冯征上书父皇,父皇责问至萧关之前。

    两人合谋,铸成奇冤,事成之后,难免会担心事情败露。冯征尚可保住萧关守将之位,而作为污点证人薛琀,却还活在人世,随时都可能把这个阴谋捅出去。

    冯征没理由不杀他,而且有作为一个萧关守将的势力和能力。

    李世默在崇文馆关了整整五天,来来回回把这个过程推导了一遍又一遍。

    冯征此前追杀过薛琀,这是唯一的解释。

    甚至薛琀得以成功逃刑,背后或多或少可能有冯征的影子。一旦薛琀逃刑,谁会在乎一个死在流亡途中的逃犯呢?

    随之而来一个未曾解决的疑惑更加凸显,那就是——

    冯征伪造证据置旧主于死地的动机,又在何处?

    “然而,冯征将军暴病西去,就算宣王殿下一口咬定是冯将军所为,又有谁能证明呢?”

    陈瑜民深深拜了下去,言辞之间却是难隐的轻飘飘,“一切不过都建立在宣王殿下臆断,冯征薛琀的证据都是假的罢了。如果前提错了,不就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了么?”

    “那个……”李世默还未开口,却是站在身侧的敬王李世训突然冒出一句,他缓步向前,向着父皇一拜,“请容儿臣插一句话。”

    他讪笑着,“咱们在这儿辩来辩去也没什么结果,冯征将军不在,可罪臣薛琀还在。宣王哥哥说的是不是实话,把他诏来,一问便知。”

    “此言不妥。”

    另一列一个的绛色影子应声而出,正是太子李世谦。

    “薛琀一介逃犯,煌煌宣政殿,岂容这等小人上堂玷污?这等建议,实在是失了大体。”

    明里暗里讽刺敬王母家出自西突,不懂礼数之意,满朝人皆心如明镜。

    “儿臣也无所谓。”李世训也不恼,只是笑意盈盈,“这案子是宣王哥哥最关心的,儿臣不过是尽了做兄弟的情分,不想让三哥在陈大人的诘责下为难。”

    而这个陈大人又是替谁诘责宣王,满朝人心里亦如明镜。敬王所言,也不过是在暗讽太子不懂情分罢了。

    李世默沉默地立在最边缘,目光警惕地看着大哥和六弟的一番剑拔弩张。

    敬王似乎很帮他,从他提出重审这桩案子开始就是。

    难道是为了借他之手打击太子?

    说得通。

    那到底要不要赞同敬王的提议,诏薛琀上殿?这是一个很头疼的事。

    薛琀身上有太多的谜团,到现在为止,他都不敢确保薛琀在满朝文武面前说的话,和当日在地下室说的一样。

    请他上殿,就像是盛夏时节的暴风雨,随时随地都能炸得满城骤雨倾盆。

    但是薛琀上殿,只要确保他说的是实话,便可为自己提供极大的助力。毕竟,没有比当事者亲口承认,更具有说服力的了。

    薛琀应该会说实话的吧,毕竟他此前在父皇面前已经承认伪造证据一事。首鼠两端,只怕第一个不饶他的,就是高坐在宣政殿最上位的皇帝陛下。

    更何况,自己还有充足的证据,证明薛琀送上的信件,都是伪造的。

    想通这一切,趁着父皇开口问话之前,李世默端执朝笏,上前一拜。

    “启禀父皇,儿臣也觉得,此时宜诏薛琀上殿问话。是真是假,当着诸位大臣的面,一问便知。”

    这些天薛琀也没有出宫城,被神策军重兵秘密关押在废弃宫中,自然没有体验到狱中种种不足为外人道的不堪。两名神策军押送薛琀上殿,步过一路百官公卿夹道形成的人墙,倒是衣衫整洁,举止尚可。

    李世默沉下眸子,牢牢盯着那个开腔便是油嘴滑舌的逃犯。

    “好了,”陈瑜民轻咳一声打破寂静,“既然如宣王殿下所想,罪臣薛琀已经上殿,让他自己说吧,是不是因为躲避冯征的追杀,才躲到吏部尚书府上的?”

    薛琀被两名神策军兵士牢牢按在地上呈叩首的姿势,整个人凹成了一只弯曲的虾。手也拧不直,脖子也拧不直,声音也像被拧过了一样。

    “罪臣薛琀并不知道是哪位大人问的这句话,罪臣倒是疑惑了,难道大人被追杀,也知道是被谁追杀的么?”

    朝堂上传来低低的窃笑声。

    一上来就被区区逃犯呛住了,陈瑜民脸色涨红,执着朝笏的手气得发抖。

    “那你说说,到底有没有人追杀你?”

    油腔滑调的声音被按在地上再起。

    “那倒是,不然谁躲呢?”

    越说越偏,李世默适时出列,向着最上方和陈瑜民皆浅浅一拜。

    “父皇,陈大人,本王以为,追杀一事,不过是伪造薛将军通敌信件的应证。我们的根本目的,是判断,薛琀是否真的伪造了证据。”

    “哎呀,听声音这是宣王殿下,”薛琀脑袋被按在地上,想拧过头看,却被身旁的两个神策军兵士死死摁住。

    大殿之上扭来扭去成何体统,皇帝陛下抬眸,示意两名兵士暂且松手。

    终于恢复了自由身,薛琀直起跪坐,被按得酸痛的身子忍不住扭扭。无奈背后跪着的两名神策军不愧是关中腹里的精锐,寒意实在吓人,没敢动,向着丹陛之上的皇上又叩首下去。

    “宣王殿下说的对,罪臣薛琀,确实伪造了薛将军通敌的证据。”

    突兀之声一再乍起,还是御史大夫陈瑜民。

    “那你当初为何要伪造证据,三年后为何突然又说出这样一番话?”

    吵来吵去没个完,薛琀又没一句正经的。李世默缓缓步出,立在朝堂中轴线上,看着站着两列横平竖直的黑压压。

    “还是本王从头说起吧。”

第五章 龙门:昭雪(八)

    朝堂之外,日头渐起,照得殿外一片璀璨明亮。站在宣政殿的深处向外眺望,天际的阳光,模糊了屋宇房檐与天的界线。

    又能有多亮呢?

    再亮的日光,也照不到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那些掩埋在石板路下的淤泥,一代一代的记忆在上面覆盖又堆叠。日光照不破深埋的地底的秘密,甚至照不进重重宫墙环抱的殿宇楼台。更何况天下之大,从塞北风沙霜雪到江南小桥烟雨,就算日光如何清澈透亮,一片云生便作阴。

    趁现在在场的所有人尚留一丝记忆,再过些许年头,新的高楼筑起,还有谁愿意听地基下的冤魂呜咽?

    一切从头说起。

    “父皇,儿臣之本意,并非证明薛将军无罪。”李世默言辞缓缓,唯恐在场百官公卿听得不太清楚,“只是这桩案子,有诸多疑点,都经不起推敲。”

    “一切的开头,起于薛将军贪渎案。隆平九年五月二十七日,陈大人上书父皇,说是西北边关一带的将领弹劾薛将军虚报兵员,贪渎饷银。至于那些银子,则存入在灵州的鸿运柜坊的子柜坊,方便薛将军在长安的亲眷取出。”

    李世默凝眸看向陈瑜民,“是吗?”

    “是又如何?”陈瑜民理直气壮答得痛快。

    “没有人能证明那位将领弹劾薛将军的始末缘由。”李世默突然松快地咧开嘴,“据本王所知,薛家案一了,他便告老还乡,之后便暴病离世。”

    皇上的眉心跳了跳。

    “宣王殿下连这些细枝末节都知道,看来做的准备不少。”陈瑜民也笑,“不像是临时兴起被抓了个正着,倒像是预谋良久,万幸天网恢恢,终于露出了马脚。”

    自然是若昭查清的。李世默只是浅笑,面具戴得颇为完好。

    “本王确实一直心系此事。只是没想到陈大人百事缠身,还有功夫记得一个边地小将的病逝。”他一叹,“本王自愧弗如。”

    正事还没说两句又是一番针锋相对,就像当着满朝文武互相拽着面具撕扯了个粉碎。

    陈瑜民双唇紧闭,盯着那位宣王殿下不说话。

    不说话就轮到李世默来说,他淡声开口。

    “回到这个案子本身,薛将军贪污军饷,通过鸿运柜坊周转至京城薛府,确属诬告。”

    “这……”

    朝堂上又是一片悉悉索索声如蚊蚋。

    兵部尚书徐天楷应声而出,军饷一事本就兵部和户部最为敏感。户部自从沈江年辞官,暂时出缺,兵部的声音就显得尤为重要。

    “这事之前是杨老大人查实的,杨老大人的本事名声,大家都有目共睹。宣王殿下空口无凭,还是得拿出一点让大家信服的证据才行。”

    李世默敛声细听,只可惜不能通过沈江年的意思来推测敬王的动向。

    “先把要说的说完吧,根据鸿运柜坊的规矩,但凡大宗银两的存入,需得本人到场,银子、亲笔签字画押,一个都不能少。”

    他又回头看陈瑜民,“你说对吧,陈大人。”

    “你问我做什么?”

    陈瑜民几乎是立刻回击,说完随即意识到不对,余光偷偷扫过丹陛上的人。

    鸿运柜坊背后的东家是陈家。在场不少陈家党羽,为了巩固与陈家的关系,不少银钱周转走的都是鸿运柜坊。大堂上至少一半的人,心知肚明。

    “没什么,鸿运柜坊总部在长安城,规模不小,我以为陈大人知道的。”李世默故作轻松笑笑,一笔带过,“毕竟鸿运柜坊在柜坊这一行好大的排面,靠的就是运作谨慎,不出纰漏。可偏偏是这么大的一笔银子,在薛将军存入灵州鸿运子柜坊时,却是不按规矩走的。”

    怎么走的?整个朝堂屏气凝神,都在听李世默把话说完。

    李世默也是颇为从容不迫,吊足了才开口道:“当时,是长安鸿运柜坊总部派人引荐,前来存银的人并不是薛将军本人。据说是他的亲信,带着薛将军的亲笔信,办理了二十多万两的存银和飞钱。

    “二十多万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灵州地处偏僻,当地称得上柜坊的,恐怕只有鸿运柜坊这一家。至于能存得起如此大宗的银两,恐怕也只有这一单了吧。如此重要的一单,灵州子柜坊竟然如此儿戏,于情理而言,说不通。”

    陈瑜民反问,“有亲信还不够么?”

    “鸿运柜坊的规矩是要本人到场。”

    “亲信和亲笔信已经足够了。”

    “为何鸿运柜坊没按规矩来?”

    一番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你来我往,李世默咬紧了“鸿运柜坊”,明里暗里威胁讽刺意味更甚。陈瑜民一时恼怒上头——

    “那宣王殿下有证据吗?”

    当然有。

    李世默挺立在朝臣班列的最前面,屏住呼吸凝神静听身后的动静。

    如果他所料不错的话,此时此刻,应该有人会站出来。

    刑部尚书杨秉廉。

    “启禀陛下,微臣手上,刚好有两个灵州鸿运柜坊的人证,可以验证宣王殿下的话。”

    李世默立在前方,微微松了一口气。正如他所料,若昭在背后安排的。

    虽然这些日子并未与若昭见面,但他相信,一旦东窗事发,若昭必然有所应对。他关在崇文馆的日子,足以若昭把鸿运柜坊的人证送到杨大人手中。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若昭并没有准备,薛琀这个人证也应该够了。但显然若昭办事向来滴水不漏,把身后交给她,很放心。

    在冬日举目皆霜雪,一想起她,心跳便有了暖意。

    他回首向着出列的刑部尚书杨秉廉望去,透过宣政殿的门扉,殿外日色愈发粲然,灼灼如华。

    陈瑜民显然没料到杨秉廉突然横插一手,怔了半晌没说出话来。

    没话说就轮到杨秉廉继续道:

    “前几日刑部衙门突然收到匿名送来的两个证人,说是当年薛家贪渎案中灵州鸿运柜坊的小厮。来得蹊跷,臣立马派人去灵州核实过了,确有其人其事。”

第五章 龙门:昭雪(九)

    当然不是什么匿名送来的,若昭把人送到他手上的时候,一再与他说了,她的名字,最好不能出现在朝堂上。

    师妹所请,杨秉廉自然答应。他能察觉出,自己这个被父亲称作不世出的师妹和朝堂的牵涉很深,洞察局势很准,只怕暗中早已站在宣王殿下的阵营。他自己也和宣王殿下打交道不少,看出来是个可靠的人。

    自己的眼光尚可,又有师妹的眼光盯着,跟着宣王殿下,应该是不错的。

    满朝文武各自心里一杆秤差不多掂量清楚了。面前这位意气风发的宣王殿下,已经不满足于要求重审此案,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他恐怕能当场把这个案子翻个水落石出。

    那还能怎样,等着看戏呗。

    繁复到喧嚣的雕梁画栋中,煌煌宣政殿愈发安静,安静到近乎诡异。

    却是太子先出列一拜,“父皇,儿臣有一问,想请教请教三弟。”

    “问吧。”

    得了允准,太子朝着李世默略一颔首,“前些日子六弟请三弟暂居崇文馆,便是担心三弟在外与人沟通,平白惹人闲话。本宫实在不解,三弟身在崇文馆,又是如何与杨大人商量配合的?”

    哦,李世默明白了,无非是拿他与杨秉廉的关系做文章。只可惜,太子把这话一五一十地挑明,反倒是没了杀伤力。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李世默笑吟吟答:“回太子哥哥的话,杨大人找到的证人,实在不是臣弟所能干预的。”

    “太子哥哥偏题了吧,”另一个清亮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是李世训,“三哥有本事找到的证人,还能恰到好处摆到明面上,实在不是我们能随便问出来的。还是听三哥梳理案子最重要。”

    这还差不多有些阴阳怪气的样子,李世默不动声色竖起耳朵听。曾经他并不注意这些言语里的刺头,现在一细想,处处都是危机。

    他垂手站在一众不怀好意的目光下,既不承认,也不反驳。

    还是得要皇上来发话,“先说,其余的事情容后再议。”

    那就继续。

    “但杨老大人当年却是把这桩案子查实了,原因很是复杂。”李世默声音微涩,“那是因为,这些年来,薛将军虚报兵员,冒领粮饷,确有其事。”

    他又停下来,殿中有风,日暖中沾着寒意。

    “儿臣也是那日见薛琀才知道的。因为薛将军这些年多余的银子周转,一直交由薛琀打理。这也是他能伪造薛将军通敌信件的原因。”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太子几乎是话音一落就跳出来,“薛将军贪污军饷,连薛琀都承认了,难道宣王是要为这样的人辩护吗?”

    “兄长,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李世默向着他,“杨老大人执掌刑部多年,会查不出这些吗?他又为何不追究之前的责任,仅仅拿了这次鸿运柜坊的银钱充数?”

    满朝寂静。

    又或者说,整个朝堂一直都很寂静。除了无时不在的太子与陈瑜民,李世默甚至察觉不到人气。满朝黑压压,眼见的只有明哲保身谋得最大利益的立场,没有对错。

    “你继续说吧,”上头的声音很是疲惫。

    “是,”李世默躬身再一拜,“这些年来薛将军一直诈称朔方军节度使麾下十五万人。而据薛琀所说,掺了不少水分。刨去老弱病残,最多十二万余。朝廷每年下拨西北防线的军费,差不多能供养十三万左右的兵力。多出来的钱粮,用于兵士奖赏,以及基本的防御工事修建和水源开凿。”

    “儿臣还有一疑,”太子在身侧始终不依不饶,“每年水渠开凿和防御工事,朝廷另行下拨款项,根本犯不着通过虚报兵饷来骗取。难道薛琀说什么,宣王殿下就信什么,朝廷文武百官、父皇圣明在上,宣王就不信了吗?”

    那是因为没有发下去!

    自安史之乱以来,朝廷外重而内轻,整个关中京畿,只有神策军一支可以依靠。中央军与边地军的关系,在河朔基本独立的情况下,变得愈发微妙。朝廷既希望边地各节度使能抵御外敌乃至河朔,又不希望过于边军过于强大而成为另一个河朔。而至张怀恩执掌神策军,太后陈氏与薛氏不合,克扣以朔方为首的西北军饷银,已成了双方不用言表的默契。

    太子养尊处优,背靠太后,手边又有自己的舅舅河东节度使卫茂良作倚仗,哪里知道西北边地军的现实。

    可这话又要他怎么说,环顾周围,长安内外,京畿腹里,又哪里没有神策军的影子。先公先王为了巩固李唐皇室,将枕边的禁军交由最信任的内侍,又怎知未来会成为高悬在后人头顶的一把利剑,一把随时都可能落下的利剑。

    更何况朝堂之上,陈氏党羽不在少数,有的人虽看似噤声,不过是因为太子略处下风。只要自己稍露疲软之色,铺天盖地的声讨只怕能把他掀翻。

    朝堂寂静,却又从来不寂静。大音往往希声,大象常常无形。周遭皆是无处不在的暴风骤雨,本来就容易把他掀翻,无论何时。愈往朝政中央走,便愈觉举目无亲。

    不过,他是为查清薛家案而来,更是为肃清朝堂污秽而来。绞杀薛家的是朝堂盘根错节的势力,他就是要借此看清这这些人脑子里不为国计民生,究竟在盘算什么。

    李世默转身,朝着太子殿下郑重其事躬身一拜。他甚至能感觉到神策军兵马使张怀恩就在暗处看着他,无处不在,目光如炬,如芒刺在背。呼吸声和心跳声,一声一声,将他的听觉包裹。

    “兄长,诈称十五万兵员,方才有十三万的粮饷。如果按十二万兵员上报呢?”

    李世默以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心跳起伏愈发清晰可闻。

    “那不是一个个数字,那是和你我一样,活生生每天都要吃饭的人。”

第五章 龙门:昭雪(十)

    他现在应该被张怀恩视作眼中钉了吧。

    李世默心里一叹,这是彻底得罪了最不想得罪的那个人,也算是彻底坏了若昭稳扎稳打的计划。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确乎也没有别的退路,更何况前路还闪烁着诱人的光。

    “所以杨老大人把这桩案子判了下来。无论薛将军出发点为何,贪污是实。更何况冒领的军饷早就用之于西北,就算杨老大人想追也追不回来,不如顺水推舟,判了鸿运柜坊这桩案子。”

    就当是拿陈家的钱填西北的军费,朔方军费出缺,陈家本来就有责任。

    都是因果罢了。

    李世默继续道:“回到薛将军虚报兵员、冒领军饷一事,当年负责周转多余的兵饷,用作防御和水源修建的人,正是薛琀。”

    他苦笑,“出于信任,也为了行事方便,薛将军将自己的印信长期交由薛琀保管。这也就可以解释,薛琀提供的证据,手上有薛将军的印信。而冯征将军提供证据,却没有印信。

    “而据薛琀所说,杨老大人曾与身在狱中的薛将军有过一番长谈。至于具体内容,只怕就是薛将军应下了这桩贪渎案,哪怕他明知道鸿运柜坊之后,另有玄机。”

    李世默扬手示意身旁趴伏在地的人,“至于薛琀,在薛将军第一次进京的时候,便以为是贪渎军饷一事爆发,所以才匆忙与冯征勾结,伪造通敌的证据。”

    太子静声听了半场,总算是明白李世默所言何意,“归根到底,宣王还是没拿出实打实的证据,无非是据薛琀所说,加上自己的一通拼凑,叫我们如何信服你所说的话?”

    他摊手,干笑两声,不过应和者寥寥。

    李世默一本正经地盯着他,“太子哥哥所言甚是奇怪,臣弟彻查此事,太子哥哥便说勾结叛臣。臣弟只说了九牛一毛,太子哥哥便说没有拿出实打实的证据。”

    他满怀歉意,依旧是那种因本身这个人的诚恳而显得无比真挚。

    “太子哥哥到底想让臣弟如何?”

    朝堂上终于有了点低低的窃笑,震颤着宣政殿凝肃的气流。

    如林肃穆的人群中突然站出一人,浓重的眉眼予人一种极为可靠的感觉。祠部郎中韩晟。

    “臣有一言,还请太子见谅。”他向着太子一拜,“宣王殿下只用陈明案子的疑点,至于案子具体怎么审、怎么判、证据有哪些,还得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出面才行。宣王殿下既非三司之人,又非受命行走,自然不能连找找证据都大包大揽了。”

    李世默向着韩晟投向感激地一瞥。

    韩晟并没有看他,又向着最上方的陛下拱手一拜,只是宣王那一侧的眼睫微微闪烁。

    “启禀陛下,臣窃以为,宣王殿下所说的疑点,足够重审薛家一案,还请陛下三思。”

    “臣有异议!”

    太子受挫,陈瑜民理所当然地顶上去。

    “宣王殿下的逻辑臣已经完全听明白了,殿下不过是凭着罪臣薛琀的一面之词,加上一些是是而非的疑点,添油加醋连成了逻辑链。宣王殿下,臣斗胆一问——”

    陈瑜民向着李世默象征性地拱了拱手。

    “殿下一口咬定是冯征和薛琀勾结,目前只有薛琀的证词,那请问,冯征呢?冯征将军承认伪造证据了吗?”

    冯征去世了。

    李世默默声,这是对他最不利的一点。

    陈瑜民及时补充道:“冯征去世,没了人证,薛琀正好为所欲为,想编造什么便编造什么,明眼人自然不会信。至于宣王殿下为何信了……”

    陈瑜民一顿,声音拖长,“臣不知宣王殿下到底抱着怎样的打算,还请殿下明示。”

    阴阳怪气声东击西指桑骂槐的又来,黏黏糊糊地粘在身上甩都甩不掉,李世默扬声——

    “但薛琀并不知道冯征已经不在了。数日前他在陛下面前口口声声说证据是伪造的,当时神策军尚未去过萧关,举朝无人知晓冯征已死。如果所说并非属实,他又何必去冒这个险?更别说薛琀在吏部尚书府上躲了两年多,与外界毫无沟通,他又如何知晓冯征已死?”

    那张怀恩又是怎么发现薛琀的呢?

    到底是谁引来了张怀恩。这是李世默至今解决不了的第二个问题。

    闲话休提。

    “既然陈大人想要实打实的证据,本王并不是没有。前几日就在崇文馆,本王昼夜不息看了刑部送来的卷宗和证据的抄本,发现另一处破绽。”

    当然是若昭事先发现的,他需要这些东西,来把背后站着的她藏起来。

    李世默从怀中取出两张张整整齐齐折好的信纸,双手呈上,“这是杨大人前些天送到崇文馆的抄件,儿臣恳请陛下一观。”

    候在一旁的小内侍忙送不迭地把信纸送到案前。

    “这是一封突厥文的信件,另一张是杨大人附的译稿。”

    李世默朗声诵着那封信的开头。

    “必勒格可汗即位的第二年祭月的十四日,日有食之。”

    “译稿翻译过来大意如此。”李世默看向刑部尚书杨秉廉,“刑部派人亲自督察的译稿,应该没错吧。”

    杨秉廉答:“绝无问题。”

    “必勒格可汗即位第二年,是隆平七年,突厥历祭月始于唐历五月中旬,祭月十四日,是我大唐隆平七年六月朔日。

    “众所周知,日食发生在朔日。”李世默一再咀嚼这句话,“看起来毫无问题。但是,偏偏是这个毫无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

    “隆平七年的日食,发生在五月晦日。”

    窸窣之声簌簌渐起,朝堂之上百张悠悠众口,终于又有了窃窃耳语之音。

    皇上坐在离风声最远的地方,一张轻飘飘的纸被“哐”的一声按在桌案上。

    “钦天监监正,现在去查,隆平七年的日食,究竟在哪一天。”

    队列末尾一个小吏应声佝着腰退了出去,没过多久,又小碎步抱着一摞厚厚的册子,跪在满朝文武之前。

    “回陛下的话,臣搬来了隆平七年天象记录的汇总。据钦天监多年以来对日相的观测和记载,隆平七年的日食,确实发生在五月晦日。”

第五章 龙门:昭雪(十一)

    “如实记载,这封书信的开头当是必勒格可汗即位的第二年祭月十三日有食之。这封信的落款在十五日,日食发生并非小事,当时人绝不会把日期从十三日记作十四日。

    “将日食与朔日相连的,只有使用我大唐历法的人。这是一封惯用大唐历的人,才能伪造的信件。”

    李世默看着跪在手边的薛琀,“薛子瑞,你承认吗?”

    薛琀跪直起身,一下一下悠悠然拊掌。

    “厉害,果然厉害。宣王殿下说的,我都认。”

    李世默静声听着朝堂上嗡鸣的骚动,直到耳语议论声止,他才又拱手向着父皇遥遥一拜。

    “不仅如此,这封信还有一处破绽。甘大人,麻烦你查一下,隆平七年五月晦日的日食,发生在哪个时辰。”

    钦天监监正跪在地上,把那一本记录天象的册子翻得飞快。

    “回宣王殿下的话,那一天的日食发生在当日的卯时一刻。”

    “卯时一刻。”

    李世默缓缓重复这个时刻,“太阳刚升起的清晨,甚至在大唐境内,起得晚些,都有可能注意不到这次日食。而众所周知,越往西走,太阳升起的时间越晚。而远在千里之遥的西突牙帐,卯时一刻的时候,太阳根本就没有升起。”

    他缓缓抛出结论,“太阳还未升起,又如何记录日食?”

    想起这件若昭都没注意到的事纯属偶然。在崇文馆,李世默仔仔细细回想那次日食的经历。隆平七年,他十九岁,正是在外面游山玩水不着家的时候。五月,当时正在长安以东千里的扬州海陵,天亮得比长安稍微早些。因为行走在外,长年有早起晨练的习惯,在他的记忆里确实有日食这一段。而且发生的时间很早,天色还未亮透的时候。

    如果日食发生的时刻,大唐之东刚刚日出。那在大唐以西上千里的同一时刻,太阳可能还未升起。加之突厥并没有将日食认为天降异象的传统,记录更不会像唐人那般完备,此处的日食记载,就显得尤为突兀。

    虽然还有一处疑点。

    这个破绽虽然隐蔽,但仔细核对,还是能发现的。当年居然没有一个人指出这处证据的问题,本身就是问题。

    李世默唯一的解释是,薛家案判得太快了。薛将军八月十五入京,九月份薛家便满门抄斩诛尽九族。所以处理证据时,粗疏了。

    而薛家案之所以这么快被判下来,却又偏偏是薛将军自己主动认了罪。是他找到的父皇,说了声——

    “到此为止。”

    不过现有的证据应付眼下这个局已经绰绰有余。李世默一再确认自己的逻辑没有问题,他一撩袍袖,跪了下去,枕着双手稽首大拜。

    “儿臣只是稍加了解,便能发现此案有疑。如今人证物证具在,只要有心查察,不难发现更多的疏漏。儿臣恳请父皇,重审薛将军通敌一案。”

    举朝默然,就连空气也因无人发话又过于敏感而凝重。

    “报——”

    皇上还未发话,忽地从殿门口响起内侍尖锐刺破苍空的声音。

    “凉王请旨上朝觐见。”

    凉王。

    这是一个很陌生的词汇。至少在隆平一朝的十二年间,这两个字从未以这种组合方式出现在朝堂上哪怕一次。

    但这个词指代的人,却毫无争议又无比霸道地存在满朝文武每个人心中。凉王李若昊,当今陛下的同母弟,先帝的五皇子,昔年的河西节度使,曾经甘凉河西走廊的守护神。

    最为重要的是,十二年前,他曾经手持一把长柄偃月刀,率领河西麾下数千将士,名为奔丧,实则护送当今陛下荣登大宝,方才有如今的,隆平一朝。

    皇上还未发话,殿外脚步声忽起,一个健硕的影子已经挺立在门前。

    百官皆向着殿外看去,逆着光,看不太清容颜。只是发现不知不觉间,天已经阴了。

    长风猎猎,从这个名字响起的那一刻,鲜花着锦的长安安乐窝,自西而来充斥着狼烟、鲜血与尘埃的风骤然吹彻殿宇。恍恍惚惚间,被包裹的纸醉金迷散去,铺天盖地而来最真实的霜剑风刀。

    站在那一头的影子并未说话,只是仰首看着金光簇拥略显疲惫的中年人。兄弟二人遥向对望,冥冥间似是跨越十二年的时光,谁也看不清彼此。金光耀眼,日光迷离,两侧班列的百官,夹道而成了一道长桥。

    然后,还是一句话未说。这位活在京城隐秘传闻中的凉王爷迈开步子,迈过精雕细琢镀着金边的宣政殿门槛,沿着百官簇拥的长桥,一步一步向着殿中走去。

    一步一步,掷地而有声。不同曾经身披锐甲的印象,他只穿了一身最简单的素色缎面袍,硬质的马靴踩在地上,丝毫不闻拖沓的摩擦声。出身军旅的凉王,即使幽居十二年,每一步落地,也依旧有不同于京华靡丽的慷慨铿锵。

    他停在李世默身边,一并深深拜了下去。

    “罪臣李若昊,叩请陛下圣安。恳请陛下下旨,重审龙门薛氏一案。”

    皇上霍地一声站起来,像是掀起惊涛骇浪,开口时却又颤颤巍巍。

    “昊弟,十二年之后你终于肯出现在朝堂,居然是为了这桩案子么?”

    “臣负罪之身,尚且不敢出门污了这繁华的长安城,更何况煌煌宣政殿。”

    他俯首,声音浑厚而坚定,“臣与薛将军多年故交,信得过他的为人。刚才听见宣王一番陈词,更坚信此案有疑。故恳请陛下下旨,重审龙门薛家一案。”

    凉王爷前来声援,无疑予李世默极大的助力。是若昭暗中派人请他过来的么?

    不对,不太像。他伏在地上又一思忖。

    事关薛家一案,凉王自然乐于助力。但凉王爷和西北势力牵涉过于深,很难不被人嚼舌根。更何况陈太后对凉王很是厌恶,只会无端引发陈太后对他的不喜。

    重审薛家案十拿九稳,突然请出作用不大的凉王爷,不像是若昭的作风。

    对了,李世默又想起了一处疑点。

    如果说他一开始执意重审薛家案,退一万步还不算踩了陈太后的痛脚。毕竟当年凉王难产,害得陈太后九死一生,她对这个儿子厌恶至极。据若昭所说,凉王爷甫一成年就被这位母后赶到边疆苦寒之地平叛,是凉王爷凭着过硬的本领,生生打拼出的河西节度使。

    最厌恶的儿子替陈太后最不愿提及的案子伸冤——

    事情走到了这一步,陈太后为何还不出现?

    脑中飞速旋转间,只听得皇帝陛下声音疲惫瘫软。

    “既然如此,朕便下旨重审。这下总该满意了吧。”

    就在此刻,从头至尾没说几句话的薛琀突然扬声,滑滑腻腻的嗓音响彻整个宣政殿。

    “陛下稍安,罪臣还有一事禀告。”

第五章 龙门:昭雪(十二)

    李若昭坐在宣王府的中庭石阶上,身后两扇对开的门如屏风。

    她目光向西北望去,一层层鳞次栉比的屋檐排成如怒的波涛,推向逼近天际的宣政殿重檐庑殿顶。再向西北,原本明亮的日色已经看不清了,更辽阔无垠的风沙天幕遮蔽了苍穹。

    “阿澜姐,”她整个人声音疲惫,却勉强打起十二分的精力撑在轮椅上,“宣政殿那边有消息么?进展到哪儿了?”

    雪澜候在廊间,小碎步上前应了声,“一刻钟前传来的消息,说是一切都顺利。”

    “那就好,”若昭仰躺在椅背上,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事起仓促,我能帮到他的地方有限。能传信的只有阿汐、和血魂血魄,他们各自有事,从十一月初三开始就断了联系。剩下的路,都得靠他自己走。想起我这个谋士做的太少,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雪澜在一旁柔声宽慰道:“殿下放心好了,十二年不出门的凉王爷都来相帮,重审薛家案,应该是不难的。”

    “凉王?”

    若昭“呼”地一声坐起来。

    “凉王也去了?”

    雪澜眨巴眨巴眼,“是啊,宫里刚传来的消息,说是凉王爷出面,陛下还顾着当年兄弟的情分,所以才同意重审薛家一案。不是殿下拜托的凉王爷吗?”

    当然不是。

    五哥在甘凉的局面中过于微妙,她怎么可能把他往火坑里推?

    若昭也眨巴眨巴眼看向雪澜,“我没有。”

    “那还能有谁?”雪澜只当是若昭记错了,“长安城中能联系到凉王爷的人,也就只有殿下了吧?”

    那还能有谁?

    一股极其强烈的不安感从心底里蔓延上来,若昭只觉整个连着骨头都在发抖。

    雪澜说得没错,长安城中能联系凉王爷的人,只有她自己。但是能让凉王有所行动的事,却不止她出面这一件。

    比如,薛家案。

    薛骁敬曾经是河西节度使麾下的一员大将,如果有人以这件事上门请求凉王相帮,她那位五哥,不可能袖手不管。

    是谁?

    答案显而易见。太子和背后的陈家不可能请凉王出面,来给他们的陈太后添堵。当然,更不可能是她自己。在这一场三方角逐的赛场上,就只可能是——

    敬王李世训。

    但重审薛家案是她与李世默密谋的事,凉王闭门不出消息闭塞,能拜托他出面,必定是在今日李世默请旨重审薛家案之前。

    又是什么时候联系的凉王?是十一月初三李世默在薛府见薛琀被张怀恩抓了个现行之后,还是十一月初三之前?

    等等,十一月初三张怀恩包围薛府,至少说明神策军一系早已知道薛琀的下落,甚至可能知道当日薛琀与宣王殿下的会面。据她之前的推测,能和神策军勾结的,最有可能的还是敬王李世训。

    所以敬王早就知晓了李世默的所有行踪,然后和张怀恩联手上演了一出包围薛府,迫使李世默只得孤注一掷请旨重审薛家案的好戏?

    不对,十一月初三是薛琀临时主动请的李世默,敬王想要在李世默出门之后迅速联系神策军出兵,那点时间不够。

    所以敬王一早就知道李世默何时见薛琀,甚至是薛琀主动联系的敬王?

    那他们所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呢?薛家案有破绽是板上钉钉的事,薛琀都在驾前认了罪,还有什么理由布如此大的一个局,最后的结果倒是帮了李世默顺水推舟提出重审薛家案。

    如今人证物证都不缺,唯一可能的反转在于,冯征。

    但是冯征死了。

    冯征真的死了吗?

    “阿澜姐,”所有的疑点又集中在这个萧关守将身上,某些呼之欲出的东西堵在脑子闷闷地疼,她一字一句,有些喘不过气来。

    “血魂血魄传来的消息是说,冯征死了?”

    “是的啊,”雪澜很少见若昭如此神色,忙凑近了宽慰道,“他们俩行事稳妥,拿着殿下给的画像对照看的,确实是暴病死了。朝廷那边不也是这么说的吗?”

    画像。

    若昭看着雪澜关切的脸,某个抛之脑后的事,突然拨开云雾山呼海啸而来。

    张怀恩二十一年前入蜀剿灭秘门,带走了巴蜀秘门关于易容术的所有资料。甚至利用秘门无双的易容术,在京城文武百官府上广布眼线。

    他是懂易容术的。

    若昭突然紧紧攥住扶手,“阿澜姐,让我想想,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停下来。”

    “殿下你说谁?”

    雪澜弯下腰,完全不解自家殿下的脑子绕到哪个旮旯里去了。

    “李世默。他现在不能继续查下去了,必须立刻马上阻止他。”

    来不及了。

    从薛琀说出那一句“还有一事禀告”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来不及了。或者说,从薛琀上殿,甚至,从薛琀请求面见李世默的那一刻起,就确乎晚了太多。

    李世默看向跪在地上的薛琀,曾经嬉皮笑脸的神情荡然无存,面色沉凝而郑重。

    “罪臣还有一事禀告。”

    薛琀郑重其事地俯下身去,叩首三下,砸地而有声,高阔的殿宇中经久回荡。

    “罪臣薛琀弹劾故河西节度使麾下将领薛骁敬,安和元年私放北燕骑兵入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致使我大唐丢失河西沃土。其行可恶,论罪当诛。”

    什么?

    安和元年。

    李世默满脑子都是隆平九年隆平七年,这四个字从薛琀嘴里蹦出来的时候,一时半会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那是哪一年。

    安和元年,十二年前,当今陛下即位的那一年。陈太后凭着义宁长公主李若昕与燕王慕容恭和亲,与北燕连成的亲家关系力邀北燕出兵,与凉王爷的两支骑兵护送当今陛下即位登基。事成之后,陈太后软禁凉王,默许北燕在河西之地随意抢掠,西至沙、瓜、肃、甘、凉,东至渭、岷、秦、成、武,陇右道东半十八州沦为人间地狱。河西军因为群龙无首,自发抵抗不利,最终纷纷溃散。

    史称“安和之乱”。

第五章 龙门:昭雪(十三)

    可是,这和薛将军又有什么关系?

    涉及即位的前因后果,尤其是关于当今陛下与太后的诸多隐秘,映着殿外转阴的天,空气中骤然沉闷下来。陛下并非皇太子出身,继承大统依靠的一是胞弟,二是外族。加之十二年前,北燕在甘凉十八州的所作所为人神共愤,当年渔阳鼙鼓之事,极不光彩。

    至少在隆平一代,谁敢当朝提起安和元年?

    皇帝的手因为戳到难堪之处而微微紧绷,指尖在方才李世默递上的那封抄件上反复研磨。

    “薛琀,你到底想说什么?”

    整个大殿中都在隐隐回荡着天子之怒。在场的都是老臣,知道这位陛下对万事大多不上心,面上看得过去就行。唯有这一次,回声缭绕,一圈一圈震开音波。

    “还请陛下恕罪,”薛琀分外乖觉地伏下身来叩了一个响头,“这件事……”

    “拖下去!”

    皇帝突然拍案高声。

    薛琀身后的两名神策军兵士“哐”地一声向前迈了一步。

    “父皇稍安!”

    却是李世训最先反应过来大步出列,抢在神策军兵士前一撩袍子跪了下来,声音柔而乖巧。

    “前半场三哥一个人说了个痛快,根本没给证人说话的机会。薛琀所说,只怕才是这个案件的核心。既然父皇决心要查此案,还是等罪臣薛琀说完再决定。”

    陛下呼吸尚未平静,“薛家一案不涉十二年前,这个奸佞此时提起,究竟意欲何为?”

    “事情并非像陛下想的那样,”薛琀伏地而高声,“恕罪臣斗胆一议,陛下因为安和元年的事,背负非议多年。如今该当令真相大白,还陛下以清誉。陛下难道就真的不想知道,十二年前的甘凉,究竟发生什么吗?”

    什么意思?

    李世默从薛琀提出“安和元年”的时候,整个人就僵在原地,脑中却是飞速转了起来。

    薛将军与安和之乱,有关系?

    却听得薛琀的声音从脚边响起。

    “安和元年正月,义宁公主远嫁北燕,两国修好,边境安宁。先帝因此改年号‘安和’,普天同庆。不料当年二月,先帝便因身染沉疴,不幸宾天。”

    难得薛琀文绉绉的跟说书似的,李世默却无心琢磨这言辞间的机巧,只是愈发警惕地盯着薛琀。

    “北燕应义宁长公主之请,以友邦之名出兵相帮。义宁公主生母去世之后,一直寄养在当年的皇后,也就是当今的太后娘娘膝下。义宁长公主请求北燕出兵帮助的人,也只有可能是陛下。”

    当然不是。这几个月李世默听若昭讲了不少宫中旧事,包括安和元年义宁长公主李若昕出嫁换取北燕支持的全部经过。照薛琀所说,北燕出兵完全是因为义宁长公主的请求,和太后毫无关系。然而事实却是,早在承光三十年,北燕使团入长安时,陈皇后与北燕使者达成密约,义宁长公主携带大量金银财宝嫁入黑水城,双方互开边境榷场,换取北燕对他父皇的支持。

    当年那个秘密替陈皇后传信的人,就是如今的枢密使王朝贵。

    大抵是趁现在举朝寂静,薛琀却依旧兀自说得笃定。

    “当时定下的路线,是调动黑水城东线卫戍,经朔州,至雁门关入。与凉王爷的军队成一东一西拱卫京畿之势,顺便南下阻击河东节度使晋王爷从太原府出发奔丧的队伍。”

    薛琀侧眸看向同样跪在地上的凉王。

    “凉王爷还记得十二年前的事吗?是不是如我所说?”

    站在两人之间,李世默已经察觉到凉王的呼吸有些起伏不定。

    “臣只知扶助圣上,其余一律不知。”

    薛琀轻蔑一笑,“凉王爷当然不知,因为这件事发生在河东。而偏偏,那位雁门关守将是——

    “曾经的武状元,当今的国舅爷,卫茂良。”

    言及此,皇上眉间微蹙,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北燕骑兵挥师雁门关下,信心满满叫卫将军开门请他们进来。”薛琀正经不过半刻,嘴角随即又带上他标志般嘲弄的笑,“没想到卫将军大义凛然地拒绝了,说什么中华之土地绝不允外族之马蹄,中华之君主也不劳外族费心。”

    薛琀说的是真的吗?

    雁门关乃长城防线上最重要的关隘之一,汉抵匈奴,唐初抵突厥,如今防御北燕都据此要塞。如果北燕骑兵原本走的东线入唐,必然经过的地方就是河东节度使辖境的雁门关。

    也无怪北燕敢大大咧咧走东线,他们扶助登基的对象,是陈太后的二皇子。而当时雁门关守将卫将军的姐姐,正是二皇子的正妃,如今的卫皇后。

    李世默目色沉沉地看向薛琀。逻辑是通的,有几分可信。

    只怕北燕做梦也不会想到,走小舅子的门帮姐夫,却吃了好大一个闭门羹。

    等等。

    李世默背后冒出了微微的汗意,又因为神思紧绷了太久,一时脑袋胀胀地疼。

    北燕骑兵最后杀入了京畿,走的是,西线甘凉。

    所以……

    “北燕本是秘密派兵,不好强攻,只得退兵。”薛琀适时解释道,“但毕竟欠了大唐这个人情,不好不还。所以,黑水城王廷紧急调动西线卫戍,走凉州,河西节度使府所在的凉州。”

    薛琀一再侧眸看向凉王,一字一句。

    “当时,凉王已经入京奔丧,留守在凉州的将领是——

    “薛骁敬。”

    “嘣”的一声,李世默脑中的那根弦断了。

    所以,薛琀想说的是,是薛骁敬放北燕骑兵入了大唐的地界,也是他,默许北燕在甘凉烧杀抢掠,造成了遗臭史书的“安和之乱”?

    薛骁敬通敌,不是隆平九年通敌西突,而是安和元年勾结北燕?

    不对,完全不对。李世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动机首先就不对。北燕入境,要帮的显然是陈太后的二皇子。而薛陈两家向来不合,更何况薛将军的长姐是先帝的敏妃娘娘,敏妃育有八皇子晋王。薛将军就算想掺和到夺嫡之争中,要帮的也应该是晋王。

    怎么可能打开了大门请外人进来帮自己的敌人?

第五章 龙门:昭雪(十四)

    一再确认逻辑没有问题,嗓音也应该足够冷静,李世默淡声开口。

    “子瑞想说的是,是薛将军放北燕骑兵进入我大唐地界?也是薛将军造成的河西之地尽失?”

    薛琀煞有介事地点头,“正是。”

    “北燕骑兵从西北而来,途经凉州。是否放人,也该当由手握军政大权的节度使决定。当年的河西节度使正在此处,”李世默向着凉王恭恭敬敬一拜,“想必凉王叔的说辞更为可靠。”

    “凉王根本就不知情!”

    却是薛琀抢了个先,“北燕骑兵兵临凉州城下时,凉王早就向着长安出发,他根本不知背后的凉州发生了什么。凉王殿下,您说我说得对不对?”

    伏在地上的凉王坐直身,长长一叹,“确实如此,当时本王率兵离开凉州驻地,一切事务处置大权,本王全部交给了薛勇恭。我并不知情。”

    又埋首叩了下去,“但臣信得过薛勇恭的为人,他断断不会做出任何有害于我大唐之事。”

    “凉王爷此言差矣。”

    薛琀跪在一旁优哉游哉,“不是凉王爷信不信得过薛将军的为人,此事板上钉钉。十二年前,北燕骑兵难道没从凉州入境吗?既然从凉州来,不是薛将军放的人,还能是谁?”

    他抬眸,看向李世默,颇为玩味,好像跪着的不是自己而是对面那个人。

    “难道,是谁把刀架在薛将军的脖子上逼他开的门?”

    不是这样的。北燕骑兵入唐,归根结底在于陈太后的授意。北燕在河西烧杀抢掠,也是朝廷的默许。主人铁了心要引狼入室,不是一个看门人所能改变的。

    不对,李世默又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守在雁门关的卫将军,却是义正辞严地拦住了北燕骑兵。即使他明明知道,来者是帮他姐夫登基的。

    所以薛将军,你当年是屈服了陈太后的淫威么?放了一群豺狼虎豹进了家门,拥立当今陛下的结果就是害得自己的长姐敏妃娘娘饮恨而死,敏妃之子晋王爷至今被软禁在家。

    这不应该啊。

    于国于家,薛将军都不该做此选择。

    极为婉媚的声音在耳边乍起,敬王李世训颇为乖觉地上前向着父皇一拜。

    “薛琀所说,事关十二年前的机密。当年河西之事,父皇平白背了许多不堪的名声。如今正是真相大白的时候,儿臣恳请父皇彻查十二年前发生在凉州的事,决不能让边塞几个小儿动些手脚,便污了父皇的圣名。”

    太子紧跟一步,“儿臣也是!”

    陈瑜民偷偷回头使了个眼色,稀稀拉拉带出十几个臣僚一齐向前。

    “臣等恳请陛下彻查此案,以示天理昭昭。”

    金光拥簇的君位上没有出声,只看见皇上微微前倾,似是比之前的案子,更多了几分兴致。

    李世默终于明白这背后的逻辑。安和之乱,陈太后暗中授意、纵容在先,薛将军开城门在后。无论薛将军本人的意愿在开城门放北燕军中的比重有多大,满朝文武,包括陈太后、父皇,都会顺势把北燕入境河西失守的罪,完完全全地推给薛将军。

    只要找到了替罪羊,这隆平一朝,君圣臣贤,政通人和,就再也不会背负安和之乱的污点。后世史书工笔,甘凉的人间惨剧就不再是人主之失,而是边塞人臣之罪。

    这也就是十一月初三紫宸殿,薛琀所说“陛下乐见其成”的真正意思。

    同时也是陈太后一直没有出面,由着他把薛家案翻出来的原因。

    李世默现在已经无比确信这就是一个局。从薛琀约他会面,到张怀恩杀将而至,再到太子殿下的假意阻拦,敬王的暗中怂恿,都是为了引诱迫使他提出重审薛家案,再顺水推舟将十二年前安和之乱责任全部推给在场的薛将军。

    甚至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人不愿意为了隆平的朝堂统御天下的合理性,把所有的罪名推给一个死人。

    甚至他极力证明清白的薛将军,其实根本就不清白。

    要说清白,从头至尾也就只有一个拒外族于雁门关外的卫茂良。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已经输了。

    得出这个结论的李世默背后的汗意愈发黏人,因为站在朝堂的中央太久,稍稍动动腿便觉着酥麻麻的疼。穿堂风不息地吹,一凉一热,呼呼地刮着他头晕。

    他环视周围,黑压压的文武百官在视线中拥簇,站在宣政殿中央的他此刻并没有退路,就算是输了一招,也该当想尽一切办法补救。

    那么,背后真正的做局者,是谁?

    “安和元年的事并不像几封书信那么隐蔽,毕竟北燕骑兵入境,沿路军民皆知。北燕骑兵是否走过东线,把卫将军召回来一问便知。至于是不是薛将军下令开的凉州城门,随便抓一个当年薛将军身边的人都能作证。”

    薛琀顿了顿,缓缓吐出四个字。

    “比如冯征。”

    局势已然明了,薛琀直接将目光投向朝堂中唯一的异端。

    “宣王殿下一定很奇怪,冯征是薛将军麾下的老人了,为何要作伪证陷害旧主。其实我们俩特别像,”他又咧开嘴笑了,“我作伪证是因为害怕冒领军费的事败露,冯征,则是因为害怕安和元年,私放北燕骑兵入境的事败露。

    “隆平九年八月十五,薛将军奉旨回京。而回京诏书写得颇为模糊,他便以为陛下是想借回京之机,问责安和元年之事。所以他不惜找人伪装西突滋扰,又作伪搜出了那封薛将军写给必勒格可汗的信。为的就是以隆平九年通敌之事,盖过安和元年的种种不堪。”

    当年旨意写得暧昧,那是因为陛下并不想真正治薛将军的罪,却又不得不应付朝中来自陈家、神策军的压力,却没想到引得冯征陷害旧主保自己平安。

    “但是冯征将军已经不在人世。”

    太久没开口,李世默的嗓音已经微微发涩,他正正地看向薛琀。

    “你又如何证明,冯征作伪,是因为害怕此事暴露?”

    满朝寂静,李世默讨厌这种拿着曾经是对手的借口,替自己说理的感觉。

    就在此刻,宣政殿的丹陛阶边,缓缓移出一个人影。黑影慢移,在原本阴郁的宣政殿,更添一抹诡异的色彩。

    “请陛下恕老奴在场之罪,实在是,老奴也有要事禀告。”

第五章 龙门:昭雪(十五)

    神策军兵马使张怀恩。

    依照惯例,作为内侍的张怀恩并无资格上朝议政。只是没想到他从宣政殿通向后庭的侧门悄悄进来,又在丹陛旁的立柱下等候良久。

    皇上的目光在满殿公卿脸上逡巡一圈,最后才停在张怀恩脸上,“你又有什么话要说?”

    张怀恩颤颤巍巍地也跪了下来,扎扎实实叩了个头。

    “恳请陛下等老奴把话说完,再治老奴的欺瞒之罪。”

    口口声声说要治自己罪的往往不能治,为君第十三年的陛下对此颇为倦怠,他勉强摆了摆手。

    “说吧。”

    “启禀陛下,冯征将军,其实并没有去世。他混在神策军回京复旨的队伍,现下就候在殿外。”

    什么?

    李世默眼睛瞪大了看向张怀恩。

    从一开始,张怀恩就是设局者。就连冯征这个人证,都被无所不用其极地安排到这个份上。

    背后,宣政殿透着光的正门一再阴了下来。又一个人影,停在了殿门前。

    没进来。只是安安静静立着,他撩开袍子,向着陛下遥遥地三叩九拜,从军多年的声音如洪钟。

    “罪臣冯征,叩请陛下圣安。”

    “启禀父皇,儿臣有一疑。”李世默抱拳,呼吸暴露了他某种急切的心绪,“张大人苦心伪造冯征将军的死讯,欺瞒父皇,也骗了在场文武百官,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张大人不给出一个说法,只怕父皇,还有这满朝大臣,都不满意。”

    “老奴正要回答宣王殿下这个问题,这恐怕也是陛下的疑惑。”

    张怀恩跪在地上,显得不紧不慢。

    “适才宣王殿下也好,薛将军也好,争论来争论去,重点无非一个。薛家案,无论是安和元年还是隆平九年,都是一个大案要案。其间枝蔓繁多,又经过多年时间的打磨掩埋,很多知情人已经查无踪迹,或者不在人世。”

    他分外诚恳而真挚地望向李世默,“宣王殿下查得最多,您说,是吗?”

    李世默沉下眸子盯着他,没应声。

    “证人不多了,老奴当然是想保护一个就是一个。”他一叹,颇为惋惜,“没想到,神策军到的当夜,就有刺客要取他性命。当时情境着实危险,要不是冯征将军反应快,又勇武过人,只怕这为数不多的证人都保不下来啦。

    “所以老奴和冯征将军一合计,委屈将军扮作神策军兵士,跟着他们回京复旨。这些天,就住在神策军军营中。”

    刺客是谁?

    若昭派过去的人?

    当然不是,李世默可以想象到若昭所能做的一切准备。她最有可能是派人盯紧了这个证人,唯恐他有丝毫闪失。

    刺杀?反倒像是张怀恩做局的手段,再诱使冯征伪装成神策军入京。

    那他为何要大费周章地设计一出假死又露面的局?是防着谁吗?

    若昭?

    不对,张怀恩不应该知道若昭的存在。更准确地说,是不应该知道若昭在这场局中的位置。

    李世默愈发狐疑地盯着张怀恩,他到底知道多少?

    被盯的人始终游刃有余,“老奴要说的就是这些。至于这个案子其他的细节,还是恳请陛下允许冯将军进殿,把他所知的,都一五一十告诉陛下吧。”

    皇上指尖一下一下轻点桌案,

    “宣。”

    “宣萧关守将冯征进殿——”

    随着守门的小内侍撕长了声音,那个万众瞩目的证人,终于一步一步,如约踏入宣政殿的大门。

    局势已与当初迥然不同。

    皇上的目光轻轻掠过李世默,却见当初意气风发的李世默还在沉眸盯着张怀恩,只得作罢。

    他自己问。

    “冯征,朕问你几句话,你如实答。如有一句不实,当即拖出去杖毙。”

    冯征叩首叩得规矩,“罪臣定当知无不言,句句都是实话。”

    “隆平九年八月底,你上书朝廷那封薛骁敬通敌的证据,是你伪造的吗?”

    “是。”

    “怎么伪造的?”

    “臣跟随薛将军多年,手上有不少他的亲笔字迹。后来臣找了一个能模仿笔迹的民间能人,伪造了薛将军通敌的信件。又暗使几个曾被抓住的西突厥奸细,伪装成西突犯边被俘,从他们身上假装搜出证据。”

    “如你所说,你跟随薛将军多年,又是为何要陷害他?”

    “臣因为害怕安和元年之事败露。薛将军大开城门延请北燕骑兵入境,又因为北燕骑兵侵占河西之地,屠戮我大唐的百姓。臣以为和薛将军当年开城门之举脱不了干系,而罪臣又是亲历者,一旦陛下追究,罪臣百死莫赎。而隆平九年八月,薛将军奉旨回京,却又不明是何事。臣以为是陛下意欲追究责任,所以又捏造薛将军通敌的证据。一是能让薛将军永远闭嘴,二是万一查到罪臣身上,罪臣举报有功,暂可保住一条性命。”

    “那你怎么看,北燕骑兵经凉州,入关中一事?”

    “罪臣以为,陛下天纵英才,黎庶拥戴,天意所钟,亦是先帝圣心独具。陛下堪当此位,只与陛下的圣明有关。薛将军大开城门,引狼入室,致使河西丢失,百姓罹难,其罪难消。”

    毫无悬念的对话。

    毫无悬念到就像真相大白。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会再提陈太后出卖养女,软禁亲子,顺带再拉上整个甘凉的土地与百姓,来换取长子即位的鲜血淋淋。北燕军散,剩下的人额手相庆,顺便拍拍屁股,要把剩下的一点污渍掸干净。

    李世默突然觉得好恨。

    他恨冯征跪在地上顺颂时祺。他恨当朝百官明明心知肚明,却无一人肯发声。

    他甚至对薛将军涌起一股难隐的怨念。那个他曾经极力证明清白的人,虽然不一定完全是他的责任,但在隔着关中的雁门关,守将卫茂良义拒北燕军的所作所为,形同照妖镜,照得薛将军的行为愈发可笑。

    他最后还是恨他自己,薛将军安和元年开城门一旦被定罪,他确信下一步就是要追究这个替罪臣翻案的自己。腹背受敌,自己却想不出对策,陷在煌煌宣政殿动弹不得。

    如果他失败了,他又将若昭置于何地?

    不对,如果要翻盘,除非撇清安和之乱和薛将军的关系。除非说,北燕入境,不是薛将军的责任,而是那个真正请北燕杀进关中的,陈太后的责任。

第五章 龙门:昭雪(十六)

    “看来,此事真相已经大白。”李世训笑吟吟应和道,显得既不突兀,又颇有几分推波助澜的意味。

    “至于北燕是否走过东线雁门关,卫将军就在河东太原府,召回来一问便知。”

    召不召回来都是一样的结果,北燕先走东线,从情理上看,就已经分外合理了。

    “也是,”薛琀也应和,“隆平九年薛家案爆发的时候,远在太原府八竿子打不着的卫将军,为何要上书恳请陛下彻查薛家一事?还不就是因为卫将军知道,北燕入境,放进来的是薛将军。当时不查,之后总是要彻查一番的。”

    一切都连起来了。之前李世默曾与若昭商讨卫将军上书恳请彻查薛家案一事,若昭以为是为了迎合陈太后卫皇后的筹谋,不得不应付一下的面子上的公事。没想到其间机巧在这,却是他们俩都误会了卫将军。

    这些都按下休提,李世默一杆秤在心里权衡个七七八八。

    “此事的细节,还是需要再商议一下的。”

    他迈出了一步。

    “北燕骑兵入境,归根结底,在于北燕与我大唐双方各自有力量牵引。”

    李世默淡声道,淡声背后却是难耐的字斟句酌。这句话不好说,说得晦涩了,于此刻的情境无用。说得明白了,就是当朝在追究陈太后的责任。父皇的生母,他的皇祖母,华阴陈家实际最高的权威。

    李世训偏着眸子看他,言笑晏晏。

    “三哥这话我没听太明白,什么叫,北燕与大唐双方各自有力量牵引?”

    见李世默没吭声,李世训又慢条斯理,上前向着父皇盈盈一拜道,“适才儿臣仔仔细细听了这个案子的前因后果,且听儿臣梳理一边,也不知道儿臣说得对不对。

    “安和元年的起因是义宁长公主身在北燕,却心忧大唐局势。所以拜托北燕出兵,襄助父皇。然而父皇本就先帝所钟,天命所归,根本不需要北方胡儿来横插这一棍子。义宁长公主是好心,又是皇胄,自然谈不上过错。可那个放北燕骑兵进来,又纵容他们在河西肆虐的人,还是得好好查查。毕竟,河东的卫将军能拒敌于关外,河西的薛将军,为何就做不到呢?”

    李世训对着父皇陈词一番,最后一句却转向了李世默。

    “三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

    当然有。这段说辞本身就有大问题,他完完全全排除了陈太后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但这段话又确确实实没有问题,他完美地排除了在场所有人可能沾上的责任——毕竟大唐防线内缩,中书门下不作为的责任,神策军龟缩不前的责任,在场的人,细究起来其实也没有一个清白的。

    所以,这是所有人都想听到的说辞,包括他父皇。

    可是如果李世默此刻回答没有,下一步,只怕就治他的罪了吧。

    但他此时不能退,这是他执意拉上若昭要查的案子。他退了,又如何面对若昭这些年的呕心沥血?

    “只是一个义宁长公主之请,就能让北燕军东线受挫之后,又不惜调动西线骑兵?”

    李世默也看他,“敬王的说法,不觉得牵强吗?”

    “牵强吗?”李世训一脸无辜地摊手,“我不觉得,义宁长公主在北燕位居王后,大唐公主,如何没有这号令千军的权威?宣王哥哥是觉得我大唐没有震慑这蕞尔小邦的威势,还是说,其间还另有推手?”

    他恭恭敬敬一拜,“弟弟不知,还请兄长明示。”

    “我想,敬王殿下是误会了宣王殿下的话,”淡而清远的声音从班列的朝臣中出来,是很少在朝政中发话的国子监祭酒常修远。

    “宣王殿下是觉得此事关切重大,不可妄下结论,宜付有司之后再细加查察。”

    “常大人说得对,”杨秉廉也应和道,“此案人证物证逐渐浮出水面,至于真相到底如何,还请陛下容后细查。”

    裴济、韩晟、连带着不怎么说话的礼部尚书蒋其华纷纷出列道:“确该详查,请陛下容后再议。”

    “哎呀!”

    李世训看到这阵势,啧啧向后退了两步,“哪里需要这么大的阵势,本王就是诚心诚意请教一下兄长,兄弟之间的说话呢,”他亲昵地冲李世默笑笑,“三哥,你说是吧?你就偷偷给我透露个准信,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算是看得糊涂了,不及兄长多有历练又百官拥戴的本事。”

    李世训言语间带刺李世默又怎会听不明白,无非是在时时刻刻提醒太子、提醒父皇他日益壮大起来的势力。

    他转身,定定地看着眉眼带笑的李世训,余光瞥见宣政殿如林的沉默与殿外阴翳的天。

    “敬王真的不知吗?”

    不说话的人真的不知吗?

    “请北燕骑兵横行关中,屠戮甘凉的人,是谁?”

    “世默!”

    还跪在他身边的凉王低喝一声,伸手,狠狠地拽了一下他袍子。

    别说了。

    这么多人还拦不住你么?

    直到一个不温不凉的声音,在他头顶淡淡响起。

    是许久未开口的皇上。

    “世默,你在反对的,究竟是什么?”

    他在反对的当然是,延请北燕铁骑入境的陈太后,还有满朝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

    等等。

    李世默突然意识到一个很诡异的问题,如果没有北燕骑兵杀入关中力保父皇登基,登上大宝的未必是他的父皇。可能是悼太子,也可能是晋王,可能是跪在脚边的凉王。他甚至都不该站在如今的宣政殿,不该以这样的身份,身处此时、此刻、此境。

    如果父皇得位不正,那他这个皇子究竟还有何意义?

    就算父皇与太后再有诸多不合,在登基上的利益却是完全一致的。他在反对陈太后,又何尝不是在反对如今父皇?为臣者的权力尚可说来源于国法,而他作为一个皇子的所有权力,却又偏偏全部来源于他父皇。

    他最后反对的,也是他自己的合法性?

    所以父皇允许他翻隆平九年的薛家案,允许他把罪臣一个个带上宣政殿来回折腾,却唯独不许他,替安和元年的薛将军说一句辩解的话。

    父皇的心中早已选出了最妥当最功利的办法,也是对满朝最有利的办法。陛下保住了自己的清白,保住了陈太后的清白,也保住了他的清白与正当。

    而他李世默所有的辩解,都是在为自己铺下绝路。

第五章 龙门:昭雪(十七)

    头好痛。

    纵使冬日朝会较晚,约莫从卯时三刻日影初露到现在,没看时间,估计快要入午,将近两个时辰。他已经在宣政殿中央,朝堂四面八方风议裹挟的地方,脑子不停一刻地站了两个时辰。

    他稍微挪动脚步。头晕目眩,身体的不稳差点让他趔趄了一下。

    后面的事情已经快记不清了。他从无人搀扶的宣政殿出北门,只记得正午太阳并没有照到头顶。玄武门外是整个宫城的北极,簌簌寒风沿着夹岸宫道吹得最烈的地方。

    凌风在那里等他,驾着一辆并不华丽的马车。背后数百名神策军兵士,哐哧哐哧踏着整齐的步,铠甲上反射冰冷冷的光。

    “殿下,殿下!”

    凌风在他耳边唤他。

    也听得不太清。

    李世默靠在马车的窗边。

    后面发生的事情他几乎在用身体的潜意识应对。李世训的百般挑唆,父皇终于责问他到底想把安和之乱的责任推给谁,陈瑜民纠结了一批陈家党羽为了维护陈太后轮番上阵。

    直到最后,许久未说话的张怀恩,向着陛下遥遥递上一封书信。

    老奴还有一物要献给陛下。前剑南道节度使公孙枭之子,公孙致远兵败被杀之前,曾修书一封,传给老奴,信中将剑南道的情况一五一十都写清了。

    ——信中所写何事?

    公孙致远向陛下痛陈宣王殿下勾结剑南道的叛军杜宇,伪造杜宇公孙家的身份,谋害他父亲公孙枭,占据节度使府发号施令。把杜宇培养成自己的在巴蜀的亲信势力,意图不轨。

    ——公孙枭父子鱼肉百姓,大肆盘剥,推翻这样的人,有何不可?至于公孙杜宇,他这些年在西南的军功,各州的政绩,巴蜀的声望,皆有目共睹。

    请问宣王殿下,证据呢?你说公孙将军横征暴敛,你可曾向朝廷,献出一针一线公孙将军敛财的证据?

    ——巴蜀之地,凡黎庶百姓,皆是证人,凡草木虫鱼,皆是证物。父皇只用随便问问巴蜀的百姓,就什么都知道了。

    但宣王殿下却没有上报朝廷任何实打实的钱财。朝廷财税周转困难,户部的重担至今还无人敢担。老奴斗胆替陛下问一句,宣王殿下为何不上缴朝廷,难不成,是自己吞了?

    ——公孙枭所聚之财,取之于民,也当还之于民。本王将节度使府贮藏的所有金银,用作巴蜀民生恢复。总比到时候用之于民,结果层层雁过拔毛要好。

    原来是宣王殿下私自做主,交由手握一方军政的节度使处理。把银子给了最信赖的公孙杜宇将军,难道不是收买人心,培植党羽之举?

    记忆中似乎还有李世训时不时推波助澜。

    三哥是不相信这朝堂上的各位大人吗?还说什么雁过拔毛,兄长说这些话,你问在场的诸位大人答应么?他们那么相信拥戴你,难道不会让他们寒心吗?

    他的回答是什么来着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剑南道乃父皇王化之地,张大人,为何剑南道的风吹草动,父皇还未知全貌,你深居内宫,却能了解得清清楚楚。公孙致远有冤屈不上书陛下,却偏偏修书一封给了张大人。还有敬王,太子哥哥持身中正,不加一语。从头至尾,你又是为何频频帮衬着张大人说话?

    印象中王朝贵也来凑了个热闹,他说巴蜀和甘凉一事,李世默都表现得太过不寻常,怀疑和两地的藩镇节度使有不明的牵扯,应当详查。

    也是,公孙致和是他的线,最后在剑南道分羹的时候,只分得了东川一小块地盘。加上杜师爷已死,公孙致和与他的联系断了。王朝贵估计早就怀疑他在其中动的手脚。

    再后来,纷纷杂杂的话终于在朝堂上此起彼伏,甚至还说起了刚刚过去的江南商税的事,是不是他在收买江南商人的民心。李世默大都记得不太清了,甚至当时也听得不太清。唯一有点印象的是萧相大人,不得不站出来居中调停。

    说,宣王殿下牵涉的案子过多,为稳妥起见,还是暂且幽闭府中反思些时日。

    敬王又含沙射影,怀疑他府上还留着与各藩镇节度使勾结的证据,或者是在剑南道贪污的银两。幽闭王府之余,趁他还来不及转移,应尽快查抄宣王府。

    越来越多质疑他这两年功绩的声音响起,无非是嚷嚷着要彻查彻查,给朝廷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马车一路向东,日光却是向西。追逐太阳的马蹄,却是在南辕北辙中与日光相行渐远。

    “凌风,你先走一步,到家告诉她,趁查抄的神策军来之前,赶紧离开。”

    “那殿下你……”

    “她安全了我们才不会输。快去。”

    李世默闭上了眼睛,眼皮中闪过的光影如走马,无穷无尽的因果轮回在昼夜交替中陀螺般不息旋转。他所坚信的,海市蜃楼似的分崩离析,他所执意廓清的,依旧如藤蔓牢牢绕附在峭壁上盘虬丛生。到头来才发现,就连自己,也不过是那场血迹斑斑惨案的获益者,又有什么资格,一脸苦相地指责弹冠相庆的同类?

    数百神策军在马车后寸步不离地跟着,很有点招摇过市的味道。行人只怕要纷纷侧目,以为是哪家高门荣宠,仗着圣恩当街炫耀。

    隔着高高的宫墙,墙内寒霜凛冽,有豺狼,不,他自己也化作了豺狼,堵上全部身家性命互相撕咬,锋利的犬牙边流下一串串狼涎。墙外的冬阳并不冷,有儿童在沿街嬉笑。

    他突然想起了今日十一月初八立冬。

    冬天来了。

第六章 暮冬:昭血(一)

    十一月初八刚入巳时的宣王府,立冬之后院中的北风吹得愈发猛烈。

    雪澜并不明白此时的状况,若昭神思不安,她东拉西扯找不到宽慰的方法,又劝不住她先回屋,只能陪着她干着急。

    直到风吟一路小跑,带着呼啦呼啦的风冲进院子里。勉勉强强停在若昭雪澜面前,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喘气。

    “之前殿下要查的消息,有……有眉目了。”

    若昭把风吟上下打量一圈,“卓哥哥亲自过来了?”

    诶?

    风吟脸上的红晕,腾地一下从脸颊蔓延到耳根。

    自己的表情有这么明显吗?

    还未多想,廊间转过一个清风似的人影。虽不及风吟风风火火,动作却不见缓,如清淡的水墨画在天际跃动。

    “昭妹,事情紧急,我怕信中说不清,就赶过来了。”

    雪澜见势立马拉着风吟退了下去。

    “你之前说的,冯征为何要陷害薛将军一事。我一路从冯征的家世、履历追查到他现今任职的萧关。就在几天前,冯征暴病身亡,萧关群龙无首,我找到了一个跟随冯征多年的亲信,用了点手段,向他打听了这些年冯征与薛将军的关系到底如何。”

    “所以结果是?”

    “薛将军对冯征有知遇之恩,两人关系甚笃,这十几年间几乎没有什么利益纷争,连争吵都屈指可数。他最后一五一十交代了所知的,薛冯两人为数不多的几场争执。我感觉,有一件事,可能是最重要的。”

    预感不太好,若昭攥紧扶手,“哪件?”

    卓圭却突然直接抓住她的手腕,“如果这件事属实,现在的宣王府就危险了。以防万一你现在最好就离开这儿,路上我再和你细说。”

    若昭蛮横地从他手里抽出来。

    “你还没细说,又怎么知道我就危险了?我现在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是冯征没死,他被张怀恩当做底牌,来证明薛将军除了隆平九年的案子,还有别的罪。”

    她正正地盯着卓圭,“卓哥哥,如果是这样的话,最危险的不是我,而是宣王。我一走了之确实安全,但以他一个人的本事,是对付不了神策军的。更何况就算真走到这一步,我还有别的办法。”

    被盯的人眨巴眨巴眼,“你都知道了?”

    若昭心下一咯噔,“所以是哪件事?”

    “安和元年,北燕骑兵杀入关中。当时凉王入京,守凉州城的就是薛将军。北燕骑兵在城下叫嚣,他们是来帮二皇子的,要城中守将开门。薛将军要开门,冯征担心事后清算算到他们俩头上,不让开。两人大吵了一架,闹得很不愉快。”

    “之后朝廷下令河西防线内缩,冯征不同意,薛将军却从了?最后导致北燕从关中退回河西之时,沿路烧杀抢掠,无人能制。”

    卓圭点点头,“对。”

    “我懂了。”若昭长叹一口气,整个人窝在轮椅背上,心头疑惑已解如释重负,却又很是疲惫。

    “所以冯征要在隆平九年陷害薛将军,他以为薛将军入京,是朝廷清算安和元年开凉州城门的事,要给当初安和之乱找个替罪羊。而北燕自和亲后与我朝交好,多年不起兵衅,所以他才会派人伪装成西突厥犯边,再理所应当搜到那封假的信件。”

    卓圭继续点头,“跟我所想基本一致。”

    事情果然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若昭撑着脑袋靠在椅背上,早有预料,却又带着命中注定的不甘。

    “怪我,忘记了这件最微妙也是最要命的事。安和之乱细究算不到薛将军头上,最该担责的该是引狼入室的陈太后。无论当时守着凉州城的是谁,都是一样的结果。但安和元年这事一旦翻到朝堂上,结果就只可能归咎于薛将军。”

    总不可能归到当朝太后的头上。一是一时半会拿不出实打实的证据,二是在即位这个问题上,母子一体,打了太后的脸,就相当于打了皇帝陛下的脸,让当年经历此事的文武百官难堪。

    如果李世默在朝堂上一口气咽不下去,结果,便是与满朝为敌。

    “是我查得慢了,妹妹,不是你的错。”卓圭弯下腰,“但我还是有一点不太理解。龙门薛氏不是和华阴陈氏关系不太好么?更何况,他长姐敏妃之子晋王,也有资格参与夺嫡。为什么要在开城门一事对陈太后言听计从,甚至不惜害了自己的姐姐和外甥。”

    “有什么不太好理解的呢?”

    一件她本来早就查到却抛之脑后的事构成了薛家案的最后一环,此时此刻,若昭终于把所有的线索串联在一起。某种极为可笑又可悲的情绪,从心底里漫溢上来,长达十二年的命定感绞得她浑身无力。

    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看向那张小心翼翼收敛了所有锋芒的脸。

    “卓哥哥,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你查的这些消息,都能帮到宣王,你又是为何要帮助宣王殿下呢?”

    “砰——”

    院门大开,一个深灰色干练的影子大踏步迈入,三步并作两步便至若昭跟前,抱拳跪下。

    “长公主殿下,事发突然,我家殿下请您立刻离开宣王府。”

    凌风。又来一个劝她走的,朝堂的腥风血雨,可想而知。

    她所能预想的最坏结果,最后还是来了。哗地一声若昭坐直正色,刚刚被抽空了身体又强行绷紧。

    “你家宣王殿下呢?”

    “嗯……在路上。”

    “后面跟着神策军对不对?”

    “殿下!”凌风抬头,语气因急切而字字诚恳,“我家殿下说了,您安全了我们才不会输,所以还是恳请殿下……”

    “事情我都知道了。”

    北风愈紧,端坐在轮椅上的女子面色愈发沉凝,像派兵布阵似的,她扫了一圈面前仅有的两个人,声音坚定。

    “现在听我说,后面我已有计较,现在我是不会走的。凌风,你家殿下一个人,如果没有我,谁都应付不了神策军。”

    她一再望着卓圭,“卓哥哥,你现在应该赶紧离开,不能落到神策军手里,之后的谋划还需要你在外照应。”

    “昭妹!”

    “风吟雪澜!”若昭视线绕过他,示意候在廊下的另外两个人,“把卓公子带出去。动作要快。”

    时至正午,街上人群的喧嚣声反而淡了。侧耳仔细听,府墙之外,似乎有更为铿锵齐整的脚步,踏碎长安城中郁郁京华。

    “凌风,”只剩两个人,若昭也诚恳地看向他,“你现在回到宣王身边去,保他平安。”

第六章 暮冬:昭血(二)

    李世默是被几个人抬到屋子里的。

    刚入冬的气温总是降得很快。九十月尚且称得上暖,到了十一月,一阵风寒过一阵风,混合着自西北而来的独有的风沙气息。

    比宣王殿下先到的是从宫里的消息,若昭安插的眼线送过来的。今晨宣政殿发生了什么,小纸条上一五一十写得清清楚楚。

    凌风招呼着小厮把自家主子往屋里抬,人来人往间若昭伸手去碰他的手,两只同样冰冷的指尖相触,谁也察觉不到温意。

    凌风守在屋外,花语替李世默号完脉,看向坐在他身边一脸忧心忡忡的李若昭。

    “没什么要紧的事,神思郁结,今早又过于耗费。我去开张凝神补气的药方就行。”

    花语走后,偌大的屋子只剩下一躺一坐的两个人。入冬还没来得及生炭,屋中陈设也简单,空空荡荡如地窨般幽幽阴凉。

    若昭把头埋在褥子里。

    “对不起。”

    如果我再快一点,你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她静神凝视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她从小就记住了。桃花树下,云淡风轻,眸间温意比枝头阳光更令人着迷。

    虽然她早就坚定要支持他为君,但有时也会想,如果选择的不是他,他会不会活得更快乐一些。至少不会像这样,当年立志要走遍天下博览群书的少年,被关在翻个身都困难的小小王府,门外刀剑相向,门内形单影只,睡着了眉峰都是紧的。

    一扇门之隔院中,已经能听见摩擦在地的脚步声。凌风和为首的神策军大概开始交涉,先从哪间屋子开始查起。留给她本就少得可怜的时间,不多了。

    “我要走了。”

    若昭坐直身。

    “今天早上的事我都知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剩下的,就放心交给我。”

    又像不甘心地伏在塌边,凑近他熟睡的模样。

    “很快,我很快就会回来。”

    一只手突然死死地握住她的手腕。

    李世默眼角盈盈,似是有泪。

    若昭再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给他掰开,塞进被子里。

    “你放心。我答应你的,很快就回来,很快的。”

    她小心翼翼地,凑到他的眼角边。又极轻极轻地,嘴唇碰了碰他眼角的泪。

    十二年前你抱过我,我就守着那个笑在孤寒的云山过了数千个日日夜夜。

    六年前你抱过我,我就枕着那个梦在看不到尽头的路上走了半纪春秋。

    如今,这条路太难了,难到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平安回来。所以,可以让我偷偷亲一下你吗?败坏伦常也好,秽乱不堪也好,就一下,让我汲取一点点,继续走下去的力气。

    若昭突然很委屈地想哭。

    不能哭啊,接下来还有一场接一场的硬仗要打。她咬紧嘴唇,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哭意都咽了下去。低头时余光不经意扫过,压实的枕头下露出一角书页。

    不是书,一张纸而已。

    鬼使神差地,若昭伸手按住那仅露出一角的纸,一点一点从枕头下拽出来,展开,压平。

    是两年前她还在云山风波庄的时候给他写的回信。风波庄庄主写给想夺嫡的大唐三皇子的回信。

    “风波庄将不辞万难,与殿下一心同功,死不旋踵。”

    这么要命的信件他居然还没有烧。她记得几个月前叫他烧过一次,那天好像是……

    她月事突然来了,疼得差点昏过去。后来这件事理所当然又顺其自然地抛之脑后,她以为他会自己烧掉的。

    当时怕的就是此情此景的万一。李若昭环视房间四周,没有炭火,没有灯烛,门外凌风和神策军围得水泄不通。

    “殿下还在里屋歇着,烦请大人先查别的屋子吧。”

    偏浑厚的声音是凌风的。

    “老奴进去看看,不打扰殿下休息,还请凌风大人行个方便。”

    另一个沙哑的,又不紧不慢的声音是……

    若昭低头,一咬牙,手上的信件对折,再对折,哗啦啦撕成一条一条,就往嘴里塞。

    撕碎的纸依旧毛毛糙糙的粗粝,刮得她上颚连同喉管一阵阵疼,刚刚咽下去的眼泪又忍不住上涌。

    快啊。

    门外的僵持已到了尾声。

    “既然如此,那老奴就进去了?”

    最后一条。

    若昭捂紧嘴巴,唾液牙齿和碎纸在狭小的空间里疯狂地搅拌。

    “嘎吱”一声,房门开了。

    “咕噜咕噜咕噜”

    一张轮椅从里屋缓缓滚了出来。

    逆着光,若昭抬眸迎向佝偻着腰的来者。

    “张大人。”

    她嘴角挂起精致妥帖的微笑。

    “好久不见。”

    “长公主殿下。”张怀恩看着来者也笑,眼角眯成了缝。

    “宣王殿下在里间休息,”若昭抬手,“不妨出去说。”

    张怀恩意外地从善如流。

    轮椅从屋中终于移了出来,停在主屋阶上最中央的地方。若昭靠在椅背上,目光逡巡一圈,下面正在忙活的神策军兵士尽收眼底。

    张怀恩没地方站,只得从阶上退了下来。他仰首看着长公主,也不恼,略带沟壑的脸上依旧笑意盈盈。

    “长公主殿下原来喜欢这样说话。”

    “那是因为张大人跟本宫打交道少了。”若昭啧啧摇头,“说来真是伤感情,好久不见张大人,大人脸上一点惊喜的表情都没有。”

    张怀恩凝眸盯着阶上娇俏的少女,“神策军来势汹汹查抄宣王府,你居然没想着要跑。”

    “跑不了啊,”若昭摊手,“张大人带队亲临,不就是冲着我来的么?神策军一路押送宣王殿下从前门走,您老人家从后门包抄吧,我从后门走岂不正中下怀?”

    被说穿的神策军兵马使也不反驳,“说说看,你怎么就知道我是冲着你来的?”

    “今早宣政殿之争,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个局。从薛琀邀宣王殿下过府一叙,到张大人恰到好处杀将而至,再到宣王提出重审薛家案,再到神策军护送假死的冯征回京。”

    若昭不禁拊掌,“环环相扣,确实厉害。”

    张怀恩点头,“不错,继续。”

    “这个局究竟是从哪一刻开始运转的,我也是直到后来才发现。”

    若昭叹气,“其实也不是特别早,十一月初二,陈襄抱子,当街下跪,求见萧岚的时候。”

第六章 暮冬:昭血(三)

    “薛琀紧急求见宣王的日子太巧,刚好是十一月初三,也就在十一月初二萧府出事的一天后,清晨。如果我在萧府多耽误一些时间,你们就可以在宣王见到我之前,把他叫走。”

    若昭偏着头看向张怀恩,“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巧合。加上今日宣政殿上敬王与张大人的一唱一和,大致可猜出,你们俩早有合谋。不巧的是,我之前和敬王打过不少的交道,他应该对我,比较熟悉。”

    “是这样的。”张怀恩眯着眼,因为站得比较矮,不得不仰头才能望到阶上的若昭,“就这些了吗?”

    “这是其一,其二就是,冯征假死。”

    若昭悠悠抚弄着轮椅扶手,下面站着的一众神策军视若无物。

    “这个局的真正险要之处,就在于双方信息不对等。只要保证在宣王殿下迈进宣政殿之前,并不知道冯征陷害薛将军的缘由,他就决计想不到,薛家案真正要命的地方,不在隆平九年,而在安和元年。

    “宣王殿下已经暂居崇文馆幽闭,总归是见不到冯征的。你又何苦要冯征假死,折腾了好大一出戏,是要瞒过谁呢?”

    若昭指了指自己。

    “我。

    “大概是敬王动用了自己的一点小势力,通过跟踪发现了我在宣王府。于是,我便成了唯一在外可能联系到冯征的人。只要宣称冯征已死,我就无法在今日之前得知你们的真实意图。因为笃定今日的结果会让陛下宽宥于你,你甚至不惜犯下欺君之罪。”

    甚至还用上了易容术。

    “我一开始想到了冯征是个关键人物,”若昭幽幽叹气,“但是我紧赶慢赶,还是没能抢在你们之前彻底查清薛冯二人在安和元年的过节,这说明你们早就准备好了吧。十一月初三之前就暗中派人前往萧关?我猜事情是这样的,早在薛琀见宣王之前,他就见过了敬王,与李世训定下此计。”

    虽然是亲历者,张怀恩也依旧听得饶有兴致。

    “那你说说,为什么薛琀要先见敬王,再见宣王?”

    “隆平九年的案子,不过是薛琀和冯征临时起意,做得粗糙。要不是薛将军当年一心求死,陈家、还有你们神策军,包括丽妃那边逼得太紧,也断不会是这样的结果。宣王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翻案。这案子那么多漏洞,他铁了心地要重审,就一定可以翻案。翻案之后,作为证人的薛琀就成了诬陷忠良的大罪人,他活得过三年前,未必能活得过今天。”

    若昭软软靠在椅背上,颇为感慨万千。

    “薛琀是个聪明人,能在三年前活下来就是个聪明人,他不会选择全心与宣王合作的。”

    “那敬王呢?”

    “敬王不同,翻不翻案对他无所谓,他只想要宣王死。多半是薛琀从他兄长那里打听了不少朝中事,大致心里有数之后,才决定先见敬王。他与敬王商议,再扮演一次污点证人,把一心翻案的宣王殿下送上绝路。条件是,事成之后保他不死。

    “至于之后,你与敬王,一个主外,一个主内。你控制住冯征,威胁他不按照你说的做就杀了他。敬王负责说服陈太后,请她在整个过程中安作壁上观。不然,这么敏感的事,居然没能让我那事事都要横插一杠子的母后出手?”

    “啪啪啪!”

    张怀恩拊掌大笑。

    “丝毫不差,很是精彩。敬王殿下跟老奴说,要多提防些你。老奴还当是他过于敏感了。”

    他环视周遭,院中一圈神策军,十步一岗,五步一哨,整齐端肃,似乎没人能从这样的防备中突围出去,很是予人安心之感。

    “不过,他也确实是过于敏感了。”

    立在阶下的神策军兵马使笑言:“不管你现在说的有何准确,慢了一步就是慢了一步。宣王殿下今日冒天下之大不韪,当众戳中皇帝陛下的痛脚,还想把安和元年的责任推给朝中人,甚至暗示太后。你看看之后还有多少人愿意依附他,再看看后宫,太后还会想出什么办法来折磨宁妃娘娘。”

    一向不紧不慢悠悠然的张怀恩抬高了声音,沙哑又带着一丝尖细的嗓音嘎嘎作响。

    “长公主殿下不妨最后再看看您自己。神策军围成了铁桶,您就算插上翅膀也走不了。等到陈太后见到她的养女和宣王纠缠在一起,你知道是什么结果,又会给宣王殿下,带来怎样的后果。”

    “是,我不否认。”若昭扬眸,眸间映着不算明亮的冬阳,却是神采奕奕。

    “但现在我坐在这里,就是来和你谈一桩交易——”

    她言辞缓缓,目光坚定。

    “我用自己的命,来换整个宣王府。”

    “什么意思?”

    “我跟你走,至于是见陛下还是见太后,悉听尊便。但条件是,这座宣王府,到此为止,你不能再查了。”

    她微微喘了口气,“毕竟,不论你查出了什么,都不如一个藏在宣王府中的熙宁长公主,更夺人眼球吧?”

    张怀恩上上下下把坐在轮椅上的女子打量一遍,像是在看什么笑话一般。

    “我想长公主只怕是搞错了什么。现在你在我的手中,不论神策军查不查宣王府,长公主你都得跟我走。不管是皇上,还是陈太后,还有萧府那关,长公主和宣王一个都躲不掉。”

    “啪。”

    极为轻巧的一声,李若昭的右手袖口处掉出一把雕工精致的小刀。她握住刀把,利刃出鞘,刹那间流淌的光华如水般流畅润泽,吹毛立断。

    就在张怀恩,连同数十名神策军的注视下——

    她将那柄匕首,缓缓抵向自己的脖子。

    “本宫建议张大人想清楚了再说话。”

    长公主!

    凌风最先反应过来。

    您不能这样,卑职该如何向宣王殿下交代?

    他刚想迈出一步,却又在一旁生生止住了上前阻拦的步伐。长公主殿下说过,要想应付神策军,先听她的。

    张怀恩站在阶下仰首细细端详,像是确认她没有作假之后,不禁笑出声。

    “长公主殿下这是何意?在场没人想要您的命。退一万步说,万一您遭遇不测,宣王府,该查抄还是得查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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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桃花逆水流介绍:
东唐明宗康和年间,当今圣上的异母弟洛王爷因叛乱被处死。据说,洛王爷被处死还牵涉一桩秘闻,因他长得酷似先帝的姑母,承宣熙宁大长公主。
先帝的亲儿子长得像先帝的姑母?这本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流言在洛阳城中一度甚嚣尘上,无奈如今洛阳城中极少有人见过故去多年的大长公主。这流言,最后也就变成了茶余饭后的一点笑料和谈资。
“大长公主长得很美吗?”
那些跟随着先帝成祖皇帝打天下的老臣纷纷摇头。
“那为什么提起大长公主,大人们都是这副神情?”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突然遥想起那个静如深水的背影,棋子落盘有万千星河般璀璨,风云异动在她眼里不过只手翻覆,金戈铁马,也难抵窥伺人心的一声轻笑。
他讳莫如深,又欲语还休地流下一滴眼泪。
PS:男女主姑侄关系,严格遵循“发乎情,止乎礼”的原则,因此谈情说爱的部分很少,见谅。乱世桃花逆水流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乱世桃花逆水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