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龙门:地下证人
长安福延坊,薛珩府。
伺候完母亲就寝,又让妻子到自己院中睡。薛珩一个人拎着食盒,回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知道主子每日有独处的习惯,家仆识趣地退个干净,偌大的院中只剩他一人。
月色隐没在层层浓云之中,庭院高树,疏影幢幢,沉默敛容地环抱在主卧周围,像守卫,又像某种监视。
推门,合上,月光一倾而入又骤然止住,影子也被淹没在黑暗中。脚跟着地,再将重心挪移到脚掌,每一步极尽轻缓,与地面摩擦有灰尘咬合的声音。
步入里间,凭借对自己房间的熟悉,薛珩径直走向内墙的一面书架,食盒置于一边,蹲下,在靠近脚踝的一层,挪开一摞堆放得拥挤的书,因为反复的移动,书背和书脚泛起了白毛。
咔哒。
轻轻扳下内层的机关掣。薛珩保持蹲下的姿势不变,挪开墙角安置的花盆架,在地上摸到一处小小的凹陷。食指中指按住,拇指为桩,稍稍用力——
一线暖黄的光,幽幽透了出来。
挪开覆盖的木板,一个三尺见方的的入口赫然出现在眼前。拎上食盒,小步顺着楼梯往下挪,回身不忘将通道的入口合上。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台阶走了十数级,视线豁然一开。
但也不是大开。不到六尺宽,八尺长的地下空间里,一盏风灯维持了所有的光亮。
“吃饭了。”
薛珩立在楼梯口,淡淡地招呼。
“哥,你来了。”
坐在一块絮垫上的人抬起圆溜溜的眼睛,咧开嘴,茂盛如杂草的胡子下,露出发黑的牙。
如果若昭在,如果李世默在,甚至如果当初审理龙门薛氏的一众官吏在,只怕都能准确认出这在通缉令上存在了三年的人——
薛琀。
那个消失在龙门薛氏案中的污点证人。
“带的够你这两天吃的了,”大概是准备详谈,薛珩在絮垫的另一头,捡了个离薛琀最远的地方,压平絮垫,跪坐下,“先吃饭吧。”
不过还没等薛珩开口,那头的人已经打开了食盒,大口大口咬着馒头。
“哥,”薛琀又是何等敏锐的人,看到薛珩难得坐下,圆溜溜的眼睛咕噜咕噜一转,放下手中咬了一半的馒头,“有话要说?”
清瘦的人眉峰微蹙,“严格来说,我并不是你的哥哥。是你当初找到我说,薛家的案子另有玄机,请我暂时庇护你,以待时机。”
“嗐,我当是什么。”薛琀吁了声,又咬起嘴边的馒头,唾沫横飞,“我家不是你家么?你不姓薛?”
“所以我收留了你。”薛珩一向不愿与这个人多解释,但要长谈,又不得不耐下性子,“但你,还有薛将军的勾当,我是丝毫不知情。留下你,不过是信得过薛将军的为人。”
“那不就得了,”薛琀沾着食盒里的豆酱,嚼得吧唧吧唧响,“天气冷了,哥,你过两天带件衣裳呗,还有这桶,”拧着眉头指了指墙角,“也该带出去倒了。还有带的这点饭,也不够两天吃啊。”
“凑合着过吧,我不能天天来看你,处处都要小心。事关重大,万一被人发现,我们俩都得掉脑袋。”
夹起一筷子白菜的男子丝毫不在意,呼噜呼噜咽了下去,“你有永安郡主坐镇,谁敢彻查你们家?”
“外面局势变了。”千回百转,薛珩只说出了这一句话,复而眉间沉重之色更深,“萧家文臣薛家将,外人都这么说。我上有七旬老母,下有妻女幼子,身体羸弱,舞刀弄剑之事全不在行。在你们眼中,不过是个异类罢了。”
薛琀只是吧唧吧唧地嚼馒头,没应声。
“你总是不肯对我说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薛珩叹气,“就算我问起来,你也只会说,等待时机。你想等的,究竟是什么时机?”
吃得差不多了,最后一口馒头,薛琀仔仔细细地把嘴角擦了一通。就着沾上嘴角的汤汁,一口塞进嘴里。
“嗝,”他揉揉肚子,喘了口气,脸上又恢复了玩世不恭。
“哎呀,哥,有话你就直说。就像你说的,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有什么不能说的。”
薛珩阴晴不定地侧眸觑他,反反复复打量良久,才斟酌着一字一句道:
“敬王殿下和宣王殿下分别找过我,他们对三年前的案子,都很有兴趣。是你所说的时机么?”
“嗝——”
一个饱嗝打了一半,薛琀忙捂住嘴,一再龇着牙,笑嘻嘻。
“哥你也知道我在你这儿关着都两年多了,你说的敬王殿下、宣王殿下,是谁我都不知道,是陛下的哪两位皇子?”
“去年年初,六皇子年满十八,正巧碰上礼部尚书秦恒受贿一案。因为审理有功,受封敬王。至于宣王殿下,他是陛下的三皇子。去年八月赴河南赈济黄河水患,受封宣王。去年腊月至今年五月,又去巴蜀剑南道平定奸邪,在朝中声望与日渐长。”
“六皇子,是不是就是那个,母亲是西突厥公主的……那个?”
薛珩点点头。
“都不是太子那边的人?”
薛珩摇头,“都不是。”
“那就有意思了,”吃饱饭,薛琀开始漫不经心捋着胡子,一根一根梳头发似的,“看这架势,两人都有夺嫡的意思。夺嫡不好好斗太子,凑我这儿的案子做什么。话说——
“太子被斗倒了么?”
薛珩继续摇头,“没有,但元气大伤。去年礼部受贿买放进士名额,工部尚书二十多年前滥杀无辜,吏部尚书因为考功司的事儿,太子三支最得力的势力,皆被折断。今年五月,又不知什么事,太子和皇后被罚俸。关键是,可能罚得都很有道理,陈太后也干预不了。”
“太子这是惹到高人啊,”薛琀感慨,愈发兴致勃勃,“换谁的人了?”
“礼部蒋其华,不太中用,是个和稀泥的。工部尚书裴济是跟着宣王赈济河南道回来的,自然向着宣王。刑部尚书杨老大人,不知道为何辞官回乡,现在就任刑部尚书的,是其侄,当年杨太傅之子杨秉廉,和宣王殿下颇为交好……”
“那个老骨头,”薛琀愤愤揪着破布衣摆,“让他辞官真是好死他了。”
薛珩不解,“关杨老大人何事?”
“还有呢?”薛琀没理他的问话,固执地接着问,“我知道兵部姓徐的谨慎得很,不倚不靠的,只怕没人找他的茬。还有孤寒得进的户部尚书沈江年呢?”
“沈江年这两年一直跟着敬王转,但最近因为东南商税一事,朝议没采纳他的意见,一气之下辞官不干了。”
“哦——”
薛琀忽然眸间一亮,意味深长地“哦”了声。
“这么说……”他压低了声音,“现在朝堂之中宣王殿下是最得势的咯?等等,”
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三皇子,是不是那个和我堂妹有过婚约的那个人?”
薛珩虽不知他所言何意,还是诚实地点点头。
“不瞒你说,我确实觉得,宣王比敬王更可靠一些……”
“嗐,”薛琀摆摆手,“一切看法都为时尚早,既然时机到了,还是两个,不妨两个都见一见,谈一谈。”
他故作一拱手,“还请好哥哥从中穿针引线。”
第五章 龙门:桃色
自沈江年辞官之后,敬王李世训倒是比满朝文武想象的冷静得多。此情此景不由令人暗中揣测,难道是敬王还有后招,倒是稳定了敬王阵营内不少蠢蠢欲动的心思。太子似乎也学得乖巧,由着陈瑜民在朝堂上时不时煽风点火。
至于李世默,横亘在心头那一桩薛家的案子,终于可以暗中蓄力着手彻查,在朝堂敛声闭气的表面下,各项事宜紧锣密鼓逐渐铺开。
然而,死水无波又暗潮涌动的长安城,另一件足以引起坊间大震的消息,在兰陵萧氏赫赫望族面前,以一种诡异的形式爆炸开来。
隆平十二年十一月初二。一入辰时,正是满街活络热闹的时候,一怀抱婴儿的女子,行至长兴坊萧府正门,高举怀中婴孩,当街跪下,朗声高呼:
“民女陈襄,携萧府长孙,叩首请见萧府二公子。”
巍巍相府高门,抱着孩子楚楚可怜的弱女子,和女子口中京华第一风流公子萧岚,足以吸引长安城所有好事者的目光。
翘足以待萧府如何收场的,仰慕萧岚一时魂断梦碎的,顺带辱骂陈襄自轻自贱的,林林总总,以跪下的陈襄为圆心,里三层外三层,把萧府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世家大族,凭的便是数百年积攒下的文脉声望。萧府上下,尤其在民众前,人人都得学会夹起尾巴做人。门口看守的家仆,一个忙送不迭地朝院内的主子们通报,另一个顶着横飞四溅的唾沫星子,凑到陈襄面前,小心翼翼劝道:
“我家二公子尚未娶妻,小姐只怕是有什么误会,不妨换个场合再说。”
陈襄并不侧眸看他,将小小的婴儿重新紧紧抱在怀里。扬眸,目光清澈而冷冽,看向萧府定格在长兴坊数百年的匾额。
“民女陈襄,恳请一见我孩儿的父亲,萧府二公子萧云渊。”
越说好事者越多,家仆恼怒。
“嘿!真不怕我叫人把你赶走!”
“萧家高门,爱重名声。”陈襄跪地而冷声,依旧不屑看他,“大人只怕不会这么做。”
“砰!”
万众指点翘首企盼下,宛如背负了数百年重担的门开了一条缝——还未大开,一袭翠绿色裙衫的女子,迫不及待从里面钻出来,一步并作两步,甚至在场没人看清她跑了几步,便已经出现在陈襄面前。
一扬手。
“啪!”
掷地而有声。
“你什么人,这么臭不要脸的,我哥跟你没关系。”
“萧小姐。”
顶着半边红肿的脸,陈襄的声音依旧冷,因为过分清晰而冷。一字一句,和萧岄甩她的一巴掌一样,掷地有声。
“是否有关系,萧小姐说了不算。不如请萧二公子前来对峙,民女自会有说法。”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货色,就妄图见我哥。”
“凭我手中抱着的,是他的亲骨肉。”
第三次强调了,看来是真的。围观者听来愈发兴奋。
小姑子手撕嫂子——不对,还不是嫂子,的戏码。背后就是百年望族的高门牌匾,一层一层堆叠向上的苍山白石阶,承载某种关于威权的幻想。
说不过她,萧岄气鼓鼓地盯着周围看热闹的人。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们……”
“阿岄。”
极为熟悉的声音自高处传来,两扇发旧的绛色漆门之间,出现了同样熟悉的身影。陈襄向上望着,只看见一袭青色的常服,背后映着朗朗晴空。
“民女陈襄,见过萧公子。”
萧岚一步步从高阶上走下,来得匆忙,平常耍帅的折扇也没带。停在她面前,上上下下把这个跪着不及他腿高的瘦弱女子打量一番。
小个子,瘦得可怜,大小眼。
陈襄。
他对这个人有印象,也听若昭提起过。陈瑜民养女,陈家毫无存在感的外人。除了之前偶尔见过一面,知道她与曾经吏部尚书郑光弼之女郑冬青有过交情。
此外毫无交集。
确定没什么交集,萧岚也断不允许有人这样污他名声,说话便冷声疏离了几分。
“是你要来找我,还说……”
他低头,看到陈襄怀中还皱巴巴的婴孩。入冬十一月,母亲把他保护得很好,层层绒袄和厚被子包裹下,依旧在熟睡。
“这是我的孩子?”
“是。”
陈襄咽了咽起伏的心绪,可是心,实在是跳得太快太快了。像那年他打她世界走过,鲜衣怒马,一骑绝尘。他从马上下来向她伸来的手,也伸来了,如春般明亮温暖的气息。
她跪在地上,仰首看他。冬日阳光竟也这般刺眼,刺得眸间清亮,水光盈盈。
“正月十五,春风客栈,萧公子可还记得?”
正月十五,春风客栈。
萧岚心下一咯噔。
一些早已遗忘的记忆好似忽然有了颜色,拨开云山雾罩呼啸而来。渴盼了数年的人,辗转反侧经年不息的梦,肌肤碰撞催开的生命之花,在他的梦里,忽然盛放。
他终觉茫茫一生,四处高墙,也只有这个梦,能让他如此幸运。
虽然第二天醒来,除了头疼,还有身上又裂开的伤口与血,什么也没留下。
所以……
是她?
陈瑜民的养女,面前这个叫陈襄的女人,暗算设计了他?
从回想到不可思议睁大了眼,萧岚突然觉得十一个月前的一场绮梦,变得可笑无比。
更何况当街数百双眼睛兴致勃勃地观赏,而身后是遒劲有力的“萧府”二字。
萧岚不怒反笑。
“你想怎么样?”
所以你是想起来了么?
陈襄仰首,固执地看着他。明明知道会是这样的表情,她还是觉得,心扎得一阵阵喘不过气来。
“陈襄别无所求,只希望自己的孩儿,能够过得衣食无忧。”
不要像她自己,十数年来遭人冷眼,只有不断向上爬,才能看得到希望。
又哪里是什么希望呢?
十数年兜兜转转,她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她和她母亲一样,爱上了一个不可能的人,生了一个不该生的孩子,把一条生命推向了地狱。为了一时欢情,却是抬不起头,翻不了身的一辈子。
更何况她母亲至少还被爱过。
而她没有。
再一次地,她把怀中婴儿颤颤巍巍地举到萧岚面前,整个人深深埋了下去。
“所以,请萧公子看在是自己骨肉的份上,留下这个孩子。至于陈襄,从此之后离开长安,与萧公子,死生不复相见。”
第五章 龙门:救场
杵在一旁的萧岄越看越不对劲,忽然反应过来周围看戏似的还围着一群人。
“喂!说你们呢?看戏看得挺开心的。”萧岄拦在陈襄与众人之间,赶场子似的虎手。
“萧大萧二,你们俩在旁边是死的么?还不赶紧找人把他们赶走。”
指挥了一帮人收拾场子,萧岄凑到萧岚跟前,压低了声音道:
“哥,这是真的吗?”
萧岚绷得铁青的脸没说话。
“嘿!肯定是这女人暗算你,我……”
正欲扬手再给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一巴掌,萧岚及时握住了萧岄高举的手腕。
“阿岄,你先退下,事情我来解决。”
“你真打算把这人,还有这个孩子留下来?”萧岄瞪大了眼睛看他,像个吹大的糖人一般气鼓鼓。
“那……”
那我嫂子怎么办?
先退下。
萧岚用目光示意她。
撇清了周围闲杂人等,萧岚停在陈襄面前,并不接那个送到她眼皮子底下的孩子。
想来实在憋屈,萧岚冷声。
“大庭广众之下损了姑娘的名声,不妨换个地方说。”
跪在地上的女子始终低头,高举的襁褓遮住了她的表情。
“萧家高门,民女低微,入不得,也污不起。民女只有这一桩事,说完便走,绝不多留,有碍观瞻。”
嘴巴倒厉害得很。萧岚气短,怎么之前从没听若昭说过。
“如果是我惹的债,我萧某人自然要负责。但此事,归根到底,你算计我在先。你承认吗?”
陈襄从善如流,“是,民女有错在先。”
“那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如你所愿收下这个孩子?”萧岚扬声,“于理,你不占上风;于势,陈家在朝堂上,没一个上得了台面的。你以为我会怕你身后的人?”
“萧公子的本事,萧大人的本事,民女早有耳闻。”跪在地上的女子,声音始终冷静得令人害怕,“陈襄没有本事,也没有家世。陈襄来,是为萧公子打算的。还请萧公子听陈襄一言,如果不能说服萧公子,陈襄便抱着这个孩子,永远消失。”
她一再仰首看他,透过襁褓遮掩的一半视线,唯见那双原本极灿烂,而此刻压不住火的眸子。
萧岚鬼使神差地弯下腰。
一个呼吸声之隔的,是陈襄一再沸腾的心跳。
她咽了咽,才淡声开口。
“大公子已殁,二公子担负萧家传承之重。而萧公子你,想娶自己那位身为长公主的嫂子吧?但以她的身体,是生不了孩子的。除非纳妾,伤了那位佳人的心。”
陈襄埋下螓首,眼角水光却渗了下来。
“她解决不了的事,但是,这个刚满月的孩子可以。”
消息传到宣王府的时候,若昭和李世默正在书房里商量事情。
“你之前说的沈青绾一事,我差霜华问过了……阿澜姐,有事吗?”
李世默顺着她的话看向门口,立在一扇门扉之侧的雪澜欲进未进。
“确实出了点事,萧府那边,”雪澜每次看到他们俩在一起,总觉隐隐的不安,她尽量不去揣测宣王殿下的神色,向着自家主子道,“陈襄姑娘抱着一个刚满月的孩子,到萧府门前,说那孩子……是萧二公子的,还要让萧二公子把这孩子认回去。”
“陈襄?”若昭瞪大了眼,随即又想起了什么,“云渊承认了么?收了么?”
雪澜不太确定道:“传过来的消息是……好像收下了。”
“陈家呢?永宁坊那边有动静吗?”
“还没有。”
若昭低头稍加权衡,看向李世默,实在歉疚。
“萧家事关重大,我可能……”
“你去吧,没事。”李世默笑得温然,“要是需要我,或者今晚不回来的话,差个人传个话就行。”
马车一路飞奔,噼里啪啦穿过两坊之地,冲进萧府后门。正门口围观的人群已经散去,整个萧府洋溢着风雨欲来山呼海啸之感,骤然压低滋生的骚乱间,隐隐能听见婴儿的哭声
一个翠绿的身影几乎是滚了过来。
“嫂子你可算回来了,你快去看看我哥,在我爹书房里,”萧岄伏在马车边喘着粗气,“只怕,只怕要被打死了……”
若昭撩起车帘,“那个孩子呢?”
“在我哥房里。”萧岄向着远处颤着手指指点点,“他,他他居然把那个孩子留下来了,我拦了他没听……”
“孩子是无辜的,更何况刚离开了母亲,”若昭远望了一眼,“这样,你先去你哥院子里安抚那个孩子。我去见你父亲。”
又看向周围的一众家仆。
“管事的赶紧出去找两个靠得住的奶娘,萧府多年没照顾过孩子,你们只怕应付不过来。”
若昭催着雪澜,轮椅一路带风地冲向萧靖的院中。
越靠近风暴中心,被裹挟之感就越强烈。配合入冬后日渐早暗的天色,天空像一块阴沉沉的布,牢牢覆盖在一方小小的院落。
穿过长廊,家仆婢子跪了一路,夹道拥簇更显得逼仄,透风的开间寒意慢慢汇集。不远处一扇糊了透光油纸的门逐渐明亮,竹杖砸在肉体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啪——”
“教你的道理,你就做出这样的事,知道哪儿错了吗?”
“啪——”
“说话!”
“是,儿子是做错了,父亲大可严加责罚。”
又一声轻嗤。
“儿子不过是犯了和父亲一样的错呀!更何况,儿子是无心,父亲是有意。”
“逆子!还是不知悔改!”
……
“少奶奶暂时就别进去了,”一直跟在萧靖身边的老仆就差跪着求她,又怕声音太大惊着屋里的人。
“老爷正在气头上,冲撞了长公主殿下就不好了。”
隔着一扇门,若昭指了指屋内,“照这个趋势,你家老爷不把二公子打死只怕不会收手。放心,我是过去解决问题的。你通传一声就好,剩下的事情我担着。”
咚咚咚。
叩门的声音颤颤巍巍。
萧靖刚举起的手一停,因为一口气吊在半空中而微喘。
“什么事?”
“父亲,是我。”
轻柔的女声穿过雕漆的木门而来,屋外日色渐沉,影影绰绰望见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身形。
熙宁长公主?
跪在地上的萧岚在乱发中微微抬眸。
萧靖丢开手上的竹杖,向着门那头略一拱手,“家事丑陋,殿下见笑了。”
“父亲哪里话,我既然嫁到萧家,便是萧家人。”声音一顿,“父亲不介意的话,我就进来了。”
第五章 龙门:长夜
推开门,空气中并无很重的血腥气,灯花滋啦滋啦地炸开,是与窗外静夜截然不同的,毛毛的,躁动的且漂浮不定的气息。
若昭随手把门带上。
独自推着轮椅,经过跪在地上的萧岚,余光不经意间扫到不着上衣的背,被竹杖抽得斑驳错杂,带血的红痕一条一条宛如蛆虫鼓鼓胀胀。
“既然是我与父亲有话要说,”若昭收回余光,一脸诚恳,“那就让他先退到一边反省去吧。”
萧靖眸间微动,在一坐一跪的两人身上来回打量——不过只一个来回,便向着萧岚冷声道:
“我与殿下有要事商量,你便出去跪在廊下,好好反省一晚上。”
偌大的书房终于只剩下两个人。不是第一次和这位相国大人打交道,知道不好惹,若昭尽量让自己坐得端正。
“深夜叨扰,不敢多耽误萧大人的时间,我便开门见山了。”
和以往“父亲”的称呼不同,“萧大人”这三个字,四年前萧屹进士及第她夤夜拜访,今年五月请求暂时小住宣王府的时候,都称呼过。
这意味着,此刻他们不再是所谓公媳,而是两个盟友。
或是,待价而沽的商人。
萧靖捡了把紫檀木椅坐下,“长公主直说便是。”
“萧岚此次惹得萧大人勃然大怒,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他惹的是陈家人。而陈家,应当是我们尽快要划清的对象。”
“确实如此,”萧靖重重叹了口气,“惹了个女人便也罢了,还是陛下一直忌惮,如今朝中失势的陈家。叫人当街寻到家里,硬塞给他一个孩子他也收下。这般不知轻重、不知分寸,往后萧家交到他手上,指不定会折腾成什么样。”
“他收,可能有他不得不收的理由。”
若昭垂眸,心下忽地大恸不已,整个人如坠长夜苦沼,连呼吸的空气都是苦的。她忍不住向屋外望了一眼,天色沉沉,十一月的冬夜,已经有了滴水成冰的寒意。
一再冷静下来,她道:“现在局面已无法改变。关键在于,来日陈家人定会上门讨个说法,我们需得有准备。”
“这件事,如今全长安城只怕都知道了,瞒是瞒不住的。陈太后必然想借此机会促成陈家与我萧家的联姻,来巩固太子的阵营。”
萧靖把玩着紫檀木的扶手,经久琢磨处已有润泽的包浆。
“但太子现在摇摇欲坠,和太子上同一条船,绝非良策。”
“也不是没有办法。”
若昭目色幽幽地看着他。
“除非,那个孩子死了。”
“不妥。”萧靖摇头,“那个女人把孩子送到萧家的时候,多少人都看在眼里,今夜一过便弄死这个孩子,有损我萧家的声望,白白落了陈家人的口实。万一那个女人因为孩子没了,临时改变主意,一口咬定我们家,便是甩都甩不掉了。”
“更何况,”想来属实难以启齿,他实在是可气又可笑,“萧岚不知为何,一定要保那个孩子,他总不会是真的对那个陈家姑娘动了心?听说那姑娘貌丑而才微,全京城的女子都可供他挑,偏偏看上这个,莫不是被猪油糊了心?”
“第二个问题好解决,只要那个孩子不是真的死了,萧岚便不会有意见。”
尽量忽略提起这个问题的异样感,若昭淡淡道:“至于第一个问题,也好办。死生有命,这孩子福薄,母亲又照顾不周,还故意隐瞒孩子先天痼疾,过早夭折又不是说不通的事情。咱们风风光光给那个孩子一个葬礼的排场,算是仁至义尽,旁人还能说一个不字么?
“让这孩子假死最大的利事是,我们便可借此斩断与陈家的联系。”
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萧靖一忖,“那这个孩子母亲呢?不会唆使陈家与我们拼命么?听说她承诺消失在长安城,万一她临时反悔杀将回来,我们会很被动。”
“您是说陈襄?”若昭垂眸,看似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轮椅扶手,忽觉有同病相怜的凄凄恻恻之感。
“不要紧,我曾与她打过交道,聪明得很。”
大抵有了对策,萧靖显得从容许多。
“此女到底是何来头,怎么能想出如此下作的手段?”
“她名义上是陈瑜民的养女,但实际上,她是曾经的尚书左仆射那位陈大人的私生女。长在城南通济坊,母亲去世之后回到亲仁坊的陈家。隆平七年四月,她摇身一变,成了陈瑜民的养女,有了嫡出小姐的身份。因此本宫推测,陈大人因气喘病逝于家中,十有八九,是她所为。”
萧靖目瞪口呆。
“为了一个嫡出的身份,她杀了她亲生父亲?”
“不仅如此,还有一事。去年太后寿宴,太子侧妃陈氏被人诬告私通,加之皇长孙突然因病逝世,陈氏自尽,也是她在背后动的手脚。”
“好狠毒的女子!难怪萧岚会被她算计。”
萧靖容色稍稍纾解,开口时早已因逻辑自洽,甚至显得理直气壮。
这样算是把萧岚救了吧?若昭漫无边际地想,既然萧大人都认定了陈襄心狠手辣,那萧岚被算计,总不会全是他的错。
确实狠毒,连若昭都不得不这么认为。归根结底,却是因为身在沟渠,心在云端。为了抵达天际,不得不一步步向上爬。
“她恨陈家,所以她杀了陈老大人和她女儿,连牙牙学语的皇长孙都没放过。却又不得不靠着陈家,因为她需要嫡出的身份。”
也只是为了一个萧岚。
甚至只是一晌贪欢。
爱而不得皆是苦,若昭轻轻一叹,扯得自己的心一阵阵生疼。
“所以,这般聪慧的女子,萧大人大可放心,她不会乱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她早就发现陈家颓势难以挽回,为了自己的孩子前路无忧,所以想方设法把他送到萧家。她明白,躲得越远,她的孩子就越安全。一旦萧府为她的孩子风风光光办了葬礼,她便可以安心远走,再无挂念。”
“那她怎么就确定,我们不会真置那个孩子于死地?”
“因为她笃定,萧岚不会允许这件事发生的。”
“万一她真的找上门来?”
“那就杀了她。”
想来还有当年陈襄暗害太子侧妃的一个人质在她手上——采薇,受陈襄唆使诬陷陈淑慈的人,被她暗中关在云山风波庄,够陈襄被陈家人千刀万剐的了。
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解释下去了,并非局外人,多解释一句都会令她愈发难受。
好在萧靖亦是聪明人,这事既然有谱,也没必要追着不放,终于松了口气。
“此前殿下修书一封,所嘱的事情,还请殿下放心。殿下一直在宣王府,一切都还顺利?”
“快了。”
在陈襄与萧岚一事间反复琢磨,提到宣王这个名字,若昭忽地从心底里漫溢上一股疲惫。她已经这些人之间,周游太久,就像是抓着一把渔网的渔夫,每一条鱼都向着自己的方向奋力游动。
而她,快要被这些线,撕得粉碎。
“宣王这把刀很称手,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有结果的。”
从萧靖的书房里出来,夜已经彻底沉了下去。原本恣意生长的山雨欲来的气息,也被黑暗笼罩,不漏一丝缝隙。冬夜漫长,滴漏声不绝,如冰凌坠落,落地成花。
屏退了雪澜,若昭一个人沿着长廊,推着轮椅,停在跪地反省的萧岚身边。满背的红痕,在寒风中依旧瞩目。
“你父亲那边我跟他说过了,明天就没事了。”
她解下自己的披风,一甩手,披在萧岚伤痕累累的背上。
“你是不是疯了?”
背上骤然多了一个轻暖且充斥着暗香的东西,萧岚想都没想一把抓下来扔了回去。
“这东西我用不着,大冬天的你这身子骨,不要命了?”
若昭抱着那一团毛茸茸的披风,推着轮椅转身就走。
“不要算了。还要跪一晚上,你就冻死了吧。”
“李若昭!”
被叫住的人停在半路上,隐约听见那头,传来阵阵抽气的声音。
“谢谢你能过来。”
“你想多了,我只是不想因为你,坏了我多年的计划。”
夜色中,跪地的那头又是一阵轻嗤。
“想来也是,毕竟是你。”抽气声止,萧岚轻咳了一声,因为着了太多的寒风而喉间嘶哑,“可我还是忍不住想问你一句——
“昭儿,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执意留下那个孩子吗?”
若昭倚在轮椅上,回头看他。可是看不见,只有一个模糊的,跪地的背影,淹没在茫茫黑夜与不远处依稀明亮的灯火中。
“你希望我知道吗?阿岚。”
第五章 龙门:醉酒(上)
若昭转身去萧岚院中看那个孩子。
漫长无边的黑夜中,萧府因为人丁稀疏而寂静无声。每个人就像隐藏在阁楼木架中的白蚁,在每个角落独自运转。了无意趣的高墙之内,明灭不定的灯火兀自跳动。
雪澜掌灯推着轮椅,若昭靠在椅背上,成为萧府角落里明灭不定灯火中的一朵。
昭儿,你给他起个名字吧。
——萧家下一代从木,就叫……阿檀吧。檀木的檀。
檀在梵天所制文字中,是为布施之意。你希望他,普救众生么?
——檀木心材浅红,檀心亦即丹心。这孩子的命,生来就已经注定不幸。既然改变不了他的命,让他不改一颗赤心,也好。
雪澜前去拜托凌风给宣王殿下带句话,说她今夜暂住萧府,不回去了。萧岄的贴身婢女歌儿守在门外,踮起脚巴巴地向里望。
屋中也只有一盏灯,立在惨白的墙边,因为一角窗缝漏进的冷气忽闪忽闪,摇床中婴儿的哭声已然止息。伏在摇床边,萧岄枕着一只胳膊睡着了,一手还拽着裹住阿檀的小花被子。
若昭就着一点灯火往前推着轮椅,暗处突然撞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她低头一看,脚边立着一个半开的酒坛子。
她突然想起进来之前,歌儿跟她说的话:
“小少爷之前一直哭个不停,小姐差我们搬了一坛子酒过去,说是要喝酒壮胆才敢惹那小祖宗。”
这个阿岄。
若昭自顾自笑笑,又不动声色把自己推到门口,低声道:
“歌儿,你差几个人搬张软塌过来,再带上被褥。她睡着了。”
“没……没有。”
里屋隐隐约约有说话声。
两人唬了一跳,蹑步进去瞧。
只见萧岄稳稳当当地趴在摇床边,枕着胳膊,一只手垂落在阿檀的小花被上,依旧一动不动睡着,还没醒。
若昭向歌儿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你先去办。”
“别……”
忽地她攥紧小花被的手拽住了若昭的衣袖。
“阿岄,”若昭轻轻抚着萧岄软如绸缎的发,“我们去榻上睡好不好?”
“不要……”
萧岄面色晕开两团酡红,闭着眼嘟嘟囔囔,突然又睁大了眼睛,对着坐在轮椅上的人影眨巴了半天,猛地跳起又赶紧捂住嘴巴。
酒香四溢。
她低头看了看摇床里的阿檀,确定没被吓醒,才压着嗓子道:
“嫂子你回来了?”
若昭点点头,“你哥那边已经没事了。你既然醒了,先回自个屋去睡,剩下的事我来照料。”
“那嫂子今晚不睡了么?”
“我没事,我还有阿澜姐帮忙。”
“我……不是这个意思,”萧岄扭捏了半天,“就是,嫂子我有话要跟你说。”
好突然。
若昭眨巴眨巴眼,看了看熟睡的阿檀,又看了看天色。
“现在?”
萧岄垂眸,“你不是明早就要走了么?”
若昭默然,“那我们换个地方吧。”
萧岄抄起酒坛子就往外走,若昭只得跟在后面,嘱托雪澜照料着阿檀的情况。到了萧岄那方小得可怜的院子,庭中高树,也只剩下枯枝。她三步并作两步,从屋里搬出来一张软塌,躺下。
一仰头,半坛子酒咕咚咕咚溅得浓香如泼墨。
若昭坐在轮椅上看她。十一月冬夜的风,穿堂有沙沙声。
有点冷。
她不动声色裹紧了毛绒绒的披风。
“嫂子对不起啊,”萧岄躺在榻上看她,嘴角和眼角都是亮晶晶的。
“我哥他不是故意的,他是被那个歹毒的女人算计了。你……不生气吧?”
若昭还是看着她不说话。
“哎呀,”她挠头,大抵是因为半坛子酒下肚的原因,开口显得语无伦次,“我怎么说我哥笨呢?有谁能证明那个孩子就是他的,万一孩子不是他的。他干嘛要认,不认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阿岄,若昭心道,这个孩子是不是他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陈襄有办法让萧岚收下来,而萧岚有他不得不收的理由。
并非局外人,若昭甚至不用猜就知道陈襄对萧岚说了什么。
见轮椅上半天没声。萧岄晕晕乎乎地探头看她,溢了水的双眸上上下下打量。
“嫂子,你该不会……生气了吧?”
“没有,”若昭苦笑,“有什么好生气的。”
“所以你是知道,他为什么要收下这个孩子咯?”
什么鬼?
若昭忽意识到,搁这儿下坑套她呢。
大概是真的喝醉了,说话也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萧岄没等她说话,重重一声靠回软塌上,抄起酒坛,往嘴里咕咚咕咚灌了一口。
“我现在终于想通了,”喝多了的萧岄四平八稳躺在榻上,仰天望星河。不过没有星星,只有入冬之后一阵重过一阵的雾霭。
“他是为了能娶你啊。未来萧家所有的重担都要落在他身上,包括孩子。他没有办法,为了去赌你嫁给他不到百分之一的可能,他只能这样。”
又固执地把脑袋转过来,“所以,嫂子你那么聪明,是真的不知道吗?”
若昭郑重其事地答她。
“我不知道,我也不生气。”
“我不信。”
萧岄伸手向下探,在地上摸索了半天,一再抄起那坛酒,杵到她面前。
“你喝一口,酒后吐真言。”
醇厚甘冽的气息扑面而来,秦地盛产的柳林酒,一口下去她只怕要一命呜呼的那种。
若昭勉强忍住皱眉头的表情,屏住呼吸解释道:“除了桃花醉那种糖水一样的,其余的酒我真不太行。”
萧岄颓唐地看她,在两人大眼瞪小眼的拉锯中,远隔如参商。
终是垂了手。
“嫂子……”
她把酒坛子送到自己嘴边,仰首,再倒一口,因为过分辛辣而微微喘着气。
“我们说句心里话好不好。如果,抛开你是我大嫂的身份,我是说如果,你有没有可能,喜欢我二哥?”
第五章 龙门:醉酒(下)
“嫂子你说呀!”
萧岄侧身又探了过来,整个人因醉酒而烧得通红。她的手指灼热地冒着细细的汗,握在若昭的手腕上皆是冰凉。
“不会。”
“嫂子!”
若昭也注视着她,淡声道:“阿岄,你既然要问我一句心里话,我不骗你,从来都不骗你。所以我只能说,不会。”
萧岄不依不饶,“那你喜欢我大哥么?”
“这个问题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你不骗我,所以就是不喜欢咯。”
若昭苦笑,在这种问题上,萧岄总是很聪明。
“我也知道你不喜欢,我大哥那个脾气,估计没人能喜欢。”萧岄像个小孩子一般跌坐在软塌上絮絮叨叨,“我知道的,你嫁给大哥,不过是陛下以显荣宠,也不过是陛下想给嫂子找个安定的归宿。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你自由了,你是长公主,你想嫁给谁都可以。”
萧岄轻轻晃着她的手,像祈求。
“这样,你也不会喜欢我二哥吗?”
不会。
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为什么?我哥那么好,而且嫂子你也知道吧,他喜欢你。”
过了许多年,萧岄方才觉得自己过分迟钝。如今她断断续续回忆,蓦地想起五年前,大概是隆平七年十二月的时候,萧岚给远在秦岭剑宗的她寄了一封家书。信上说,他偶遇一女子,比他见过的所有女子加起来都有意思,两人交谈也甚为投契,改天一定娶回来给她当嫂子。不过她腿脚不是很方便,问萧岄介不介意。
她没当回事,含混回了封——
二哥你喜欢就好。
今时今地把所有事串起来,才知道那封家书见证了某段阴差阳错的巧合。
那个女子确实成了她嫂子,不过是大嫂。
萧岄抱住若昭的一只胳膊,枕在她的臂弯里。
“我生来就不得父亲喜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喜欢我。母亲也没有多见过几面,就一个人躲到佛堂里再也不出来。”她吸了吸鼻子,“小时候被人欺负,我大哥生性冷漠,只有二哥帮我。”
听萧岚说过,若昭应了声。
“是因为萧岩的事么?”
萧岄霍地一声坐起来,睁大了眼看她。
“你知道?”
若昭轻轻点头。
萧岄又枕了下去,仰首看天,又像是在看若昭。
“估计细节你都知道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萧岩很得父亲的喜欢,或者说是庇护。他聪明,会装可怜。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孩子,他母亲被查出来是西突厥的奸细,父亲为了保住他的仕途,当天下着雪,就把他们赶出去了。”
她长长吐了一口气,“我那时才知道,石头能有多硬呢,人心才是啊。”
“所以你离家出走,去了秦岭剑宗?”
“是,我哥带我偷偷跑的。”
萧岄伸出手,在指缝里窥见漫天星河——不过没看见,霜重雾深的冬夜,被手指分割成几片。
“嫂子,你去过秦岭剑宗么?”
她自问自答道:“师父与世隔绝,不收官宦人家子弟。我和我哥就跪在门口求他,答应他七年之内不可离开,不会以武功剑法干涉朝政。最后我师父心软被他说动了,说是为表心诚,让我们从山脚上跪上来。
“五千多级台阶,我哥当年十三岁,就这么背着我,一步一跪,走了整整一天,跪上去的。”
萧岄咧开嘴笑了,“嫂子你知道不,跪上去之后他人就不行了,还是师门内的师兄们给他处理的伤。回家之后我父亲,知道他私自带我逃跑,又是一顿毒打。”
想想也是,萧岚重义,从若昭还未认识他之前就知道了。所以她才会制造一场偶遇,与他杯酒结知己。
而萧岄重情,相府家的大小姐,年纪轻轻便离家上山,苦修剑术。若非特殊的遭遇,便是家庭不幸。所以只要待她足够好,也能有所收获。
至于萧靖,掌握兰陵萧氏数百年望族的命运,如同掌舵一艘航行在暴风狂狼中的百年巨轮。他必然以萧家的利益为至上,凭着最理性最功利的态度沉浮宦海。同理,只要对萧家有利,只要她给得起,就能为己所用。
这是她很多年以前,为了利用萧府而定下的计划。
那时年少,总以为事事皆在自己的算计之中。如今在尘世中辗转煎熬数年,周身皆是牵绊,才知人情是债——
一借一贷,抽身太难。
“所以,嫂子,你真的没有考虑过再嫁么?”萧岄抱紧了她的胳膊,“就算你和我大哥是一场联姻,嫁给二哥也一样。一样于我们家是荣宠,我们萧家一样能予你庇护。虽然我二哥现在无功无名,但你只要同意,他也是愿意博一个功名的。
“而且,”她苦笑,“我生平愿望不多,我只想你和我哥好好的。我哥一定会待你很好的,你放心,真的。”
我知道。
若昭从不怀疑萧岚的用心,甚至因为燕姨娘的事,她更相信萧岚面对这类问题的慎重。
所以她的回答,也很慎重。
“阿岄,这对云渊来说,不公平,也没必要。就算出了如今这件事,想嫁给萧岚,真心待他好的人,依旧能从萧府排到长安城外。而我并非钟情于他,不值得。”
更何况,我能不能享常人之寿,都是个问题。
“嫂子!”萧岄瞪着眼看她,迷迷糊糊,而又眸间盈盈清亮,“感情的事,不是用值不值得衡量的。”
若昭从地上抄起那一坛子酒,递到她面前,“算了,我陪你喝酒吧。”
“喝就喝。”
二话不说,又是咕噜咕噜一大口,清亮的酒液溅得满脸都是。
“我……”
萧岄噎了一半,从软塌上一跃而起,满脸涨红,一口接一口地喘着气。
“你,你等着,我先去如厕,回来再喝。”
萧岄一走,若昭只觉整个人被抽空了般难受。十一月的夜风穿过漏风的斗篷,就像穿过她被反复刮削研磨干净的皮囊,连着她的骨头磨得都是疼的。
她向着院子外扬声。
“歌儿,你在院子外头吧。你们家小姐喝醉了,去扶她休息吧。”
这种难受感一直持续到她回到宣王府。第二天清晨一回那方小院子,她倒头便睡得昏天黑地。
睡梦中,柔淑宫外桃花飘落的影,明月楼下闪烁跃动的灯,连同她未曾见过的,塞外的雪,北国的风,秦岭主峰太白山上的苍松,都成了索命的冤魂,一根根将她越捆越紧,在她的梦境里交织缠绕。
李世默守在屋外急得团团打转。
因为福延坊的薛珩府上传来消息说——
那个污点证人,薛琀,想见见宣王殿下。
第五章 龙门:如松
不过薛琀提出了一个条件,因为他是在逃要犯,出于安全考虑,只能见一次。
而李世默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一次,能否解决他此刻所有的疑惑。
这些日子他与若昭详详细细商讨,龙门薛氏案,细究起来,其实是两个案子——
其一,为贪渎案。
据说是西北边关一带将领弹劾朔方节度使的薛骁敬,虚报兵员,贪渎军饷。当年春季转运至朔方军的八十万两白银,实际下发不足六成,而此前鸿运柜坊在朔方军驻地的灵州子柜坊,收到了以十万计的私人银钱周转,疑是薛骁敬贪污军饷所来。
不过,一开始弹劾薛骁敬的将领,已经随着薛家的案子抄斩。人证已然无存,但贪渎案的转机在于,地点——
银钱周转的落脚地,在鸿运柜坊。而鸿运柜坊的背后东家,是薛家的死对头,陈家。
这些时日,若昭广布渔网,尤其依靠了卓圭控制的利贞柜坊,暗中洒了些人,和远在灵州的鸿运柜坊建立了不错的联系。
说来很是微妙,因为灵州地处偏远,商旅稀少,周围多是苦寒之地,极少有柜坊愿意花大力气开到灵州。唯一一个陈家控制的鸿运柜坊,是隆平九年三月,也就是薛家案发前两个月开过去的。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灵州鸿运柜坊平日里极少有大宗银两转运,打听起消息并不困难。从鸿运柜坊打杂的小厮口中,若昭得知,当初那笔近三十万两的白银,并非薛将军本人,而是他的亲信,带着薛将军的亲笔书信,前来办的存银和在长安取出的飞钱。
理论上,如此大宗银两的存入,无论如何需要本人到场。但因为引荐前来存银子的,是长安鸿运柜坊总部的人,小小子柜坊,自然不敢违背长安东家的意思。
这样一来就简单了,薛将军的笔迹,陈家人完全可以通过太子侧妃陈淑慈,从同在东宫的太子妃薛琼手中获得。长安鸿运柜坊总部,本身就是陈家人。陈家人暗中做的局,构成了严丝合缝的逻辑链。
随之而来一个问题,当年的刑部尚书杨文珽,真的发现不了这个疑点么?若昭相信师叔的为人和本事,他既然坐实了这个案子,那必然还有隐情。
下一步,若昭计划借助李世默与现任刑部尚书杨秉廉的交情,重新查看薛骁敬贪渎案的案卷。只怕案卷中,还有更多的秘密。
其二,为通敌案。
通敌案的关键点则更多。
首先可以确认的是,冯征第一次上交朝廷的信件,应该是他伪造的无疑。因为他拿不到薛骁敬的印信,所以同样是勾结西突厥必勒格可汗的信件,冯征手中的那份,没有薛骁敬盖下的印。
冯征为何要在薛将军进京之后,上赶着递交这一封置自己旧主于死地的信呢?
这个问题可以问至今仍为萧关守将的冯征,但他断然不会承认自己伪造证据。
除非弄清楚,他陷害薛将军的理由。
第二个可以确信的点在于,后续薛琀提供的证据,也应当属于伪造。至于原因,则在于若昭分析的,朔日日食的逻辑。
这一确信的点又伴随另一个疑问:为何薛琀手中有薛将军的印信,或者说,为何薛将军如此信任薛琀把印信交予他手中?
原本随着薛琀逃刑,这一疑点将永远不见天日。而那天,李世默第一拜访吏部尚书薛珩的时候,这位薛家的遗孤对他说——
薛琀根本就没有离开长安城,当初他逃刑之后,返回了最危险也是最安全的长安城,一直躲在福延坊薛府,也就是他远房兄长家的地下室里。
薛琀的出现,无疑是整个案件的转机。
当然,若昭随后也知道了这一消息。
若昭曾告诉李世默,当年薛家的案子,最有利的一点在于,隆平九年的陛下,并没有真的想置薛家于死地的决心。
因为薛家曾经是陛下苦心布下,制衡陈家的一道棋。
真正撕碎薛家的,是陈家、卫家、西突厥,还有神策军。
然而时过境迁,三年已逝,当年试图为薛家撑腰的陛下,也未必真正愿意重开薛家案。毕竟当年就算再不情愿,他也是造成薛家覆灭的直接推手。为薛家平反,便是明目张胆打了父皇的脸面。
更何况只剩一个空壳的龙门薛氏,平反之后,对皇帝陛下制衡陈家的目的,并无助益。
若昭最后对他道:“这一步一旦迈出,很可能意味着与满朝为敌,让一直看好你的陛下难堪。这是我一开始,不同意你重开薛家案的原因。”
然而李世默也没有选择。
薛家案是他这些年所作所为的起点,是他萦绕在心头不息的幽灵,是横亘在他与未来之间的魔障。
只要一天不清除,他的今天,便永远只能活在昨天。
他需要亲手,并且彻底地,把他们赶出去。
不过现实的难题是,纯粹而固执的信任是可贵的,但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十一月初三,若昭从萧家刚一回到宣王府睡下,福延坊的薛府就传来消息说,薛琀现在想见一见宣王殿下。
这件事原本应当和若昭商量几分,李世默在若昭的屋子外踟蹰良久。但传信的人说,薛琀害怕自己暴露,希望能尽快见上一面,很急,赶时间。
所以李世默此刻停在了福延坊薛府门前。
他仰首,高门牌匾之上的“薛”字,依旧如夏树般遒劲而蓬勃。一道府门之隔,冬日里,大部分树叶早已凋零,满院幽深,只剩几株苍松翠柏,孤零零,又郁郁葱葱地茂盛着。
薛珩站在门口等他。
“子琤兄,”李世默快步上前,跟上了薛珩步伐,他望着赫然矗立的青松,亭亭如盖。每一根松针虽是灰蒙蒙的苦绿色,千万根汇聚,生生聚出了松涛如怒的磅礴。
“此前盛夏拜访,尚未注意到这院中如此茂盛的华山松。如今天色转冷,即将入冬,方觉松树才是草木真秉性。”李世默立在树下细细打量,“子琤兄庭中植松,可是取‘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之意?”
薛珩一怔,忙拱手答道:
“殿下谬赞,臣不过是,如竹苞矣,如松茂矣罢了。”
第五章 龙门:污点
转过回廊,薛珩快步向前,两侧翠柏织成碧绿的锦障,映得长廊一片蓊蓊郁郁,一如李世默第一次步入薛府的盛夏。
“子琤兄是大孝子,”绕过几个转角,李世默立在岔路口,看向凉风堂的方向,“不去拜访永安郡主么?”
隔着阴影交叠投下的长廊,薛珩拧身,忙拱手拜道:
“多谢殿下挂怀,母亲睡下了。”
睡下了?
薛珩派人过来请他是辰时二刻,如今估摸着刚入巳时。以他上次前来拜访时对永安郡主的了解,为人古板又极讲规矩,于情于理,都不该这个时候睡下。
见李世默并不完全相信,薛珩一再拱手道:
“母亲近日精神欠佳,白日也要睡上一会儿,倒让殿下担忧了。”
这样?也说得过去。
李世默略一沉吟,跟上薛珩的步伐,与他并肩。
“叫人看过了吗?”
薛珩拜得愈发惶恐,“老毛病了,母亲体恤下人和我们做晚辈的,说是不麻烦。”
到了薛珩的院中,他一边屏退下人,吩咐守好院子,不许外人进来,一边带着李世默往主卧走。蹲在书架边,扳下机关掣,又和往常一样挪开花盆,在地上摸索一块凹陷,稍稍用力,木板揭开,一个三尺见方的入口赫然出现在眼前。
“这就是了。”
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地道,发出某种诱惑人心的光。
李世默抬腿欲走。
薛珩拦在他面前。
“此子毕竟是个逃犯,还是臣先来吧。”
两人一前一后侧着身步入地道,不足一丈见方的空间勉强能站直身子,两盏油灯一左一右,孤零零地立在角落,时而跳动,相互摇曳,竟有煌煌之感。
地下室的正中间盘腿坐着个人。
头发整整齐齐地梳了上去,胡子也难得刮了刮,垫絮上的人换了一身崭新的绒袄。他懒得看向出现在地下室的陌生人,一再朝着薛珩笑着咧开了嘴,露出还没有打理过的牙。
“哥,想必这就是宣王殿下了吧?”
“大胆!见到宣王殿下还不站起来行礼。”
李世默谨慎地打量着盘腿坐在地上的人,玩世不恭,油腔滑调的兵油子,也符合他对薛琀此人的种种猜想。
他拦在薛珩前。
“子琤兄,不碍事的,我有些话要对子瑞说。”
薛琀,字子瑞,都是薛家从玉一辈的人。
薛珩走后,逼仄的空间终于有了喘口气的余地。那一头原本滑滑唧唧躁动不安的感觉,连同恍惚摇曳的灯火,骤然安静下来。
李世默也捡了块垫絮坐下,那一头的光忽明忽暗闪烁,映得薛琀的脸不甚清晰,但仔细端详,确实是通缉令上的模样。
“我知道宣王殿下有很多要问,问之前能不能等罪臣先问一句,”薛琀也抬眸打量他,跪坐的李世默显得极为端和,唯有他微微前倾的身姿,暴露了某种难隐的心绪。
他收回打量的目光,道:“宣王殿下如今在朝堂顺风顺水,一手好牌却不惜冒此大风险,也要与罪臣见上一面,究竟是为何?”
感觉他话里有话,李世默望着他,没出声。
薛琀微微扬眸,眯着眼笑问他,“听说宣王殿下多年以前,曾与我家小妹,有过婚约?”
“对。”
“算是为旧爱出头?”
“不仅为此,”李世默一顿,“薛将军战功赫赫,龙门薛氏一门代代为国尽忠。要说薛将军谋逆,我想说出去也是不信的。更何况此案疑点本就甚多,只怕薛将军一家血案,另有隐情。”
他起身,一再大拜。
“而我,想求一个真相。”
“哦……”
薛琀挑眉看着他,“那我没有问题了,宣王殿下有何问题,大可直说。”
李世默撩开袍子,又端正跪坐下来,“既然子瑞问了本王的动机,那么,本王也想问问子瑞兄的动机。”
他一顿,“据本王目前了解,这桩案子翻出来,可能对子瑞,并没有多少益处。那么,你,又为何答应见上本王一面。”
“嗐,”薛琀一再咧开嘴笑了,脸上表情颇为玩味,“殿下知道的不少,果然是有高人指点的。”
高人指点。
李世默眸色暗了暗,在极其昏暗的地下室,亦不甚清晰。
那头的薛琀抱胸,懒懒地跌坐在地上,“还不是这种日子过不下去了呗,我已经在这个地下室呆了将近三年。三年,殿下你想想,在这个密不透风的地下室呆三年,是个正常人,也会被逼疯了吧?”
确实。李世默环视周围,除了入口,并无任何透气的地方。大概是当时薛珩为了藏这个在逃要犯,临时挖出的地下室,满墙坑坑洼洼的黄土,地上勉强用干草和垫絮搭出来一块能坐的地方。因为长久不通风的缘故,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糜烂的气息。
“每天都指着我哥给我送饭,哦,还不是我亲哥,他不让我叫他哥的。”一直不安分的薛琀伸了伸懒腰,骨节咯吱咯吱响了一片,“我没办法,外面的生活实在过于危险。除了我哥念着点旧情,认识的人都对我敬而远之,一个都不肯收留的。
“树倒猢狲散,人走茶就凉。”他又咧开嘴笑了,“都是这副德性,难得殿下诚心要问,那我自当知无不言。”
算是这个道理,够残酷,也够现实。李世默双手交叠在膝上,敛容正色问道:
“本王这些日子,一直在爬梳案件的来龙去脉,发现了几处疑点。你既然是当局者,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
薛琀撑在地上点点头,“是,殿下想问的,我都知道。”
“贪渎案是陈家的手笔吗?”
“是。”
他又忽地垂了脑袋,“也不是。”
什么意思?
“殿下的疑惑在于,所谓贪渎案,是鸿运柜坊出现了有薛将军亲笔授意的大宗存银,而这笔存银,来源于军饷。如果这件案子是假的,那个混迹刑部多年,连陛下都踢不动的杨老骨头,又是如何查实的?”
李世默点点头。
“那我现在就可以告诉殿下,鸿运柜坊那笔存银是栽赃嫁祸。”
薛琀抬头,不知道多少次咧开的嘴角,终于带上了嘲弄的色彩。
“但,薛将军谎报兵员,冒领军饷,却是真。”
第五章 龙门:蠹虫
薛琀仰着头撑在地上,玩味着李世默脸上堪称精彩绝伦的表情。
被凝视的人却显得出离镇静,他微微前倾,声音随着呼吸而起伏。
“此言,当真?”
“当然是真的,”薛琀嗤笑,“人生在世,又有谁的手是完全干净的呢?
复而又起身坐直。
“算了,不难为殿下了,从头说起吧。
“事实上,自从鸿运柜坊开到灵州,薛将军就已经派人暗查过,他早就知道鸿运柜坊背后是陈家,自然不会白白上当。至于那些用作证据亲笔信,就是假的。”
那薛将军……贪渎的饷银呢?
仿佛读懂了李世默的疑惑一般,薛琀冷声。
“发了。”
他以指尖为笔,在地上画了个圈,又在西北角,轻点。干草窸窣作响,如无处不在的蠹虫。
“殿下不会不知道吧,灵州朔方军存在的意义,就是保住大唐的西北大门。而灵州一地,遍地荒芜,气候一年比一年差,军饷全靠朝廷转运。想要依靠自给自足,满足十数万兵员的开支,根本无法做到。”
他看着长安城中的王公贵子,扬声反问。
“殿下有想过吗?整个西北防线,风沙连天,河水稀少,光保证整个西北防线十数万大军的水源,殿下你能想到什么办法?打井?转运?寻找河流水源?把殿下能想到的所有方法都用上,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但事实上呢?而自安和元年那件事,大唐防线内缩至灵州至萧关一带。朝中以陈太后、神策军为首的势力,一直想办法削弱西北军。年年克扣军饷,而为了保证西北朔方军的正常运转,虚报兵员,冒领军饷和粮草,从十多年前就开始了。”
陈太后,只怕是因为当年凉王爷被软禁在长安,唯恐西北军借此作乱而反复打压。
至于神策军,西北朔方军与中央神策军之争,早就争了数百年。三年前的薛将军,更是坚定地反对内侍亲掌神策军的主力。
李世默回想,这些事,若昭都对他说起过。
薛家,是被朝堂生生撕碎的。
戳完地板,薛琀又仰头笑看李世默。
“殿下别跟我谈什么法令大义,没有去过边疆,少在这儿指手画脚。如果不虚报兵员,根本保证不了整个西北防线十数万大军的生存。殿下在长安城里安享荣华,让那些在边境弟兄们,吃沙子么?”
是,李世默确实不了解。每当他凝视这个案子之时,总觉所见皆是皮毛。再一稍稍涉水,暗流涌动足以把他撕碎。
因为不了解,所以他现在必须了解。而每一次了解,都会赋予了解本身这个过程更深刻的意义。
他默然,再开口时,眸间映着幽室里跳跃不息的灯火。
“当年刑部尚书杨老大人,也应该知道你们这些事吧?他当初是怎么判的?”
“他?”薛琀又觑了一眼,“当年,刑部的杨老骨头火眼金睛,他既发现谎报兵员,又觉得鸿运柜坊那点证据漏洞确实比较大,所以发现了不太对劲。但问题在于,这些年冒领的军饷,要么发给了当兵的,要么花掉了修水渠防御工事。杨老骨头就算是追查也追不回来了。”
他一手把玩着手里的干草,低头啧啧声不止。
“后来,杨老骨头亲自前往天牢见过薛将军,估计薛将军当场对他和盘托出。虚报兵员是真,杨老骨头肯定得罚。但无奈的是钱追不回来了,就按着鸿运柜坊给的证据判吧。哦,这些都是我猜的,总之结果就是,天牢谈话结束之后,我就被抓起来了。”
“薛将军拉你顶罪?”
“也……不算?”玩腻了干草,薛琀又冲着李世默好为人师地笑笑,“年纪轻轻的,别总喜欢一句话下判断。
“严格来说,军饷和粮草的交接,以及多出饷银的转运、支出,确实是我负责,如果一定要追究责任,算我的也没错。”
终于连盘腿坐也觉得累了,他把腿伸直捶了捶。
“所谓贪渎案的真相就是这样,”薛琀好整以暇看着李世默,笑得粲然,“殿下还想着替薛家洗雪么?”
“要查。”
跪坐在那一头的李世默答得斩钉截铁。
他以为自己得知真相的时候会意外,却在薛琀屡屡挑衅之时,实在无感。一时虽有惊涛拍岸,水面却终归平静无波。
因为知道自己的目的和方向,所以,并不会因为一时的波折而动摇。即使这里是地下,即使面前的人,亦并非善类。
他好像突然理解了,为什么她能始终保持冷静与从容。
“除了贪渎案,还有薛将军谋逆案。”
李世默正正地看着他。
“那我是否可以说,正因为这些年你替薛将军暗中处理饷银,所以手中才有薛将军的印信——
“那些所谓暗通西突的信件,都是你拿着他的印信伪造的。”
“消息挺灵通。”
薛琀也不想藏着掖着,他扬声,一字一句。
“谋逆案确实是假的。我和冯征的证据,都是假的。”
“为什么?薛将军那么信任你,连印信都交给了你,你就是这样回报他?”
“萧家文臣薛家将。”
薛琀慢慢咂摸这句话,忽地又绽出一个极尽嘲弄的笑。
“殿下你听过这首童谣吧,薛家人能征善战,非上战场不足以称之为薛家男儿。我从小就跟着他了,本以为能混个军功,结果,殿下你知道吗?”
他满脸写着不可思议,“他居然说我不适合。就适合替他打打杂,数数钱。我这半辈子都耗在西北,却跟着大唐军功最显赫的将领,刀都没有摸过。”
就像不甘心一般,他又补充道:“冯征也是,跟了他这么多年,依旧还是个萧关守将。”
怀才不遇。这是个心生怨怼的好理由。
但事实真是如此么?
李世默看着眼前的人,满屋幽深,昏暗。因为背光,就连他脸上的悲愤,也是影影绰绰看不清的。
若昭说过,能从那场血案里逃出来的人,必定不好打交道。要小心,不能上当。
所以……
某些蛛丝般的想法连缀成线,墙角烛光突然一闪,照得满屋灯火煌煌,蠹虫无处可匿。
李世默也笑,把嘲弄的笑如数奉还。
“你以为本王会信你话么?真正的事实是,薛府被下令幽闭之时,你便以为虚报兵员一事暴露。而你是军饷转手的第一负责人,一旦追查起来,你势必逃不了一死。所以才伪造薛将军通敌的证据,妄图以一个污点证人的身份,逃脱死刑。”
一张如面具的脸又一点点裂开,悲愤之情尚未持续须臾,薛琀也咧开了嘴。
“呀,挺聪明。”他撑着脑袋,看戏一般地玩味李世默的表情,“其实都有一点吧,这些年怀才不遇是真,担惊受怕也是真。没人跟我留后路,那我总得给自己留一条。”
他耀武扬威地摊手。
“殿下你看,我成功了。他死了,我还活着。”
关于一个死字牵扯的血迹斑斑,突然触及了李世默某种压在心底里的情绪。
他赫然起身,四下皆是土墙,勉强能容一人站直的地下室逼仄得他心慌。
九月刑场上的经久不息秋风,漫过高台喷薄如注的鲜血,这些年画地为牢的自苦,彻夜不眠的折磨,突然化作了面前某个极其可悲的笑话。
冷静,一定要冷静。
李世默攥紧了拳头在未修葺的土墙上反复摩擦。
面前这个人狡兔三窟,还有没有,他漏掉的细节?
等等,有问题,肯定有问题。
薛琀如今已算逃出生天,虽然现在只能蜗居地下室,可一旦伪造证据的罪名坐实,他一样还不了自由身。
一再反复确认,他告诉过薛琀,自己的目的是重查龙门薛氏案。
而重查就意味着,薛琀是罪上加罪。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告诉自己实情。
除非他告诉自己的不是实情,或者是片面的实情。
忽地,自远处,细碎的跫音如盛夏时节的雨,窸窸窣窣,又逐渐磅礴如注。暴雨声渐近,兵器摩擦声,官靴扎扎实实踩在地上的声响,铺天盖地而来。
其中混杂着一个不阴不阳的嗓音——
“包围薛府,一个人都不许放跑。”
第五章 龙门:背水
被人发现了。
来者是冲着薛琀的,也是冲着他的。
更准确的说,就是冲着他见薛琀的契机。
是谁?又是谁传递的消息?背后的推手又是谁?
李世默眉眼如炬直直刺向薛琀,脑中飞速转着。
薛琀却还赖在地上,向着他摊手,显得漫不经心。
“殿下……”
斜上方的地道口,传来薛珩断续的声音。
然而很快被粗暴地打断,脚步声就在头顶此起彼伏,呼吸声就像从四面吹来的风,山雨欲来而风满楼。
地道口上一片阴影闪过,一个猫着腰侧着身的人,不紧不慢向下挪步。
黄土在脚下厮磨,悉悉索索似有尘土如雪片纷飞。
“宣王殿下,老奴奉旨前来抓捕要案逃犯,您怎么在这儿?”
张怀恩。
神策军兵马使张怀恩。
跟他的亲弟弟张怀德相反,李世默其实极少与他打交道。上次还是一年多以前,长安城外子午峪,他带着北衙禁军的关河,解了他与敬王的僵局。
但这个人,又是扎扎实实活在他的周围,巴蜀一事的背后有他,龙门薛氏案子背后有他。甚至,假使确如若昭所说,他利用秘门易容术在长安城广撒探子,那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无所不在。
李世默仰头看他,背靠地道口一方狭小的天光,面朝地下室的煌煌灯火,两簇光源竟生生切割出明与暗。
“张大人来得巧,问得也巧。”李世默冷冷看着来者,“本王也要斗胆一问,张大人,又是如何恰巧出宫,又是如何那么巧,抓到逃亡了三年的罪犯?”
知道薛琀在此处的,除了他自己,应该只有薛家兄弟。自己断然不可能,薛琀,他连这地下室都出不去,谈何勾结张怀恩?
是薛珩吗?
他警惕地向着入口望去,看不见,薛珩该是被制住了。
“老奴是奉旨行事,这话,殿下还是留着问圣上更好。”
张怀恩笑吟吟,不过这笑意也是毫无温度的。
“既然老奴到了这儿,和罪臣薛琀相关的一应人等,殿下、薛大人,老奴皆要带回去面呈圣上。总之,是要见陛下的。”
张怀恩说的对,关于薛家的案子,迟早是要见的,只是没想过会这么早。薛家的案子还有疑点,就算薛琀承认,他与冯征伪造了薛将军通敌的信件,也交代了伪造的原因。
可冯征的动机呢?
还有,这么明显的栽赃,薛将军为何不向父皇申诉陈明?
他应该有机会的。
张怀恩慢慢踱着步,停在薛琀面前。地上地下一片死寂,干草在他脚下被磨得扭曲。
“薛……将军,别来无恙。”
薛琀还是笑嘻嘻,他抬头,来来回回把面前这个人打量了个遍。终于懒得把腿盘起来,箕踞撑地而坐。
“张大人看来是打算把我从这不见天日的地下室带出去,薛某人感激不尽。”
薛琀双手一摊,“张大人,请吧。”
几个兵士手脚麻利地把薛琀押了出去,李世默沉下眸子,牢牢盯着整个过程。其间几个兵士,凑到他身边,大有也要上前押解他的意思。
李世默下意识把手甩开。
张怀恩也不恼,冲着抬高了声音,“殿下识大体,还用你们这些人动手动脚?”又一边向着李世默盈盈赔笑。
“殿下得罪。”
一步一步重新回到地面,十一月的正午,窗外的阳光原本不算大亮,从满目黄土到天光明媚,竟让人炫目到睁不开眼。
周围并无多的甲兵,除了几人留在房中,牢牢围住了薛珩。那些数不清的脚步声,该是在屋外。
透过窗棂,极为刺目的,是包围薛府的神策军手中的粼粼刀光。
李世默征询的目光看向薛珩。
是你么?
薛珩一脸茫然无措地摇头,又狠狠瞪了一眼被反剪住双手软得像滩泥的薛琀。
不是薛珩。
可如果是薛琀引来的张怀恩,他又是如何做到的?
动机呢?
这两个问题,从福延坊到入宫的长路上,李世默一直来回思考。
从北门玄武门入宫,两侧高墙如夹岸的深谷,宫道更似湍流,被两岸峭壁挤得逼仄。长安城横平竖直排布的格局与差序,在此处发挥到极致。
在这里,北衙禁军在此处滋养壮大,足以控制整个关中的神策军随之脱胎孕育。太宗皇帝曾踏过血与荣光,节愍太子曾饮下一壶恨与不甘的烈酒,就着乒乓作响,一挥舞便是一钩弯月的唐刀。
在数百年李唐王室绵延不绝的历史上,玄武门像是一个背面,茂盛蓬勃的背后,高墙与铁血,忠诚与背叛,向着至高之位死不旋踵的权欲,走无可走退无可退最终背水一战的决绝,那些堆叠如城墙的青灰砖石,都曾见证过。
李世默站在紫宸殿光洁如洗的石砖地面上,不动声色打量着周围,显得极其淡漠。
被押解进宫的薛珩薛琀,前来领功的张怀恩,还有——
太子。
张怀恩背后的推手是太子?
有可能。毕竟当初张怀恩的干儿子因李世训而死,敬王和张怀恩结盟的可能性不大。
当然也有可能是敬王李世训,太子未必能放得下身段与内侍结盟,倒像是被人推上前来煽风点火。
哪种可能性更大一点?
他眉眼微垂,脑中却在飞速旋转。
对于屡次有事都在场的李世默,皇上显得颇为头疼疲惫,看得他心烦,便先朝向了张怀恩。
“你说要出去有要紧事办……”
又把这下面站着的这五个人看了一圈,怎么看怎么头疼。
“就是这么办的?”
“回陛下的话,老奴今日收到线报,说是有三年前罪臣薛琀的踪迹。有幸天恩庇佑,老奴得以抓获逃犯。”张怀恩拱手大拜,像一只熟透了的虾,“薛琀逃刑,躲在其族兄薛珩府上整整三年,如今终得落网,实在是可喜可贺之事。”
“抓起来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吧。”
皇帝陛下是真的觉得烦。三年前薛家的案子,从头吵到尾又从尾吵到头,翻来覆去纠缠不休,他想保,无数人告诉他,不能保。他被人架着要杀,又有人跳出来说,不能杀。
最后却是薛骁敬自己叩首请求一见,说——
不管什么罪,他都认。到此为止。
三年前的事到此为止。坐在龙椅上的李若旻,再也不想重来一次。
“父皇!”太子慌忙叩首,“逆贼薛琀伏法,而薛大人藏匿奸佞,宣王更是与逆臣私相授受。如今薛琀被抓一事,朝中说不定已有风言风语,旧罪虽惩,却对新罪不闻不问,恐怕难以服众。”
皇上淡淡打量他。
你什么时候也有兴趣掺和这种事来?
太子伏首不说话。
皇上又看向李世默,“说吧,什么情况。”
而李世默一直在思考对策。
现在这个骑虎难下的局面,张怀恩背后的人是谁,暂且放下不论。而太子的存在,便是要咬死了他与“薛家逆党”的关系。
太子知道,御史大夫陈瑜民必然也知道,陈瑜民手下那批谏官自然不会不闻不问。他们会想方设法大做文章,百般污蔑。这些年来他与若昭的苦心经营,极有可能毁于一旦。而接下来深入调查薛家案,便会时时刻刻受到掣肘。
而他李世默,迟早是要把这个案子,翻个水落石出。关于三年前朝堂上盘根错杂的势力是如何绞杀大唐的护国柱石,又是如何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生生烧化了大唐西北边疆的铜墙铁壁。
不过,还是有些疑点没有弄清。
但薛将军被诬陷通敌叛国的大方向,应该是不会变的。
薛琀已经承认了,证据是伪造的。冯征的证据,也应该不出于此。
更何况证据中,确确实实存在着,极其明显的漏洞。
要不要,现在就试一试?
第五章 龙门:昭雪(一)
而与此同时,自北门玄武门吹进的风,忽地又烈了起来,搅得一时云山雾罩,大开大阖,似是风云突变之势。
黑云压城,高耸的宫墙有了没入天际的错觉。一架马车吱吱悠悠地驶入宫城,马车古旧,咿呀作响。松动的青石板,也被马车压得吭哧吭哧。
二百多年过去了,宫道也在日复一日的碾滚踏过中,再也经不住风霜。
萧贵妃还是如往常一袭霁蓝色的缎面袍,外头搭了一件素白的披风。实在像内里结冰外头雪,而在寒意料峭的节气里,缓步在御花园中,愈发有凛若秋霜之感。
“今日听说很有些热闹。”
她隔着重重飞檐,回望一眼众星拱月的宣政殿。太远了,入冬的雾霭渐渐弥合,连天都是模糊的。
最后只得做罢,低头,浅浅地抚弄着行将凋谢的木槿花。
“张怀恩带回了一个……故人?”
一直陪在萧贵妃身边的,还是那个重华宫的掌事无衣。她个头虽然小小的,但模样属实机灵。她略一福身,凑近了压低声音道。
“是,宫里都在盛传,说是抓住了三年前那个逃犯,还有……与此相关的吏部尚书薛大人,以及宣王殿下。”
“哦。”
无衣又压低了声音道:“事关宣王殿下,那宁妃那边,还需要我们……”
“不必,”萧贵妃抬手,“啪”的一声折下一枝木槿花,在手中来回把玩,“苏芷兰,可比我们想象的,要沉得住气。”
“毕竟事关……”话说一半,无衣咽了咽唾沫,“那我们需要做些什么吗?”
“这么隐秘的事,一抓到便传得满城风雨,要说这背后没人搞鬼,我是不信的。”
离了枝的花,实在太容易枯槁。萧贵妃松手,刚折在手上孤零零的花,顷刻间又落入尘土,碾作尘泥。
“无衣你记住了,事出反常必有妖,等着看吧。”
步出御花园,笔直能看得到尽头的宫道也是幽深的。宫门开阖,流言与秘密在此处飞短流长,落入每一扇宫门之后,生根、发芽,日复一日恣意地生长,又腐烂。腐烂的污物层层堆叠,腐烂的沃土上又开出新生的花。
隔着长街,前朝与后宫判然划开天河。萧贵妃倚在甘露门前,不远处便能看到紫宸殿冷冷清清的朱门绮户。
视线再往前,紫宸殿外,倒是热闹得紧。一个月白色的身影,以天为证,以地为席,向着赫赫巍巍的紫宸殿,屈膝跪地,双手交按,拱手至膝前,缓缓稽首而跪拜。周围黑压压一群人,大概上前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无论是月白还是乌黑,在紫宸殿庞然大物前,都显得极为渺小。
萧贵妃眸间亮了亮,睁大了眼,又实在看不清,转头问无衣。
“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是永安郡主。
话分两头,当下的紫宸殿内一片胶着,皆因李世默的叩首的一句——
“儿臣请求父皇下旨,彻查龙门薛氏一案。”
众皆哗然。
而偏偏就在此刻,看门的内侍小心翼翼探进来,顶着周围五个人形成的奇妙氛围,硬着头皮道:
“启禀陛下,门外,永安郡主求见。跪在地上,说是见不到陛下,就不起来。”
永安郡主,细究起来,她是先帝静帝李从僖的堂姐,是当今圣上李若旻的堂姑,更是整个长安城中,目前为数不多的“从”字辈的李唐皇室。五十多年前,丈夫英年早逝,她便谢绝一切改嫁的可能,独自拉扯着刚刚满月的薛珩长大成人。
这份名声,虽不及当年风风光光嫁于萧家高门,殿试状元,如今当朝中书令的长乐静和大长公主,却又更固执、更令人满怀敬意地存在于长安城的口耳相传间。
这样德高望重之人,没有人愿意得罪,也没有必要得罪。
皇上忙起身。
“快请郡主进来。”
一如盛夏时节第一次见到永安郡主,她还是一身月白色的织云锦,一头已染银丝的长发。年近七旬的身子骨清瘦而矍铄,更在踏入紫宸殿时,猎猎长风吹起仙风道骨之感。
“老身……”
龙椅之上的人比永安郡主更快开口。
“郡主免礼,给郡主赐座。”
从永安郡主踏进紫宸殿起,整个气氛就陡然变得不对起来,胶着又哗然的空气刹那间凝住,各怀心思的紫宸殿就变成了夏日午后的凉风堂。明明端坐在阶下,却似自家高堂。
她坐在精雕细琢的楠木椅上,抬眼把周围一干人等打量了个遍。
在目光扫到薛珩的一瞬间,为人子的薛尚书向着母亲扑通一声跪下。
“无意惊动母亲,儿子万死难辞其咎。”
永安郡主只在他脸上停了一瞬,声音便冷沉下来,“家事难堪,回去再说。”
又正正地看着高坐在龙椅上的陛下,“老身今日前来,确实是为这不争气的儿子而来。竖子瞒我,竟在府上藏匿逆臣,属实有辱家法门风。该罚。”
永安郡主又淡淡望了一眼伏在另一边的李世默。
“但,无意牵扯宣王殿下,老身实在过意不去。不管是我李家人,还是薛家人,都要讲究一个行得正坐得端,不偷不抢,不亏不欠。所以,特来向圣上说明原委。”
她一顿,“宣王殿下来我薛府,算上今天,不过两次。要说他与逆党勾结,属实算不上。”
太子的声音突然跳出来,“宣王与罪臣薛琀密谈,张大人是抓了个现行,难不成还不算勾结?”
“世谦。”
皇上冷声打断。
永安郡主抬眸,缓缓打量站在一旁的太子殿下,像看着某个精致的摆件。
“太子殿下是怀疑老身在诓你?”
“不敢不敢,”太子一拱手,偷偷瞄了一眼父皇,忙致歉道,“是本宫失礼了,还请郡主恕罪。”
永安郡主并未回他的话,只是又看向那位高高在上的堂侄。
“太子殿下说得不错。宣王殿下是与罪臣薛琀密谈,有罪。犬子藏匿逃犯两年,也有罪。那照这个道理,老身这两年身在薛府,也算是间接庇护了逆贼,也算是有罪?”
皇上笑答,“郡主哪里话,郡主不知此事,自然无罪。”
永安郡主点点头。
“皇上说得也对,不知者无罪。那知其无罪者,又是否有罪呢?”
第五章 龙门:昭雪(二)
什么意思?
永安郡主颤颤巍巍起身,理了理裙摆,一手撑在膝盖上,一手向下探着地面。她甩开了试图上前扶她的太子,慢慢地,一步一步跪了下去。
“犬子薛珩,虽成不了大器,但老身这些年的敲打,知晓他并非不分是非之人。他既然藏着这逆贼三年,那就必然有,不得不藏的理由。”
永安郡主向着自家儿子偏了偏眸子,“是吗?”
当朝吏部尚书跪在母亲面前,伏得严严实实。
“回母亲的话,是的。因为他说,薛家案另有玄机。”
永安郡主微微颔首,又向着陛下道:
“三年前,陛下要查犬子是否牵涉此事,老身断无护短之举,此事举朝皆知。”
皇帝陛下点点头,“是,郡主高义,朕亦感佩莫名。”
“那么是否可以说,三年前,犬子得以保全,是因为他自己的清白?”
确实是。
但没人敢应。
“如今,陛下下旨将奸邪下狱,而宽待老身一家。陛下认为这是施恩老身,老身虽铭感五内,却也断断不敢领这个情。”
她一叹,“因为,此举有违家法。就算犬子今日能全身而退,老身也绝容不得这般包藏奸佞的小儿立于薛家祠堂。”
七旬的老人,枯瘦的手在地上摩挲,按实,缓缓地向着高阶俯下身去。
“今时今日,老身恳请陛下,彻查此案,以正我儿的清白。同时,也还被这犬子拖入此案的,宣王殿下的清白。”
偌大的紫宸殿丹陛下六个人,连同一开始被按在地上的薛琀,齐刷刷已经跪了四个人。
而此话未落,第五个人太子一撩锦袍,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父皇,永安郡主是尊长,无论是否查证此案,都请陛下宽待郡主一家。并非郡主理解的宽宥,而是薛大人这些年制住叛逆有功。不然,张大人也不会如此顺利捕得逆贼。”
永安郡主又偏着眸子看太子。
“那照太子这么说,藏匿逃犯三年可免一罪,而宣王殿下不过最多见了两面便要受罚。”
她坐直,目色深深地凝视着太子殿下,言辞缓缓而至于一字一顿。
“当朝太子,未来的一国之君,就是这么说话的么?”
话说得很重。但碍着永安郡主的辈分,太子没敢应声。
“堂姑。”
高坐在龙椅上的人唤了一声,却没有称呼为“郡主”。
“堂姑此来紫宸殿,究竟想要朕如何?”
“枉担陛下一声堂姑。”永安郡主扬声,“老身此刻恳求陛下,确实是为了私心。而老身的私心,不过想求一个心安,既不因枉受陛下的宽宥而愧于天地浩荡,又不因犬子入狱而愧于亡夫临终的嘱托。”
她郑重拜下。
“老身虽是私心,但亦为公事。既然宣王殿下与我儿皆言此案有问题,不妨查个干净。至少,不能就这么拿起,又轻轻放下。”
“堂姑先起来说话。”陛下朝周围人使了个眼色,几个小内侍连忙上前正欲把永安郡主扶起来。
然而跪在地上的女子抬手拒绝了。
“老身想要陛下一个准话,就那么难?”
皇上觉得一时头大如斗。
他亦起身,步下丹陛,浅金色的暗纹在满目金碧辉煌中显得波光粼粼。
“难道要朕亲自来扶么?”
永安郡主没理他伸出的手,依旧扎扎实实地按在地上。
“皇上肯对我这无官无爵的老妪行降阶之礼,却不肯为了一点真相的可能重审此案。陛下行此大礼,最多恩泽老身一人。再查龙门薛氏一案,却足慰边疆十数万大军的心。后世史官,必当钦佩陛下为君的勇气与正直。”
永安郡主仰起头看他。
“两相对比,究竟孰利孰害,陛下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不是你一个深闺妇人想得那么简单的!
多年的憋屈一时涌上心头,万千头绪解释又解释不清楚。皇上几乎咬牙切齿让自己冷静。
“当年的案子早已封卷查实,朕并未对薛珩追究连坐之责,已算是对你一家的恩典。事到如今,郡主还想怎样?”
迎着天子一怒,永安郡主亦答得掷地有声。
“老身说过,不是恩典,是我儿本就清白的事实。”
“那你告诉朕,这个案子有何重开的必要?”
“因为宣王殿下说,薛家的案子还有不清楚的地方。因为找到了薛琀。”
“李世默,那你说,”
皇上狠狠地朝着李世默甩了一把袖子,袍袖所至之处,皆激起水波三千。
“薛家的案子,到底有何问题?”
李世默的手也按在地上,整个人深深地埋了下去。他看不到父皇的神情,只觉背上掀起一阵飒飒的寒风。
“回父皇的话,儿臣今日拜访薛子瑞。他向儿臣承认了,当年薛将军通敌的信件,是他伪造的。”
立在一群跪成一个个小山包似的人中,皇上如高山上的迎客松一般,目光掷向跪在远处的薛琀。
“薛琀你承认吗?三年前的证据是你伪造的。”
李世默的心,忽然紧紧地揪了起来。
虽然薛琀在地下室里,口口声声说证据是他伪造的。却并不等于,在陛下面前,他也承认诬陷薛将军的事实。
说实话,李世默从决定现在就翻案的那一刻起,便隐隐觉得什么东西失控了一般。一切来得顺利,又太突然。薛琀承认伪造证据,随之张怀恩便到了。他被押到陛下面前,毫无退路,又理所应当地提出重审薛家案。
难道这是个局?
做局的人是谁呢?目的难道是咬死了他与薛家的关系,在地下室予他希望又在紫宸殿陷他于死地?
那薛琀又在其中扮演一个什么角色?
他联系过做局的人吗?又是如何联系上的?
他现在到底会不会承认伪造证据?
应该会的吧。不论他说不说实话,都注定难逃罪责。说出实情重审此案,还能讨个良心的安宁。
可万一他咬定证据不是伪造,他李世默当下又能耐他何?
按在地上的手,也渗出了黏津津的汗,和紫宸殿的地板一样冰凉。
他忽地觉得,伏在地上而看不清那一柄刀何时落下,实在像是引颈待戮。
莫名像隆平九年九月刑场上他从未见过的秋风。
只是晚来了三年。
第五章 龙门:昭雪(三)
“承认。”
嘶——
李世默像是劫后余生地松了口气,垫着额头的手背早已被汗浸湿,手心手背皆是一片凉津津。
同样是伏在地上,薛琀的声音倒是依旧如尘埃乱舞的地下室里一般,滑腻腻像一头无所不至的泥鳅。
他抬高了声音,显得笃定非常又无所畏惧。
“宣王殿下说的我都认,三年前薛将军通敌的信件,就是我拿着他的印信伪造的。”
却是太子最先跳出来,他回过头拧着身子瞪他。
“当年不说,为何如今突然又想说了?”
“当年是当年,如今是如今,今时不同往日。”薛琀突然坐直了身子,饶有兴致地看着跪在前面的太子殿下。
“再怎么说太子妃也是薛家人,就算不是太子想娶的人,一日夫妻也有百日恩,太子殿下这么说话,也不怕太子妃在天之灵寒了心。”
“你……”
薛琼的事一时半会也说不清。他从小就被教得规规矩矩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就超出于自己的喜好。自他被册封太子的那天起,父母分别给他送来了太子妃薛琼与侧妃陈淑慈。无所谓喜欢,也无所谓不喜欢,那是他该娶的,是一个太子该娶的。
却没想到薛家案发,太子妃薛琼怀着身孕慷慨引决。又在去年,李长攸突发疾疫早夭,陈淑慈被人诬陷上吊自缢,他就像是被生生剜去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
可是却没有在乎他的感受。
母后告诉过他,不可在太后面前,表现出对于太子妃、对于薛家一丝一毫的怜悯。
而诸如李世默之流,李世谦不用猜都能想到,只怕也会因他对薛家的冷漠,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所以,一个两个都是这样,随便一个人都能在他面前逞口舌之快。永安郡主是长辈倒也罢了,就连一个阶下囚都能骑到他头上?
好在张怀恩机灵,使了个眼色,两个神策军的侍卫一齐把薛琀又按了下去。
“说。”
皇上并不想理会太子与薛琀的口头恩怨,他一再盯着薛琀,整个随着刚刚上涌的怒气而微微颤抖。
如果当初薛家是被冤枉致死的,他又何苦亲手毁了苦心布下的棋子?
还有薛骁敬,如果是被诬陷的,他为什么又不上书澄清,还大费周章地请自己到天牢中,三叩九拜,只为说一句——
“外面说的那些事,罪臣薛骁敬一力承担。臣自知难逃一死,有负陛下圣恩。唯有恳请陛下,到此为止吧。”
结果这件事根本就到此为止不了。
真真是叫他里外不是人。
“三年前为什么要说谎?如今又是为何,跳出来说这番话?”
“这件事来龙去脉很复杂。”相比皇上的隐忍不发的怒气,薛琀整个显得优哉游哉了许多,“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而且罪臣之前说,萧关守将冯征也伪造了证据,为了验证罪臣所说属实,不妨把冯征也叫过来,当面说清楚了最好。”
“逆贼。”
又来这一套,皇上一字一顿。
“真当朕不敢杀你?”
杀了好,杀了一了百了,再也不用想这烦心事。
薛琀想爬起来,却又被背上两个人牢牢按住,只剩在地上叩头如捣蒜。
“陛下确实现在立刻就可以杀了臣。杀了臣,一了百了,可陛下,就要被薛家的案子永远困扰着。而罪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只要陛下让冯征入京,这件事陛下一定让乐见其成。”
什么意思?
竖起耳朵仔细听的李世默,虽然一动不动趴在地上,脑子却飞速地转起来。
什么叫陛下一定乐见其成?
就算薛家案翻过来,就算陛下为当年的棋子洗雪冤屈。翻案本身就是明目张胆打了父皇的脸,为什么薛琀,会这么说?
李世默还没想清楚,太子已在陛下的脚边叩得哐哐直响。
“此子獐头鼠目,个性乖张,他既然否认了三年前说的是实话,又怎能保证他如今说的是实话?恳请父皇明察啊。”
薛琀连脑袋也被人死死地按在地上,声音却扬了起来。
“太子就真的不想知道,太子妃一家,究竟是如何覆灭的吗?”
闭嘴!
太子此刻最想跳起来,在薛琀的脑袋上狠狠踩上几脚,再冲着他那油嘴滑舌的嘴皮子扇两个大耳刮子。
感觉到身边的父皇袍袖带风,硬是生生忍住了。
皇上目光示意两个神策军护卫把薛琀的脑袋松开。
“你到底想说什么?”
终于喘了口气,薛琀坐直了身子,抬头仰望陛下。大概是忽地又想起圣容不可直视,又垂下眼眸,无奈地摊摊手。
“薛家的案子,其实并没有结束。它一直都在,在陛下心里,在太子心里,还有宣王殿下,薛大人,永安郡主,张大人的心里,在场很多人的心里。目前除了罪臣,恐怕也就只剩冯征还知道实情。陛下就真的不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吗?”
后面。
这是一个很模糊的词语,是这个案子的背面?还是说,这个案子的后续?或者说,还有更深层更隐微不发的渊源?
皇上骤然想起来,那一日高墙铁窗高筑的囹圄之中,薛骁敬对他说的话。
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的意思是,其实还有故事。只是所有人都停留在那个私通敌国的滔天大罪,而生生止住了更进一步的可能。
薛琀又乖乖地趴了下去。
“罪臣要说的就是这么多吧。反正罪臣现在的命在陛下手上了,陛下随时都可以一刀切了。总归,陛下是不亏的。”
确实不亏。
还能知道的更多。
“父皇,儿臣也恳请,父皇下旨召冯征将军回京。”
开口的正是李世默。
虽然他还没有想清楚其中的关节。但召冯征回京,本身就是重审薛家案必不可少的一步。既然薛琀已经开口,父皇似乎又有动摇之心,他又何尝不愿将此案重审。
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父皇,儿臣也有一言,冒死上书父皇。”
声音自紫宸殿殿门响起,闻者皆逆着光向外看去,只见枢密使王朝贵,领着一个颀长的身影而来。
第五章 龙门:昭雪(四)
敬王李世训。
他来干什么?
“儿臣这几日理了户部今年为止的银钱周转,有些许心得,正想跟父皇汇报。”
他朗声答道。环视周围大大小小跪了一片,先是一惊,大抵是不明所以,“刷”的一声也跪了下来。
“不意听到诸位兄长,还有薛大人、永安郡主的争论,不敢打扰,便在门口多听了几句,还请父皇见谅。”
“你呢?”
站在一群小山包中属实异样,皇上转身,又回到龙椅上,掸掸衣袖,好整以暇问道:“你既然决定凑这个热闹,又想说什么?”
“儿臣斗胆一议,既然罪臣薛琀一口咬定他与冯征的证据是伪造的,三年前的案子又生疑云,重审,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神策军的张大人,又在薛府上把三哥和薛琀抓了个正着——”
李世训颇为遗憾地一叹,“三哥和逆贼私会,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可陛下要罚,伤了父子情分。如今三哥举朝爱重,这么一罚怕是更加伤了朝臣的心。可是不罚,难免被有心人嚼了舌根子,伤了父皇的圣名。”
举朝爱重。
伏在地上的两位皇子一字一句听了进去,各自心里都有一张打得飞起的小九九。
李世训倒是一脸神色自若,“儿臣冒死一谏,不如诏冯将军入京一对口供。就算当年的案子真的审理有误,皆是这奸贼误人,非父皇之失。父皇肃清此案,还真相于天下,既打击了污蔑薛家的群小,更让后世对父皇敬仰有加。”
污蔑薛家的群小又是谁?
皇上心里比谁都清楚。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确实是一种无上的诱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薛家就算被咬蚀了个干净,掀起这桩案子,也够足以看看陈家人的态度。
“而且,三哥对此事也颇有心得,”李世训适时抬眼望了一眼李世默的方向,巧笑,“想必三哥一定很有很多话想说。不如等到冯征将军入京,咱们把这件事摊开了说,放在朝臣面前掰扯干净了。从此之后,再也没人敢有一句异议,岂不更好?”
说罢,他整个人又拜伏下去,“儿臣要说的就是这些,还请父皇定夺。”
李世默眉心跳了跳。不太对劲。
除了太子,几乎所有人都在向着他说话,一个个口口声声要诏冯征回京查清真相,以至于进展过分顺利。
而这个案子——如果真像若昭所说,是被朝堂的一众势力联合绞死的——根本就不可能那么顺利。
永安郡主不问世事多年,或也可能是为了亡夫家世的清白。
那薛珩与薛琀呢?
到底是谁引来了张怀恩,让整个案子突然翻到水面上来?
皇上指尖轻敲桌案,似是在琢磨。忽然又想起什么,抬头看向还杵着的两个人。
“怀恩,你又是怎么想的?”
张怀恩从进来的开始就没有多说一句话。他垂手敛容,和王朝贵安安静静地并肩立在最边缘的柱下。
“老奴不过陛下身边一个办事的,陛下下诏,老奴照办就是。”
“朝贵,你呢?”
王朝贵似乎真的像是一个给敬王带路而误入紫宸殿的旁观者,他也垂首敛容,谦恭的模样和张怀恩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老奴也一样。”
皇上轻敲桌案的指尖一顿,随即拿起手边的湖笔,在绢帛上写写点点几画。
“传朕旨意,诏萧关守将冯征立刻启程,神策军传旨,负责护送冯征回京。”
李世默叩首,“儿臣还有一请,请求一观薛家案所有的案卷,在其中一定还有破绽。”
李世训也叩首,“儿臣也有一请,在此案查清之前,三哥毕竟与逆贼有染。为公允起见,理应让三哥呆在宫里,杜绝与薛琀冯征私下见面的可能。”
太子忙埋首下来,“儿臣也认同六弟所请。”
“都准了。”皇上一挥手,“世默你先暂居崇文馆吧。至于案卷,朕叫杨端肃差几个人抄一份给你送过去。”
崇文馆,那是皇子读书授业的地方,也是李世默在十八岁之前,一段记忆的组成部分。从安和元年四月父皇入主宣政殿,到隆平六年独立开府,他在崇文馆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一晃便是六七年。
那里据说也是若昭的记忆,生来残疾无法与皇子共处一室读书,只有义宁公主李若昕,抱着几岁的她,风风火火冲进崇文馆。
不过这都是次要的,来崇文馆的路上,李世默一直在盘算李世训究竟打的是何算盘。被关在崇文馆,最大的弊端是见不到若昭。也就是说,他冒险迈的这一步,若昭无法及时应对,更不知今日廷议发生了什么。
但李世训应该是不知道若昭与他的关系。
那就是纯粹为了防止他与冯征在朝议前见面。
可是冯征又有什么问题呢?
除了他不知道冯征为何要上赶着伪造一封置旧主于死地的信。
薛琀说是怀才不遇而忌恨。
是真的么?
他还没来得及多问张怀恩便杀将而至,此后再也不得空与薛琀说一句话。
思绪一再向天际蔓延,脚步也不由得放缓,在他前前后后的四个神策军侍卫不敢催他,也随着李世默的步伐走走停停。
“三哥!”
迎面一声清脆,一位刚及他肩膀的少年迈着轻快地步伐映入眼帘。容色生得极为优雅尊贵,肤白如雪而口如含朱。这般容貌原本该是极为阴柔秀美的,而眉眼之间又有远不同于深宫皇子的勃勃英气。
李世默稍一定睛。
“世谚?”
李世谚,是重华宫中萧贵妃的独子,生于隆平元年二月,今年满十二岁,正是在崇文馆读书的年纪。大概是被母亲保护得极好,除了必不可少的宫宴上,平日里并不多见。
李世默看着自己这位十一弟,随即替自己府上下不了地的若昭心生艳羡。同样是早产儿,从未见过李世谚有何病弱之症,尤其是刚刚跃过来的步伐,足见身体底子过得去。
他心里涌起淡淡的酸涩,毕竟是有母亲的人。
李世谚浅浅一拜,“三哥不是早就出去了?为何来此处……”
并不想把这个十二岁的孩子牵扯进来,李世默也报之以浅浅一笑,“过来看看。”
十二岁的少年,却早已无刨根究底的好奇心,他目光极快地扫过三哥周围跟着的四个侍卫,又迅速垂眸。
“那三哥先忙,弟弟告退了。”
步过前厅诸位皇子读书的地方,廊间幔帐遮挡十一月的簌簌寒风。却又在猎猎作响声中,昭示着风的无处不在。
反正周围也没别的人,李世默停在廊下。风自四面八方而来,裹挟着如刀的凛冽,一刀刀,吹得他脸有些干裂。成片成片如波涛般的纱帐更似广袖寒衣,乘风起舞,飘飘然羽化登仙,却又高处不胜寒。
风好大。
从北方吹来的风,有塞外大漠黄沙的气息。
这桩起于甘凉的案子,大方向应该是没问题的。证据的错误,薛琀的口供,以及诸如陈家、卫家、神策军等等不得不绞杀薛氏的理由,构成一个完美的逻辑链。
但细节上……
比如今日廷议,不太对劲的地方太多了。太子从一开始就在紫宸殿,薛琀大放厥词完全不担心陛下会一刀结果了他,张怀恩大张旗鼓把他押解至圣驾之前却又轻轻放下,王朝贵就像路过看戏听个声响似的在陛下面前打了个转,而李世训,则是突然杀将而至说了一番不阴不阳的话。
以及,还有——
陈太后。
他突然想起这位身处深宫,却又无处不在的女人。
作为陈家地位最高的陈太后,定然已经知道了他要重审薛家案,又是为何,不出面阻拦他?
第五章 龙门:昭雪(五)
而在宣王府的若昭,一觉醒来之后,顿觉天都变了。
也确乎是起风了,十一月的北风吹得她梦里风雨飘摇,睁开眼隔着窗外凛凛的寒风,才知道李世默暗中约见薛琀被张怀恩堵了个正着,直接扭送到紫宸殿面见圣上。
怔忡只有半刻,若昭几乎是以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动作,一手抓起挂在立木衣架上的斗篷披在身上,另一只手拈起停在笔枕上的湖笔。
“阿澜姐,现在,立刻,马上把黎叔请过来,还有血魂血魄,两个人都要。”
她把书桌上的信纸用纸镇一点点压平,压到一半忽然抬头,看向还杵在下方一动不动的雪澜,眨巴眨巴眼。
“还有别的事要说吗?”
“不是,殿下。”雪澜对这劈头盖脸一通吩咐很是不解,“至少要等宫里的消息传过来再行对策?”
“具体细节都是次要的,以我对宣王的了解,宣王必然会趁此机会提出重审薛家案,这是最要紧的。”若昭已经开始马不停蹄在纸上写写画画,写了一行,又停了下来,“既是机会,又毫无退路,他一定会选择更进一步,而非裹足不前。”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李世默有多么想重审薛家案。
就算李世默从来不曾催促过她一句,可她亦是清楚,那些长夜经年的噩梦,那些无言以对的沉默,都被牢牢封存在亟待破土而出的角落。触碰一下,琴声乍起,便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袅袅回音。
他需要未来,需要不必背负枷锁的未来。
“他既然会提出重审薛家案,必然是信任我能打理好后续细节,我也不能辜负了他。至于紫宸殿里如何进展,等宫里传来的消息再说。”
雪澜办事也很利索,不一会儿,黎叔、血魂、血魄三人都站在她的书房中。
若昭手中一封书信早已写好,正在往缄口的封泥上盖上自己的印戳。她看向血魂,“晋王的事,”复而又看向血魄,“子衿的事——
“暂且都先放一放,你们俩现在,动身去萧关。找到萧关守将冯征,暗中把他盯紧了,务必保证他全首全尾地回京。”
两个红衣的影子领命而去,若昭又看向先歇在一旁喝茶的黎叔。
“抱歉赶忙把您请来,实在是有要紧的事。”
若昭把封缄好的信递给他。
“卓哥哥应该还没有回来,麻烦黎叔把这封信尽快转交给他,主要是拜托他之前查的事情,要尽快给我一个结果。还有他之前说在灵州鸿运柜坊掌握的两个证人,想办法尽快带过来。”
长夜将至,白昼的时间在冬季一日沉重过一日的脚步中逐渐缩短。
若昭在宣王府中,从日上三竿等到日影西沉。
李世默自然是不会回来了,她让雪澜撤去了晚饭。独自一个人去了书房——李世默不在,她也没有去藏书阁的兴致。勉强饮了一碗红枣羹,靠在火炉边零零碎碎听着宫里传来的消息。
李世默没有回来,甚至连带一句话的功夫都不曾有,说明了什么?
这场没有狼烟烽火的战争就要开始了,比若昭想象得还要快地推进到她面前,无论她有没有准备好,都不得不应对。
问题在于,张怀恩突然杀至薛珩府,谁透露的消息?
背后推手又是谁?
太子一党并不愿意薛家案翻上水面,甚至碰都不会碰一下。
那就只可能是敬王。
敬王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她之前以为,冯征截获的信件,是丽妃阿史那氏勾结母国西突伪造,最后假意落入冯征手中。因此,这几年她把目光放在西突厥的奸细上,等着敬王出手,又等着李君毅那边传来的消息。后来随着阿史那燕如的出现,她才发现,丽妃所掌握的恐怕不过是皮毛。
那冯征的动机,又一再成谜。
想不通,又要硬着头皮上。豪气万丈想要一洗冤屈的背后,是如临深渊的战战兢兢。
另一头,同样被封禁不得出府的,还有清泉宫的宁妃。照顾着小语睡下之后,她依旧倚着西窗看书。
只是很久没有翻动一页,暴露了她某种难耐的心绪。
她只知李世默已经动手开始翻案,具体进展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想过一切会来得如此突然。埋在陈太后卫皇后身边的秦嫔还没有传来消息,丽妃身边的沈青绾,也没有任何动静。
滴漏声不绝,随着烛台的跃动一声一声敲击在自己的心上。
重华宫中的萧贵妃也没有睡下,她倚在天鹅绒的软塌上,霁蓝色的缎面睡袍映着苍苍茫茫的天。还有窗外隐隐传来的,李世谚夜读兵书的声音。
无衣已经是第三次催促着萧贵妃睡下。
“就来。”
她应付了声,没挪窝,只是伸手去剪风灯里碍眼的烛芯。
没剪上,灯花炸裂溅了她一手。
十指连心,她攥紧的手扯着心脏一阵阵生疼。
“无衣,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才发现,连个念想都没有。”
封禁在府中的薛珩已经在母亲的住所前跪了一个时辰。冬日地砖冰凉,对已过知天命年纪的薛珩并不友好。为了这一次无端的自作主张,把母亲牵连进这乱局,也该罚。
他幼年丧父,母亲为了保住这个独苗苗不许他从军。“萧家文臣薛家将”的童谣于他而言,更像是一种最远又最近的传说。他是薛家的外人,隆平九年后也是朝堂的外人。或者说被母亲保护得过分妥帖的他,从小就像这个世界的外人,他永远躲在郁郁葱葱的松柏之后,冷眼看着世间喧嚣。
隆平九年龙门薛氏案爆发,他的冷眼也意外成了保命的护身符,活着,却成了漫长没有尽头的耻辱。
所以他收留了薛琀,他相信他所说的另有隐情,他相信这个荣耀的姓氏所能予他的种种骄傲。又或者说——
更像某种迫切的连接与归属。
杨秉廉看着师妹送来的两个证人,某些隐微的猜想终于得到了证实。三年前他还未涉及刑法一事,对薛家案中的疑点一直念念不忘。他曾给前任刑部尚书,也就是他的叔父写信询问过薛家案一事,每每修书,亦总是石沉大海。
他想,事情也该有个了结了。
而在崇文馆,李世默很早便在榻上躺下,只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此前二十四年的经历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来来回回。
翻身下榻,崇文馆已无皇子读书,隔窗无人语,只伴着萧萧风声。
李世默步出屋门向西眺望,既无红日落幕血染西天,又无长河渐落群星将沉。只有沉沉天幕中隐约不可见的宣政殿鸱吻,背后是西北一望无际的风沙烟幕。
长风欲起,而万物止息。自西北而来的黑云,压得整个长安城万籁俱寂。
只是十一月七日,从西北边塞萧关传来紧急消息——
萧关守将冯征,暴毙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