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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荆玉楚瑧     乱世桃花逆水流txt下载     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章 龙门:地下证人

    长安福延坊,薛珩府。

    伺候完母亲就寝,又让妻子到自己院中睡。薛珩一个人拎着食盒,回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知道主子每日有独处的习惯,家仆识趣地退个干净,偌大的院中只剩他一人。

    月色隐没在层层浓云之中,庭院高树,疏影幢幢,沉默敛容地环抱在主卧周围,像守卫,又像某种监视。

    推门,合上,月光一倾而入又骤然止住,影子也被淹没在黑暗中。脚跟着地,再将重心挪移到脚掌,每一步极尽轻缓,与地面摩擦有灰尘咬合的声音。

    步入里间,凭借对自己房间的熟悉,薛珩径直走向内墙的一面书架,食盒置于一边,蹲下,在靠近脚踝的一层,挪开一摞堆放得拥挤的书,因为反复的移动,书背和书脚泛起了白毛。

    咔哒。

    轻轻扳下内层的机关掣。薛珩保持蹲下的姿势不变,挪开墙角安置的花盆架,在地上摸到一处小小的凹陷。食指中指按住,拇指为桩,稍稍用力——

    一线暖黄的光,幽幽透了出来。

    挪开覆盖的木板,一个三尺见方的的入口赫然出现在眼前。拎上食盒,小步顺着楼梯往下挪,回身不忘将通道的入口合上。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台阶走了十数级,视线豁然一开。

    但也不是大开。不到六尺宽,八尺长的地下空间里,一盏风灯维持了所有的光亮。

    “吃饭了。”

    薛珩立在楼梯口,淡淡地招呼。

    “哥,你来了。”

    坐在一块絮垫上的人抬起圆溜溜的眼睛,咧开嘴,茂盛如杂草的胡子下,露出发黑的牙。

    如果若昭在,如果李世默在,甚至如果当初审理龙门薛氏的一众官吏在,只怕都能准确认出这在通缉令上存在了三年的人——

    薛琀。

    那个消失在龙门薛氏案中的污点证人。

    “带的够你这两天吃的了,”大概是准备详谈,薛珩在絮垫的另一头,捡了个离薛琀最远的地方,压平絮垫,跪坐下,“先吃饭吧。”

    不过还没等薛珩开口,那头的人已经打开了食盒,大口大口咬着馒头。

    “哥,”薛琀又是何等敏锐的人,看到薛珩难得坐下,圆溜溜的眼睛咕噜咕噜一转,放下手中咬了一半的馒头,“有话要说?”

    清瘦的人眉峰微蹙,“严格来说,我并不是你的哥哥。是你当初找到我说,薛家的案子另有玄机,请我暂时庇护你,以待时机。”

    “嗐,我当是什么。”薛琀吁了声,又咬起嘴边的馒头,唾沫横飞,“我家不是你家么?你不姓薛?”

    “所以我收留了你。”薛珩一向不愿与这个人多解释,但要长谈,又不得不耐下性子,“但你,还有薛将军的勾当,我是丝毫不知情。留下你,不过是信得过薛将军的为人。”

    “那不就得了,”薛琀沾着食盒里的豆酱,嚼得吧唧吧唧响,“天气冷了,哥,你过两天带件衣裳呗,还有这桶,”拧着眉头指了指墙角,“也该带出去倒了。还有带的这点饭,也不够两天吃啊。”

    “凑合着过吧,我不能天天来看你,处处都要小心。事关重大,万一被人发现,我们俩都得掉脑袋。”

    夹起一筷子白菜的男子丝毫不在意,呼噜呼噜咽了下去,“你有永安郡主坐镇,谁敢彻查你们家?”

    “外面局势变了。”千回百转,薛珩只说出了这一句话,复而眉间沉重之色更深,“萧家文臣薛家将,外人都这么说。我上有七旬老母,下有妻女幼子,身体羸弱,舞刀弄剑之事全不在行。在你们眼中,不过是个异类罢了。”

    薛琀只是吧唧吧唧地嚼馒头,没应声。

    “你总是不肯对我说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薛珩叹气,“就算我问起来,你也只会说,等待时机。你想等的,究竟是什么时机?”

    吃得差不多了,最后一口馒头,薛琀仔仔细细地把嘴角擦了一通。就着沾上嘴角的汤汁,一口塞进嘴里。

    “嗝,”他揉揉肚子,喘了口气,脸上又恢复了玩世不恭。

    “哎呀,哥,有话你就直说。就像你说的,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有什么不能说的。”

    薛珩阴晴不定地侧眸觑他,反反复复打量良久,才斟酌着一字一句道:

    “敬王殿下和宣王殿下分别找过我,他们对三年前的案子,都很有兴趣。是你所说的时机么?”

    “嗝——”

    一个饱嗝打了一半,薛琀忙捂住嘴,一再龇着牙,笑嘻嘻。

    “哥你也知道我在你这儿关着都两年多了,你说的敬王殿下、宣王殿下,是谁我都不知道,是陛下的哪两位皇子?”

    “去年年初,六皇子年满十八,正巧碰上礼部尚书秦恒受贿一案。因为审理有功,受封敬王。至于宣王殿下,他是陛下的三皇子。去年八月赴河南赈济黄河水患,受封宣王。去年腊月至今年五月,又去巴蜀剑南道平定奸邪,在朝中声望与日渐长。”

    “六皇子,是不是就是那个,母亲是西突厥公主的……那个?”

    薛珩点点头。

    “都不是太子那边的人?”

    薛珩摇头,“都不是。”

    “那就有意思了,”吃饱饭,薛琀开始漫不经心捋着胡子,一根一根梳头发似的,“看这架势,两人都有夺嫡的意思。夺嫡不好好斗太子,凑我这儿的案子做什么。话说——

    “太子被斗倒了么?”

    薛珩继续摇头,“没有,但元气大伤。去年礼部受贿买放进士名额,工部尚书二十多年前滥杀无辜,吏部尚书因为考功司的事儿,太子三支最得力的势力,皆被折断。今年五月,又不知什么事,太子和皇后被罚俸。关键是,可能罚得都很有道理,陈太后也干预不了。”

    “太子这是惹到高人啊,”薛琀感慨,愈发兴致勃勃,“换谁的人了?”

    “礼部蒋其华,不太中用,是个和稀泥的。工部尚书裴济是跟着宣王赈济河南道回来的,自然向着宣王。刑部尚书杨老大人,不知道为何辞官回乡,现在就任刑部尚书的,是其侄,当年杨太傅之子杨秉廉,和宣王殿下颇为交好……”

    “那个老骨头,”薛琀愤愤揪着破布衣摆,“让他辞官真是好死他了。”

    薛珩不解,“关杨老大人何事?”

    “还有呢?”薛琀没理他的问话,固执地接着问,“我知道兵部姓徐的谨慎得很,不倚不靠的,只怕没人找他的茬。还有孤寒得进的户部尚书沈江年呢?”

    “沈江年这两年一直跟着敬王转,但最近因为东南商税一事,朝议没采纳他的意见,一气之下辞官不干了。”

    “哦——”

    薛琀忽然眸间一亮,意味深长地“哦”了声。

    “这么说……”他压低了声音,“现在朝堂之中宣王殿下是最得势的咯?等等,”

    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三皇子,是不是那个和我堂妹有过婚约的那个人?”

    薛珩虽不知他所言何意,还是诚实地点点头。

    “不瞒你说,我确实觉得,宣王比敬王更可靠一些……”

    “嗐,”薛琀摆摆手,“一切看法都为时尚早,既然时机到了,还是两个,不妨两个都见一见,谈一谈。”

    他故作一拱手,“还请好哥哥从中穿针引线。”

第五章 龙门:桃色

    自沈江年辞官之后,敬王李世训倒是比满朝文武想象的冷静得多。此情此景不由令人暗中揣测,难道是敬王还有后招,倒是稳定了敬王阵营内不少蠢蠢欲动的心思。太子似乎也学得乖巧,由着陈瑜民在朝堂上时不时煽风点火。

    至于李世默,横亘在心头那一桩薛家的案子,终于可以暗中蓄力着手彻查,在朝堂敛声闭气的表面下,各项事宜紧锣密鼓逐渐铺开。

    然而,死水无波又暗潮涌动的长安城,另一件足以引起坊间大震的消息,在兰陵萧氏赫赫望族面前,以一种诡异的形式爆炸开来。

    隆平十二年十一月初二。一入辰时,正是满街活络热闹的时候,一怀抱婴儿的女子,行至长兴坊萧府正门,高举怀中婴孩,当街跪下,朗声高呼:

    “民女陈襄,携萧府长孙,叩首请见萧府二公子。”

    巍巍相府高门,抱着孩子楚楚可怜的弱女子,和女子口中京华第一风流公子萧岚,足以吸引长安城所有好事者的目光。

    翘足以待萧府如何收场的,仰慕萧岚一时魂断梦碎的,顺带辱骂陈襄自轻自贱的,林林总总,以跪下的陈襄为圆心,里三层外三层,把萧府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世家大族,凭的便是数百年积攒下的文脉声望。萧府上下,尤其在民众前,人人都得学会夹起尾巴做人。门口看守的家仆,一个忙送不迭地朝院内的主子们通报,另一个顶着横飞四溅的唾沫星子,凑到陈襄面前,小心翼翼劝道:

    “我家二公子尚未娶妻,小姐只怕是有什么误会,不妨换个场合再说。”

    陈襄并不侧眸看他,将小小的婴儿重新紧紧抱在怀里。扬眸,目光清澈而冷冽,看向萧府定格在长兴坊数百年的匾额。

    “民女陈襄,恳请一见我孩儿的父亲,萧府二公子萧云渊。”

    越说好事者越多,家仆恼怒。

    “嘿!真不怕我叫人把你赶走!”

    “萧家高门,爱重名声。”陈襄跪地而冷声,依旧不屑看他,“大人只怕不会这么做。”

    “砰!”

    万众指点翘首企盼下,宛如背负了数百年重担的门开了一条缝——还未大开,一袭翠绿色裙衫的女子,迫不及待从里面钻出来,一步并作两步,甚至在场没人看清她跑了几步,便已经出现在陈襄面前。

    一扬手。

    “啪!”

    掷地而有声。

    “你什么人,这么臭不要脸的,我哥跟你没关系。”

    “萧小姐。”

    顶着半边红肿的脸,陈襄的声音依旧冷,因为过分清晰而冷。一字一句,和萧岄甩她的一巴掌一样,掷地有声。

    “是否有关系,萧小姐说了不算。不如请萧二公子前来对峙,民女自会有说法。”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货色,就妄图见我哥。”

    “凭我手中抱着的,是他的亲骨肉。”

    第三次强调了,看来是真的。围观者听来愈发兴奋。

    小姑子手撕嫂子——不对,还不是嫂子,的戏码。背后就是百年望族的高门牌匾,一层一层堆叠向上的苍山白石阶,承载某种关于威权的幻想。

    说不过她,萧岄气鼓鼓地盯着周围看热闹的人。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们……”

    “阿岄。”

    极为熟悉的声音自高处传来,两扇发旧的绛色漆门之间,出现了同样熟悉的身影。陈襄向上望着,只看见一袭青色的常服,背后映着朗朗晴空。

    “民女陈襄,见过萧公子。”

    萧岚一步步从高阶上走下,来得匆忙,平常耍帅的折扇也没带。停在她面前,上上下下把这个跪着不及他腿高的瘦弱女子打量一番。

    小个子,瘦得可怜,大小眼。

    陈襄。

    他对这个人有印象,也听若昭提起过。陈瑜民养女,陈家毫无存在感的外人。除了之前偶尔见过一面,知道她与曾经吏部尚书郑光弼之女郑冬青有过交情。

    此外毫无交集。

    确定没什么交集,萧岚也断不允许有人这样污他名声,说话便冷声疏离了几分。

    “是你要来找我,还说……”

    他低头,看到陈襄怀中还皱巴巴的婴孩。入冬十一月,母亲把他保护得很好,层层绒袄和厚被子包裹下,依旧在熟睡。

    “这是我的孩子?”

    “是。”

    陈襄咽了咽起伏的心绪,可是心,实在是跳得太快太快了。像那年他打她世界走过,鲜衣怒马,一骑绝尘。他从马上下来向她伸来的手,也伸来了,如春般明亮温暖的气息。

    她跪在地上,仰首看他。冬日阳光竟也这般刺眼,刺得眸间清亮,水光盈盈。

    “正月十五,春风客栈,萧公子可还记得?”

    正月十五,春风客栈。

    萧岚心下一咯噔。

    一些早已遗忘的记忆好似忽然有了颜色,拨开云山雾罩呼啸而来。渴盼了数年的人,辗转反侧经年不息的梦,肌肤碰撞催开的生命之花,在他的梦里,忽然盛放。

    他终觉茫茫一生,四处高墙,也只有这个梦,能让他如此幸运。

    虽然第二天醒来,除了头疼,还有身上又裂开的伤口与血,什么也没留下。

    所以……

    是她?

    陈瑜民的养女,面前这个叫陈襄的女人,暗算设计了他?

    从回想到不可思议睁大了眼,萧岚突然觉得十一个月前的一场绮梦,变得可笑无比。

    更何况当街数百双眼睛兴致勃勃地观赏,而身后是遒劲有力的“萧府”二字。

    萧岚不怒反笑。

    “你想怎么样?”

    所以你是想起来了么?

    陈襄仰首,固执地看着他。明明知道会是这样的表情,她还是觉得,心扎得一阵阵喘不过气来。

    “陈襄别无所求,只希望自己的孩儿,能够过得衣食无忧。”

    不要像她自己,十数年来遭人冷眼,只有不断向上爬,才能看得到希望。

    又哪里是什么希望呢?

    十数年兜兜转转,她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她和她母亲一样,爱上了一个不可能的人,生了一个不该生的孩子,把一条生命推向了地狱。为了一时欢情,却是抬不起头,翻不了身的一辈子。

    更何况她母亲至少还被爱过。

    而她没有。

    再一次地,她把怀中婴儿颤颤巍巍地举到萧岚面前,整个人深深埋了下去。

    “所以,请萧公子看在是自己骨肉的份上,留下这个孩子。至于陈襄,从此之后离开长安,与萧公子,死生不复相见。”

第五章 龙门:救场

    杵在一旁的萧岄越看越不对劲,忽然反应过来周围看戏似的还围着一群人。

    “喂!说你们呢?看戏看得挺开心的。”萧岄拦在陈襄与众人之间,赶场子似的虎手。

    “萧大萧二,你们俩在旁边是死的么?还不赶紧找人把他们赶走。”

    指挥了一帮人收拾场子,萧岄凑到萧岚跟前,压低了声音道:

    “哥,这是真的吗?”

    萧岚绷得铁青的脸没说话。

    “嘿!肯定是这女人暗算你,我……”

    正欲扬手再给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一巴掌,萧岚及时握住了萧岄高举的手腕。

    “阿岄,你先退下,事情我来解决。”

    “你真打算把这人,还有这个孩子留下来?”萧岄瞪大了眼睛看他,像个吹大的糖人一般气鼓鼓。

    “那……”

    那我嫂子怎么办?

    先退下。

    萧岚用目光示意她。

    撇清了周围闲杂人等,萧岚停在陈襄面前,并不接那个送到她眼皮子底下的孩子。

    想来实在憋屈,萧岚冷声。

    “大庭广众之下损了姑娘的名声,不妨换个地方说。”

    跪在地上的女子始终低头,高举的襁褓遮住了她的表情。

    “萧家高门,民女低微,入不得,也污不起。民女只有这一桩事,说完便走,绝不多留,有碍观瞻。”

    嘴巴倒厉害得很。萧岚气短,怎么之前从没听若昭说过。

    “如果是我惹的债,我萧某人自然要负责。但此事,归根到底,你算计我在先。你承认吗?”

    陈襄从善如流,“是,民女有错在先。”

    “那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如你所愿收下这个孩子?”萧岚扬声,“于理,你不占上风;于势,陈家在朝堂上,没一个上得了台面的。你以为我会怕你身后的人?”

    “萧公子的本事,萧大人的本事,民女早有耳闻。”跪在地上的女子,声音始终冷静得令人害怕,“陈襄没有本事,也没有家世。陈襄来,是为萧公子打算的。还请萧公子听陈襄一言,如果不能说服萧公子,陈襄便抱着这个孩子,永远消失。”

    她一再仰首看他,透过襁褓遮掩的一半视线,唯见那双原本极灿烂,而此刻压不住火的眸子。

    萧岚鬼使神差地弯下腰。

    一个呼吸声之隔的,是陈襄一再沸腾的心跳。

    她咽了咽,才淡声开口。

    “大公子已殁,二公子担负萧家传承之重。而萧公子你,想娶自己那位身为长公主的嫂子吧?但以她的身体,是生不了孩子的。除非纳妾,伤了那位佳人的心。”

    陈襄埋下螓首,眼角水光却渗了下来。

    “她解决不了的事,但是,这个刚满月的孩子可以。”

    消息传到宣王府的时候,若昭和李世默正在书房里商量事情。

    “你之前说的沈青绾一事,我差霜华问过了……阿澜姐,有事吗?”

    李世默顺着她的话看向门口,立在一扇门扉之侧的雪澜欲进未进。

    “确实出了点事,萧府那边,”雪澜每次看到他们俩在一起,总觉隐隐的不安,她尽量不去揣测宣王殿下的神色,向着自家主子道,“陈襄姑娘抱着一个刚满月的孩子,到萧府门前,说那孩子……是萧二公子的,还要让萧二公子把这孩子认回去。”

    “陈襄?”若昭瞪大了眼,随即又想起了什么,“云渊承认了么?收了么?”

    雪澜不太确定道:“传过来的消息是……好像收下了。”

    “陈家呢?永宁坊那边有动静吗?”

    “还没有。”

    若昭低头稍加权衡,看向李世默,实在歉疚。

    “萧家事关重大,我可能……”

    “你去吧,没事。”李世默笑得温然,“要是需要我,或者今晚不回来的话,差个人传个话就行。”

    马车一路飞奔,噼里啪啦穿过两坊之地,冲进萧府后门。正门口围观的人群已经散去,整个萧府洋溢着风雨欲来山呼海啸之感,骤然压低滋生的骚乱间,隐隐能听见婴儿的哭声

    一个翠绿的身影几乎是滚了过来。

    “嫂子你可算回来了,你快去看看我哥,在我爹书房里,”萧岄伏在马车边喘着粗气,“只怕,只怕要被打死了……”

    若昭撩起车帘,“那个孩子呢?”

    “在我哥房里。”萧岄向着远处颤着手指指点点,“他,他他居然把那个孩子留下来了,我拦了他没听……”

    “孩子是无辜的,更何况刚离开了母亲,”若昭远望了一眼,“这样,你先去你哥院子里安抚那个孩子。我去见你父亲。”

    又看向周围的一众家仆。

    “管事的赶紧出去找两个靠得住的奶娘,萧府多年没照顾过孩子,你们只怕应付不过来。”

    若昭催着雪澜,轮椅一路带风地冲向萧靖的院中。

    越靠近风暴中心,被裹挟之感就越强烈。配合入冬后日渐早暗的天色,天空像一块阴沉沉的布,牢牢覆盖在一方小小的院落。

    穿过长廊,家仆婢子跪了一路,夹道拥簇更显得逼仄,透风的开间寒意慢慢汇集。不远处一扇糊了透光油纸的门逐渐明亮,竹杖砸在肉体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啪——”

    “教你的道理,你就做出这样的事,知道哪儿错了吗?”

    “啪——”

    “说话!”

    “是,儿子是做错了,父亲大可严加责罚。”

    又一声轻嗤。

    “儿子不过是犯了和父亲一样的错呀!更何况,儿子是无心,父亲是有意。”

    “逆子!还是不知悔改!”

    ……

    “少奶奶暂时就别进去了,”一直跟在萧靖身边的老仆就差跪着求她,又怕声音太大惊着屋里的人。

    “老爷正在气头上,冲撞了长公主殿下就不好了。”

    隔着一扇门,若昭指了指屋内,“照这个趋势,你家老爷不把二公子打死只怕不会收手。放心,我是过去解决问题的。你通传一声就好,剩下的事情我担着。”

    咚咚咚。

    叩门的声音颤颤巍巍。

    萧靖刚举起的手一停,因为一口气吊在半空中而微喘。

    “什么事?”

    “父亲,是我。”

    轻柔的女声穿过雕漆的木门而来,屋外日色渐沉,影影绰绰望见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身形。

    熙宁长公主?

    跪在地上的萧岚在乱发中微微抬眸。

    萧靖丢开手上的竹杖,向着门那头略一拱手,“家事丑陋,殿下见笑了。”

    “父亲哪里话,我既然嫁到萧家,便是萧家人。”声音一顿,“父亲不介意的话,我就进来了。”

第五章 龙门:长夜

    推开门,空气中并无很重的血腥气,灯花滋啦滋啦地炸开,是与窗外静夜截然不同的,毛毛的,躁动的且漂浮不定的气息。

    若昭随手把门带上。

    独自推着轮椅,经过跪在地上的萧岚,余光不经意间扫到不着上衣的背,被竹杖抽得斑驳错杂,带血的红痕一条一条宛如蛆虫鼓鼓胀胀。

    “既然是我与父亲有话要说,”若昭收回余光,一脸诚恳,“那就让他先退到一边反省去吧。”

    萧靖眸间微动,在一坐一跪的两人身上来回打量——不过只一个来回,便向着萧岚冷声道:

    “我与殿下有要事商量,你便出去跪在廊下,好好反省一晚上。”

    偌大的书房终于只剩下两个人。不是第一次和这位相国大人打交道,知道不好惹,若昭尽量让自己坐得端正。

    “深夜叨扰,不敢多耽误萧大人的时间,我便开门见山了。”

    和以往“父亲”的称呼不同,“萧大人”这三个字,四年前萧屹进士及第她夤夜拜访,今年五月请求暂时小住宣王府的时候,都称呼过。

    这意味着,此刻他们不再是所谓公媳,而是两个盟友。

    或是,待价而沽的商人。

    萧靖捡了把紫檀木椅坐下,“长公主直说便是。”

    “萧岚此次惹得萧大人勃然大怒,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他惹的是陈家人。而陈家,应当是我们尽快要划清的对象。”

    “确实如此,”萧靖重重叹了口气,“惹了个女人便也罢了,还是陛下一直忌惮,如今朝中失势的陈家。叫人当街寻到家里,硬塞给他一个孩子他也收下。这般不知轻重、不知分寸,往后萧家交到他手上,指不定会折腾成什么样。”

    “他收,可能有他不得不收的理由。”

    若昭垂眸,心下忽地大恸不已,整个人如坠长夜苦沼,连呼吸的空气都是苦的。她忍不住向屋外望了一眼,天色沉沉,十一月的冬夜,已经有了滴水成冰的寒意。

    一再冷静下来,她道:“现在局面已无法改变。关键在于,来日陈家人定会上门讨个说法,我们需得有准备。”

    “这件事,如今全长安城只怕都知道了,瞒是瞒不住的。陈太后必然想借此机会促成陈家与我萧家的联姻,来巩固太子的阵营。”

    萧靖把玩着紫檀木的扶手,经久琢磨处已有润泽的包浆。

    “但太子现在摇摇欲坠,和太子上同一条船,绝非良策。”

    “也不是没有办法。”

    若昭目色幽幽地看着他。

    “除非,那个孩子死了。”

    “不妥。”萧靖摇头,“那个女人把孩子送到萧家的时候,多少人都看在眼里,今夜一过便弄死这个孩子,有损我萧家的声望,白白落了陈家人的口实。万一那个女人因为孩子没了,临时改变主意,一口咬定我们家,便是甩都甩不掉了。”

    “更何况,”想来属实难以启齿,他实在是可气又可笑,“萧岚不知为何,一定要保那个孩子,他总不会是真的对那个陈家姑娘动了心?听说那姑娘貌丑而才微,全京城的女子都可供他挑,偏偏看上这个,莫不是被猪油糊了心?”

    “第二个问题好解决,只要那个孩子不是真的死了,萧岚便不会有意见。”

    尽量忽略提起这个问题的异样感,若昭淡淡道:“至于第一个问题,也好办。死生有命,这孩子福薄,母亲又照顾不周,还故意隐瞒孩子先天痼疾,过早夭折又不是说不通的事情。咱们风风光光给那个孩子一个葬礼的排场,算是仁至义尽,旁人还能说一个不字么?

    “让这孩子假死最大的利事是,我们便可借此斩断与陈家的联系。”

    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萧靖一忖,“那这个孩子母亲呢?不会唆使陈家与我们拼命么?听说她承诺消失在长安城,万一她临时反悔杀将回来,我们会很被动。”

    “您是说陈襄?”若昭垂眸,看似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轮椅扶手,忽觉有同病相怜的凄凄恻恻之感。

    “不要紧,我曾与她打过交道,聪明得很。”

    大抵有了对策,萧靖显得从容许多。

    “此女到底是何来头,怎么能想出如此下作的手段?”

    “她名义上是陈瑜民的养女,但实际上,她是曾经的尚书左仆射那位陈大人的私生女。长在城南通济坊,母亲去世之后回到亲仁坊的陈家。隆平七年四月,她摇身一变,成了陈瑜民的养女,有了嫡出小姐的身份。因此本宫推测,陈大人因气喘病逝于家中,十有八九,是她所为。”

    萧靖目瞪口呆。

    “为了一个嫡出的身份,她杀了她亲生父亲?”

    “不仅如此,还有一事。去年太后寿宴,太子侧妃陈氏被人诬告私通,加之皇长孙突然因病逝世,陈氏自尽,也是她在背后动的手脚。”

    “好狠毒的女子!难怪萧岚会被她算计。”

    萧靖容色稍稍纾解,开口时早已因逻辑自洽,甚至显得理直气壮。

    这样算是把萧岚救了吧?若昭漫无边际地想,既然萧大人都认定了陈襄心狠手辣,那萧岚被算计,总不会全是他的错。

    确实狠毒,连若昭都不得不这么认为。归根结底,却是因为身在沟渠,心在云端。为了抵达天际,不得不一步步向上爬。

    “她恨陈家,所以她杀了陈老大人和她女儿,连牙牙学语的皇长孙都没放过。却又不得不靠着陈家,因为她需要嫡出的身份。”

    也只是为了一个萧岚。

    甚至只是一晌贪欢。

    爱而不得皆是苦,若昭轻轻一叹,扯得自己的心一阵阵生疼。

    “所以,这般聪慧的女子,萧大人大可放心,她不会乱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她早就发现陈家颓势难以挽回,为了自己的孩子前路无忧,所以想方设法把他送到萧家。她明白,躲得越远,她的孩子就越安全。一旦萧府为她的孩子风风光光办了葬礼,她便可以安心远走,再无挂念。”

    “那她怎么就确定,我们不会真置那个孩子于死地?”

    “因为她笃定,萧岚不会允许这件事发生的。”

    “万一她真的找上门来?”

    “那就杀了她。”

    想来还有当年陈襄暗害太子侧妃的一个人质在她手上——采薇,受陈襄唆使诬陷陈淑慈的人,被她暗中关在云山风波庄,够陈襄被陈家人千刀万剐的了。

    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解释下去了,并非局外人,多解释一句都会令她愈发难受。

    好在萧靖亦是聪明人,这事既然有谱,也没必要追着不放,终于松了口气。

    “此前殿下修书一封,所嘱的事情,还请殿下放心。殿下一直在宣王府,一切都还顺利?”

    “快了。”

    在陈襄与萧岚一事间反复琢磨,提到宣王这个名字,若昭忽地从心底里漫溢上一股疲惫。她已经这些人之间,周游太久,就像是抓着一把渔网的渔夫,每一条鱼都向着自己的方向奋力游动。

    而她,快要被这些线,撕得粉碎。

    “宣王这把刀很称手,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有结果的。”

    从萧靖的书房里出来,夜已经彻底沉了下去。原本恣意生长的山雨欲来的气息,也被黑暗笼罩,不漏一丝缝隙。冬夜漫长,滴漏声不绝,如冰凌坠落,落地成花。

    屏退了雪澜,若昭一个人沿着长廊,推着轮椅,停在跪地反省的萧岚身边。满背的红痕,在寒风中依旧瞩目。

    “你父亲那边我跟他说过了,明天就没事了。”

    她解下自己的披风,一甩手,披在萧岚伤痕累累的背上。

    “你是不是疯了?”

    背上骤然多了一个轻暖且充斥着暗香的东西,萧岚想都没想一把抓下来扔了回去。

    “这东西我用不着,大冬天的你这身子骨,不要命了?”

    若昭抱着那一团毛茸茸的披风,推着轮椅转身就走。

    “不要算了。还要跪一晚上,你就冻死了吧。”

    “李若昭!”

    被叫住的人停在半路上,隐约听见那头,传来阵阵抽气的声音。

    “谢谢你能过来。”

    “你想多了,我只是不想因为你,坏了我多年的计划。”

    夜色中,跪地的那头又是一阵轻嗤。

    “想来也是,毕竟是你。”抽气声止,萧岚轻咳了一声,因为着了太多的寒风而喉间嘶哑,“可我还是忍不住想问你一句——

    “昭儿,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执意留下那个孩子吗?”

    若昭倚在轮椅上,回头看他。可是看不见,只有一个模糊的,跪地的背影,淹没在茫茫黑夜与不远处依稀明亮的灯火中。

    “你希望我知道吗?阿岚。”

第五章 龙门:醉酒(上)

    若昭转身去萧岚院中看那个孩子。

    漫长无边的黑夜中,萧府因为人丁稀疏而寂静无声。每个人就像隐藏在阁楼木架中的白蚁,在每个角落独自运转。了无意趣的高墙之内,明灭不定的灯火兀自跳动。

    雪澜掌灯推着轮椅,若昭靠在椅背上,成为萧府角落里明灭不定灯火中的一朵。

    昭儿,你给他起个名字吧。

    ——萧家下一代从木,就叫……阿檀吧。檀木的檀。

    檀在梵天所制文字中,是为布施之意。你希望他,普救众生么?

    ——檀木心材浅红,檀心亦即丹心。这孩子的命,生来就已经注定不幸。既然改变不了他的命,让他不改一颗赤心,也好。

    雪澜前去拜托凌风给宣王殿下带句话,说她今夜暂住萧府,不回去了。萧岄的贴身婢女歌儿守在门外,踮起脚巴巴地向里望。

    屋中也只有一盏灯,立在惨白的墙边,因为一角窗缝漏进的冷气忽闪忽闪,摇床中婴儿的哭声已然止息。伏在摇床边,萧岄枕着一只胳膊睡着了,一手还拽着裹住阿檀的小花被子。

    若昭就着一点灯火往前推着轮椅,暗处突然撞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她低头一看,脚边立着一个半开的酒坛子。

    她突然想起进来之前,歌儿跟她说的话:

    “小少爷之前一直哭个不停,小姐差我们搬了一坛子酒过去,说是要喝酒壮胆才敢惹那小祖宗。”

    这个阿岄。

    若昭自顾自笑笑,又不动声色把自己推到门口,低声道:

    “歌儿,你差几个人搬张软塌过来,再带上被褥。她睡着了。”

    “没……没有。”

    里屋隐隐约约有说话声。

    两人唬了一跳,蹑步进去瞧。

    只见萧岄稳稳当当地趴在摇床边,枕着胳膊,一只手垂落在阿檀的小花被上,依旧一动不动睡着,还没醒。

    若昭向歌儿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你先去办。”

    “别……”

    忽地她攥紧小花被的手拽住了若昭的衣袖。

    “阿岄,”若昭轻轻抚着萧岄软如绸缎的发,“我们去榻上睡好不好?”

    “不要……”

    萧岄面色晕开两团酡红,闭着眼嘟嘟囔囔,突然又睁大了眼睛,对着坐在轮椅上的人影眨巴了半天,猛地跳起又赶紧捂住嘴巴。

    酒香四溢。

    她低头看了看摇床里的阿檀,确定没被吓醒,才压着嗓子道:

    “嫂子你回来了?”

    若昭点点头,“你哥那边已经没事了。你既然醒了,先回自个屋去睡,剩下的事我来照料。”

    “那嫂子今晚不睡了么?”

    “我没事,我还有阿澜姐帮忙。”

    “我……不是这个意思,”萧岄扭捏了半天,“就是,嫂子我有话要跟你说。”

    好突然。

    若昭眨巴眨巴眼,看了看熟睡的阿檀,又看了看天色。

    “现在?”

    萧岄垂眸,“你不是明早就要走了么?”

    若昭默然,“那我们换个地方吧。”

    萧岄抄起酒坛子就往外走,若昭只得跟在后面,嘱托雪澜照料着阿檀的情况。到了萧岄那方小得可怜的院子,庭中高树,也只剩下枯枝。她三步并作两步,从屋里搬出来一张软塌,躺下。

    一仰头,半坛子酒咕咚咕咚溅得浓香如泼墨。

    若昭坐在轮椅上看她。十一月冬夜的风,穿堂有沙沙声。

    有点冷。

    她不动声色裹紧了毛绒绒的披风。

    “嫂子对不起啊,”萧岄躺在榻上看她,嘴角和眼角都是亮晶晶的。

    “我哥他不是故意的,他是被那个歹毒的女人算计了。你……不生气吧?”

    若昭还是看着她不说话。

    “哎呀,”她挠头,大抵是因为半坛子酒下肚的原因,开口显得语无伦次,“我怎么说我哥笨呢?有谁能证明那个孩子就是他的,万一孩子不是他的。他干嘛要认,不认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阿岄,若昭心道,这个孩子是不是他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陈襄有办法让萧岚收下来,而萧岚有他不得不收的理由。

    并非局外人,若昭甚至不用猜就知道陈襄对萧岚说了什么。

    见轮椅上半天没声。萧岄晕晕乎乎地探头看她,溢了水的双眸上上下下打量。

    “嫂子,你该不会……生气了吧?”

    “没有,”若昭苦笑,“有什么好生气的。”

    “所以你是知道,他为什么要收下这个孩子咯?”

    什么鬼?

    若昭忽意识到,搁这儿下坑套她呢。

    大概是真的喝醉了,说话也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萧岄没等她说话,重重一声靠回软塌上,抄起酒坛,往嘴里咕咚咕咚灌了一口。

    “我现在终于想通了,”喝多了的萧岄四平八稳躺在榻上,仰天望星河。不过没有星星,只有入冬之后一阵重过一阵的雾霭。

    “他是为了能娶你啊。未来萧家所有的重担都要落在他身上,包括孩子。他没有办法,为了去赌你嫁给他不到百分之一的可能,他只能这样。”

    又固执地把脑袋转过来,“所以,嫂子你那么聪明,是真的不知道吗?”

    若昭郑重其事地答她。

    “我不知道,我也不生气。”

    “我不信。”

    萧岄伸手向下探,在地上摸索了半天,一再抄起那坛酒,杵到她面前。

    “你喝一口,酒后吐真言。”

    醇厚甘冽的气息扑面而来,秦地盛产的柳林酒,一口下去她只怕要一命呜呼的那种。

    若昭勉强忍住皱眉头的表情,屏住呼吸解释道:“除了桃花醉那种糖水一样的,其余的酒我真不太行。”

    萧岄颓唐地看她,在两人大眼瞪小眼的拉锯中,远隔如参商。

    终是垂了手。

    “嫂子……”

    她把酒坛子送到自己嘴边,仰首,再倒一口,因为过分辛辣而微微喘着气。

    “我们说句心里话好不好。如果,抛开你是我大嫂的身份,我是说如果,你有没有可能,喜欢我二哥?”

第五章 龙门:醉酒(下)

    “嫂子你说呀!”

    萧岄侧身又探了过来,整个人因醉酒而烧得通红。她的手指灼热地冒着细细的汗,握在若昭的手腕上皆是冰凉。

    “不会。”

    “嫂子!”

    若昭也注视着她,淡声道:“阿岄,你既然要问我一句心里话,我不骗你,从来都不骗你。所以我只能说,不会。”

    萧岄不依不饶,“那你喜欢我大哥么?”

    “这个问题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你不骗我,所以就是不喜欢咯。”

    若昭苦笑,在这种问题上,萧岄总是很聪明。

    “我也知道你不喜欢,我大哥那个脾气,估计没人能喜欢。”萧岄像个小孩子一般跌坐在软塌上絮絮叨叨,“我知道的,你嫁给大哥,不过是陛下以显荣宠,也不过是陛下想给嫂子找个安定的归宿。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你自由了,你是长公主,你想嫁给谁都可以。”

    萧岄轻轻晃着她的手,像祈求。

    “这样,你也不会喜欢我二哥吗?”

    不会。

    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为什么?我哥那么好,而且嫂子你也知道吧,他喜欢你。”

    过了许多年,萧岄方才觉得自己过分迟钝。如今她断断续续回忆,蓦地想起五年前,大概是隆平七年十二月的时候,萧岚给远在秦岭剑宗的她寄了一封家书。信上说,他偶遇一女子,比他见过的所有女子加起来都有意思,两人交谈也甚为投契,改天一定娶回来给她当嫂子。不过她腿脚不是很方便,问萧岄介不介意。

    她没当回事,含混回了封——

    二哥你喜欢就好。

    今时今地把所有事串起来,才知道那封家书见证了某段阴差阳错的巧合。

    那个女子确实成了她嫂子,不过是大嫂。

    萧岄抱住若昭的一只胳膊,枕在她的臂弯里。

    “我生来就不得父亲喜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喜欢我。母亲也没有多见过几面,就一个人躲到佛堂里再也不出来。”她吸了吸鼻子,“小时候被人欺负,我大哥生性冷漠,只有二哥帮我。”

    听萧岚说过,若昭应了声。

    “是因为萧岩的事么?”

    萧岄霍地一声坐起来,睁大了眼看她。

    “你知道?”

    若昭轻轻点头。

    萧岄又枕了下去,仰首看天,又像是在看若昭。

    “估计细节你都知道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萧岩很得父亲的喜欢,或者说是庇护。他聪明,会装可怜。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孩子,他母亲被查出来是西突厥的奸细,父亲为了保住他的仕途,当天下着雪,就把他们赶出去了。”

    她长长吐了一口气,“我那时才知道,石头能有多硬呢,人心才是啊。”

    “所以你离家出走,去了秦岭剑宗?”

    “是,我哥带我偷偷跑的。”

    萧岄伸出手,在指缝里窥见漫天星河——不过没看见,霜重雾深的冬夜,被手指分割成几片。

    “嫂子,你去过秦岭剑宗么?”

    她自问自答道:“师父与世隔绝,不收官宦人家子弟。我和我哥就跪在门口求他,答应他七年之内不可离开,不会以武功剑法干涉朝政。最后我师父心软被他说动了,说是为表心诚,让我们从山脚上跪上来。

    “五千多级台阶,我哥当年十三岁,就这么背着我,一步一跪,走了整整一天,跪上去的。”

    萧岄咧开嘴笑了,“嫂子你知道不,跪上去之后他人就不行了,还是师门内的师兄们给他处理的伤。回家之后我父亲,知道他私自带我逃跑,又是一顿毒打。”

    想想也是,萧岚重义,从若昭还未认识他之前就知道了。所以她才会制造一场偶遇,与他杯酒结知己。

    而萧岄重情,相府家的大小姐,年纪轻轻便离家上山,苦修剑术。若非特殊的遭遇,便是家庭不幸。所以只要待她足够好,也能有所收获。

    至于萧靖,掌握兰陵萧氏数百年望族的命运,如同掌舵一艘航行在暴风狂狼中的百年巨轮。他必然以萧家的利益为至上,凭着最理性最功利的态度沉浮宦海。同理,只要对萧家有利,只要她给得起,就能为己所用。

    这是她很多年以前,为了利用萧府而定下的计划。

    那时年少,总以为事事皆在自己的算计之中。如今在尘世中辗转煎熬数年,周身皆是牵绊,才知人情是债——

    一借一贷,抽身太难。

    “所以,嫂子,你真的没有考虑过再嫁么?”萧岄抱紧了她的胳膊,“就算你和我大哥是一场联姻,嫁给二哥也一样。一样于我们家是荣宠,我们萧家一样能予你庇护。虽然我二哥现在无功无名,但你只要同意,他也是愿意博一个功名的。

    “而且,”她苦笑,“我生平愿望不多,我只想你和我哥好好的。我哥一定会待你很好的,你放心,真的。”

    我知道。

    若昭从不怀疑萧岚的用心,甚至因为燕姨娘的事,她更相信萧岚面对这类问题的慎重。

    所以她的回答,也很慎重。

    “阿岄,这对云渊来说,不公平,也没必要。就算出了如今这件事,想嫁给萧岚,真心待他好的人,依旧能从萧府排到长安城外。而我并非钟情于他,不值得。”

    更何况,我能不能享常人之寿,都是个问题。

    “嫂子!”萧岄瞪着眼看她,迷迷糊糊,而又眸间盈盈清亮,“感情的事,不是用值不值得衡量的。”

    若昭从地上抄起那一坛子酒,递到她面前,“算了,我陪你喝酒吧。”

    “喝就喝。”

    二话不说,又是咕噜咕噜一大口,清亮的酒液溅得满脸都是。

    “我……”

    萧岄噎了一半,从软塌上一跃而起,满脸涨红,一口接一口地喘着气。

    “你,你等着,我先去如厕,回来再喝。”

    萧岄一走,若昭只觉整个人被抽空了般难受。十一月的夜风穿过漏风的斗篷,就像穿过她被反复刮削研磨干净的皮囊,连着她的骨头磨得都是疼的。

    她向着院子外扬声。

    “歌儿,你在院子外头吧。你们家小姐喝醉了,去扶她休息吧。”

    这种难受感一直持续到她回到宣王府。第二天清晨一回那方小院子,她倒头便睡得昏天黑地。

    睡梦中,柔淑宫外桃花飘落的影,明月楼下闪烁跃动的灯,连同她未曾见过的,塞外的雪,北国的风,秦岭主峰太白山上的苍松,都成了索命的冤魂,一根根将她越捆越紧,在她的梦境里交织缠绕。

    李世默守在屋外急得团团打转。

    因为福延坊的薛珩府上传来消息说——

    那个污点证人,薛琀,想见见宣王殿下。

第五章 龙门:如松

    不过薛琀提出了一个条件,因为他是在逃要犯,出于安全考虑,只能见一次。

    而李世默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一次,能否解决他此刻所有的疑惑。

    这些日子他与若昭详详细细商讨,龙门薛氏案,细究起来,其实是两个案子——

    其一,为贪渎案。

    据说是西北边关一带将领弹劾朔方节度使的薛骁敬,虚报兵员,贪渎军饷。当年春季转运至朔方军的八十万两白银,实际下发不足六成,而此前鸿运柜坊在朔方军驻地的灵州子柜坊,收到了以十万计的私人银钱周转,疑是薛骁敬贪污军饷所来。

    不过,一开始弹劾薛骁敬的将领,已经随着薛家的案子抄斩。人证已然无存,但贪渎案的转机在于,地点——

    银钱周转的落脚地,在鸿运柜坊。而鸿运柜坊的背后东家,是薛家的死对头,陈家。

    这些时日,若昭广布渔网,尤其依靠了卓圭控制的利贞柜坊,暗中洒了些人,和远在灵州的鸿运柜坊建立了不错的联系。

    说来很是微妙,因为灵州地处偏远,商旅稀少,周围多是苦寒之地,极少有柜坊愿意花大力气开到灵州。唯一一个陈家控制的鸿运柜坊,是隆平九年三月,也就是薛家案发前两个月开过去的。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灵州鸿运柜坊平日里极少有大宗银两转运,打听起消息并不困难。从鸿运柜坊打杂的小厮口中,若昭得知,当初那笔近三十万两的白银,并非薛将军本人,而是他的亲信,带着薛将军的亲笔书信,前来办的存银和在长安取出的飞钱。

    理论上,如此大宗银两的存入,无论如何需要本人到场。但因为引荐前来存银子的,是长安鸿运柜坊总部的人,小小子柜坊,自然不敢违背长安东家的意思。

    这样一来就简单了,薛将军的笔迹,陈家人完全可以通过太子侧妃陈淑慈,从同在东宫的太子妃薛琼手中获得。长安鸿运柜坊总部,本身就是陈家人。陈家人暗中做的局,构成了严丝合缝的逻辑链。

    随之而来一个问题,当年的刑部尚书杨文珽,真的发现不了这个疑点么?若昭相信师叔的为人和本事,他既然坐实了这个案子,那必然还有隐情。

    下一步,若昭计划借助李世默与现任刑部尚书杨秉廉的交情,重新查看薛骁敬贪渎案的案卷。只怕案卷中,还有更多的秘密。

    其二,为通敌案。

    通敌案的关键点则更多。

    首先可以确认的是,冯征第一次上交朝廷的信件,应该是他伪造的无疑。因为他拿不到薛骁敬的印信,所以同样是勾结西突厥必勒格可汗的信件,冯征手中的那份,没有薛骁敬盖下的印。

    冯征为何要在薛将军进京之后,上赶着递交这一封置自己旧主于死地的信呢?

    这个问题可以问至今仍为萧关守将的冯征,但他断然不会承认自己伪造证据。

    除非弄清楚,他陷害薛将军的理由。

    第二个可以确信的点在于,后续薛琀提供的证据,也应当属于伪造。至于原因,则在于若昭分析的,朔日日食的逻辑。

    这一确信的点又伴随另一个疑问:为何薛琀手中有薛将军的印信,或者说,为何薛将军如此信任薛琀把印信交予他手中?

    原本随着薛琀逃刑,这一疑点将永远不见天日。而那天,李世默第一拜访吏部尚书薛珩的时候,这位薛家的遗孤对他说——

    薛琀根本就没有离开长安城,当初他逃刑之后,返回了最危险也是最安全的长安城,一直躲在福延坊薛府,也就是他远房兄长家的地下室里。

    薛琀的出现,无疑是整个案件的转机。

    当然,若昭随后也知道了这一消息。

    若昭曾告诉李世默,当年薛家的案子,最有利的一点在于,隆平九年的陛下,并没有真的想置薛家于死地的决心。

    因为薛家曾经是陛下苦心布下,制衡陈家的一道棋。

    真正撕碎薛家的,是陈家、卫家、西突厥,还有神策军。

    然而时过境迁,三年已逝,当年试图为薛家撑腰的陛下,也未必真正愿意重开薛家案。毕竟当年就算再不情愿,他也是造成薛家覆灭的直接推手。为薛家平反,便是明目张胆打了父皇的脸面。

    更何况只剩一个空壳的龙门薛氏,平反之后,对皇帝陛下制衡陈家的目的,并无助益。

    若昭最后对他道:“这一步一旦迈出,很可能意味着与满朝为敌,让一直看好你的陛下难堪。这是我一开始,不同意你重开薛家案的原因。”

    然而李世默也没有选择。

    薛家案是他这些年所作所为的起点,是他萦绕在心头不息的幽灵,是横亘在他与未来之间的魔障。

    只要一天不清除,他的今天,便永远只能活在昨天。

    他需要亲手,并且彻底地,把他们赶出去。

    不过现实的难题是,纯粹而固执的信任是可贵的,但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十一月初三,若昭从萧家刚一回到宣王府睡下,福延坊的薛府就传来消息说,薛琀现在想见一见宣王殿下。

    这件事原本应当和若昭商量几分,李世默在若昭的屋子外踟蹰良久。但传信的人说,薛琀害怕自己暴露,希望能尽快见上一面,很急,赶时间。

    所以李世默此刻停在了福延坊薛府门前。

    他仰首,高门牌匾之上的“薛”字,依旧如夏树般遒劲而蓬勃。一道府门之隔,冬日里,大部分树叶早已凋零,满院幽深,只剩几株苍松翠柏,孤零零,又郁郁葱葱地茂盛着。

    薛珩站在门口等他。

    “子琤兄,”李世默快步上前,跟上了薛珩步伐,他望着赫然矗立的青松,亭亭如盖。每一根松针虽是灰蒙蒙的苦绿色,千万根汇聚,生生聚出了松涛如怒的磅礴。

    “此前盛夏拜访,尚未注意到这院中如此茂盛的华山松。如今天色转冷,即将入冬,方觉松树才是草木真秉性。”李世默立在树下细细打量,“子琤兄庭中植松,可是取‘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之意?”

    薛珩一怔,忙拱手答道:

    “殿下谬赞,臣不过是,如竹苞矣,如松茂矣罢了。”

第五章 龙门:污点

    转过回廊,薛珩快步向前,两侧翠柏织成碧绿的锦障,映得长廊一片蓊蓊郁郁,一如李世默第一次步入薛府的盛夏。

    “子琤兄是大孝子,”绕过几个转角,李世默立在岔路口,看向凉风堂的方向,“不去拜访永安郡主么?”

    隔着阴影交叠投下的长廊,薛珩拧身,忙拱手拜道:

    “多谢殿下挂怀,母亲睡下了。”

    睡下了?

    薛珩派人过来请他是辰时二刻,如今估摸着刚入巳时。以他上次前来拜访时对永安郡主的了解,为人古板又极讲规矩,于情于理,都不该这个时候睡下。

    见李世默并不完全相信,薛珩一再拱手道:

    “母亲近日精神欠佳,白日也要睡上一会儿,倒让殿下担忧了。”

    这样?也说得过去。

    李世默略一沉吟,跟上薛珩的步伐,与他并肩。

    “叫人看过了吗?”

    薛珩拜得愈发惶恐,“老毛病了,母亲体恤下人和我们做晚辈的,说是不麻烦。”

    到了薛珩的院中,他一边屏退下人,吩咐守好院子,不许外人进来,一边带着李世默往主卧走。蹲在书架边,扳下机关掣,又和往常一样挪开花盆,在地上摸索一块凹陷,稍稍用力,木板揭开,一个三尺见方的入口赫然出现在眼前。

    “这就是了。”

    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地道,发出某种诱惑人心的光。

    李世默抬腿欲走。

    薛珩拦在他面前。

    “此子毕竟是个逃犯,还是臣先来吧。”

    两人一前一后侧着身步入地道,不足一丈见方的空间勉强能站直身子,两盏油灯一左一右,孤零零地立在角落,时而跳动,相互摇曳,竟有煌煌之感。

    地下室的正中间盘腿坐着个人。

    头发整整齐齐地梳了上去,胡子也难得刮了刮,垫絮上的人换了一身崭新的绒袄。他懒得看向出现在地下室的陌生人,一再朝着薛珩笑着咧开了嘴,露出还没有打理过的牙。

    “哥,想必这就是宣王殿下了吧?”

    “大胆!见到宣王殿下还不站起来行礼。”

    李世默谨慎地打量着盘腿坐在地上的人,玩世不恭,油腔滑调的兵油子,也符合他对薛琀此人的种种猜想。

    他拦在薛珩前。

    “子琤兄,不碍事的,我有些话要对子瑞说。”

    薛琀,字子瑞,都是薛家从玉一辈的人。

    薛珩走后,逼仄的空间终于有了喘口气的余地。那一头原本滑滑唧唧躁动不安的感觉,连同恍惚摇曳的灯火,骤然安静下来。

    李世默也捡了块垫絮坐下,那一头的光忽明忽暗闪烁,映得薛琀的脸不甚清晰,但仔细端详,确实是通缉令上的模样。

    “我知道宣王殿下有很多要问,问之前能不能等罪臣先问一句,”薛琀也抬眸打量他,跪坐的李世默显得极为端和,唯有他微微前倾的身姿,暴露了某种难隐的心绪。

    他收回打量的目光,道:“宣王殿下如今在朝堂顺风顺水,一手好牌却不惜冒此大风险,也要与罪臣见上一面,究竟是为何?”

    感觉他话里有话,李世默望着他,没出声。

    薛琀微微扬眸,眯着眼笑问他,“听说宣王殿下多年以前,曾与我家小妹,有过婚约?”

    “对。”

    “算是为旧爱出头?”

    “不仅为此,”李世默一顿,“薛将军战功赫赫,龙门薛氏一门代代为国尽忠。要说薛将军谋逆,我想说出去也是不信的。更何况此案疑点本就甚多,只怕薛将军一家血案,另有隐情。”

    他起身,一再大拜。

    “而我,想求一个真相。”

    “哦……”

    薛琀挑眉看着他,“那我没有问题了,宣王殿下有何问题,大可直说。”

    李世默撩开袍子,又端正跪坐下来,“既然子瑞问了本王的动机,那么,本王也想问问子瑞兄的动机。”

    他一顿,“据本王目前了解,这桩案子翻出来,可能对子瑞,并没有多少益处。那么,你,又为何答应见上本王一面。”

    “嗐,”薛琀一再咧开嘴笑了,脸上表情颇为玩味,“殿下知道的不少,果然是有高人指点的。”

    高人指点。

    李世默眸色暗了暗,在极其昏暗的地下室,亦不甚清晰。

    那头的薛琀抱胸,懒懒地跌坐在地上,“还不是这种日子过不下去了呗,我已经在这个地下室呆了将近三年。三年,殿下你想想,在这个密不透风的地下室呆三年,是个正常人,也会被逼疯了吧?”

    确实。李世默环视周围,除了入口,并无任何透气的地方。大概是当时薛珩为了藏这个在逃要犯,临时挖出的地下室,满墙坑坑洼洼的黄土,地上勉强用干草和垫絮搭出来一块能坐的地方。因为长久不通风的缘故,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糜烂的气息。

    “每天都指着我哥给我送饭,哦,还不是我亲哥,他不让我叫他哥的。”一直不安分的薛琀伸了伸懒腰,骨节咯吱咯吱响了一片,“我没办法,外面的生活实在过于危险。除了我哥念着点旧情,认识的人都对我敬而远之,一个都不肯收留的。

    “树倒猢狲散,人走茶就凉。”他又咧开嘴笑了,“都是这副德性,难得殿下诚心要问,那我自当知无不言。”

    算是这个道理,够残酷,也够现实。李世默双手交叠在膝上,敛容正色问道:

    “本王这些日子,一直在爬梳案件的来龙去脉,发现了几处疑点。你既然是当局者,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

    薛琀撑在地上点点头,“是,殿下想问的,我都知道。”

    “贪渎案是陈家的手笔吗?”

    “是。”

    他又忽地垂了脑袋,“也不是。”

    什么意思?

    “殿下的疑惑在于,所谓贪渎案,是鸿运柜坊出现了有薛将军亲笔授意的大宗存银,而这笔存银,来源于军饷。如果这件案子是假的,那个混迹刑部多年,连陛下都踢不动的杨老骨头,又是如何查实的?”

    李世默点点头。

    “那我现在就可以告诉殿下,鸿运柜坊那笔存银是栽赃嫁祸。”

    薛琀抬头,不知道多少次咧开的嘴角,终于带上了嘲弄的色彩。

    “但,薛将军谎报兵员,冒领军饷,却是真。”

第五章 龙门:蠹虫

    薛琀仰着头撑在地上,玩味着李世默脸上堪称精彩绝伦的表情。

    被凝视的人却显得出离镇静,他微微前倾,声音随着呼吸而起伏。

    “此言,当真?”

    “当然是真的,”薛琀嗤笑,“人生在世,又有谁的手是完全干净的呢?

    复而又起身坐直。

    “算了,不难为殿下了,从头说起吧。

    “事实上,自从鸿运柜坊开到灵州,薛将军就已经派人暗查过,他早就知道鸿运柜坊背后是陈家,自然不会白白上当。至于那些用作证据亲笔信,就是假的。”

    那薛将军……贪渎的饷银呢?

    仿佛读懂了李世默的疑惑一般,薛琀冷声。

    “发了。”

    他以指尖为笔,在地上画了个圈,又在西北角,轻点。干草窸窣作响,如无处不在的蠹虫。

    “殿下不会不知道吧,灵州朔方军存在的意义,就是保住大唐的西北大门。而灵州一地,遍地荒芜,气候一年比一年差,军饷全靠朝廷转运。想要依靠自给自足,满足十数万兵员的开支,根本无法做到。”

    他看着长安城中的王公贵子,扬声反问。

    “殿下有想过吗?整个西北防线,风沙连天,河水稀少,光保证整个西北防线十数万大军的水源,殿下你能想到什么办法?打井?转运?寻找河流水源?把殿下能想到的所有方法都用上,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但事实上呢?而自安和元年那件事,大唐防线内缩至灵州至萧关一带。朝中以陈太后、神策军为首的势力,一直想办法削弱西北军。年年克扣军饷,而为了保证西北朔方军的正常运转,虚报兵员,冒领军饷和粮草,从十多年前就开始了。”

    陈太后,只怕是因为当年凉王爷被软禁在长安,唯恐西北军借此作乱而反复打压。

    至于神策军,西北朔方军与中央神策军之争,早就争了数百年。三年前的薛将军,更是坚定地反对内侍亲掌神策军的主力。

    李世默回想,这些事,若昭都对他说起过。

    薛家,是被朝堂生生撕碎的。

    戳完地板,薛琀又仰头笑看李世默。

    “殿下别跟我谈什么法令大义,没有去过边疆,少在这儿指手画脚。如果不虚报兵员,根本保证不了整个西北防线十数万大军的生存。殿下在长安城里安享荣华,让那些在边境弟兄们,吃沙子么?”

    是,李世默确实不了解。每当他凝视这个案子之时,总觉所见皆是皮毛。再一稍稍涉水,暗流涌动足以把他撕碎。

    因为不了解,所以他现在必须了解。而每一次了解,都会赋予了解本身这个过程更深刻的意义。

    他默然,再开口时,眸间映着幽室里跳跃不息的灯火。

    “当年刑部尚书杨老大人,也应该知道你们这些事吧?他当初是怎么判的?”

    “他?”薛琀又觑了一眼,“当年,刑部的杨老骨头火眼金睛,他既发现谎报兵员,又觉得鸿运柜坊那点证据漏洞确实比较大,所以发现了不太对劲。但问题在于,这些年冒领的军饷,要么发给了当兵的,要么花掉了修水渠防御工事。杨老骨头就算是追查也追不回来了。”

    他一手把玩着手里的干草,低头啧啧声不止。

    “后来,杨老骨头亲自前往天牢见过薛将军,估计薛将军当场对他和盘托出。虚报兵员是真,杨老骨头肯定得罚。但无奈的是钱追不回来了,就按着鸿运柜坊给的证据判吧。哦,这些都是我猜的,总之结果就是,天牢谈话结束之后,我就被抓起来了。”

    “薛将军拉你顶罪?”

    “也……不算?”玩腻了干草,薛琀又冲着李世默好为人师地笑笑,“年纪轻轻的,别总喜欢一句话下判断。

    “严格来说,军饷和粮草的交接,以及多出饷银的转运、支出,确实是我负责,如果一定要追究责任,算我的也没错。”

    终于连盘腿坐也觉得累了,他把腿伸直捶了捶。

    “所谓贪渎案的真相就是这样,”薛琀好整以暇看着李世默,笑得粲然,“殿下还想着替薛家洗雪么?”

    “要查。”

    跪坐在那一头的李世默答得斩钉截铁。

    他以为自己得知真相的时候会意外,却在薛琀屡屡挑衅之时,实在无感。一时虽有惊涛拍岸,水面却终归平静无波。

    因为知道自己的目的和方向,所以,并不会因为一时的波折而动摇。即使这里是地下,即使面前的人,亦并非善类。

    他好像突然理解了,为什么她能始终保持冷静与从容。

    “除了贪渎案,还有薛将军谋逆案。”

    李世默正正地看着他。

    “那我是否可以说,正因为这些年你替薛将军暗中处理饷银,所以手中才有薛将军的印信——

    “那些所谓暗通西突的信件,都是你拿着他的印信伪造的。”

    “消息挺灵通。”

    薛琀也不想藏着掖着,他扬声,一字一句。

    “谋逆案确实是假的。我和冯征的证据,都是假的。”

    “为什么?薛将军那么信任你,连印信都交给了你,你就是这样回报他?”

    “萧家文臣薛家将。”

    薛琀慢慢咂摸这句话,忽地又绽出一个极尽嘲弄的笑。

    “殿下你听过这首童谣吧,薛家人能征善战,非上战场不足以称之为薛家男儿。我从小就跟着他了,本以为能混个军功,结果,殿下你知道吗?”

    他满脸写着不可思议,“他居然说我不适合。就适合替他打打杂,数数钱。我这半辈子都耗在西北,却跟着大唐军功最显赫的将领,刀都没有摸过。”

    就像不甘心一般,他又补充道:“冯征也是,跟了他这么多年,依旧还是个萧关守将。”

    怀才不遇。这是个心生怨怼的好理由。

    但事实真是如此么?

    李世默看着眼前的人,满屋幽深,昏暗。因为背光,就连他脸上的悲愤,也是影影绰绰看不清的。

    若昭说过,能从那场血案里逃出来的人,必定不好打交道。要小心,不能上当。

    所以……

    某些蛛丝般的想法连缀成线,墙角烛光突然一闪,照得满屋灯火煌煌,蠹虫无处可匿。

    李世默也笑,把嘲弄的笑如数奉还。

    “你以为本王会信你话么?真正的事实是,薛府被下令幽闭之时,你便以为虚报兵员一事暴露。而你是军饷转手的第一负责人,一旦追查起来,你势必逃不了一死。所以才伪造薛将军通敌的证据,妄图以一个污点证人的身份,逃脱死刑。”

    一张如面具的脸又一点点裂开,悲愤之情尚未持续须臾,薛琀也咧开了嘴。

    “呀,挺聪明。”他撑着脑袋,看戏一般地玩味李世默的表情,“其实都有一点吧,这些年怀才不遇是真,担惊受怕也是真。没人跟我留后路,那我总得给自己留一条。”

    他耀武扬威地摊手。

    “殿下你看,我成功了。他死了,我还活着。”

    关于一个死字牵扯的血迹斑斑,突然触及了李世默某种压在心底里的情绪。

    他赫然起身,四下皆是土墙,勉强能容一人站直的地下室逼仄得他心慌。

    九月刑场上的经久不息秋风,漫过高台喷薄如注的鲜血,这些年画地为牢的自苦,彻夜不眠的折磨,突然化作了面前某个极其可悲的笑话。

    冷静,一定要冷静。

    李世默攥紧了拳头在未修葺的土墙上反复摩擦。

    面前这个人狡兔三窟,还有没有,他漏掉的细节?

    等等,有问题,肯定有问题。

    薛琀如今已算逃出生天,虽然现在只能蜗居地下室,可一旦伪造证据的罪名坐实,他一样还不了自由身。

    一再反复确认,他告诉过薛琀,自己的目的是重查龙门薛氏案。

    而重查就意味着,薛琀是罪上加罪。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告诉自己实情。

    除非他告诉自己的不是实情,或者是片面的实情。

    忽地,自远处,细碎的跫音如盛夏时节的雨,窸窸窣窣,又逐渐磅礴如注。暴雨声渐近,兵器摩擦声,官靴扎扎实实踩在地上的声响,铺天盖地而来。

    其中混杂着一个不阴不阳的嗓音——

    “包围薛府,一个人都不许放跑。”

第五章 龙门:背水

    被人发现了。

    来者是冲着薛琀的,也是冲着他的。

    更准确的说,就是冲着他见薛琀的契机。

    是谁?又是谁传递的消息?背后的推手又是谁?

    李世默眉眼如炬直直刺向薛琀,脑中飞速转着。

    薛琀却还赖在地上,向着他摊手,显得漫不经心。

    “殿下……”

    斜上方的地道口,传来薛珩断续的声音。

    然而很快被粗暴地打断,脚步声就在头顶此起彼伏,呼吸声就像从四面吹来的风,山雨欲来而风满楼。

    地道口上一片阴影闪过,一个猫着腰侧着身的人,不紧不慢向下挪步。

    黄土在脚下厮磨,悉悉索索似有尘土如雪片纷飞。

    “宣王殿下,老奴奉旨前来抓捕要案逃犯,您怎么在这儿?”

    张怀恩。

    神策军兵马使张怀恩。

    跟他的亲弟弟张怀德相反,李世默其实极少与他打交道。上次还是一年多以前,长安城外子午峪,他带着北衙禁军的关河,解了他与敬王的僵局。

    但这个人,又是扎扎实实活在他的周围,巴蜀一事的背后有他,龙门薛氏案子背后有他。甚至,假使确如若昭所说,他利用秘门易容术在长安城广撒探子,那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无所不在。

    李世默仰头看他,背靠地道口一方狭小的天光,面朝地下室的煌煌灯火,两簇光源竟生生切割出明与暗。

    “张大人来得巧,问得也巧。”李世默冷冷看着来者,“本王也要斗胆一问,张大人,又是如何恰巧出宫,又是如何那么巧,抓到逃亡了三年的罪犯?”

    知道薛琀在此处的,除了他自己,应该只有薛家兄弟。自己断然不可能,薛琀,他连这地下室都出不去,谈何勾结张怀恩?

    是薛珩吗?

    他警惕地向着入口望去,看不见,薛珩该是被制住了。

    “老奴是奉旨行事,这话,殿下还是留着问圣上更好。”

    张怀恩笑吟吟,不过这笑意也是毫无温度的。

    “既然老奴到了这儿,和罪臣薛琀相关的一应人等,殿下、薛大人,老奴皆要带回去面呈圣上。总之,是要见陛下的。”

    张怀恩说的对,关于薛家的案子,迟早是要见的,只是没想过会这么早。薛家的案子还有疑点,就算薛琀承认,他与冯征伪造了薛将军通敌的信件,也交代了伪造的原因。

    可冯征的动机呢?

    还有,这么明显的栽赃,薛将军为何不向父皇申诉陈明?

    他应该有机会的。

    张怀恩慢慢踱着步,停在薛琀面前。地上地下一片死寂,干草在他脚下被磨得扭曲。

    “薛……将军,别来无恙。”

    薛琀还是笑嘻嘻,他抬头,来来回回把面前这个人打量了个遍。终于懒得把腿盘起来,箕踞撑地而坐。

    “张大人看来是打算把我从这不见天日的地下室带出去,薛某人感激不尽。”

    薛琀双手一摊,“张大人,请吧。”

    几个兵士手脚麻利地把薛琀押了出去,李世默沉下眸子,牢牢盯着整个过程。其间几个兵士,凑到他身边,大有也要上前押解他的意思。

    李世默下意识把手甩开。

    张怀恩也不恼,冲着抬高了声音,“殿下识大体,还用你们这些人动手动脚?”又一边向着李世默盈盈赔笑。

    “殿下得罪。”

    一步一步重新回到地面,十一月的正午,窗外的阳光原本不算大亮,从满目黄土到天光明媚,竟让人炫目到睁不开眼。

    周围并无多的甲兵,除了几人留在房中,牢牢围住了薛珩。那些数不清的脚步声,该是在屋外。

    透过窗棂,极为刺目的,是包围薛府的神策军手中的粼粼刀光。

    李世默征询的目光看向薛珩。

    是你么?

    薛珩一脸茫然无措地摇头,又狠狠瞪了一眼被反剪住双手软得像滩泥的薛琀。

    不是薛珩。

    可如果是薛琀引来的张怀恩,他又是如何做到的?

    动机呢?

    这两个问题,从福延坊到入宫的长路上,李世默一直来回思考。

    从北门玄武门入宫,两侧高墙如夹岸的深谷,宫道更似湍流,被两岸峭壁挤得逼仄。长安城横平竖直排布的格局与差序,在此处发挥到极致。

    在这里,北衙禁军在此处滋养壮大,足以控制整个关中的神策军随之脱胎孕育。太宗皇帝曾踏过血与荣光,节愍太子曾饮下一壶恨与不甘的烈酒,就着乒乓作响,一挥舞便是一钩弯月的唐刀。

    在数百年李唐王室绵延不绝的历史上,玄武门像是一个背面,茂盛蓬勃的背后,高墙与铁血,忠诚与背叛,向着至高之位死不旋踵的权欲,走无可走退无可退最终背水一战的决绝,那些堆叠如城墙的青灰砖石,都曾见证过。

    李世默站在紫宸殿光洁如洗的石砖地面上,不动声色打量着周围,显得极其淡漠。

    被押解进宫的薛珩薛琀,前来领功的张怀恩,还有——

    太子。

    张怀恩背后的推手是太子?

    有可能。毕竟当初张怀恩的干儿子因李世训而死,敬王和张怀恩结盟的可能性不大。

    当然也有可能是敬王李世训,太子未必能放得下身段与内侍结盟,倒像是被人推上前来煽风点火。

    哪种可能性更大一点?

    他眉眼微垂,脑中却在飞速旋转。

    对于屡次有事都在场的李世默,皇上显得颇为头疼疲惫,看得他心烦,便先朝向了张怀恩。

    “你说要出去有要紧事办……”

    又把这下面站着的这五个人看了一圈,怎么看怎么头疼。

    “就是这么办的?”

    “回陛下的话,老奴今日收到线报,说是有三年前罪臣薛琀的踪迹。有幸天恩庇佑,老奴得以抓获逃犯。”张怀恩拱手大拜,像一只熟透了的虾,“薛琀逃刑,躲在其族兄薛珩府上整整三年,如今终得落网,实在是可喜可贺之事。”

    “抓起来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吧。”

    皇帝陛下是真的觉得烦。三年前薛家的案子,从头吵到尾又从尾吵到头,翻来覆去纠缠不休,他想保,无数人告诉他,不能保。他被人架着要杀,又有人跳出来说,不能杀。

    最后却是薛骁敬自己叩首请求一见,说——

    不管什么罪,他都认。到此为止。

    三年前的事到此为止。坐在龙椅上的李若旻,再也不想重来一次。

    “父皇!”太子慌忙叩首,“逆贼薛琀伏法,而薛大人藏匿奸佞,宣王更是与逆臣私相授受。如今薛琀被抓一事,朝中说不定已有风言风语,旧罪虽惩,却对新罪不闻不问,恐怕难以服众。”

    皇上淡淡打量他。

    你什么时候也有兴趣掺和这种事来?

    太子伏首不说话。

    皇上又看向李世默,“说吧,什么情况。”

    而李世默一直在思考对策。

    现在这个骑虎难下的局面,张怀恩背后的人是谁,暂且放下不论。而太子的存在,便是要咬死了他与“薛家逆党”的关系。

    太子知道,御史大夫陈瑜民必然也知道,陈瑜民手下那批谏官自然不会不闻不问。他们会想方设法大做文章,百般污蔑。这些年来他与若昭的苦心经营,极有可能毁于一旦。而接下来深入调查薛家案,便会时时刻刻受到掣肘。

    而他李世默,迟早是要把这个案子,翻个水落石出。关于三年前朝堂上盘根错杂的势力是如何绞杀大唐的护国柱石,又是如何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生生烧化了大唐西北边疆的铜墙铁壁。

    不过,还是有些疑点没有弄清。

    但薛将军被诬陷通敌叛国的大方向,应该是不会变的。

    薛琀已经承认了,证据是伪造的。冯征的证据,也应该不出于此。

    更何况证据中,确确实实存在着,极其明显的漏洞。

    要不要,现在就试一试?

第五章 龙门:昭雪(一)

    而与此同时,自北门玄武门吹进的风,忽地又烈了起来,搅得一时云山雾罩,大开大阖,似是风云突变之势。

    黑云压城,高耸的宫墙有了没入天际的错觉。一架马车吱吱悠悠地驶入宫城,马车古旧,咿呀作响。松动的青石板,也被马车压得吭哧吭哧。

    二百多年过去了,宫道也在日复一日的碾滚踏过中,再也经不住风霜。

    萧贵妃还是如往常一袭霁蓝色的缎面袍,外头搭了一件素白的披风。实在像内里结冰外头雪,而在寒意料峭的节气里,缓步在御花园中,愈发有凛若秋霜之感。

    “今日听说很有些热闹。”

    她隔着重重飞檐,回望一眼众星拱月的宣政殿。太远了,入冬的雾霭渐渐弥合,连天都是模糊的。

    最后只得做罢,低头,浅浅地抚弄着行将凋谢的木槿花。

    “张怀恩带回了一个……故人?”

    一直陪在萧贵妃身边的,还是那个重华宫的掌事无衣。她个头虽然小小的,但模样属实机灵。她略一福身,凑近了压低声音道。

    “是,宫里都在盛传,说是抓住了三年前那个逃犯,还有……与此相关的吏部尚书薛大人,以及宣王殿下。”

    “哦。”

    无衣又压低了声音道:“事关宣王殿下,那宁妃那边,还需要我们……”

    “不必,”萧贵妃抬手,“啪”的一声折下一枝木槿花,在手中来回把玩,“苏芷兰,可比我们想象的,要沉得住气。”

    “毕竟事关……”话说一半,无衣咽了咽唾沫,“那我们需要做些什么吗?”

    “这么隐秘的事,一抓到便传得满城风雨,要说这背后没人搞鬼,我是不信的。”

    离了枝的花,实在太容易枯槁。萧贵妃松手,刚折在手上孤零零的花,顷刻间又落入尘土,碾作尘泥。

    “无衣你记住了,事出反常必有妖,等着看吧。”

    步出御花园,笔直能看得到尽头的宫道也是幽深的。宫门开阖,流言与秘密在此处飞短流长,落入每一扇宫门之后,生根、发芽,日复一日恣意地生长,又腐烂。腐烂的污物层层堆叠,腐烂的沃土上又开出新生的花。

    隔着长街,前朝与后宫判然划开天河。萧贵妃倚在甘露门前,不远处便能看到紫宸殿冷冷清清的朱门绮户。

    视线再往前,紫宸殿外,倒是热闹得紧。一个月白色的身影,以天为证,以地为席,向着赫赫巍巍的紫宸殿,屈膝跪地,双手交按,拱手至膝前,缓缓稽首而跪拜。周围黑压压一群人,大概上前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无论是月白还是乌黑,在紫宸殿庞然大物前,都显得极为渺小。

    萧贵妃眸间亮了亮,睁大了眼,又实在看不清,转头问无衣。

    “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是永安郡主。

    话分两头,当下的紫宸殿内一片胶着,皆因李世默的叩首的一句——

    “儿臣请求父皇下旨,彻查龙门薛氏一案。”

    众皆哗然。

    而偏偏就在此刻,看门的内侍小心翼翼探进来,顶着周围五个人形成的奇妙氛围,硬着头皮道:

    “启禀陛下,门外,永安郡主求见。跪在地上,说是见不到陛下,就不起来。”

    永安郡主,细究起来,她是先帝静帝李从僖的堂姐,是当今圣上李若旻的堂姑,更是整个长安城中,目前为数不多的“从”字辈的李唐皇室。五十多年前,丈夫英年早逝,她便谢绝一切改嫁的可能,独自拉扯着刚刚满月的薛珩长大成人。

    这份名声,虽不及当年风风光光嫁于萧家高门,殿试状元,如今当朝中书令的长乐静和大长公主,却又更固执、更令人满怀敬意地存在于长安城的口耳相传间。

    这样德高望重之人,没有人愿意得罪,也没有必要得罪。

    皇上忙起身。

    “快请郡主进来。”

    一如盛夏时节第一次见到永安郡主,她还是一身月白色的织云锦,一头已染银丝的长发。年近七旬的身子骨清瘦而矍铄,更在踏入紫宸殿时,猎猎长风吹起仙风道骨之感。

    “老身……”

    龙椅之上的人比永安郡主更快开口。

    “郡主免礼,给郡主赐座。”

    从永安郡主踏进紫宸殿起,整个气氛就陡然变得不对起来,胶着又哗然的空气刹那间凝住,各怀心思的紫宸殿就变成了夏日午后的凉风堂。明明端坐在阶下,却似自家高堂。

    她坐在精雕细琢的楠木椅上,抬眼把周围一干人等打量了个遍。

    在目光扫到薛珩的一瞬间,为人子的薛尚书向着母亲扑通一声跪下。

    “无意惊动母亲,儿子万死难辞其咎。”

    永安郡主只在他脸上停了一瞬,声音便冷沉下来,“家事难堪,回去再说。”

    又正正地看着高坐在龙椅上的陛下,“老身今日前来,确实是为这不争气的儿子而来。竖子瞒我,竟在府上藏匿逆臣,属实有辱家法门风。该罚。”

    永安郡主又淡淡望了一眼伏在另一边的李世默。

    “但,无意牵扯宣王殿下,老身实在过意不去。不管是我李家人,还是薛家人,都要讲究一个行得正坐得端,不偷不抢,不亏不欠。所以,特来向圣上说明原委。”

    她一顿,“宣王殿下来我薛府,算上今天,不过两次。要说他与逆党勾结,属实算不上。”

    太子的声音突然跳出来,“宣王与罪臣薛琀密谈,张大人是抓了个现行,难不成还不算勾结?”

    “世谦。”

    皇上冷声打断。

    永安郡主抬眸,缓缓打量站在一旁的太子殿下,像看着某个精致的摆件。

    “太子殿下是怀疑老身在诓你?”

    “不敢不敢,”太子一拱手,偷偷瞄了一眼父皇,忙致歉道,“是本宫失礼了,还请郡主恕罪。”

    永安郡主并未回他的话,只是又看向那位高高在上的堂侄。

    “太子殿下说得不错。宣王殿下是与罪臣薛琀密谈,有罪。犬子藏匿逃犯两年,也有罪。那照这个道理,老身这两年身在薛府,也算是间接庇护了逆贼,也算是有罪?”

    皇上笑答,“郡主哪里话,郡主不知此事,自然无罪。”

    永安郡主点点头。

    “皇上说得也对,不知者无罪。那知其无罪者,又是否有罪呢?”

第五章 龙门:昭雪(二)

    什么意思?

    永安郡主颤颤巍巍起身,理了理裙摆,一手撑在膝盖上,一手向下探着地面。她甩开了试图上前扶她的太子,慢慢地,一步一步跪了下去。

    “犬子薛珩,虽成不了大器,但老身这些年的敲打,知晓他并非不分是非之人。他既然藏着这逆贼三年,那就必然有,不得不藏的理由。”

    永安郡主向着自家儿子偏了偏眸子,“是吗?”

    当朝吏部尚书跪在母亲面前,伏得严严实实。

    “回母亲的话,是的。因为他说,薛家案另有玄机。”

    永安郡主微微颔首,又向着陛下道:

    “三年前,陛下要查犬子是否牵涉此事,老身断无护短之举,此事举朝皆知。”

    皇帝陛下点点头,“是,郡主高义,朕亦感佩莫名。”

    “那么是否可以说,三年前,犬子得以保全,是因为他自己的清白?”

    确实是。

    但没人敢应。

    “如今,陛下下旨将奸邪下狱,而宽待老身一家。陛下认为这是施恩老身,老身虽铭感五内,却也断断不敢领这个情。”

    她一叹,“因为,此举有违家法。就算犬子今日能全身而退,老身也绝容不得这般包藏奸佞的小儿立于薛家祠堂。”

    七旬的老人,枯瘦的手在地上摩挲,按实,缓缓地向着高阶俯下身去。

    “今时今日,老身恳请陛下,彻查此案,以正我儿的清白。同时,也还被这犬子拖入此案的,宣王殿下的清白。”

    偌大的紫宸殿丹陛下六个人,连同一开始被按在地上的薛琀,齐刷刷已经跪了四个人。

    而此话未落,第五个人太子一撩锦袍,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父皇,永安郡主是尊长,无论是否查证此案,都请陛下宽待郡主一家。并非郡主理解的宽宥,而是薛大人这些年制住叛逆有功。不然,张大人也不会如此顺利捕得逆贼。”

    永安郡主又偏着眸子看太子。

    “那照太子这么说,藏匿逃犯三年可免一罪,而宣王殿下不过最多见了两面便要受罚。”

    她坐直,目色深深地凝视着太子殿下,言辞缓缓而至于一字一顿。

    “当朝太子,未来的一国之君,就是这么说话的么?”

    话说得很重。但碍着永安郡主的辈分,太子没敢应声。

    “堂姑。”

    高坐在龙椅上的人唤了一声,却没有称呼为“郡主”。

    “堂姑此来紫宸殿,究竟想要朕如何?”

    “枉担陛下一声堂姑。”永安郡主扬声,“老身此刻恳求陛下,确实是为了私心。而老身的私心,不过想求一个心安,既不因枉受陛下的宽宥而愧于天地浩荡,又不因犬子入狱而愧于亡夫临终的嘱托。”

    她郑重拜下。

    “老身虽是私心,但亦为公事。既然宣王殿下与我儿皆言此案有问题,不妨查个干净。至少,不能就这么拿起,又轻轻放下。”

    “堂姑先起来说话。”陛下朝周围人使了个眼色,几个小内侍连忙上前正欲把永安郡主扶起来。

    然而跪在地上的女子抬手拒绝了。

    “老身想要陛下一个准话,就那么难?”

    皇上觉得一时头大如斗。

    他亦起身,步下丹陛,浅金色的暗纹在满目金碧辉煌中显得波光粼粼。

    “难道要朕亲自来扶么?”

    永安郡主没理他伸出的手,依旧扎扎实实地按在地上。

    “皇上肯对我这无官无爵的老妪行降阶之礼,却不肯为了一点真相的可能重审此案。陛下行此大礼,最多恩泽老身一人。再查龙门薛氏一案,却足慰边疆十数万大军的心。后世史官,必当钦佩陛下为君的勇气与正直。”

    永安郡主仰起头看他。

    “两相对比,究竟孰利孰害,陛下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不是你一个深闺妇人想得那么简单的!

    多年的憋屈一时涌上心头,万千头绪解释又解释不清楚。皇上几乎咬牙切齿让自己冷静。

    “当年的案子早已封卷查实,朕并未对薛珩追究连坐之责,已算是对你一家的恩典。事到如今,郡主还想怎样?”

    迎着天子一怒,永安郡主亦答得掷地有声。

    “老身说过,不是恩典,是我儿本就清白的事实。”

    “那你告诉朕,这个案子有何重开的必要?”

    “因为宣王殿下说,薛家的案子还有不清楚的地方。因为找到了薛琀。”

    “李世默,那你说,”

    皇上狠狠地朝着李世默甩了一把袖子,袍袖所至之处,皆激起水波三千。

    “薛家的案子,到底有何问题?”

    李世默的手也按在地上,整个人深深地埋了下去。他看不到父皇的神情,只觉背上掀起一阵飒飒的寒风。

    “回父皇的话,儿臣今日拜访薛子瑞。他向儿臣承认了,当年薛将军通敌的信件,是他伪造的。”

    立在一群跪成一个个小山包似的人中,皇上如高山上的迎客松一般,目光掷向跪在远处的薛琀。

    “薛琀你承认吗?三年前的证据是你伪造的。”

    李世默的心,忽然紧紧地揪了起来。

    虽然薛琀在地下室里,口口声声说证据是他伪造的。却并不等于,在陛下面前,他也承认诬陷薛将军的事实。

    说实话,李世默从决定现在就翻案的那一刻起,便隐隐觉得什么东西失控了一般。一切来得顺利,又太突然。薛琀承认伪造证据,随之张怀恩便到了。他被押到陛下面前,毫无退路,又理所应当地提出重审薛家案。

    难道这是个局?

    做局的人是谁呢?目的难道是咬死了他与薛家的关系,在地下室予他希望又在紫宸殿陷他于死地?

    那薛琀又在其中扮演一个什么角色?

    他联系过做局的人吗?又是如何联系上的?

    他现在到底会不会承认伪造证据?

    应该会的吧。不论他说不说实话,都注定难逃罪责。说出实情重审此案,还能讨个良心的安宁。

    可万一他咬定证据不是伪造,他李世默当下又能耐他何?

    按在地上的手,也渗出了黏津津的汗,和紫宸殿的地板一样冰凉。

    他忽地觉得,伏在地上而看不清那一柄刀何时落下,实在像是引颈待戮。

    莫名像隆平九年九月刑场上他从未见过的秋风。

    只是晚来了三年。

第五章 龙门:昭雪(三)

    “承认。”

    嘶——

    李世默像是劫后余生地松了口气,垫着额头的手背早已被汗浸湿,手心手背皆是一片凉津津。

    同样是伏在地上,薛琀的声音倒是依旧如尘埃乱舞的地下室里一般,滑腻腻像一头无所不至的泥鳅。

    他抬高了声音,显得笃定非常又无所畏惧。

    “宣王殿下说的我都认,三年前薛将军通敌的信件,就是我拿着他的印信伪造的。”

    却是太子最先跳出来,他回过头拧着身子瞪他。

    “当年不说,为何如今突然又想说了?”

    “当年是当年,如今是如今,今时不同往日。”薛琀突然坐直了身子,饶有兴致地看着跪在前面的太子殿下。

    “再怎么说太子妃也是薛家人,就算不是太子想娶的人,一日夫妻也有百日恩,太子殿下这么说话,也不怕太子妃在天之灵寒了心。”

    “你……”

    薛琼的事一时半会也说不清。他从小就被教得规规矩矩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就超出于自己的喜好。自他被册封太子的那天起,父母分别给他送来了太子妃薛琼与侧妃陈淑慈。无所谓喜欢,也无所谓不喜欢,那是他该娶的,是一个太子该娶的。

    却没想到薛家案发,太子妃薛琼怀着身孕慷慨引决。又在去年,李长攸突发疾疫早夭,陈淑慈被人诬陷上吊自缢,他就像是被生生剜去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

    可是却没有在乎他的感受。

    母后告诉过他,不可在太后面前,表现出对于太子妃、对于薛家一丝一毫的怜悯。

    而诸如李世默之流,李世谦不用猜都能想到,只怕也会因他对薛家的冷漠,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所以,一个两个都是这样,随便一个人都能在他面前逞口舌之快。永安郡主是长辈倒也罢了,就连一个阶下囚都能骑到他头上?

    好在张怀恩机灵,使了个眼色,两个神策军的侍卫一齐把薛琀又按了下去。

    “说。”

    皇上并不想理会太子与薛琀的口头恩怨,他一再盯着薛琀,整个随着刚刚上涌的怒气而微微颤抖。

    如果当初薛家是被冤枉致死的,他又何苦亲手毁了苦心布下的棋子?

    还有薛骁敬,如果是被诬陷的,他为什么又不上书澄清,还大费周章地请自己到天牢中,三叩九拜,只为说一句——

    “外面说的那些事,罪臣薛骁敬一力承担。臣自知难逃一死,有负陛下圣恩。唯有恳请陛下,到此为止吧。”

    结果这件事根本就到此为止不了。

    真真是叫他里外不是人。

    “三年前为什么要说谎?如今又是为何,跳出来说这番话?”

    “这件事来龙去脉很复杂。”相比皇上的隐忍不发的怒气,薛琀整个显得优哉游哉了许多,“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而且罪臣之前说,萧关守将冯征也伪造了证据,为了验证罪臣所说属实,不妨把冯征也叫过来,当面说清楚了最好。”

    “逆贼。”

    又来这一套,皇上一字一顿。

    “真当朕不敢杀你?”

    杀了好,杀了一了百了,再也不用想这烦心事。

    薛琀想爬起来,却又被背上两个人牢牢按住,只剩在地上叩头如捣蒜。

    “陛下确实现在立刻就可以杀了臣。杀了臣,一了百了,可陛下,就要被薛家的案子永远困扰着。而罪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只要陛下让冯征入京,这件事陛下一定让乐见其成。”

    什么意思?

    竖起耳朵仔细听的李世默,虽然一动不动趴在地上,脑子却飞速地转起来。

    什么叫陛下一定乐见其成?

    就算薛家案翻过来,就算陛下为当年的棋子洗雪冤屈。翻案本身就是明目张胆打了父皇的脸,为什么薛琀,会这么说?

    李世默还没想清楚,太子已在陛下的脚边叩得哐哐直响。

    “此子獐头鼠目,个性乖张,他既然否认了三年前说的是实话,又怎能保证他如今说的是实话?恳请父皇明察啊。”

    薛琀连脑袋也被人死死地按在地上,声音却扬了起来。

    “太子就真的不想知道,太子妃一家,究竟是如何覆灭的吗?”

    闭嘴!

    太子此刻最想跳起来,在薛琀的脑袋上狠狠踩上几脚,再冲着他那油嘴滑舌的嘴皮子扇两个大耳刮子。

    感觉到身边的父皇袍袖带风,硬是生生忍住了。

    皇上目光示意两个神策军护卫把薛琀的脑袋松开。

    “你到底想说什么?”

    终于喘了口气,薛琀坐直了身子,抬头仰望陛下。大概是忽地又想起圣容不可直视,又垂下眼眸,无奈地摊摊手。

    “薛家的案子,其实并没有结束。它一直都在,在陛下心里,在太子心里,还有宣王殿下,薛大人,永安郡主,张大人的心里,在场很多人的心里。目前除了罪臣,恐怕也就只剩冯征还知道实情。陛下就真的不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吗?”

    后面。

    这是一个很模糊的词语,是这个案子的背面?还是说,这个案子的后续?或者说,还有更深层更隐微不发的渊源?

    皇上骤然想起来,那一日高墙铁窗高筑的囹圄之中,薛骁敬对他说的话。

    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的意思是,其实还有故事。只是所有人都停留在那个私通敌国的滔天大罪,而生生止住了更进一步的可能。

    薛琀又乖乖地趴了下去。

    “罪臣要说的就是这么多吧。反正罪臣现在的命在陛下手上了,陛下随时都可以一刀切了。总归,陛下是不亏的。”

    确实不亏。

    还能知道的更多。

    “父皇,儿臣也恳请,父皇下旨召冯征将军回京。”

    开口的正是李世默。

    虽然他还没有想清楚其中的关节。但召冯征回京,本身就是重审薛家案必不可少的一步。既然薛琀已经开口,父皇似乎又有动摇之心,他又何尝不愿将此案重审。

    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父皇,儿臣也有一言,冒死上书父皇。”

    声音自紫宸殿殿门响起,闻者皆逆着光向外看去,只见枢密使王朝贵,领着一个颀长的身影而来。

第五章 龙门:昭雪(四)

    敬王李世训。

    他来干什么?

    “儿臣这几日理了户部今年为止的银钱周转,有些许心得,正想跟父皇汇报。”

    他朗声答道。环视周围大大小小跪了一片,先是一惊,大抵是不明所以,“刷”的一声也跪了下来。

    “不意听到诸位兄长,还有薛大人、永安郡主的争论,不敢打扰,便在门口多听了几句,还请父皇见谅。”

    “你呢?”

    站在一群小山包中属实异样,皇上转身,又回到龙椅上,掸掸衣袖,好整以暇问道:“你既然决定凑这个热闹,又想说什么?”

    “儿臣斗胆一议,既然罪臣薛琀一口咬定他与冯征的证据是伪造的,三年前的案子又生疑云,重审,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神策军的张大人,又在薛府上把三哥和薛琀抓了个正着——”

    李世训颇为遗憾地一叹,“三哥和逆贼私会,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可陛下要罚,伤了父子情分。如今三哥举朝爱重,这么一罚怕是更加伤了朝臣的心。可是不罚,难免被有心人嚼了舌根子,伤了父皇的圣名。”

    举朝爱重。

    伏在地上的两位皇子一字一句听了进去,各自心里都有一张打得飞起的小九九。

    李世训倒是一脸神色自若,“儿臣冒死一谏,不如诏冯将军入京一对口供。就算当年的案子真的审理有误,皆是这奸贼误人,非父皇之失。父皇肃清此案,还真相于天下,既打击了污蔑薛家的群小,更让后世对父皇敬仰有加。”

    污蔑薛家的群小又是谁?

    皇上心里比谁都清楚。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确实是一种无上的诱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薛家就算被咬蚀了个干净,掀起这桩案子,也够足以看看陈家人的态度。

    “而且,三哥对此事也颇有心得,”李世训适时抬眼望了一眼李世默的方向,巧笑,“想必三哥一定很有很多话想说。不如等到冯征将军入京,咱们把这件事摊开了说,放在朝臣面前掰扯干净了。从此之后,再也没人敢有一句异议,岂不更好?”

    说罢,他整个人又拜伏下去,“儿臣要说的就是这些,还请父皇定夺。”

    李世默眉心跳了跳。不太对劲。

    除了太子,几乎所有人都在向着他说话,一个个口口声声要诏冯征回京查清真相,以至于进展过分顺利。

    而这个案子——如果真像若昭所说,是被朝堂的一众势力联合绞死的——根本就不可能那么顺利。

    永安郡主不问世事多年,或也可能是为了亡夫家世的清白。

    那薛珩与薛琀呢?

    到底是谁引来了张怀恩,让整个案子突然翻到水面上来?

    皇上指尖轻敲桌案,似是在琢磨。忽然又想起什么,抬头看向还杵着的两个人。

    “怀恩,你又是怎么想的?”

    张怀恩从进来的开始就没有多说一句话。他垂手敛容,和王朝贵安安静静地并肩立在最边缘的柱下。

    “老奴不过陛下身边一个办事的,陛下下诏,老奴照办就是。”

    “朝贵,你呢?”

    王朝贵似乎真的像是一个给敬王带路而误入紫宸殿的旁观者,他也垂首敛容,谦恭的模样和张怀恩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老奴也一样。”

    皇上轻敲桌案的指尖一顿,随即拿起手边的湖笔,在绢帛上写写点点几画。

    “传朕旨意,诏萧关守将冯征立刻启程,神策军传旨,负责护送冯征回京。”

    李世默叩首,“儿臣还有一请,请求一观薛家案所有的案卷,在其中一定还有破绽。”

    李世训也叩首,“儿臣也有一请,在此案查清之前,三哥毕竟与逆贼有染。为公允起见,理应让三哥呆在宫里,杜绝与薛琀冯征私下见面的可能。”

    太子忙埋首下来,“儿臣也认同六弟所请。”

    “都准了。”皇上一挥手,“世默你先暂居崇文馆吧。至于案卷,朕叫杨端肃差几个人抄一份给你送过去。”

    崇文馆,那是皇子读书授业的地方,也是李世默在十八岁之前,一段记忆的组成部分。从安和元年四月父皇入主宣政殿,到隆平六年独立开府,他在崇文馆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一晃便是六七年。

    那里据说也是若昭的记忆,生来残疾无法与皇子共处一室读书,只有义宁公主李若昕,抱着几岁的她,风风火火冲进崇文馆。

    不过这都是次要的,来崇文馆的路上,李世默一直在盘算李世训究竟打的是何算盘。被关在崇文馆,最大的弊端是见不到若昭。也就是说,他冒险迈的这一步,若昭无法及时应对,更不知今日廷议发生了什么。

    但李世训应该是不知道若昭与他的关系。

    那就是纯粹为了防止他与冯征在朝议前见面。

    可是冯征又有什么问题呢?

    除了他不知道冯征为何要上赶着伪造一封置旧主于死地的信。

    薛琀说是怀才不遇而忌恨。

    是真的么?

    他还没来得及多问张怀恩便杀将而至,此后再也不得空与薛琀说一句话。

    思绪一再向天际蔓延,脚步也不由得放缓,在他前前后后的四个神策军侍卫不敢催他,也随着李世默的步伐走走停停。

    “三哥!”

    迎面一声清脆,一位刚及他肩膀的少年迈着轻快地步伐映入眼帘。容色生得极为优雅尊贵,肤白如雪而口如含朱。这般容貌原本该是极为阴柔秀美的,而眉眼之间又有远不同于深宫皇子的勃勃英气。

    李世默稍一定睛。

    “世谚?”

    李世谚,是重华宫中萧贵妃的独子,生于隆平元年二月,今年满十二岁,正是在崇文馆读书的年纪。大概是被母亲保护得极好,除了必不可少的宫宴上,平日里并不多见。

    李世默看着自己这位十一弟,随即替自己府上下不了地的若昭心生艳羡。同样是早产儿,从未见过李世谚有何病弱之症,尤其是刚刚跃过来的步伐,足见身体底子过得去。

    他心里涌起淡淡的酸涩,毕竟是有母亲的人。

    李世谚浅浅一拜,“三哥不是早就出去了?为何来此处……”

    并不想把这个十二岁的孩子牵扯进来,李世默也报之以浅浅一笑,“过来看看。”

    十二岁的少年,却早已无刨根究底的好奇心,他目光极快地扫过三哥周围跟着的四个侍卫,又迅速垂眸。

    “那三哥先忙,弟弟告退了。”

    步过前厅诸位皇子读书的地方,廊间幔帐遮挡十一月的簌簌寒风。却又在猎猎作响声中,昭示着风的无处不在。

    反正周围也没别的人,李世默停在廊下。风自四面八方而来,裹挟着如刀的凛冽,一刀刀,吹得他脸有些干裂。成片成片如波涛般的纱帐更似广袖寒衣,乘风起舞,飘飘然羽化登仙,却又高处不胜寒。

    风好大。

    从北方吹来的风,有塞外大漠黄沙的气息。

    这桩起于甘凉的案子,大方向应该是没问题的。证据的错误,薛琀的口供,以及诸如陈家、卫家、神策军等等不得不绞杀薛氏的理由,构成一个完美的逻辑链。

    但细节上……

    比如今日廷议,不太对劲的地方太多了。太子从一开始就在紫宸殿,薛琀大放厥词完全不担心陛下会一刀结果了他,张怀恩大张旗鼓把他押解至圣驾之前却又轻轻放下,王朝贵就像路过看戏听个声响似的在陛下面前打了个转,而李世训,则是突然杀将而至说了一番不阴不阳的话。

    以及,还有——

    陈太后。

    他突然想起这位身处深宫,却又无处不在的女人。

    作为陈家地位最高的陈太后,定然已经知道了他要重审薛家案,又是为何,不出面阻拦他?

第五章 龙门:昭雪(五)

    而在宣王府的若昭,一觉醒来之后,顿觉天都变了。

    也确乎是起风了,十一月的北风吹得她梦里风雨飘摇,睁开眼隔着窗外凛凛的寒风,才知道李世默暗中约见薛琀被张怀恩堵了个正着,直接扭送到紫宸殿面见圣上。

    怔忡只有半刻,若昭几乎是以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动作,一手抓起挂在立木衣架上的斗篷披在身上,另一只手拈起停在笔枕上的湖笔。

    “阿澜姐,现在,立刻,马上把黎叔请过来,还有血魂血魄,两个人都要。”

    她把书桌上的信纸用纸镇一点点压平,压到一半忽然抬头,看向还杵在下方一动不动的雪澜,眨巴眨巴眼。

    “还有别的事要说吗?”

    “不是,殿下。”雪澜对这劈头盖脸一通吩咐很是不解,“至少要等宫里的消息传过来再行对策?”

    “具体细节都是次要的,以我对宣王的了解,宣王必然会趁此机会提出重审薛家案,这是最要紧的。”若昭已经开始马不停蹄在纸上写写画画,写了一行,又停了下来,“既是机会,又毫无退路,他一定会选择更进一步,而非裹足不前。”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李世默有多么想重审薛家案。

    就算李世默从来不曾催促过她一句,可她亦是清楚,那些长夜经年的噩梦,那些无言以对的沉默,都被牢牢封存在亟待破土而出的角落。触碰一下,琴声乍起,便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袅袅回音。

    他需要未来,需要不必背负枷锁的未来。

    “他既然会提出重审薛家案,必然是信任我能打理好后续细节,我也不能辜负了他。至于紫宸殿里如何进展,等宫里传来的消息再说。”

    雪澜办事也很利索,不一会儿,黎叔、血魂、血魄三人都站在她的书房中。

    若昭手中一封书信早已写好,正在往缄口的封泥上盖上自己的印戳。她看向血魂,“晋王的事,”复而又看向血魄,“子衿的事——

    “暂且都先放一放,你们俩现在,动身去萧关。找到萧关守将冯征,暗中把他盯紧了,务必保证他全首全尾地回京。”

    两个红衣的影子领命而去,若昭又看向先歇在一旁喝茶的黎叔。

    “抱歉赶忙把您请来,实在是有要紧的事。”

    若昭把封缄好的信递给他。

    “卓哥哥应该还没有回来,麻烦黎叔把这封信尽快转交给他,主要是拜托他之前查的事情,要尽快给我一个结果。还有他之前说在灵州鸿运柜坊掌握的两个证人,想办法尽快带过来。”

    长夜将至,白昼的时间在冬季一日沉重过一日的脚步中逐渐缩短。

    若昭在宣王府中,从日上三竿等到日影西沉。

    李世默自然是不会回来了,她让雪澜撤去了晚饭。独自一个人去了书房——李世默不在,她也没有去藏书阁的兴致。勉强饮了一碗红枣羹,靠在火炉边零零碎碎听着宫里传来的消息。

    李世默没有回来,甚至连带一句话的功夫都不曾有,说明了什么?

    这场没有狼烟烽火的战争就要开始了,比若昭想象得还要快地推进到她面前,无论她有没有准备好,都不得不应对。

    问题在于,张怀恩突然杀至薛珩府,谁透露的消息?

    背后推手又是谁?

    太子一党并不愿意薛家案翻上水面,甚至碰都不会碰一下。

    那就只可能是敬王。

    敬王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她之前以为,冯征截获的信件,是丽妃阿史那氏勾结母国西突伪造,最后假意落入冯征手中。因此,这几年她把目光放在西突厥的奸细上,等着敬王出手,又等着李君毅那边传来的消息。后来随着阿史那燕如的出现,她才发现,丽妃所掌握的恐怕不过是皮毛。

    那冯征的动机,又一再成谜。

    想不通,又要硬着头皮上。豪气万丈想要一洗冤屈的背后,是如临深渊的战战兢兢。

    另一头,同样被封禁不得出府的,还有清泉宫的宁妃。照顾着小语睡下之后,她依旧倚着西窗看书。

    只是很久没有翻动一页,暴露了她某种难耐的心绪。

    她只知李世默已经动手开始翻案,具体进展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想过一切会来得如此突然。埋在陈太后卫皇后身边的秦嫔还没有传来消息,丽妃身边的沈青绾,也没有任何动静。

    滴漏声不绝,随着烛台的跃动一声一声敲击在自己的心上。

    重华宫中的萧贵妃也没有睡下,她倚在天鹅绒的软塌上,霁蓝色的缎面睡袍映着苍苍茫茫的天。还有窗外隐隐传来的,李世谚夜读兵书的声音。

    无衣已经是第三次催促着萧贵妃睡下。

    “就来。”

    她应付了声,没挪窝,只是伸手去剪风灯里碍眼的烛芯。

    没剪上,灯花炸裂溅了她一手。

    十指连心,她攥紧的手扯着心脏一阵阵生疼。

    “无衣,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才发现,连个念想都没有。”

    封禁在府中的薛珩已经在母亲的住所前跪了一个时辰。冬日地砖冰凉,对已过知天命年纪的薛珩并不友好。为了这一次无端的自作主张,把母亲牵连进这乱局,也该罚。

    他幼年丧父,母亲为了保住这个独苗苗不许他从军。“萧家文臣薛家将”的童谣于他而言,更像是一种最远又最近的传说。他是薛家的外人,隆平九年后也是朝堂的外人。或者说被母亲保护得过分妥帖的他,从小就像这个世界的外人,他永远躲在郁郁葱葱的松柏之后,冷眼看着世间喧嚣。

    隆平九年龙门薛氏案爆发,他的冷眼也意外成了保命的护身符,活着,却成了漫长没有尽头的耻辱。

    所以他收留了薛琀,他相信他所说的另有隐情,他相信这个荣耀的姓氏所能予他的种种骄傲。又或者说——

    更像某种迫切的连接与归属。

    杨秉廉看着师妹送来的两个证人,某些隐微的猜想终于得到了证实。三年前他还未涉及刑法一事,对薛家案中的疑点一直念念不忘。他曾给前任刑部尚书,也就是他的叔父写信询问过薛家案一事,每每修书,亦总是石沉大海。

    他想,事情也该有个了结了。

    而在崇文馆,李世默很早便在榻上躺下,只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此前二十四年的经历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来来回回。

    翻身下榻,崇文馆已无皇子读书,隔窗无人语,只伴着萧萧风声。

    李世默步出屋门向西眺望,既无红日落幕血染西天,又无长河渐落群星将沉。只有沉沉天幕中隐约不可见的宣政殿鸱吻,背后是西北一望无际的风沙烟幕。

    长风欲起,而万物止息。自西北而来的黑云,压得整个长安城万籁俱寂。

    只是十一月七日,从西北边塞萧关传来紧急消息——

    萧关守将冯征,暴毙身亡。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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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桃花逆水流介绍:
东唐明宗康和年间,当今圣上的异母弟洛王爷因叛乱被处死。据说,洛王爷被处死还牵涉一桩秘闻,因他长得酷似先帝的姑母,承宣熙宁大长公主。
先帝的亲儿子长得像先帝的姑母?这本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流言在洛阳城中一度甚嚣尘上,无奈如今洛阳城中极少有人见过故去多年的大长公主。这流言,最后也就变成了茶余饭后的一点笑料和谈资。
“大长公主长得很美吗?”
那些跟随着先帝成祖皇帝打天下的老臣纷纷摇头。
“那为什么提起大长公主,大人们都是这副神情?”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突然遥想起那个静如深水的背影,棋子落盘有万千星河般璀璨,风云异动在她眼里不过只手翻覆,金戈铁马,也难抵窥伺人心的一声轻笑。
他讳莫如深,又欲语还休地流下一滴眼泪。
PS:男女主姑侄关系,严格遵循“发乎情,止乎礼”的原则,因此谈情说爱的部分很少,见谅。乱世桃花逆水流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乱世桃花逆水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