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乱世桃花逆水流TXT下载乱世桃花逆水流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乱世桃花逆水流全文阅读

作者:荆玉楚瑧     乱世桃花逆水流txt下载     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章 盛夏:天阶夜色凉如水

    若昭觉得头疼。

    那她该怎么办,总不能看着家世合适,对夺嫡最有利,随随便便拉一个就指婚吧?

    放在自己身上还行,当初她考定各世家公子,萧家是她反复考量之后最合适的靠山。萧岚重义,萧岄重情,至于家主萧靖和大公子萧屹,她都有办法拿捏对付。如今,萧家是她可以拿得出手的王牌之一。

    抛开一切动情的可能,她总不能让李世默与她一般,过着比丘尼一般的日子。

    “那我,就看着挑?”

    “好。”

    李世默并不回避,注视着她的目光中浮了一层温柔的月色。

    迎着他潺潺如流水的目光,若昭还是觉得亏欠,因难耐而字斟句酌。

    “不行,你最好,跟我说说,有哪些特质是你喜欢的,哪些,是你不能接受的。就算利益当先,你钟情的,我总归可以考虑到。”话终于说得顺畅了些,若昭喘了口气,“毕竟我总有一天,会走,你的日子还得你自己过。”

    “不能一直留下来么?”

    这句话接的太快,快到李世默说完,差点想把自己的舌头咬了。

    这下轮到若昭仰着头看他,笑得惨淡。

    “我留下来做什么呢?”

    是啊,她留下来能做什么呢?

    李世默顺着她的话想。

    她一个女儿身,又行动不便,不可封侯拜相,不可位列公卿。宫苑深深,她已经被这些所谓的使命锁了二十一年。一朝大功告成,难不成他还要把她禁锢在身边到死么?

    他功成之日,便是她离开之时。如今的每一天,不过是倒数的日子。

    这个问题李世默已经不止一次地想过,他一再告诉自己如果真为她好要想开些,让她过得自由自在一些。可这个结局,他发现他接受不了。

    见那头始终没有传来声音,若昭仰望星河。七月初七,上弦之月,西边半亮,残缺得很。

    “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其实吧,世人盛传牛郎织女的故事,不过是两颗相隔遥远的星星罢了。一颗在银河之西,一颗在银河之东。所谓七夕鹊桥相会,不过人们寄托遗恨,附会而已。”

    她微不可察一叹,眼中不知是盛着万千星河还是泪光。

    “人会散,会离开人世,会化作尘埃,和天上的星星一样,都是冷的。所谓人人称颂的感情,不过是众口交铄下的传奇,与当事人无关。”

    “我知道。感情是个冷暖自知的事,所谓牛郎织女,不过是众人感慨人间世事残缺抱憾的投射。你想说这个是吗?”

    “嗯。”

    “你说的对,冷暖自知,如果走到山穷水尽无路可走之际,可以不求结果。但……”李世默看向那碗已经空了杏酪,“总要留个念想吧。夜深人静,举目无亲之际,尚可聊以慰藉。就算是牛郎织女,银汉迢迢相隔,总有佳期可盼。”

    那……

    以后我每年回来看看你?

    听起来怪怪的。

    若昭迟疑片刻,只听得那头又响起一声。

    “算了,没事。”

    李世默端起玉壶,为她满上一杯桃花酿,为自己也满上,放在唇边轻嗅。

    像落入万千花树,百里红云之中,嘴角边还是熟悉的芬芳。上一次饮这一杯桃花酿,还是去年除夕,绵州客栈。他识破了她的身份,窥见她来路荒夷。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虽然没过几个月,像隔了梦似的前尘。当时他未曾忍住伸手抱住了她,如今远眺能望见长安城重重叠叠的宫墙里坊,却是能忍住了。

    罢了。再多的慨叹,付之酒香淡淡。

    若昭没接过他的酒,取了案上一张琴,指尖轻拢慢捻。夜色悠长而静谧,而她指下有风。

    “秋夜长,殊未央,月明白露澄清光,层城绮阁遥相望。

    遥相望,川无梁,北风受节雁南翔,崇兰委质时菊芳。

    鸣环曳履出长廊,为君秋夜捣衣裳。

    纤罗对凤凰,丹绮双鸳鸯。调砧乱杵思自伤。

    思自伤,征夫万里戍他乡。鹤关音信断,龙门道路长。

    所在天一方,寒衣徒自香。”

    李世默伴随着她一擘一抹轻轻敲击紫檀桌案,一边低声吟诵这首王勃的《秋夜长》。冷月高悬,思君不归,声声如怨如慕,倒是很适合盛夏将尽,秋意渐染的长夜。

    很熟悉的音,六年前他曾经在柔淑宫外桃花林听过。那是他第一次遇见她。

    “长相思?”

    母亲遗物,若昭正色,古琴置于膝上端坐。

    “是。”

    李世默知道,她一开始学会弹琴,也不过是与父皇达成同盟的一种手段罢了。换句话说,她弹得一手好琴,能最大程度唤起父皇对陈太后,对如今华阴陈氏的敌意,而减轻对她的警惕与制约。

    至少现在,父皇只怕从未知道,他这个妹妹,早已经在夺嫡大战中搅弄风云多年。

    李世默强咽下心头涩意,道:“之前只听你说过,从来没听你弹过。今日是专门给我听听的?”

    “当然。”若昭抚过七弦,“还想听什么?”

    “你最喜欢的吧?琴叫长相思,那你最拿手的曲子,应该是《长相思》?”

    “还真不是,”若昭看着这张琴笑得无奈,“实不相瞒,学了琴才知道,琴者寄情达意,并非简简单单手段二字可以概括。”

    只要不聊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问题,对话通常都比较愉快。李世默顺着问她,“那你喜欢……”

    “《潇湘水云》。”

    若昭答,也弹。起音忽疾,转而徐徐。云水奔腾,又如丝丝流云飘散。神思随云,随风,汇聚,又被雨打风吹去。每一声颤音,听得人心尖儿随之一颤。

    传说这首曲子的创作者,在国破家亡身世沉浮之际,孤身流落至潇、湘二水交汇合流处。远望九嶷山云海茫茫,如自己半生飘零无处可依,忽有山河不复,黍离之悲。

    李世默闭上眼。

    国破家亡,黍离之悲啊。人生若走到此等绝境,又该怎么办呢?

    再向前想一步,自己尚有保命之策。还有更多身世无所依傍之人,他们又该如何?

    曲子不短,足有半柱香的功夫。一曲终了,若昭回眸望他,似是闭上了眼。安宁的神情,如玉雕琢一般把时间凝固。

    这是……

    睡着了?

    忽地又觉得庆幸,她低眉,信手续续展开。更凄切更缠绵更深远更沉重的哀音,在凉如水的夜色里安静流淌。

    其实,这首曲子才是她为他生日准备的——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小时候练这首曲子,总觉得是不得不去做的任务。弹得久了,她终于发现,若论相思,原来真的没有比这首更合适的了。

    长相思,在长安。长相思,催心肝。

    相思催人老,相思催心肝。明知不可能却又近在咫尺,日复一日,催得肝胆俱损,伊人憔悴。

    不过李若昭不知道的是,在她身侧,李世默并没有睡着。眼角渗出了泪,泪里映着月光。

    不过李世默不知道的是,这是在他不到四十岁的人生里,第一次,完整地听她弹下一首曲子,

    也是最后一次。

番外三:昭默:人面桃花相映红

    隆平六年四月十五,长安柔淑宫。

    桃花初盛,十里红云。

    “好琴。”

    李世默在这片世外桃花林中走着,花香弥散,如影随形在周身氤氲。他顺着一缕很轻很轻的琴音而来,就像细微的风四散流窜,湖边的柳条还未颤动,风吹涟漪却点点漾开。

    宫苑深深,那是花都开不进去的地方。幼时跟母妃读书,始知天高海阔,便觉着这高墙中的生活属实乏味。直到今年年满十八可以独立开府,年初父皇给他指了一处宅子后,他便计划着除了年宴,多多在各地走走。没想到小语今年入春就病了,他这个做哥哥的,只得暂且停下趁着春光四处游历的脚步,拘束在宫中老老实实挨着。

    说来奇怪,分明一样是在高墙之下,这儿的桃花却盛开得烂漫恣意,娇艳远胜朱漆。就好像桃花源中不知外面世界如何变迁,只知道活活泼泼地闹着。

    “声音呢?”

    他寻琴音而来,回应他的只有脚下嫩草和桃花瓣的窸窸窣窣。

    “公子!”

    李世默顺着这软软糯糯的声音抬头望去,落入眼中的先是一蓬如乌瀑的长发,大被似的覆盖在小巧的身躯上。细细看去,方才发觉是一少女伏在桃花树的低枝上,繁花拥簇,云鬓半偏,一根红绳勉强圈着一簇长发。肤白远胜皑皑雪被,眉眼如素白的宣纸上工笔画上的一般,盛着盈盈款款的笑意。她那张精巧微醺的小脸枕在胳膊肘上,脸上晕开两团酡红,愈发衬得她白得心惊。分明未施粉黛未着金钗,却比满宫珠翠更加赏心悦目。

    她在桃花中笑着,两颊漾开的朵朵红晕,娇俏似繁花。

    李世默看了一眼桃花树下的小榻、斗篷、还有一琴一酒,只怕刚刚弹琴的便是这个像小精灵一般的姑娘吧。

    “姑娘,”他刚从清泉宫出来,一身净白的常服踏着落花走上前来。他仰头望她,不知是错觉还是乱花迷人,他看到一双秀美的眸子中,一闪而过的光。

    又意识到非礼勿视,忙埋首躬身行大礼。

    “无意叨扰,刚刚可是姑娘在抚琴……”

    “哥哥……”

    那花枝上的女子大约是喝醉了,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自顾自道:“不,还是叫你公子吧。”

    她喃喃,和着风吹桃花的低吟。

    “公子啊,公子。我是在做梦吗?”

    大概是真的喝醉了,实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李世默转身,“姑娘,上面危险,我找人抱你下来吧。”

    “公子!”

    她骤然高了一个音调,泡在酒坛子里晕晕乎乎的声音霍地撕开一条口子。

    “……不要找别人。我,我在和丫头们躲迷藏,会被人发现的。”

    那怎么办?

    无意间踏入小姑娘们的游戏,李世默有些头大。

    “公子……既然找到我了,能抱我下来么?”

    她闭上眼,低婉的祈求像哀乐。李世默只见她嫣红的唇瓣嘟噜着,如樱桃般甜美诱人。

    “不可不可,”他清了清脑袋里一些奇奇怪怪的画面,赶紧一再拱手行礼道,“男女授受不亲……”

    “是么?”

    来不及懂她这两个字的意思,只见伏在枝头的女子,忽地纵身一跃,惹得满树桃花簌簌摇落,一时间落英纷纷。

    “姑娘不可!”

    李世默身体却比语言还快地上前接住了她。她在他怀里很轻,就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隔着一层薄薄的纱裙都能感受到她身上的凉意。

    “我……接住你了。”

    他想开口说点什么,没想到自己却说的是这个。他心里懊恼的摇了摇头,真和着了魔怔一般。

    “嗯,”她在怀里动了动,脑袋恰好埋在他的怀里,一双凉凉的小手环上了他的脖子,桃花香缠了上来。

    “你接住我了。”

    窝在他怀里的声音闷闷的。她挣扎着伸手,摸到自己发上的那根红绳,一把扯下,系在了他的脖子上。

    “姑娘你这是……”李世默看着怀中人儿的动作哭笑不得。

    “你还记得我么?”

    她抬眸望他,满世界艳桃秾李,唯有她目色缠绵至哀。

    当然不记得。根本就没见过呀。

    想到不能和喝醉的姑娘讲道理,他慌忙把目光瞥向一边,纷纷扰扰的花瓣填充着视线,勉强转移这怀中轻软似羽毛的触感。

    她好香,身上一股淡淡的酒香,混着桃花的清甜,轻轻地挠过他的脖子他的脸颊他的嘴唇。

    “真的不记得了么?”

    她拽着着他脖子上的红绳。一扯,李世默还没反应过来就一头扎下去,和怀里的人呼吸相闻。

    “这样呢,也不记得了么?”

    她声声催问,像追着他欠了情债一般。但李世默自诩从来没惹过这种事,自然不会承认。可要说一声“不记得”,感觉属实伤人了些。

    他斟酌着用语。

    “没事。”

    那姑娘终于累了,闭眼的刹那,缓缓渗出清泪。

    “你别哭呀。”

    真没见过这架势,李世默七手八脚地想去替她擦擦,才意识到怀里还抱着,一时更加慌乱,“我这就放你下来。”

    “我腿废了,站不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

    忙中出错,李世默愈发应付不来,像抱着个易碎的瓷器的一般,“我不是故意的,我……”

    “没事。”

    她仰面看他,眸间映着的茜粉也迷上一层雾蒙蒙。额上落了一片花瓣,如桃花妆上一点花钿。

    终于又闭上了眼。

    “你送我回去吧。”

    李世默咽了咽喉间干涩,“你是,哪宫的女眷?”

    “毓安。”

    “好。”他紧紧抱着这团轻软的棉花,裙摆之下身躯柔若无骨。

    桃花飞舞,满目纷纷扰扰,如暴雨滂沱。嫩草枯枝在脚下窸窣,似溅起的水花。

    花林之外,转过回廊,一个水蓝色宫装的女子枝条掩映中匆匆忙忙赶来。

    “奴婢雪澜来迟,还请殿下恕罪。”

    李世默双手一抖。

    “殿下?”他看向怀中安睡的女子,“我不记得父皇有这样一个女儿。”

    “启禀三殿下,我们家殿下是……”

    雪澜一再福了身,余光不意扫到李世默脖子上还挂着的一根红绳,张了张嘴,才迟疑出声。

    “是当今陛下的妹妹,熙宁长公主。”

番外四:杨太傅

    隆平六年五月初五。长安城开化坊杨府。

    自长安正南门明德门而出的马车,在官道上打了个转,绕行至西南安化门又回到长安城中。马车车帘紧闭,只有驾车的小厮将马车赶得飞起。

    周道如砥,长安城自隋修大兴城以来,已近三百年。三百年,再坦荡的道路也被往来车轮马蹄碾得碎石子不断,卡得马车轮吱呀作响。

    马车入了开化坊杨府的后门。

    “有些时日未见长公主殿下,今年看来,气色大好些了?”

    来者须发皆白,步履却轻快,长髯飘飘颇有几分仙风道骨。虽年逾古稀,但精神属实不错。正是曾经的太子太傅,教过当今圣上、诸位王爷,出身弘农杨氏高门的杨文琏。

    同样也是熙宁长公主李若昭的授业恩师。

    “多谢老师关心,这些年调养,确实好了不少。”

    若昭刚从马车上下来,不敢劳烦老师,忙送不迭先给老师行礼。

    杨文琏望了一眼她身后风吟捧着的盒子。

    “你每年都来讨教学问,每年都带着东西过来。倒也不嫌麻烦。”

    若昭行礼的姿势不变,因为在轮椅上,跪不了,只是埋首,双手与眉眼相齐。

    “孔子授业,仍需束脩十条。熙宁不才,这些年一直私下叨扰老师,勉强尽学生所能,收集几册善本书,权当致歉。还望老师,不吝赐教。”

    “你呀,”再多感慨,付之一顿,杨文琏抬手向屋内,“去书房里说吧。”

    杨文琏原本并不关心宫闱秘事,只因为收了两个公主做学生,大抵对宫中事多留些心眼。十年前,义宁公主抱着那个五岁的小女娃闯进崇文馆的时候,她尚且还会嬉笑。十年光阴流转,磨得人笑意未至尽头便戛然而止。

    入了书房,风吟和雪澜一并在门外候着,满室书册与油墨混合掀起别样的霉味,窗外阳光透过窗棂,也因过了淘洗,而变得枯脆疏离。

    “我读商韩之道,常觉治国精深,非寻常人所能及。商君尚法,韩非兼理慎到申子,实则是兼论君主的威势与权术。如果,我是说如果,”

    若昭字斟句酌——

    “如果欲整顿一国秩序,是该从立贤君入手,还是该从明法令入手?”

    “你倒是念念不忘这些。”杨文琏本在惬意地喝茶,听罢此语,霍地放下茶杯,“教你读的《孟子》《论语》,都不作数么?”

    “作数作数,哪能不作数。”若昭私下拜访过杨太傅,知他脾性不过开开玩笑罢了,忙一脸粲然地赔笑,“刑名之学,老师最为上手。这些年学生虽不在长安,多有听闻老师辞去太傅之职,试图整修补充自贞观至开元的律令格式。刑名出自商韩,请教这类问题,没有比老师更适合的了。”

    杨文琏饶有兴致,“那你呢,你又是怎么想的?”

    若昭一再低眉垂眸答道:“老师曾说过,善法既立,功在千秋。贤君既立,利在一时。学生深以为然。照老师所言,学生胆敢一论,贤君明法者为上,无贤君有明法者次之,有贤君而无明法者再次,贤君明法皆无者,为最害。”

    “殿下,其实在当下,整顿善法,并无太大作用。”

    杨文琏端起手边的茶杯,又喝了一口,目光越过重重飞舞的尘埃,向门外可望而不可即的阳光望去。

    “律以正刑定罪,令以设范立制,格以禁违正邪,式以轨物程事。条条框框分门别类的,归根到底是死物,君主想要越过现行律法,为所欲为,实在是太容易了。”

    转而看向她,“你还记得,关于君主的地位,董仲舒有何言论么?”

    若昭恭敬答道:“一国之君,其犹一体之心也。隐居深宫,若心之藏于胸;至贵无与敌,若心之神无与双也。老师当初反复强调,学生不敢忘。”

    一时说太多的话,她身体还未好透,微微喘了口气,“学生亦认可这句话。只是这样一来,我们始终把一国之兴衰,寄托在一个贤君身上。贤君可遇而不可求,明法亦非一时之功,更需像老师这样的大才因时增删定补。因此,立贤君,还是明法令,学生也说不准了。”

    “你呀,”杨文琏看着她,幽幽一叹,属实有些好笑,“今日端阳,你知道是怎么来的吧?”

    “屈子感国破家亡,投汨罗江而来。”

    “屈子以香草美人自比,将君臣际会犹如男女之爱。这说明了什么?”

    杨文琏认真地看着她,自问自答道:

    “在现有的条件下,女人之于男人,文人之于政客,臣之于君,永远都是跪着的。为臣者,只能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君主上。但这个寄托,绝非乞求,绝非坐以待毙。同理,也不是你所说的,只靠明法令便能约束的。能懂吗?”

    若昭一忖,点头,“能懂。”

    “那臣再斗胆问一声。君者,源也;水者,流也。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你可认同?

    若昭正色敛容,“认同。”

    “不妨换一个思路,”杨文琏反问,“你看这句话,像是为君者所说么?”

    “所谓源净流清,无数读书人,依靠自己所学的圣人经典,站到为君者面前。用了些狡猾而聪明的手段,来规训君主,达到圣人之治的目的。”

    杨文琏一再抬头看了窗外的阳光,像穿越了漫漫十年光阴。

    “臣虽自幼学习刑名之学,但在崇文馆授业时,极少有提。带你们读的书,大多也是孔孟之道。你那么聪明,应该知道为什么吧?”

    “知道,”若昭双手交叠在膝上,因专注而微微前倾,“我们这些学生,今后或为一国之君,或为国家股肱,不可不时时刻刻自我约束。老师教授的,正是这些圣人自我约束的道理,心中的准线高了,行为自然有所顾忌。所以老师想说的是,除了法令,还有很多方式可以,塑造贤君。”

    看老师并不反驳,她一顿,眼中始终有凄然。

    “但老师,所谓政统与道统之争,归根到底,束缚的不过是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罢了。千军万马挤过了功名利禄的独木桥,不阿上,不媚主,又何来施展的空间?苦心向上钻营数十载,又还剩多少人,记得一开始究竟为何出发?”

    “说得对,这就是现实,也是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未来。但或许,并不是最后的未来。当然,那些未来确实早已与我们无关。”

    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杨太傅说话温和而凝肃。

    “我们无法改变跪着的姿态,但依旧能尽自己所能,去看清,去廓清这个世道。臣已尽力,殿下既然有心,也当尽力。”

    尽力啊。

    若昭凝噎。她现在开始着手做的,方向正确么?算是尽力了么?

    好像还是没有答案。

    杨文琏看着她不说话的样子,知她聪慧又极有主见,宽慰她似的笑出声。

    “实不相瞒,殿下,臣已向陛下乞骸骨,再过几日,便要告老还乡了。”

    “老师!”

    自觉失态,若昭忙稳了稳心绪。

    “您也要走了么?您当初教导我们,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辞去太傅一职,就是为了编纂法令。如今新法未成,您这算……”

    半途而废?

    “老啦!”

    杨文琏难得咧开嘴笑了,说了这么久,他终于想起来喝了口茶,“上年纪了,学生也教不好,法令也编不好。可不是老了么?”

    他再宽慰道:“殿下如需回长安,臣弟仍在朝中谋事,臣会拜托他好好照应殿下的。”

    杨文琏之弟,时任刑部尚书杨文珽,一墙之隔,就住在开化坊。若昭知道杨家两位老爷子,既是亲兄弟,又是师兄弟,难得的兄友弟恭。

    只是……

    杨文琏看若昭还是不说话,想到她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子,耐下心来。

    “老臣其实已无任何东西教给殿下了。除了听说陛下有位皇子——不过也只是听说罢了,行三,也是个读书的苗子外。义宁长公主和殿下,是臣教过的,最得意的两个学生。如今义宁殿下远在北燕,已经有了自己的路要走。而殿下的天赋和勤奋,在同辈人,甚至上辈、下辈人中,都属实罕见。加上殿下这些年走遍关中,遍历民间疾苦,见到的人情世故不少,论见识,论抱负,更当在殿下几位兄长之上。

    “只是你所见的东西太多,亲身经历的却很少。所谓阅历,阅是足了,但历却远远不够。”

    杨文琏看着这个十五岁的少女,眸间虽有戚色,但神思始终安宁坚定。有些话犹疑良久,此时不说,好像也没有时候能说了。

    他言辞缓缓。

    “既然你有济世救国之志,又刚好生在皇家,有普天之下绝大多数人所不具备的条件。历练到了,或可成为下一个武皇,按照你设想的方向走,也未必可知呢?”

    若昭眉心一跳。

    这就是老师的期望?成为第二个武瞾皇帝么?上千年来空前的一位女皇?

    她忙抬手行礼。

    “历练二字,学生铭记在心。只是老师,”

    她也一顿,亦言辞恳切。

    “我既无建功立业之心,更无扬名天下之志。武皇十四岁入宫,登基时年已逾花甲,其实不过是拿着男人的准则衡量自己。更何况把自己几十年的大好人生,浪费在和一群女人的漫长斗争中,就算一腔雄心壮志,早就被磨了个干净。恕我,难以认同。”

    见杨文琏不说话,若昭继续道:

    “我虽是个女子,加上腿脚不便,有很多事确实做不到,就连站起来这件事也没办法做到。”她苦笑,“但我总还能去做别的事情,利用女人的身体,利用我现在可以利用的一切,做到甚至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事。”

    譬如,她不必为了功名利禄,裹挟在庸庸碌碌的人潮中汲汲于富贵,屈从于天子一怒的淫威。再譬如,因了断了的腿,因了不可能的人,她早就做到断情绝念。既然她已不再是她,挽救日渐衰颓崩溃的李唐,还天下万民以安居乐业,碎了这条命,总还能接近一些。

    细细端详她一闪而过的决绝,杨文琏苦笑。

    果然,这丫头早就有自己的想法,怪他替他想多了。

    “殿下,臣从不怀疑殿下的心志和能力。臣也算是明白了,殿下此来,不过是想找臣寻求信心。臣对殿下,向来很有信心。不过也允许臣,最后倚老卖老一句。”

    杨文琏看着满室陪了他大半辈子的古卷书册,忽觉数十年的时光匆匆而过,一切回到原点,又阴差阳错。

    “江湖险恶,朝堂更险。年轻人,最难懂的词就是‘中庸’,总想着一条道走到黑。执念放不下,万事万物总想求一个因果——

    “可知这世间,没有解决不了的事,也没有能真正解决的事。”

    所以万事不妨看开一些,慢慢来。人还在,总有希望。

    忽地一时悲戚上涌,若昭只觉整个人被掏空了一般难受。大概一生能和她说前路艰险,慢慢来的人,一个一个,终究要离她远去了。

    “我知道的老师。可是学生总觉得时间不够了。我的时间,大唐的时间,都快不够了。我读《韩非子》,读太史公的《老子韩非列传》,才知道韩非是世间一等一的可怜。原本是王公贵胄,又身负理想才学,如能报国,该是何等庆幸。只可惜他出生的时候,韩国已无药可救,空负一身才学,空有一腔热血,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敌国实现自己的学说。”

    她长叹。

    “家国之忧,为政理想,这两件事,皆重于生命,到头来这两桩心头事撞在一起,连带自己,一并撞了个稀碎。

    “韩非找不到自己的君主,但是,我可以。”

第四章 商税:青萍之末

    隆平十二年七月,也是北燕王慕容恭十五年七月,北燕王都黑水城,依旧是一片宁静。八月校武场赛马大会将至,各项筹备如火如荼又有条不紊地进行。

    如今的北燕,南与大唐交好,西与西突达成密约,两方稳定,可称高枕无忧。

    北燕王后宫中。

    “还是没有消息?”

    北燕王后,曾经的义宁公主李若昕坐在雕花的镜前,似在梳妆,目光却看向窗边的白衣人。背后重重靡丽的纱帘将她与卧室隔绝开来。

    “没有。月姑娘,你……”

    李若昕拈起一只凤头海棠的金步摇,她轻抚镶着玫瑰色的宝石,凤凰在异常明亮的光泽中展翅欲飞。

    “这件事他们有意瞒着我,我也实在无能为力。恐怕,还得麻烦你自己去查。”

    说的便是去年九月西突北燕怀远合约一事。月汐来北燕有段时间了,因为于北燕王廷始终有心结,只是拜托北燕王后多方打听。

    “没事。”

    月汐了解慕容恭父子,尤其慕容彪,心思极深,对这位大唐公主防心不小。大不了自己查。

    转身欲走。

    “月姑娘,”

    李若昕坐在镜前忽地高声,扬手将那支金步摇摔在地上。

    “能帮忙捡一下这支步摇么?”

    月汐低头,光洁的石砖上金步摇掷地有声。

    她从窗台上跳下来,七月的黑水城夜间的风已有凛冽之意,吹得她雪白的长衫愈发肃寒。

    月汐知李若昕不会无中生事,眉眼微眯看向她,似有征询之意。

    李若昕却抢在她之前弯下腰,自己用白娟布包裹着那支步摇放在梳妆台上。一再扬声答道,

    “多谢月姑娘——”

    实在驴唇不对马嘴,月汐这厢想着,那头李若昕将那方帕子塞在月汐手中,连带手上不知何时沾上的胭脂沫,一并糊在月汐掌心。

    “既然这样的话,”月汐起身,望了眼重重纱帘摇曳似水波,眉眼微垂,“这一个多月有劳你了,我自己去查。”

    月汐在黑水城的夜色中穿行。

    太子慕容彪的宫殿她最熟悉不过。倒数十五年,她也曾甩手随意进出这座烈火烹油的行宫,仰天大笑一呼百诺,往来仆从只可以头抢地山呼万岁,望见她的背影和脚后跟罢了。

    至于如今,不过换种方式而已。

    翻窗而入,并无半点异样。殿中空无一人,甚至连一盏灯也未点着。白色的墙壁映着她拉长到扭曲的影子,同样雪白的裙衫淹没在新粉刷过的厚墙上。

    溜到案头,古卷和新册堆满了红木桌案。因为长年行走在月黑风高夜中,月汐的夜视极好,没有点灯,亦能借着窗外月色看清案头堆着的杂乱无章。

    如果是西突和北燕的合约,应该是签在羊皮卷上。月汐单独抽出那一叠灰扑扑的卷子,一页一页往下数。

    北燕自先王慕容思,也就是她的堂兄开始推行汉语汉话,但她记得西突并未使用汉语。所以这封卷子,应该是两份,西突文一份,汉文一份。

    那么这样的话……

    “啪啪啪——”

    清晰而洪亮的掌声,自门外而来,一声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宫殿中。随后是脚步,先是一个牛皮靴扎扎实实踩在地上的声音,忽而跫音分散,更杂更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

    “等你很久了。慕容明月。”

    满室骤亮,因了突然点亮的烛台,因了上百重铠兵出了鞘的刀光,还有白得刺目的墙。

    如山松长吟的沉默与肃穆中,身着玄色金丝的青年男子在环绕中缓缓步出。

    北燕太子慕容彪。

    “或者还是得叫你一声,姑母?”

    某些记忆一再上涌,刺得她心头一紧,随之而来的酥麻散到周身。月汐微微眯了眯眼,纱巾下的脸不知是何容色。

    “不必。”

    清冷的声音经过那层面纱也依旧是清冷的。月汐抚上缠绕在腰间的软剑,同样也泛出银光。

    “本太子可不想跟你动武。”慕容彪粲笑着摆手,“你看看我周围的壮士们,别说几十个,就是上百个,也不够你杀的。到时候把本太子这小小的宫殿弄得血流成河,可就不太吉利了。”

    月汐立在大殿正中的书桌旁,微微扬眸。

    “那你这是?”

    慕容彪始终带笑,他指了指周围的铠兵,“他们都是听着当年明月长公主的事迹长大的,据说十五年前,明月长公主率八千骑兵杀进黑水城,杀来了我父王的君位。只闻其事,未见其人,大家过来长长见识罢了。你可不要吓到他们——

    “姑母。”

    一再提起这两个字,月汐握紧了腰间的剑柄,脚后跟摩挲着石砖地,浑身像一只绷住的豹子慢慢蓄力。

    正欲拔剑而出的刹那,她忽地浑身一滞。

    “哈哈哈哈,”慕容彪拊掌大笑,“是不是觉得,浑身无力,动不了了?”

    面纱未遮掩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她。

    慕容彪一步一踱晃晃悠悠到她面前,“我来解释一下吧。”

    “早在一个多月之前,我发现你经常出没那个小王后的寝殿,十天一次?”慕容彪看着她带笑,“不错吧?”

    看月汐不说话,慕容彪继续慢慢地踱着步。“于是今日我以她那个宝贝儿子做要挟,在那只你捡起来的金步摇上,下了仅靠接触就能中的毒。”

    月汐冷声,面纱微微飘动。

    “你在场?”

    慕容彪颔首,“就在纱帘后,刀架在本太子那个小弟弟慕容腾冲的脖子上。”

    月汐依旧冷冽地环视周围,握住剑柄的手并未松开。

    “我并不想和你打,也不想要你的命。”慕容彪慢踱的步子一滞,偏了偏眸子望向她,又转向窗外始终半残的月色,“毒不是致命的,只是让你暂时手脚麻痹,失去行动能力罢了。”

    月汐低头瞄了眼右手心的胭脂红,未答话。

    “其实我一直不清楚一点,你,又是如何与那位小王后勾搭上的?”转了半圈,慕容彪又回到她面前,打量着立在正中央的一尊雪白,“如果本太子没记错的话,安和元年她嫁入我大燕,作为反唐派之首的你陷入绝境。甚至可以说,是她的到来彻底害死了曾经的慕容明月。那么问题来了——”

    慕容彪定睛看她。

    “为什么?

    “你找那位大唐公主,问什么消息?还有别的勾当吗?”

    月汐松开手中的剑柄,“既然你在场,想必也知道我问了什么。既已落入你彀中,”她摊手,“那么,请便。”

    慕容彪的亲信都知晓,在这座辉煌堪比北燕王寝殿的太子宫地下,有一座不见天日的地下监狱。十五年前,由当时的明月长公主和太子慕容彪联手设计,专门用来关押试图夺位的乱臣,或者,朝堂上的异见者。

    一种党同伐异的工具。

    月汐裙摆摇曳在看不见尽头的长廊里。地下,无光,无灯,除了两侧锈蚀的铁栅栏里时不时传来镣铐摩擦地板的声音,还有铁锈与长年不见天日的尘味混合,如入无人的死寂。脚下枯草与灰尘摩挲,窸窸窣窣。与任何一个人被押送至此的声音并无不同,但又确乎不同。

    那些人,她都熟悉。或是十三年前她失势时下狱的死士党羽,或是再久一点,她翻手将之下狱的政敌。

    “最里面那间屋子就是你的,是你消失的这十三年里,专门为你打造的。”慕容彪站在她身后,长长走廊的另一端,把玩着那柄专属于的月汐的软剑,“周围都是你的老朋友,他们或多或少因你下狱,想必有很多话要说。”

    在北燕,没人敢把锁链拴在她的手上。十五年后亦如是。月汐一步一步走入最幽深的牢房,铁栅栏外看不清人脸的小厮麻利地锁上门,又遁入黑暗。

    万籁俱寂。就像没人曾出现在这里,一切犹如鸿蒙初开,皆是混沌。

    但在无边的黑暗中,确乎有很多人隐匿其中。

    月汐打量着周围的高墙,毫无光线的地牢里,饶是她,也只能慢慢摸索着周围的陈设。

    触到靠内侧的墙壁,粗粝的墙与手掌之间发出极细的沙沙声。月汐一边围着关押自己的牢房走,一边摸索。

    忽地墙那头传来声音——

    “真没想到,一代传奇,慕容明月,也会走到如斯境地。”

第四章 商税:慕容白曜

    月汐没应那个声音,只是低头展开藏在袖子的一方帕子,先前李若昕塞给她的。

    素白的方帕上,殷红的血写着几个小字。

    “假装步摇有毒”

    在来太子宫的路上,她就已经知道慕容彪的勾当。既然李若昕冒死保她一命,她自然也要想办法保住李若昕母子的平安。

    更何况,她入狱还有别的目的。

    她对着那堵传来声音的墙,轻笑出声,“原来你还活着——

    “慕容白曜。”

    慕容白曜者,是真正意义上先代北燕王慕容思的太子。如果说十五年前的慕容明月慕容彪之流是反唐派的执牛耳者,那么自幼习汉文读汉家经典的慕容白曜,就是亲唐派的魁首。

    这样的人,北燕国内亲唐派称之为圣明,反唐派称之为败类。

    十五年前,反唐派之首慕容彪与她勾连,诬陷慕容白曜非慕容思亲生子,诱发黑水城八子夺嫡的惨案。事件的最后,慕容明月和慕容彪率八千铁骑杀进黑水城终结乱局,画下了极为绚烂光彩的一笔。

    慕容明月是北燕历史上的一代传奇。

    慕容白曜就是传奇的背面,最绚烂张扬的名字,也只能固守最辗转长久的黑暗。

    “拜你们姑侄俩所赐,活得好好的。”

    墙那头的声音极沙极哑,而又因为一道墙的阻隔,反而变得莫名清晰起来。

    “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那头传来悠长的一声叹,“放心,有些事情我没有问清楚,不会那么轻易死的。如今你来了,我们也算是……”

    “你想问什么?”

    确定了墙那头是谁,月汐并不闲着,脱下外褙,一圈一圈解开自己的腰带、内衬,双手在不见五指的黑中摸索到后背,找到束胸带的绳结。

    “还是那么急,”慕容白曜一声轻笑,“十五年前我就该死了。我听慕容彪说,当时,他已对天下人宣布了我的死讯,为何偏偏暗中留我一命,关我至今?”

    “或许是不甘心吧。”

    月汐一边应着,一边扯开前胸捆紧的束带。被牢牢捆缚的后背,掉下一个帆布包得硬邦邦的东西。

    “不少人都说慕容白曜是这一代慕容家子孙中的翘楚,文武双全,未来的贤君。而他,暴虐心过盛,可打天下不可守之,自然看不惯你。留你一命,无非是想让你睁眼看看,你能做好的事,他也能。”

    “这样?”那头轻笑出声,“小孩子脾气。”

    月汐没应他。自己埋头取下包裹的帆布,黑暗中一阵悉悉索索。

    她掂量着一把几寸长的小刀。虽然软剑被慕容彪收走了,作为一个杀手,不可能随身没有武器。

    “那你呢?”慕容白曜还是不死心,“你也能受得了他?”

    月汐握住刀柄的手一凛,抬头望向那面相隔的墙。

    “我好歹算你的长辈,少跟我没大没小。”

    “是吗,长辈?”那头一再轻笑,“你当初和慕容彪,怎么没说没大没小的?”

    见月汐这头不出声,慕容白曜又道:“男人最不可信。你看看过了两年,他就摇身一变,成了管大唐叫亲爸爸的人。是他主张迎娶大唐公主,与大唐重修旧好的吧?最后还不是害得你里外不是人。”

    “当时算我遇人不淑,”不喜当年事被反复提及,月汐难得眉心微蹙,耐下心来解释,“其间细节你未必清楚,我也不想再提。不论当年事如何,都与现下无关。”

    “你看你,一向话少,只有提到特别的人,才会叨叨个不停。”

    那头啧啧声不止,“罢了罢了,你呀,还是看不透他。”

    慕容白曜看不清她此时的表情,依旧自言自语道:“亲唐反唐都不过是个幌子,什么重回大燕正统,什么边疆安宁休养生息,骗骗那些傻子罢了。所以他才能娶了大唐公主当后妈,还能吞了河西不少地。至于现在,只怕正举着和大唐亲善的旗号,暗地里打着南侵的主意。”

    月汐冷声,“你都知道?”

    “最了解你的人,莫过于你的敌人。”那头也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走动,“我跟他也算是宿命的敌人,想知道他在干嘛,再容易不过。十五年过去啦,”

    他豁达而老道地笑道:“所以我现在也看开了,管他亲唐反唐的,只要能找到人为我所用,什么都可以。”

    所以你找我?

    月汐低头暗忖。

    不对。如果按照慕容彪的说辞,药的作用只是暂时的。那么,一旦等她恢复体力,她迟早可以逃出去,这座牢房是她和他亲手设计的,没有人比她慕容明月更知道其间的机关。

    那慕容彪为什么不杀她呢?或者打残也行?

    问题他之前说过了,因为慕容彪始终不明白,她和李若昕之间是如何搭上线的。李若昕是大唐公主,慕容彪只能推测,她是否和国内亲唐派的人勾结。

    所以他怀疑她和慕容白曜的关系?

    那头慕容白曜还在自顾自说着。

    “十三年前,自从慕容彪着手开始在我这间牢房旁,破土动工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地方,是留给你住的。也只有你。我咬着牙等了十三年,总算……”

    “你想让我出去做什么?”

    月汐飞快地打断她的话。

    如果她没有想错的话,慕容彪既然有意试探她和慕容白曜的关系,那么,他们之间的对话,肯定有人在偷听。

    在这无边的黑暗中。

    月汐环顾周围,变得审慎而小心。她所来找这位北燕王后,完全是因为那个小傻子所托,慕容彪不知其中深浅,她也决不能暴露了她。

    她长叹。

    若昭啊,同在一个位置,你得走出一条不同的路。

    不能像她,连自己曾经的名字都不能拥有。煌煌明月之光,终如潮涨潮落。

    “你肯跟我这个所谓,慕容家的败类做交易?”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月汐重新把衣衫一件一件穿好,握着那柄从未开锋的匕首,一步一步走向那堵墙。

    她入狱确实是想探探慕容白曜的口风,不过现在窃听在旁,暂且不能急。更何况,还有比探口风更重要的事情。

    “如你所言,亲唐反唐不过是幌子。从十三年前慕容彪决意置我于死地的时候,我们就是同一阵线的人。”

第四章 商税:偶传絮语

    同样身在樊笼里的,还有许久不曾出门的李若昭。

    当日午后得了黎叔的信,若昭嘱风吟留下跟李世默说一声,自己带着雪澜直奔明月楼。

    上了三楼的僻静所,当头一拧身迎上来的是一个黛蓝色的身影。

    “云……阿岄?”

    “嫂子!”

    萧岄一蹦一跳地凑到她面前,高马尾还未完全束起,一甩一甩颇为亮眼。

    若昭探究着向屋内望去,一个云锦青纹的男子正在幽幽地把玩手上的茶盏。

    对上若昭的目光,萧岚耸耸肩。

    “别看我,是阿岄自己要跟来看看你的,我可没拦住。”

    “谁问你这个了,”若昭嗔了他一眼,属实不可思议,“没喝点小酒,听个小曲?还是在阿岄面前不敢放肆?”

    “李若昭——”

    被叫到名字的人扬眸,“有事?”

    没事。

    萧岚气短。

    萧岄两眼炯炯有神地盯着那头的火热。她随意捡了张凳子坐下,双手正在头顶摆弄着头发。

    这眼神若昭不用想也知道她在脑补什么,见她把墨发尽数盘上头顶,脖子上还挂着随时可以拉上去遮脸的包巾,问:

    “阿岄是要出去活动活动嘛?”

    话说得隐晦,在屋中的三个人皆心知肚明,她在问萧岄,是不是要以“云隐公子”的身份出去行侠仗义。

    “活动活动是次要的,”萧岄粲笑,“我主要是来见见嫂子的。”

    若昭微微点头,“那好,既然如此,我也没有什么要瞒着你的。”一再望向萧岚,“你跟我传消息说,人已经找到了。”

    这个人,说的是张怀恩利用易容术在各府安插的探子。

    萧岚一改之前的嬉皮笑脸,“前几天就查出到了,带过来不方便,直接放在家里拷问的。”

    “哥,你怎么不说是我想办法揪出来的。”

    若昭饶有兴致地倚在一边,“怎么揪出来的?”

    “哎呀,”萧岄搔头,“就是我跟我哥提议说,演个戏,说我爹要参那厮的主子一本。嫂子不是已经下令全府闭府嘛,那厮一定想着把消息送出去,果不其然就被我们抓住了。”

    若昭笑吟吟点头,“不错,比你哥聪明。”

    萧岄一边搔头,一边埋首更深,偷偷冲萧岚吐了个舌头。

    萧岚摆弄着手上的扇子,赞许地看了萧岄一眼,又转头看向若昭。

    “我这边暂无后顾之忧,现在比较要紧的是宣王府,你和他都在府上。宣王知道此事吗?”

    “宣王府那边你不用担心,我让宣王殿下查过了,没有看到不对劲的人。可能是去年西突厥奸细跟踪一事,他让凌风彻查了王府上下。就算有安插,估计那时候看着不对也跑了。再加上后来他去巴蜀一趟,张怀恩还没来得及再布置。”

    是这个道理,萧岚答道。

    “我这边调查的结果,跟你所料差不多,确实是府上边缘人士,没传多少消息出去,府上人来人往他都未必知道全乎。看来大多还是备用。”

    萧岚看她,目色极柔。

    “你放心好了。”

    “对啊对啊,嫂子你放心好了,”萧岄托着腮,“我这次来就是想跟你说的,万一嫂子需要,还有我呢。嫂子你就随便指一户人家,我就能在那儿盯着,把他们揪出来。”

    “多谢了。只是这事你去不得,阿岄。”若昭温柔地望进萧岄明亮的眸子里,“没日没夜盯梢是个专业的活儿,更何况萧府上下还有规矩,你暂且别忤逆你爹。”

    她轻轻搭在萧岄的手背上。

    “我倒是在想,既然并无损失,能不能,好好利用这个事儿。”

    萧岚“啪”的一声收起折扇,更有兴致,“你想怎么闹这一出?”

    “说实话我已经想得差不多了,”若昭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这个是我拜托萧大人的事,所以还得烦请云渊,代为转交。”

    萧岚摩挲那张略鼓的信封,指尖稍一用力能捏出几张纸的厚度。

    “火漆封缄?”玩笑似的看她,“你跟我爹什么勾当?”

    若昭也玩笑似的看回去,“你看便是,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我无妨,收到信的是萧大人罢了。”

    匆忙在明月楼见了萧岚萧岄一面,若昭不欲在明月楼久留,实在是宣王府上还有要事等着解决。马车驶出西市,一切又被另外两个人看在眼里。

    一人一袭黑斗篷,安坐在茶几前,看不清内里衣着。另一人锦衣绣服,负手立在高台上,看着远处马车消失在人来人往中。

    “张大人,小王给您的这份见面礼,您看如何?”

    张怀恩瞥了一眼窗外,并不诧异,“敬王殿下好本事,竟然连长公主身在宣王府这件事都知道。”

    李世训坐回席间,又给张怀恩满上一杯茶,“说来话长。小王也曾蒙这位姑母颇多照料,后来却发现得利的反倒是小王这个三哥。这才反应过来,事情并不这么简单。多加留个心眼,总能知道。”

    张怀恩还是不置可否,“那敬王殿下按下这个消息不动,反倒告诉老奴,又是为了什么呢?”

    李世训忙端茶齐眉,“当年的事小王年轻气盛,多有得罪。小王以茶代酒,权当赔罪,还请张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

    毕竟当年张怀恩培养的得力助手,干儿子张宝权,就是死在他李世训手上。这笔账,他属实战战兢兢,不敢忘怀。

    大抵已经过了气头,张怀恩的声音还是波澜不惊。

    “陛下嘱老奴出来办事,时间有限。敬王殿下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张大人还请试想一步。宣王殿下如今在巴蜀折腾了个翻天覆地,毁了大人的一手好局,想必早就不顾及大人的面子了。和大人撕破脸,是迟早的事。”

    李世训揣摩着对方人的眼色,“如今的宣王已经今非昔比,背靠巴蜀剑南道的兵力,并不惧怕大人您手上的神策军。小王目前暂且磨了长公主这把刀,就看您怎么运作了。”

    张怀恩听了许久,终于轻笑一声。他咽下口中茶水,方才从容不迫掏出一封信,按在茶几上,推了过去。

    “这是四月,巴蜀传给老奴的信。敬王殿下看看,咱们再商量,该怎么办。”

第四章 商税:东南抗税

    从明月楼出来,若昭一路紧赶慢赶回到宣王府,实在是案头上又积了不少。一个多月之前,顾良从江南一带传来的商人抗税之事,理所应当又姗姗来迟地到达帝京长安。

    自近百年的那一场足以动摇大唐国本的战争以来,天下离心,以河朔三镇为代表的残余势力雄踞中原大地的北方。各节度使的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般此起彼伏,又心照不宣地拱卫在以长安为中心的唐廷四周。

    以剑南,哦不,应该说以剑南东川、西川为代表的藩镇牢牢捍卫着大唐西南的稳定,以朔方为代表节度使,依旧在日益猖狂的西突北燕的兵锋下苟延残喘。

    视线往东,九曲回肠的黄河与渭水交汇处,如绿色屏障的巍巍秦岭绵亘不绝。一路向东奔腾的黄河逐渐缓流深阔,但在奔向广阔的平原之前,仍被两岸极陡极高的山塬规训,直至越过潼关之外。在以太原为中心的高地上,河东节度使代表的势力,是关中腹里构建的另一重屏障。镇守于此的卫茂良,昼夜不息地监视着东方与北方的豺狼。

    目光向南,东南丘陵上的节度使一如零星分布山峦一般,被切割成破碎的块状,每一支势力互相制约而至庸庸碌碌。在这里,并无乖张跋扈的骄兵和藐视君威的剽民,背靠逐渐开发的土地和不同于北方的丰沛热量,在两次北民南迁的浪潮中,变得茂盛而活络起来。

    赋出于天下而江南居十九。这是与大唐王廷财政赋税最亲近的地域,因而历朝历代对此地安宁尤为重视。东南九道节度使多以儒帅著称,任期短,常由长安朝廷的官吏出任。从这种程度上说,唐廷反倒成了谨小慎微的小娘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无非是保住东南赋税重地的某种默契。

    至于商税在其中扮演的作用,自是不必待言。借助江南河网和大运河发展起的商贸在东南地区尤甚,诸道节度使多税商贾,或在津济要路,或在市肆间交易之处,以货价与卖价分数定税。建中元年,商税尚且为三十税一,又因战争经费实在不足追加五十分之一。至第二年,商税定至十分之一,在国税中的权重大大上升。

    而“天下方镇,东南最宁”的局面,在隆平十二年的七月被打破了。

    时间回到隆平十一年七月,黄河水患,当时尚未册封宣王的李世默奉旨赴河南道赈灾。在国库有限的情况下,李世默思索出所谓借江南商贩运粮之策,同时相应在来年的税收中予以减免。当时,他虽与户部尚书沈江年早有争执,争议之处莫过于是全数减免商船运粮的耗费之资,还是稍加从中抽利。但李世默占着道理和朝堂舆论,又加之若昭从中运作,两人姑且达成协议,交由中书门下核准批复,是全数减免。

    甚至为减税方便,李世默与沈江年商议出了一套以减定支的策略。将运粮至河南道的义商来年商税均调整至二十税一,和常平税率的十分之一相比降低了百分之五。再将这百分之五,根据每个商贾往年的税钱折合成费用,把运粮任务予以摊派。

    极其精巧的策略。

    且一切顺利。

    而至今年五月,各州将商税按照去年的政策十足十地减免,在依据留州、送使、上供的三分比例依序展开。沈江年却私下上表陛下,恐今夏税收难以应对朝廷各项支出的周转,请求适度抬高税数,将那些减免至二十税一的,提至十五税一。据说是担心引起朝中非议,暂未置于宣政殿中商讨,最多和中书门下再行权衡一二。

    至于第一次商讨权衡的结果如何,已经不重要了。朝中诸位文武百官,甚至包括李世默都还未听闻此事,却一时间吹得千里之外的东南各镇满城风雨。

    此为唐廷失信。商贾贸卖,凭着就是“诚信”二字。舆论在梅雨季刚过的江南水乡间迅速发酵,始酿抗税风波。

    民意民心在东南沸腾,东南九镇节度使却不约而同在此刻按下风声,暂不上达天听。静候一道加税的旨意下达,鼎沸之声终成风暴。买凶打伤衙门官吏,商贾联合拒缴商税,直至酿成东南抗税的滔天巨浪,掀到了四塞的关中长安宣政殿的桌案上。

    至于九镇节度使的态度,无非也有自己的利益牵扯其中。东南九镇朝廷严控的税赋之地,节度使大多与朝中的关系非比寻常。好事者有疑,说这些风言风语多半从此而来。

    却也不用想便知道,东南商贸,本身就是一块肥肉。雁过拔毛,但凡就任节度使,谁不找几个富商大贾靠着。更有甚者,唆使自家亲戚,也浑水摸鱼分一杯羹,又利用职务提供通关渡津之便大敛一笔横财。

    毕竟商税上吃亏,九镇节度使并不能得利。反倒是抗税若成,各自又能大捞一笔。

    史称,大唐之亡,亡于藩镇自立且外患不绝。而起于——

    东南抗税。

第四章 商税:廷议

    若昭这些时日断断续续从顾良那儿获得的消息就是这些。

    她一手托着腮,一手漫无目的地划拉着顾良这些日子给她送的一叠信纸。

    “我现在大致有一个猜测,升税这个消息,多半是沈江年有意透露给东南九镇节度使的。为的就是酝酿一个针对你的大风暴。万事要小心。”

    “这事本就……”李世默双手扶在茶案上,颇无奈,“去年早就商量好了的事,如今不经朝议,擅自加改,闹得赋税重地人心惶惶,只是为了泼盆脏水。实在是小人之策。”

    “归根结底还是起因于你,虽不算错,但陛下肯定会找你问个话。大致策略我也与你说过了……”

    “圣旨到——”

    忽地门外一声千回百转。

    “传圣上口谕,急诏宣王李世默进宫议事。”

    领事的公公领着神色始终如常的李世默进了内朝议事的紫宸殿。

    宫外是云淡风轻,八月炽阳下的万里长空一碧如洗。一脚迈入朱漆斑驳的门槛,一道宫门内隔着的是黑黢黢的四个人影。

    李世默抬眼打量。

    敬王李世训,户部尚书沈江年,中书令萧靖,门下侍中柳时睿。

    哦,还有陛下身边垂手敛容一句话不说的王朝贵。

    李世默正欲掀起衣摆行礼。

    皇上摆摆手,“行了,免礼吧,过来是问问你意见的。”

    李世默垂眸,“儿臣惶恐,但凭父皇吩咐。”

    “东南那边的事你也听说了,”皇上倚在一块天鹅绒的软垫上,神思倦倦的,微眯的眼打量着下面的人,“你怎么看?”

    李世默一再拱手行礼,“此事去年朝议上已有定论,如今萧大人、柳大人都在场,想必二位大人也都有印象。既是满朝定论,儿臣并无别的看法。”

    “知道了。”

    波澜不惊地应了声,皇上又朝着另一个方向倚去,“沈爱卿,刚刚你跟朕说了不少道理。如今又来一个,不如再说给他听。”

    点到自己,沈江年也忙送不迭地拱手行礼,“回陛下、宣王殿下的话,往年的税赋就已然十分吃紧,几无结余。今年减去了东南九镇将近一半的商税,军中粮饷,官员俸禄赏赐,方方面面无一不花钱。国库如无剩余,万一战事兴起,临时再征重税,百姓属实吃不消。

    “而且,还有一点,”

    沈江年话锋一转,垂首之时,眉间微挑。

    “根据去年宣王殿下定下的策略,减的是税率,而非税钱。萧大人、柳大人都在此做个见证,微臣说的不错吧?”

    举凡协助官府转运救济粮的商贾,税负由十分之一改为二十税一。减的确实是税率,而非税钱。

    沈江年一顿,再道:“然而今年的现实是,因为商税税负大减,大量佃户脱离田产,田税因为人口流失,比往年更多的田地征不到税额。而不事生产的商人却坐收红利,大肆侵吞朝廷财赋。”

    最后一句令人闻之一凛,沈江年拱手躬身,眼睛偷偷打量周围的动向,颇为满意。

    “举个例子,假设一户商人在去年的货价达到了一千两。依据宣王殿下的策略,他只需在去年花费五十两转运救济粮,今年便可只用承担二十税一的负担。

    “但是,他趁着今年税负减轻,强征大量佃农入伙,又或者他本人加大投入,经手的货价达到了一千五百两。依照二十税一的比例,他只用承担七十五两的税赋。而在十分之一的税率下,他应缴纳一百五十两。这意味着,他去年花了五十两银子,省去了七十五两的税。”

    他一再环视周围,确定诸位无异议之后开口。

    “而田赋却是实打实地减少了。归根结底,是商人侵占了朝廷的利益。因此臣以为,将减免商户的税率升至十五税一,合情合理。东南商贾抗税,是这些商人一时糊涂,不懂体恤朝廷天恩,理应镇压严惩。”

    骤然抬声又拱手大拜。

    “请陛下定夺。”

    皇上也摆摆手,“好了,不用这么大动静。世训呢,你怎么看?”

    立在沈江年身边的李世训盈盈答道——实在是容貌过于昳丽而一举一动有了顾盼神飞之姿。

    “沈大人在户部深耕多年,只怕没人比沈大人更懂得这赋税的运用之妙。”他巧笑,“儿臣相信沈大人的本事。”

    “至于萧爱卿和柳爱卿,”皇上觑了这两人一眼,“一个是拿不定主意的,另一个不方便拿。”

    萧靖立在一侧,颇为渊渟岳峙。

    “臣弟萧翊长年在运河沿岸经商,去年参与了转运救济粮一事,也在减税的商人之中。”

    确实,当时在码头上还见过,连同他那十岁的侄女萧岑。

    李世默看着空落落的殿中杵着的四个人,丝毫不见动容。一来和若昭料定的局势差不多,二来这场面阵势也不是第一次见,实在不值得慌张。

    “沈大人,”

    他开口,声音柔得像一把钝了的刀。

    “今番看来,沈大人是想找本王对峙?”

    沈江年忙摇头,笑得坦诚而无害。

    “殿下误会了。如今税赋有缺,商贾与朝廷争利,增税几已成定局。只是这东南商人属实不满,找朝廷要个说法罢了。百姓该撒的气,一定得撒。气撒了,事儿就顺了。咱们做父母官的,一定要包容体谅。”

    “臣琢磨着,归根结底,这事儿的起因,皆由去年殿下承诺减税而来。宣王殿下提出的这主意有问题,才给了他们以可乘之机,宣王殿下也并非全然无错。百姓们见朝廷拿出个说法,气顺了,于下利民。税补上了,于上利国。这般牺牲自己利国利民的事,宣王殿下一向好胸怀,自然不会拒绝。”

    哦,李世默恍然大悟。不是来问他的意见,是要拿他动刀子堵东南商人的嘴。

    至于为何一直按下不表拖到今日,沈江年的盘算不过是等到民怨大了,迫使朝廷不得不把他推出去。

    这样一来,他在东南数百万百姓的眼中,就是彻底的恶人了。

    再进一步,父皇自然不能选一个有污点,失了民心的人继承大统,尤其是失了赋税重地的民心。

    一切顺理成章。

第四章 商税:钦差

    “沈大人此言有差吧?”

    李世默婉言。

    “首先,增税是否已成定局,恐怕也未见得吧?”向着君位的皇上一拱手,“适才父皇问过儿臣的意见,既然是征询,那就说明朝廷上的异见者不在少数。怎么——

    他冲沈江年微微挑眉,“什么时候连增税这种大事,都由沈大人一个人说了算了?”

    “宣王殿下这话说得也不对。”沈江年不疾不徐地顶回去,“如今田税有所减损是事实,商人侵占朝廷赋税也是事实。只有把税增回去,才能保证朝廷财富不损,各项支出稳定。诸位大人只要明白这个道理,自然会认同增税。”

    “施政朝令夕改,前后不一,此为大忌。”李世默冲着皇帝陛下拱手大拜,“请父皇三思。”

    沈江年向着上方略一拱手,“臣算过,只需再补六十分之一的赋税,便能使赋税与去年相当。增税是为前后均一,不增才是前后不一。”

    “沈大人息怒,”李世训盈盈上前一步,向着两头讨了个笑脸,“父皇,儿臣算是看明白了。宣王哥哥这是怕一旦加了商税,那些东南九镇的百姓没个出气筒,只好拿宣王哥哥出气。这归根结底啊,是要拿朝廷的赋税,给自己买民心。”

    “这是儿臣的民心么?”

    李世默保持躬身大拜的姿势不变,微微侧眸。电光火石间挑眉看他。

    “儿臣去岁前往河南道赈灾,和东南商人打交道,是以钦差的身份,代表的是朝廷。东南九镇的百姓,指着儿臣的脊梁骨骂不要紧,但绝不能侮辱了钦差。”

    李世默一再埋首大拜。

    “钦差所至,不是儿臣,而是父皇的圣恩。数字上的凑足了,失信于天下的,是朝廷,是父皇。”

    上头终于又响起悉悉索索的动静,皇上倚在天鹅绒靠枕上换了个姿势。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赋税有缺是事实,这件事儿臣也不能否认。与其闷在屋子里苦想对策,不如——

    “派个钦差过去看看。待到情况都摸清楚了,国家大事,父皇圣心独断,足矣。”

    皇上看他,实在想笑。

    “人选都想好了?”

    “实不相瞒,”李世默眉眼也带笑,不过是哂笑,“刚想的。”

    “谁?”

    “我和六弟各持己见,早有立场,都不合适。太子哥哥中立,但太子属实国本,不可轻动。如今中书门下,萧大人因为令弟也在其中,须得避嫌。看来看去,”

    李世默目光忽转,看向一句话都没说的门下侍中柳时睿。

    “柳大人最合适。”

    ???

    “这……”

    趁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被点到的人最先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微臣不合适微臣不合适,”柳时睿点头哈腰,“论能力,臣不如萧相。论干劲,臣更比不上两位皇子。”

    “父皇,”李世训也迅速上前一步,“柳大人说得对……”

    “敬王殿下,”李世默扬眸看他,而又因为带笑,显得十足十的诚恳。

    “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吗?”

    没有。

    确实没有。

    他们如今几个人各持己见,无非是因为立场不同。既然要好好调查一番,首先应该抛开的,是立场。

    柳时睿因为本身善于审时度势浑水摸鱼,所以没有立场,反而更合适。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正因为他没有立场,也才有了今天的门下侍郎柳时睿。

    皇上忽然笑了出来——其实是没笑的,但因为隔得太远实在看不清神情,隐约确乎是感觉他笑了出来。

    “没什么别的意见,中书门下拟个旨,交下去办吧。”

    李世默快步走出紫宸殿,像躲人。

    背后也确实有人,柳时睿莫名其妙被封山南东道黜陟使,得了个下江南的差事,正想上前问个究竟。一转身,李世默却早就没了个人影。

    想问他的人很多,只怕萧相大人也想问问他这一局出了个什么招。但当下,又属实不方便。

    他敲开东宫的大门。

    “没想到会是你?”

    太子挑眉看他,从头打量到尾。

    李世默立在东宫门前,由着太子上上下下地扫视,日色渐高而愈发粲然。

    “臣弟知道兄长心系紫宸殿的动静,所以第一时间过来向兄长禀报。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陛下为保太子殿下手上干净,这才没有惊动兄长。”

    “那你此来?”

    “东南赋税一事,太子殿下也知道,一年前在朝堂上,本就早有定论。如今沈江年挑起此事,实由敬王率先发难,无非针对臣弟一年前前往黄河沿岸赈灾一事。归根到底,皆是冲着臣弟而来,兄长可高枕无忧。”

    太子敦厚可亲的容色上带上少有的笑意。

    “难为你过来告诉本宫一声。但你此来,应该不止这些话吧?”

    李世默反抬手,指了指宫内,“不进去说吗?”

    两个颀长的身影立在院中,太子一挥手屏退了众人。

    “太子哥哥是兄长,兄长面前,臣弟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从日色下步入东宫,一墙之隔,光亮与阴翳,李世默亦显得忧郁,“这次敬王发难,让臣弟愈发忧心。

    “敬王与兄长相争之心,路人皆知。不怕兄长笑话,臣弟确有明哲保身,高高挂起的心思。但后来才逐渐意识到,敬王母家出自西突,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话实在偏颇。但此次东南赋税一事,却是加重臣弟的顾虑。”

    “敬王纠集户部沈江年胡乱加税,使我大唐王廷失信于天下,得利的又是谁?”

    李世默一再大拜。

    “此举确有故意动摇我大唐国本之象,还请太子殿下明察。”

    太子的目光停在手边的一株冬青上,伸手欲折,也却没折,只是轻轻抚了下。

    “你这算搬弄是非?长安城中盛传你如何有风骨,倒也……”

    “兄长见笑,”李世默歉意地笑笑,“传言不可信,臣弟超然于世外,自然可说风骨。如今既已入局,那就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臣弟有臣弟的取舍。”

    太子蓦地想到曾经母后对他说的——

    沈青绾,很有可能是宁妃的人。

    苦心孤诣在丽德妃身边埋下一颗钉子,李世默其心可疑。如果他真的意在东宫甚至宣政殿,那他动了夺嫡的心思,只怕不比敬王要晚。

    声音便凛然了几分。

    “取什么舍什么?”

    “这天下尚且是父皇的天下,也终有一日,是太子的天下。如今敬王纠结一帮朝臣,折腾的烂摊子,付出代价的终是兄长你。”

    李世默向外望了一眼,隐约似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只怕敬王不久也有话要对兄长所说,如果兄长被敬王一番说辞所惑,必将后患无穷。”

第四章 商税:离间

    李世默前脚离开,李世训后脚便至东宫。

    不过刚好未遇上,敬王在东宫和太子殿下一番互探深浅的时候,李世默则在清泉宫的一团和乐中。

    “母妃急传我入宫,不知所为何事?”

    宁妃在另一头给嘴里满满当当的李世语轻拭嘴角,“不是我,是小语。”

    “我要是不说有急事,哥哥你便不回来看我,”嘴边还糊着白色的酥皮屑,李世语瞪眼看他,“这宫外是有温柔乡么?”

    咳咳咳。

    李世默噎了半晌,嘴里磨碎的玫瑰饼还没咽下去,就化作连续不断的咳嗽。

    温柔乡倒不至于,只是……

    宁妃给这头擦完了嘴,又轻拍李世默的后背。

    “小语,你哥哥忙,别闹了,说正事。”

    “哎呀我来说就是了,”李世语吐吐舌头,“我前几天在御花园,路过,看到有两个人在偷偷摸摸说话。”

    李世语神秘兮兮眨眼看他,“你猜是谁?”

    李世默静等她自己开口。

    “宛嫔娘娘和敬王哥哥。”

    沈青绾和李世训?

    沈青绾是李若昭的王牌。

    而李世训是他们的政敌。

    “他们两个人,”李世默抿了一口茶,按下眉心一跳,“既然是密谈,你是怎么听到的?”

    话锋一转。

    “关河?”

    “哥——”

    御花园侧门外便是北衙禁军驻扎之所,亦是清泉宫通往关河公廨的毕竟之路,当年鹦鹉的事他也听关河小语说过一嘴。能听见别人偷偷摸摸谈话,多半是从御花园溜出去找关河。

    “母妃斥责我,你也不向着我。”

    “不是向着谁的问题,”李世默扶案轻叩,“关河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我和母妃都不反对你和他来往。只是现在诸事未定,万一被人抓住了把柄,一口咬定你们私相授受,你和关河就都危险了。”

    “诸事小心些,不是坏处。”

    李世默把一块山楂糕递到小语嘟嘟囔囔的嘴边。

    “好了,说正事吧。宛嫔和敬王,他们说什么了,让你觉得不对劲。”

    李世语用手接了下来。

    “我当时听到动静,就躲在假山后面,没太听清楚。不过,就,给人感觉怪怪的。”她拈着山楂糕,挤眉弄眼地满肚子找词,“不像后妃和皇子。但是你说有什么逾矩,好像也没有。”

    她凝眸遥想。粲然的日色下,茜桃与乌金的缎面袍波光粼粼。

    “他们俩是并肩站着的么?”一直静心听自己一双儿女说话的宁妃突然冒出一句。

    “对对对,是的。”李世语可劲儿地点头,“母妃总结得太对了,他们是并肩站着的。”

    李世默闻言暗忖。

    好奇怪,如果依着后妃和皇子的规矩,李世训至少要立在沈青绾身后半个身位。不过,在储秀宫母子眼中,沈青绾只怕是个下人,只有跟在身后唯唯诺诺的份。于情于理,两人都不该并肩而立。

    “宛嫔是她的人,”宁妃浅浅打断李世默的思绪,“此事小语看到了,转告给你,最终决定,还是交由她处理比较妥。”

    说着,暗中打量着李世默。

    只是你现在,还是放不下她么?

    “母妃说的是。”被打量的人始终垂眸,没对上母亲的目光。

    罢了,宁妃口气一松,“今日陛下急诏你进宫,说是东南商税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依着她的意思,暂且让门下侍中柳大人先去东南九镇看看。尽管他向来立场不明,但因为柳大人本身的性子,只怕顶不住压力,结果也会向着我们预期的方向走。太子那边我也照应了一声,他无论下不下场,我和她都有准备。还请母妃放心。”

    刚刚把手上的山楂糕塞进嘴里的李世语,含含混混地抬起头。

    “母妃,哥哥,你们俩说的‘她’,是谁啊?”

    清泉宫母子口中的那个“她”,第一时间得到了柳时睿赴东南的消息,又唤来黎叔,将接下来要做的事,一五一十地传达给远在江南水乡的顾良。

    而清泉宫中讨论的主角敬王殿下,则在出了东宫之后,又急急忙忙找到了沈江年。

    “恐怕还得麻烦你,查一次沈青绾的来历了。”

    “此女不是……”对于突然杀将而至的敬王殿下,沈江年显然猝不及防,“小儿从青楼买来的一个女子么?哪里做的令敬王殿下不满意了,还请殿下不用顾忌什么,敲打敲打便是。”

    “不是这个问题。”

    反而是沈青绾在丽妃嚣张跋扈的性子下,妥帖到几乎毫无过错。

    这样一想更是觉得不安。李世训在沈府正厅中随便倚了个座,东宫的一番对谈一再浮现眼前。

    他原本是想向太子表明自己出身夷狄,并无夺嫡之心,趁机挑拨太子与李世默的关系。没想到一向很好说话的太子李世谦,却有意无意说起另一件事——

    “东阳郡主生日宴那夜,母后因为给郡主下药一事,原本早就做好被废的准备。没想到因为告知宁妃救郡主有功,反倒逃过一劫,只是罚俸半年,实在是意外。”

    这句话是说,五月二十六日的晚上,宁妃杀至敛芳宫,将他轻侮东阳郡主一事捕了个正着。而给宁妃报信的人,并非出自正阳宫。

    知道这件事始末缘由的,不是皇后太子,便是沈青绾。

    太子既然否认,所以给宁妃报信的人是……

    沈青绾?

    沈青绾是宁妃的人?

    不对不对,会不会,这只是太子的挑拨之计?因为在沈青绾手上吃过亏,所以诱使他自废臂膀。

    但沈青绾这张牌实在太过重要,他与母妃的一举一动,皆在沈青绾的眼中。一旦那个出身青楼的小丫头反水,或是存有贰心,后果不堪设想。

    “令郎在么?”

    “殿下是说小儿?此子顽劣,是个不着家的,还没回来。”

    伤脑筋。李世训低头暗忖,他本来打算先问问沈江年之子沈知贺,当初是在哪家青楼,如何选中这个女子的。再让户部尚书沈江年,查察沈青绾此前的来历。

    毕竟沈家也是他最坚实的羽翼,贸然在沈家面前表露怀疑,反倒让沈家离心。

    思忖再三,不查实在不放心。

    “沈大人,虽说平白生疑不妥,但沈青绾事关重大。查清楚,我们方才无后顾之忧。可否麻烦沈大人利用户部的名籍,查查沈青绾之前,到底是个什么人?”

第四章 商税:永安

    这几天李世训找来沈知贺又详细问了问,是如何在明月楼中挑中青绾此人。纨绔哥儿才断断续续回忆起,去年七夕,萧府二公子萧岚拉着他去明月楼喝酒。席间一女献琴曲,令他偶然相中这与画卷中神形兼似的女子。

    萧岚。

    李世训一再重复这个名字。

    兰陵萧氏,大唐中书令的萧家,萧贵妃的母家,熙宁长公主的夫家,天底下一等一的显赫高门。

    至于沈江年那头传来的消息,沈青绾是隆平十一年正月十三日从蔷薇馆被卖到明月楼,当时自然不叫沈青绾,说是叫“青儿”。到了明月楼,才被称之为“青绾姑娘”。

    明月楼。

    李世训坐在马车上晃晃悠悠,看着京邑行人,路断飞尘,亘古不变的马蹄声也被消磨殆尽。他对这般烟花之地并无兴趣,只是此前闹得一时风起的正月十五西突厥奸细一案,因为事涉自己,倒是意外知道一个明月楼的秘密——

    明月楼背后的东家,是卓圭。

    关中一带赫赫有名的大商人。

    忽而又一再想起,卓圭此人,道上似乎又盛传,他与风波庄庄主颇有些渊源,甚至有“风波庄的钱袋子”之称。

    风波庄。

    那个据说势力遍布关中,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江湖帮派。

    细究沈青绾这个出身烟街柳巷之女,背后却影影绰绰站着这些人。

    是偶然?

    还是别有奥秘?

    不过这都是次要的。这些时日柳时睿远赴江南,查察商税一事。朝中竟有人借此兴风作浪,陈瑜民纠集了一帮御史弹劾,说户部尚书沈江年违背去年政令,擅自兴征商税,欲将朝廷信义置于炭烤之上,其心可诛。

    更有甚者有意无意说起了今年正月十五明月楼百花宴一事,西突厥奸细在长安横行,幕后黑手只怕就在朝廷。

    至于是朝廷中的谁,不言而喻。

    他一开始的打算,是借李世默堵东南九镇之口。至于能否增税,他根本就没多想。只要缺,就必然会增。

    到头来他与沈江年据理力争。说去年黄河水患,今岁华北一带农耕尚在恢复,已经适度宽免。东南田税本来就有缩减,如果放任朝廷赋税受损,年年收不抵支,等到灾荒或战乱时节再行课税,百姓将不堪其扰。

    但拥护者寥寥,当年如过江之鲫环绕在他身边的人一时噤若寒蝉。细究这些人的心思,不外乎是——

    陛下虽不怎么喜欢太子,但毕竟和皇后情分尚在,抬出个敬王也不过权益之计。再说了,当今陛下,有多少可能,立一个母家出自蛮夷之邦的皇子为嗣?

    大梦忽觉,兜兜转转,往来皆是烟尘,他身边还是只有一个沈江年。

    满目青琐丹楹映在明艳的阳光下,一晃而过极为清晰的“薛府”二字,李世训心下一颤。他撩开车帘,扬声道:

    “掉头进宫,从北门走。”

    不过没进去,沈江年半路杀将而至,把他拦了下来。

    另一头,趁着柳时睿出任东南九镇黜陟使的空档,宣王府中,另一件事又被提上议程。

    再一次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李世默敲开了吏部尚书薛珩的府门。

    庭院林木高深,淡色的墙隔绝了街市的尘嚣,仔仔细细密铺的青石板一路延伸。高堂之下,墨笔挥毫的牌匾悬于正厅,赫然又扎实的四个大字。

    “内行弥谨”

    李世默驻在院中,细细端详。

    “见过宣王殿下。”

    修竹掩映之间,一个淡银色的身影转过回廊而来,因干瘦而显得袍子空落落的,袖间带风,但又无一不妥帖安分。

    薛珩,从玉,其父是薛骁敬的族兄长,算到薛珩头上,严格来说与薛瑶是一辈人,但年岁要长于他们不少。

    “薛大人免礼,”李世默应了声,笑言,“之前早说要来拜访,没想到进来分身乏术,耽误了。还请薛大人见谅。”

    之前李世默试图和薛珩有过沟通,也不过是茶余饭后闲聊,随即便被若昭中途叫停。反倒是后来薛珩屡次暗示,似乎确实有什么要紧的事。李世默只得和李若昭再次商量,趁着如今敬王分身乏术,最终敲定了上门拜访薛珩一事。

    “殿下折煞臣了。”他抬手,宽大袍袖下的手指纤细而枯槁,“之前殿下还说要来拜访家母,里面请。”

    薛珩的母亲永安郡主,算起来和先帝静帝是一辈人,青年寡居,后来又终身未嫁,有些小名声,作为晚辈的李世默理应拜访。

    跟在薛珩的身后,李世默在重重院落中穿梭,周遭皆是草木扶疏,但浓荫也并非一股脑地涌上来,高者为槐,低者为竹,错落有致,规规矩矩就像面前带路的人。

    “家母喜静,”薛珩回头轻轻抛下一句,“只爱绿植,不喜花木。家中皆是这些陈设,宣王殿下见笑了。”

    “草木亦见风骨,永安郡主自有高义在心,晚辈岂敢?”

    转过林深树茂,视野随之开阔。匾额上“凉风堂”三个字筋骨极为老道,月白的织云锦点缀在清一色的紫檀家具中,周遭绿竹香草,甚至连同夏日鸟啼蝉鸣一齐静了下来。

    想必那就是永安郡主,李世默紧跟在薛珩身后行礼。

    “晚辈李世默,见过郡主。”

    “殿下免礼,”端坐高堂的永安郡主淡声开口,跪在地上捶腿奉茶的婢子立马止了动作。李世默余光小心扫过,年近七旬的女子毫无笑意,但大约确实是笑了,细密的皱纹已经爬满了眼角,容色却始终端庄得像一幅画。

    永安郡主又向着薛珩吩咐道:“子琤,家里少有客人来访,好生招待。”

    “公务上琐事,不意叨扰了母亲,”比李世默埋首更低,薛珩应道,“还请母亲恕罪,请母亲放心。”

    勉强寒暄了几句,才从不敢噤声的凉风堂退出来。八月酷暑,李世默后背已渗出涔涔汗意。在薛珩的书房中,净了净手,两人对饮了一杯又一杯茶,面容枯瘦的人才缓缓开口:

    “殿下近日可是忙碌得很?”

    “看所为何事,”李世默仔细端详薛珩小心翼翼的模样,莫名有趣。

    “难得能有今日你我对谈,薛大人有话直说便是。”

第四章 商税:薛珩

    “殿下见笑,”薛珩赧然,神情依旧小心而规矩。“臣实在想问的是,如今东南商税一事,殿下是打定主意,不会继续加税了么?”

    “为何这么问?”

    茶饮了一半,李世默将茶盏置于一边,饶有兴致地盯着他。

    “臣……当殿下是知己人,现下也无旁人,臣就,斗胆一议。”

    薛珩起身又行礼,李世默忙劝住,“坐下说坐下说,既然当本王是知己,不必拘束。”

    那头的人叹了口气,唯听得书房外草木娑娑,似有虫吟。

    “柳侍中远赴东南,查察抗税一事。回来,也只会有一种结果。并非是因为柳侍中站在何种立场上,而是因为,那地方势力盘根错杂,他未必能扛得住东南九镇商人,外加节度使的压力。”

    不错,是这个道理。李世默拈了桌上一颗核桃仁,继续听他说。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重原因。这一两个月来,朝堂舆论发酵甚广,说敬王殿下纠集户部尚书执意增税的原因,是母家出自西突的敬王,恶意玷污我朝廷信义。加上今年年初西突厥奸细一事,朝中文武百官,提及西突,如临大敌。那些曾经观望的人,暂时依附敬王的人,也未必站在他那一方。在此风气之下,柳大人生性稳重持中,必然不会选择得罪众位大臣。”

    薛珩还是忍不住起身行礼,不过被李世默眼神示意止住,精瘦虬曲的指头牢牢抓着扶手。

    “臣冒昧一猜,只怕是殿下早有预谋?”

    “实不相瞒,确实如此。”把嘴里那颗微苦的核桃仁咽了下去,李世默点头,“本王并不主张加税。江南各镇,实乃我朝赋税命脉,一旦离心,实为大祸。因一时小利而损及朝廷民心,是为不智;朝令夕改,出尔反尔,是为不义;平白加税,平添百姓负担,是为不仁。”

    “殿下高义,臣早有耳闻。只是……”

    薛珩还是拘谨,尤其说些场面话也显得别扭。“臣斗胆一言,户部沈大人,未必就肯善罢甘休。不一定是因为他是敬王党羽的原因,也有可能,确实是不得已的实情。”

    他咽了咽唾沫,“臣与沈大人,是同年的殿试,当年他便以财赋税收为题答经义策问,为先帝看中。这些年历任功曹,又在户部浸淫十余载,普天之下,未必有人能比他更了解朝廷税赋收支。但以臣斗胆一言的识人眼光,为了党争而全然不顾朝廷赋税的大局,尤其在他最拿手的领域,沈大人还不至于。”

    看李世默不说话,薛珩又试探着开口,“换一个角度想,趁今年暂无大灾大害加税,总比,外有战事内有灾荒的年头,因为收不抵支而临时加税要好得多。”

    李世默望了一眼窗外,不是是浓荫蔽日还是天色转阴的缘故,八月的骄阳暗了下来,屋中渐渐染上家具紫檀色的阴郁。

    “薛大人,你既然不否认加税的合理性,又如何看待,如今敬王主张加税,而应和者寥寥的局面?”

    薛珩忍不住行礼,又反应过来把自己按在椅子上,才开口。

    “满朝文武,未必有殿下的仁爱体恤之心。税赋不稳,甚至关系到各自的俸禄。至于加税的危害,不一定每个人都像殿下那般认识得清楚。他们并非站在朝廷的名誉上,而是因为,敬王西突厥的背景。”

    他勉强一拱手,举止之间是无处安放的小心拘谨,言辞却是与之极不相称的明慧。

    “殿下有没有发现陛下的取舍?陛下不会不知道柳侍中的性子,更对柳侍中从东南回来的后果,早有预估。但他同意了殿下的提出的人选,从这个角度而言,陛下的态度,已然十分明了。

    “西突厥的背景,弄砸的吏部尚书人选,在巴蜀问题上的冷眼旁观,还有六月不知为何被禁足的一个月。但凡明眼人,都知道,陛下已不再那么看重这位六皇子了。”

    像是说出了许久未曾说的话,薛珩终于抬头望向窗外的天色。夏季云雨不定,上一刻还是骄阳,下一刻黑云压城,一滴墨染黑了整个天空。

    “如果殿下有党争夺嫡之心的话,那么如今,已然实现大半。”

    “轰——”

    惊雷骤起,风中茂竹随之一颤,又被铺天而至的气压牢牢按住。

    雨声从极远的天边簌簌传来,由远及近,愈发激烈,愈发磅礴,一点一滴汇聚得愈发响亮。竹与槐承受着暴怒的雨,空气中的热气蒸腾,枝叶散发出尘与木的气息。

    李世默骤然回想起此前与若昭商议的话——

    “如果陛下不反对柳时睿去东南,如果在此期间朝中对敬王非议声渐起,你想见薛珩的话,现在就可以开始准备了。”

    想见薛珩可以开始准备。意思是说,薛家的案子也可以开始准备了。

    屋中两人俱是敛声听雨,午后暴雨来势汹汹,青石板上已有汇成的涓涓细流。

    “留得枯荷听雨声,故人已逝,只有我们这些苟延残喘的人,碌碌无为听着这雨声。”

    薛珩心肝儿颤了颤。

    “你想问的问题,我会一一回答。”

    李世默眯眼看窗外阴霾。

    “首先是,商税的案子。本王不同意加税,但这个损失,本王会想办法弥补。增加税赋,并不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办法。因为弥补这个眼前窟窿,而损及组成财赋的肌理,无异于杀鸡取卵。对于如今朝廷的税收,都不是长远之策。”

    薛珩又欲慌忙起身,再一次被自己按在椅子上。

    “殿下既不负陛下的期望,那恕臣,刚刚冒昧了。”

    李世默看着薛珩有些好笑。

    这个人,确实拘谨到迂腐。

    真的能开口说起那么重要的事么?

    雨声渐小,滴落在叶间总算有悦耳之音。

    “还有另外一件事。刚刚薛大人有意问起党争夺嫡一事,大人既已亲眼所见,实不相瞒。”

    李世默深呼吸。

    “确实有。

    “但不是为权,是为另一件事——”

    薛珩眸光亮了亮,枯瘦凝重的脸上一闪而过的神采奕奕。

    李世默颔首。

    “龙门薛家的事。

    “个中关节想必你也清楚,但现在案卷已然查实,很多细节虽存疑,但难以连缀成篇。本王自当尽力,可也时常有力不从心之感。”

    “殿下!”

    薛珩忽地抬高了声音,而显得尤为急切。

    “如果,隆平九年的案子,有转机呢?”

第四章 商税:抉择

    门下侍中兼东南九道黜陟使柳时睿回京的时候,是隆平十二年九月二十八日。听说当日陛下急诏柳时睿入宫议事,敬王、宣王、萧相大人、沈尚书,相关人等一个也没传唤。

    至于聊了什么,不得而知。

    直到十月初一,宣政殿朔望朝会。

    入秋之后,漫长而明亮的白昼渐渐被黑夜吞噬。而少了闷热酷暑的压制,悉悉索索的声音与气息,在坊间绮户飞短流长。

    “今天要议的事,想必诸位爱卿都知道了。”

    端坐在宣政殿上的陛下,始终保持着他一贯不上心的神色,淡而无谓,兴致缺缺。

    “柳爱卿,你先说说情况吧。”

    柳时睿手中端执朝笏出列。

    “回陛下的话,臣这两个月,主要走访浙东、浙西、淮南几个主要节度使辖境,沿运河广访民生事宜,情况之前臣已经具折奏明圣上。现下朝会,请各位同侪再次详议。”

    他一顿,看周围并无异议,才开口道:

    “东南各镇,尤其是沿运河商户,因为占据运河交通的便利,走的都是大宗货物,榷酒、茶税,在商税中都是算得上的名目。在去年,他们是协助运粮的中流砥柱。如今正是这些人,因为颇有些影响力,不满朝廷擅自增税,煽动小商户纷纷抗税。”

    柳时睿憨憨一笑,整个带着圆融的喜气,端平的朝笏随着躬身埋了下去。

    “实在是,非常严峻。”

    皇上点点头,大约是身后的雉尾障扇反射璀璨的光,还是看不清他的神色。

    “你再说说各镇的节度使都是什么态度吧?”

    “淮南节度使段永清,浙西节度使欧阳泽,他们纷纷建议臣,这一年的税赋不能随便加,否则后患无穷。”

    “荆南一带可否安好?”

    荆南节度使李从仁,是当今陛下之叔,先帝李从僖的幼弟。资历、辈分,在如今的李唐皇家,都是数一数二的高。十余年前出任荆南,亦是皇家嵌入东南的一枚钉子。

    长江天险,据荆襄上游可控东南。

    一问一答,颇为有序,柳时睿恭敬答道:“臣一路顺长江而下,路经江陵,荆南王一切都好。”

    “大概情况就是这些,有什么意见诸位爱卿畅所欲言,”皇上向沈江年望了一眼,“沈爱卿,先前是你主张加税,现下你怎么看?”

    “既然如今柳大人实地查访说不可,那便是臣唐突了。”

    沈江年躬身大拜,又话锋一转。

    “但,臣主张加税的立场,在于朝廷收支的大计。既然不可妄自加税而损及朝廷信义,臣近日苦思冥想,始有一计。去年朝廷赈灾,拿出了不少的款项,黄河沿岸民生得以保住,因黄河决口而冲沙,河道得以疏浚。这对普天之下的百姓,都是十足十的利事,尤其对于靠运河黄河吃饭的商人。因此,臣建议,不如——

    “但凡商货经运河、黄河一线,依照转运货物的五十分之一,加增一项河渠税。”

    “啊?”

    “这……”

    一言一出,朝堂上窃窃私语声不止。沈江年一袭绛衣绿绶手执象牙朝笏,骤然有风暴自四面八方裹挟之感。

    皇上始终在金陛玉阶的另一头,看不清神色,只听得极为清淡的一句,“还有别的要说的么?”

    “回陛下的话,臣的考虑是,这样既能保住朝廷的信义,又能补上今年税收的缺口。更何况,今年尚无天灾人祸,丰年增税,总比歉年更为妥当。”

    李世默靠近吏部尚书薛珩的眼睫微微颤了颤,没回头看。

    沈江年的想法,倒是让薛珩说对了。

    “太子呢?”

    太子始终温雅可亲,“还是得听听沈大人此策的细节,再做评判。”

    说了等于白说。太子最近颇为韬光养晦,这次更是作壁上观,满朝文武连同皇上心知肚明,不足为奇。

    “敬王呢?”

    班列在前的青年男子,则是始终笑语盈盈,“儿臣还是一个观点,朝廷税赋,没有比沈大人更懂的。沈大人一心为朝廷着想,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了。”

    没有意外。皇上点点头,看向另一边,“宣王呢?”

    李世默上前一步,郑重其事大拜道:“臣有异议,儿臣不觉得,这与补缴商税,有什么区别?”

    “还是有区别的,宣王殿下。”沈江年也上前一步,“补缴商税,如殿下先前所言,是朝廷出尔反尔,微臣反思,确实不妥。但增一项河渠税,并不是宣王所想的补缴。”

    “但百姓的利益确实遭受了损失。”李世默扬眸看他,“五十税一,这比此前提出的加增六十分之一还要高。更何况,还有部分商户,并非参与去年的转运粮食,一并多增一份税额,这不公平。”

    “宣王殿下不必想得如此极端,这就是增加了一个普通的税项。和去年减税之策无关,去年该减的税,照减不误,这样朝廷就不会落人口实。但去年朝廷确实为黄河决口一事掏出过银子,宣王殿下也出过力,还捐出了整个王府。加增一项河渠税,就情理而言,又有哪里不合适?

    “还是说,”沈江年顿了顿,再开口时已经是意味深长。

    “宣王殿下觉得,臣提出的建议,都不合适?”

    李世默环视周围,一片低头耳语。偶尔飘来的只言片语中,有“党争”二字。

    于情于理,沈江年的提议是可行的。信义与税款,朝廷的面子与里子,都考虑到了。想必绝大多数的公卿,都是一样的想法。而对于李世默的异议,恐怕只会轻声嗤笑——

    嗐,哪有什么不满意的,不过是党争罢了。

    但为君者,不可与民争利。为人臣者,不可为虎作伥。

    朝堂之上,周遭皆是茫茫,他想起了当初若昭对他说的话。

    “世默,就算柳时睿回来之后,打消了沈江年妄图加税,再泼脏水给你的想法。但始终无法解决的矛盾是,朝廷亏空缺少的税额。而目前,有两个权宜之计——

    “其一,沈江年或许能想到,或许想不到,就是再新增一项征税的名目,来补上这个财赋缺口。

    “其二,放弃今年任何增税的想法,与民休息,为农者减轻徭役摊派,使其务力耕织;为商者打破壁垒疏浚阻碍,使其自由贸卖。朝廷财赋的增长,并非来源于横征暴敛,而是,天下富足。”

    他问她:“那你的选择呢?”

    “我不知道。”

    他记得,那时候的若昭仰头看天,重檐飞阁已经将天空切割得七零八落。

    “我时常有大厦将倾之感。朝堂积弊已深,不知道我们从头来,一点一滴去梳理,去肃清每一个角落,扭转朝堂自私利己的官僚之风,究竟还来不来得及?”

    终是望着他笑了。

    “抱歉,这个选择,要你自己去做了。”

第四章 商税:噤声

    那他的选择是?

    “诸位大人少安毋躁,本王之所以觉得沈大人的对策并不合适,并非是因为处处于沈大人过不去,而是臣另有意见。”

    李世默垂眸,不动声色扫视周遭,终于安静下来了。

    皇上摆摆手,“说吧。”

    “《周书》有云:‘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商税在我朝赋税比重中逐年提高,可知此言非虚。以往所言,商人如何狡诈逐利,想必经过去年黄河赈灾一事,商人仗义援手,往来船只不绝入东都河南,可知此前印象,并不正确。”

    沈江年立在另一头,隔着过道像隔着天河。

    “商人所图,无非是减免赋税,哪有什么仗义援手?”

    “那是因为信任,信任朝廷不会做出擅自加税之举。”

    李世默正正地看他。

    “沈大人此举,虽然没有明摆着出尔反尔,但新增税目,岂非令天下疑心?更有甚者言朝廷虚伪矫饰,以增名目之名,掩增税额之实。沈大人可以自欺,但自欺未必能欺人。”

    沈江年也看他,眸中难隐焦躁,“那你说,缺口该怎么办?”

    “本王先暂且问沈大人一个问题,赋税虽有缺口,以国库存银,今年断不至于到捉襟见肘的地步吧?”

    皇上在上方赞许地点点头,“好问题,朕也有此一问。”

    “回皇上的话,今年田税有损,但好在并无天灾人祸,国库又有余额,俸禄、军资,尚且可以周转。”

    “那就是了。换句话说,今年还不到不加税,朝廷就活不下去的地步?”

    沈江年没出声,大概是默认。

    李世默再拜,“在今年朝廷开支暂且可以维持的基础上,欲使朝廷财赋充足,其一为巧立名目,多增赋税徭役。在场诸位大人想必都明白,耗尽民生,无异于竭泽而渔、杀鸡取卵,非长远之计。至于其二——

    “商税收取,在于以额定税。与其空抬税率,不如扩大其额。天下富足,朝廷府库自然充盈。至于如何富民,无非是疏浚河道,减轻关卡繁琐,安定民政秩序。碍于国库尚紧,疏浚河道一事暂时无法立刻提上日程。但保民生安定,应该是不难的。加税必然生出怨言,东南一带必然民生不稳。民生不稳,财富不可畅通流动。”

    沈江年抬高了声音,“对商人不增重税,便会侵吞民力,人丁流失。今年便是明证!”

    李世默也抬高了声音,“那各州县的父母官又在何处?

    “劝课农桑,务尽地力,宽缓待民,毋生滋扰。商人重利轻别离,而百姓安土重迁。如果安守一地都能有口饱饭吃,谁愿意东奔西走只为有条活路?”

    “世默。”

    金光拥簇下的人淡淡打断。

    李世默忙向着陛下一拜,“是儿臣失言了。”

    复而话音一转,“儿臣的建议是,既然朝廷有言在先不加税,那便做得干净利落,一文钱也不必多增。后续辅之以便民利民之策,劝民农桑之余,简便通关手续。农商各尽其利,来年税赋定有增长。”

    “也是一种解决办法,”皇上微微点头,“众爱卿有何意见?”

    沈江年再一次出列,“宣王殿下这是把国库丰盈寄托在明年,但天时、地利、人和皆瞬息万变,宣王殿下如何保证明年风调雨顺?”

    李世默也扬声,“今年增税,今年便会天下离心。”

    “好啦,”皇上终于摆摆手,玉珠串成的十二玉旒摇得哗哗直响,“吵个没完没了,没问你们两个,其他人呢?”

    偌大的宣政殿数百朝臣班列,紫金绛色的袍子投下的皆是黑影,如林萧森肃穆,唯有穿堂而过的风声。

    “没人?”

    “臣是个外行,”终于有了声音,是兵部尚书徐天楷,他出列道:“想着宣王殿下的主意虽好,也还需配合做点什么。臣想,今年或可裁撤一部分关津文职,既能减少通关障碍,还能减少一部分俸禄支出,正所谓开源节流。”

    “也算是个办法。”皇上挥了挥手,“暂且先记着。加上世默说的,让地方官都上点心,也算一条。”

    沈江年死命地向着敬王李世训使眼色。

    李世训向着斜后方觑了一眼,眸间轻动,没说话。

    沈江年又向着门下侍中柳时睿使眼色。

    柳时睿,可能压根就没看见。

    还是太过于沉默,皇上只得点兵。

    “萧爱卿,你呢?”

    萧靖倒是一如既往地沉稳从容,“回陛下的话,臣弟是商人,每次遇到这种问题,臣还是避嫌的好。”

    “行了,不征就不征吧。”

    来回吵了几个回合,日头渐高,天朗气清下阳光甚是骄烈。自高大齐顶的殿门一路照进来,照成一条明光闪闪的坦途。

    “中书门下拟个旨,把交代的事,条条目目再议一议,理清楚。”

    朝会终散,乌央乌央退朝的人群时而有窃窃私语,又淹没在絮絮的杂音中,如默哀。

    “殿下,殿下!”

    一退朝,沈江年一路追着向宫北走去的李世训。逆向挤过退朝的人群,沈江年人至中年而微微发福的身躯,跑得属实有些吃力。

    “殿下今日为何不多说两句?此前臣与殿下说好了的。”

    李世训回头,修长深邃的眉眼,因阳光照耀过分刺眼而眯了眯。

    “你当日拦我车驾,口口声声称这笔税一定要收上来,不然就会有何等祸事。今日朝会议来议去,可知事实并非如此。”

    大抵是因为李世训高出沈江年半个脑袋,而显得眼神轻蔑,“柳时睿赴东南,此事基本大局已定,加了这笔税,于我何利?”

    撞了一鼻子灰的沈江年又急急忙忙奔向宫外,高墙如夹谷,致密的石砖铺就的长街上,拦住了正欲上马车的柳时睿。

    “柳大人,稍稍留步!”

    柳时睿正被自家小奴搀着登上踏脚凳,看见火急火燎跑来的身影,他挥了挥手,让那小厮退下。

    “柳大人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了吧?”沈江年一路来得匆忙,微微喘气,“柳大人回宫,两日前曾与陛下密谈过一次。”

    “沈大人多虑了,”柳时睿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袖子,看向一边,“不妨和沈大人交个底,两日前和陛下密谈,陛下对今日的情况早有预料。至于最后决定听从谁的建议,全看今日朝会。”

    “国库告急,柳大人也听之任之?听从,一个少年王爷的空想之谈?”

    “不然呢?”柳时睿反问他,“满朝文武都这么认为,我一个人的建议,无足轻重吧?”

    无一出错的履历,背靠剑南道的实力,确实足以令绝大多数人再次权衡利弊。

    尤其在敬王屡屡失误,身世背景堪忧,太子碌碌无为的当下,某些对比就愈发显得赫然。

    “下官确实有,预先的立场。所谓,党争之举。”

    沈江年敛声许久,再开口时因为难耐而字斟句酌,“依附敬王,实属他曾,有恩于下官。下官也想凭借此,实现平生所学。”

    柳时睿看着他,只是笑。

    “沈大人知道四十多年前敛芳宫的事么?”

    沈江年眉心一跳。

    虽然四十多年前沈江年不过总角之岁,但敛芳宫一事,因为太过有名,稍涉官场而人尽皆知。当年的太子李从仪本欲借机肃清内侍,没想到计划提早泄露,北衙禁军起兵,诛杀起事大臣,于敛芳宫逼死李从仪,拥立次子李从僖即位,是为先帝静帝。

    柳时睿淡声开口。

    “家父没什么本事,活到四十岁,便薨于任上,到死也不过是个东宫属吏,不足为提。”

    东宫属吏?

    当今陛下未曾入主东宫。安和元年,是北燕骑兵和凉王爷两支军队护送登基。当时位居东宫的是悼太子李若旸。

    先帝也未曾入主东宫,是一帮内侍把先帝送上了宝座。此前的东宫之主是隐太子李从仪。

    柳时睿今年五十六,他的父亲,如果在世,差不多八十岁左右。四十岁去世,四十多年前,那他所任职的东宫属吏,是谁的东宫?

    沈江年的脑子飞速旋转着。

    柳时睿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示意远处的小厮过来扶他上车。

    “好好活着,有一天算一天,别难为别人,也别难为自己。”

第四章 商税:请辞

    沈江年递了一封请辞的奏疏。

    相比商税远在千里之外的风波动荡,余音带起的震动反而远远超出东南抗税的威力。正如一块小石头入了水,结果发现激起的水花足以撼动整个朝廷。

    沈江年要走,敬王没有拦住么?

    私下议论者纷纷。

    继而再分析,沈江年是敬王最拿得出手的牌,如今沈江年一走,敬王无异于自断臂膀。

    那敬王还有什么牌可言?

    虽然一年前礼部受贿案,年仅十八岁的敬王初出茅庐,便展现出不凡的资质与能力,很快受封敬王。有心人看中陛下对陈卫两家的不满,一批党羽迅速集结在敬王麾下。然而敬王一直后续乏力,先不说礼部没有控制在敬王手中,后续工部、吏部,也都办得不够漂亮。黄河赈灾、巴蜀动乱,一个实打实的政绩也没有。

    外加突然提起的西突厥背景,众人恍然大悟,说不定陛下真的没有扶植敬王的心思。

    蜂拥而上的群臣骤然又裹足不前。

    闲话休提,至于沈江年的乞骸骨,理所当然的,陛下和中书门下都否决了。

    沈江年再递。

    陛下再否决。

    沈江年第三次递,话说得很绝。在其位谋其政,用其人则信其策,让他在这个位置上办着别人的建议,实在是做不好。

    陛下没否决,放他走了。

    不过以示安抚,将其子沈知贺从从六品上的考功司员外郎,提为从五品上的考功司郎中。

    这是在给他儿子铺路?还是留他的儿子继续辅佐敬王殿下?

    不过……嗐,一个小小的考功司郎中,能掀起什么风浪。

    风浪倒是足以波及远在安邑坊的宣王府。

    “我没有想过要让他走的。”

    若昭几乎是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她整个人趴在桌子上,熬好的姜汁红糖也搁在一边,显得怏怏的。

    “事涉专门,就算沈江年有党争之嫌,只要不做出罪大恶极之事,现阶段,他依旧是户部尚书的最好人选。”

    李世默想轻轻拍拍她的肩膀,不过还好,忍住了,看着垂头丧气的小人目色极柔。

    “经营户部,沈江年确实很有一套。但江山代有才人出,总能有更合适的新秀担当大梁,你我稍加留心便是。”

    “不去送送么?”

    李若昭问李世默。

    亦是远在森森宫禁之中的张怀恩问李世训。

    “有什么好送的,弃子而已。”

    李世训嗤笑,“他那个窝囊废儿子本王也不打算多用,老爹如此,儿子更不怎么样。

    “真正要担心的是张大人与本王。”他扬眸,示意对方与自己,“如今本王那个三哥如日中天,想去结交他的只怕踏破了宣王府的门槛。动剑南道的铺排只是他的第一步,他迟早要把张大人和您的儿子们,收拾得连渣都不剩。”

    张怀恩面不改色,淡淡道:“老奴这边倒是不急,都准备好了。”

    李世训也勾起嘴角,“本王,当然也准备得差不多了。”

    但这两人口中的李世默,却是在沈江年离京的当天,一大早出了长安城南门。

    秋意渐浓,出长安城外的山色一层墨绿一层绛红,更远的山因为目力不及染上灰色,溶进了泛着青色的天宇之中。

    一辆极为低调的马车,在长亭前停了下来。

    “没想到来送草民的,却是宣王殿下。”

    马车上下来一位年至知天命的男子,大抵是缺少缎面官袍的映衬,面容有些灰扑扑的颓唐。

    李世默站在亭中,歪着头笑,“为什么不能是我?”

    “如今宣王殿下正当得意时,我不过一介草民,无官无爵,状如丧家犬,摇尾乞怜只怕都讨不到一碗饭。”

    沈江年回首,招呼自家儿子退到一边,独自一人一步步踏上简陋的长亭。目之所见,天色极灰,自北而来的寒风吹出了深秋的清寒。

    “斩断敬王的臂膀,你做到了。”

    “如果说我本意不是赶你走呢?”

    “不是就不是吧,”沈江年哂笑,显得很是不上心,“你赢了,所以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只是,不想继续待下去了。”

    “为何?”李世默侧眸看他,“你在户部经营得如鱼得水,拿手的本领,背后的靠山,都不缺。除非,敬王不要你了。”

    “他是个很有想法的年轻人,脑子快,主意多。但总给人一种,乏力之感。”他解下斗篷的颈带,露出了被风帽压得有些乱的头发,“私底下的小手段不少,该出手的时候,却总停在岸边,瞻前顾后,不敢下手。在这一点上,他不如你。

    “至于太子,成也家族,败也家族。离开了背后荫蔽簇拥的人,他就只有一个空壳子。可背后那些人,就像蛆虫一般,无时无刻不在蚕食这个庇佑他们的躯壳。只要稍稍给一个外力,这个壳子便碎了。”

    没想到沈江年会说这些话,李世默垂眸,实在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错觉。

    “宣王殿下。”

    终于肯正视这位年轻人,沈江年正正地停在他面前,打断了李世默将起未起的思绪。

    “也有可能是未来的陛下,”他无奈地笑笑,“如今你一切顺风顺水,并非你自己占着多大的道理,不过是太子不受看中,敬王出身不好,满朝文武以为你才是那个有希望的人。你执意反对我,不也是因为,我是敬王的人么?”

    沈江年幽幽一叹,喝出的气流在十月下旬的清晨,已经有了丝丝白意。

    “任凭外界如何传言宣王殿下好风骨,可身处党争风暴的中心,再意趣高洁的人,也难免不被裹挟。

    “可是宣王殿下,请你记住,一旦边疆出现任何风吹草动,事实会证明,我说的是对的。而这场面,我不想看。”

    沈江年重新戴上风帽,抬腿欲走。

    “沈公留步!”

    李世默在身后骤然抬高了声音。

    “你至今以为,本王提出的异议,只是因为我们身处不同的阵营?”

    沈江年回头看立在高阶上的青年男子。

    “难道不是?”

    一再嗤笑,“不然你要替远在千里之外的商人省钱么?”

    终于感觉实在难以沟通,李世默却是连笑的想法都没有。

    “诚如你所言,我们只是政见不同。那么,被党争观念绑架的,究竟是你,还是本王?”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3826/ 第一时间欣赏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 作者:荆玉楚瑧所写的《乱世桃花逆水流》为转载作品,乱世桃花逆水流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乱世桃花逆水流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乱世桃花逆水流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乱世桃花逆水流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乱世桃花逆水流介绍:
东唐明宗康和年间,当今圣上的异母弟洛王爷因叛乱被处死。据说,洛王爷被处死还牵涉一桩秘闻,因他长得酷似先帝的姑母,承宣熙宁大长公主。
先帝的亲儿子长得像先帝的姑母?这本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流言在洛阳城中一度甚嚣尘上,无奈如今洛阳城中极少有人见过故去多年的大长公主。这流言,最后也就变成了茶余饭后的一点笑料和谈资。
“大长公主长得很美吗?”
那些跟随着先帝成祖皇帝打天下的老臣纷纷摇头。
“那为什么提起大长公主,大人们都是这副神情?”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突然遥想起那个静如深水的背影,棋子落盘有万千星河般璀璨,风云异动在她眼里不过只手翻覆,金戈铁马,也难抵窥伺人心的一声轻笑。
他讳莫如深,又欲语还休地流下一滴眼泪。
PS:男女主姑侄关系,严格遵循“发乎情,止乎礼”的原则,因此谈情说爱的部分很少,见谅。乱世桃花逆水流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乱世桃花逆水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