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盛夏:人前深意难轻诉
花语雪澜一干人离开之后,李世默悄悄推开了门,又转身合上。想起花语叮嘱过,这类情况首先要保暖,但又不能太过密闭。便检查门窗关好之后,又把窗户开了一条缝。
收拾好这一切,李世默腿有些不稳,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似是察觉眼皮前光影微晃,若昭睁开了眼,眼前的影子实在过分熟悉。
“你,怎么来了?”
“我……”
好像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李世默径直坐在榻边,将她整个人连同被子卷起来,安置在他的膝上。左手掌心的血迹已经干了,隔着一层被子搭在她的腰窝上。
“很难受么?”
卷在被子里的人悉悉索索动了下,声音听得不太真切。
“好冷。”
他伸手,她的额头上全是汗,细碎的头发黏成一缕一缕的。
搭在腰窝的手收紧了些。
“还是冷?”
回应他的是很重的呼吸声,“嗯”的一声也疼得闷哼淹没,吞咽的声音在愈发清晰。
李世默的心漏了一拍。
要是没给她吃冰酪就好了。
适才阿澜姐和风吟在屋内帮她更衣清洗,他在屋外问花语,只是月事,为何会痛成这样?
“难道是她早产儿,身子骨不好?”他转念一想,“世谚据说也是早产,可我从来没听说过,他这般多灾多难?”
结果花语好生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
“宣王殿下,您好好想想,这段时间是不是给她吃过什么冰的东西。”
羊乳冰酪。
李世默后悔得差点拍死自己。
“以及,她最近好像长胖了点?”花语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她那个身子骨,风吹一下都会有变化。最近吃的不少,所以,”总觉着跟一个男子解释这件事很尴尬,花语噎了一下,“量,会变多。”
他左手手心的若有若无,无处不在的黏腻,在空气中慢慢凝结。
他攥紧了手心的东西,声音像刚刚点燃的干草,一曲低沉而窸窣的和乐。
“花语姑娘说,”右手隔着一层锦被,慢慢按在她的小腹上,“如果实在疼得难受,揉一揉可能会好些。”
他俯下身,枕在他膝上的脑袋被完完全全圈入怀抱中。他轻轻地揉着,锦被互相摩擦发出簌簌声。
她真的太瘦了,隔着一层被子,他甚至感觉不到手下的人,似乎那一床被子,比整个人还要厚。
“还疼么?”
他的声音,就在她的耳朵上方,不过半尺的距离。
其实作用并不大,隔着一层被子,她甚至感觉不到那只手的动作。
她不说话,那就是没作用。打交道这么久,李世默实在太过于了解她。
指尖不安摩挲着被子边缘,他看着那张始终苍白的脸,指尖一滞,从被与垫的缝隙中钻了进去。
手在被子中摸索,触碰到她的裙摆,找到了覆盖着新裙的地方。掌心停顿片刻,如化开春水一半浅浅晕着她的小腹。
他的手很暖,夏季一层纱裙,暖意源源不断从掌心传来。
“唔……”
不知是疼,还是呼吸太重溢出的轻哼。
她的呼吸完完全全笼罩在他的怀抱中。
李世默喉结一滚,把上涌不止的情绪咽了下去。
“还疼么?”
一再问道,声音沙哑得快要破碎。
“没事的,”她的回答有点涩,声音在方寸怀抱之间,像蒙了一层纱。
微微睁眼,便看到他停在腰间的左手掌心下,有隐隐的深痕。想来是他把她抱到榻上时留下的血迹。
“对不起,”因为虚弱,若昭说话也缓,“把你的手弄脏了,去洗洗吧。”
李世默慌忙把手心盖了下去。“没事,不要紧。”
“好脏的。”
“不脏的。”
那是她的血,从她身体里流出来的血。
李世默的呼吸重了几分。
“睡吧。”他望了望前方的路,勉强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还是有点,疼。睡不着。”呼吸的浅浅热气喷在他的怀抱中,“你陪我说会儿话吧。”
“好。”
李世默缓缓揉着,指尖时不时触碰到她的骨头,有点硌。硌得有点心疼。
“以前也疼吗?”
“疼过,后来靠花语,好些了。”
“很疼?”
“嗯。”若昭闭上眼,大抵因为在想着形容词而变得言辞缓缓,“怎么形容,像被人轮番捶打,碾压。”
忽而又觉着自己的形容着实好笑,她又睁开眼,仰头对上他的,笑意沾着无奈。
“活着好难。”
李世默的心尖颤了颤,不动声色将她拢得更紧。
周身笼罩着清清浅浅熟悉的气息,若昭重新合上眼,像是睡着了,却又突然开口。
“世默,我曾经在想,我再怎么艰难,好歹也是个公主。吃喝不愁,风吟和阿澜姐,对我都很好。”
李世默隔着被子,轻轻拍拍怀中人的肩膀,“这样就好。”
若昭摸索着抓住他的袖子,“你听我说完。”
“虽然今天……来得比较突然,即使再痛,至少还有花语,还有……你。”
素白的指节攥紧他的袖子,像用尽了她此刻的全部力量。
“此痛,听花语说,世间女子极少有未曾经历过的。年年月月,周而复始,长达几十年不息。可是她们未必能有我这般幸运。我曾周游关中,亲眼看见不知多少女子,大冬天里,双手浸在冰凉的水中浣衣,一张织机,一群生来就是国家赋税对象的孩子,成了她们生活的全部。
“还有像我这样的孩子,生来药罐子,干不了活儿,还是个女孩儿。如果不是皇家不缺这一口粮,只怕早就冻死饿死在大街上。”
按在她小腹的手一停,心被一根弦慢慢缠绕收紧,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她们和我一样痛,可是她们没有资格停下来。”话说得太多,她微喘,复而又开口,“是她们家的男子不能体谅么?只怕也不是,内有一家老小,外有租调赋役,年年天灾人祸,谁又敢松这一口气?”
闭上的眼角,渗出一滴泪。
“众生皆苦,我想救救他们——
“可是我一个人做不到。”
她的呼吸重了几分,像是长叹。
“尽我所能,我可以救一个人,救一家人,救一个村子的人,但我救不了天下人。一个人的力量,实在是,太有限了。”
所以,在我所能的范围里,在我所能想到的范围里,我只能扶植一位明君。一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明君,一位朝乾夕惕,励精图治的明君。肃清朝纲,整顿法纪,善者可以行善,恶者必有所罚,百姓安居乐业,为生计奔忙之余,尚有天朗气清。
世默,你明白吗?
原谅我的自私,原谅我用自己的理想绑架了你。
原谅我还曾,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你。
第三章 盛夏:正当艰难时
隆平五年夏五月,云山,熙宁长公主行宫。
“秦太医不是说了今天会有大夫过来么?”雪澜立在主屋的门口,东张西望着,“怎么还没到?”
云山难得云开雾散,高远的天宇下翠色山峰绵亘如城。
和宁静的远山相反,行宫里早已一片鸡飞狗跳。
“阿澜姐,”风吟急匆匆从主屋里出来,转手还不忘合上房门,把院中的兵荒马乱隔绝在一室清寂之外。
“怎么办,我感觉殿下快不行了。”
“说什么话呢?”雪澜瞪了那个小丫头一眼,“别急,太医院的人应该马上就到。”
前些时日,太医院院首秦太医曾修书一封长公主,说要把自己的得意弟子派来,以后专为长公主诊治。算算时日,今日应该差不多到了。
“可……”风吟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门,压低声音,“只是来个月事而已,殿下差点疼得晕过去,月月都是这样。你我也有这样的经历,疼归疼,倒也不至于疼得连气都快没了,该不会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吧?”
雪澜稳重,眉目之间郁色虽更深,却也只能安抚着风吟的肩膀,“我去看看殿下,你在这儿等大夫。”
满屋死寂。
除了一个极轻极压抑的呼吸声。
雪澜不止一次感慨,她家殿下这辈子究竟遭了什么孽,每日每夜都要遭受这样的折磨。可即使疼得冷汗直流,她也始终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这厢蹑手蹑脚想着,那头忽地一声。
“阿澜姐。”
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的小人,掀了掀眼皮,又有气无力地闭上。
“我是不是特别没用啊,你们都说,”大概说句话都费劲,若昭喘了口气,言语的声音也淹没在气声中,“这是每一个女子都会经历的。所有人都会经历的事,只有我一个人,变成了这个鬼样子。
“一月不过三十日,六七日葵水,六七日风寒,六七日心悸失眠,六七日脾胃不调。”她微微偏了偏眸子,面色比纸还白,唇瓣也是白的,“阿澜姐,你说,我这人生,还不如死了。”
雪澜凑近了几步,蹲在若昭的榻边。
“殿下千万别这么说,秦太医说的大夫……”
“砰——”
房门突然被撞开。原本夏日的风算不得凉,房门大开的一瞬间,竟有飒飒寒风的错觉。
雪澜还未来得及呵斥“殿下还歇着是谁大胆无礼”云云,一个风风火火影子杀将进来,搅得屋内原本凝重的气氛一时躁动翻滚。
“病人在哪儿,我看看,只要没死就有办法。”
风吟跟在身后小碎步追了进来。
“对不起阿澜姐,我跟她说了情况之后没拦住……”
“别吵。”
一只指如削葱根的手示意风吟闭嘴。
雪澜顺着声音定睛一看,竟是一个面容极其年轻的女子。虽然头上像模像样地戴着簪导束发,一副游学士子的做派,唯有纤细的腰身和随着不平静的呼吸微微起伏的胸脯,显示出了这个人的女儿身。
她忙在一旁行礼。
“敢问是,院首秦太医的……”
那只手再一次举了起来,示意雪澜闭嘴。
“花语。”她另一只手握住若昭有气无力的手腕,凝神盯着病榻上那人的面容。神情专注,目不斜视,“我师父让我过来的,说是治好这个病人,才算出山。”
知道这人就是她们等的大夫,雪澜轻轻扯了一把风吟,两人忙福了福身,唯恐扰了这尊大佛医治她们殿下,声音轻如蚊蚋。
“殿下就拜托花大夫您了。”
花语坐在塌边,随身背着的药箱还没来得及放下,微握住若昭的手腕,指尖轻轻扶在脉搏处,许久才起身,敛容,问躺着的那人。
“你今年多大?”
“十四。”
雪澜在一旁垂手替若昭答道。
花语又仔仔细细打量了若昭的面色,才发出啧啧的感慨。
“别说十四岁,四十岁的人脉象都比你健康。”
若昭躺在榻上,默不作声地闭上了眼。
“花大夫这……”
雪澜拉着风吟,忙追上前。
“我直言说了,”起身之后,似是不忍,花语实在感慨,又望了一眼躺在榻上,明明花季一般,又着实风烛残年的少女。
“她这身子骨,基本上已经被掏空了。而且,”她抬头,打量着规规矩矩候在身边的风吟雪澜,“你们俩秋冬之季,是没有给她做好保暖么?夏日暑热,她的身体都偏寒,每月葵水到来,疼不死她就怪了。”
雪澜扯着风吟的袖子,垂眸不敢说话。
“花姑娘,”
虽然先前闭着眼,该听到的话一字不落听了个清。她勉强转头,看向那个挎着药箱的女子。
“阿澜姐和风丫头照顾得很好,秋冬时节我并不觉得冷。还可能,有别的原因么?”
“那就是你的饮食和用药有问题。”花语转向雪澜,颇为干练,“这样,我先看看药方,再检查一下药的情况。”
这厢开完一张补气血的方子,雪澜把自安和元年以来所有的药方理了理,给花语送过去。
花语虽然……不那么礼貌,但办事倒是一等一地靠谱。午饭尚未来得及用,就一股脑扎到书房里,一页一页翻看这些年长公主殿下吃的药方。
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雪澜端了杯茶,站在门口稍踟蹰。
听说这小姑娘才十七岁,秦太医来信中对其赞不绝口,极为精通草药之学,想来自古英雄出少年。
不对,少女。
雪澜想着,跟她的两位主子一样。义宁长公主和熙宁长公主。
她轻声叩了叩门。
“花姑娘,可是有什么发现?”
花语从一沓药方里抬起头来,
“没什么问题,有一部分是我师父开的,很准。阿澜姐,”
花语顿了顿,大概是想起来,师父叮嘱过她,要懂礼。便换了一副乖巧样子。
“带我去看看长公主殿下的药吧,从药汁到药渣,我总觉着有些问题,要查一查。”
第三章 盛夏:自尔无宁岁
之后的几天花语就一头扎进了小厨房里,把还能找到的药渣一点点翻出来,浸水,淘净,又用极细极密的纱网滤去清水。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躺在书桌上。花语用一块干净的绢布垫着,用细竹签轻轻把黏在一起的药渣挑开。
风吟端着茶水进花语的房间时,就看到花语正从拳头大般的药渣中,拈起什么,放在鼻尖下轻嗅。
“花姐姐,你这……”
“风丫头是吧,”花语头也不抬,她低头继续用细竹签拨弄着药渣,“麻烦你跟阿澜姐说一声,我差不多有个想法,只差验证。需要阿澜姐把没用过的草药拿过来。”
大大小小的草药包又摆了一桌,书桌上摊着药渣,放不下,便在餐桌上码了一排。风吟和雪澜两人垂手在一旁,看着花语一个个把纸包拆开,轮流拈起捣碎的草药,在两指间反复研磨。又放下,旁若无人低头轻嗅指尖的残留。
“每一包药都是秦太医写定,太医院抓好了,从长安城送过来的。”
站着一旁大抵也是觉着尴尬,雪澜轻声出言解释道,“每一包都是或早或中或晚的剂量,用的时候,直接拆开煮便行。”
花语忽地转头看向她,略过雪澜的话题,问道:
“你们不觉得,每一包药,都有点问题吗?”
雪澜和风吟面面相觑,“我们也不懂。”
花语双手捧着一包拆开的草药,递到雪澜和风吟眼皮子底下,“仔细看,这个药,看起来是不是脏脏的,或者说,灰蒙蒙的。”
未等只见花语取了一杯清水,拈了一小撮药直接扔进水里。轻轻晃动杯身,又立刻抿了一口,闭上眼,似在咂摸。
“我差不多确认了。”花语放下手中杯,“兹事体大,我直接跟你们主子说吧。”
腰间粉紫色的系带如蝴蝶飘舞,转过曲折的回廊,飞入满室的幽深静谧,忽地又掀起狂风。
“你倒安心。”
若昭倚在榻上看书,听到花语挑刺儿般的语气,只是微动眼眸。
“查到结果了?”
“是灯芯草,”不确定面前这个人对医理方面有多了解,花语尽可能解释道,“这是一种性寒的草药,被人磨碎成很细很细的粉末,混在你的药里。你本就身体寒弱,长年服用性寒的药物,只会进一步摧毁你身体底子。”
若昭忽地一抬眸,合上手中的书,怔怔地看着他。
“会死么?”
“啊?”花语也怔,随即才反映过来,“你是说灯芯草啊?不会不会。”
“灯芯草本来就是一种草药,能降心火,止血通气,有助眠之效。所以,即使你服用灯芯草,也不会有什么异样。”
花语比划着,“但问题是,此之蜜糖,彼之砒霜。能够清心助眠的药物很多,对于你的身体,稍微有点良心和水平的医者,绝不会开灯芯草这种药。因为你的体质决定了,这类药物对你有害。”
若昭只是微微眯了眯眼,日色幽深,目色也幽深,影影绰绰间一个十四岁少女的眼神,看得花语一阵阵心凉。
“那我服用了灯芯草之后,有什么危害呢?”
“一次两次并不要紧。如果长期服用,甚至长达数年不停的话,会越来越加重你体内的寒弱之症。具体表现在,怕冷,浑身冰凉,以及,”花语顿了顿,“每月的葵水,因为宫寒,会疼得要了你的命。”
她以为这番话说完若昭会有什么大动作,然而,坐在床榻上的女子也不过低头,语意淡淡。
“哦,这样。”
她轻轻摩挲睡在怀中那本书的书角,“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这种药,加了不会让我死,纯粹就是为了让我难受?”
花语点点头。
“秦太医的关门弟子,果然厉害。”若昭冲着她,眼眸微垂,似是致意,“多谢。”
嗯……
花语噎住,看若昭这模样,多半已经知道这毒手出自何方。虽说皇家秘事自己多问不好,但好歹是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查出来的,不问,又属实不甘心。
“那个,”花语扯了扯嘴角,“你就不好奇,可能是谁做的吗?”
用如此巧妙的方法下药,又不致人于死地,多微妙。
若昭扯了扯被子,让自己窝得更舒服些,“我知道了。”
谁啊?
花语眨巴眨眼,骤然想起来云山之前,自己的师父叮嘱她的话。
“虽然长公主与陈太后这对母女,明面上看上去不错,但长公主生来为养母不喜。为师秘密派你过去,好生照料她。”
她不太关心前朝后宫秘事,听也只听过这一个名字,遂问:
“陈太后?”
若昭闻言微微挑了挑眼眸,似是带笑,“知道不少,不过,不是她。”
“为何?”
“她素不喜我是真,没必要置我于死地也是真。”
大抵是一个人幽居云山过于寂寞,若昭难得放下手中捏着的册子,耐心与一个旁观者解释。
“而且,最近有她忙的。自去年与河朔用兵不顺,今年朝廷一直有打压河朔三镇的计划。她掌权之心过重,必定多有关注。没必要再分出一点心思对付我。”
若昭笑笑,清瘦的肩膀孤独地淹没在一屋子的冷寂中。
“退一万步说,她真想对我如何,这么精巧的计划,想要我死很容易。为什么张了一出戏,却偏偏留我一命呢?”
花语愣在塌边,眨眨眼,日影在满室寂静中移动的脚步分外清晰。
为什么?
“花语,我们做个假设。假如没有你,我继续吃着掺了灯芯草的药,不会死,只会日复一日地痛苦着。我会怎么样?”
若昭自问自答道。
“我会以为,是当年陈太后致使我早产留下的病根,会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愈发恨上我这位养母。掺灯芯草的人,就是希望看到这个局面的人。他希望我痛苦,因此恨上陈太后,但绝不能让我死了。”
窗外黄莺初啼,扑棱棱飞过,掩映一室忽明忽暗。窗台下那架积了灰的长相思,琴弦落下一片阴影。
“花语,你想到了吗。这个人,是谁?”
第三章 盛夏:纤纤玉笋裹轻云
月事来势汹汹,走得也悄无声息。四五日之后,若昭基本不再觉得有什么疼痛。又过了一两日,经过花语的允许,她才敢由着雪澜推到阳光明媚的院子里散散心。
“阿澜姐,前几天叫血魂过来一趟,有任务交待他。这几天我……”若昭轻轻掩过,“他来了吗?”
院子里,花语正靠着一张凉席偎在桃树荫下咬果子,听到若昭的话,手中咬了一半的小苹果还没来得及放下,指了指自己的头顶。
“来了,喏——”她好生没好气,“树上呆着呢。”
说罢她扯着嗓子冲天上喊。
“欺负我不会爬树不会飞抓不到你,我家小姐叫你下来,你敢不敢下来啊。”
桃树枝轻晃,树叶摇落,哗啦啦似吟诵之声。一个暗红的影子从深碧色的绿荫中跃出,稳稳落地,抱拳。
“庄主。”
若昭看看血魂,又越过他看看赖在树下的花语。
“血魂大哥,你们俩吵架了?”
“玩笑,还请庄主勿怪她。”
血魂承其主月汐的性格,话少,今儿个倒是难得多说一句。
若昭心里跟个明镜似的,没再顺着这话往下,只是将盯着光德坊晋王府的事一一嘱托给血魂。
暗红如血色的影子一跃而起,掠过重重府院围墙,消失在一碧如洗的天宇中,逐渐凝成一滴越来越小的墨点。若昭终于又看回在树下百无聊赖啃果子的花语。
“还赖着不走?西市铺子刚进了一批草药,不去盯着。”
花语愤愤起身,“你就是一奸商,花一份钱,让我干两份活儿。不对,还有帮你酿酒、做零嘴甜食。奸商,黑心掌柜的,恶霸地主。”
终于送走了两个在一起就不太安分的主儿,风吟在小厨房里盯着药,雪澜打了热水替若昭浣发。树下支起一张凉席,凉席上裹一块轻软的素绢。若昭就斜倚在凉席上,由着雪澜把盘起的长发一点点浸在水里。雪澜又前前后后取来皂角、木槿、首乌之类的,在桃树下的临时搭的小几上一一码齐。
“殿下今日倒是想着到屋子外浣发。”
雪澜一束一束耐心地捋着若昭的长发,不敢用力。她知道自家主子耗脑厉害,易损头发,平日伺候更是稳妥小心。
“闷得很呗。”若昭侧卧在凉榻上,蜷缩成舒服的姿势,感受着温吞的水一阵阵浸过她的头皮,舒服得闭上了眼,“这几天确实把我闷坏了,出来浣发这事儿,可别告诉花语。”
“花姑娘只怕现在正把一肚子的气撒在铺子上,殿下放心好了。”雪澜把一包碎木槿叶浸在水中用力揉搓,满手沾上叶汁再仔仔细细抹在若昭头上,“殿下稍起身,怕水浸了衣服,奴婢给殿下卷卷衣领。”
若昭依言把上半身支起,雪澜净手之后替若昭把长褙半褪至肩头,露出雕琢精巧的蝴蝶骨。
“得亏现在是盛夏,殿下不用担心着凉。”雪澜继续捋着若昭头发的手一滞,“奴婢忘了一味桃花露油,还请殿下稍等。”
若昭眯着眼正养神,知道是花语这些天到处折腾草药,还有之前存的瓶瓶罐罐,指不定把专门用来浣发的桃花露油放到哪儿去了。便闭着眼“嗯”了一声:
“没事,阿澜姐你慢慢找,我正好再睡一会儿。”
李世默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
宣王府中有事劳烦若昭的人只有两波,要么是黎叔送来外面的消息,要么是李世默过来说起朝中事。若昭向来不讲规矩只讲效率,并没有关院门的习惯。加上李世默此来确实有急事,步履匆匆推门而入。
若昭正侧卧在凉榻上假寐养神。
乌瀑浸没在水中,染得一盆子清水都晕开了流动的墨色。耳垂微红,耳垂以下到锁骨却是雪白的。一条流畅而线条,和盆中荡漾的墨丝丝缕缕摇曳开来。
李世默的心头一颤,一时忘了自己因何而来。
他停在那一方窄榻前,阴影淹没在树荫下,脚步声也混入泥土,万籁俱寂。
日色渐烈,一线树荫划开两个世界又漫不经心地弥合。白昼的光渗过阴影,照得树下的人愈发白皙剔透。李世默垂眸,他知道自己四处打量是不对的,目光却忍不住贪恋游移。
他第一次看到凝在空气中的那双玉足。
那是一双真正从来没有下地的脚,因而未见丝毫斑驳的老茧。紧致的薄肤,扎实而饱满地包裹着如婴儿般初生的软嫩。橘柚在南国,他想到所见过的香柚,一层一层如絮的皮剥开,每一粒果肉晶莹似天工,吹弹可破的薄皮下有淋漓的汁水。
清泉流于石上,一枚一枚的鹅卵石被潺潺溪流磨尽了棱角。风似流水在石间盘桓,无声,又喧鸣着向前,回转,缠绕。流水映着莹润的光,绸缎在绵延。微蜷的指头,精巧的小贝壳安宁地躺在白浪之中。
但又好像不是贝壳,贝壳光洁如镜,是不会有绒毛的。
他屏住呼吸想,浅浅的绒毛在没有忍住的气流下轻颤。
“阿澜姐。”
若昭闭着眼,似是察觉有人,夏阳喜人,又疏懒得实在不愿睁眼。
“是你吗?帮我把披风拿来吧,有点冷。”
快步步入屋中随便扯了一件搭在衣架上的薄衣,李世默赶忙,又实在不舍地把一样玉雪可人的肩头盖住。
“花丫头把桃花露油放到哪儿去了,怎么拿了这么久。”披风下钻出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再不洗水就凉了。”
李世默不敢说话,笨手笨脚把双手浸在水中,水中发丝在指尖轻昵地摩挲新来的客人,实在恣意妄为。
他的手愈发拘谨,指尖轻轻拨弄开缠人的浮藻,鼓起勇气向水盆中探去,摸到一包木槿叶,搓得满手黏黏的,才敢小心翼翼地抹在她的头发上。
“阿澜姐,”
若昭偎在披风里,笑声也是隔着布料的毛绒绒。
“头发虽然容易掉,倒也不用这么畏手畏脚。”
那头没说话,隐隐可闻难抑的呼吸声。
若昭眉间微蹙,霍地把自己撑起来。长发裹挟着温水一时雨落淋漓。
“怎么是你?”
第三章 盛夏:风波狱
若昭爬起的瞬间,包裹的披风应声而落,唯剩一层轻纱,垂坠在肘间,一泻千里的白水裹挟着流畅的骨架。
“我……”
李世默从盆子里捞出来的手还在往下滴水,一时擦也不是,替她把衣服整理好也不是。双目相对的瞬间终于意识到不对,慌忙转过去。
“衣服……”
若昭低头,微窝的胸前能看见深谷。忽地慌忙七手八脚拉起裹在外面的两层行头,盯着那盆已经浊了水,咬了咬唇,气息丝丝不安吞吐。
“你……是有急事吗?”
李世默试探着转身,余光瞥见她已经收拾好,才开口道:
“那个……”
“有急事快说。”
一开口又觉语气不对,一时间更是后悔得不行。
“是……”李世默垂着手,指尖的水一滴滴落入泥土,“杨大人那边,之前说的京兆尹杜桓的档案。开始杨大人不太同意,后来听说是长公主的意思,最后折了个中,差人抄了一份档案出来,我今天带过来了。”
又来一个语无伦次。
若昭心下叹气。
这样下去没办法谈正事了,一只手拽着长褙和披风的手微微收紧,指节可见清晰的白。再开口时却是一如既往的从容不迫。
“你先去你书房把档案抱过来,我叫阿澜姐收拾一下,”
“我刚去了屋子里。”李世默抬眸瞟了一眼卧房,“阿澜姐不在。”
“她不是在……”
她不是在屋子里找桃花露油吗?
再一次勉强稳了稳心神,若昭道:“那这样,你去屋子里,右手的衣架上,有一块干巾,帮我拿过来?”
湿漉漉的长发被严严实实包裹在头顶,露出天鹅一般莹润而修长的脖颈。李世默轻轻咳了一声,尽量叮嘱自己不要乱看,推着她从院中到了梳妆台前。
“阿澜姐不在?”
面对梳妆镜前的一溜儿簪子步摇玉钗,若昭眨巴眨巴眼,微微叹气。
李世默盯着自己双脚前的一块地砖,摇头。
按住头顶一包长发,若昭水袖下如藕节的手臂露出一个好看的折角。
“那算了,”她抽出包裹着头发的干巾,黏成一绺一绺的长发弯弯曲曲垂落,她随手抓起一根簪子,双手胡乱地在头顶糊弄着。
“先凑合着……”
不过一根簪子,把湿漉漉又乱糟糟四处盘曲的头发束起来,若昭没做过,实在费力。
“我来吧。”
李世默一手接过簪子,一手稳稳地护住长发,指尖微微濡湿,不太确定低头问道。
“湿头发,现在就盘起来?”
“没办法,正事要紧,先盘起来不碍事,总不能等着头发干吧。”看到李世默僵在半空中,若昭心急,眉心微蹙,“随便弄弄就好,你待会儿赶紧把档案拿过来。”
头发这个东西,对李世默而言,也比较头大。
也不是不会弄,自己的头发随便打理就好。现在握了一把她的,更是手足无措。
“要不还是我来?”
“我可以的。”
李世默垂眸,热气轻轻喷在她的发梢。他缓缓捋着略带湿意的长发,银簪缠绕其中,能嗅到浅浅的桃花香。
来回折腾了好一通,李世默终于把杜桓之死的所有案卷一一摞在书桌上。
顶着一头湿发若昭还不太习惯,勉强拧着脖子,一页页翻开。
杜桓的案子发生在去年的中秋节后,家仆发现自家老爷悬吊于房梁顶上是隆平十一年八月十七日的卯时一刻。卯时三刻,这位忠心耿耿的老仆马不停蹄,随即入刑部衙门向时任刑部尚书杨文珽报案。
一桩命案本不需刑部尚书亲临,长安城中的案子,上有京兆府,再往上报送有大理寺。但杜桓乃当时漕渠骨殖案的重要涉案人,杨文珽职掌刑部数十年,又全权负责和漕渠血案相关的一切的要务,对其间机巧着实敏感。他随即派人请了仵作,连同刑部郎中在内的几位僚属一并前往杜府。
当时仵作初验,写下的验状也一并附在案卷之中。
“刑部隆平十一年第四十六号验状
隆平十一年八月十七日卯时三刻,据延福坊杜府管家杜老七报案,刑部与当日辰时延请京兆府法曹仵作初检。光德坊京兆尹府廨舍至延福坊案发地计三里,宣阳坊刑部廨舍至延福坊案发地计八里。
初检官:京兆府法曹仵作宋节
辰时二刻受检,仵作人宋节,刑部司员外郎邹业,京兆府法曹参军贺岷,并坊正樊耕,到延福坊杜府。初检死者悬于书房正梁顶,勒痕交于耳后,系窒息亡。
死者尸首位于杜府二进院书房居中,距正门九尺,距北墙七尺五寸,距东西墙皆五尺四寸。尸身悬空,悬挂所用为一丈双股白绫,崭新,足距地面一尺八寸。足下有一椅一凳,靠背紫檀木椅,椅面距地九寸,凳为同种紫檀木圆高凳,高约一尺一寸。椅完好,而凳翻倒,疑似凳曾置于椅面上。周身并无切割伤,掌心有轻微摩擦,沾有少量灰尘。左臂一处青紫,经查,为旧时伤,后背略有淤肿,覆盖较小,不致命。无中毒征兆,是否有药物迹象,待后续查验。死者外衣棕色绸缎圆领袍,内衣白布衫,足黑布矮腰靴,腰间玉带钩、配饰完好,周身值钱物件无缺。
据第一发现人家仆杜老七所言,书房大门紧闭,但屋内并无反锁。据查,门锁保持完好,东窗与南窗紧闭,窗有积灰,东窗稍有磨损,窗台积有木屑。据死者亲属及家仆指认,书房内陈设一应完整无缺。除圆凳翻倒外,无任何打斗痕迹。正门对书桌有一纸书信,经查,确为死者亲笔。
仵作人宋节、刑部司员外郎邹业、京兆府法曹参军贺岷、坊正樊耕
刑部尚书杨文珽监,无误”
第三章 盛夏:山重水复疑无路
剩下是一些补充的记载,大致不出初验的结论。上吊而亡,无致命伤,现场完好,有遗书。
除了自杀以外,似乎别无结论。
若昭一页一页把案卷翻完,最后停在第一页的初验状上,指尖摸索页脚,有悉悉索索的声音。
“对了,”她从案卷中拈出一张纸,“这是杜大人的遗书,是抄本吧。原本确认过,不是伪造?”
李世默一直坐在旁边安然注视着她,唯恐打扰她的思绪,直到她问才答。
“问过杨秉廉大人了,虽然这桩案子经的是他叔父的手,他也颇为关心,因此后来也核实过一遍。可以确认的是,并非江湖上常见的装裱拼接之术,伪造的可能性很小。除非专人请写手,一点不落地模仿了杜大人的笔迹。”
“那就是说,还是有可能伪造的?”
看着若昭轻轻晃着那张纸,李世默微蹙,“你还是觉得这桩案子有问题?”
“我一开始总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杜桓之死来得太巧,又太理所应当。当时杜松已经下狱,杨老大人前往杜桓府上问话。随后第二日,杜桓自缢身亡。”
“杜家兄弟本为荐福寺血案的参与者,当时杜松入狱,杜桓害怕自己的罪行暴露,或者为家里人招致祸患,选择自尽。”李世默微微偏头,“正好严丝合缝?”
“一开始我的怀疑确实有臆测的成分,有可能是我多想了。”若昭从案头上取出一张纸,湖笔舔墨,“可是我们这六个月走了一趟巴蜀,你还会这么想吗?”
说罢,她在纸上写了“荐福寺血案”五个字,随即画了一个圈。
“你看,围绕这一桩案子,先后卷进来的势力,首先是我们暗中唆使的杨老大人。”
她在右上角写了一个“杨”字,指向中心的荐福寺血案。
“随后我们暗使手段,使得荐福寺的普济自首,牵连出了前工部尚书杜松。”
若昭又在荐福寺血案旁写上“普济”两个小字,又在左下方写上杜松的名字。
“我们处理荐福寺血案其中一大目的便是换掉前工部尚书。原因在于,杜松之子娶的是秦家的女儿。涪城杜氏和陕州秦氏一样,处于以陈卫两家为核心的血缘姻亲集团之中。”
“杜松”这个名字之上,又画了一条线,指向陈卫。
“而杜松的背后,站着的是神策军集团的张怀恩。可以说,是张怀恩、杜松、以及公孙枭,联手导致了西陵氏的惨案。”
说罢,若昭又在杜松的下面,加上了张怀恩的名字。之后又在杜松旁划了一道横线,指向杜桓。她轻点这个名字。
“现在的问题在于他的死因。在我们曾经已知的范围内,杜松为谁所杀不明,杜桓的死只能解释为畏罪自尽。而当我们走了一趟巴蜀之后,我们才发现,在这盘棋上,还漏掉了一支势力。”
若昭把这张画满圈与线的图举起来给李世默。
“你看,差谁?”
“孤鸾和雪晴?”
“正是。”若昭把这两个名字补在杜松和杜桓下方,并画了一条指向杜松的线,“这是真正意义上,以复仇为目的的西陵氏后人。并且可以确定的是,杜松就是死在他们手上的。”
“我们虽不知杜桓对于当初屠杀西陵氏一案参与多少。但在西陵氏后人眼中,杜家兄弟都是该杀之人。他们有多大可能性,只杀了杜松,而放过杜桓呢?”
“难不成你想说,杜桓是死在孤鸾和雪晴手上?”李世默诧异地眨眨眼,“只论动机,是说得通的,但动机并不代表施行。就算是他们俩干的,首先解释不通的是,为何要伪造一个自杀现场,还大费周章地伪造一封遗书?当初公堂刺杀杜松,他们可不是这么干的。”
若昭在孤鸾和雪晴的名字下重重地划了两条横线。
“孤鸾和雪晴谋害杜桓一事,假设只有三到四成可能。但我前几日和阿澜姐说起了杜嫔娘娘的事,才觉得此事并非那么简单。”
若昭眯着眼望了望屋外如长春宫金菊一样的阳光。
“我当时年幼,对杜嫔娘娘印象不深,只知她是昕姐姐的生母。走了趟巴蜀才知道,杜嫔娘娘是西陵氏的人,从血缘上看,还是阿澜姐的姨母。我当年不太懂事,一直以为杜嫔娘娘是病逝的。”
“那她……”
“她是上吊自尽的。具体原因大概与当时的陈皇后,也就是陈太后相关。或许是为了保昕姐姐一命,被逼无奈走上了绝路。”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李世默顺着她的目光向外望去,只觉阳光灿烂到晃眼,“你是想说,当年西陵令容和西陵令仪两姐妹,一个死于荐福寺刀伤,一个上吊自尽。孤鸾和雪晴为了复仇,对杜家兄弟用了同样的手段。但问题在于——
“你作为当事人都不清楚杜嫔是如何去世的,孤鸾和雪晴,两个游走在庙堂与江湖的边缘人士,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迎上李世默的目光,若昭欣慰地点点头,“说得对,但你忘了一个人。”
说罢,在孤鸾和雪晴的名字下,又写下三个字。
“王朝贵。”
“孤鸾和雪晴背后的人,别忘了是王朝贵。而早在当今陛下登基之前,王朝贵和陈太后走得很近。王朝贵想要牢牢地将孤鸾这颗棋子攥在手里,必要的消息,还是会时不时透露给那对苦命鸳鸯。比如,杜嫔的死因。”
若昭在王朝贵和孤鸾雪晴之间划了一条线,又将孤鸾雪晴和杜桓划上线,一再举起这张图送到李世默眼前。
“至少在情理上,这条线可以连通。”
李世默端详着这张画得枝蔓横生的图,加上若昭的字实在张狂。他嘴角情不自禁上翘,又强制和这张图一并按下。
“但要让情理变成事实,还需要别的佐证。”
“那正好,我们重新读初检报告。”若昭托着腮,微窝的肩肘衬得她极细而流畅的锁骨,“比如有几点,在此后的调查中,并没有得到妥善的解释。”
第三章 盛夏:柳暗花明又一村
“其一,在于杜桓身上的几处非致命伤。旧伤暂且不论,”她换了一张纸,推到李世默面前,“关键是新伤,两处,手掌上的擦伤,和后背上的淤伤。”
“这两处在当时并没有得到很好的解释,可如果我们假设杜桓并非自杀,一切就顺理成章了。世默你推我到门前。”
若昭伸手,房门大开。屋外活活泼泼的阳光倾泻而入,满室透亮。
“假设我们现在所处的就是杜桓的书房。就在这个地方,雪晴敲门,杜桓以为是家仆或者杜夫人,前去开门。此时孤鸾从东窗飞入,一脚,或者一掌将他打倒在地。”若昭指了指东边的窗户,“这也就可以解释,初验状中为何东窗有碎木屑的痕迹。”
她示意李世默停在书房门前的一块石砖地前,“假设,杜桓当初就是在这儿,从后背被击倒。此时他背朝上,跪伏在地,正好将脖颈处露出。孤鸾趁此机会用白绫勾住,直接将他拴到了房梁顶上。”
李世默顺着她的目光看到高悬在空中的正梁。
“当初杨老大人认定杜桓是自杀,是因为他脖颈处的勒痕交于耳后而不是颈后,说明是上吊而亡,而非被人勒死。孤鸾如果要杀死杜桓,为何不选择直接勒死再上吊呢?”
“以孤鸾的武功,他可以直接掐断一个人的脖子,但隔着一条白绫,未必能一击致命。万一杜桓在求生之余闹出动静,惊醒了院中的家仆,孤鸾和雪晴的踪迹就暴露了。但他们决不能暴露,因为之后还有一个目标——
“杀杜松。”
若昭又让李世默把她推到书房正梁正下方处,“从那儿,”她指向门口,又指向头顶房梁处,“到屋顶处。杨老大人并没有想到有如此厉害的剑客参与其中,能依靠轻功,直接把杜桓送上房梁。”
孤鸾的武功。
若昭暗中揣测,秦岭剑宗首徒,大概比月汐弱上一两分,远在萧岄之上。天下应该极少能出其右者,直接把人系到房梁顶,应该不是问题。而且这样任凭杜桓在空中如何挣扎,都不会发出动静。
这个说法,胜算大致能增加到六至七成。
只听得一直凝眸立在一旁的李世默开口道:“这样确实能解释通,但又有了新的问题。孤鸾为何要留在此处,伪造一个自杀现场?按照你所说,至少杜桓足下的凳子,就是在杜桓死后伪造的。”
“不对,”李世默性慢,一边分析一边慢慢修正自己的思路,“如果孤鸾和雪晴为了顺利刺杀下一个目标,伪造自杀现场,掩人耳目,或者说为了息事宁人方便刺杀下一个人,倒也解释得通。但无论如何,还有一样东西是解释不通的……”
“遗书。”
若昭的目光投向桌案上一摞案卷,替他开口道。
李世默点头,“一封毫无破绽的遗书绝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捏造出来。也绝不是孤鸾和雪晴这样,跟杜桓毫无接触的人办得到的。”
“所以这就是我真正放不下心的事呐,”若昭长叹,自顾自地推着轮椅又回到书桌旁,“假设我们刚刚推理成立,那么就意味着,还有一批潜藏的势力,伪造了杜桓的自杀。”
她从那摞雪花似的纸片中,拈起那张遗书的抄本,“字迹几乎相同,请人模仿伪造,这人至少能拿到大量杜桓的手稿,而且有充足的时间准备。”
“杜桓身边的人?”李世默忧郁之色更深,“那他又是为何要杀杜桓呢?”
“世默,我们换一个思路,”若昭再一次举起那张被各种线条塞满的纸,“毫不夸张地说,在这张纸上的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有想让杜桓死的动机。但是有谁,希望他消无声息,牵连最小地死去。”
李世默盯着那张纸。
“……张怀恩?”
希望杜桓死的人,无非法家、仇家和幕后之家。杨文珽希望将其绳之以法,王朝贵不会让他死得悄无声息,孤鸾雪晴无法炮制一封遗书,杜松身在牢狱无法脱身,陈家卫家未必知道杜氏内部的事。
那就只剩张怀恩。
因为张怀恩是最不希望往下查的人,杜松伏法,杜桓畏罪自杀,张怀恩就安全了。
若昭眯了眯眼。
“那天你到狱中找杜松,就是为了不让他供出张怀恩。至于你为什么这么做,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
几个月前,她上门前往杨文珽府上求情之时,师叔的话,言犹在耳。
是不是,那个时候,他的师叔就已经知道了,张怀恩在这桩案子中的分量。
那么,杨文珽为何又没有往张怀恩派人伪造自杀现场这方面考虑呢?
盲点。还是盲点。
一定是有什么遮蔽了杨文珽的眼睛。
现在,她需要揭开这个盲点。
因为盲点背后,往往包含着更多的秘密。
“对了,还有件事忘了问问你,”若昭忽想起什么事,“你知道,杜桓一家人后来,各自去了哪里?”
“我问过杨大人了,杜夫人带着两个儿子回了老家。杜桓的两个儿子据说不怎么争气,没有走科举的路子。长子支了些小买卖,次子在家游手好闲,都未娶妻。如今两人陪着杜夫人回去了。”
“家里其他人呢?比如说,第一个知道把案子先报到刑部的那个,杜老七?”
“你是说家仆?”李世默微忖,“大多数都遣散了,毕竟树倒猢狲散,如今杜家凋敝,也用不着那么多帮工的人。听杨大人说,除了几个一直跟着的老人,其余都散了。你说的那个杜老七,似乎也是散了。”
若昭一边托腮听他说,另一只手抚着笔尾的缨穗,忽地一滞。
“杜老七也被遣散了吗?姓杜,这种情况要么是杜桓远房投奔的亲戚,要么是极为亲近改杜姓。能进杜桓的书房,在杜家一众家仆中地位绝对不一般。他怎么到头来也走了?”
她的指尖绞弄着笔尾的朱缨,捋顺,又搅得乱糟糟。
为什么呢?
是自己想多了么?
“对了,说到家仆,杨大人还跟我说起了一件事。”迎上若昭忽亮的眼神,李世默道,“就在杜桓去世的前几天,他们家有个看门的小工失踪了。不过是临时帮工的,工钱也没结就跑了,所以杜家人也没当回事。”
“啪”的一声,若昭指尖下的一支狼毫从釉青的笔搁上摔了下来。脸上忽地亮光一闪,又骤然僵住。脸上的神色如一片片剥落一般,因惊诧,甚至微微的恐惧而失去光泽。
“我想起来一件事情,”若昭语速突然变得极快,又因语气本身的不容置疑而显得沉着,“世默,麻烦找一下阿澜姐备车,我现在要出门。”
想到自一个多月前来到宣王府,她就没出过门,李世默很快意识到不对,忙问。
“去哪儿?”
“靖恭坊。”
第三章 盛夏:不识庐山真面目
若昭这些年去靖恭坊只有一件事。
拜访凉王。
北为兴庆宫,再向南便是延兴门,西北角拥簇着喧嚣鼎沸的东市,在一众花花绿绿的名头之间,在长安城最东边的靖恭坊总显得逼仄。而当今圣上五弟,十二年前在西北边境赫赫有名的守护神凉王李若昊,已经在这儿居住十二年了。
这是一个微妙的安排。
若昭坐在车上向外望。她总习惯坐在车上向外望。
一个多月前,她曾经坐在车上,向外望见了光德坊的晋王府。
凉王曾镇守凉州,在长安之西。晋王曾镇守河东,在长安之东。如今光德坊在西,靖恭坊在东,各自与曾经的辖地隔着一座规整的城池遥遥相望。
某种辖制。
若昭胡思乱想之际,雪澜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头顶粗粗梳起的长发。李世默去找她的时候,她就站在三进院的围墙外。从屋里拿了桃花露油,不意看见桃花树下的两人,她别无可藏,一股脑小碎步跑到院外。
有些事压得她心惊。
李世默所住安邑坊里靖恭坊不过一坊之隔,两人各自心思不定之际,便到了。照例敲了侧门,门内的小厮是一年前拦住她的那位。这次总算记住了来者是谁,忙点头哈腰地请长公主的车驾进来。
“你这次倒是坐车来的。”
若昭每年初都来,大约是今年来得太晚,刚一进府,凉王李若昊便带着其子李世诚候着一旁。
李世诚今年十六,正是过一年一窜个子的年纪。一年多未见,显得干练壮实了不少。
“外面情况有些变化,今年也来晚了。”若昭又向着世诚微微颔首,“世诚长高了不少。”
凉王一掌扎扎实实拍在李世诚的背上,“你小子还不赶紧跟你姑问声好。”
世诚忙送不迭地抱拳。
“姑母好。”
廊间一阵简单地寒暄。凉王心知若昭前来有急事,让世诚退下自己练功,自己则推着若昭到了书房。
“五哥,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了。”若昭一再确认了房门紧闭,才道,“去年前来拜访五哥,主要是和五哥表明立场和决心,如今一切进展顺利,只是唯有一件事。”
一时千头万绪,若昭一滞,终是找了个线头。
“当时临走之前,我跟五哥说,府上看门的那小厮不太对劲?五哥说一直都是那人,没什么变化。而去年我并非第一次过来,他却拦住了我。”
“你的意思是……”
若昭向外轻轻抛了一个眼神,眸光微垂。
“我懂了。”
凉王起身,推门,长年的军旅生涯让他声如洪钟。
“小马——”
“来嘞来嘞。”一向灵巧的看门小厮小碎步跑得飞快,小蘑菇头般一窜一窜地,“您有什么吩咐?”
“进来!”
凉王合上房门,一室幽深,人影交叠绰绰。
小厮摩擦着双手,“凉王爷,您……
“啊——”
布料摩擦声掀起尘埃乱舞,几乎是光影翻飞之际,原本活蹦乱跳的小厮被反剪住双手半跪在地。军旅出身的凉王力大如牛,只用一只手,就将他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若昭沉默地坐在暗处。
尘光如幕布,车轮碾过整饬的石砖地面,满堂寂静。
“五哥确定是这个人面容,没错?”
“没错的。”那小厮还在挣扎,凉王按住了他,才道,“府上没几个人,”
若昭心有点凉。
她伸手向下探去,那个被叫做小马的小厮脸难得光滑。指尖不意触到耳垂,她也只是顺着向下,停在下颌骨的边缘。一滞,食指撮起卷边,连带薄薄的一层,从真实可感的肌肤上,逐渐剥离。
太薄,又太过于真实。
凉王看到了若昭手里的那张人皮面具。
“这是?”
他不可思议地把半跪在地上的人捞起来,面对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许久才开口。
“你又是谁?”
“我来说吧。”
若昭靠在轮椅背上,看着面前跪着的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握住扶手的指尖自己未察觉地颤抖。
“在你想好怎么说之前,我希望你弄清楚自己的处境。我知道你的背景,也知道你的主子是谁。凉王爷随时都可以杀了你,比捏死一只蚂蚁容易。”
若昭俯下身,幽幽桃花香沾了凛冽的杀意。
“你是神策军的人吧?”
对上目光忽闪的眼,若昭微微叹气。
“或许你不知道神策军是什么,但我也能大致猜出你的身份——
“出身贫苦,无父无母,可能被军队收养。直到有朝一日,一个穿着宫里衣物的人,交给你们易容秘术之后,便把你们想方设法,散布在长安城的各个官宦人家中,作为打听消息的一枚枚钉子。”
俯下身子的若昭微微偏了偏脑袋。
“是吗?”
跪着的小厮有一张极为年轻的面庞,他唯唯诺诺把头埋得更深,没说话。
“那我换个问题问你。你们是怎么操作的?”
凉王就算再迟钝也反应过来,是面前这个陌生人利用易容术,神不知鬼不觉替换了一直看门的小马。他把那小厮的手绞得更紧,直接一脚踹在背上按倒在地。
“说话!”
“五哥……”若昭忙制止,她俯身愈发逼近唯唯后退的小厮,“凉王已经很愤怒了,你再不说,我可能保不住你。”
小厮一再埋得更低,原本圆润的脑袋磕在地上,也只剩一头蓬松的乱发。
“小的任务就是看门而已,其余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还敢狡辩!”
“唔,嘶——”凉王一声呵斥,浑身都动弹不得的小厮痛得咧嘴,“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那这样,”若昭冷眸扫过他,“我说,你听着,想到什么再补充。”
“根据本宫对你们的分析,你们被神策军的人收养之后,先是学习易容术,之后根据主子的要求,埋在长安城文武百官的家中。当然,因为这一举动规模大,风险不小。你们应该并不敢离每个府上的主人太近,最多在各府上充当所谓边缘打杂的小工,甚至是临时的,但是你们了解每一个官宦之家的人员往来,家庭关系。一旦有要紧的事,你们便可再行施展易容术,替换掉主人的心腹,大展身手。”
所以,才会有杜桓案发之前失踪的临时工。
所以,所谓杜桓案的报案人“杜老七”,不过是众多钉子中的一枚,一个易容后的棋子。
第三章 盛夏:难言处
“如此,本宫说得可对?”
骤然拉远又拉近的距离,一室桃花香摇曳荡漾。又因了若昭本人太冷,花香也沾染了丝丝沁凉。
“殿下说的这些细节,小的确实不清楚疼疼疼……”
凉王在背后稍一用力,那小厮疼得趴在地上。
“五哥,”若昭稍从旁制止,“暂且等他说完。”
“回长公主的话,”被按在地上的小厮叩头如捣蒜,“长公主说的这些,小的真的不清楚。小的只知道,自己是奉了军爷的命,到凉王爷府上来,盯着凉王爷的一举一动。”
“军营在长安城北?”
“是……”
若昭眼睑微颤。长安城北,神策军的驻扎之地。
“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小的不知,我们就只是一个跑腿办事的,每个月定时把消息送过去就行。”
若昭忽地抓住只言片语,“你们?不止一个?”
“跟小的一批的,还有一个说是去晋王府的。”
“光德坊晋王府?”
“是。”
“塞进去了吗?”
“小的不知道。”
大抵是忽察觉从上而下杀将而至的冷意,那小厮忙叩首道:“小的确实不知,小的前年来凉王府的时候,他还没。据说往晋王府塞了几次,没塞进去。不知道小的走之后塞进去了没。”
张怀恩往晋王府里塞人,塞了好几次都没塞进去。
真是有意思。
若昭垂眸暗忖。不知道最后塞进去没有。
她这些年一直在打探晋王府的消息,竟也是一无所获。如果能抢在张怀恩发现之前把这颗棋子回收,那她应该会知道不少秘密。
趁着若昭思忖的功夫,凉王听罢颇为不悦。
同为当今圣上兄弟一辈的王爷,同为曾执掌一方军政战功赫赫的节度使,晋王府固若金汤,凉王府插了探子,搞得他像治府不严被人钻了空子一样。
一时怒火上头,“说,你是怎么换掉小马的?”
“小的这……”
察觉到后背也是嗖嗖的凉意,跪着的小厮忙解释。
“每个月宫里都会给王爷府上送份例,小的跟着看了好几次,发现每次都只有那个看门的小马招呼。所以就,趁着一次送份例的时候,把他换掉了。”
“那小马现在人呢?”
“我没敢杀,打晕了让送份例的宫里人带走了。”
凉王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只听得手底下又传来声音。
“不过……一般情况下是活不成了啊——”
凉王一把甩开了制住的双臂。
“断你两条胳膊,剩下的好好说,说不好脑袋也给你拧断了。”
若昭缓缓打量着眼前的人,耷拉的双臂重重垂落在身体的两侧,破麻袋一般偃旗息鼓。
“你每月传递了什么消息?又是怎么传的?”
“回长公主的话,”因为双臂脱臼,他连支撑起脑袋叩首都无法做到,只是把头完完全全扎在地上,“也就是凉王在干些什么,见过哪些人。但您知道,除了长公主您会来,谁都没来过,所以小的传出去的消息屈指可数。”
“那就是说,去年正月十五,本宫到凉王府的消息,你传出去了?”
“是。不过因为长公主的人在门口守着,小的并不知道长公主殿下和王爷说了什么。只好说长公主是过来拜年的。”
若昭浅浅地松了一口气。
万幸,这倒是意外少了很多麻烦。
“那你们其他人,是不是也像你一样,在各位大人府上,也不过是府上干杂活儿的?”
“具体的情况小的不清楚,但上头给小的意思是,先在边缘熟悉熟悉府上的情况,万一有要紧的事,再易容成主人的心腹。”
那就是了。
杜桓府上应该也有这类的人物,就是所谓临时工短工之类。等到张怀恩对杜桓动了杀心,再让其易容为杜老七的模样,伪造了杜桓自杀的现场。
只可惜找不到那个易容的人,又或者已经被张怀恩灭了口。所有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的推测罢了。
但是,既然这些势力已经深入到凉王府、晋王府这样完全和朝廷无涉的家中,说明之前,是不是已经基本把势力遍布朝中文武百官的家中了?
“昭妹,”凉王适时在一旁打断,“这下你打算怎么办?”
“为了稳定神策军那边的动静,这个人的命得暂且留着。”若昭盯着他被卸下的两条胳膊,一时头大,“你该如何与上头联系,便怎么联系。今日的事就当没发生过,管住你的嘴,才能管住你的命。”
那小厮用力地砸了两下脑袋,权当是磕头。
“还有一事,小的手废了,易容……”
“你放心,这件事我来解决。”
若昭望了一眼守在书房门口的雪澜,又将目光投向了立在一旁的凉王。
“事关重大,一时半会属实解释不清楚。小妹还有一件事要去办,剩下的还得烦请五哥料理。”
日色最终西移至尽头,暮光里雪澜伺候着若昭上了马车。尚未坐定,若昭撩开帘子,对着车夫扬声道。
“往西,去长兴坊萧府。”
从靖恭坊一路向西,依次是宣王府所在的安邑坊、曾经的尚书左仆射陈瑜缙所住的亲仁坊,再往朱雀大道的方向而去,就是萧府所在的长兴坊。
一路上雪澜没敢说话,马车咕噜咕噜从后门碾过,开门的是若昭打理萧府带来的自己人,忙送不迭追上前。
“殿下有何吩咐?”
“从今日起,府上除萧大人、二公子以及萧小姐之外,任何人不得出门,什么时候解禁听二公子的意思。”若昭撩开车帘的手停在窗边,“二公子在吗?”
“二公子和老爷都出去了。”
也该想到萧岚经常不在府的,若昭指尖轻轻敲击窗框。
“那萧小姐呢?”
“在在在,您要是着急,小的这给您请过来?”
“罢了,”若昭抬眸示意雪澜,“我们下去找她吧。”
第三章 盛夏:空怨慕
萧岄是蹦蹦跳跳过来的。
“嫂子,你怎么才回来啊?你可把我给想死了,这次回来住几天,外面有什么好玩的事,还有几天就能了事回家住了?”
一番连弩弓箭似的话嗖嗖喷了出来,愣是把雪澜挤到了一边。萧岄在,雪澜一般是没推轮椅的份,由着萧小姐抢了自己的活儿窜来窜去。
若昭有一点迟疑,萧岄蹦蹦跳跳搅得她心里一时天翻地覆。
她又该怎么开口,跟她说——
我有要事找萧岚,说完就走?
察觉到手下推着的这人没声,萧岄慌忙弯下腰探头去看。
“哎呀,我就跟嫂子说着玩玩的,嫂子你别介意啊。”
她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凑到她膝边,掰开若昭绞在一起的手指头。
“嫂子你有什么事儿就说。我知道嫂子忙,我就在想,要是能帮点儿嫂子,嫂子说不定就能早点回来了嘛。”
为谋者切忌动情。
若昭暗嘱自己,终将一时上涌的心绪强压下去,开口时又是淡淡波澜不惊。
“确实有事,而且很急。云……”
她轻轻咳了一声。
“阿岄,我最近查到一件事。有一伙人,利用易容术,在当朝文武百官的府邸里安插钉子,探听各府上下诸如人事往来之类的消息。不出意外的话,萧府里也有。”
“啥玩意儿?”
萧岄盯着她眨巴眨巴眼,“嫂子你逗我的吧。这听起来可玄了,谁这么有本事,会易容术,还组织这么多人,一个府一个府地安插?”
“阿岄,我没有开玩笑,据我目前了解的情况,至少有八成乃至九成的把握。”
若昭环顾四周,暮色四合,一再确认目之所及的地方没有其他人,只有雪澜的身影沉默地守在不远处。
即使夏季的夜来得再晚,也终究是要来的。黑夜都是一样的,孤寂,寒冷,且看不清。
“这件事前因后果,包括我是怎么知道的,为何那么笃定,很复杂。我直说了,的确是不希望看到你被卷进来。
“那告诉我,是让我转告给我哥么?”
“是。”
萧岄那头没说话。
“阿岄,”若昭难得试探开口,“排查府上人员这件事,你就交给你哥去做。我现在已经让府上的闲杂人等一律不许出门,查到了结果,他知道怎么告知于我。”
而我现在,也要赶在宵禁之前,回到宣王府。
这话当然不能说,萧岄的心思无非是盼着她能一直呆在萧府,终是另起了一个话头。
“你是不是不高兴,我和云渊,什么事都没有告诉你?”
“没事儿!”萧岄忽地提高了声音,“你跟我哥感情好,我有什么不高兴的。嫂子我刚顺着你的话在想呢——”
她顿了顿,吞咽的声音清晰可闻。
“你说,这操纵的黑手,是什么人?”
“不出意外是神策军。”
当然不是神策军那一支军队。在隆平一朝,神策军基本指代的是一个人名——
张怀恩。
“为什么?他们已经是关中最强的军队,放眼关中,没人能比得过他们。”
若昭兀自笑笑。
内侍亲掌神策军也怪自百年之前就有的藩镇割据,武将自立,为将军权收归君主,始有内侍亲掌神策军的惯例。但凡一将掌兵,总要在军中培植自己的亲信。久而久之,便有视军队如私物的现象。而内侍掌禁军一事也引发了诸多文官武将的不满,最典型莫过于神策军与朔方军之争。张怀恩于长安城中广布耳目,实际收集各府关于神策军的意见风向,于理说得通。
萧岄毕竟还是简单了些,除非和李世默萧岚说话,闲聊间总不能张口张怀恩,闭口张怀恩。便轻描淡写:
“指个人不指群体。”
神策军背后的人是谁,萧岄还是知道的。
“他一个小小内侍,不怕……”
在若昭微微一凛的目光下,萧岄赶紧捂住了嘴。
“不过暂且放宽心。正所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幕后黑手局铺得越大,风险就越大,也意味着越难以深入。他想要保证上百枚钉子,最多只敢把这些人安插在各府的边缘,暂时掀不起什么风浪。”
想到易容术,若昭有些头痛,“甚至我怀疑,他们会利用易容术,以短工、临时工的身份,反复在一家探听消息。
“阿岄,事关重大,拜托了。”
她确实要赶着回宣王府。大中午地抛下李世默出门,前前后后忙了一通,今日无论如何都得给他一个说法。
马车一路从东碾到西,又从西碾到东,最后一次从东碾到西。一模一样的景色若昭一下午看了三次,难得没有撩开车厢的窗帘,只是怔怔地盯着脚尖前的一块地面。摇摇晃晃的车帘,一方天地里光影混杂。
“殿下,我有点不太明白。”
雪澜跟着若昭颠簸了一下午,终于找到个开口的时机。
“殿下是如何想到神策军的?而且,又为何一定要与易容术有关?”
“我一开始怀疑杜桓府上,混进了神策军,也就是张怀恩的探子。但我一直想不明白,既然塞进来如此重要的一个人,又是如何躲过杨老大人的目光。”
“所以殿下想到的是,易容术?”雪澜难得歪了歪头,“易容术虽不一定是我秘门的绝学,但殿下刚刚把凉王府那小厮的面具给我看过了,做到如此精妙的,确实只有秘门中人能做到。”
若昭看着雪澜的模样,终于忍不住无奈地轻叹出声。
“你忘了,我们要对付的这主儿,在神策军一脉中,呆了多少年。”
张怀恩在神策军中少说也有二三十年。二三十年前……
二十一年前西陵氏灭门惨案。
雪澜不可思议地看向若昭,眼中的光逐渐清明而悲绝。
所以说,当年张怀恩不仅对秘门西陵氏赶尽杀绝,还霸占了秘门关于易容术的全部资料?
若昭没说话,算是默认了。一只手轻轻搭在阿澜姐的手背上。
马车一路悠长荡漾,宵禁的敲梆声追着马车没入愈渐深沉的阴云。安邑坊宣王府的侧门开了一处小缝,仅容秘密在其中兀自流淌。
若昭回府的时候,没想到黎叔也在,他从外面紧急带来了一条消息——
“秦桑不见了。”
李世默在若昭的书房里一直等着她的动静,听罢黎叔这话,他亦追了出来。
“秦桑是谁?”
第三章 盛夏:年华世事两迷离
秦桑是谁?
想到确实并未对李世默提过这个名字,若昭解释道:“前任工部尚书杜松的儿媳,也是长春宫那位秦嫔的侄女。”
哦,想起来了。之前所说涪城杜氏与陕州秦氏有姻亲,杜家公子娶了秦家小姐,只怕娶的就是这位秦桑小姐。
当初杜松因荐福寺血案下狱,家人亦受株连,据说是流刑三千里,押解至岭南服刑。杜公子之妻秦氏估计也不例外,一并送上了去烟瘴之地的路。
李世默一时惊异,“你连这也要管?”
“算是照应,毕竟杜公子出生时,未必知道父亲手上沾了那么多人命,秦桑嫁进杜府,更不会知晓此事。平白受此牵连,实在无辜。”若昭抱歉地笑笑,转而看向黎叔,“秦桑又是怎么回事。”
“回庄主的话,之前奉庄主之命,派人一路盯着杜家人的动向。到了岭南之后,没到一个月,秦桑就失踪了。之后咱们的人一直在岭南一带查找,找了一个多月,还是找不到人影。最后只得上报庄主,请庄主责罚。”
“责罚暂且另说,吏卒没有发现她失踪了吗?”
“流刑的犯人本来就多,一个人失踪,确实管不过来。”
若昭的目光投向极远极远的天外。
“天下之大,一个人想跑,总是能跑的。一个人想要藏得住,也不是那么容易就找到的。”
重重高檐拦住了视线,若昭又将目光落到这一方四面环绕的小院,看见黎叔微微僵硬的模样,浅浅笑道:
“算了,不是弟兄们的错,让他们回来吧。”
“那……秦桑?”
“如今,我们是想抓也抓不住她。更何况,她本不该遭此劫难。”
黎叔退去之后,前前后后忙了一整天的若昭像抽去了气一般,蔫蔫地靠在轮椅上。她微微斜仰着头,笑得清浅而无奈。
“我好像,又擅自行法了。”
李世默知她之意。秦桑是国法亲判的三千里流刑,若昭明知道她逃刑,最后却毫无作为,甚至替她隐瞒下来。如果想找,把见过她的人,可能收留秦桑的人,一一排查。以风波庄的本事,以她的本事来说,不难。
但若昭主动放弃了这个选择、该行法者不行,此为动摇国法。更何况她是以刑名之学见长的杨太傅高足。
“秦桑之事非你能左右。更何况,一夕之间家破人亡,只怕娘家人也不要她,逃出去也算是脱离苦海。这件事放在任何一个人眼中,也未必认为你所做有何不妥。”
昭儿,李世默在心里轻轻唤了一声。一时山呼海啸涌来的心绪,付之淡淡的一顿。
“那就说明,法的本身,是有问题的。”
“法本身的问题,并不是不遵守的理由。”神经的反复拉锯撕扯她的头一阵一阵痛得厉害,每每想到总觉被撕裂了一般,“我的做法总是和我的想法不一致,算了算了,今日下午的事,我还需跟你说一说。”
残月初悬,李世默握住的轮椅背沾了湿露的冰凉。夜色在风中摇曳,明明已如纸鸢一般飘忽不定,但又完完整整地,沉默,而固执地笼罩在天边。
第二日,若昭要听一听血魂从光德坊晋王府带回的消息。
“晋王府上没人,晋王不出门。”
血魂在时候,一般花语也在。嚣张到恨不得上天的花大夫,今天换了一碗凉水冰过的樱桃在手边,一丢一口一个。
“这家伙不说人话,来,大小姐,我来跟你解释一下。就是说,晋王府上下几乎没有人员走动,内部走动也很少。晋王更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主儿。估计是自家的院子、乃至自己的屋子都不出的。”
血魂在一旁点头。
“不出自己的屋子。”
若昭手边也有一碟樱桃,她甫一伸手,坐在一旁的李世默就适时递到他手里。樱桃味甘性温,她也喜欢,不过不能像花语一样吃得冰凉,洗干净之后又过了一遍温水。
拈着略带指尖温意的樱桃,若昭突然想起一件事。
“那你见过晋王了吗?”
血魂行事,虽然轻功主承月汐一脉,讲究的是轻盈鬼魅,不留踪迹。但毕竟是在王府上,她估摸着最多趁着夜色上房揭瓦,或者捅个窗户纸。
“在他正房中见到一个人影。”
不好说啊。
若昭垂眸微忖,晋王已经整整十二年未曾出府了。
十二年,太久了。十二年未曾出现在世人眼中,血魂又怎么能保证,见到的是晋王李若昱。
这位八王兄长什么样?
这个问题,似乎李若昭自己都答不上来。
年幼时读书,昕姐姐曾经抱着她在书房外窥视过每位王兄的模样。除此之外,她极少出现在各宫嫔妃和皇子们面前,见过面,也不过点头之交。
凭着她十五六年前的印象,大约是一个面容不算清秀,有点黑,有点阴沉的少年。
十多年之后呢?
“你见过晋王吗?”
迎上若昭忽然转头的目光,李世默心头一凛。
晋王和凉王是先帝数一数二极具军事天赋的儿子,很早就外出任一方军政节度使。当时他不过是二皇子府上侧得不能再侧的侧室之子,因了当初陈太后和华贵妃的陈苏之争,母妃嫁到二皇子府上一直很不得宠,连寻常的宫宴都不曾去过,更别说见过这两位王叔。
后来父皇即位,等他有了上宫宴的资格,凉王和晋王都被关在了各自府上,再无露面。
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通,李世默轻轻摇摇头。
有些问题变得更微妙起来,若昭眸色愈深。他们试图探究的对象,似乎连模样都不清楚。
“我在想,挑个日子拜访一遭晋王府。”
最好能看一看,张怀恩,有没有成功把探子塞进晋王府。
既然暗中看不清,那就挑到明面上。她总有办法。
李世默眨巴眨巴眼,“晋王幽居多年,想要掀起风浪很难吧?更何况,据你所说,你和晋王府从未有过来往,贸然前往,反倒会打草惊蛇。”
“放心,我已经想好了绝佳的说辞。”
看着李世默略带不解,若昭缓缓吐出两个字——
“薛家。”
第三章 盛夏:为君一叩无人境
刚入七月,长安城中延续着夏季的闷长酷热。饶是若昭体寒,在并不留情的阳光炙烤下,也渗出了薄薄的汗意。
又是一辆向西而行的马车,面朝西天茫茫戈壁与沙漠,在如绳墨尺规的坊市街道里穿行,又投入更大更广的横平竖直中。
光德坊。
晋王府。
和周围的房屋一般,晋王府的牌匾垂在屋檐之下。紧闭的正门上,门环已经失去了原本的颜色,被灰尘和锈渍密密麻麻地布满。沉默而拘谨的屋顶收敛了所有可能的纹饰,淹没在青灰色的一砖一瓦中。
马车碾过正门,堪堪停在侧门外。
雪澜灵巧地跳下车,下去拍门。
“咚咚咚”
若昭撩起车帘,扬声问:“没人?”
“不知道,”雪澜回头应了声,“我再拍拍看?”
下一声拍门还未响起,门口骤然开了一条小缝,一线天光下映着一只眼睛。
“谁?”
雪澜忙恭顺地福了福身,“我们家主子是熙宁长公主,有要事拜访晋王殿下,还得烦请您禀告一声。”
“王府从来不迎接客人,”那只眼睛眨了眨,“你们不是宫里的吗?不知道这些?”
“关于王兄的母家,本宫带来了一些消息,”若昭一手撩开车帘,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只是本宫这身子不太方便,你们家王爷也知道,还需进去说。你先和你们家王爷说一声,有什么都推给本宫,再看他怎么决断。”
没经得住若昭的反复要求,那只眼睛转过去。消失了许久,雪澜都实在忍不住上前拍门时,侧门骤然大开。
“我们家王爷叫你们进来。”
若昭的目光对上阿澜姐惊诧的眼神,只是微微颔首。马车消失在长安街头,在一方小天地安然停住。
府内的管家帮着雪澜把若昭连同轮椅一块儿搬下来,立在马车旁的管家恭顺地交叠双手,低眉垂眸。
“老奴是王府的管家,名叫薛八。”
“你姓薛?”
若昭坐定,稍稍平复了呼吸,抬眸打量面前这人。络腮胡须略长略杂,遮住了大半面容,分辨不太清年龄。眉毛也过分浓密,头发也过分浓密,这般模样应当是看起来脏兮兮的,却因为他本人立得稳重而踏实,目光平和,与人一种难隐的坚忍的精气神。
不过唯一可惜的是,他只有一只眼睛。
大抵因为挖去眼球的原因,眼皮糊在一起,留下一个血管盘曲而丑陋的疤。
若昭收回审视的目光,“是敏妃娘娘家的人么?”
敏妃薛婧,晋王爷的生母,亦是薛家家主薛骁敬的长姐。
薛八双峰浓密的眉毛之间微蹙——不知是否是若昭的错觉,确乎看到他眉心浅动。
要放在平时,她或许早就为自己的出言道歉。不过此刻她有意试探,眉眼淡淡打量着在她面前杵着的神情,不置一词。
“是,”薛八也容色淡淡,唯一一只有神采的眼睛眨了眨,“长公主殿下好记性。”
这句称赞的话也是悲哀的。在这茫茫京城,薛家是禁忌,十二年前的夺嫡大战是禁忌。而晋王府,就是这双重禁忌下,最沉默的存在。
“本宫此来,也的确是和敏妃娘娘的母家有关。”若昭的目光向着深深王府投去,“烦请您和王兄通禀一声,说是小妹求见。”
薛八还是纹丝不动地杵在那儿,眉眼低垂。
“请长公主殿下见谅,我们家王爷一直疾疫缠身,断断续续,形容憔悴,怕惊吓到殿下。殿下有何要事,就与老奴一说。待到王爷身体好些了,老奴再说与王爷听。”
“事关重大,实在要当面说与王兄听。王兄病了,小妹更该前去探望。”若昭眸间澄澈,似带上些许委屈,“连面也不让见一见吗?”
“这……”
薛八神色浅淡的脸上终于出现些许波动,“那……老奴擅自做主,让殿下到庭院中先行等候。老奴再问问王爷的意思。”
若昭忙致谢,“那麻烦薛总管了。”
薛八转身的刹那,若昭目光看向守门的小厮,又冲着雪澜微微眨眼示意。
从后院到庭中,穿过青褐色楠木支起的古旧长廊,疏阔而无所依傍。两侧并无花圃,唯有一碧如洗的青蔬朵朵,如田家。人也少得可怜,只有一个小工在埋头施肥。一排矮墙之隔,长安城的熙攘与院中田园牧歌划开两个世界。
“真没想到,偌大的王府竟如此萧疏。还……”若昭打量着两侧的菜园,“种了些菜?”
或许是得了晋王的允诺,薛八的话明显多了些。他在前方带路,尽力走得稳健,只是右腿大概是旧疾所致,微微有些跛。
“长公主殿下聪慧,知道我们家王爷生存是万中无一的紧张,脚不仅迈不出这院中一步,宫里送来的份例,王爷也实在是不敢入口。”
若昭的目光微凝在薛八迟钝的右脚跟上,又松开,颇为抱歉地笑笑。
“没想到王兄的日子困窘至此,也没有带些合适的补品,是小妹关心太少。想来这些年薛总管一直跟着王兄的吧?”
“长公主哪里话,老奴分内事罢了。殿下能来,我们王爷已经感激莫名。长公主殿下请。”
一阵寒暄之后,薛八引路,带着若昭到了主院主屋。推门之后,寸寸日光照入,光线在黑暗中蔓延,在石砖缝中隐秘流淌,寸寸照亮原本不见天日的角落。
若昭示意雪澜退下,自己推着轮椅凑到里屋前。
“王兄是在……”
卧室很是宽大,两层侧门之内是垂落在地的床帏,高大的纱帘在清疏的日光中摇曳。若昭眯着眼睛竭力看去,只看得清一个模模糊糊侧卧在榻上的黑影。
“咳咳咳……”
咳嗽声若昭熟悉,听起来似沾了血。
纱帘被扯得哗啦啦的响,若昭凝神盯着两片纱帘之间摇曳不定的空隙,只待帘中人露面,便要好好打量打量这一位王兄。盯了许久,晋王也没探出头,只有被钝刀磨过的声音从纱帘之间泄出。
“你是……熙宁?”
第三章 盛夏:凭谁细话当年事
“你是……八王兄?”
“咳咳咳……”
回应她的只有一阵同样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何必再来,”大抵是床帘之后的人气声太虚,虚得一眼就能看到底。他喘气良久,才道:
“过来看笑话的么?”
想来也是。在外人看来,若昭乃陈太后嫡出,是十成十的华阴陈家人。而当年晋王生母敏妃薛婧,素来和华贵妃走得很近,与当今的陈太后,是死对头。
不是没想到会有这样的逐客令,若昭定了定呼吸,道:
“小妹此来,实在是有要事。三年前,龙门薛氏一案……”
难得纱帘之后终于有了动静,若昭正欲上前一探究竟。
薛八的声音在另一头打断了她的话。
“晋王殿下疾疫缠身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长公主身子弱,免得病气侵染,还是不要靠近了。”
若昭生生止住正欲上前的轮椅,回眸扫过立在暗处的薛八,像淹没在黑夜中的鬼魅幽灵。
“薛总管,八王兄病得不轻,还需把府上的医师请来,照料一番。”
“府上并无医师,”暗处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是说起来难堪,“实不相瞒,府上只有两个种菜烧饭洗衣看门的小厮,加上老奴,一共三个能办事的人罢了。”
确实,晋王府太静了。若昭余光扫过,屏住呼吸,也没有听见屋外丝毫人声动静。
“有什么事直说吧,本王听着就是。”
纱帘那头又冷不丁突然冒出一个声音。
“这……”
“长公主,”薛八立在一旁解释道,“王爷的意思是说,本来王爷素来不见客,更别说长公主这样的,陈太后的掌中宝。只是看在长公主是这些年唯一一个想着来拜访王爷的,又带来了关于王爷母家的消息——说句不好听的话,才让长公主呆在这儿。其余的事情,还请长公主,不要多问了。”
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言辞不算犀利,但属实把她的步步攻势封得严严实实。若昭松了口气,以退为进道:
“既然王兄身体不适,说与王兄听,也平白消耗王兄心力,小妹心里属实过意不去。”若昭目光在白茫茫的纱帘和薛八的脸上来回打量,“不如就让小妹先说与薛总管听,待到王兄身子好些了,再让薛总管一一转述给王兄?”
纱帘那头还是没传来动静,倒是一旁的声音及时响起。
“那就有劳长公主殿下了。”
薛八腿脚不便,若昭自然不会劳烦他帮忙推轮椅。除了出晋王卧室的门槛,她自己搬弄着轮椅,两人缓缓行进在晋王府的长廊中。
“跟长公主过来的那位姑娘,怎么不见人影?”
“薛总管是说阿澜姐?”若昭也笑,有些难为情,“怕是如厕去了?”
自然不是,早在临行前两人就商量好,若昭这头说话,雪澜负责看看张怀恩有没有把探子塞进晋王府。查易容术,没有人比雪澜更在行。
拣了个不透风的院子,支起茶具,繁琐的烹茶分茶的流程在薛八手下分外流畅。上一次若昭见到如此熟练的茶艺,还是李世默。
若昭本来不关心茶道之类的,完全是因为李世默熟稔,才多留意了个心眼。
“薛总管也懂茶艺?”
薛八分杯的手一滞,“还不是王爷要喝,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自然得会。”
若昭挑眉,“薛总管姓薛,是薛家人?”
薛八手中依旧沉稳,嘴角似在笑,又因为胡须过于浓密而看不清表情。
“长公主好细心,连这也要关心?”
若昭再推挡,绵绵之力如数化解这明嘲暗讽。
“大多数府邸的管家,都和主子一个姓,加上你这姓氏,和待会儿本宫要说的事,密切相关。所以本宫好奇,你为什么不姓李,而姓薛。”
“老奴确实是薛家人,敏妃娘娘入宫之前,就在薛家了。之后晋王爷外出就任河东,敏妃娘娘不放心,就让老奴一直跟在晋王爷身边,到现在,也有十四年了。”
十四年前,晋王十八岁,承光二十九年外出河东,当年便在河东立下赫赫战功。适逢时任河东节度使暴毙,先帝为牢牢控制河东这一枚棋子,派自己身边的内侍亲信,强授年仅十八岁的晋王为河东节度使。
当然,这一险招的自然还有不少机巧。若昭猜想。
譬如陈太后未必看好年纪轻轻的晋王能镇得住河东那一批悍将,故意暗中唆使授晋王为河东节度使,颇有捧杀之意。一旦河东出了差错,晋王、连同敏妃,都逃不开罪责。
但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不到一年,晋王就把河东那群兵油子,收拾得服服帖帖。
这个记录,甚至连如今的河东节度使,一代名将卫茂良,都未曾超过。
思绪飘到千里之外,若昭嘱托自己点到为止。
“多亏了还有薛总管从旁照应,不然本宫这位哥哥,属实叫本宫挂心。”
“长公主不是要和老奴说薛家的事,直说便是。”薛八并不接若昭这一句虚与委蛇,“王爷已经病入膏肓,能早日听到薛家的事,也算是对王爷最好的宽慰了。”
“诶,事情太多,这就来。”若昭巧笑,又若有若无一叹,“说来一言难尽,不知道薛总管对三年前的案子了解多少。”
“自家的事,当然能知道的都知道了。”
若昭抿了一口茶,轻轻摩挲着杯沿,笑得不置可否。
十二年未踏出这府门半步,能知道的都知道了。
好大的本事。
看来跟面前这个人直接谈话是对的,若昭再抿了一口茶,言辞缓缓。
“既然薛总管都知道了,那我不妨直说了。薛家三年前之所以被定罪,很大程度是因为出现了一个污点证人——”
若昭注视着薛八的眼睛,因毛发旺盛而显得格外的深邃,她缓缓吐出一个名字。
“薛琀。”
“他怎么了?”薛八给若昭把茶水满上,并不多说一句话。
“众所周知,薛琀作为污点证人,又是薛将军贪渎案的涉案人员。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但他竟然,想方设法逃出去了,至今都为曾抓到。本宫一直很关心这件事,最近才听说了一些他的消息……”
“找到了?”
若昭端详着薛八脸上的异色
“有些眉目了。”
当然没有。
既然是诈,若昭此来并不是为了与晋王分享薛家的消息。纯粹是找个由头,探一探晋王府的底罢了。
她抬头,院中的花木早已凋零。苍天的古树,遮不住灼灼暄暖的夏阳。
第三章 盛夏:玉碗盛来琥珀光
“具体眉目是?”
薛八倒是比她想象得心急。
“本宫看过薛琀的通缉令,对薛琀的长相,有一些印象。”
若昭细细地端详薛八这张脸。
这人为什么要留这么厚的胡子,连眉毛看起来也厚厚的。她甚至觉得等他剃去胡子,萍水相逢在路上,她未必能认出这个薛八。
“长公主见过他了?”
“确实是路遇,本没有想到会是真的。”反正是编,若昭不妨让自己说的话更真实一点,因而愈发慎重,“就在西市,随后本宫派人暗中跟踪,行迹极为可疑,越看越像是真的。”
话说得暧昧,更像是因为事关重大而不肯轻言。
“在明月楼?”
薛八四个字,让若昭眉心突然跳了跳。
西市这个地点,完全是若昭胡诌的。她根本不知道薛琀的下落,说出“西市”二字,也是联想到薛琀驻扎的萧关,在长安之西,走开远门入长安便是西市。西市多胡商,鱼龙混杂,听起来就像是个极易藏身的所在。
没想到他会突然点出明月楼。
若昭第一反应是,难道是她和明月楼的关系暴露了?
转念一想又不对,她和明月楼的关系,知道的人是少之又少,除了萧岚卓圭月汐之流,就连李世默也未必知道全貌。一个关在府上的总管,应该不会如此神通。
那就是纯粹因为明月楼的名声?
但奇怪的是,明月楼,月汐创立于隆平元年,晋王被封禁在府,是安和元年。两个时间相差一年,如果真如他所说,没有踏出府门半步,又怎么会单单拎出明月楼?
若昭端起茶杯,虚掩着杯盖打量薛八的神情。
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确乎是在薛八脸上,捕捉到一闪而过的破碎。
“薛总管为什么这么说?”
轻描淡写,若昭放下茶杯,却打足了十二分的精神听。
“哦,”薛八也端起茶杯,再放下时,茶褐色已下降大半。“老奴也就是随口一说,明月楼不就在王府隔壁,一街之隔。老奴对西市,也就只知道个明月楼。”
说得通。
若昭暗忖,没答话。只听得那边响起了声音:
“有一件事老奴一直想不明白,这薛家一事,和我们家王爷相关不假。殿下倒是为何如此放心不下,还冒着大不韪,过来告知我们王爷一声?也不怕太后……”
“太后”二字没有说完,意思昭然若揭。
若昭笑意不改,“王爷身上流淌着一半薛家人的血液,难道不想探明一个真相吗?薛琀一旦现身,说不定就意味着隆平九年薛家的案子,有了转机呢?”
薛八嘴角的胡须翘了翘,“这与长公主有关吗?”
“本宫身处长安城,这长安城暗潮涌动,身处其中皆概莫能外。”
若昭低头,看着一杯茶汤中映着天光云影,微晃茶杯,一池花树碧空随之揉碎。
“这天下风云将乱,还望王爷,好自为之。”
若昭回府的时候天色已经略黑,一上马车,她便抓住阿澜姐的手。
“怎么样,有人不对吗?”
自然是说张怀恩有没有把探子塞进来之举。好在晋王府里人不多,除了管家薛八,一个开门挑水洗衣的小厮,一个种菜的小厮,别无他人。
雪澜只是摇头。
“没有。以防万一这两个人我都想办法试过了,都不是易容术装扮的。”
那就是说,张怀恩的人,利用易容术都进不了晋王府。
宵禁的敲梆声一声一声催着夜幕垂落,若昭看着窗外逐渐模糊的晨昏线,没说话。
回到宣王府,李世默还未回来。三进院的院墙上蹲着一个血红色的影子。
“血魂大哥,”若昭扬声将那影子唤了下来,“晋王府那边还需麻烦你盯着。尤其是府上的管家薛八。”
“殿下是觉得,问题出在那个薛总管身上?”雪澜一边帮风吟在院中支起桌案,一边多了一嘴。
“薛八其人,肯定是有问题的。”若昭倚在轮椅上,似是闭目养神,“晋王闭府十二年,但这个薛八,显然对外面的情况非常了解。比如说我今日提起了薛琀,看他的神情,并不觉得意外。”
晋王府其实还有很多可疑之处。比如,晋王病重如斯,就算陈太后不会允许太医前去诊治,府上竟然无一郎中大夫。再比如,她前去见这位八王兄的时候,从始至终他并未多说几句话,甚至不如一个站在一旁的薛八话多。
所以她才最后冒险一试,单独和薛八说起薛家之事。
没想到晋王竟然同意了。
着实微妙。
但现在不可过多频繁拜访晋王府,毕竟不少的眼睛盯着这小小的安邑坊宣王府。更何况想要敲开晋王府的大门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至少得等手头薛家的案子再推进一些。。
卓圭至今没给她传来准信。
月汐远赴北燕,查察去年九月西突与北燕怀远合约一事,至今未见回音。
血魄以子衿为中心,盯紧明月楼八方来路,也毫无声响。
还有萧岚所说的,苏夫人所见的另一支与西突相关的势力……
几线并进,互相牵扯。
好歹已经习惯了,她闭着眼睛,感受空气中灼热干燥的触感渐渐散去,周遭已经有了晚间的沁凉,吹得人疏懒。
直到身上多了一件轻暖干燥的披风。
若昭睁开眼,风吟和雪澜不知何时已经退下,蹲在墙头的血魂也该是隐没在夜色之中。紫檀木桌案的另一头,多了一个清隽的身姿。
桌案上是雪澜和风吟置办的果品和干酪,案头上一盅玉壶里盛着她最喜欢的桃花酿。玉壶剔透至极,一壶秾丽的粉潋滟荡漾,隔着玉色淘洗成了浅粉,背后映着新月清疏。
“说是来给我庆生,自己先睡着了。”
李世默倚在桌案上笑,脱下朝服之后,他难得换了一身净白的宽袍大袖,衬着他的面容愈发温凝如玉。
“我可是晚膳之后早早辞别了父皇母妃,就想看看你准备了什么?”
今日确实是李世默的生日。
也是七夕。
第三章 盛夏:夜半无人私语时
“刚从晋王府回来没多久,平日里也不知道该准备一些什么。”若昭垂眸,目光落在紫檀桌案的盘盘碟碟上,“我一向手笨,早上出门前跟着阿澜姐学做了一份杏酪,用冰水浸了几个时辰,现在吃正好。”
粉青釉质的小碗,盛着乳白色浓稠的杏酪,月光初升,隐约可见的大粒饱满的裸麦。
李世默笑,“第一次?”
“是啊,”若昭仰头看着天边的月色,神思安宁而放松,“因为手笨这事儿,被萧家那两个家伙嘲笑了好多次。”
萧岚和萧岄?
那萧屹呢?他毕竟是你的夫君。
有些名字过于敏感,李世默下意识止住自己的想法。
端起那碗冰镇后的杏酪,有甜杏仁的蜜意和甘香。滑腻的浓汁入口,裸麦熬煮得很是软糯,黏黏地裹在白色的浆汁中。又因浸了冰水的缘故,盛夏之际格外清爽。
一人吃着杏酪一人靠在椅背上,李世默抿了抿嘴,开了个头,“你今儿个去了晋王那边,什么情况?”
“不好说,问题比我想象的要大,很多都不对劲。”若昭向着他微微偏了偏眸子,“但是具体晋王做了什么,背后又牵扯了什么,我并不是很清楚。”
“你先暂且放宽心吧,”借着月光,李世默看着她微凝的面容,“晋王再如何不对劲,他被禁足了十二年,他想要对朝堂上影响什么,并不容易。更何况——”
他顿了顿。或许是因为错觉,又或许是因为他本来说话就慢条斯理,停顿也变得不甚清晰。
“晋王曾经可在朝堂依靠的势力,是敏妃娘娘背后的薛家。如今薛家一朝倾覆,朝野剧变,不可同日而语。”
若昭不可思议地望向他的侧容,月下温凝如玉的人一手端着杏酪的姿势倒是始终不变。
“薛家”
她从未想过,这两个字,就这么平平淡淡从他口中说了出来。
这是……真的放下了?
不对不对,她曾亲耳听到他对凌风说放下,自然是放下了。如今对薛家,不为情,只为义。
那她在窝心些什么呢?
空气安静的许久,李世默也偏头看她,“怎么了?”
“哦,没什么,”若昭迅速埋首,“晋王府上我觉着有问题的人,我暂且让血魂盯着了,等之后有进展再前去试探吧。”
太多线要盯着了,她闭上眼,确实疲惫。
闭眼也是一瞬的,想起了今日是他二十四岁生辰。若昭睁开眼,忙正襟危坐。
李世默看她好笑,又没敢笑出来,只是抿嘴,隐约有轻嗤的声音。
“我在想……”
他二十四岁了,又不再执念于薛家二小姐,就算曾经荒唐地动心于她,大概他现在也觉得荒唐可笑吧。他终有一天会娶妻生子,莺莺燕燕,子孙成群。
所有的一切都将成为过去。
而日子总要向前看。
“想什么?”
“没什么。”
李世默笑,“我们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忽又调皮地眨眨眼,“你的一切谋划关乎我的生死安危,这是看我没前途,想跑?”
二十四岁的生辰,怎么突然跟个小孩子一样。
若昭瞪他,“那倒不是。”
“那是什么?”李世默倚在椅扶手上,冲她笑得无赖,“你确定你能瞒得过我?”
之前或许能,现在肯定瞒不过。这人真是,若昭气短,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的?
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我在想……世默,你二十四岁了。”若昭勉强咽了咽上涌的酸涩,“也该娶妻了。”
忽然又觉得自己多管闲事,她忙七手八脚解释,“我就是看,你父皇这么大的时候,都有你了。还有你兄长,二十四岁的时候也有了长攸。所以,就是想想,这件事,估计你父皇和宁妃娘娘,都该提上日程了。”
“好。”
什么?
若昭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可思议,她仔细端详他的容色,原本嬉笑的脸,因似承诺表态而十分郑重。
“娶妻这事儿,你决定吧。”
李世默正正地看着她,终于又咧开嘴粲然一笑,“因为我所谋事业,需得打起一万个小心。婚姻也是,而且还是大事,要好生筹谋。洞察局势,合纵连横,我不如你。你看中哪家的姑娘,想利用婚姻作为纽带,就跟我说。我去求父皇母妃为我说媒,想来,他们都是愿意的。”
当然愿意。薛家一事,皇兄只怕自觉亏欠这个儿子,宁妃娘娘更是希望他早日解开心结。父母有心,他想和哪家的姑娘联姻,都不是难事。
所以他要拿着心头的一道疤,当做联姻谋利的筹码。
“婚姻大事,”若昭只觉得涩,她已经毁了他安逸的人生,她不想连他婚姻的自由都剥夺了去。
“这事儿,得问你自己。”
“这就是我的决定,”大抵是听出了涩意,李世默宽慰地笑笑,“给你决定。”
“总要有个,想法,意见,或者标准吧?”
空气再一度沉默,他只是看着低头的女子。
昭儿。
“你选的,谁都可以。”
终归不是你,那么,谁都可以。
他甚至觉得庆幸。
因为爱上一个不可能的人,因为没有一丝一毫的希望,就连自己的婚姻,也变成了可以利用的棋。
这样是不是就可以,尽可能为她分忧?
然而,他忽地又发现一个更为可悲的事实,他对一个完全不可能的人,动了不该有的心思,也注定他此生与她相守无望。在循规蹈矩的家庭划定下的藩篱里,她注定被隔绝在他的生命之外。终有一天,她会走,会离开,像前二十二年一样离他远去。徒留墙头马上,银汉相隔。
如此刻七夕,牛郎织女或可被世世代代传颂。而他们,却只能将所有的心事层层掩埋,见不得光,见不得人,永永远远无法供人凭吊。
或许六年前柔淑宫桃花林初见,就是个错误。
那么,错了便错了吧。守着注定与她切割的人生,他只想卑微地祈求着,能否给自己多留下一些痕迹可供怀想。他只有这些,别无他物。
除了把自己的人生,交给她安排。
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