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乱世桃花逆水流TXT下载乱世桃花逆水流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乱世桃花逆水流全文阅读

作者:荆玉楚瑧     乱世桃花逆水流txt下载     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章 东阳:知子莫如母(中)

    “……没有。”

    “母亲,多虑了。”李世默跪在那一头答,说得很慢,“嘉禾不懂事,让母妃担忧了。”

    日色在他身后缓缓移动,宁妃第一次,看不懂他在想些什么。

    可儿子都这么说了,她这个做母亲的,还能说什么?

    宁妃再次轻叹一声,心下起伏难定许久,终是换了一个话题。

    “罢了,这次你去巴蜀,危机重重,万幸挺过来了。听说是庄主亲赴蜀地助你成事的?”

    李世默心弦微微一颤,点点头,没说话。

    “早闻风波庄庄主高义,只是江湖上也只传其名,未见其人。这次,你见到他了?”

    那头还是没说话。

    这样的反应已是很意外,宁妃微微偏了偏头,试图打量清楚他的表情,“还是没见到他本人?”

    “不是,”李世默轻咳了一声,“见到了。”

    更奇怪了。宁妃一忖。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很是敬重庄主的为人处世,只恨不能亲眼见他一面。如今一见,你,倒是不像我想的那般,那般激动?”

    怎么是这个反应?

    “不是,”李世默又应了一声,也不知道自己这个“不是”,到底在否定什么。

    “庄主人不好?”

    “不是。”

    李世默忽地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三次说“不是”,忙补充道:“庄主她人,很好……”

    好像有点空洞,李世默盯着那碟玫瑰饼,浅绛紫色的玫瑰酱包裹在细白的酥皮下,仿佛能看见牙印。他顺着甜点的方向,遥想灯台下翻着书的倩影,绵州同兴街上蓦然回眸的清瞳,倚在汉州山中一方窄榻上令人拍案叫绝的话语,目色忽然就变得温柔而迷离。

    他道,语无伦次。

    “她,真的很好。很,惊艳,哦不,应该说,惊绝。”

    他一再重复,“真的,很惊绝。”

    宁妃望进他眸中的温意,光影错杂间,难以启齿也揉碎在融融日色中,染上旖旎,又暧昧的色彩。

    作为过来人的她,好像懂了。

    “庄主,她是个女子么?”

    “她……”

    那一声“不是”终于没舍得说出口,李世默垂首,很轻很轻地点点头。

    “你喜欢她么?”

    宁妃忽地问道。

    “我……”

    公孙嘉禾百般暗示,他尚且可以说“没有”,母妃问他有没有心上人,他也可以硬着头皮说“没有”。可当有人把这个名字,明明白白递到他眼前,好像就在桌案的另一头,手里捏着那块玫瑰饼,她就在那儿。

    “没有”二字,他实在说不出口。

    李世默很轻,很轻地应了声。

    “嗯。”

    “那是好事呀,”宁妃凝眸看着儿子垂首的模样,一时心下隐隐作痛,她把那碟小点向他推了推。

    “世默,你是不是总在担心,心有他属,会对不起薛瑶?”

    见他不语,宁妃再道:“如果薛瑶在世,你与她婚约在身,于情于理,你都不该将目光看向别的女子。婚姻大事,感情是其一,责任亦是其一。如今她已不在,婚约除而责任尽。至始至终,你都未曾对不起她,如今你所做的一切,亦是为了薛家,又何来自责。”

    那头还是不说话,宁妃陪着他沉默许久,“能和母妃说说她么?”

    “她……”话已经递到他跟前,再沉默不妥。李世默一滞,才缓缓道,“她很聪慧,不是那种耍小聪明的聪慧,而是……她有自己的想法、格局,远胜于绝大多数男子的,才华。不对不对,”

    他忙叩首,“背后对女子评头论足,不是君子之道。”

    “你呀,”宁妃轻叹,无奈中又属实觉得好笑,“我之前怎么没觉得你读书读迂了呢?”

    李世默还是规规矩矩伏在地上,“母妃见笑了。”

    宁妃起身,走到李世默身边,伸手将他扶了起来。跪坐下与他一般高。

    “就跟母妃说说掏心窝子的话,说说自己喜欢的姑娘,也不行吗?”

    “她……”

    不敢直视母亲殷切的目光,起身后的李世默还是无从安放他的视线,垂眸四下流转,最终还是停留在那一碟玫瑰饼上。

    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想她,注视着玫瑰饼的眸子软成了一滩水。

    “和很多女子不同,初见寻常,久处觉欢,越了解她,便会越觉得惊绝。”

    他抬眸,“母妃,她是不一样的,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惊艳到拍案叫绝的女子。”

    宁妃忽眨眼,“有什么不一样的?”

    他不愿把女子放在一起评头论足一般比较,但他从小到大的教育告诉他,万事万物,有因有果,他需要找一个答案,一个原因。

    薛瑶也很好,“貌胜西子,才堪谢娘”,那是父皇亲口对她的评价。他也曾一度认为,认为薛瑶是他此生的良人。

    但若昭是不一样的,借由她的眼睛,他看到了另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诡谲、血腥,但又似大开大阖风起云涌般透彻。每一刻,他都能察觉惊喜,而每多了解她一分,都会忍不住拥抱,这个脆弱无比的生命。

    他像着了毒一样迷恋她遍体的桃花香,迷恋她的每一次笑靥。他想拥抱她,想亲亲她,甚至一想到她曾经嫁过人,有过夫君,他便浑身酸涩得难以自拔。

    迎上宁妃探寻的目光,李世默难耐地一再垂下眸子,声音嗫嚅。

    “我见了她,有种,动手动脚的冲动……”

    宁妃一怔,随即扶案大笑,难得一向端庄稳重过头的宁妃,一边笑一边道:

    “世默,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她。”

    “为何?”

    难道不是很不耻么?

    “喜欢一个人,会衍伸出很多情绪,占有,嫉妒,甚至渴望与她有,肌肤之亲。不必以此为耻,人性本非纯善,正因为牵涉真心,所以才会时而想到,这些旁人看来不够理智的念头。”

    宁妃心细如发,察觉自家儿子并未因她的言辞而释然,又笔锋一转,轻轻拍拍他的肩膀。

    “跟母妃说说,她长得很美么?”

    李世默摇摇头,又点点头。

    “刚刚好。”

    宁妃差点噗嗤一声再次笑出来,“什么叫刚刚好?”

    “就是……”他还是盯着那碟玫瑰饼,“有的女子确实很美,精雕细琢一般。可那美,总是有距离感的,美得明艳而疏离。她真的,刚刚好,没有过分浓烈,也不是过分清淡。”

    刚刚好,是他喜欢的样子。

    懂了。

    宁妃微忖,心领神会,更知其此事对儿子干系重大,言辞便愈发恳切。

    “世默,既然你已经知晓对她的心意,便好好待她,爱护她,尊重她。我虽从未见过庄主,但从你的转述中,我也大致猜出,她心志不凡,意趣甚高。这样的女子,看得透世事,权钱利名在她眼中,只怕皆视如浮云。唯有一颗真心,才能换取真心。”

    宁妃握住李世默冰凉到颤抖的手,“至于其他的,你都不用担心。婚事之类的,母妃会想办法替你办妥的。”

    “不行的,母妃,”李世默望向宁妃,咧开嘴,眼神却绝望到像个溺水的孩子,

    “我不会……追求她的。”

第二章 东阳:知子莫如母(下)

    “为什么?你既然……”

    “母妃,不行的,我和她不可以……”

    李世默攥着宁妃的手,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宁妃愕然,联想之前他提起庄主时支支吾吾的样子。有些事,她已经有了朦胧的猜测。

    “难不成,她已经,嫁人了?”

    李世默保持着这个姿势,没说话。

    她在四年前就已经嫁到了兰陵萧氏,母妃这个说法,算是没错。

    宁妃盯着李世默,愕然之意更深,“真的,她真的已经嫁人了?”

    该是很轻,但她听见了的一声,“嗯。”

    “世默你怎么能……”宁妃一时错愕而致气短。想到自己刚才尚未问清楚状况就怂恿儿子追求她,更是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看到李世默始终未曾抬起头来,宁妃心软,轻轻拍着儿子的肩膀,“你跟她,暂时还没有实质性的什么吧?”

    这回回答得很快,“没有。”

    “这就好,”一时大喜又大悲,宁妃凝神,让自己的心定了定。

    “世默,先前是母妃不清楚实情,如今知晓了,作为母亲,不得不提醒你,甚至是,要求你。”

    她顿了顿,一时心头悲戚。“这件事听起来很残忍,但你只能接受,你不能破坏她的家庭,也千万不能和她继续再向前了。”

    说罢,又长长吐了一口气,再叹,“于你而言,或许是一时欢情,旁人知道,不过风流名声罢了。但她是个女子,这个世界对女子并不公平。一旦被世人所知,她这辈子,都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

    感受着掌心下李世默在颤抖,宁妃瞥了一眼窗外,一片阴云忽地遮住日色,盛夏的午后,绿萝的影子,也淹没在深重的云翳中。

    “你既喜欢她,就不要陷她于不仁不义的险境,好么?”

    “我知道。”

    还是答得很快,宁妃一再望着他微微颤抖的背。

    她了解自家儿子,因为有自己的坚持,又过分懂事。对于现实与自我间激烈的碰撞与冲突,他们母子有一套相似的处事逻辑——理解,但不一定会接受。解决不了,便一再扩大可容忍的程度,远远地将自己,隔离在世俗之外,无人触碰。

    这个结,她解不了,只能交给时间,交给漫漫年岁的消磨或是新欢的出现。

    “世默,别担心,”她一再抚着儿子的肩膀,明知劝慰也属实苍白无力,“你的身边,还会有良人的,一定会遇上的。”

    会么?

    李世默不确定。

    世间真的还会有女子像她一般,能让他怦然心动么?

    宁妃也不确定。

    她只觉自己的孩子实在太苦,原本现世安稳,佳人在侧,一朝天变,转瞬间便是阴阳永隔。好不容易终于有个女子可以走进他的死局,却又给他另一个死局。环环相扣,左右为难。

    生、老、病、死皆转瞬,爱别离、求不得,反复经历竟也漫长。

    既然有意劝阻李世默与庄主的交往,宁妃自忖宫里这边应当更上一份心。当日夜间,她系上黑色的斗篷,拎一盏小灯笼,一路沿着泛着脂粉香的长街御沟,从西到北再向东,敲开了重华宫的大门。

    萧贵妃还是称病不见客,开门的是熟悉的贴身婢女无衣。

    无衣。

    宁妃心下重复这个名字,“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著名的战争诗,萧贵妃给自家丫头们起名倒也别具一格。她站在重华宫外漫无目的地想,总不会还有个婢女叫“同袍”吧。

    这般想着,无衣掌着灯笼,踏着院中地上稀疏得可怜的月光而来。

    “通禀过了。我们家娘娘着了暑气,病着,不见客。”既是一宫掌事,无衣礼数周全地福了福身,“我们家娘娘知道宁妃娘娘所来何意,她说谢礼就不必了,她只是做了自认为该做的事。”

    “还有,我们娘娘让我一定将谢意转告给您。”无衣一再福了身,一豆灯烛在残月下摇摇晃晃,“说五月二十六日晚上,谢谢娘娘保她一份清净。”

    宁妃了然,五月二十六日公孙嘉禾生辰之夜,萧贵妃曾嘱无衣,把东阳郡主身在敛芳宫遇险的消息传到清泉宫。而那夜李世训逼问宁妃,又是从何得知东阳郡主在敛芳宫遇险。沈青绾和萧贵妃都不可说,宁妃索性将其全部推给了卫皇后。

    虽然对宁妃而言,这个消息她已从沈青绾处得知,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萧贵妃有意卖了个人情给她。萧贵妃此举的意思宁妃并不清楚,今夜造访,正是为此。

    主人显然已经下了逐客令,宁妃知趣,向南望了一眼灯火长明的正阳宫,又一步一步沿着来路,没入沉沉的黑暗。

    而此刻的正阳宫,卫皇后确实未曾歇下。

    “趁着李世训禁足,儿臣正着手将他的党羽一一剪除。今晚母后叫我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未曾歇下的还有太子李世谦。李世训的突然失势,让前一年被打压得喘不过气的太子难得精神焕发。

    “世谦,这些天趁着心静,我一直反反复复回想着五月二十六日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总觉得,还是有蹊跷之处。”

    “儿臣愚笨,还请母亲明示。”

    卫皇后极少花心思在明争暗斗之上,如今不得不分出精力思考,面色显得疲惫而迟疑。

    “那天夜里丽妃和敬王走后,我们曾去清泉宫拜访宁妃,想请她出面解决此事,对吗?”

    太子点点头。

    “但我们那天,并没有见到宁妃本人。她的婢女采艾开的门,说是宁妃已经睡下了,不见客。所以我们,其实还未来得及和宁妃娘娘说过,任何事?”

    太子继续点点头。

    “可以肯定,采艾的话不过是个托词。宁妃早就打算介入其中,而且,在我们抵达清泉宫之前,她早就知道丽妃和李世训动手的事,甚至知道东阳郡主就在敛芳宫。”

    顺着母后的话,太子缓缓道:“所以……是,有人给宁妃娘娘报信?而且宁妃不愿揭穿那个人的身份,所以在父皇和储秀宫面前,把通风报信的责任推给母后?”

    这厢说着,太子终于意识到其中不寻常,不由大惊失色。

    “是谁?”

    “你说,除了丽妃和李世训,还有谁会事先知道储秀宫动手的事?”

    卫皇后眯了眯眼,目色第一次有了如寒冬深重的凝霜。眼前逐渐浮现五月二十日那天,夤夜前来向她通风报信那个娇小的女子。

    “沈青绾。”

    太子眨眼,“母后你是说,宛嫔不仅事先向母后报信,而且也把这件事,告诉了宁妃?”

    “还有别的解释吗?”卫皇后压低了声音,“沈青绾同时告诉了本宫和宁妃。但尤为微妙的一点是,和沈青绾有关系的,储秀宫禁足,本宫和你罚俸。唯独宁妃,白白捡了一个东阳郡主当养女。”

    卫皇后眉间焦虑难安地看向太子,“难道你不觉得,这件事特别蹊跷吗?”

    “所以,本宫现在有点怀疑,沈青绾,其实真正是,宁妃的人。”

第三章 盛夏:蓬门今始为君开

    李若昭入宣王府的时候是六月初一。一辆马车低调地从长兴坊萧府后院出来,晃晃悠悠地先到了西市溜达一圈,又转头到了东市灵溪茶庄后门。在茶庄后院停车马的地方呆了半柱香的时间,才从灵溪茶庄后门,抵达安邑坊的宣王府。

    从侧门入宣王府的时候已近黄昏,夏日天黑得晚,李世默带着凌风守在侧门,迎接若昭的到来。凌风带着风吟雪澜收拾行李,李世默则亲自推着若昭熟悉宣王府的布局。

    李世默是隆平一朝最早独立设府的皇子。隆平六年,李世默年满十八,由于当时他既无圣宠,又无心功勋,并没有开府设立僚属,新年一过,便早早搬到安邑坊小小的一亩三分地。

    宣王府还是延续着六年前初设的格局。一进院正厅用于会宾宴客,二进院为李世默本人所居。原本若昭算个客人,主人住的院子还是审慎些进去的好。不过李世默倒也不忌讳,哪儿是书房,哪儿是茶室,都一一指给她看。

    再往后,过了二门的院子,整体布局与二进院相似。最初设计是留待王妃居住,目前自然空闲。三进院向北,东西分立两幢独立的小院,从设计上看,该是留作侧妃所居,目前也是空空荡荡的。日色渐深,青瓦飞檐淹没在重重掩映的霞光中,万籁俱寂。

    被李世默推着熟悉宣王府的若昭,坐在轮椅四处打量,“刚还想说,皇帝陛下偏心,你这宣王府实在小了些。如今看到这么多空落落的房子,才方觉,不是房子大小,是人丁稀疏得可怜。”

    入夏晚风渐温,一阵阵送来面前那人满身的桃花香,如坠春日繁花如梦。李世默推着她停在回廊中,浅浅地呼吸着空气中蓬勃清甜的味道。

    “一个人住着住着也就习惯了,不觉得人丁稀疏。我让阿澜姐把行李放在了三进院,那地方宽敞,我叫凌风带人收拾干净了,你就住那儿吧。那处院子没起名,你喜欢叫什么便叫什么。”

    三进院。似乎是给王妃的住处?

    既然原本是设计给王妃住的,起名这事儿还是留给之后的王妃吧。

    她想。

    晚膳是在若昭院中用的,阿澜姐带着风吟布了菜之后便早早退下。菜色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淡,拌了玫瑰糖的稀米粥,碧绿得能掐得出水的鲜蔬,最适合若昭的晚膳。

    这样的菜色若昭自然是喜欢的,手中汤匙搅拌着稀粥,“晚上就吃这些,你不会饿吗?”

    “还好,”李世默咽下嘴里的软糯才开口,“晚上给你备了点心和羊乳,觉着饿便传唤一声小厨房。前两日正巧翻了《备急千金要方》,说羊乳味甘微温,适宜补寒冷虚乏少血色。”

    不是我饿,是担心你饿。

    若昭搅着碗中被玫瑰糖染成浅粉的米粥,有一下没一下道:“你这般细心,要是让花语那丫头知道了,指不定要说你抢了她的饭碗。”

    李世默含笑,“花姑娘懂药理,这我真不懂。不过旁的你喜欢吃什么,我还是能做的。”说着便放下筷子,似是满含期待,“你有特别想吃的嘛?”

    “特别想吃的……”迎上他期待的目光,若昭忽眨了下眼,“几年前在云山的夏天,花语带着风吟做了牛乳冰酪,至今为止,倒是颇为想念那个味道。”

    她比划着,“把煮沸腾的鲜奶倒入浅盆中放到微凉,揭去表面的浮皮。剩下的热奶经绢袋过滤,倒入瓦瓶中。再加入甜酵拌匀,用棉絮包裹起来保温。只用放置一天,便做成了酪。再从冰窖里取了冰,浸在水里放得冰凉,就成了冰酪。”

    这般形容,也确实想念。当时她贪嘴,就吃了一小盅,结果是夜里胃疼得差点晕过去,从此之后被花语立了不许吃凉的规矩。

    现在身体不比当初,这些年经过花语的调理,差不多好些了?

    这厢若昭还在海阔天空地胡思乱想,李世默欣欣然应了一声,“好,牛乳性凉,倒是可以用羊乳。待到天气再热些,我们试试?”

    吃饭的时候扯闲篇,撤去晚膳之后,两人收拾收拾去了三进院中的书房。

    “还没问你呢,”

    刚一坐定,李世默在那头亲自张罗着茶具,若昭扶案托腮,似是心思难定。

    “听宫里的消息,五月二十六日晚上,听说,似乎不是很顺利。”

    顺利倒是顺利,只是并不完全像当初她设计的那般一步一步来。好在诸事皆定,细枝末节虽有偏差,无伤大雅,倒不必让她担心了。

    李世默正用沸水冲洗着茶具,他特意准备了一套越州窑,极薄的釉层如冰似玉,与他温凝修长的指尖颇为相称。热水倒了一半,忽一滞。

    “一切顺利,两日前公孙嘉禾也去了清泉宫拜望母妃,算是认定了这个义女,你放心便是了。”

    若昭托着腮,显得蔫蔫的,“我的本意是宁妃娘娘不必出面,沈青绾通知关河。李世训万一问起关河从何处得知,便推说听见嘉禾的呼救。到时候李世训实在嚣张,你再出面都行。”

    确实如此。不过,母妃代替沈青绾请关河时说过,他与关河实在走得太近,怕太子敬王之流从中做文章,便反复嘱托他不要出面,所以才有了宁妃擅闯敛芳宫救郡主一事。

    “如今太子敬王接连受挫,和你当初料想的局面,并无不同。两日前我带着公孙嘉禾拜访母妃时问过她。她说此事她出面更为合适,叫你放宽心……”

    说着他忽然闭上了嘴,随之而来想起的是那天宁妃娘娘叮嘱过他。

    他和她,不要再向前了。于他而言,不过是一时欢情,于她而言,便是这辈子,都洗不去的污点。

    可她现在就在自己府上。

    她的夫家兰陵萧氏会怎么想?

    万一此事暴露,旁人又会如何看待她?

    察觉那边忽地寂静太久,若昭偏了偏眸子,看向那边沸水蒸腾的雾气,看不清他的神色。

    “怎么了?”

    “没什么,”李世默放下茶壶,指尖细腻微凉的触感让他稍稍回神。

    “这套茶具是去年我从河南道回来父皇赏的越州御贡。之前没用过,刚洗,明日便可用了。一路颠簸,估计你也疲惫了。明日再说吧。”

第三章 盛夏:复得返自然

    那一头朝堂面上风平浪静,内里暗潮涌动。敬王被角逐出局一个月,太子自然不会放过他,明里暗里有心剪除敬王的党羽。皇上和王朝贵又不会由着太子胡来,时不时稍加抑制敲打,一时风生水起又悄无声息。

    有太子身先士卒,李世默躲在后面乐个松快。

    “之前刚刚重拳出击,如今是该歇歇。频繁动手,容易树大招风。”

    晚间,李世默刚一回来便直奔若昭的院中。两人刚刚坐定,便就朝局之事略加商讨。

    李世默笑道:“如今太子动作不小,也用不着我动手。晚上回来还没问呢,晚膳用过了吗?”

    今日他约了刑部尚书杨秉廉小聚。如今朝堂众所周知杨秉廉与他交好,李世默也懒得藏。挑了间环境清幽的食肆,坐下对酌一小盅,随便聊聊,权且散心。

    不过杨秉廉妻管严,两人没吃多久,便各自回了家。

    这些时日,只要方便,李世默都会陪着她用膳。今日出门前就跟她说约了杨大人,便是怕她等。

    “用过了。倒是你,”若昭放下手中的书,托着腮,向前凑近了些,“和杨大人吃饭吃得如何?”

    “他一腔热血,只恨不能全数用在刃上。哦对,席间偶尔说起他去年前往河东道暗访一事,说起卫将军真是不错,练兵治民,都很有一套。”

    若昭眸色暗了暗。

    不经意间望向窗外,说来很巧,这院子中种了一株桃树,不像是新植的,很是茂密高大。绿树阴翳,生长得稳健而蓬勃。

    “说到杨大人,有件事可能要拜托你麻烦一下他。”她言辞缓缓,转回来的时候不经意间换了个话题,“去年八月,漕渠案发,京兆府尹杜桓在府上自尽。我一直怀疑此事另有蹊跷,想借刑部卷宗看看。”

    “好,”顺着她的目光,李世默也轻轻瞥见窗外的桃树。他先是一怔,气息难定,又将目光不动声色转了回来。

    “刑部卷宗乃公文档案,带出来的可能性不大,改日我带你去拜访刑部衙门。你是他师妹,看卷宗的面子,他会给的。”

    现在已经不是了。

    她想。

    也只是想想,没说出来。想是他至今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略一迟疑,若昭低头抚了抚书册,又合上,“我就算了。出门靠轮椅,进出不方便,容易被敬王的人盯上。”

    李世默低头,看到合上书的封皮上写着,《韩非子》。

    “那也行,看能否拜托杨大人抄录一份出来。”

    一时沉默,各自无话。李世默又看了一眼窗外的桃树,移植过来有些年头了,想来它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环境,无拘无束肆意生长。

    “哦对了,之前有个事儿,我一直挺好奇的。”若昭托着腮,笑吟吟地凑到他面前,“你那么看重关河,是因为小语的缘故吗?”

    “都知道了,还问我?”

    “北衙禁军这个名号有些危险。想让小语嫁过去,要么等关河出来,要么等你入主乾宁宫。好在关河人不错,只是家世背景不太够。你和宁妃娘娘,没有想过让小语嫁入高门么?”

    “高门规矩多,我和母妃的意思,只要能真心待小语好,小语也喜欢,便允了。他们俩之前在宫里,因缘际会见过一面,彼此印象都还不错。”

    高门规矩多。

    李世默忽地想到,兰陵萧氏是一等一的顶级世家,那你呢?

    你是不是时常会有,束缚之感?

    再一次提醒他面前这个女人已经是出嫁妇人,他心思有些难耐。

    李世默起身去茶几布茶,那套越州御贡的秘色瓷想来她是很喜欢,茶汤煮沸,清香四溢,茶水倾入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琤瑽之声,如泉叮咚,如玉清鸣。

    若昭闻声望去,“那套越州御贡,我也有一套,皇上赏的。”

    “那确实很巧,”

    茶水初沸,缘边泉水翻滚如连珠,李世默舀出一瓢沸水,入竹䇲搅拌使其降温。待到茶汤再沸,用先前舀水以救沸。烹茶程序繁琐,诸事皆定之后,他跪坐在茶几前,茶夹分杯,手腕沉稳。

    “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听说要烧出这般千峰翠色的颜色,对瓷窑炉温的要求很高,成品很难。”

    茶水已倒好,李世默扬眸望向她,“是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我来吧,”还没等李世默起身推她,若昭自己推着轮子转了过来,“你去过江南吧?有去越州么?”

    “没有专门绕道越州。”看她猴急猴急一般地自己推了过来,李世默不禁莞尔,无比熟练地将她从轮椅上拦腰抱起,把一片轻飘飘桃花瓣似的若昭放在茶几另一头,“只知道江南皆传,越州秘色越器有何珍贵之处,如何价值千金。”

    “还不是怪你们这些文人,附庸风雅。”若昭偷偷地将脑袋埋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带着软软糯糯的尾音。“茶圣著《茶经》,说烹茶要用地势平缓的山泉,没有劳薪之味的薪炭,茶汤要放在越州出产的瓷碗中以显其色泽,才引得风流士子争相效仿。”

    李世默喉结一滚,抱住她的手微微一紧,才咬着牙把她放下,自己在另一头坐定。

    “茶圣之前,旁人烹茶,多以盐姜佐之,去其苦味,增其刺激。茶圣所言,不过是复得返自然,保留茶叶真味,故受众人推崇,并不意外。”

    “为了复得返自然,而苦心孤诣,求三四月之春泉,求越州之青瓷,条条框框,好不容易从一个牢笼里跳出来,又到了另一处樊篱。”她抿了一口茶,经过沸水好生照料的蒙顶甘露,在茶汤中丝丝入扣地展现出最极致的甘香,果然比当初在剑南道随随便便喝的,要有滋味得多。

    “比如吧,烹茶程序分外复杂,最后那些自诩风流的士子也学不会了,便有茶师这样的人出现,自己反倒远离了烹茶的乐趣。复得返自然之举,最后还是成了久在樊笼里。”

    李世默端着茶杯笑,“或许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同?”

    李若昭也端着茶杯笑,“人啊,总是很矛盾。”

第三章 盛夏:欲眠还展旧时书

    往往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谈话最能消耗时间。饮了两杯茶,相对一页一页书的翻过,各自沉默而不尴尬。这些时日大抵都是如此,之前该聊的也聊得差不多了,每日朝堂见闻也因着日子本身的静水流深而疏疏落落。

    朝堂之事说完后,两人各自对坐而翻书,偶尔低语一两句,似离离深草中夏虫厮磨。那头桃花香总是顺着晚风送到李世默的鼻尖,香软如春的味道撩得他有些心猿意马。他瞥了一眼窗外的桃树,又回过头来看盈盈灯火下的一双红酥手。

    “饿么?”

    “唔……”若昭那头正在朱栏纸上写着什么,听到对面的声音,笔尖一停,“还好。”

    “我去给你端点红枣汤?”

    “好呀!”

    这样的对话在每一日的晚间都会响起。李世默知她不愿意麻烦别人,“随意”、“还好”,这样的词他听得多了,自然不会当真。

    起身出门,去自己院中的小厨房拎着一食盒的枣糕和红枣汤。回来踏进书房的门,刚刚还托着腮,握着笔时不时写写画画的小小人,现在正四平八稳地趴在书桌上。

    李世默拎着食盒,站在门口眨眨眼。

    竟然睡着了?

    想来也是,她精力一向不好,白日里操心太多,身体底子又差,睡觉也不怎么安稳,每到清晨总是醒的很早。在成都节度使府时,两人挤在一间屋子。他收拾地上铺盖,她便醒了。久而久之,原本就不太好的身体越耗越空。

    一时懊恼应该催促她早点睡的,这头放下手中的食盒,李世默把那团轻软得像棉花的小人抱起来,送到里间卧室。生怕把她弄醒,小心翼翼把鞋取了下来,才意识到她的脚本是没有知觉的。

    至于剩下换寝裙这事儿他做不来,好在夏日裙衫单薄,勉强连裙子一并塞进被子里。

    李世默起身,想着也该回到自己院子里。向外走了两步,又回到书房,目光忽转,突然掠过安置在的一侧的书架。

    若昭搬到宣王府有些时日,来的时候把自己随时翻的,正在看的书都一并带了过来,陆陆续续也塞满了整个书架。

    李世默好奇,凑上去看了看。确实不少,诸子六艺,天文地理,史书政典,居然还有兵书。大多都是经典,常翻常新的。

    每一册书旁还有一张湛蓝色的包背纸裹着的一沓东西,纸上没写字,也不知道是什么。

    不过安然躺在书几上的那两本倒是很明显。一册是书,《韩非子》,另一册还保持着若昭被抱走之后摊开的状态,是些诸如札记之类的东西?

    望了一眼书架底层放着的浆糊、裁刀之类的工具,他大致猜得出,若昭读书,有随手写札记的习惯。单纸成章,一本书读完,再将印有文字的纸面朝里对折,中缝为准,动手用浆糊粘黏成册,裁齐成书。

    比如目前几上那册《韩非子》,就应该是读完了的。札记已经成册,翻开扉页,上面写着“韩非子札记”几个字。

    李世默突然想知道她写了些什么。

    不过擅自翻人东西,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脑中天人交战几个回合,李世默偷偷瞟了一眼里间的方向,没有动静,该是睡得很熟。手下没忍住,一页书册已经翻开。

    “承光二十九年春三月十一

    初见秦极言秦军之勇,兼以针砭秦策。

    昭案:初见秦为吾之初见韩非。非异于秦人闻战,顿足徒裼,纵斧锧在前,贵于奋死。是为情理相杂,难于尚壹,故以利导之,以刑齐之。奖其最,斩其殿,故秦人皆奋死也。

    其后非之所言存韩之策,言意虽恳,亦不过因利而行。”

    等等,承光二十九年,她多大?

    七岁?

    七岁小姑娘读《韩非子》?

    倒也不是不能读,幼年读书,为其一生做基底,路子要正,根基要稳,才能为今后读书打基础。《韩非子》并非正统意义上的启蒙之书,冷峻严明,尚法重术,说严重些,都是法家酷吏读的御民之策,不能养人之本能亲善之心。

    她怎么会读这些书?

    李世默耐下性子继续翻。

    后面的几篇写得断断续续,时而又有修修补补。

    “隆平六年冬十一月二十三

    非言: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夫离法者罪,而诸先王以文学取;犯禁者诛,而群侠以私剑养。

    昭案:任侠游行,莫不延颈而交,此上古之群风也,史官嘉而记之,人皆从而信之。人主纵忌,犹不得不聚人心,左支右绌,窃以为混通群议,喁喁相化。此风盛极,侵染庙堂。为臣者竞养士而标高,为君者讳人言而箝口。士所欲归附者以百数,争为之死。人臣据势,翘足以虚君,恣欲而自快,终成乱政。赵氏之乱,自赵宣子始,至悼襄废立代嘉,赵迁亡社稷,不亦唏嘘哉?

    还是在这一页之后,墨迹不同,字迹也略有差异,疑是之后补上的一段。

    “昭案:此前言慎犯禁,今再言禁私刑。纲纪出而法度正,规矩定而方圆成,此为先决。然,一国之内,制度不可不察,律法不可不壹,人主方如水之就下,如指臂使。私刑者,虽有规矩,与国法而方枘圆凿,不为乱法邪?今大过大过矣。

    记于隆平十年冬腊月二十”

    隆平十年腊月二十?

    不过两年前,她又补了这一句作何?

    断断续续翻也断断续续想,一册书翻完,像是陪着她从七岁孩童走到二十岁。李世默心头大恸,一时胸有块垒,而她又早早睡下,难以抒发。

    他坐下,取了一张同样的朱栏纸,纸镇压平,端砚磨墨,举起的笔似在颤抖。

    “清风不识,仆不意阅君之缥囊缃帙,始觉金相玉质,久读如冰释泉涌。今略陈固陋,谨再拜呈前,万望赐教:

    其一,君所言禁私刑,是为乱法。不才展而论之,杀鸡儆猴为术,鸡罪不至死而杀之,是以人君乱法度纲纪邪?

    其二,大争之世,何以山东六国皆陷颓势,独秦以一家之势,扫六合,加九锡。而非东西二帝,各兼其地,以崤函为界,裂土而决?

    此二疑,为仆拜阅君之雄文偶感,文意粗疏,望君不日拨冗斧正。再拜顿首。”

    写完之后,李世默似有不安,握着湖笔的手停在砚边,迟滞许久。墨迹渐干,他对折起那张纸,还是夹在那册《韩非子札记》中。

    做完这些之后,李世默的目光忽然被书架上的那本《计然策》吸引。他记得当初在剑南道节度使府的时候,她当时翻的就是这一册书?

    果不其然还是两册,一册书,一册笔记。不过札记尚未整理成册,一张湛蓝的包背裹着一沓朱栏纸。好奇心驱使,他连同那一沓笔记一并从书架上取了下来。

第三章 盛夏:灵书藏洞天

    翻开第一页的时候,李世默的心情有些按捺不住的愉快,甚至手抖。

    “隆平十一年夏五月十二

    初读,不是很懂。”

    嗯?

    不是吧?

    他还等着长篇大论拍案叫绝一抒胸臆的呢。

    李世默盯着第一张纸上白纸黑字写着的六个字,来来回回看了几遍,确认不是自己眼花。

    他甚至一个箭步迈到书桌前,跟那本《韩非子札记》认真比对了笔迹。

    没错,是她本人写的。

    耐下性子继续往下翻。

    “隆平十一年夏六月二十二

    赞同其说,学力所限,难以延伸。”

    “隆平十二年春四月十五

    久不读,生疏之余,好困。”

    李世默看着札记上写的日期,四月十五,今年她生日那天。两人聊了一通奏疏如何铺排,之后他拟稿,她看书。虽然最后睡着了是真,但他记得她当时拿着这本《计然策》,在一旁写写画画不少。

    合着最后整理出来不到十个字?

    他竟然一时哭笑不得。

    每一张纸上都只有寥寥数字,李世默动手翻得很快,最后一张纸上的时间距今不远,不到一个月而已。

    “隆平十二年夏五月二十三

    读书应从其所好,不可强求。余实难读懂,罢了罢了。”

    看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字,越写越张狂。最后一个“了”字,笔一甩,墨迹拉了半张纸,她笔力虚浮,难得一笔,力透纸背。

    满纸都写着不想看,拒绝。

    李世默捂着嘴巴差点笑出声。

    《计然策》乃春秋时期越王勾践谋臣范蠡,辑录老师计然之言论而成。共七策,主要讲的是为商为国的致富之术。她不喜这本书,说明她不太懂,经商理财之事?

    所以她才找卓圭帮她打理钱财用度?

    像是突然窥见到她某个小女儿般稚拙任性的一面,李世默嘴角压不住一个劲儿地上翘。他偷偷望了一眼里间卧室她睡下的地方,站在门口傻笑了许久。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雪澜伺候着若昭洗漱梳妆更衣之后,从里间出来,便看到李世默立在书架旁,似是在端详她的藏书。

    若昭刚睡醒,看到熟悉的人影,眨眨眼,又揉了揉。

    “你是,昨晚没回去,还是来得太早?”

    今日休沐,她记得,李世默是不用跟着一班朝臣上早朝的。可一晚上没回去,或者来得太早,都不妥当吧?

    “刚到,”李世默侧眸,望着她吟吟带笑,“今日休沐,想带你去个地方。”

    遣退了雪澜,李世默一路推着她经过院外的桃树,穿过修竹掩映的回廊,到了自己的院子,停在一座约莫二层高的阁楼前。

    那个地方若昭知道,六月初一刚入宣王府那天,李世默指给她看过,是他专门辟出来的书房。

    当时没带她进去,加之是主人的私地,若昭也就没多问。

    书房而已,无非一张桌案,连着几架子的书。读书人都有,也不是非看不可的地方。

    这厢想着,李世默把她停在廊下,自己则上前推开朱漆雕花的门。一束初阳照进,沿着烧得致密的青砖,一寸一寸亮起来。

    光线涌入,并没有想象中的尘埃乱舞。一门之隔,隔绝了屋外的夏热,满室沁凉。

    没有门槛,李世默顺利地推着李若昭进来。原本一般的屋子都有门槛,但李世默为了若昭的轮椅进出方便,一早把她院中的门槛卸去。但李世默的院中,这是唯一一处卸了门槛的地方。

    若昭顺着光线望去。

    确实是寻常读书人书房的模样,书房正面是一副孔子见老子图,两侧饰以龟背竹,向左看去,一张书案,案上兰花,右手边则是一排一排的书架。

    李世默打开书桌边的窗户,又点燃几盏风灯,头顶的陈设风光映入她的眼中。

    整整两层,竟然上下通透,坐在书房的中央抬头可以看到二楼的屋顶。

    顺着斜坡到二楼,沿着墙壁是整整一圈一丈多宽走道,走道边立着,墙上嵌着的,全部是书架。

    若昭惊异地环视四周,包括头顶的四周。目之所见,皆是一人多高的书架,两层楼,近百书架,保守点估计数千册藏书是有的。或者夸张点,上万?

    目光逡巡一圈,没看够,又看了一圈。终于收回没见过世面一般的目光,向着李世默,张了张嘴,许久才出声。

    “这是你的……书房?”

    烛火之光盈室,一时竟觉辉煌。他颇为满意地环视了一圈,点点头,又笑,难得有些害羞。

    “好像不能叫书房了,叫藏书阁,比较合适。本来想早点带你过来的,前些日子我稍微改了改藏书阁的布局,”他指了指一楼书桌旁一扇绘着囊萤映雪的屏风后,“那地方我辟了出来,收拾收拾,置了榻和茶几。你要是在这儿看书累了,可以在那儿,喝口茶,吃点点心。”

    若昭一再环视着成千上万册藏书,还是不可思议地眨眨眼,“我可以进来?”

    李世默看着她也眨眼,“我改布局,本来就是让你进来的。无论我在与否,你随时都可以来。”

    “对了,”他似是想起什么,顺着斜坡到了二楼,爬上可以移动的梯子,从书架上取下一册,快步下楼递到她面前。

    “今天带你过来,是给你看看这本的。”

    李若昭闻言探头望去,熟悉的几个字——

    “你不是在看《计然策》么?”他解释道,“看不懂不是你的问题,你手上的那个本子不好,缺注。这本《计然策校注》,是江宁城金陵书局几年前出的。金陵书局的邵公子穷尽己力,广集善本,校订成册,他亲自做的注。”

    他笑吟吟地一再解释,“他本来就是经商出身,对《计然策》本身的内容深有体会,是个行家,加之版本校勘的功底很是不错。三年前我在江宁城,有幸与他彻夜长谈,是位很有见识的学士。”

    终于意识他在说什么,若昭惊诧之色逐渐写了满脸。

    “你你你……”她咽了咽唾沫,支吾半天,满脸羞愤,最后一咬牙。

    “你看到了啊?”

    偷翻他人的私物,确实不是君子所为,李世默赶忙赔礼道:“清风不识字,不小心翻乱了你的书,实在,抱歉。”

    少来。

    若昭怨念地盯着他。那本《计然策》,她知道自己札记写得烂,不对,是写了跟没写一样。她记得明明是仔仔细细塞在一众其他的书之间,不是主动抽出来,风儿是长了眼,专翻那一本?

第三章 盛夏:儒术今方裂

    偷偷抬眸瞟了一眼她怨念的目光,李世默躬身大拜的姿势埋得更深,大有一副她不原谅他就不起来的架势。

    “罢了罢了,”若昭扶额,实在是因为自己过于难堪而不忍直视他,“看了就看了吧,反正也,没东西可看。”

    噗……

    确实没东西可看。

    李世默嘴唇都咬紫了才忍住没笑出来。

    趁着若昭随手翻翻手上的书册,李世默立在一旁,立了半天,想问又不敢,欲言又止几回合。最后还是没忍住。

    “《计然策》,你真的看不懂?”

    合上那本金陵书局出的《计然策校注》,若昭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书角。

    “也……不是?”

    复而又翻开,“比如说吧,为商者人弃我取,人取我与,这是常识。为国者,价低则籴,价高则粜,籴粜以均价,这是常用的手段。国之相争,籴粟囊,以虚其积聚,也很常见。佼佼者如管仲,先鼓励齐人穿鲁缟,鲁人皆觉有利可图而弃农耕务桑麻。有朝一日又禁鲁缟,鲁缟无处可卖,鲁人无粮可入,自然俯首称臣。”

    李世默站在一旁,饶有兴味地听,“你明明很懂?”

    若昭摊手,实属无奈地撇撇嘴,“我所知就是这些东西,再看不出别的了。人人都懂的道理,如果你提不出来自己的见解,那就是不懂。你能学得会知识,但无法应用裕如,学了就不是自己的。”

    她抬眸,环视一周卷帙浩繁的藏书,“你看了那么多书,想必也深有体会吧。有的书,有的领域,一读便能生发出无数的感慨。有的书,读了就是过眼云烟。甚至还会,心生反感。”

    “那你喜欢什么?”想到那本随着她从七岁到二十一岁,至今还放在案头上的书,李世默忽然福至心灵,“《韩非子》?”

    若昭眨着一双眼看他许久,“风又不长眼,不小心翻到了啊?”

    “那个,我真,不是故意的。”

    顿觉解释得太过敷衍,李世默忙道:“你之前不是说想吃冰酪,我今日叫人备了,权当赔礼道歉。我们到里边说?”

    所谓里边,就是指书桌旁屏风后的空间。一块跪坐的软垫一方矮几,还有张一人宽的榻,榻上铺了软垫和竹席。夏日竹席冰凉沁骨,似乎是怕她着凉,又在玉簟上仔仔细细铺了一层素绢。

    “你说韩非这位吧,他写的东西是残酷了些,我小时候也这么觉得,”若昭懒懒地倚在竹簟上,窗外的阳光透过窗纸,又经过夹道书架的束缚,有着安分守己的规矩,和与世疏离的朦胧。

    “可长大之后却觉着,他说的真在理。千年之前的秦政至今,无休无止的权术、斗争、变革,似乎都延续着他这套说法。君主维持着无上的权威,围绕着权威,一干人等争夺撕抢。玉璧既已入怀,如果你不算计别人,自有别人算计着你。”

    李世默将拎进来的食盒打开,取出两碗白如嫩豆腐的冰酪。他触了触冰裂纹的瓷碗壁,还有点凉,暂且放在一边,稍微热些再递给她。

    “你好像,对人性,不抱信心。”

    “总有人能身负黑暗心向光明,”若昭的目光望进他清如水的眸子中,“但不是所有人。既然要防患于未然,就应不惮于最坏的恶意揣测人心。”

    她幽幽叹了口气,“很累,但不得不这么做。”

    “所以我赞同商、韩之流的主张,既然无法让所有人都向善,那就想办法让所有人不为恶。统一法度,这是最好的办法。”

    李世默跪坐在软垫上,微微前倾,“这就是你所说的,律法不可不壹?”

    若昭颔首,“也是《商君书》所言。”

    “但你有没有发现,”斜倚有些累,若昭换成了仰躺的姿势,脑袋下的枕头似合着她的心意一般,高低正好,舒适而惬意。她看着斜上方高远的屋顶,眼底有些疲惫和迷茫。

    “侠以武犯禁。这是韩非最著名的话之一。而偏偏,风波庄,却是个因侠义而聚在一起的帮派。”

    “我认同韩非的观点,季布一诺千金,拥戴他的人因此违背法度将其藏匿家中。那换一个犯法逃逸,但有恩于人的侠士呢?恩公有难,理应助他一臂之力。而于国法,这就是乱党之因。风波庄因义而聚,因此,我不得不用更加严厉的规定,保证风波庄每一个人不为恶。但偏偏更严厉的规定,是与国家法度相违背的。”

    “可是你创立风波庄的本意,是救助无辜百姓。”

    “你说的对,他们无路可去,我尚且能凭一己之力,为之提供庇佑。但你有没有想过,”她侧了侧眸子,“风波庄存在的本身,就是不合理的。”

    李世默试了试冰酪的温度,比之前好多了,遂放入她手中,“不急,边吃便说。”

    冰酪的凉意还未彻底散去,她握着手中的冰肌玉骨般的瓷碗,指尖轻抚润泽的碗壁釉质。

    抿一小口,确实很甜,恰好综合了她口中一阵一阵泛起的苦涩。

    对她而言也很冰,不可贪食。只一口,她靠在美人榻上,神思倦怠。

    “风波庄,藏匿过杀了人的逃犯,也动过私刑,杀过人。”

    去岁春试告御状的士子。以及曾经新年宴上,她不得不执行自己定下的,风波庄的规矩,动手杀了阳奉阴违,私自运粮到河朔的济民堂朱勇。

    握着手中冰裂纹瓷碗,李世默的指尖微微收紧,像握住她始终暖不起来的手。

    “我不相信你会无缘无故动手杀人,总有迫不得已的理由。事急从权。”

    他解释得有些慌乱。

    “因时因地而变,是为权。男女授受不亲是礼;嫂而溺援之以手是权。孔圣人不是也说过么,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只有言必信,行必果,才是硁硁然的小人。”

    “我知道啊,”又抿了一口,醇厚细腻的冰酪,明明知道之后身体或许有恙,一是不愿拂了他的心思,二是,确实凉津津甜滋滋让人着迷。

    “所以我都做了。儒者所说的权变,与法家所言术治,有异曲同工之妙。儒者修齐治平,需得处理守经与权变。法家统御天下,需得处理法治与术治。守经与法治,皆有据可依,行易而贯行难,阻力太多。权变与术治,讲究灵活机变,善于钻营,总是容易前行得多。”

    冰酪吃得太多,再吃只怕身体会真的出问题。若昭把瓷碗置于矮几上,瓷碗叩击紫檀桌面有清脆的声音。

    “但你也知道,容易的路,并不等于,正确的路。”

    李世默点点头。

    行事与行路相似,少年壮游,世间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人迹罕至而山高谷深之所。

    她再道:“而且你也知道,权变,权术,并不是个很好的东西。比如,最近的吧,公孙杜宇。截杀钦差,勾结叛党,已经算是十恶不赦之罪。然而我们最后处理的办法是,既往不咎,甚至助他飞黄腾达。”

    她望进他的眸子,“其实你的心里,一直有芥蒂,并不能完全接受。对不对?”

    李世默垂眸,他对杜宇,第一印象算不得好,虽然之后改观不少。心有芥蒂,算是默认。

    “再换个比方。王朝贵贪污护河款,干涉朝政,把持权柄,论罪当诛。但他势大,我们为保全自身实力,不可以卵击石,所以迟迟未曾将他送上法场。而前任吏部尚书郑光弼,他或有贪佞之举,但罪不至死。偏偏因为我们私下弄权,使得他白白送了命。前者可称权变,后者可称权术。”

    “我们再泛化论之。”她转了个身,侧卧与他视线相交。澄澈,诚恳,而让人不忍直视。

    “杀鸡儆猴,如果鸡罪不至死,难道为了儆猴的目的,鸡就该死吗?”

    李世默眉心跳了跳。

    居然和他昨晚想到一块儿去了。

    关于王朝贵,以及朝堂之上的诸多事件,他们之前的争执都是起源于此。她深谙权术,他固守礼法。各执一词,各有千秋。

    他原本以为,这就是他们的全貌,他们相处的全貌。如今却觉得,似乎不是这样。

    许久不置一词的李世默再开口,声音温柔得不像话。

    “那你,有答案了么?”

    她依偎在枕头上,像是蜷缩成一团。

    “我不知道。”

    若昭闭上眼,因为说了太多话,又许是因为话题过于沉重,神思实在疲惫。

    “我只知道,弄权者乱法,乱法者祸国,而祸国者必殃民。”

    这是老师教她的道理,也是她认同的道理。

    虽然她早已被逐出师门。

    “世默,我知道我做的事,是错的。但是我好像,又没有别的选择。”

    她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她没有别的选择。把各方势力玩弄于股掌之间,是一条最容易抵达目的的道路,也是目前死局下唯一可行的道路。乱花虽美,终归渐欲迷人眼。她实在害怕,有朝一日,双手沾满鲜血,而她已经忘了自己因何出发。

    所以她不得不一再反思自己,拷问自己,把自己撕裂了掰碎了,在太多太多不得已的选择中反复用痛苦让自己清醒。至少能在下一次的抉择中,拼命找寻一点更加符合人性的可能。

    那头闭上眼睛许久未曾说话。想到她可能随时因为精力不太好迷迷糊糊睡着了,李世默走到她身边,在她塌边,轻轻握住了她冰凉垂落的手。

第三章 盛夏:赌书消得泼茶香

    既然得了李世默本人的允许,此后的几日,若昭一天中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藏书阁读度过的。李世默或上朝,或帮他父皇打理琐事,若昭就窝在藏书阁的美人榻上,看着窗外日色,一页一页胡乱翻着书。

    午后雪澜拎了点心和药碗送到藏书阁去,敲过院门,绕过正厅,正巧看见凌风在廊下候着。

    “凌风大哥,”雪澜水蓝色裙衫摇曳,略一福身致意。

    凌风在宣王府,一无职位二无俸禄,和李世默一直都是亦亲亦友的关系。雪澜叫他一声“凌风大哥”,不算逾矩。

    一阵寒暄,凌风的目光落在雪澜拎着的食盒上。他略一迟疑,才道。

    “还是不要送进去的好。宣王殿下爱书如命,之前殿下在府上定了规矩,但凡吃食之类的,都不能进藏书阁。入藏书阁之前,需得净手焚香。”

    “可,我记得前几天……”

    几天前宣王殿下自己就拎着食盒进去了。

    雪澜眨眨眼,不太确定。

    几天前宣王殿下拎着羊乳冰酪进藏书阁,这件事凌风是知道的。也正因为此,宣王殿下不在,他不敢确定,雪澜到底能不能进。

    转念一想,藏书阁中是长公主,论辈分比他家殿下要高,应该不要紧。终是侧了侧身。

    “你先进去再说吧。”

    每日傍晚,李世默踏着日暮黄昏归来,更衣净手后直奔藏书阁。

    至于他此前用屏风辟出的一片空地,如今又添了一盏香炉,一方茶几,李世默顺带把送给若昭用的那套御赐越州秘色瓷茶具,搬到了藏书阁。一扇屏风,分隔了一间真正的茶室。

    每到这个时候,李世默都会安然跪坐在一边,两手忙着烹茶,耳朵听着若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诶?你桌上放的那盆,是兰,还是寒兰?”若昭倚在榻上,目光游走,停在书桌案头上的那盆枝叶修长清瘦的绿植,“兰花多生于南方高山幽谷,关中一带,不好养吧?”

    李世默闻言,望向案头上的那盆纤纤长叶,寒兰八月始开,此刻尚未吐蕊。

    “母妃嘱我带到宫外的,说是家乡物,总闷在宫里不好。”

    家乡?

    宁妃娘娘,海陵苏氏人,讳芷兰。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无意撞破他母亲的名讳,若昭脸上满带歉意。

    “海陵苏氏,祖居淮扬一带。听说百年之前一支迁往关中,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李世默摇摇头,“不知道。”手上烹茶不乱,很是沉稳。

    “自你成年,就开始四处游历,没去过扬州海陵看看么?”

    茶水分杯,每日都做的事在李世默手下分外熟练优美。

    “去过,我当时在苏府门口,站了许久。”他坐直,似是在回忆,“说实话,那时年轻,竟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敲门进去。一百多年都过去了,忽然拜访,实在唐突。”

    李世默笑笑,难得有些尴尬,“是不是,很可笑?”

    “不啊,”若昭懒懒地靠在软榻上,“我反倒挺羡慕你的,年纪轻轻,就该是游山玩水的时候。你知道寒越么?”

    “去年春试状元?”李世默把漾着碧波的秘色瓷杯推到她面前,“晚上别喝太多,小心睡不着。”

    若昭翻了个身,勉强把自己支起来。双手拢着茶杯,茶意袅袅。浅桃色的裙摆垂坠,拥簇了她满身。

    “是啊,他去年一年等候吏部铨选,尽在江南耍去了。上个月见过他,听他说起江南物阜民丰,很是羡慕。”

    “你和他很熟?”

    “不是我,是萧岚。两个游手浪子,颇为投契。我原本有意拉拢他,两人打了一通太极,他似是无意入仕,随性得很。”

    李世默咧嘴笑了,“寒越无意入仕又为何要考科举?”

    “谁知道呢?或许是博个名声。”若昭耸耸肩,“看他那么意趣高远,我实在不忍心把他拖进来。甚至,还生出了几分艳羡。”

    “江南是个好地方,”李世默眯了眯眼,似在遐想,“以后我们有空,可以去江南走走。那儿水土养人,对你的身体也有好处。”

    你倒想得远。夺嫡一事尚未解决,等到诸事皆定,更有的你忙。难不成你还打算像隋炀帝一样,大张旗鼓到扬州看琼花?

    美人榻上的枕头扎扎实实,靠得很是舒服。若昭斜倚着,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倒是李世默先开的口,“《计然策校注》看了么?感觉如何?”

    金陵书局出的这本,通俗易懂很多,但……实在不怎么感兴趣,看了这些天也没什么进展。

    “还行……”属实心虚,她换了个话题,“你别说,你这儿书挺齐全的,都是你这些年收的善本?”

    李世默对自己张罗的藏书阁很是满意,他环视了一周,风灯掩映,满室熠熠生辉。

    “主要是我这些年收的,也有一部分,是母妃的藏书,她让我带出来了。”

    若昭偶尔翻书时也看到了扉页上的印章,绛红的蝇头小字写着“求索斋主人”,该是宁妃娘娘出阁前书房的名字。

    求索。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两个名字,李若昭低头浅笑。

    宁妃娘娘博学,这些年她稍加调查,早有耳闻。如今目见这么多藏书,始知海陵苏氏的女子,声名不虚也。

    “都看过了?”

    “姑且,算?”

    若昭一时兴起,狡黠一笑,“早听说宣王殿下过目不忘,博闻强识,能诵万言。不介意我,随便考考?”

    李世默抿了一口茶,笑得羞赧,“只怕要让你见笑了。”

    “我也不占你便宜,”若昭指了指自己身后的一架书,又指了指书桌后的一架,“你也可以考我,输了,罚茶一杯。”

    李世默微微颔首,“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若昭撩起袖子,也不回头,半截藕臂伸直了向身后的书架摸索着,随手抽出一本。

    “我看看呐,”她随手翻开一页,“《后汉书》卷六十七,《党锢列传》。”又不太确定看向他,“真的随便考?”

    李世默抬手,“请便。”

    “《党锢列传》开篇,孔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言嗜恶之本同,而迁染之涂异也。夫刻意则行不肆,牵物则其志流。”她合上书,满脸期待,“来,该你了,继续背。”

    李世默指尖轻叩书案,“是以圣人导人理性,裁抑宕佚,慎其所与,节其所偏,虽情品万区,质文异数,至于陶物振俗,其道一也。”

    唇齿微张而言辞缓缓,他含笑望她,“有误吗?”

    “一字不差。”若昭把书放置于膝上,偏着脑袋托着腮,也望向他,“该你考我了。”

    李世默立在书桌旁的那架书前,目光一排排地扫过,最后凝在一册翻得有些旧的书上,“太史公的《货殖列传》,可以吗?”

    李若昭瞪大了眼,“你故意的吧?明知道我……”

    我看个《计然策》都能睡着,《货殖列传》……

    一再看她吃瘪,李世默心情大好,“要不你直接罚茶也行。”

    “来来来,”若昭捶床,佯大装怒,“现在就认输,我不要面子的啊?”

    “那我随便挑一句,”李世默一目十行,找到想考她的那句,“昔者越王句践困于会稽之上,乃用范蠡、计然。后面该你接了。”

    又是计然?

    这《计然策》还真就过不去了。

    若昭幽怨地盯着他。

    满身桃花瓣灿若春阳,唯有那张原本娇俏白皙的脸,嗯,跟个锅底一样黑。

    噗……

    李世默真没忍住,笑了一半的气声硬生生憋了回去。

    有失体统有失体统。他捂着嘴巴,稍稍转身,没敢在她面前笑出声。

    “计然曰:‘知斗则修备,时用则知物,’二者形则万货之情可得而观已。”若昭再一次捶床,怒目而视,“大才子,这总行了吧。”

    “行了行了,”李世默喝了口茶,把笑意咽下去,“顺着再考你一句,范蠡归隐之后,曾经给文种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是?”

    “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

    若昭狠狠地瞪回去,“该我考你了。”

    她也不翻书,张口便问:“那越王勾践对文种说了什么,文种就自杀了?”

    李世默熟练答之:“子教寡人伐吴七术,寡人用其三而败吴,其四在子,子为我从先王试之。”

    一来一去两个回合,竟然谁都没有从谁手上讨得好处。李世默怕她累着了,扶着她躺下,递上新做的松子糕。

第三章 盛夏:居处安且闲

    松子糕主要用的是磨碎的糯米粉,若昭刚咬了一口,糯米粉簌簌地落了一地。她忙用手接住,待到一块糕吃完,若昭仰面看着周遭环绕的书架,似是有心事,旁若无人地舔着指尖上的糖粉。

    这家伙,又在舔手指。

    李世默看了一眼,只一眼,便觉有些难耐。忙垂眸,喉结一滚,端起手边的茶聊作掩饰。

    若昭也确实有点累了,百无聊赖,但赖在馥郁芬芳的藏书阁中又实属兴奋。不用再提及某些不愿触及的话题时,佯装鸵鸟。

    “世默,你四处搜罗那么多书,这些天我大致浏览了不少。总的来说,史部集部居多,是有意收集的么?”

    “说来,你别笑。”他放下手里的茶杯,望着一墙一墙排满了的书,满室风灯映入眼眸,飘摇不定。

    “少年游历,增长见闻,其实我很早就定下了,以史为志的目标。”

    “著史?”

    “不是,”他轻轻摇头,“考索集解。”

    复而又解释,“太宗陛下下旨修八史,距今已过数百年。我读八书,常有疑惑不解之处。时间仅仅过了数百年而已,文俗变迁,史料散佚之多,令人震惊。这些工作,如果不早些做,只怕会给后人读史,留下更多的疑问。”

    若昭闻言仰头,一层二层的书架如叠床架屋,半壁江山皆是辉煌。

    以史为志啊。

    只是你走上了夺嫡之路,今后,只怕再无可能了。

    都怪她。

    也怪这世道。

    心底的酸涩一再上涌,好不容易活络的气氛,她不想一再破坏了。

    “是么,”若昭粲然笑道,故作几分幸灾乐祸。

    “以史为志,难怪家徒四壁。”

    家徒四壁这个词过了些,不过也算莫名形象。李世默开府的时候只是宫里一个不起眼的三皇子。一无封号,二无职位,靠着亲王的俸禄勉强过活。饶是那点俸禄,他都用来游山玩水,看到本子、装帧不错的书,都会忍不住入手。加上又没有人情周转,朝中官员的礼尚往来,偌大的宣王府,确实有些寒碜。

    李世默一再含笑,满是歉意道:“所以说是,委屈你住在这儿。”

    “罢了罢了,”她虎了虎舔过之后水迹未干的手,“好在我有些闲钱,以后我养你吧。”

    知她是在开玩笑宽慰他,李世默也不愿戳破徒惹她自责。自己也不是个大男子主义上头的人,这话听着并不膈应,甚至,还有些愉悦?

    他起身,盈盈拜道。

    “那,就烦请小娘子多多指教了。”

    此刻候在门外的雪澜和凌风如两尊门神一般,大眼瞪小眼,眼睛时不时想着偷偷往藏书阁里瞟。但两人都属实稳重,就算心已经飞到了屋子里,表情倒是一成不变。

    “几时了?”

    这是雪澜第三次开口问他。

    “两位殿下聊了这么久,估摸着戌时已过,入亥了。”

    “我家殿下这个时候该睡了,”终于没忍住,雪澜向着光影绰绰的藏书阁拧头望去,“他们俩聊什么?好像没停,而且还有笑声。我可从来没见过我家殿下一口气说过那么多话。”

    我也没见过我家殿下一口气说过那么多话。

    凌风隔着一层窗纸,向屋内望去。

    在他的印象中,外人看来,他家殿下李世默待人亲和有礼,叫人如沐春风。多加了解便知道,平日里一个人在府,尤其在藏书阁,他常常一言不发,一呆就是一整天。整个宣王府冷寂空疏,殿下也并不如何在意。他一个人看书习字,疏离如碎玉裂冰。

    “要不你进去看看?”雪澜自言自语无果,干脆明示他。

    凌风一个劲儿地摇头,“不敢。这地方除了宣王殿下,我从来没进去过。”

    饶是再稳重,听到这话雪澜也不由吃惊地看向他。

    “不是吧?你不是一直跟着宣王殿下,他去哪儿你去哪儿?”

    “藏书阁除外,”凌风难得耐心回忆道,“藏书阁除了殿下本人,整个宣王府,没人进去过。里面的陈设,都是殿下自己的设计安置的,至于书架,也是量好尺寸,嘱托工匠做完之后,殿下一个人动手摆放的。”

    凌风随着雪澜望着屋内,盈盈灯火间隐约能听见一个女声。

    “那是宣王殿下自己的地方,没人可以进去的。”

    雪澜忽地,有些心神不宁。

    门外两人叽叽咕咕,一门之隔的屋内,一壶茶水已经喝得差不多了,两人还在漫山遍野一般地聊天。

    “所以呢,你小时候,就真的没有特别想做的事?”

    隔着一方矮几,李世默愈发向前凑着。

    “没有啊,”若昭还是保持斜倚的姿势,她撇撇嘴,“是不是也很好笑?”

    “但你确实读了这么多书,总要有个动力吧?”

    “可能,就是纯粹感兴趣?”她歪着脑袋,似在回忆,“小时候昕姐姐告诉我,要想活得好,至少得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她跟我说,读书,是唯一的办法。”

    安和元年嫁到北燕的王后,义宁长公主李若昕。李世默已经不止一次从她嘴里听到这个名字。

    “所以你拜了杨太傅为师?和当时的皇子……”

    也就是我父皇一起?

    若昭眯着眼,难得放松地回忆,“我那时小,大概就四五岁吧,是昕姐姐抱着我一路闯到皇子们读书的崇文馆,请求杨太傅教我们俩读书。”

    “杨太傅就答应了?”

    “你也知道昕姐姐的脾气,说一不二的那种。甚至在杨太傅面前立下军令状,说什么别说女子不如男,她发誓如果我们俩读书,一定比一众皇子读得都好。”

    “你确实做到了。”

    李世默温柔望进她的眸子,莫名有些感念几乎未曾谋面的义宁长公主。虽然面前的女子注定无法摆脱腿残的现实,至少义宁长公主的出现,从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她的命运。

    也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若昭也一言难尽地望着他。

    说真的么?

    那一众皇子中就包括你父皇呢。

    被她望得心虚,李世默挠挠头,“我说得不对吗?那个……要不你跟我讲讲你小时候读书的故事?”

    被他望得也心虚,若昭眨巴眨巴眼,“也没什么好讲的,其实我和昕姐姐因为是女孩,并没有和皇子们一同受业。都是课后昕姐姐抱着我,单独请教杨太傅。”

    “就算这样,杨太傅也称你为生平第一得意弟子?”李世默暗自盘算着时间。“你去云山多大?”他自问自答道,“安和元年,你九岁,杨太傅教你也应该不过四五年。”

    想到这儿,李世默不由由衷赞道,“果然天赋异禀。”

    “其实并不是。”若昭的脸微微泛红,“你知道我在云山,并不是每日都呆在那儿。我经常到关中四处走走,包括暗中回到长安城。后来私下拜访了杨太傅很多次,也算是请教了不少学问。”

    李世默再一盘算,也对,风波庄庄主,关中之事无所不知,当然不会固步自封。

    不由再笑,“这就是所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噗……你这是什么比喻?”若昭虎了虎手,“不过我跟你说,我小时候不安分,天天想着惹事,倒还真干出不少,”她拧起秀丽的眉头。

    “偷鸡摸狗的事。”

    得,一个形容词比一个形容词带劲儿。李世默倚在矮几上,“我就不信你还能翻了天了?”

    “说真的,我小时候铆足了劲儿,一定要证明我比我的那些哥哥们都厉害,他们看什么书,我也要看。但是吧,”说来自己都觉得好笑,若昭微微勾起嘴角,“我总觉得我要是直接问他们,他们肯定不会直言告诉我。”

    李世默暗中啧啧,小小年纪,满肚子就都是阴谋论了。

    嘴上却道,“那你怎么办?”

    “偷鸡摸狗呀。”她理直气壮,“我和昕姐姐不是等到哥哥们都走了之后,才去请教杨太傅嘛。送走了杨太傅之后,我就拖着昕姐姐,挨个翻各位哥哥的书桌。”

    望着李世默目瞪口呆,若昭羞赧地挠挠头,“你别说,我还真翻到了不少好东西。比如说,《韩非子》,我第一次看到,就是那个时候,一页一页从人家的书上抄下来的,小十万字呢。”

    李世默眉心浅动,似有不安。他记得,崇文馆教学,似乎课有定本,所授无非周孔之道。尽管杨太傅刑名之学亦是不错,但,总不会,明目张胆教授《韩非子》这般非主流之学说。

    按下疑惑,李世默问道:“这是哪位皇叔,敢在杨太傅的课上,偷偷摸摸看《韩非子》?”

    若昭先是一愣,随即,一个被她抛在脑后很久的名字,忽然从云山雾绕中走出来,带着山风呼啸。

    “晋王李若昱。”

第三章 盛夏:连理枝头并蒂花

    若昭由着阿澜姐推回自己院子的时候,一直心神不宁。

    雪澜一向善于察言观色,跟着若昭十多年,自家主子平日里的习惯摸得门儿清。她斟酌着要不要稍加劝慰,又考虑着主子的私事自己过问是否合适。百般权衡思量,倒是靠在轮椅上的若昭先开口。

    “阿澜姐,明儿个,黎叔会过来一趟吧?”

    雪澜一怔,忙道:“是,说是顾良有消息传过来,要黎叔务必尽快传达。”

    “顾良?”若昭从轮椅上勉强转过身,“江南那边,出事了吗?”

    顾良是风波庄中常年在江南一带活动的堂主。风波庄根基在关中,为了方便若昭在长安城的运筹,这些年她一直有目的地把眼线广布全国各州道,为她搜集各方面的消息。

    不过江南一带向来稳定,不仅物阜民丰,镇守一方的节度使并无雄厚的兵权,无拥兵自重,藐视朝廷之虞。顾良极少有急事传来,平日里传信,无非是江南风物见闻,茶余饭后的谈资。如今突然说有急事,若昭故有此问。

    “可能吧?”终于找到机会,雪澜不动声色劝慰道,“殿下今晚好生歇息,明日可有的心操。”

    雪澜和风吟伺候着她洗漱睡下,各自守在外间值夜。若昭不愿扰了她们休息,安安分分地躺在榻上,仰面朝天,一动也不动。

    晋王李若昱。

    江南。

    两个她平日极少思考的词跃入脑海,一下一下叩击着她的神经。

    江南一事尚且好说,明日黎叔来,便能知晓江南发生了什么。知道困局,总有对策,办法总比困难多。

    而晋王李若昱,就是一个她不知底细,不知目的,不知动向的人。

    一个明明在十二年前,那场波澜壮阔至惨烈的夺嫡大战中,画下了极其惊心动魄一笔的人。结果一朝潮水褪去,风过无痕。这个人,彻彻底底在长安人的视野中,消失了十二年。

    忽地又想起一个多月之前在明月楼,她和萧岚初步推断,长安城中,除敬王之外,应当还有一支与西突厥相关的势力。那件事,她也嘱了月汐暗查。但似乎,并没有什么结果。

    说到西突厥,跃入她脑海中又是另一件事——搁置了有些时日,牵扯龙门薛氏三百九十一口人的,薛家的案子。

    说来很有意思,晋王李若昱的生母敏妃,名薛婧。是薛家家主薛骁敬的同父异母的长姐。

    晋王也和薛家扯上关联,是巧合么?

    薛家。

    龙门薛氏。

    萧家文臣薛家将。

    她此刻正躺在宣王府,留给宣王妃的院子里。

    薛家二小姐薛瑶与她同岁。三年前薛瑶十八岁,如果没有薛家的案子,薛瑶,应该早就嫁进宣王府。

    她正睡着的这张榻上,应该躺的是她。

    想到这些,若昭心里闷闷的,像是什么东西压在心上,闷得她难受。

    终于忍不住翻了个身朝内,她盯着靠墙的帷帐,花团锦簇的芍药,月光之下,一片惨白,白得她有点心慌。手指漫无目的地在身下的褥子上划拉着,指尖摩擦布料发出毛毛的声音。

    床榻与内侧的床帏之间,似乎还有一条床缝。

    之前睡的时候没注意。她把手指伸到床缝之间,疏远离人气的罅隙中,手指感受着不同寻常的凉意。

    直到指尖触到一团软绵绵的东西。

    她先是一惊,指尖忍不住摸索试探,确认不是活物之后,方才松了一口气。撑起身体趴在床缝边向里看,光线太暗看不清。最后只得又把手伸进床缝中,指尖勾索,勾了一个角,似乎是布料,还是绢布之类的。

    再用些力,两指一夹,才算是把这块布料彻底扯出来。

    确实是一块揉成团的素绢。

    仰面朝天,借着窗外的月光,若昭展开这方素绢帕子。素净的白帕子上,绣着一双并蒂莲。花蕊微垂,粉瓣红心,一茎两花,同心而并蒂。

    她轻轻抚着一针一线勾连曲折的纹路,针脚很细,应该出自一个心灵手巧的女子之手。

    正想着,就着窗外可怜的月光,她看见帕子的角落里绣着两行蝇头小字。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阿瑶赠世默。”

    原来是……

    薛二小姐心灵手巧,精于女红,不愧是世家中顶顶拔尖儿的名门闺秀。她向来羡慕手巧的女子,这般精细的针线活儿,让她学,只怕过一百年也学不来。

    若昭怔怔地看着落款写着的两个名字,珠联而璧合。一名“瑶”,其质美玉,秀外慧中。一名“默”,沉笃静雅,“世”为字辈,竟有一种无言的张狂。

    她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薛瑶世默。

    想来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这个念头一直迷迷糊糊盘桓在脑子里。直到天之既白,雪澜和风吟又来伺候着她梳妆,若昭目光有意无意瞟过镜前一方折叠好的软帕,神思恍惚。

    “殿下昨夜是没有睡好吗?”

    雪澜在若昭身后侍弄着头发,时不时忧心忡忡看着铜镜里映着的那张,倦倦的脸。

    只听得若昭答:“黎叔快到了吧?阿澜姐,我们快些。”

    呃。

    鉴于她有时也摸不准这位殿下究竟在想些什么,雪澜应了一声,眼神示意风吟埋头手上的活儿,别多问。

    等到黎叔扮作送菜的,从后门入了宣王府,僵持的气氛才终于有了出口。

    若昭是在自己院中的书房见的黎叔,他简要说了目前太子与敬王胶着的局面之后,才叹了口气,说起今日前来的正事。

    “顾良从江南那边传信,说江南那边的情况,不是很乐观。”

    若昭凝眸,又给黎叔面前的茶杯斟满。

    “不急,慢点说,先喝口茶也行。”

    话虽如此,黎叔不敢怠慢,他抿了一口茶,忙道:“事情要从去年八月宣王殿下入河南道赈灾说起。因为当初宣王征发江南各大商贾的商船,转运救灾粮,并且承诺减免来年,也就是今年的商税。但现在的情况是……”

    黎叔端坐在桌边,又抿了一口茶,才娓娓道来。

    “今年五月夏税征收之际,户部那边,并没有按照当初宣王殿下的承诺,足额减去去年江南商人的支出。具体算下来,可能减了不足一半。那些大商人纷纷表示不满,说是今年的税,都不缴了。”

第三章 盛夏:报答平生未展眉

    “这么大的事,怎么朝廷上毫无动静?”

    若昭回想这些天李世默与她所说的朝政,反复确认之后,才问道。

    “这事儿被各镇节度使压下来了,似乎还在与户部协调。”黎叔忙送不迭地解释道,“顾良发现不对劲之后飞鸽传信,所以要比朝廷知道得快些。”

    若昭暗忖。

    户部。沈江年。

    敬王的拿得出手的牌。

    自从几年前丽德妃保了沈江年的宝贝独子一命之后,双方越走越近,已是朝野皆知的事实。

    户部至今尚未将此事捅到朝廷上,是不是,也是因为敬王目前尚在禁足,沈江年暂时拿不出决断?

    其实也不是什么决断。去年李世默主张减免来年商税征调运河沿岸商船,这件事曾经摆到朝廷上商量过,三省六部九寺诸监十二卫都知道。户部拿出的减免办法也是经过中书门下商议确定的结果,今年免税,照办就是。

    但户部偏偏要在减免税上做文章,惹得浙东、浙西等东南九镇不平,图个什么呢?

    无非就是拖宣王殿下下水。沈江年在朝中哭穷,说今年缺钱,东南商税不能免这么多。到时候南边儿闹起来,朝中追究责任,导火索就是去年李世默征调商船。

    若昭姑且顺着这个方向想,去年是李世默出面承诺,听她的耳目传来的消息说,当时的三殿下站在运河码头边,亲自一个个感谢运粮的商船。江浙一带大大小小商人,皆把李世默视作免税的第一责任者。如今户部出尔反尔,民间可不知道长安敬王与宣王的党争,他们只会认为是李世默的责任。

    白白损了李世默的民心。

    真真是所谓有心办好事,白惹一身骚。

    沈江年,或者说,他背后的敬王,应该早就有意这么做了。

    那么,如果这样推断,事情又回到起点,户部应该巴不得把江南商人作乱的消息传到长安,之所以朝廷尚未听到消息,除了敬王禁足的原因,也有可能是他们在有意等事件的发酵。

    或者说,各镇节度使也在有意借这件事达成自己的目的?

    消息太少而牵涉的势力过多,若昭不敢妄下判断。凝眉思忖之后,她三拜托黎叔道:

    “黎叔,还得麻烦您传信顾良,让他再查些有用的消息来。尽快,尽可能详细,越详细越好。”

    “要顾良过来一趟当面跟庄主禀明吗?”

    “不用,”她摇头,“一来一回耽误时间太多,我需要的是最新的消息。”

    黎叔领命之后,又想起进来之前雪澜姑娘对他叮嘱的话,说是庄主还有事要麻烦他,便顺着多问了一句。

    “确实还有一件事要烦劳黎叔。”若昭答,“今日请您过来,还想麻烦您给月姐姐带句话,请她帮我盯着一个人的动向。”

    她顿了顿,因为郑重而言辞缓缓。

    “晋王李若昱。”

    “晋王?”

    黎叔极少听过这个名字。

    “对,是住在光德坊的晋王,不是当今六皇子敬王。”若昭略带歉意地解释道,“光德坊就在西市东边,与明月楼一街之隔,月姐姐出手,应该还算方便。”

    “可是……”

    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咬了咬牙,黎叔还是开了口,“我记得庄主之前说,等到明月楼西突厥奸细,以及子衿的事安顿下来,让她再走一趟北燕,查查西突厥和北燕怀远合约的事。”

    “诶?”

    若昭吃痛地捶捶脑袋,“你看看我这记性,事儿太多,忘了忘了,实在抱歉。子衿那事暂且没有头绪,我让血魄暂时盯着。月姐姐抽空去一趟北燕。”

    “现在还有谁有空?”她自问自答道,“血魂是吧,让血魂盯着光德坊的晋王府吧。”

    今天白日一整天若昭都没有去藏书阁。直到李世默黄昏归府,正在自己屋内更衣,便听见凌风在门外禀报说,长公主求见。

    他匆匆忙忙把腰带系上,正了正衣冠,拉开房门,笑吟吟请她进来。

    “今儿怎么没去藏书阁?”

    “我……”

    第一次,进入他的卧房,进入与这个人息息相关的生活空间。卧室清减,一如他这个人,极少虚伪矫饰。唯有清清浅浅流淌的,像深溪甘冽,又像墨香的醇厚的气息。

    李若昭攥着那块并蒂莲的素绢帕子,手心渗出了涔涔的汗意。

    “有些事,黎叔过来了,处理一下。”断续解释,她自己都能听得心虚。

    说罢,她轻轻把手中那块绢布放在桌案上,屏住呼吸,又在心里反复叮嘱自己深呼吸。

    “我昨晚在床缝里,发现了这个。”

    看她神色不太对,李世默偏了偏眸子,打量着桌上那一方折得整整齐齐。先是觉着眼熟,最后忍不住展开来看。只见一双并蒂莲盛开在,还有十五个,一针一线精心绣上的小字。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阿瑶赠世默。”

    并蒂莲开,比喻夫妻同气相求,恩恩爱爱。

    《西洲曲》,又是出了名的,思妇诗。

    李世默整个人僵在椅子上,他终于想起来这方帕子是何来头。三年前,隆平九年的春天他南下江南游历,临别之际,薛瑶曾经把这方帕子塞到他手中。

    “世默哥哥,我今年十八了。等你回来之后,是不是就要娶我了?”

    那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见薛瑶。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等他回来,只剩秋风起,满地残红,九月飞霜。

    只是,这方帕子,怎么会在那个地方?

    若昭的声音在他耳边,不合时宜,又很合时宜的响起。

    “嗯……这个,应该是薛二小姐在世上,为数不多的遗物了。你,好生收着吧。”

    又觉着自己实在多余,若昭看着他抓起那方并蒂莲的绢帕。

    明明只有自己和他两个人,她还是觉得自己多余。

    待不下去了。她垂眸,声音也一并垂了下去。

    “那我,先走了。”

    一时风萧,满院寂静。房门推开的一刹那间,坐在轮椅上逆光的背影有些清疏。

    李世默起身,似要抬手,又嗫嚅着开口。开口之际,忽觉自己连挽留的资格都没有。

    直到凌风进来。他才从怔忡中回转过来。

    “我之前,不是叮嘱过你,把那个院子好生收拾么?”

    那个院子,一开始就是为宣王妃留着的。自从隆平六年李世默独立开府,宣王妃就只有一个人选。

    薛家二小姐,薛瑶。

    所以这些年随着两人私下交往渐深,李世默就着对薛瑶的了解,把这处院子,按照她喜欢的样子,安置了不少东西。

    所谓收拾收拾,就是把这些的东西收起来。

    好在不多,凌风招呼下人打理了两天,连同基本的用具和文墨都更换一新。除了院中那一株桃树,凌风曾经问过他,需要挖掉么?

    李世默想了想她一身桃花的芬芳,终是迟疑了片刻。

    “桃树就留着吧。”

    结果凌风收拾的结果就是,床缝里,居然还留着这方手帕?

    听完李世默所说床缝里发现的东西,凌风尴尬地搔搔脑袋,忙抱拳认错,“还请殿下恕罪,床缝里,即使差人换褥子,也未必能发现这个。”

    知道自己心急了些。李世默微不可察一叹。

    也怪自己三年前因为薛瑶的死一直走不出来,夜深辗转难寐,一人独行躺到那张为她准备却又从未住过人的榻上,反复翻看那一块帕子。也许就是那时迷迷糊糊睡着之后,帕子不小心掉在了床缝里,被后来的若昭发现了。

    “罢了,不怪你。是我的错。”李世默上前,合上房门,满院骄阳被隔绝在方寸天地之外,本就凝滞的主屋里,一时更加清寂幽深。

    “殿下……”开口宽慰也是苍白的,凌风笨拙地换了个话题,“那殿下,打算怎么办?”

    李世默没回答他,只是取来火折子。昏暗的屋中一盏风灯忽亮,明暗似星子,跳动如残烛。

    他把那方帕子,放进了风灯里。

    “殿下!”凌风惊呼,忙意识到不妥,又抱了抱拳,“请殿下三思啊,这毕竟可能是,二小姐留在世间,唯一的东西了。”

    “我知道。”

    他目光沉沉,风灯中烛火闪动,映着他的脸。不识人间疾苦的烛焰欢快地打着卷花儿,将没入明亮的白色素绢渐渐吞噬。

    “到此为止。日子总要向前看。”

    李世默抬头,似是看向窗外。声音枯槁,沧桑如蜡炬成灰。

    “凌风,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绝情?”

    凌风垂眸。

    属下不敢。

    李世默自顾自道:“确实绝情,但也唯有这样,才是对活着的人负责。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我们这些偷生的人,总是念念不忘过去,只会辜负了,亏欠了那些真正活在我们身边的,依旧在乎着我们的人。”

    也辜负了当下,在乎的,深爱的人。

    李世默深深吸了一口气。

    “而我,不想辜负。”

    “殿下,是因为,长公主殿下才……”

    福至心灵地开口,凌风随即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混账话。忙闭嘴,心虚到不敢抬头。

    没想到那头,传来一声,极轻,但没有丝毫迟疑的声音。

    “嗯。”

    凌风跟着自家主子的时间不算少,李世默究竟是什么心思,他模模糊糊也有个大致的猜测,只是没想到他会如此清晰,且毫不遮掩地袒露出来。

    只听得他接着道:“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说。凌风你知道,一旦说出去,会有什么后果。”

    凌风埋首,“那长公主本人,至少您为她烧了这方帕子,她也……”

    她也什么都不能说吗?

    “我不是烧给她看的。所以,什么都不要告诉她。”忽地又像想起什么,李世默扯出一个自嘲的笑,“她背负的东西已然够多了,别让她,继续痛苦下去。以及,你所不解的,薛瑶的事……”

    屋外,走到一半的若昭忽然想起来,她前来找世默,本来是为了告诉他江南商税一事。没想到刚把帕子还给他,自己就像个鸵鸟一样夺路而逃。

    感情误事啊感情误事。

    叮嘱雪澜把轮椅推转回来,门内传来清晰的,她熟悉且迷恋的,磁性而温然的声音。

    “我与薛瑶,始于情,终于义。查清楚薛家的案子,给她一个交代,这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至于其他的,从今往后,到此为止。”

    她忽地抬手,示意雪澜不要向前了。

    “殿下?”雪澜生疑。

    不是还有事吗,不进去了?

    “阿澜姐,”若昭望向西天沉沉的落日,长安城的半边天,终于染上了血一样的绯红。

    “明日把黎叔再请过来一次吧。薛家的案子,之前我曾经列出了几条疑点,至今想不通。卓圭近期是不是要走一趟西域跑生意,拜托他,把这些疑点一一查清。”

    “卓公子那边倒不用担心,殿下只要想,他就可以去西域有生意。只是,”雪澜迟疑着,“现在就动手查?我记得殿下你说过,薛家的案子,水很深,连殿下你都……”

    绯红被夜晚吞没,暮色四合,疯狂扑杀干净最后的余晖。

    她道,斩钉截铁。

    “现在就查。”

第三章 盛夏:安能咎往事

    “萧家文臣薛家将,华阴皇后海陵花。”

    这是长安城中传唱最为广泛的一句童谣。如果有心研究这两句话中的结构,不难发现,萧薛陈苏四大家族,似乎呈现出某种工整而精巧的排布。前七字言及萧薛两家的男子,男子分文武。后七字则涉陈苏家的女子,女子分妻妾。

    稍加思索,这确是一种刻板且无奈的划分。芸芸众生认识某个问题,总是习惯性放大某个吸引眼球的噱头。群体性的话语一旦裹挟成态势,细微的差异也会迅速同质化。

    纵使海浪之下暗潮各怀鬼胎。而浪花,永远只会朝着一个方向拍打。

    但又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划分是有意义且自成逻辑的。比如,长兴坊兰陵萧家世代的文脉,在科举考场上总能吃得很香。比如,华阴陈氏的男子向来不怎么争气,就像着了魔一样摆不上台面。这一代陈家人以陈太后为首,其兄陈瑜缙和其弟陈瑜民,亲仁、永宁两坊之间的斗争,不说世人皆知,稍涉官场,总能摸出些门道。

    再比如,海陵苏家以女子风华出名,至于苏家的男子……

    嗯,好像没有听说过的。

    而最典型的,莫过于同样住在长兴坊的龙门薛氏。太宗时期名将薛仁贵之后,世代将门。尤其以薛骁敬为代表的薛家主脉,五服之内,非上过战场、扛过纛旗、挨过刀剑者,不可称之为薛家男儿。

    一文一武,同居长兴坊。长盛久兴,颇有将相和的传奇寓意,更像某种相得益彰的微妙内涵。

    直到隆平九年五月十七日。

    如果一定要把这件惊天大案的起因归咎一个起点,李若昭在反复复盘之后,选择了这一天。陈太后五十八岁寿宴,虽非整数的大宴,一家人还是和和气气地坐在承明宫内,举杯换盏,觥筹交错。

    席间,太子李世谦携其正妃薛琼贺礼,顺便向在场一众亲眷宣布了一条好消息:自隆平七年侧妃陈淑慈生子李长攸之后,东宫将七个月后再传喜讯——正妃薛琼,已经有孕三个月。

    这个孩子一旦生下来,将会是太子的嫡子。

    当然也是,嫡长子。

    承明宫、东宫、包括太子正妃母家住在长兴坊的薛府,皆一片喜气洋洋。

    看似一切如常。如常不过十日。

    隆平九年五月二十七日,时任御史中丞陈瑜民上书,言西北边关一带将领弹劾朔方节度使的薛骁敬,虚报兵员,贪渎军饷。今年春季转运至朔方军的八十万两白银,实际下发不足六成,而此前鸿运柜坊在朔方军驻地灵州的子柜坊,收到了以十万计的私人银钱周转。灵州地贫,无富商大贾,这样数量巨大的银钱,疑是薛骁敬贪污所来。

    此事针对性过强,大概陛下也知道,颇有东宫后院正妃薛琼与侧妃陈淑慈的斗争,蔓延至前朝之势。更何况,薛家本就是陛下安置制衡陈氏的一枚棋子,自然不会由着陈家人拿捏。

    遂隔日下旨,西北军务繁忙,此事待到年末朔方节度使薛骁敬回京述职时,再行查察。另,为防止长安城的薛府与远在灵州的薛骁敬暗通款曲,私相授受,长兴坊薛府即日起,暂且幽闭。

    当然,所谓幽闭,既是小惩大诫稳定朝野人心,更是,对这枚棋子的保护。

    断断续续拖延至七月——以长安为代表的关中一带,降水多集中在七月和九月。前者,起于长江流域的雨带北推至河朔关中一线,后者,则是著名的“华西秋雨”。

    偏偏自隆平九年七月,雨带徘徊在长江沿岸过久,迟迟未至北方。自六月中旬起,长达一个多月的滴水未降,以至于关中遭旱者十之六七,农田龟裂。更有甚者,饮水都成问题。

    而另一个更为著名的农谚叫——“十旱九蝗”。

    隆平九年的关中,并没有如此幸运地逃过大旱之后蝗灾的命运。甚至那一年的蝗灾,算是大唐历史上掰着指头数都能排上号的大灾。

    旱灾和蝗灾的双重交加下,朝廷并没有拿出行之有效的赈灾免税之策。关中一带陡生民变,长安以西以北凤翔、邠宁、泾原诸镇声势犹大,对长安帝都形成半包围之势。

    在这一情况下,按照惯例,朝廷最有可能派出拱卫关中腹里的精锐神策军镇压。但当时,并不知自己已经处于危急状况下的薛将军上书,言辞恳切,力陈不可派神策军出动,以至再次壮大内侍的势力。

    西北诸军节度使,自安和元年凉王李若昊退出河西之后,核心军力从河西内迁至萧关以内的朔方镇。朔方军与神策军兵力之争由来已久,薛骁敬本人更是看不惯宦官亲掌神策军的局面。

    因此,他密折上书,力主限制宦官势力,打压神策军,希望暗中劝说陛下,三思而行。

    然而,他的第一封密奏,首先经过了枢密院之手。当时,尚在韬光养晦一步步向上爬的枢密副使王朝贵,看到这封密奏后,暗中截留,转交给了神策军兵马使张怀恩。

    张怀恩亦非善类。

    第二日,神策军奏报朝廷,言关中乱民大行,意图颠覆长安朝廷,胡乱编造谶言——

    “玄黄至,龙门立,陇西亡。”

    黄者,谐音“蝗”。

    龙门者,龙门薛氏也。

    陇西者,陇西李氏也。李唐皇室。

    天降神蝗,寓意龙门薛氏将代李唐而立也。

    正在此时,薛骁敬的第二封、第三封奏折,陆续递到了皇帝陛下的案头上。

    内容反反复复只有一点——

    重用神策军必成养虎遗患,而朔方军愿南下内迁以平乱民。

    举朝大惊。

    联系一个多月前薛骁敬暗中周转银钱数十万两,加上这些年可能贪污的军饷。在长安朝廷看来,起兵造反的钱财、民望、兵力皆已具备。

    而朔方军南下平乱,就成了与乱民合流包围长安的绝佳借口。

    于是,一封朝奏九重天,随之而来的结果就是——

    皇帝下旨急诏薛骁敬入京,不可携带一兵一卒。

    隆平九年八月十五日,中秋团圆佳节。薛骁敬入京当日,长安西北开远门,当即拿下,送入天牢。

    龙门薛氏一案,自此案发。

第三章 盛夏:且欲去沉痗

    在此之前,没有人会怀疑百年望族一夕之间倒塌。

    在此之后——

    依旧也没有怀疑。

    原因很简单。因为自从薛骁敬入狱之后,朝廷又陷入死水微澜。据说薛将军在天牢里吃好喝好。长兴坊的薛府,虽然仍在幽闭,但依旧一片安宁。

    案件走到这一步,有好事者猜测,是看在太子妃薛琼有孕的份上。再联系皇帝陛下对于薛家陈家的关系,不言而喻。还有人猜测,造谶之说不过子虚乌有,实际上是内侍亲掌的神策军要整这位边塞将军。

    归根到底薛将军的罪不过是贪污军饷。风言风语不绝,啧啧声如夏虫,悉悉索索在青萍之末渐起。

    贪污算什么?

    只是贪污而已嘛。

    只是贪污而已。

    直到八月底,一封八百里加急文书递到宣政殿,上书者为萧关守将冯征。作为薛骁敬的老部下,他在奏疏中言八月西突厥小队犯边,这一队人行踪诡异,四处骚扰,似无进攻城池之意。好在冯征本人英勇善战,捕获奸贼。偏偏在被俘的人中,发现了一封薛骁敬亲笔写与必勒格可汗的信件。

    信中所言,为大唐西北防线的具体布局,包括沿线村镇、驻扎军队、守城将领等一应详情。

    萧关者,自安和元年大唐放弃河西甘凉之地后实际的西北大门。

    陇西在关中之西,而河西又在陇西之西。在河西皆失,陇西失之大半的当下,北至朔方军驻扎的灵州,向南至萧关,再往南包括陇右道秦州、渭州,成为抵抗西突北燕势力东进的唯一一道,也是最后一道防线。

    河西足以制陇西,陇西足以制关中。

    而一旦河西与陇西勾结,关中必危矣。长安必危矣。

    信中真正举朝大震的原因正是,西北防线的最高将领,陇西退无可退的东界之主,与河西、乃至西域的势力勾结。

    皇帝当年仍有一保薛家的心思,怒斥萧关距薛骁敬驻扎的灵州,南北足有三四百里之遥。倘若薛将军借西突犯边向必勒格可汗传信,为何要舍近求远,不在灵州动手,偏偏要绕道萧关?

    萧关守将冯征言,薛骁敬有一族侄,名曰薛琀,为萧关副将。血缘看似不算近,实际是薛将军的心腹。薛骁敬为掩人耳目把自己摘干净,每次与必勒格暗中通信,故意转交给其侄薛琀,绕道萧关送出。

    九月初,薛琀作为污点证人,携带大量薛骁敬与西突厥勾结的信件,入长安。几乎全部为西突的回信,而最后一封薛骁敬意欲送往西突,但尚未发出的信中,有薛骁敬本人的印章。确信无疑,不是伪造。

    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随后,北燕向大唐递交国书一封,内容是希望大唐能对薛将军网开一面。原因是北燕意欲迁都怀远,怀远与薛将军驻扎的灵州,仅一道长城,不过百余里之隔。双方向来友好,换了人,实在有损大唐与北燕的情谊。

    言辞暧昧,薛骁敬与北燕的关系,又成了朝堂上非议的焦点。

    紧接着,向来不涉党争,不问朝政的河东节度使卫茂良自太原府上书陛下,言西北边境事关重大。恳请陛下下旨彻查,一旦确认,严惩不贷。

    以中书侍郎萧靖为首的百官,则力陈贪污军饷一事不可轻纵,不可开此风气之先。时任刑部尚书杨文珽雷厉风行,将贪污军饷一事,查证坐实。

    眼看他大厦起,眼看他楼塌了。

    隆平九年九月二十三日,秋分,薛家上下连同奴婢总共三百九十一口人,株连九族,十岁以下男子戍边,女子罚充奴婢。

    这是李若昭历时三年,将薛家的案子,一点一滴复盘的最后结果。

    与此同时,几乎与龙门薛氏案几乎同时发生的是,兰陵萧氏的嫡长子,隆平八年考中探花,迎娶熙宁长公主的萧屹,隆平九年五月因病去世。作为遗孀的李若昭,在萧府守灵服丧不得出门。

    等到九月因病免服丧,薛家大势已去矣。

    但是,当她一点点爬梳整件案子的时候,才发现,这桩案子,比她想象的疑点,还要多。

    首先,隆平九年,西突厥犯边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原因是那一年,依附西突厥的葛逻禄部正在试图独立。必勒格的全部精力用在平定葛逻禄部叛乱之上。

    那一年,西突厥唯一一次犯边,就是冯征捕获薛骁敬与必勒格可汗通信的那次。

    此为第一疑。

    第二疑在于,薛琀所提供的最后一封书信上,盖有薛将军本人的印信。但在冯征第一次上呈陛下的信件中,并没有印信。同为隆平九年夏季送往西突厥的传信,薛将军有多大可能,在一封信上盖印,另一封信上不盖印么?

    还有第三疑。

    之后,若昭曾花重金,买通存档的小吏,替她抄了一份当年作为证据的西突厥回信。中间有一行西突厥字,翻译过来之后,吸引了她的注意。

    “必勒格可汗即位的第二年祭月的十四日,当天日有食之……”

    必勒格可汗即位的时间,换算成大唐年号,是隆平六年。即位第二年,就是隆平七年。

    祭月,西突厥五月祭天大典最为盛大,祭月换算为唐历五月。祭天大典始于唐历五月中旬,祭月的十四日,是唐历隆平七年六月朔日。

    而那一年,隆平七年确实有日食,但日食,发生在隆平七年五月晦日。

    日食多发生在每月朔日。月以月亮运行的轨迹计算,月处在日地之中,为朔日,这是日食产生的先决条件。但制历者希望将纪年、纪月、纪日统一,大多折中取用四分历。而四分历,比本身的天象运行,要快。

    所以,当历法运行积累上百年,用历和实际天象产生了明显的差异,其中一条便是日食先晦一日。

    也就是,本应发生,并且绝大多数发生在朔日的日食,有可能出现在历法的晦日。

    而偏偏,隆平七年的日食,就在五月晦日。

    据此而推,如果真的是当时的突厥人写的信,应该是——

    “必勒格可汗即位的第二年祭月的十三日,当天日有食之……”

    因为日食确实发生在,祭月的十三日,唐历的五月晦日。

    只有后来的人记不清日食具体发生在哪一日,才会想当然用惯常的思维回忆,以为日食发生在朔日,再用六月朔日逆推西突厥的日期。

    而西突人对唐历朔日没有概念,能将日食和朔日绑定关系的,是唐人。

    综上,这是一封惯用唐历的人,伪造过去的西突用历。

    笔迹可以伪造,印信可以窃取。

    但错误,才是真正不能被淹没的东西。

    吊诡的是,原本试图通过日食自证真伪的细节,反而暴露了文书本身的问题。

    这些置薛家于死地的东西,不出意外,就是伪造的。

    薛骁敬叛国通敌一案,算是有了转机。

    但是问题才刚刚开始,就算能咬定冯征、薛琀之流伪造薛骁敬通敌的证据,就算将他们捉拿归案,按在朝堂上认罪伏法。就算所谓贪污军饷的案子,是陈家人的栽赃——因为若昭早在礼部买放进士名额,经鸿运柜坊上转陈卫两家时就知道,贪污军饷所涉及的鸿运柜坊,背后的大东家,是陈家。

    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疑问。

    其一,冯征作为跟随薛骁敬数十年的老将,为何要在如此紧要关头,炮制伪证,把一手提拔自己的薛将军送上绝路?

    其二,冯征的证据存在如此大的漏洞,薛将军不可能不知道,只要他陈明实情,或可有一线生机,他为什么不上据理力争,保自己和家人一命?

    其三,薛琀虽在薛骁敬通敌一案中作为污点证人,可免一死,但他本人亦背负贪污军饷一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本是流刑三千里。但他半路逃刑,至今下落不明。

    她相信李世默的眼光,她也相信薛将军的为人。毕竟当年追随凉王平定叛乱,镇守河西,在凉王倒台之后,始终守在大漠孤烟里,成为西抵西突,北据北燕的铁血长城。

    但这些细节不能解决,若昭始终不放心。

    毕竟是要翻案的。

    毕竟是要赌上李世默的命运。

    赌上他们所有人的命运。

第三章 盛夏:粉墨且萧瑟

    隆平十二年闰六月,自月初至中旬,李若昭都未曾踏入藏书阁半步。不是在自己院中见黎叔,就是埋首处理各种各样的信件文书,河西卓圭胡义恭送来的,江南顾良送来的。偶尔还能收到巴蜀那边虞让的消息,说是一切顺利。

    花语忙完手边事之后,也搬进宣王府,跟风吟挤一间屋子,方便随时照料若昭的身体。不过风吟花语两人向来为零嘴的事儿叽叽喳喳个没完,就差掀起腥风血雨。一向清寂的宣王府第三院落,也有了生机勃勃的人气。

    直到晚间,若昭正在自己屋子里用膳时,李世默忽然杀将而至,倒让在院子里闹得正欢的风吟花语吓了一大跳。

    “最近几天都没看见你过来,”他无比熟练地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是藏书阁不和你的胃口么?”

    也……不是。

    确实是因为忙,因为一旦开始重新着手薛家的案子,又多了一件分心的事。加上晋王和江南商税一事又需实时跟进,几线并进,实在有些吃不消。

    至于其他的原因……

    若昭回头,嘱了雪澜添一副碗筷,自己则继续搅拌着碗里的稀粥,“最近,有点忙。”

    忽而又像想起什么一般,“你最近有时候不过来用晚膳,不也是因为忙吗?”

    自从那日若昭把帕子转交给他之后,李世默隔三差五也会跟她说有事,不过来陪她吃饭了。即使日暮黄昏回来,两人一并用过晚膳之后,李世默提议去藏书阁,若昭也会因为推说忙或者累,就在自家院中歇下了。

    最后就成了这样的情况。

    “这……”

    若昭的筷子停在一块炖得软烂的南瓜上,迎上李世默欲言又止的神情,终于忍不住,似笑,又叹了口气。

    “我个人建议你,最近最好不要找薛珩。”

    薛珩者,郑光弼遇刺之后的现任吏部尚书,也是薛骁敬族兄长之子,如今在朝堂上,唯一一个,龙门薛氏人。

    李世默抬头,不可思议地眨眨眼。

    认真的么?

    她实在聪慧到让人有点,不寒而栗。

    “呃……”被他看得心慌,若昭讪讪地把伸出去的筷子收回来,“我知道你想着手查薛家的案子,我们开诚布公地谈吧。”

    那块南瓜最后也没被夹起来,象牙白的筷子停在远山青黛的筷枕上。

    “因为你要查,目前满朝只有一个龙门薛氏的人,你没有别的途径,只有询问他。但现在的问题是,”她顿了顿,“薛珩离薛骁敬的血缘关系太远,可能对远在朔方萧关一带的案子完全不清楚。不然当初,他就不会逃过此劫。”

    “如果你现在就贸然接近薛珩,”她托着腮,凑近了些,“你忘了当初敬王为何要举荐薛珩么?”

    李世默背后一阵冷汗。

    去年的宣政殿上,他还记得很清楚。李世训举荐的人选因为狎妓被踢出局,父皇大怒。自己那位聪颖的弟弟转而举荐熟识吏部各项事务的薛珩。其一,是为了挡住太子举荐的人选;其二,是为了给新任吏部尚书,卖个人情。

    而其三,就是为了把薛家人挑出来,让举朝都看看宣王与薛家人的关系。

    “如今敬王刚刚从禁足中出来,他在东阳郡主身上栽了好大一个跟头,必定睚眦必报。你现在贸然与薛珩有来往,正中他下怀。”

    毕竟江南商税、薛家,两件事,只怕李世训正搁在后头等着呢。

    江南商税事小,大不了掀到明面上,李世默未必会吃亏。

    只是薛家……

    “薛家的事暂时我来办吧,”她眸间清澈如水地望向他,“现在还有一些细节我尚未理清,等到全都弄清楚之后,有需要你的时候,你再上?”

    “我……”

    这是我自己的责任,李世默想着,你不必事事都为我考虑如此周全。你本来可以更轻松的,如果没有薛家的事。

    但他又深知,她说得对。论势力,论手腕,论当前掌握的消息,他确实不及她。

    “嗯……”

    看着那头李世默面带迟疑,李若昭突然想起来。薛家的案子,毕竟事关薛瑶,他会不会怀疑她不上心,会不会怀疑……

    “那个,你放心,薛家的案子,我一定给你个交代。”

    她垂下头,目光落在那碗金灿灿的南瓜上,头痛地眯上眼。

    怎么又把事情搞得很尴尬?

    她叹气,迎上他有些深沉,又有些痛苦的目光。

    “世默,对不起,我很抱歉。”

    如果隆平九年五月萧屹没有去世,她不必身披斩衰的丧服,还是自由之身。如果她介入其中,这个案子,结果会不会大为不同?

    饭后甜点也没有吃,藏书阁自然也没有去,李世默就安安静静陪在她身边,看她埋头处理各种各样的信件消息。

    她真的好忙啊。

    一盏风灯下,映着她专注的脸。案头上堆的书和信件文稿,让李世默觉着自己游手好闲在一旁简直就是罪恶。

    要不要给她倒点水?

    又好像会打扰她热火朝天的忙碌。

    这厢李世默的目光一动不动凝在她身上,脑中已经陷入了天人交战。那头若昭在成沓成沓的纸堆中突然扬眸。

    两人的目光忽地,对接了一瞬。

    原本沉浸在手头事的若昭,正想找人帮忙。目光相接,一片空白。

    “需要帮忙吗?”

    终于把想问的话问出来了。李世默舒了一口气。

    “嗯……”若昭毕竟脸皮薄,她垂着目光,盯着写得并不算规矩的字,“那个,你手头架子最下面,有一个火盆,看见了嘛?”

    李世默弯着腰摸索着,摸出了一个黑漆漆的铁盆,“这个?”

    “嗯,能生火吧?”她目光移到案头上一沓一沓的书信,“我烧点东西。”

    只是个盆而已,夏季并没有生炭,李世默找来引燃的纸,才知道她要烧的东西,就是案头上的往来文书信件。

    两人一人坐在火盆的一边,明灭不定的火光在两人间轻灵地跳跃。李世默看着她把写满字的纸一张张投入火盆中。火苗淹没了纸上的墨笔,他能看得出笔迹,有些轻,还有些,无言的张狂。

    “都要烧吗?”

    你写的字,多可惜。

    “干我们这行的,最忌讳留证据,”若昭冲着他晃了晃手里轻飘飘的一页书信,“纸张,就是证据。没有用途之后,一定要烧。”

第三章 盛夏:鲜血染花枝

    李世默叹了一声,该是很轻,遁入火苗蹦跳炸裂的声音中。

    青烟缕缕升起,熏得他眼睛胀胀的痛。李世默看向窗外,桃树投下一片沉沉的阴影,斑驳错杂如鬼魅。

    忽地听到耳边道:“对了,前年,我写给你的那封回信,还在么?”

    隔着袅袅浓烟,李世默想起来,该是隆平十年他上云山风波庄请庄主出面相帮时,若昭写给他的回信。

    遂点点头,“还在。”

    “拿来,”若昭伸手,“这么要命的东西还留着干嘛?赶紧烧了。”

    李世默不可思议眨眨眼,

    不是吧,这也要烧?

    “世默,我们这是刀头舔血的事,我会尽全力。但我不敢保证,会不会出意外。”若昭迎上他的目光,也叹气,“有朝一日,万一遭遇不测,这个东西,会害死我们俩。”

    她说的对。

    李世默也不得不承认,朝堂凶险,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万一身败名裂,查抄全府,自己受牵连事小,再搭上她……

    他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他抿了抿唇,敛容起身,“稍等,我去取一下。”

    明明刚用过晚膳不久,明明盛夏时节天黑得晚,当他走到屋外的时候,仍觉得夜色浓得化不开。盛夏时节,竟有霜重露寒之感。

    他从书箧里取出那封回信,一年多以前她的字迹,还是这般轻飘飘,有着无言的张狂,和处处受限的规训。

    见字如见人,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字迹的时候,曾经一度猜想,笔力虚浮,庄主可能有痼疾缠身。张狂处见风骨,规训处又可以推知某种人生的底色。

    凝眸片刻之后收拾好,骤然又想起晚上她可能会饿,他绕道小厨房,看看有哪些吃食。自从若昭搬进宣王府,他便嘱托每日备些零零星星的点心。今日是羊乳冰酪,还有几块糯米松糕,确实都是她喜欢的吃的,李世默一并放入食盒中,拎到若昭的院子里。

    刚一推门而入,便看见她趴在桌案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又睡着了?

    李世默把手里拎的东西放在一边,快步过去看个究竟。只见她枕在一只胳膊上,双眼紧闭,嘴唇咬得惨白,秀眉微蹙,一声声呼吸急促,额间细汗如雨。

    昭儿?

    李世默轻拍她的肩膀,刚想开口,忍住了。

    是该叫姑母?还是庄主?

    哪个名字都不想开口。万幸她微微张开了眸子,又闭上,轻轻“唔”了一声。

    “你……你怎么了?”

    “没事。”

    若昭稍微挪了挪姿势,把整个头埋进自己臂弯里。声音和脸,淹没在轻透的布料中。

    “世默,你能把我……”

    声音又被窸窣的布料淹没,埋在臂弯里的人该是顿了顿,变得更加嗫嚅。

    “带到榻上去。”

    诶?

    李世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俯下身,耳朵边的呼吸声一声急似一声。

    “好疼……”

    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他拦腰直接将她抱起,三步两步迈到里屋的塌边,一气呵成拉过被子盖上。月光下她的脸毫无血色,因为肤色过于苍白,眼底的青黑愈发扎眼。

    李世默停在她床边,拔腿便去找花语。不放心又回头看了她一眼,蹲在塌边,注视着她微颤的眼睫。

    “稍等一下,我去找花语姑娘。”

    直到他踏出房门的时候,突然察觉到左手手心凉津津的。

    摊开手,院中月光透过桃树叶,满手都是血。

    李世默几乎是在后面赶着花语进来的。

    花语瞄了一眼榻上裹着被子缩成一团的小不点,坐在塌边,捞出她的胳膊肘,轻轻搭在手腕上。

    “小事,”她看了一眼被子里发白的小脸,“月事而已。”

    掌心里略带黏意的凉愈发明显,李世默微微攥紧了手心。

    “小事?”他一直站在一边,看着花语在若昭塌边捣鼓捣鼓,又从药箱里摸出什么药丸,就着水,喂若昭服下。

    月事确实不算个大事,但疼成这个样子,说是小事?

    “那可不是小事嘛,”听闻李世默语中来意不善,花语声音也提高了八度,“反正当年也是这么疼过来的,也没见你们谁在意过啊。”

    “花语……”

    捂在被子里的人终于冒出了一个声音。

    花语瞪了李世默一眼,大概又想到对方是个王爷,不太礼貌,又略带不忿地收回目光。

    “世默……”若昭像一朵一片片花瓣凋落的花,气声微不可察一叹,“你先出去一下,我跟花语有话说。”

    待到屋里只有花语和若昭两个人。

    “老实交代吧,”花语抱胸,倚在床架子边,“这段时间是不是吃了什么冰的东西,不然能疼成这个鬼样子?”

    羊乳冰酪。

    若昭唯一能想起来的,就是这个。

    看到若昭并未答话,花语蹲下来,和若昭目光向平齐。

    “我发现你自从住到宣王府,脸圆了一圈啊,”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啧啧啧,有男人就是不一样。好了伤疤忘了疼,”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若昭实在连瞪她一眼的力气都没有,抬了抬眼皮,又闭上眼。

    “我把你单独留下来,是想跟你说,”大概是小腹似敲打又似垂胀的痛感实在太难忽视,若昭顿了顿,“谨言慎行,有些不该说的话,不要说。”

    “你要我说也不会说,”花语白了一眼,也不知道白的是谁,“你说这都是些什么事,筷子都夹不起来,说出去叫人笑话么?”

    “人啊,也就这点本事,对外人是不敢动手的,只会把自己最亲近的人算计得门儿清。这大唐,亡了算了。”

    “花语!”

    难得提高了音调,骤然吸入沾了尘埃的空气,让若昭剧烈咳嗽不已。

    说得过了。

    “我对你们皇家的恩怨不感兴趣。”

    大抵是知道自己说得不对,花语忙补充,“你争点气。师父让我找你的时候,我才十七岁。你是我第一个病人,到现在已经七年了。”

    七年了。

    七年前她早已着手的一件事,七年后,她依旧在路上。漫漫长夜,看不到尽头。拉上一群人,像和她陪葬一般。

    若昭一直闭着眼,看起来已经疲惫至极。她能清晰地闻到自己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可她感觉不到,身下早已一片黏腻。

    “叫阿澜姐进来帮我更衣吧。”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3826/ 第一时间欣赏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 作者:荆玉楚瑧所写的《乱世桃花逆水流》为转载作品,乱世桃花逆水流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乱世桃花逆水流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乱世桃花逆水流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乱世桃花逆水流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乱世桃花逆水流介绍:
东唐明宗康和年间,当今圣上的异母弟洛王爷因叛乱被处死。据说,洛王爷被处死还牵涉一桩秘闻,因他长得酷似先帝的姑母,承宣熙宁大长公主。
先帝的亲儿子长得像先帝的姑母?这本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流言在洛阳城中一度甚嚣尘上,无奈如今洛阳城中极少有人见过故去多年的大长公主。这流言,最后也就变成了茶余饭后的一点笑料和谈资。
“大长公主长得很美吗?”
那些跟随着先帝成祖皇帝打天下的老臣纷纷摇头。
“那为什么提起大长公主,大人们都是这副神情?”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突然遥想起那个静如深水的背影,棋子落盘有万千星河般璀璨,风云异动在她眼里不过只手翻覆,金戈铁马,也难抵窥伺人心的一声轻笑。
他讳莫如深,又欲语还休地流下一滴眼泪。
PS:男女主姑侄关系,严格遵循“发乎情,止乎礼”的原则,因此谈情说爱的部分很少,见谅。乱世桃花逆水流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乱世桃花逆水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