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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荆玉楚瑧     乱世桃花逆水流txt下载     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章 东阳:青绾求援

    在敬王和丽德妃原本的谋划中,沈青绾夜访正阳宫请求皇后出手,卫皇后这个向来没主意的一定会请示寿康宫的陈太后。以陈太后的贪婪跋扈,在得知储秀宫必然出手之后,一定会要求卫皇后抢在他们前面动手,这就实现了引正阳宫入瓮的计策。

    随后他们的计划,是请陛下出面,给正阳宫和东宫定一个谋害郡主的大罪,从而达到打压皇后,示好郡主的目的。

    直到他们在讨论过程中,在一旁一句话都未多说的沈青绾冒出一句:

    “既然娘娘和敬王殿下如此确信皇后会下药,为什么不顺势,把郡主骗到手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一开始李世训为稳妥起见,又考虑到正阳宫可能横插一棍子,并不打算真的亲手取了公孙嘉禾的清白。而沈青绾的一句话,则让他突然意识到,如果是正阳宫下药,那么此事的缘起,就有了替罪羊。而因为皇后的手也不干净,自然不敢在陛下面前告他们一状。

    这样一来,在打压皇后之余,还能将东阳郡主娶到手,可谓一箭双雕之计。

    四人抬的肩舆在夜色中踏过一路的寂静,窗外的月色隐没在层层流云之中,雉羽的影子晃动如鬼魅。李世训轻轻瞥了一眼被一掌拍晕靠在他肩头的公孙嘉禾,脸色阴鸷而沉笃。

    挤在肩舆中的丽德妃不安地望了一眼漫漫长街,回眸便看见已经昏迷的公孙嘉禾。

    “去哪儿?”她问,“这事儿需得掩人耳目,不可在储秀宫。几日前问你,你只说还在找,现在总该定下来了吧。”

    “此事绝密,之前尚且不方便说,还请母妃见谅,”李世训冲着车轿外的人唤了一声,“去敛芳宫。”

    “你早就定了吧,之前不说,是要瞒着谁吗?”

    正阳宫位于东六宫的中央之所,敛芳宫则在东六宫的最北端。小轿一路向前,周遭景色千篇一律,丽德妃有一句没一句地随口问道。

    “难道是……沈青绾?你怀疑她?”

    “这倒没有。”李世训沉声答道,“实在是此事险之又险,多一个人知道总是多一份不安全。儿子未曾告诉母亲,也是不想让母亲遭此风险。”

    轿夫轻快而稳健的步伐后,一个小巧玲珑的身影,裹着漆黑的斗篷,迈着更加轻健的小碎步,隐没在重重宫墙的阴影中。

    她紧紧跟随着一路向北的轿子,时而滞住脚步凝神观望,层层叠叠的阴影中偶尔露出一双圆圆的缀了珠花的鞋子。

    此人正是丽德妃母子口中的沈青绾。

    眼看着跟踪的目标并无转弯的动静,沈青绾差不多估摸出敬王殿下的目标。得了个空档,她拧身,踮起脚尖,向西六宫折返而去。

    她此时此刻正在做的,正是她真正的主子,李若昭交给她的第二个任务——前往北衙禁军的驻扎地,向龙武将军关河求救,请求他出兵前往敛芳宫,抓一个敬王欲对东阳郡主不轨的现行。之前分别引诱储秀宫正阳宫对东阳郡主动手,这第一个任务,她完成得颇为完美。

    希望第二个也能如此顺利。她默默念叨着,手心微微出了汗。

    北衙禁军以宫城北大门玄武门为中心,夜间轮值戍守的处所位于玄武门偏西。和西六宫的储秀、清泉诸宫在一路。沈青绾不敢有耽误,她裹紧了那身伴随着她在宫里走夜路的黑色斗篷,绕道西六宫的主路,小碎步跑得飞快,像淹没在夜色中的鹰。

    “诶?什么人!”

    清泉宫的婢女采艾正准备关上宫门,恰好看见门口一溜儿的黑影。她一向泼辣干练,加之自家主子宁妃娘娘叮嘱过,今夜东阳郡主留宿宫中,需得留上一万个心眼,眼瞧着宫门前一个黑影跑过,二话不说提起裙摆就追。

    “站住!什么人夜里鬼鬼祟祟。”

    沈青绾穿了一双精致却蹩脚的宫鞋,加之盯着敬王的动静跟踪了一夜,哪里跑得过行事风风火火的采艾。没跑两步,绕到转角的墙影下,采艾一把揪住那人猎猎作响的披风角,探着脑袋望向风帽下的面容。

    这一探,让一向伶牙俐齿的采艾噎了半晌。

    “你是……宛嫔娘娘?”

    她一双不可思议的眼神眨巴眨巴,傻愣了片刻,努力回想,似乎自家娘娘,颇为关心宛嫔的动向?

    随即赶忙行礼道:“奴婢不知是宛嫔娘娘,冲撞了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没事……”

    既然被清泉宫的人抓了个正着,沈青绾正好靠在墙根喘了口气,她理了理头上的风帽,将一张如初春嫩桃的脸半遮掩住。

    “还有些事情,打扰采艾姑娘了。”

    她勉强撑起身体,作势向北边继续奔去。

    “采艾!”

    两人这厢正靠着墙根说着话,一阵如清风的声音吹散躲在高墙浓阴下的窃窃私语。

    “关个宫门怎么关了那么久……”

    浅碧色的宫裙摇曳,墙角转弯处一个如兰悠远清雅的身影踏着沉稳的步伐款款而来。话说了一半,来者声音随之一转。

    “是你?”

    沈青绾拽着风帽的手怔忡片刻,她也没想到,来者正是——

    “给宁妃娘娘请安。”

    她赶忙福了福身,礼数不敢有差。

    宁妃亦没想到在此处见到沈青绾。自沈青绾入宫被宁妃识破身份,两人为掩人耳目,甚少明面上来往。此时此地并不寻常,宁妃心知有异,便和颜问道:

    “大晚上的,你怎么在这儿?”

    她怎么在这儿?

    沈青绾一阵苦笑,怎么说呢?她家主子布了好大一个局,为了一箭多雕解决东阳郡主的婚事,顺便敲打敲打太子和敬王,正阳宫储秀宫北衙禁军被她排成棋子一般各司其职各有用处,一时半会儿实在解释不清楚。更何况,她沈青绾被送到宫里的目的,就是为了保证宁妃娘娘的安全和手上干净,自然不能多说。

    见裹在披风下的小丫头为难,想到这小丫头比自己儿子还小上几岁,就被送到宫里受这等苦楚,宁妃亦有些恻隐。她携了沈青绾的手,立在墙角环视四周,确认无人注意后,低声在她耳边道:

    “本宫知道事情有些复杂,到我宫里说吧。”

第二章 东阳:冥冥定数

    其实沈青绾是不敢到宁妃娘娘宫中的。

    毕竟她从一开始存在的意义,就是暗中护宁妃娘娘周全。加之此刻还有东阳郡主等着她救,更不敢去宫中耽误时间。

    “事情有些急,请娘娘恕嫔妾只能长话短说。”她立在宫墙跟下阴影最深的地方,一再福了身,眼前是清泉宫倾泻而出的灯火,暖黄而迷离,可望而不可即。

    “东阳郡主在敛芳宫有难,嫔妾前去拜托关将军出手相救。”

    “关河?”

    “是。”

    这件事宁妃大致听李世默提过一嘴,说是太子和敬王只怕都会拿公孙嘉禾的婚事做文章,但依风波庄庄主的意思,嘉禾目前谁也不能嫁。所以就有了今晚一场围绕东阳郡主堪称群雄逐鹿的大戏。

    脑中飞快理了理前因后果,宁妃突然道:

    “你不能去。”

    “什么不能去?”

    “关河。”

    “那郡主……”

    “不是不让你救郡主,”宁妃心知公孙嘉禾还在敛芳宫,清白大有可能不保,只得长话短说,“如今你去找关将军,关将军带人去敛芳宫抓了个正着,等到陛下相问关河又是如何得知这等宫闱秘事,他该如何作答?”

    宁妃一再反问,“能说是你告诉他的么?”

    当然不能。

    她沈青绾只负责主子说什么她去做什么,从来没有多想过,后续该如何收手。毕竟她家主子都有办法,作为一枚合格的棋子,她需要做的,本就是不该多问。

    见沈青绾傻愣着,宁妃继续温和出言道:“所以,此事本宫去说,远比你去合适。你是庄主安插在储秀宫最得力的一枚钉子,目前我们在宫中行事一切顺利,都是因为你在暗,而她们在明。当初吏部考功司的案子,你在其中出力不少吧?”

    是……

    沈青绾心中默默应了一声,是她在储秀和正阳两宫中周游盘旋,才让双方为考绩一事大打出手,最后以太子赔上一个吏部尚书郑光弼告终。

    “但,”宁妃的话她不敢说一声不,她家主子的话也不敢反驳。沈青绾开口,只剩下嗫嚅,“我们家主子说过了,说宫里的事,娘娘能不插手,尽量不要让娘娘动手。这也是嫔妾存在的……意义。”

    “你们家庄主高义,本宫心领,来日见到庄主,还请宛嫔代为转告本宫的谢意。”

    宁妃理了理鬓间的碎发,目光越过重重屋檐,望向远处。沈青绾没看清,宁妃的目光所及,到底是向东还是向北。

    “有些事,本宫毕竟在这宫里呆了十几年,出面处理比你更为妥当。更何况,本宫也有想做,而且不得不做的事。”

    最后一句话已经有了苍凉决绝之意,温和清隽如山间清泉的宁妃骤然说出这样的话,令沈青绾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宁妃轻轻拍了拍沈青绾的颤抖的肩膀,“你现在就抓紧时间回到储秀宫,今晚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出门,只当什么事都不知道。剩下的,本宫会一一处理。”

    而此时北衙禁军的内间,北衙禁军统领张怀德,正与另一个身披黑色斗篷,身形颀长的人对坐饮酒。

    “宣王殿下。”

    酒已温,对坐的两人间缕缕热气盘桓,长夜寂静,唯有滴漏不眠,一滴一滴似檐下冰凌消融,盛夏仿若初冬。

    张怀德把一杯温酒满上,递到李世默眼前。去年四月长公主二十岁生日宴,李世默暗中找他前往柔淑宫,顺手向他送了个张宝权的大礼,两人的关系倒是“意外”进了不少。这次宣王殿下暗中前来,张怀德亦不敢怠慢。

    “宣王殿下暗中来访,不知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见证了宫中内侍足以掀起的风浪,李世默不敢轻侮,又不愿卑躬屈膝,只是礼数不差地抿了口酒,笑答,“过来向张统领借个人。”

    “关河?”

    “正是。”

    “殿下倒是颇为看好这稚子?”

    李世默最初选择关河,他也不得不承认,是利用了关河对自家妹妹溧阳公主的那点心思。彼时势弱,用人最需忠心。后来屡次合作,关河的能力、心志,皆是可造之才,他和若昭,都生出了好好培养关河为心腹的心思。

    这些话都不能多说,他浅浅宕开一笔道:

    “看好谈不上。只是,不敢向张统领借其他人。宫中势力盘虬错杂,张统领是陛下的人,本不必蹚这趟浑水。目前举宫皆知关河跟着本王去过剑南道,用关河,旁人只会以为是本王的意思,张统领自可保身上干净。”

    话说得妥帖,礼数更是不差。宣王殿下霁月清风的气质本就容易让人心折,张怀德在宫中也算阅人无数,私心里唯独看好宣王殿下,自忖和他这气质不无关系。

    “作何事?”

    太过火的老奴可不干。

    “当然是正义大事,”李世默笑得松快,“张统领放心好了,请关将军出手,一切都顺理成章,绝不会让北衙禁军背负擅兴出兵,私相授受的罪名。”

    “何时?”

    “等时机。”

    这话越说越玄乎,张怀德都不由笑出声,“既然有时机,又符合天道人心人情大义,到时候时机一至,关将军自会出手。宣王殿下何必亲自过来走一趟当个说客?”

    大抵是知道自己这套说辞实在像是打太极,李世默亲自斟满一樽酒,颇为诚恳敬向对面,“今夜或许会发生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至于走向如何,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本王过来,只是和张统领,”酒已递至,李世默自己也抿了一口。

    “喝口酒罢了。”

    去年四月也是,李世默前来找他,只是说柔淑宫可能会发生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如果信他,就亲自去看一圈,说不定还有意外之喜。

    他信了,于是带人把火烧柔淑宫的皇后、太子、敬王遇了个正着,顺便带走了他的心腹大患张宝权。

    时隔一年,同为生辰宴,一模一样。大抵唯一不同的是,面前这个人,似乎更加练达而沉笃。

    并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只是一个局罢了,一出宣王殿下在暗中操盘的棋局。宫中所有人,都会如命运的齿轮一般向着既定的轨迹旋转啮合。如此苦心孤诣地在宫中做局,指向又如此明显地针对敬王和太子。他想不多心也难。

    斟酌片刻,张怀德开口问道。

    “殿下有无心思?”

    嗯?

    李世默眸间清明,似有不解地看着他,让张怀德不由再行解释。

    “意欲乾宁宫,问鼎宣政殿的心思。”

第二章 东阳:清泉来客

    李世默静静地抿了一口酒。

    温过的酒有冬天檐上积雪的味道,凛冽劲爽的气味被袅袅温意冲淡。他骤然想起节度使府夜宴上的经历,她似是喜欢饮酒,但饮不了烈酒。

    那以后,他们可以冬季温酒,偎一只红泥小火炉,看枯枝积雪,鸟倦飞而知还。

    思绪似是飘了很远,目光却还停留在原地。他知道,等到自己一步步,总会有人心存疑虑,总会有人直言相问,问他,有没有争抢一番的心思。

    有。

    走过的路越多,便越会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所求何物。他问心无愧,自然坦荡。

    但至于跟谁说,如何开口,需得因人而异,面前这位是北衙禁军统领,他并不是毫无准备。

    “本王……”

    “咚咚咚”

    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打断了李世默刚想解释的心思。

    一小厮跌跌撞撞滚了进来顺带叩了两个脑袋,“张大人,宁妃娘娘过来,说是东阳郡主在敛芳宫身陷险境,拜托大人前去看看。”

    听到来者,李世默顾不得此行的保密,霍地一下站起来。

    “谁?”

    “宁妃娘娘。”

    不是沈青绾么?

    他记得,依着若昭的谋划,此刻过来报信请求关河出手的,应该是沈青绾。

    张怀德侧眸,打量着李世默的神色。

    这就应该是宣王所说的时机了。

    他沉声应了声,“好,殿下稍等,老奴出去看看。”

    大抵是李世默事先说过的缘故,门外的对话并没有持续多久,李世默便隐隐约约听到诸如“让关河过去看看”之语。稍一晃神,张怀德已然从门外回到酒意淡淡的里屋。

    “殿下稍安,宁妃娘娘已经带着关将军过去了。”稍一踟蹰,张怀德又道,“老奴和宁妃娘娘说殿下也在,娘娘只说让殿下不要出面,权且宽心,剩下的事情交给她处理。”

    李世默敛声没说话,最后也只是点点头。他瞟了一眼窗外,屋内烛火尚明,月色也照不进来。又向着张怀德大拜道:

    “今夜如果有异,还得烦请张统领亲自请陛下出马。”

    五月二十六日的宫城里,西边一片死寂,同样一片死寂的,还有东北角的敛芳宫。

    敛芳宫自四十多年前的乱局之后已经完全废弃,当时的太子李从仪欲借敛芳祥瑞,由此掀起一股血洗内侍的浪潮。当时的北衙禁军左右护军中尉相互勾结,提前知道了李从仪的计划,伺机诛杀起事大臣,逼死李从仪,拥立次子李从僖即位,是为先帝静帝,改元承光,大赦天下。

    空气中的血腥气早已淡去,满目飘扬尘埃,断了线的蛛丝,即使入盛夏也已经冰凉的墙壁,是宫中所有人关于敛芳宫的想象。

    宁妃苏芷兰,正带着关河和一众北衙禁军往这禁忌之地而去。

    “娘娘。”

    这厢走着,采艾在身后一路小跑着追来。

    宁妃一滞,“何事?”

    采艾知自家主子有要事处理,不敢耽误,忙道:“适才娘娘出门,宫里前前后后来了两批人,只怕与娘娘待会儿的事有关,所以奴婢不敢耽搁,过来向娘娘汇报。”

    “哪两批,长话短说,尽量快些。”

    “是。”采艾略一福身,立马道,“一批是皇后娘娘带着太子过来,没说是何事,只是一个劲儿要见娘娘,说是见到娘娘才肯开口。娘娘当时出去了,奴婢又不好直说,只能说娘娘睡下了,他们甚至要说就在门口等着,奴婢好说歹说才把他们劝走了。”

    皇后此来,只怕也是为了东阳郡主。宁妃暗想,她估计也知道郡主在丽德妃手里有难,特来把她推出去和阿史那氏唱对台戏。

    既然知道东阳郡主有难,为何不亲自上呢?虽说明面上和储秀宫那位对峙,皇后未必能讨到甜头,但只要为郡主出头,便可卖个人情给剑南道西川节度使,这样的买卖,还是赚的。

    难不成,皇后有什么把柄落在丽德妃,还是郡主手里了?

    宁妃一忖,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又问道:

    “还有一批呢?”

    “另一个是重华宫里的无衣,萧贵妃的人,皇后一走便来了,也是说要见娘娘。”

    萧贵妃?

    在宁妃的印象中,她不是万事都不插手的么,怎么介入这一摊浑水中?

    “她那边又是何事?”

    “奴婢用回皇后的话一模一样回给了无衣,她也没说要等,只是说萧贵妃让她给娘娘带句话,娘娘人虽歇下了,话还是要带到的。”

    采艾环顾四周,看关河下意识退了两步,才凑到宁妃娘娘耳朵边,压低声音道:

    “萧贵妃让她带的话是,东阳郡主在敛芳宫,娘娘要动手,就去那儿。”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重华宫里敛芳宫不远倒是真,或许这位骄矜冷淡的萧贵妃闲来听到了隔壁些许动静,从而判断敛芳宫有异。但她高高挂起多年,很难想象她会有何理由出手。

    此间头绪太多,嘉禾又在敛芳宫安危未卜。宁妃不敢多想,恐误了救东阳郡主的时辰,假戏也变成真的。这厢让关河先行一步去往敛芳宫,私下里又暗嘱了采艾几句。

    “这样,你现在去寿康宫把太后请到敛芳宫,就说可置丽德妃于死地,但皇后料理不了,需要太后出面。”

    天色越来越暗——虽然一旦入了夜,天色是不会继续便暗的。但敛芳宫,就像是被月光遗弃一般,宫灯黯淡,再明亮的月光,亦躲藏在流云浅淡之中。

    关河抵达敛芳宫的时候,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砰砰砰”

    他用力拍着院门。

    老朽的院门发出喑哑的低吼,没有回应。像一滴墨坠入无尽的深渊,背后是浸润了四十多年的斑斑血迹。

    没人?

    救人要紧。这件事长公主对他交代过,宣王殿下对他交代过,如今是宁妃娘娘亲自来请,他一个都不敢怠慢,就算之前或许和公孙嘉禾有些小摩擦,如今也是,救人要紧。

    念及此,关河抬脚,“砰”的一脚,踹开了敛芳宫的院门。

    与此同时,“吱呀”一声,敛芳宫主殿的大门从里面打开,一头乱发从屋中连滚带爬地摔了出来,一脚踩在殿前的台阶上,似是没踩稳,咕噜咕噜从台阶上跌下来。

    “救命啊——快来救救我!”

第二章 东阳:风动敛芳

    一时云破月来花弄影,天际一缕清辉洒下,照见翻滚着的一头乱发下一张哭得皱巴巴的脸。

    公孙嘉禾皮肤似是泛红,像一滴红墨水滴在清水中晕开浅浅的粉。但又很白,鲜红的肚兜下大片大片的白,背上的长发散落两边露出白,和月光一个颜色,染了寒意的白。

    “嘉禾!”

    一时知道自己所视非礼,身后还黑压压跟着一群禁军,关河二话不说拔刀割下了背后的披风,如一床大被一样甩到她身上。

    “快,披上!”

    关河大致也知晓宣王殿下的意思是以郡主为引,诱使太子和敬王争抢,到敛芳宫之前也有个心理准备。不过,等到他亲眼看到公孙嘉禾此刻的状态时,一时惊诧和怒火难以遏制。

    十指如葱根紧紧揪住粗劣的披风,蓬松而绵长的墨发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公孙嘉禾在一头乱发中抬起一汪清泉的眼。像那日她从火海中把他救出来,水田垄上,她鞠了一捧水,黏糊糊的脸上有一双清亮的眸子。

    “关将军,救救我,敬王他要……他……”

    “关将军。”

    一声冷冽的声音,在月光照不到的廊下阶上响起。

    关河闻声望去,才发现一身茜红色的裙袍,一步一步从阴影中走到他面前。或者说她一直站在那儿,只是他一开始的注意力被嘉禾牵引,没发现。

    “德妃娘娘,”关河瞟了一眼在地上裹着他的披风蜷缩成一团的公孙嘉禾,暂且忍下把她扶起的心思。他必须要在宁妃娘娘到来之前,把丽德妃敬王这个罪名坐实。

    他咬牙,转而迎上一身鲜红如火的丽德妃。

    “郡主怎会突然变成这副模样,为何德妃娘娘好巧不巧又偏偏在场。末将斗胆,向德妃娘娘要个说法。”

    凛冽的一身鲜红在开口的一瞬间,忽地又变成笑眯眯的模样。丽德妃带上她标志性的巧笑婉转,声音柔媚。

    “可说呢,今晚本宫和郡主散着步,走到一半郡主就说自己不舒服,让本宫陪她找个地儿坐坐。刚坐下,关将军就气冲冲地来了,”

    “她,胡说……”公孙嘉禾裹着灰扑扑的披风向着关河爬了两步,软糯的声音在夜风中愈发可怜。

    “关将军她胡说,敬王要对我,不轨……现在就在里屋,关将军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关河紧绷的眸子打量了一眼公孙嘉禾,抬脚便向主殿迈去。

    “末将进去看看。”

    丽德妃一步挡在屋门前,声音高了几许。

    “关将军是不信任本宫吗?”

    确实不信任你。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了此刻丽德妃的心思,只要没抓到敬王现行,丽德妃大可推称皆是东阳郡主一面之词。此刻延宕之举不过是在拖延时间,恐怕屋中敬王正在想办法翻窗户逃跑吧。

    不能让他跑了,跑了宁妃娘娘来就不好处理了。

    念及此,关河冷冷地扫了一眼丽德妃,没说话,一抬手便用了十成十的力。堂堂武状元的力气自然不是寻常宫妃能比,丽德妃没想到关河是怀了破釜沉舟的心思,整个人歪倒在一边。

    下一脚,他直接踹开了房门。

    果然满屋尘埃飞舞,门外月光照进的刹那才看见头顶的蛛丝缠绕。关河不敢耽误,直奔里屋而去,茶几翻倒,床帏之下锦被乱成一团。他再一定神,朝向后院的窗户上趴着一个人,正在七手八脚从窗户上翻出去。

    关河大踏步冲上前,一把把那人影拽了下来。

    正是敬王李世训。

    一向很是机灵的李世训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被抓了个正着。在关河拍门的时候,甚至在公孙嘉禾夺门而出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此刻可能面临的困局。

    实在是,今夜太过于顺利,顺利到让他自己都有些飘忽。

    酉时末,夜宴已毕。戌时二刻,他和母妃前往正阳宫要人,卫皇后和太子因为自己的手也不干净,被迫闭嘴。他带着打晕的公孙嘉禾暗中潜入事先收拾好的敛芳宫,把她唤醒。

    不知是不是药性使然,公孙嘉禾甚至比他想的还要主动。柔嫩而白皙的臂膀环上他的脖子,唇齿间夜宴饮下的酒醇香骚动着他的耳朵,公孙嘉禾在他耳边浅浅地低吟求他救救她……

    这场完全出于策略的情事,忽然就沾染了本质的旖旎。

    既然该发生的事都会发生,他李世训也不算什么正人君子,不如让整件事发生得更快意一些。

    直到公孙嘉禾夺门而出,当着关河的面反咬他一口,咬定是他对她不轨时,李世训才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局。

    真正的局。

    公孙嘉禾是故意的,所以关河也是早有预谋。

    既然对手苦心孤诣布了一个局,就绝不是仅仅来一个小小的龙武将军而已,之后还有真正的布局者,甚至父皇,也会来。

    稍一迟滞,李世训二话不说套上袍子,趁着母妃在外拖延时间,腰带都还没系就准备翻窗而逃。

    结果刚爬上窗子,就被关河一手拽了下来。毕竟他生来没怎么习武,根本不是武状元关河的对手。

    衣冠不整的李世训,花容失色的丽德妃,披头散发的东阳郡主,外加一个关将军。四人在敛芳宫的院子里面对面时,气氛属实微妙。

    不过这微妙没有延续多久,敛芳宫外一抹浅碧色宫裙摇曳,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如清泉涓涓的女声——

    “如今人证物证俱全,想来,丽妹妹就是想推脱,也难了?”

    原本尚惊疑不定的丽德妃闻声一凛,几乎是下意识收拾好脸上的情绪。她眯着眼,远远地眺了一眼宫门那一抹如山峦的碧色。

    “原来是宁妃姐姐,”丽德妃看了看周围一圈北衙禁军,毫无惧色,笑语盈盈。

    “姐姐此来,好大的阵势。”

    诸军士退让出的一条道上,宁妃一步步踩上前,只是看着丽德妃笑,不说话。

    丽德妃自讨了个没趣,脸上绷着的笑不敢乱,只得自己硬着头皮接道:“姐姐此来,是有何见教么?”

    宁妃似不理解她的话一般,一双温然亲厚的眸子打量立在阶上端着一副滴水不漏架子的丽德妃,最后才不由哂笑出声。

    “丽妹妹,是跟姐姐,演戏上瘾了么?”

    她环顾四周禁军围绕,目光又落在瑟缩在一旁的公孙嘉禾身上。她上前,轻轻将公孙嘉禾揽了起来。嘉禾骨架极小,隔着一层关河的披风更是小的可怜。宁妃揽住她的肩膀,轻轻安抚着。

    “这副阵势,哦,还有敬王这模样,只怕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难吧。”

第二章 东阳:孰为黄雀

    宁妃话锋一转,绕过丽德妃直指敬王。被关河反剪手腕已经很是难堪的李世训,脸色又黑上了几分。

    李世训这模样实在解释不清,丽德妃绕开这个软肋,反问道:

    “宁妃姐姐怎么就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知道发生了什么。”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宁妃浅笑,笑意和话语愈发暧昧不清,“丽妹妹不妨想想,之前,有没有得罪过谁,暴露了行踪?”

    皇后?

    丽德妃自忖行事谨慎,除了卫皇后,应该不会有人到宁妃那儿告密。

    而且,她劫走了皇后太子嘴边的肥肉,平白让皇后吃了个哑巴亏,皇后没办法向陛下和太后告密,借宁妃之手害她。而宁妃又想借此卖个人情给东阳郡主,出手相帮,是有可能的。

    好你个卫蕴容!

    丽德妃沉声站在台阶上,没说话,胸腔随着剧烈的呼吸而起伏。

    宁妃细细打量着对面那个女人的神情,看她似是已有怀疑对象,嘴角微勾。

    “说句实话,嫔妾并不想听德妃娘娘作何解释。”面前这女子毕竟位分比她高,宁妃略一福身,“陛下马上就到,德妃娘娘留着口舌,跟陛下说清楚吧。”

    她揽过公孙嘉禾的肩膀,淡淡转身,打算扶着她去休息。

    “苏芷兰。”

    背后女声突然高了几分。

    “你勾结北衙禁军,挟持皇子。你看到时候,陛下是更看重巴蜀偏安一隅的十几万人,还是他枕边拱卫宫城的禁军?”

    她喘着气,似是觉得这一番话有些突兀,又耐下性子解释道:

    “关将军,是你派来的吧。宣王殿下好大的本事,陛下身边的人也能轻易为他所用。”

    好言辞。

    这一点,早在李世默赴蜀之前,就被张怀恩掰扯给陛下看。这阿史那氏虽出身西域,看问题倒是看得很准。

    宁妃脚步一滞,又转过身来,似笑非笑。

    “德妃娘娘,是想和嫔妾谈条件么?”

    见宁妃转身,丽德妃似是抓住一线生机。

    “本宫与你打个商量,允许你带走郡主,你不就想卖个人情给剑南道么?本宫许你就是。只要你把嘴巴闭严了,今夜之事就当翻篇,此后本宫绝口不提。”

    宁妃一听,更是觉得好笑。

    满院子的人都看着发生了什么事,她居然还能施舍一般地许她好处。这突厥公主的架势一旦端起来,还真不是她这种小门小户的女子能招架得了。

    她莞尔,“说完了么?”

    丽德妃冷着眸子盯着她,不说话。

    “娘娘好言辞,嫔妾自愧不如。”宁妃一再福了身,将丽德妃的巧笑倩兮如数还给她。“可臣妾就是攥着到手的好处不放呢?娘娘能奈我何?”

    确实不能奈她何。

    丽德妃噎住片刻,再开口时气势依然不容小觑,倒是让宁妃眼中一亮。

    “宁姐姐能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本宫就不能吗?到时候见了陛下,宁妃娘娘就不怕本宫跟陛下,好好讲讲这北衙禁军的道理?”

    不过掰扯来掰扯去,左不过这些话,着实无味。

    “德妃娘娘,”宁妃笑得体贴,“下次记住了,底牌不能过早地拿出来。”

    话音刚落,隔着重重院墙外传来夏公公熟悉的一声——

    “陛下驾到。”

    院中人刚齐刷刷地跪下一片,还没来得及山呼万岁,紧接着灯火一闪,又是一声拖得长长的——

    “太后驾到。”

    竟然是同时到的。

    宁妃扶着嘉禾下跪行礼的时候,不由暗揣。

    陛下应该是北衙禁军派人请的,世默之前尚在与张怀德饮酒,应该是他拜托这位北衙禁军统领所为。太后是她请来的,只怕是打算抓敬王丽德妃一个现行。

    同时到来的局面极为不利。一旦陈太后出面,陛下只会本能排斥来自陈家的声音。到头来再被丽德妃搬弄一二,陛下为了打压陈家对丽德妃一时心软。一场事关公孙嘉禾清白的案子,最后被掰扯成敬王与太子的党争,陛下极有可能高高拿起又轻轻放下。

    但这件事,又不得不借助党争之势。有些暗通款曲,只能借助党争的外衣。更何况如果没有不把太子推出去,等到丽德妃缓过劲来,第一个清算的便是她。

    大致揣摩清楚局势,宁妃抢在所有声音前开口。

    “启禀陛下,太后娘娘,臣妾今夜听闻郡主在敛芳宫有难,心系郡主安危前来探视一二,便见到此番情景,其间具体经过,还请陛下详问郡主。”

    说着,暗处揽着公孙嘉禾的手,轻轻掐了一下她的腰。

    原本脑子已经乱了公孙嘉禾被这一掐清醒了不少,她强打起精神,按下体内那股肆意流窜的热气,还未完全干去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陛下,请陛下为小女做主,小女经此一劫,连死的心思都有了。”

    周围太后宁妃丽德妃敬王加上北衙禁军一众人等看着,望着公孙嘉禾一双哭肿了的眼,皇上微微蹙了蹙眉,道:“嘉禾你说,朕定然会为你做主。”

    公孙嘉禾扯着身上的披风,一再叩了首。

    “今夜宴席散了,小女先后受皇后娘娘和德妃娘娘之邀,去他们宫里坐坐。没想到刚一上了德妃娘娘的轿子,小女就失了意识。醒来之后,小女就发现,就发现敬王要对小女……”

    她话未说完,一时涕泗横流堵住了哽咽的声音。在场的人见她一副发髻尽散,仅裹着一件北衙禁军军服上的披风,未说完的话不言而喻。各自一时沉默,心中暗下拨弄着小算盘。

    这是一个局。

    没有人比李世训更清楚整件事的过程,这件事之所以能推进得如此之快,恰恰是公孙嘉禾本人的主动。而如今她颠倒黑白将责任全都推给他,更加坐实了他的猜想。

    公孙嘉禾是整个局中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那执棋者是谁?

    宣王李世默?

    他虽不知李世默和公孙嘉禾的私人交情如何,但东阳郡主是李世默带回来的,最有可能是他。

    太子李世谦?

    不排除也有这个可能,毕竟在他与丽德妃抵达正阳宫之前,谁也不知道太子和郡主发生了什么。说不定正阳宫要人的一幕,看似是自己算计皇后太子,实际上是皇后太子算计他呢?

    衣衫不整的李世训和众人一并跪着,他偷偷瞟了一眼身后同样跪着的关河,没说话。

    再看看,执棋者一定会露出马脚。

    “李世训你好大的胆子!”

    最先发话的正是专程过来治丽德妃和敬王之罪的陈太后。二十年前,阿史那华妍作为西突厥的公主嫁入二皇子府,当时陈太后为增加自己儿子夺嫡的砝码,也算是有过一场合作。当今圣上即位后,陈太后扶持更容易控制的卫皇后及太子上位。本就不怎么亲近的丽妃,彻底成为了这位当朝太后的敌人。

    “对郡主欲行不轨,如今被禁军抓了个现行,哀家看看你还能有何推诿!”

    抢在丽德妃和敬王之前开口的是皇上,他略一拱手,从中劝慰道:“母后稍安,事情不能仅凭一面之词,姑且听听丽德妃母子有何话要说。”

    果然,陈太后一发话,陛下心中定然向着丽德妃母子。宁妃一忖,不能让这个趋势再行发展下去,她也抢在丽德妃与敬王面前开口,语气愈发谦恭和顺。

    “臣妾斗胆请个旨。”宁妃轻轻揽着公孙嘉禾的肩膀安抚着,“郡主现在身体不太好,臣妾恳请陛下唤个太医前来看看,敬王殿下和德妃娘娘的事,再行商讨也还来得及。”

第二章 东阳:重华宫中

    皇上点点头。是这个道理。

    但敛芳宫不是个好地方,因了四十多年前的血案,因了这血案牵涉先帝静帝即位的诸多秘事。尘封的蛛网只要见到一点风便能吹起,一粒尘埃都牵扯着过往的痕迹。

    不过嘉禾这情况属实不能耽搁,宁妃提议去最近的重华宫借萧贵妃的地。陛下太后浩浩荡荡一众人马开到重华宫,唤了医女在偏殿安置东阳郡主,剩下的人暂借重华宫的主殿继续料理后续事宜。

    萧贵妃作为一宫之主,就算再高高挂起,如今陛下太后驾到,合该出来打个下手,出门服侍服侍。只是自从入了五月,她便宣称有暑热之症,一早就在寝殿歇下了,只差了重华宫掌事的无衣出来忙前忙后。

    闲话休提。这头原本已经歇下的重华宫一时灯火通明,皇上让陈太后坐在主位上,自己站在一旁开口问道。

    “世训,”他细打量李世训这副模样,关河盯他盯得严,没系上的腰带还是没系,除了抽空正了正冠帽,头发是乱的,脖间还有一道道抓挠的红痕,确实不堪入目。

    皇上不得不拧头看向一边,“你还有何话说?”

    “陛下!”

    “陛下!”

    敬王和丽德妃异口同声齐刷刷跪下,看得皇上都忍不住皱皱眉头。

    “一个个来。”

    李世训向着丽德妃眨着眼示意她暂且别说话,自己一再叩了首才道。

    “儿臣犯下大过,本无意声辩。既然父皇问起,儿臣不敢有丝毫隐瞒,所以斗胆向陛下讨个旨。”

    “说。”

    李世训环顾四周所有人的反应,包括坐在主位上坐等看戏的陈太后,才道:“儿臣既然决心和盘托出,还请父皇和诸位母妃稍安片刻,容儿臣一一道来。”

    皇上靠近陈太后的眼眸微晃,没回头,声音缓了几分。

    “既然让你说,你说个清楚就是。”

    李世训叩首谢恩道:“今夜父皇下旨为郡主庆生,是为显对东阳郡主亲厚,母妃和儿臣皆仰赖皇恩浩荡,不敢不遵从父皇的旨意。郡主远离蜀地故土,母妃与儿臣总想着能和郡主多说几句话,以慰郡主思乡之苦。因此酉时末,宴席已散,便邀请郡主至储秀宫小坐片刻。”

    是这个道理,李世训却能把拉拢剑南道西川节度使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也算是有水准。宁妃低头理了理皓腕上的镯子,坐在光影绰绰中,继续耐心听。

    “没想到皇后娘娘突然带着太子出来,对着母妃说了一番话,执意要带郡主去正阳宫。”

    “什么话?”

    李世训低眉顺目,“皇后娘娘是母后,儿臣不敢背后议其言辞。既然母后要带郡主走,郡主听完皇后娘娘的话后也愿意跟着她走。而且太子哥哥行事妥当,只怕比我们更会照料郡主,儿臣不敢不从。

    “只是没想到,”他一顿,忽地抬眸迎上陈太后的目光,“郡主从正阳宫出来之时,竟然已是神志不清,昏昏沉沉。适才,郡主也曾对陛下说‘失了意识’之语,方知儿臣所言非虚。”

    虽然李世训开口之前有意暗讽周遭人闭嘴,作为真正的后宫之主陈太后向来不惧,她冷声打断李世训的言辞,道:“哀家问你,既然你明知郡主身体不适,为何不叫太医?却有心将其带到敛芳宫欲行不轨之事,还说不是对郡主存了心思。”

    说到最后她已是拍案而起,厉声喝道:“真真是一派胡言!”

    “是,儿臣是有心思。”

    李世训转向陛下面无惧色,叩首朗声,认罪竟然也认得如领功一般坦荡。

    “父皇您是知道的,东阳郡主入京之前,便以勇毅著称。实不相瞒,自那时其儿臣便对郡主风华心向往之。今夜郡主就在儿臣身侧,儿臣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一时猪油蒙了心,这才铸成大错,儿臣万死难辞其咎,绝无意推诿罪责。”

    他一再叩了首,也不知道是今夜第几次磕头认罪,额头砸地砸得通红一片。

    “可究其源头,郡主怎会从正阳宫出来时就已经意识模糊,儿臣不知,求父皇下旨彻查。”

    一番声泪俱下的叩首,李世训第三次抬起眸子,迎上陈太后的目光。

    他确定,正阳宫下药一事,如今坐在上方的陈太后,是知情的。

    “查,”皇上难得凛冽,手一挥,“把那医女叫来,让她看看,郡主是不是有被下药的痕迹。”

    门口的小厮不敢怠慢,小碎步跑得飞快地叫了正在伺候公孙嘉禾的医女过来。那医女手脚也算麻利,一屋子宫妃连带陛下太后面前,她不敢不如实道来。

    “回陛下的话,药性早已入了郡主身体,不太方便确认。只是臣仔细观察了郡主的身子,神志似有不清,浑身发热,时而自言自语,疑似……有药物的原因在其中。”

    话说得委婉,“疑似”,这些症状,说出来基本就是了。

    既然有医女作证,李世训底气更足。

    “父皇,前因后果尚有蹊跷,只怕背后还有阴谋,针对郡主的,甚至,”他故意一顿。

    “针对朝廷与剑南道的。”

    说罢,他余光微微扫过在场的诸位。

    如果在这其中有背后布局者,是不是,也该跳出来说两句?

    没想到最先跳出来的还是急于给他定罪的陈太后,她道:

    “说得好笑,且不说这药是不是皇后动手下的,敢问你李世训又是如何好巧不巧,刚好在正阳宫前遇上被下药的郡主?”

    李世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儿臣爱慕郡主风华,只愿多争取片刻与她交谈,便痴守在正阳宫前,郡主一出来,儿臣自然看到了。”

    他话锋一转,“至于这药是不是皇后娘娘下的,为臣子者不可议母后,儿臣不敢妄下论断,太后倒怎的如此肯定?”

    最后一句话已有了挑衅之意,陈太后一再拍案,“大胆!”

    只是她话音未落,一个更清亮的女声似一阵清风,不由分说便撞了进来。

    “你们都在胡说!”

第二章 东阳:罗生门下

    “我在外面都听见了。”

    勉强裹了一身莹白色外袍的公孙嘉禾风风火火大踏步迈入院中,后面跟着的医女追之不及,跌跌撞撞也追着这小祖宗主殿来。还没拦住,只听得她朗声再道——

    “是丽德妃逼着皇后把我交出去的。”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宁妃低头,漫不经心的神情下脑子飞速暗揣。

    嘉禾说的应该是真的,丽德妃逼着皇后把郡主交出去,而那个时候,郡主是被皇后下药的。换句话说,皇后不方便出面,只能暗中拜托她,说明,皇后下药这事被丽德妃抓了个正着?

    还是,丽德妃早就知道皇后会下药?

    跪在地上的李世训回头,看着一脸怒气冲冲的公孙嘉禾,似笑非笑。

    “郡主记错了吧?”

    一再回头叩首回了父皇,“回父皇的话,郡主自从正阳宫出来便有些神志不清,如今郡主药性刚刚被控制,身子还未好全,还是扶着郡主下去歇息吧。”

    那医女跟在郡主身后,没看住郡主已是大罪。如今只有个敬王发话,她不敢怠慢,赶忙去扶东阳郡主。

    “我记得很清楚。”嘉禾个头虽小,蛮横耍起力气却不小,一甩手把那医女甩开,径直上前一步冲着皇上一再拜道:

    “回陛下的话,此事尚且扑朔迷离,臣既然能站起来说话了,还原事情真相,理应义不容辞。”

    皇上探究的目光淡淡扫过公孙嘉禾固执的脸,点点头,“你说吧,叫医女在一旁候着便是。”

    公孙嘉禾葱指一点,怒目瞪向跪在身侧的李世训。

    “臣要指证他,他撒谎。”

    “那郡主一口咬定是本王和母妃逼着皇后交出郡主的,又是为了什么呢?”李世训一双深目忽眨,满是不可置信地反问,“难不成郡主认为本王有通天的本事,能预知万事,一早察觉到皇后对郡主有不轨之心?”

    皇后为何会给郡主下药。

    在场最清楚此事的人莫过于陈太后,是卫皇后前来求她救救郡主,说是沈青绾暗中传递的消息。当时情景危急,她们不动手,丽德妃就会动手,所以她派惠姑前往正阳宫,迫使皇后先下手为强。

    如今,东阳郡主宣称是李世训和阿史那出面要的人,郡主没必要造这个假,姑且相信为真。那诚如李世训所言,他又是如何事先知道皇后会下药的呢?

    她们会下药,源头在沈青绾。那李世训会知道,问题也在沈青绾。

    所以,沈青绾是故意过来透露消息,诱惑他们动手的?

    想到这些,陈太后迫切地想知道皇后那边的说辞。只是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卫蕴容也不出面主持个局,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如今无人替皇后太子说话,陈太后只得一再站了起来。

    “大胆李世训,既然郡主亲自指认,是你逼着皇后交出她,郡主说的话,还能有假?”

    “儿臣也不知道为何郡主也认定是儿臣去正阳宫要的人,更不明白太后娘娘缘何如此笃信郡主的话,”李世训一脸不解地看向公孙嘉禾,“或许是儿臣一时鬼迷心窍铸成大错,郡主怨恨儿臣,儿臣绝无怨言。”

    这般说着,李世训又向着父皇,言辞愈发恳切。

    “只是此处存疑,各执一词。既然有争议,多听总比少听妥当,一切全请父皇定夺。”

    碰了个不痛不痒的钉子,陈太后脸色暗了暗,另起一个话题问道:

    “那李世训,哀家问你,适才你口口声声说是皇后给郡主下药。你有何证据指证,是皇后下手不干净?”

    李世训颇为乖觉地向着太后磕了个头,“如今在场的,一个多时辰前在正阳宫的,只有郡主一人。正阳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想必没有人比郡主更为清楚。”

    他扬眸望向公孙嘉禾,“郡主不是要将真相和盘托出么?请吧。”

    “我……”

    这厢听着李世训和太后吵得正凶,骤然提及到自己的名字,公孙嘉禾脑子一空,半晌才嗫嚅道。

    “我不太清楚,都是入嘴的吃食,臣也不记得吃了什么……”

    她记得,长公主仔仔细细跟她吩咐过,要适当维护卫皇后,借党争将祸水引向正阳宫。又不可全然替皇后太子说话,显得立场不公,而使得案子判不下来。

    说得轻巧,公孙嘉禾想到就头疼。其间的度太难把握,她一时也不知说到位了么。

    不过这迟滞,在满屋子心知肚明的人眼中,显得愈发可疑。

    李世训循循善诱,“那请问郡主,郡主从正阳宫出来,可还入口什么别的?”

    公孙嘉禾下意识摇头,“没。”

    “那不就真相大白了。”李世训环顾四周,显得坦荡而理所当然,“如今医女说郡主有中药之迹象,而郡主自正阳宫出来之后,再无入口别的吃食。今夜承光宫夜宴的吃食均有专人验毒,那郡主所中药物,不是正阳宫,又是在何处?”

    这厢见了众皆无语,李世训乘胜追击道。

    “郡主适才说自己不知道入嘴了什么吃食,看样子当时神志确实不清。又信誓旦旦说是儿臣和母妃闯入皇后宫中,一口咬定是儿臣在说谎。”

    他跪在地上忽地轻笑出声。

    “岂非自相矛盾?”

    而这自相矛盾,又说明了什么?

    李世训私下凝眸揣测,东阳郡主要维护正阳宫,她跟正阳宫,又有何勾当呢?

    她背后的,难道不是清泉宫和李世默?

    跪在地上,李世训的目光偷偷瞄了一眼安坐在一旁的宁妃,一句话也没说的宁妃。

    得想个办法让她说几句话。

    皇上轻咳了一声,打断他的思绪,“世训。”

    注意言辞。

    李世训赶忙叩首认罪,他也不记得今夜磕了多少次脑袋。好在他向来从善如流,该屈服时比谁都快,不在乎多叩几次,并不影响他的心情。

    “既然一个个口口声声都说皇后下药,去,”皇上向着夏公公吩咐道,“去正阳宫,把皇后请来,让她过来说话。”

    请皇后还需要些时辰,重华宫的诸位坐着的坐、站着的站、跪着的跪,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跪在地上的李世训似乎并不焦急,话锋一转,又另起炉灶。

    “今夜之事,只是还有几个问题,儿臣尚有不解。正好郡主也在,还请郡主解答。”

    见父皇不说话,李世训知父亲是默许之意,便颇为诚恳开口道:

    “儿臣是第一大罪臣,还请父皇责罚,无论多重,儿臣绝无怨言。可是郡主,”他眼波忽地流转,和他婉媚的母亲似一个模子倒出来一般。

    “说句不太雅的话,郡主今夜对本王,可敢说有丝毫的不主动?不然本王也不会一时不忍,对郡主生了不轨之心。”

第二章 东阳:还彼之身

    “我……”

    公孙嘉禾脸涨得通红,憋了半天憋出了三个字。

    “我没有!”

    李世训偏了偏头,一双细长深邃的眼睛饶有兴致地紧盯着她,似笑非笑。

    “郡主可敢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之前可没有丝毫的主动?”

    公孙嘉禾咬牙,“没有就是没有!”

    当然是有的。

    她的任务,便是把敬王李世训欲辱东阳郡主的罪名坐实。长公主曾叮嘱过她,面对李世训的时候一定要万分小心。她以为自己做好万全准备,没想到一上来就被逼问死角,公孙嘉禾心头一虚,一口气过去之后,没敢继续说话。

    好在李世训忽地收回逼视的目光,“那好,我们姑且相信郡主没有故意说谎。那此处儿臣与郡主的说法再次出现分歧。”他复而大拜道,“父皇,如今郡主作此等反应,儿臣姑且一猜,还请父皇指正。”

    李世训垂着脑袋,竟真是一幅讨教学问的乖巧模样。

    “其一,郡主被下药之后神思不明,有此等反应也自然。这其二,郡主也是个姑娘家家,以小女儿羞怯之心度之,想来郡主也不愿承认吧?”

    “胡说,”陈太后一再打断李世训的话,“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你为了脱罪,污蔑郡主。”

    作为知情的陈太后,不得不一再站出来。追本溯源,导致李世训轻侮郡主之事发生的有两个动因,一为卫皇后下药,二为敬王心怀不轨。如今这两个因素皆基本坐实,但各自起到多少作用,将直接决定了正阳储秀二宫各领多少罪责。

    换句话说,如果公孙嘉禾真是因为下药而主动向李世训求欢,那卫皇后和太子的罪,就重了。

    “那好,”李世训一再从善如流,“太后娘娘也说出了一种可能,这便有三种说法。此处依然争议不休。有争议便是有疑点,有疑点便是这陷害郡主的人,不止儿臣一位。”

    不止儿臣一位,还有正阳宫。

    这句话,李世训就差把递到陛下嘴边。虽然没明说出来。

    他满意地环视着自己这一番话带来的满场沉默。

    “父皇体谅郡主,既然要把这事儿掰碎了查清楚,那儿臣还有一疑——”

    李世训跪在地上拧身,把目光投向看似远离中心的关河。

    “关将军,你又是如何得知,郡主在敛芳宫蒙难的呢?”

    关河自入了重华宫主殿,就站在离主位最远的门边,忽地被提及名字,一怔。

    如何得知?

    因为宁妃娘娘亲自来报的信。但在长公主的计划里,过来报信的是沈青绾,而为了保沈青绾,他的说辞是——

    “回敬王的话,末将夜值,听闻有呼救之声,遂派人一路查看,最终在敛芳宫发现郡主。”

    公孙嘉禾心下一咯噔。

    她是没有呼救的。

    长公主让她落入李世训之手时,记得呼救。呼救的目的,倒不是为了把谁叫过来,而是为给关河一个说辞。她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但千算万算没有想到,刚一上轿辇,直接被李世训一手刀劈晕了。

    公孙嘉禾也拧着脑袋向关河,正想挤眉弄眼提醒一番。关河没注意,倒是让李世训抢了个先,他再一挑眉。

    “哦,是吗?关将军确定?”

    这是什么套路?

    关河一迟疑,按长公主的话,应该没错吧?

    遂答,“确定。”

    李世训忽地一粲笑。“可是我怎么记得,郡主从正阳宫出来,一声都没吭呢?”他第二次饶有兴致地盯着公孙嘉禾。

    “是不是,郡主?”

    “我……”

    公孙嘉禾心下更慌。

    怎么办?

    还要不要撒谎,一口咬定自己曾经呼救过?

    这厢还没说出个所以然,李世训又向陛下大拜。

    “父皇,儿臣记得,郡主刚刚指证儿臣的时候,曾口口声声说,从正阳宫一出来,刚一上了儿臣母妃的轿子,就晕了过去?”

    他不太肯定似的,又追问了一遍公孙嘉禾,“是的吧?郡主是这么说的吧?”

    是的,她就是这么说的。

    这是矛盾。而矛盾产生的根源,在于公孙嘉禾和关河身后,还站着一个熙宁长公主李若昭。

    轰地一声,公孙嘉禾脑子一片空白,骤然而至的慌乱让她后脑勺一沉。

    完了。办砸了。

    长公主千叮咛万嘱咐的事情办砸了。

    她当时脑子一片混沌,发生了什么便说了什么。她以为敬王李世训被抓了个现行,无论她说什么,他都难逃定罪,没想到……

    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

    说是,还是不是?

    公孙嘉禾一个劲儿地搓那件临时裹上的莹白色外袍,两个想法砰地一声撞成了交缠的烟花。

    在场的明眼人都看明白了,郡主在心虚。

    心虚就说明更多的问题。

    一直在观望的陛下突然抬头看向关河,“平堑,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得不承认,李世训这一点踩得很准,恰到好处地利用了东阳郡主自己的说辞,制造可疑的矛盾,又恰好地把这一矛盾,和陛下枕边的北衙禁军扯上关系,不动声色地扯上关系。

    宁妃暗忖。

    敬王,确实很有一套。

    不能再沉默了。宁妃理了理手腕上翠绿的翡翠镯,在关河挤出说辞之前,起身,走到公孙嘉禾和李世训之间,盈盈跪了下去。

    “回陛下的话,是臣妾前去拜托关将军出手的。”

    李世训埋着脑袋偷偷向一边瞟去,浅笑。

    宁妃娘娘,你终于出手了。

    钓到大鱼一旦上钩,李世训几乎按捺不住窃喜的心思,追问道:“那儿臣斗胆问一声,宁妃娘娘,又是如何知道郡主在敛芳宫一事的呢?”

    宁妃保持着下跪的姿势,偏了偏眸子,觑了李世训一眼,却没回他的话,反倒是向着皇上一再拜道:

    “臣妾既然下定决心合盘托出,所以,臣妾也斗胆向陛下讨个旨。”

    这话耳熟,皇上都忍不住轻笑出声,“你又来讨什么旨。”

    宁妃巧笑,温顺而耐心,“臣妾讨的这个旨也简单,还请陛下让诸位姐妹和敬王稍安片刻,容臣妾一一道来。”

    她忽地又笑,颇为较真。

    “既然世训都有资格的话,臣妾讨这个旨,不过分吧?”

    既然一介伏法的罪臣都有这个资格,她作为真正意义上救了郡主的人,有这个要求,应该不过分吧?

第二章 东阳:一言定局

    当然不过分,太有道理了。

    李世训沉声绷着脸瞟了一眼身侧一并跪着的宁妃娘娘,没再说话。

    气氛一再变得微妙,有心人不由顺着宁妃这句话多想,一介伏法的罪臣都有资格讨个旨,说什么让在场人稍安片刻云云——

    谁许他如此嚣张的?

    陈太后的凤眸微挑,看向站在一旁的皇上。

    反倒是引得这番异动的宁妃颇为淡然,她依旧保持着埋首请旨的姿势,好像周遭的一切与她无关一般。

    皇上的目光扫过殿中诸位一圈,灯火映得他的脸有些不明所以,他道:“你说便是。”

    “谢陛下。”

    宁妃微微颔首。

    “回陛下的话,确实是臣妾出面拜托关将军出手,和郡主呼救无关。关将军之所以一开始并无直言,实在是……”

    她俯身而下,和李世训一般大拜叩首。

    “请陛下恕罪,是臣妾请求关将军这么说的。”

    “为何?”

    宁妃至始至终都未抬头直视陛下的目光,她双手交叠稳稳置于膝上,眉目和顺,和丽德妃满头珠翠相比,头上一只银簪,显得温婉而谦恭。

    “众所周知,北衙禁军乃陛下亲掌,说是陛下最为信任之人也不为过。如今为保郡主安危,臣妾私自请北衙禁军出面,已是铸成大错,臣妾亦无可推诿,请陛下恕罪。”

    说罢,她便沉默下来,不再多说一句话。沉默太久以至于皇上都有些诧异。

    “没了?”

    “嗯?”忽地被陛下问起话,宁妃下意识抬头,又赶紧无比恭顺地埋首答道,“是,臣妾没有要说的了。”

    这就没了?

    李世训埋着脑袋眨眨眼,不解释一下,你又是如何知道的么?

    这是个什么套路?

    来不及了,没有人点破这个谜团,他就没办法转移陛下注意。一想到这儿,李世训插了句嘴道:

    “宁妃娘娘又是从何处得知的呢?”

    宁妃闻声一再向着身侧的李世训望去,偏偏头,看似很是不解,就差说——

    不是叫你闭嘴的么?

    陈太后坐在主位,把下方看得一清二楚。李世训心态不稳,有意制造疑点引导陛下。宁妃倒像是个懂事的,比当年华贵妃苏念清懂事。她冷哼一声,打算时刻准备下场再添把火。

    这时候还是得皇上来发话,“说吧,朕也想知道,你又是从何得知的。”

    陛下问话宁妃才盈盈再拜道,“这件事……

    “是皇后娘娘对臣妾说的。”

    “皇后?”

    骤然响起两个字让皇上想起来,似是之前派人去正阳宫请皇后过来一趟。他远望了一眼沉沉夜幕,通明的灯火照得碧空星子黯淡。

    “皇后还没过来吗?”

    一旁的夏公公忙道,“刚派人去请了,皇后说身体不适,不太方便。”

    宁妃埋首,嘴角浅笑。

    “臣妾还继续说么?”

    “说。”

    “回陛下的话,今夜戌时三刻,臣妾收拾收拾准备睡下的时候,皇后和太子前来清泉宫,说是东阳郡主在敛芳宫有难,让臣妾过去相帮。”

    “她让你过去你便过去了?”

    “是。”宁妃颔首,至始至终低眉温顺,“皇后娘娘是后宫之主,她让臣妾做什么,必然有娘娘站在后宫之主的位置上,臣妾所不能及的考量。既是为这后宫安宁,臣妾照做便是了。

    “再说——”

    宁妃抬眸,环顾四周一众林林总总形形色色人等。迷离灯火下,人影错杂如鬼魅。

    “其实母后和陛下,以及在座的姐妹,心里都有一杆秤。东阳郡主的异母兄长,正是剑南道西川节度使公孙将军。公孙将军看重其妹,此事想必大家都清楚。一旦郡主在长安有恙,公孙将军在成都生出些许不满,平白污了圣上的清明,负了圣上的疼惜郡主的一番苦心,致使君臣生隙,臣工不和。

    “更何况,剑南道西川节,镇守成都天府,扼一方重镇而佑一方百姓。一旦公孙将军因此生贰心,走子午谷一线,兵锋可直抵长安。到时候生灵涂炭,家国不宁,得到好处的又是谁?”

    又是谁?

    作为曾经西突厥公主的丽德妃阿史那华妍,心里一凉。

    却只听得宁妃毫无停顿之意再道:“事关我李唐江山的安定,但凡有半点牵扯,便绝不是小事。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臣妾也不得不去看看,万一呢?”

    宁妃最后一拜,五体投地而虔诚至极。

    “此事过重,臣妾赌不起。为何就有人,因为一时贪慕郡主风华,而将我李唐江山至于炭烤之上呢?”

    这个“有人”是谁,在场人都心知肚明。

    今夜一场戏,所有明人都在说暗话,所谓东阳郡主的清白,在这些人眼中,不过是能不能换来剑南道西川节度使的支持。如今反倒是宁妃,字字诚恳,重若千钧,将其中利害关系掰碎了,摊开手来看,无疑给在场每一个人都敲上一记钟。

    党争又如何?不过是关在长安城里的人玩的游戏。放在危若累卵的李唐神器面前,实在不值一提。

    陛下,如果为了一时意气,为了所谓平衡之道,而失了大局,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宁妃跪在重华宫主殿的中央,始终低眉顺目。周遭如水的暗潮涌动,她似是置若罔闻。

    “至于为何要拜托关将军,请陛下容臣妾细禀。”

    掰扯清上一个道理之后,她又从容不迫,游刃有余道:“关将军护送郡主自成都抵京,想来也有些情谊。今晚又适逢关将军夜值,郡主危难之际,挺身而出该是不难的。”

    是这个道理,毫无异议。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宁妃一席话,已经提前终结了整场扑朔迷离的局势。至于李世训事先一开始言之凿凿的疑点谜团,在国家重器面前,早已变得轻如鸿毛。

    最喜不自胜的是陈太后。她原本以为卫皇后下药一事一旦被翻出来,波及正阳宫和太子,又失了和剑南道西川节度使示好的可能。但归根结底,太子是没有迈出那一步的,加上向清泉宫报信,或多或少也算是救了郡主,向巴蜀的公孙杜宇卖个人情,合情合理。

    想到这儿,原本紧绷着一根弦的陈太后松了一口气,她挑眉,沾沾自喜。

    “敬王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第二章 东阳:誓死不嫁

    “皇后呢?”

    绕开太后的问话,李世训直指身边同样跪着的人。

    “敢问宁妃娘娘,皇后为何不亲自出面请北衙禁军出面?”

    声音乍从耳畔起,宁妃目不斜视,向着皇上道。

    “臣妾不知。”

    “宁妃娘娘竟然都不问皇后为何不出面,就敢擅请北衙禁军?”

    “臣妾之职,职在侍奉陛下和娘娘,帝后同心,娘娘的意思,自然就是陛下的意思。”

    这话又恰好说到陈太后心坎里,帝后同心,太子地位稳固,这是她最想看到的画面。如今宣王李世默看似有冒头的倾向,她一直拿不太准清泉宫这对母子的心思。但此刻看来,至少宁妃这张嘴,倒是颇为乖巧。

    “如今敬王这话,哀家怎么听着不舒服呢?”

    一来一往,两次交锋,李世训发现自己竟然无法从宁妃手下讨得一点好处,反倒惹得陈太后亲自出马。他的脸色沉了沉,没说话。

    没说话就意味着也该收手了。皇上站在一边,不语良久,才淡淡道:

    “世训,既然你承认轻慢了郡主,罚你是应该的,先在敬王府上禁足一个月吧。”

    一个月。如今朝堂风云变化,禁足一个月,出来之后,树倒而猢狲皆散,这勉强拉扯出足以和太子抗衡的党羽,还指不定变成怎样。

    念及此,一直跪在一边由着儿子说话的丽德妃挣扎着向前爬了几步,哭声骤起,“陛下,陛下,世训他是……”

    李世训侧眸,向着丽德妃挤眉弄眼。

    别说了。我们母子间,总有一个人在外面才能谋事。

    皇上还未来得及发话,陈太后再一次适时添了一把火。

    “这还不简单,既然丽德妃认为敬王无辜,那便罚你和他一起禁足好了。德妃谪降为妃,封禁储秀宫,一个月。想来陛下当着东阳郡主的面,也不会有异议。”

    陈太后故意把“东阳郡主”这几个字咬得很重——

    东阳郡主,事关江山安宁,陛下可想好了。

    “母后说的哪里话,就按母后说的办,”皇上向着陈太后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事关嘉禾,朕当然不会放过任何可疑之人。如今前因后果既已查明,下药者,对郡主图谋不轨者,皆不可轻纵。待朕明日前往正阳宫,确认这药是皇后所下,再罚皇后和太子,半年的俸禄吧。”

    皇上的意思已然十分明确,在场的手上不干净的,各打五十发大板,息事宁人。

    至于宁妃,救郡主有功,擅动北衙禁军也算一个不小的过。皇上没提,众人都猜是,功过相抵,不奖不罚。

    李世训跪在地上很久,也没听见他此刻最想听到的话。终于忍不住自己开口。

    “父皇要罚,儿臣绝无异议。可否容儿臣多问一句话,郡主,又该当如何?”

    东阳郡主在敛芳宫几乎可称衣不蔽体,在场的宁妃、关河皆可作证。既清白有损,总该给郡主一个出路。

    郡主这事儿……

    其实陛下也正头疼。首先需得保证这事儿不被传到成都府,如今好不容易来个有本事,又对朝廷忠心耿耿的节度使,一旦皇子下药轻辱郡主之事传到成都,平白又要掀起一番风浪。

    而化解此事的关键在于,东阳郡主本人的意愿。

    但要她将此事瞒过成都,又该如何对东阳郡主开口?

    皇上还未来得及答话,另一个哭声连同“哐哐”的叩头声在他耳边炸响。

    “陛下,臣这一身清白今夜便毁在这小人手中。可陛下如果因此要我嫁予这小人,臣就是死也不会做。”

    二十一岁的公孙嘉禾哭起来嗓子尖锐无比,满殿烛火随着她的哭声一齐摇晃。

    皇上一时哭笑不得,“好了嘉禾,朕并没有下旨让你嫁给他。如果你心有所属,任何人,朕给你赐婚就是。”

    任何人。

    这三个字让李世训心头一颤。

    万一她想嫁给太子和宣王中的任何一个……

    而这三个字又让陈太后心头一喜。

    皇后下药而太子为保公孙嘉禾清白,始终没有出手,这番心思郡主看在眼里,说不定……

    双方的小算盘在沉默中打得飞快,却只听得那个尖锐的,哭腔撕裂着的女声道——

    “嘉禾不嫁!”

    公孙嘉禾一双手紧紧扯着那件勉强蔽体的外袍,叩头的声音砸在地上,致密的地砖也传出闷哼。

    “嘉禾经此一劫,就是死,也不会嫁。”

    “嘉禾!”

    太后和皇上异口同声,语气却又截然不同。

    她没答话,反倒拧过身体,向着宁妃娘娘大拜下去。

    “如果不是宁妃娘娘搭救,臣早已清白不保,恐怕此刻了无生意,一心只求速死。”

    她以膝为足,向着陛下挪了几步。

    “臣自幼丧母,十多年来孤身一人,无枝可依,今日见宁妃方有如母亲般的亲切。请陛下准允,臣想认宁妃娘娘为义母。”

    义母?

    这唱的是哪一出?宁妃又给这丫头灌了什么迷魂汤?

    陈太后、丽妃,连同李世训都不可思议地向宁妃望去。

    却只见得宁妃还是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低眉顺目,双手交叠于膝上,谦恭,而置若罔闻。

    皇上的目光也看着一动不动的宁妃,眉心微动,似透彻,又似晦暗不明。

    “你要认宁妃为义母?”

    “是。”

    公孙嘉禾第一次迎上皇上探究的目光,眸间清明。她想,长公主所说,认宣王殿下为义兄,和认宁妃娘娘为义母,应该是一个意思吧?

    百般确定之后,她又补了一句,“不然,臣求生无望,只求一死。”

    皇上还是没有开口,似是在揣度什么一般,看得公孙嘉禾一阵心虚。

    他在等什么呢?

    长公主曾经和她详详细细分析过皇上将会如何处理此事的心态,他在等什么,不过是等她的一句表态罢了——

    “还请陛下放心,既然认宁妃娘娘为义母,自然就是一家人。一家人的事,臣不会向成都府说什么的。”

    皇上自然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转而向宁妃,似是卸了一口气一般。

    “芷兰,既然嘉禾想跟着你,你就当多带一个孩子吧。溧阳还小,有个姐姐帮忙照顾着,也好。”

第二章 东阳:兄妹分食

    隆平十二年五月二十六日一页翻过之后,立在朝堂上长达一年五个月的敬王李世训第一次缺席早朝。朝中一时暗潮涌动,议论纷纷,皆揣测后宫之中太子与皇后对这位弟弟奋起一击,伤及敬王根本。不过,有心人也发现了,太子似乎也怏怏的,全然不像反击成功的模样。朝后有人有心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太子和皇后也被罚俸半年。

    难不成,是东阳郡主的生辰宴上,出什么事了?

    大概是事涉东阳郡主的清白,皇上下旨严令后宫人等议论此事,防止此事的消息被好事之人泄露到成都府。所以百官虽疑,也不知其所以然。

    不过,这都与高枕无忧的东阳郡主公孙嘉禾无关。她在自己的郡主府修养几日,身体好透实了,才随着宣王李世默一同进宫拜望宁妃娘娘。

    “今日是你第一次作为女儿的身份拜访母亲,有些该说的不该说的话,稍微留心点。”

    一前一后两辆马车入了月华门,停在四处高墙的小道上。李世默和公孙嘉禾先后下了马车,向着清泉宫的方向走去。

    公孙嘉禾细碎地迈了几步,跟上李世默的步伐,警惕地环顾四周,才眨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凑近了问道:

    “什么是不能说的?”

    “关于长公主的。”李世默向前走着,目不斜视,清雅而稳健,“长公主去过巴蜀,包括你生辰宴上长公主叮嘱你做的事情,都不能说。万一母妃问起来,你就说是一个你不认识的人告诉你的。”

    忽地一滞,李世默望着前路故作轻松地笑笑,“不过她最有可能,什么都不会问你。”

    “关于熙宁姐姐的,什么都不能说吗?”

    原本目不斜视的李世默,实在忍不住觑了她一眼。

    “这个称呼,也得改。如今你算是母妃的义女,本王的义妹,称呼长公主为姐姐,不成体统。”

    “那叫什么?”公孙嘉禾顺着辈分想想,“熙宁姑姑?”

    刚说完她就抱着双肘,一副遍体恶寒的模样。

    “不能叫不能叫,妙龄少女被叫成姑姑,更不像个样子。”

    旁边这人实在叽叽喳喳吵得很,李世默终于忍无可忍地停下脚步,“你就叫长公主殿下就行。”

    这般叮嘱的结果就是,等李世默带着公孙嘉禾到了清泉宫,跟在宣王殿下身后的东阳郡主,跟打了霜的茄子似的。

    “这边等了好久,竹荪炖的鸡汤也嘱咐小厨房热去了。”

    宁妃还是一身清致的浅碧色衣裙,立在清泉宫前等了许久。“嘉禾这是怎么了?看起来蔫蔫的。”

    “母妃——”

    公孙嘉禾见到宁妃,一声“母妃”喊得比李世默还要顺口。飞快地从李世默身后蹿上前,连人滚进宁妃怀里。

    “我哥她欺负我。”

    “哥哥可好了,才不会欺负人呢。”

    另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跃了进来,跃进来的还有一身茜桃色的纱裙。那纱裙也不甘落后,欢快地蹦进李世默的怀中。

    溧阳公主李世语今年刚到十五岁,十几岁的小姑娘正是十八变的年纪。去年李世默奔赴巴蜀,印象中那小不点脸上还有团团的喜气。今夏一见,软嘟嘟的婴儿肥褪去了不少,干净而甜美的笑容,像盛夏刚刚结出的小桃子。

    李世默不动声色把小语拉开,握着她的肩膀上下打量了一番。

    “像是,长高了不少?”

    “是的呢,”宁妃放下钻到怀中的公孙嘉禾,一手牵着公孙嘉禾,一手把小语牵过来,“去年做的裙子,小语今年穿都嫌小了。”

    一手牵着一个到了殿中,菜色上齐之后宁妃便嘱了采葛采艾退下,一个母亲带着三个孩子正好坐了一张四方桌。

    宁妃先开了筷,将炖得软烂的母鸡分下两只鸡腿,一只递了公孙嘉禾,一只放在李世语的碗中,笑道:

    “世默,这次没你的份了。”

    李世默正端着一碗鸡汤,轻轻撇了浮油,抿了一口。

    “给两个妹妹吃,我不碍事的。”

    李世语扯下一口鸡肉,向着那盅粉青釉地小盅伸出筷子,稳准狠地扎中一只翅膀,放到李世默的碗中。

    “那哥哥,你吃这个,祝哥哥展翅高飞,大展宏图。”

    这话本是最简单的祝福语,如今李世默和宁妃娘娘心境不同,听来各自别有意味。宁妃刚想开口,委婉提醒她今后注意些言语。那小丫头突然又似发现什么一般,忽地惊叫。

    “哥,你现在都吃那么淡的么?我记得以前母妃做鸡汤的时候,你可不会把浮油清得干干净净。”

    公孙嘉禾正在埋头专心吸溜鸡腿上的汤汁,听见李世语这句话,她不顾自己一嘴的油花,抬头,暧昧地冲李世默眨眨眼。

    出去这几个月,宣王哥哥这口味,随人,随人。

    不过好在李世语说话都是一时兴起,说完便忘。宁妃目光柔柔地注视着小语,想说的话考虑良久,没说出口。

    转而向着公孙嘉禾,“到长安来,可还习惯?”

    “习惯习惯,”公孙嘉禾秃噜秃噜把嘴里的吃食咽了下去,才乖乖坐端正了道,“就是有些干燥,蜀地湿润得多,每日得多喝好几罐子水。”

    这话夸张,坐在对面的李世语从碗里抬起半个头,嘿嘿笑着。

    公孙嘉禾的事宁妃大致听李世默说起过,自幼丧母,装疯十一年,被囚禁在高台之上与世隔绝。生来小姐的命,却没享小姐的福,小时候受苦太多,长不高,一双手生了疮也没人管。

    “关中是干燥了些,好在阳光足,晒着也舒服。我祖上是淮扬一带的人,听回过家的人说,那儿也很是湿润。”

    “母妃不是长安人?”

    宁妃笑着摇摇头,“不是,祖籍扬州海陵。不过我生在长安,长在长安,从未回过海陵,也算半个长安人吧。”

    说着她的目光落在公孙嘉禾端着碗的手背上,只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关中干燥,手背容易干裂有时还需涂些面脂。你手上之前的疮尚未痊愈,待你吃完饭净手之后,涂一些,好得会快一点。”

第二章 东阳:家宴和乐

    公孙嘉禾一听,飞速地把碗中的饭扫进嘴里,向着宁妃伸出十根圆圆的手指。

    “我吃完了,现在可以涂了嘛?”

    李世默依旧保持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良好教养,他缓缓咀嚼着口中的米粒,咽下之后才道:“嘉禾,之前怎么教你的,你现在毕竟身份不同,该注意的礼仪规矩得懂。”

    “平常在外面得讲不少规矩,到这儿就是回家,随意就好。”宁妃眉眼带笑地看着这几个孩子,“世默你继续吃你的,嘉禾我来照料就行。”

    宁妃起身取了平日里自己常用的面脂,端了盆温水替嘉禾净手。一边用无名指沾了些乳白色的膏体,细细在公孙嘉禾的手背上研磨均匀,一边温温道。

    “女孩子需得用心养着,脸上手上的皮肤,最是娇贵。你要是觉得这个好用,再带些回去。哦对了,”

    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宁妃抬眸向着对面的李世默问道:“嘉禾入宫也还需向陛下请旨,对吧?”

    李世默一怔,他刚刚见母妃垂眸为公孙嘉禾涂面脂的时候,脑中一闪而过的是——

    绵州,同兴客栈后厨。

    她饮了酒前来,鬓发间似带了桃花香,朦胧的灯火中脸颊微微泛红,一双凉津津的手握住他的。也是这个姿势,无名指沾了软膏,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抚匀。

    突然就,很想见到她。

    很想很想。

    “哥,母妃问你话呢!”

    李世语也算是吃的不多的,一早放下碗筷。见自家哥哥恍神,伸手就挂在李世默的脖子上,小脑袋在他脖子边蹭来蹭去。

    “小语,”突然一个人形挂件系到脖子上,李世默只得放下碗筷,拍拍她垂在自己胸前的手背,“下来,挂在你哥哥的脖子上,像个什么样子。”

    “诶?之前也是这样的呀?”

    李世语讪讪地被自家哥哥扯下来,眨眨眼。以前是这样的吧,她记得自己小时候,甚至就在去年,时不时钻到哥哥怀中,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咳……之前是之前。”李世默把小语拉到一边,仔仔细细把她打量了一遍,大约是又长高了的缘故,新做的裙子没有盖住脚背。

    “你已经十五岁了,是个大姑娘。今后还要嫁人,总往哥哥这里钻,不太合适。”

    一听到“嫁人”两个字,李世语脸微微红了红,绞着手站在一边,没多说话。

    正在享受着宁妃娘娘涂面脂的公孙嘉禾,闻言转头看向这边。

    哟!宣王殿下这又是端着一副给人讲道理的模样。小语哪知道,她哥这般,不过是些幌子罢了。绝不能让她遭了自己的老路,便向着李世语苦口婆心劝慰道:

    “你哥这哪是担心你嫁不出去?他现在可是有心上人了,这有心上人的男人吧,恨不得和一切不同性的人,包括自家妹妹,保持距离。”

    “诶?哥哥你有心上人了?”

    刚还垂首闷闷不乐的李世语忽然眼中闪过一丝亮晶晶,她好奇地冲着李世默眨着眼,再眨,像看到猎物一般,愈发明亮。

    “谁呀谁呀?”

    不是薛瑶姐姐吗?

    后面这话她知道是哥哥的禁忌,也就敢偷偷肚子里说说,没说出口。

    宁妃闻言也转过头来,不似李世语那般夸张,眉间也是带着焕然的笑意。

    “真的吗?这是好事呀,哪家的姑娘?”

    李世默流畅熟练飞快且笃定答道。

    “没有。”

    “诶?真的嘛?”公孙嘉禾调皮地冲他使了个眼色,一副不知哪来的沾沾自喜,“你要是不承认,我可就跟她说去了。”

    “你别……瞎说。”

    公孙嘉禾小人得志的心态忽起,这厢想着谁叫你一进门就跟我叮嘱这叮嘱那的,之前在成都也是,说什么要讲礼讲礼的,分明就是怪我打扰了你和长公主的好时光。

    啧啧啧,她新学了一个成语叫什么来着的?

    道貌岸然道貌岸然。

    这般想着,公孙嘉禾得意之色更甚,“是嘛,你也别看看,我这无中生有的本事,都是跟谁学的?”

    “啪”的一声,李世默忍无可忍把手中的筷子磕在碗沿上。

    “公孙嘉禾。”

    被吓唬的小姑娘吐吐舌头,“知道啦知道啦,知道说到宣王哥哥的伤心事,我不说就是了。”

    你还说。

    李世默瞪了她一眼,才重新恢复原本安然清雅的神态。

    宁妃把一切默默看在眼里,面色倒是如常平稳,各打五十大板,轻轻放下。

    “嘉禾,你哥不愿说就算了。本来说不定也没什么,倒弄得鸡飞狗跳的。”

    无名指不停,宁妃指尖轻柔地抚着公孙嘉禾的手背,“这个力度可还舒服嘛?”

    “舒服舒服,”公孙嘉禾笑眯眯的,“这个面脂又香又滑的,好舒服。”

    “喜欢这次先给你带两盒走,用完再来。”

    “真的嘛?”

    李世默抬眼,看了一眼对面母女和乐,心下难得安宁。

    只见公孙嘉禾扑到宁妃怀里,抱着她的腰在宁妃胸前蹭蹭,“母妃最好了。以后我也是有母亲的人了。”

    宁妃替她捋了捋耳后的鬓发,想到李世默之前跟她说这小姑娘自幼丧母,一时爱怜之意更深,“是的呢,以后你还有哥哥和妹妹。”

    公孙嘉禾从宁妃怀里爬起来,她抹了抹眸间水色,吸了吸鼻子才镇定下来。

    “那个……可能我之前一直没跟你们说,为什么要装疯的事。”

    宁妃听闻一怔,随即紧紧握住了公孙嘉禾的手。

    公孙嘉禾尚有黏意的手指也握住宁妃的,像是汲取某种力量一般。“是因为我十岁的时候……我亲眼看到,母亲被,公孙枭,掐死……”

    她很少哭,一时劲头上来,眼泪止都止不住。

    “我怕,我真的害怕,怕他也要我死,我就……”

    原来是这样?

    李世默心下还未来得及多感慨,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宁妃娘娘。她把公孙嘉禾小小的个子揽在怀里,揉着她的肩膀,声音轻柔。

    “事情都过去了,你现在也有了新的家,我们一家人都会陪在你身边的。”

    “是呀是呀!”李世语蹦蹦跳跳地过来,“嘉禾姐姐从此之后就是我姐姐了,谁敢欺负我姐姐,我就……”

    她乖乖女惯了,一时想不到什么威胁的话,憋了半天,才撸起袖子,“我就揍他。”

    宁妃噗嗤一笑,“小语……”

    “诶?不行吗?”似是终于察觉这话不妥,李世语赶紧抬手指了指坐在另一头的李世默。

    “我哥揍,我哥揍他。”

第二章 东阳:姐妹私语

    公孙嘉禾在宁妃怀里探出半个头来,刚刚还哭得稀里哗啦的,现在又一本正经满含期待地冲着李世默眨眼。

    “宣王哥哥,小语都说了,你揍,你揍不揍哇?”

    既然认了嘉禾做妹妹,这一屋子的三个人,都是他誓死要保护的。保护的方式有很多种,揍大概是最冲动最上头的事。揍不揍这个问题,问得属实无厘头。

    今天公孙嘉禾到底是吃了什么,处处跟他过不去?

    还没等李世默回答,公孙嘉禾分外体贴地帮李世默解围道:“唉,揍人这事儿有伤风化,宣王哥哥肯定会想到更好的办法啦,对不对?”

    李世默刚想缓口气,只听得她话锋一转,又补了一句。

    “不过我怎么听我哥说,宣王殿下之前为了个女人,跟他大打出手,还使出了,断子绝孙脚?”

    这个“我哥”自然指的是公孙嘉禾的亲哥,公孙杜宇。

    “公孙嘉禾。”

    第二次,李世默把筷子磕在碗沿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被警告的小姑娘赖在宁妃怀里,一副有恃无恐看好戏的神情。

    “啊?哥你会打人了?”李世语跟听到什么天方夜谭一般,分外天真,又恰到好处地与嘉禾一唱一和道,“断子绝孙脚是什么?”

    断子绝孙脚是……

    李世默实在不想把这事解释给小语听。要不是那天杜宇嬉皮笑脸地跟他说,正月十五的晚上送了她两箭,一箭蛇毒一箭情毒,就是为了把她塞到他床上,差点害了她的清白和性命……

    当时他是真的忍不住,迄今为止回想起来,他依旧后怕着。

    饶是一向淡定的宁妃也忍不住看向李世默。自家儿子这反应,多半是被说中了。

    说中之后就意味着,真的有那么一个姑娘,他因此跟剑南道西川节度使打了一架?还使出了,不太雅观的,断子绝孙脚?

    没有比母亲更了解自家孩子的,李世默从小性子被磨炼,良好的教养几乎是浸润到骨子里。平日里连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更别说动手打架。

    倒也不是说打架不好,只是宫里的孩子,从小就被教得规规矩矩的。既然她无法让自家孩子享受宫外人的随心恣肆,早日打磨总是好的。加上之前薛家一事,李世默一直郁郁终日,如今听到他为了个姑娘和别人动手,居然生出了几分难得的欣喜。

    零零碎碎想了这许多,宁妃也知道现在问不是时候,便轻轻揉着公孙嘉禾的肩膀。

    “嘉禾,你少拿你哥开玩笑,小心他哪天随便挑个人把你嫁了。”

    “诶?”公孙嘉禾霍地一声从宁妃怀里爬出来,“我不嫁我不嫁!”随即又抱着宁妃蹭了蹭,“我要跟母妃在一起。”

    “好,在一起,”这般说着,宁妃冲李世语使了个眼色,“小语你是不是要午睡了?还杵在这儿,小心长不高。”

    李世语人小鬼机灵,看着母亲冲她眨眨眼,又冲着公孙嘉禾眨眨眼,便扯着公孙嘉禾的袖子,“嘉禾姐姐,走嘛,陪我去午睡嘛。”

    “诶,不是……”

    公孙嘉禾一脸懵,我还要继续坑宣王哥哥呢,这就把我支走了?

    宁妃替公孙嘉禾捋了捋头发,略带歉意。

    “嘉禾,小语午睡总要跟人说话。她这是喜欢你,才拉着你呢。你们姐妹俩好好说说悄悄话,母妃就不去听了。”

    李世语一路拽着公孙嘉禾到了自己住的偏殿,关上房门,把照顾的婢女隔在门外。自己一边埋头收拾着床铺,一边偷偷地眨着眼,竖起耳朵仔细听。

    “嘉禾姐姐,你今天,怎么总和哥哥过不去啊?”

    “诶?”

    公孙嘉禾傻愣在一旁,这么明显的吗?

    “有的。”

    李世语又蹦跶蹦跶去耳房抱枕头,公孙嘉禾怕她需要帮忙,也跟着过去。备用的枕头放在阁楼上,小不点李世语正准备爬着楼梯去取。同样是小不点的公孙嘉禾实在担心这十五岁的小丫头,便自告奋勇换了她。

    “嘉禾姐姐你还没说呢,”李世语站在下面孜孜不倦地问,“哥哥,是真的喜欢上一个姑娘了,还因为她,跟你哥打了一架?”

    公孙嘉禾伸手在阁楼上摸索着,在布兜里揪到一个缎面枕头,扯出来,扔给站在下面的李世语。“这事儿你哥死不承认,我又能怎么办,你说你是相信你哥,还是相信我?”

    李世语抱着枕头在下面若有所思,“要是一般情况下吧,我肯定相信我哥……”

    “你这小没良心的。”公孙嘉禾扶着楼梯,向下斜觑了一眼,“白费我帮你上刀山下火海地找枕头了。”

    “不是,我还没说完呢,”李世语一脸天真无邪,笑嘻嘻的样子实在让人恨不起来,“这事儿看我哥的反应,我肯定相信你。只是,我哥为啥不承认啊。还有,你为啥总在,含沙射影地,刺激我哥?”

    “这事儿吧,”公孙嘉禾一步一步从梯上退下来,拍拍手里的灰尘,“我得想办法让宁妃娘娘知道了,而且也只能交给母妃来解决,我们俩都插不上话。有水么?我洗个手。”

    “来了来了,”李世语小碎步跑得飞快,生怕自己漏听了什么一般,端了盆水颠儿颠儿跑回来。

    “不就是喜欢个姑娘的事嘛,怎么被你说的,像犯了十恶不赦的罪一样?”

    “说的轻巧,”浸了热水,公孙嘉禾舒舒服服地在水盆中张开了十指,“你喜欢过谁嘛?”

    李世语难得脸红,“有,有啊……”

    看到面前这小丫头突然气短嗫嚅,公孙嘉禾忽地想起来,之前在成都以及回京路上,关河跟她嘀嘀咕咕了好多,溧阳公主怎么怎么可爱,怎么怎么讨人喜欢云云,磨得她耳朵都快出茧了。

    一时上头,居然把这事儿给忘了。公孙嘉禾试探着问道:“该不会是……关河?”

    “诶?”惊呼一声,李世语赶紧捂住嘴巴,“你怎么知道?”

    公孙嘉禾默默腹诽,不仅我知道,你哥也知道,宁妃娘娘惠达,估计也早就知道了。

    两人出了耳房,嘉禾由着李世语把两个枕头拢一拢,摆成一排。

    “回京城的路上,关河他跟我夸过你不少次,每次说话,最后必然绕回到你身上。”公孙嘉禾稍一回想,随即遍体发酸,她故作嫌弃的抱着双肘瑟瑟发抖,“啧啧啧,这陷入爱河中的男人啊,一个比一个可怕。”

    “他夸我什么呀?”背对着公孙嘉禾,李世语偷偷摸了摸脸上的热意,庆幸自己还好正在收拾床铺。

    “说你可爱,特别可爱,就是仙女一样的人物之类的。诶?你……”

    这厢说着察觉到那头没声了,公孙嘉禾好奇地凑到李世语耳边,盯着她耳朵泛起的诡异红晕。

    “老实交代,你和关河,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第二章 东阳:那年鹦鹉

    “哎呀,这个事嘛,”李世语面色绯红,她拍拍枕头,“挤被窝里说嘛,说出去多不好意思呀。”

    等会儿,要跟她挤被窝?

    公孙嘉禾冲着她眨了眨眼,

    是呀。

    李世语重重地点点头。

    “不然我为什么要拿两个枕头哇,”她坐在榻上,裙摆散开如一朵花,衬得她的笑意也如花一般,“姐姐你就陪我午睡一会儿嘛。”

    行。

    公孙嘉禾咬咬牙,看到小语一脸期待的眼神,一脸悲壮换成了笑嘻嘻。就当是为了探听小故事,以后就有了嘲笑关河的底气。

    换了薄如蝉翼的寝裙,两人一人趴了一只枕头,扯上蚕丝大被拢成洞穴一般的模样。

    刚一扯上被子,公孙嘉禾就迫不及待,“快说快说,你和关河,是怎么认识的?”

    “诶呀这事儿嘛……”被公孙嘉禾恨不得挤到墙角,李世语吐吐舌头,“前年的时候吧,我哥出去玩不是送了我一只鹦鹉嘛?”

    公孙嘉禾适时送上白眼,“咋的,还怨上你哥了?”

    “事实就是这样嘛,”李世语偷偷把头向两肘间埋了埋,“那只鹦鹉很聪明,学说话也快,就是特别能折腾。第二年刚开春,就是去年,采艾一个没看住,它就从笼子里飞走了。”

    “别跟我说这只鹦鹉被关河捡到了。”

    公孙嘉禾也学她抱着双肘,撇撇嘴,一副“啧啧啧”的模样。

    “差不多……是这样的。就,当时我一气之下甩开采艾,向着墙后御花园的方向找,没找到。最后偷偷溜出御花园的后门,发现鹦鹉就在他的肩膀上停着。”李世语埋在两肘间的下半张脸不安地扯了扯嘴角,又吐了吐舌头,“怎,怎么了?”

    “没什么,挺……美好的呀。”

    挺烂俗的。公孙嘉禾默默腹诽。

    “真的嘛?”

    “你想啊,阳春三月,莺歌燕舞,草长莺飞,一个美丽的小公主,寻找她心爱的鹦鹉,结果遇上了她的心上人。”

    公孙嘉禾一边从肚里搜刮着词,一边不忘手上唱戏似的绕着花。

    “啊!一个是寂寞春闺玲珑心,一个是策马扬鞭少年郎。一段传奇情缘,由此生根发芽。”

    啊!以后拿关河有办法了。

    “就……也没有啦。”

    什么寂寞春闺,哎呀真叫人害臊。

    李世语七手八脚比划着,不过枕着胳膊肘,只有手指头能动,哗啦哗啦的。

    “当时吧,他就站在那儿,很长很长的通往宫外的长街。四周都是灰色的,他的铠甲也是灰蒙蒙的。只有停在他肩膀上的那只鹦鹉,是彩色的。”

    所以,连同他那个人,都变得彩色起来。

    其实李世语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她第一次战战兢兢推开御花园通往宫外的那扇门,没有预想的满城风烟,也没有话本子上的金戈瘦马。只有一个关河,一动也不敢动地站在那儿,稚拙,而又固执到可爱。

    其实,明明可以掸掸肩膀就能把那只鹦鹉赶走的。却又好像,就在等她一般。

    她笑眯眯的,一蹦一跳凑到他面前。

    “那只鹦鹉是我的,你叫什么名字呀?”

    公孙嘉禾看了一眼身侧笑眯眯的李世语——

    算了算了,没眼看没眼看。

    “话说这事儿,可能算是,私相授受吧?你哥知道吗?”

    “我哥好像也有这个意思?”李世语揣测,不太确定,“之前问过我一次,我跟他说认识,意外因为鹦鹉的事见过一面,具体细节没说,就说了对他印象还不错。我哥只是说知道了,似乎在有意……”

    有意提拔重用他。

    出生皇家特有的敏感让李世语欲说还休,她换了个话题:“嘉禾姐姐,你跟他是从巴蜀回来的吧?他这一路上,还好吗?有没有哪里受伤?”

    你这夺催命三连问。

    公孙嘉禾心里一再腹诽,说出口却是——

    “他一路都好,放心,有你哥照料着呢。”

    其实她也不是很清楚他们之前经历了什么,她认识关河,不过是一个多月以前。这一个多月以来关河倒是一切都好。既然小丫头要问,也省得她担心,就当他这六个月都好了。

    果然,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松了口气,公孙嘉禾也松了口气。

    “还有……”李世语嗫嚅了一会儿,忽地又起。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他是不是一个能对我很好的人。第一面,确实很好。至于之后,我也,不太确定。嘉禾姐姐和他一路相处的时间,很长吧。他,应该很好吧?”

    与之前的“好”截然不同,这个“好”的是说,是否值得托付终身。

    嗯?

    怎么还突然问起这个?

    公孙嘉禾此前从未接触过男女之情,一时头大,只得换个说法。

    “你哥没说过他么?”

    李世语侧脸枕在胳膊上,揪起好看的眉头,看起来愁愁的。

    “说过,我哥很看中他。”她努努嘴,“我哥也是为了我,才努力帮关河挣军功的,我不想问东问西拂了他的好意。而且,我也想听听,同为女子的,姐姐你的看法。”

    原来是这样。

    公孙嘉禾不禁幽幽感慨,这小丫头看似年幼,实际门儿清。

    皇家催人老啊。

    “他人很好的,”公孙嘉禾安抚道,“很可靠。”

    这倒是实话。虽然两人斗嘴不断,但关河是真的人很好。当初不要命地救她,一路护送她到汉州找宣王殿下。如此视军令如泰山,应该会是个有责任感的男人。

    “真的?”

    看着李世语一瞬间眸子亮起来,公孙嘉禾不由感慨小女孩就是小女孩,一句话就能开心成这样。

    “而且,他好像真的很喜欢你,张口闭口都是你怎么怎么好。”公孙嘉禾挪了挪枕得酸麻的手肘,语重心长,又看似艳羡地拍拍李世语的肩膀。

    “所以你放心啦,他一旦决定对你很好,就一定会对你很好的。”

    李世语自顾自痴痴地笑起来,咬着唇,没忍住,嘴角疯狂上扬如抽搐一般。

    就在公孙嘉禾不知道第几次感慨没眼看没眼看的时候,趴在一旁人小鬼机灵的李世语,突然又冒出了一句。

    “嘉禾姐姐,你喜欢我哥哥吧?”

第二章 东阳:知子莫如母(上)

    “啊?”

    这是哪跟哪?

    躺不住了,公孙嘉禾面朝小语侧过身。

    “你为啥怎么说?”

    “我哥很好啊,”李世语歪着脑袋一副理所当然,“好多姑娘都喜欢的。”

    得,原来这小丫头片子是她哥的头号迷妹。

    公孙嘉禾很想扶额,结果发现侧身躺着扶不上,只得满头黑线地盯着她,无话可说。

    “是不是呀?”那边一个劲儿地催促。

    “你别急我想想。”这边白了她一眼。

    公孙嘉禾稍一回想宣王殿下的模样,确实……长得也还可以,人,还行?如果不是提及和长公主有关的事,应该还是挺好的。

    可要真说喜欢,倒也谈不上。主要是自己也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意思。

    她这么想,便也这么问了。

    李世语显然没料到嘉禾姐姐的回答是这个,不可思议眨眨眼,才支支吾吾解释道:“喜欢就是……你看到他,整个世界突然就变成彩色的了。你能想象吗?”

    趴着比划太难,李世语仰面朝天,一双手跟群魔乱舞一样,也不知道公孙嘉禾看明白了没。

    大概是没看明白的,因为公孙嘉禾一脸懵地看着她。

    “我的世界本来就是彩色的啊,为什么要喜欢一个人才会变彩?”

    沟通失败。

    李世语一脸幽怨地盯着她。

    “那你为什么那么帮我哥哥?”

    公孙嘉禾今日来之前,李世语曾经听宁妃娘娘说过,之后她会有一个姐姐,人很好,而且帮了哥哥不少忙。

    “小姑娘,我要活命呐。”公孙嘉禾不禁感慨皇家小女儿不谙世事,属实幸福,“这宫里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能把我撕了,我这不是……”

    她讪笑着,颇为乖巧讨好。

    “这宫里哪有宁妃娘娘这么好的人,哪有像你这么可爱的人,哪有像你哥这么……善良的人?”

    李世语一脸警惕,“你真的不喜欢我哥?”

    公孙嘉禾信誓旦旦,“不是你想的那种喜欢。”

    李世语再一脸警惕,“那我哥喜欢谁?”

    公孙嘉禾目瞪口呆。

    嗬,敢情在这儿套她话呢?

    另外一个套话的,正在清泉宫的主殿,不过远比李世语要耐心得多。

    饭菜蔬食已经撤了下去,宁妃嘱了采葛端了盘点心上来,跪坐在李世默对面,不说话。

    他们母子间很少这么长的时间对坐不说一句话。李世默规规矩矩跪坐在另一头,双手交叠,垂眸而恭顺。他眼角偷偷瞟了一眼细腻的青瓷碟上乘着的几个玫瑰饼,白胖白胖的酥皮上朱笔点绘了一朵玫瑰花。

    甜点的话,她应该很喜欢吃吧?手上沾了酥皮沫儿,还会仔仔细细舔干净。如果她看见这碟玫瑰饼,应该会很欢喜。

    他颓然地发现,好像现在,不管自己做什么,都能想起她来。

    自从回京之后,他们和公孙嘉禾曾在灵溪茶庄见过一面,详细商讨了五月二十六日生辰宴上的动手事宜。之后便各有要事,各自分头去忙。

    现在想来,也有快十日了。

    快十日了。

    李世默眸色暗了暗。

    宁妃坐在对面,不动声色,细细将自家儿子的反应收入眼中。

    终于觉得继续僵持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了,她道:“你回来专门给你做的,怎么不吃呀?”

    “谢过母妃。”李世默垂首应了声,双手取了一块簌簌落着白雪似的酥皮点心,一手接着,小口小口往嘴里送。

    越过李世默看向窗外,夏日的阳光在窗棂间欢快地跃动着,映着宁妃的眸子明暗不定。她凝思回神,终于挑了个话头。

    “二十六日生辰宴那件事,你们到底干得太过火,万幸嘉禾没事。你之前跟我说过一声,怎么不说如此危险?”

    “兹事体大,征求过嘉禾的意见,也百般确认过,她是愿意的。”

    放下手中咬了一半的玫瑰饼,李世默隔着一张桌子向着母亲大拜道,“至于不和母妃说,是不愿母妃平白担心。这是我的意思,还请母妃责罚。”

    望了一眼那头二话不说就拜下去的李世默,宁妃轻叹一声。

    “你都这么说了,我这个做母亲的,还能罚你什么?只是以后嘉禾的婚事……”

    同为女子,她眸间染上淡淡的郁色,“此事一发,就算陛下百般阻挠消息外传,就算她心里不介意,毕竟还得忌讳几年。她已经二十一岁了,再拖个几年,不太妥当。”

    “她初到长安,还需诸方面适应。这几年,倒是可以让她好好挑挑,挑个合适的,总比仓促嫁了好。”

    李世默所言,其实也很妥当。宁妃心知他自有计较,便也不再多问,转而问起小女儿。

    “小语呢?我记得你是属意北衙禁军的关河,小语对他的印象也不错。”

    “关河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虽然家世稍有些低,军功也能弥补。”他笑笑,“毕竟这些都是虚的,对小语好,才最重要。”

    宁妃点点头,李世默的考虑,她一向很放心。

    “长兄如父,如今你有两个妹妹,自当是多多照料。你打小就懂事,我从不担心你会对妹妹有亏待。反倒要提醒你一声,别什么事都揽在身上,自己的事,也要放在心上。”

    自己的事。

    母妃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从嘉禾的事扯到小语的事,大概都不过是幌子,归根到底,是要问他的事,他的感情,他的婚事。

    公孙嘉禾这个家伙!

    李世默盯着咬了一半的玫瑰饼,只是静静听。

    “今日难得有空闲,我们很久也没这么长聊过了。自从三年前薛家出事,你就一直郁郁寡欢。世默,没有比母亲更了解孩子的。我知你长情,但作为母亲,其实并不愿看你,自苦如此。”

    宁妃看向很远很远的窗外,日色澄澈,空无一人。

    其实二十多年前,曾有一个人,站在窗外,日日夜夜。

    太久了。到今年,让她算算,已经二十七年了?

    日光日复一日移动脚步,她有时都快忘了,曾发生过那些事。

    “日子总是要向前看的。”她告诉自己,也告诉自己的孩子。

    “如果你有了心仪之人,却因为对二小姐的愧疚而裹足不前,百般自责。想必二小姐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你始终走不出困境。”

    李世默静静听着,知道母亲是误会了。误会他因为之前薛瑶的事,放不下过去,所以对自己的变心生出愧疚,迟迟不肯向前看。

    虽然也有一部分,但主因,并不在此。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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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桃花逆水流介绍:
东唐明宗康和年间,当今圣上的异母弟洛王爷因叛乱被处死。据说,洛王爷被处死还牵涉一桩秘闻,因他长得酷似先帝的姑母,承宣熙宁大长公主。
先帝的亲儿子长得像先帝的姑母?这本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流言在洛阳城中一度甚嚣尘上,无奈如今洛阳城中极少有人见过故去多年的大长公主。这流言,最后也就变成了茶余饭后的一点笑料和谈资。
“大长公主长得很美吗?”
那些跟随着先帝成祖皇帝打天下的老臣纷纷摇头。
“那为什么提起大长公主,大人们都是这副神情?”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突然遥想起那个静如深水的背影,棋子落盘有万千星河般璀璨,风云异动在她眼里不过只手翻覆,金戈铁马,也难抵窥伺人心的一声轻笑。
他讳莫如深,又欲语还休地流下一滴眼泪。
PS:男女主姑侄关系,严格遵循“发乎情,止乎礼”的原则,因此谈情说爱的部分很少,见谅。乱世桃花逆水流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乱世桃花逆水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