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东阳:青绾求援
在敬王和丽德妃原本的谋划中,沈青绾夜访正阳宫请求皇后出手,卫皇后这个向来没主意的一定会请示寿康宫的陈太后。以陈太后的贪婪跋扈,在得知储秀宫必然出手之后,一定会要求卫皇后抢在他们前面动手,这就实现了引正阳宫入瓮的计策。
随后他们的计划,是请陛下出面,给正阳宫和东宫定一个谋害郡主的大罪,从而达到打压皇后,示好郡主的目的。
直到他们在讨论过程中,在一旁一句话都未多说的沈青绾冒出一句:
“既然娘娘和敬王殿下如此确信皇后会下药,为什么不顺势,把郡主骗到手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一开始李世训为稳妥起见,又考虑到正阳宫可能横插一棍子,并不打算真的亲手取了公孙嘉禾的清白。而沈青绾的一句话,则让他突然意识到,如果是正阳宫下药,那么此事的缘起,就有了替罪羊。而因为皇后的手也不干净,自然不敢在陛下面前告他们一状。
这样一来,在打压皇后之余,还能将东阳郡主娶到手,可谓一箭双雕之计。
四人抬的肩舆在夜色中踏过一路的寂静,窗外的月色隐没在层层流云之中,雉羽的影子晃动如鬼魅。李世训轻轻瞥了一眼被一掌拍晕靠在他肩头的公孙嘉禾,脸色阴鸷而沉笃。
挤在肩舆中的丽德妃不安地望了一眼漫漫长街,回眸便看见已经昏迷的公孙嘉禾。
“去哪儿?”她问,“这事儿需得掩人耳目,不可在储秀宫。几日前问你,你只说还在找,现在总该定下来了吧。”
“此事绝密,之前尚且不方便说,还请母妃见谅,”李世训冲着车轿外的人唤了一声,“去敛芳宫。”
“你早就定了吧,之前不说,是要瞒着谁吗?”
正阳宫位于东六宫的中央之所,敛芳宫则在东六宫的最北端。小轿一路向前,周遭景色千篇一律,丽德妃有一句没一句地随口问道。
“难道是……沈青绾?你怀疑她?”
“这倒没有。”李世训沉声答道,“实在是此事险之又险,多一个人知道总是多一份不安全。儿子未曾告诉母亲,也是不想让母亲遭此风险。”
轿夫轻快而稳健的步伐后,一个小巧玲珑的身影,裹着漆黑的斗篷,迈着更加轻健的小碎步,隐没在重重宫墙的阴影中。
她紧紧跟随着一路向北的轿子,时而滞住脚步凝神观望,层层叠叠的阴影中偶尔露出一双圆圆的缀了珠花的鞋子。
此人正是丽德妃母子口中的沈青绾。
眼看着跟踪的目标并无转弯的动静,沈青绾差不多估摸出敬王殿下的目标。得了个空档,她拧身,踮起脚尖,向西六宫折返而去。
她此时此刻正在做的,正是她真正的主子,李若昭交给她的第二个任务——前往北衙禁军的驻扎地,向龙武将军关河求救,请求他出兵前往敛芳宫,抓一个敬王欲对东阳郡主不轨的现行。之前分别引诱储秀宫正阳宫对东阳郡主动手,这第一个任务,她完成得颇为完美。
希望第二个也能如此顺利。她默默念叨着,手心微微出了汗。
北衙禁军以宫城北大门玄武门为中心,夜间轮值戍守的处所位于玄武门偏西。和西六宫的储秀、清泉诸宫在一路。沈青绾不敢有耽误,她裹紧了那身伴随着她在宫里走夜路的黑色斗篷,绕道西六宫的主路,小碎步跑得飞快,像淹没在夜色中的鹰。
“诶?什么人!”
清泉宫的婢女采艾正准备关上宫门,恰好看见门口一溜儿的黑影。她一向泼辣干练,加之自家主子宁妃娘娘叮嘱过,今夜东阳郡主留宿宫中,需得留上一万个心眼,眼瞧着宫门前一个黑影跑过,二话不说提起裙摆就追。
“站住!什么人夜里鬼鬼祟祟。”
沈青绾穿了一双精致却蹩脚的宫鞋,加之盯着敬王的动静跟踪了一夜,哪里跑得过行事风风火火的采艾。没跑两步,绕到转角的墙影下,采艾一把揪住那人猎猎作响的披风角,探着脑袋望向风帽下的面容。
这一探,让一向伶牙俐齿的采艾噎了半晌。
“你是……宛嫔娘娘?”
她一双不可思议的眼神眨巴眨巴,傻愣了片刻,努力回想,似乎自家娘娘,颇为关心宛嫔的动向?
随即赶忙行礼道:“奴婢不知是宛嫔娘娘,冲撞了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没事……”
既然被清泉宫的人抓了个正着,沈青绾正好靠在墙根喘了口气,她理了理头上的风帽,将一张如初春嫩桃的脸半遮掩住。
“还有些事情,打扰采艾姑娘了。”
她勉强撑起身体,作势向北边继续奔去。
“采艾!”
两人这厢正靠着墙根说着话,一阵如清风的声音吹散躲在高墙浓阴下的窃窃私语。
“关个宫门怎么关了那么久……”
浅碧色的宫裙摇曳,墙角转弯处一个如兰悠远清雅的身影踏着沉稳的步伐款款而来。话说了一半,来者声音随之一转。
“是你?”
沈青绾拽着风帽的手怔忡片刻,她也没想到,来者正是——
“给宁妃娘娘请安。”
她赶忙福了福身,礼数不敢有差。
宁妃亦没想到在此处见到沈青绾。自沈青绾入宫被宁妃识破身份,两人为掩人耳目,甚少明面上来往。此时此地并不寻常,宁妃心知有异,便和颜问道:
“大晚上的,你怎么在这儿?”
她怎么在这儿?
沈青绾一阵苦笑,怎么说呢?她家主子布了好大一个局,为了一箭多雕解决东阳郡主的婚事,顺便敲打敲打太子和敬王,正阳宫储秀宫北衙禁军被她排成棋子一般各司其职各有用处,一时半会儿实在解释不清楚。更何况,她沈青绾被送到宫里的目的,就是为了保证宁妃娘娘的安全和手上干净,自然不能多说。
见裹在披风下的小丫头为难,想到这小丫头比自己儿子还小上几岁,就被送到宫里受这等苦楚,宁妃亦有些恻隐。她携了沈青绾的手,立在墙角环视四周,确认无人注意后,低声在她耳边道:
“本宫知道事情有些复杂,到我宫里说吧。”
第二章 东阳:冥冥定数
其实沈青绾是不敢到宁妃娘娘宫中的。
毕竟她从一开始存在的意义,就是暗中护宁妃娘娘周全。加之此刻还有东阳郡主等着她救,更不敢去宫中耽误时间。
“事情有些急,请娘娘恕嫔妾只能长话短说。”她立在宫墙跟下阴影最深的地方,一再福了身,眼前是清泉宫倾泻而出的灯火,暖黄而迷离,可望而不可即。
“东阳郡主在敛芳宫有难,嫔妾前去拜托关将军出手相救。”
“关河?”
“是。”
这件事宁妃大致听李世默提过一嘴,说是太子和敬王只怕都会拿公孙嘉禾的婚事做文章,但依风波庄庄主的意思,嘉禾目前谁也不能嫁。所以就有了今晚一场围绕东阳郡主堪称群雄逐鹿的大戏。
脑中飞快理了理前因后果,宁妃突然道:
“你不能去。”
“什么不能去?”
“关河。”
“那郡主……”
“不是不让你救郡主,”宁妃心知公孙嘉禾还在敛芳宫,清白大有可能不保,只得长话短说,“如今你去找关将军,关将军带人去敛芳宫抓了个正着,等到陛下相问关河又是如何得知这等宫闱秘事,他该如何作答?”
宁妃一再反问,“能说是你告诉他的么?”
当然不能。
她沈青绾只负责主子说什么她去做什么,从来没有多想过,后续该如何收手。毕竟她家主子都有办法,作为一枚合格的棋子,她需要做的,本就是不该多问。
见沈青绾傻愣着,宁妃继续温和出言道:“所以,此事本宫去说,远比你去合适。你是庄主安插在储秀宫最得力的一枚钉子,目前我们在宫中行事一切顺利,都是因为你在暗,而她们在明。当初吏部考功司的案子,你在其中出力不少吧?”
是……
沈青绾心中默默应了一声,是她在储秀和正阳两宫中周游盘旋,才让双方为考绩一事大打出手,最后以太子赔上一个吏部尚书郑光弼告终。
“但,”宁妃的话她不敢说一声不,她家主子的话也不敢反驳。沈青绾开口,只剩下嗫嚅,“我们家主子说过了,说宫里的事,娘娘能不插手,尽量不要让娘娘动手。这也是嫔妾存在的……意义。”
“你们家庄主高义,本宫心领,来日见到庄主,还请宛嫔代为转告本宫的谢意。”
宁妃理了理鬓间的碎发,目光越过重重屋檐,望向远处。沈青绾没看清,宁妃的目光所及,到底是向东还是向北。
“有些事,本宫毕竟在这宫里呆了十几年,出面处理比你更为妥当。更何况,本宫也有想做,而且不得不做的事。”
最后一句话已经有了苍凉决绝之意,温和清隽如山间清泉的宁妃骤然说出这样的话,令沈青绾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宁妃轻轻拍了拍沈青绾的颤抖的肩膀,“你现在就抓紧时间回到储秀宫,今晚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出门,只当什么事都不知道。剩下的,本宫会一一处理。”
而此时北衙禁军的内间,北衙禁军统领张怀德,正与另一个身披黑色斗篷,身形颀长的人对坐饮酒。
“宣王殿下。”
酒已温,对坐的两人间缕缕热气盘桓,长夜寂静,唯有滴漏不眠,一滴一滴似檐下冰凌消融,盛夏仿若初冬。
张怀德把一杯温酒满上,递到李世默眼前。去年四月长公主二十岁生日宴,李世默暗中找他前往柔淑宫,顺手向他送了个张宝权的大礼,两人的关系倒是“意外”进了不少。这次宣王殿下暗中前来,张怀德亦不敢怠慢。
“宣王殿下暗中来访,不知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见证了宫中内侍足以掀起的风浪,李世默不敢轻侮,又不愿卑躬屈膝,只是礼数不差地抿了口酒,笑答,“过来向张统领借个人。”
“关河?”
“正是。”
“殿下倒是颇为看好这稚子?”
李世默最初选择关河,他也不得不承认,是利用了关河对自家妹妹溧阳公主的那点心思。彼时势弱,用人最需忠心。后来屡次合作,关河的能力、心志,皆是可造之才,他和若昭,都生出了好好培养关河为心腹的心思。
这些话都不能多说,他浅浅宕开一笔道:
“看好谈不上。只是,不敢向张统领借其他人。宫中势力盘虬错杂,张统领是陛下的人,本不必蹚这趟浑水。目前举宫皆知关河跟着本王去过剑南道,用关河,旁人只会以为是本王的意思,张统领自可保身上干净。”
话说得妥帖,礼数更是不差。宣王殿下霁月清风的气质本就容易让人心折,张怀德在宫中也算阅人无数,私心里唯独看好宣王殿下,自忖和他这气质不无关系。
“作何事?”
太过火的老奴可不干。
“当然是正义大事,”李世默笑得松快,“张统领放心好了,请关将军出手,一切都顺理成章,绝不会让北衙禁军背负擅兴出兵,私相授受的罪名。”
“何时?”
“等时机。”
这话越说越玄乎,张怀德都不由笑出声,“既然有时机,又符合天道人心人情大义,到时候时机一至,关将军自会出手。宣王殿下何必亲自过来走一趟当个说客?”
大抵是知道自己这套说辞实在像是打太极,李世默亲自斟满一樽酒,颇为诚恳敬向对面,“今夜或许会发生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至于走向如何,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本王过来,只是和张统领,”酒已递至,李世默自己也抿了一口。
“喝口酒罢了。”
去年四月也是,李世默前来找他,只是说柔淑宫可能会发生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如果信他,就亲自去看一圈,说不定还有意外之喜。
他信了,于是带人把火烧柔淑宫的皇后、太子、敬王遇了个正着,顺便带走了他的心腹大患张宝权。
时隔一年,同为生辰宴,一模一样。大抵唯一不同的是,面前这个人,似乎更加练达而沉笃。
并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只是一个局罢了,一出宣王殿下在暗中操盘的棋局。宫中所有人,都会如命运的齿轮一般向着既定的轨迹旋转啮合。如此苦心孤诣地在宫中做局,指向又如此明显地针对敬王和太子。他想不多心也难。
斟酌片刻,张怀德开口问道。
“殿下有无心思?”
嗯?
李世默眸间清明,似有不解地看着他,让张怀德不由再行解释。
“意欲乾宁宫,问鼎宣政殿的心思。”
第二章 东阳:清泉来客
李世默静静地抿了一口酒。
温过的酒有冬天檐上积雪的味道,凛冽劲爽的气味被袅袅温意冲淡。他骤然想起节度使府夜宴上的经历,她似是喜欢饮酒,但饮不了烈酒。
那以后,他们可以冬季温酒,偎一只红泥小火炉,看枯枝积雪,鸟倦飞而知还。
思绪似是飘了很远,目光却还停留在原地。他知道,等到自己一步步,总会有人心存疑虑,总会有人直言相问,问他,有没有争抢一番的心思。
有。
走过的路越多,便越会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所求何物。他问心无愧,自然坦荡。
但至于跟谁说,如何开口,需得因人而异,面前这位是北衙禁军统领,他并不是毫无准备。
“本王……”
“咚咚咚”
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打断了李世默刚想解释的心思。
一小厮跌跌撞撞滚了进来顺带叩了两个脑袋,“张大人,宁妃娘娘过来,说是东阳郡主在敛芳宫身陷险境,拜托大人前去看看。”
听到来者,李世默顾不得此行的保密,霍地一下站起来。
“谁?”
“宁妃娘娘。”
不是沈青绾么?
他记得,依着若昭的谋划,此刻过来报信请求关河出手的,应该是沈青绾。
张怀德侧眸,打量着李世默的神色。
这就应该是宣王所说的时机了。
他沉声应了声,“好,殿下稍等,老奴出去看看。”
大抵是李世默事先说过的缘故,门外的对话并没有持续多久,李世默便隐隐约约听到诸如“让关河过去看看”之语。稍一晃神,张怀德已然从门外回到酒意淡淡的里屋。
“殿下稍安,宁妃娘娘已经带着关将军过去了。”稍一踟蹰,张怀德又道,“老奴和宁妃娘娘说殿下也在,娘娘只说让殿下不要出面,权且宽心,剩下的事情交给她处理。”
李世默敛声没说话,最后也只是点点头。他瞟了一眼窗外,屋内烛火尚明,月色也照不进来。又向着张怀德大拜道:
“今夜如果有异,还得烦请张统领亲自请陛下出马。”
五月二十六日的宫城里,西边一片死寂,同样一片死寂的,还有东北角的敛芳宫。
敛芳宫自四十多年前的乱局之后已经完全废弃,当时的太子李从仪欲借敛芳祥瑞,由此掀起一股血洗内侍的浪潮。当时的北衙禁军左右护军中尉相互勾结,提前知道了李从仪的计划,伺机诛杀起事大臣,逼死李从仪,拥立次子李从僖即位,是为先帝静帝,改元承光,大赦天下。
空气中的血腥气早已淡去,满目飘扬尘埃,断了线的蛛丝,即使入盛夏也已经冰凉的墙壁,是宫中所有人关于敛芳宫的想象。
宁妃苏芷兰,正带着关河和一众北衙禁军往这禁忌之地而去。
“娘娘。”
这厢走着,采艾在身后一路小跑着追来。
宁妃一滞,“何事?”
采艾知自家主子有要事处理,不敢耽误,忙道:“适才娘娘出门,宫里前前后后来了两批人,只怕与娘娘待会儿的事有关,所以奴婢不敢耽搁,过来向娘娘汇报。”
“哪两批,长话短说,尽量快些。”
“是。”采艾略一福身,立马道,“一批是皇后娘娘带着太子过来,没说是何事,只是一个劲儿要见娘娘,说是见到娘娘才肯开口。娘娘当时出去了,奴婢又不好直说,只能说娘娘睡下了,他们甚至要说就在门口等着,奴婢好说歹说才把他们劝走了。”
皇后此来,只怕也是为了东阳郡主。宁妃暗想,她估计也知道郡主在丽德妃手里有难,特来把她推出去和阿史那氏唱对台戏。
既然知道东阳郡主有难,为何不亲自上呢?虽说明面上和储秀宫那位对峙,皇后未必能讨到甜头,但只要为郡主出头,便可卖个人情给剑南道西川节度使,这样的买卖,还是赚的。
难不成,皇后有什么把柄落在丽德妃,还是郡主手里了?
宁妃一忖,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又问道:
“还有一批呢?”
“另一个是重华宫里的无衣,萧贵妃的人,皇后一走便来了,也是说要见娘娘。”
萧贵妃?
在宁妃的印象中,她不是万事都不插手的么,怎么介入这一摊浑水中?
“她那边又是何事?”
“奴婢用回皇后的话一模一样回给了无衣,她也没说要等,只是说萧贵妃让她给娘娘带句话,娘娘人虽歇下了,话还是要带到的。”
采艾环顾四周,看关河下意识退了两步,才凑到宁妃娘娘耳朵边,压低声音道:
“萧贵妃让她带的话是,东阳郡主在敛芳宫,娘娘要动手,就去那儿。”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重华宫里敛芳宫不远倒是真,或许这位骄矜冷淡的萧贵妃闲来听到了隔壁些许动静,从而判断敛芳宫有异。但她高高挂起多年,很难想象她会有何理由出手。
此间头绪太多,嘉禾又在敛芳宫安危未卜。宁妃不敢多想,恐误了救东阳郡主的时辰,假戏也变成真的。这厢让关河先行一步去往敛芳宫,私下里又暗嘱了采艾几句。
“这样,你现在去寿康宫把太后请到敛芳宫,就说可置丽德妃于死地,但皇后料理不了,需要太后出面。”
天色越来越暗——虽然一旦入了夜,天色是不会继续便暗的。但敛芳宫,就像是被月光遗弃一般,宫灯黯淡,再明亮的月光,亦躲藏在流云浅淡之中。
关河抵达敛芳宫的时候,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砰砰砰”
他用力拍着院门。
老朽的院门发出喑哑的低吼,没有回应。像一滴墨坠入无尽的深渊,背后是浸润了四十多年的斑斑血迹。
没人?
救人要紧。这件事长公主对他交代过,宣王殿下对他交代过,如今是宁妃娘娘亲自来请,他一个都不敢怠慢,就算之前或许和公孙嘉禾有些小摩擦,如今也是,救人要紧。
念及此,关河抬脚,“砰”的一脚,踹开了敛芳宫的院门。
与此同时,“吱呀”一声,敛芳宫主殿的大门从里面打开,一头乱发从屋中连滚带爬地摔了出来,一脚踩在殿前的台阶上,似是没踩稳,咕噜咕噜从台阶上跌下来。
“救命啊——快来救救我!”
第二章 东阳:风动敛芳
一时云破月来花弄影,天际一缕清辉洒下,照见翻滚着的一头乱发下一张哭得皱巴巴的脸。
公孙嘉禾皮肤似是泛红,像一滴红墨水滴在清水中晕开浅浅的粉。但又很白,鲜红的肚兜下大片大片的白,背上的长发散落两边露出白,和月光一个颜色,染了寒意的白。
“嘉禾!”
一时知道自己所视非礼,身后还黑压压跟着一群禁军,关河二话不说拔刀割下了背后的披风,如一床大被一样甩到她身上。
“快,披上!”
关河大致也知晓宣王殿下的意思是以郡主为引,诱使太子和敬王争抢,到敛芳宫之前也有个心理准备。不过,等到他亲眼看到公孙嘉禾此刻的状态时,一时惊诧和怒火难以遏制。
十指如葱根紧紧揪住粗劣的披风,蓬松而绵长的墨发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公孙嘉禾在一头乱发中抬起一汪清泉的眼。像那日她从火海中把他救出来,水田垄上,她鞠了一捧水,黏糊糊的脸上有一双清亮的眸子。
“关将军,救救我,敬王他要……他……”
“关将军。”
一声冷冽的声音,在月光照不到的廊下阶上响起。
关河闻声望去,才发现一身茜红色的裙袍,一步一步从阴影中走到他面前。或者说她一直站在那儿,只是他一开始的注意力被嘉禾牵引,没发现。
“德妃娘娘,”关河瞟了一眼在地上裹着他的披风蜷缩成一团的公孙嘉禾,暂且忍下把她扶起的心思。他必须要在宁妃娘娘到来之前,把丽德妃敬王这个罪名坐实。
他咬牙,转而迎上一身鲜红如火的丽德妃。
“郡主怎会突然变成这副模样,为何德妃娘娘好巧不巧又偏偏在场。末将斗胆,向德妃娘娘要个说法。”
凛冽的一身鲜红在开口的一瞬间,忽地又变成笑眯眯的模样。丽德妃带上她标志性的巧笑婉转,声音柔媚。
“可说呢,今晚本宫和郡主散着步,走到一半郡主就说自己不舒服,让本宫陪她找个地儿坐坐。刚坐下,关将军就气冲冲地来了,”
“她,胡说……”公孙嘉禾裹着灰扑扑的披风向着关河爬了两步,软糯的声音在夜风中愈发可怜。
“关将军她胡说,敬王要对我,不轨……现在就在里屋,关将军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关河紧绷的眸子打量了一眼公孙嘉禾,抬脚便向主殿迈去。
“末将进去看看。”
丽德妃一步挡在屋门前,声音高了几许。
“关将军是不信任本宫吗?”
确实不信任你。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了此刻丽德妃的心思,只要没抓到敬王现行,丽德妃大可推称皆是东阳郡主一面之词。此刻延宕之举不过是在拖延时间,恐怕屋中敬王正在想办法翻窗户逃跑吧。
不能让他跑了,跑了宁妃娘娘来就不好处理了。
念及此,关河冷冷地扫了一眼丽德妃,没说话,一抬手便用了十成十的力。堂堂武状元的力气自然不是寻常宫妃能比,丽德妃没想到关河是怀了破釜沉舟的心思,整个人歪倒在一边。
下一脚,他直接踹开了房门。
果然满屋尘埃飞舞,门外月光照进的刹那才看见头顶的蛛丝缠绕。关河不敢耽误,直奔里屋而去,茶几翻倒,床帏之下锦被乱成一团。他再一定神,朝向后院的窗户上趴着一个人,正在七手八脚从窗户上翻出去。
关河大踏步冲上前,一把把那人影拽了下来。
正是敬王李世训。
一向很是机灵的李世训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被抓了个正着。在关河拍门的时候,甚至在公孙嘉禾夺门而出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此刻可能面临的困局。
实在是,今夜太过于顺利,顺利到让他自己都有些飘忽。
酉时末,夜宴已毕。戌时二刻,他和母妃前往正阳宫要人,卫皇后和太子因为自己的手也不干净,被迫闭嘴。他带着打晕的公孙嘉禾暗中潜入事先收拾好的敛芳宫,把她唤醒。
不知是不是药性使然,公孙嘉禾甚至比他想的还要主动。柔嫩而白皙的臂膀环上他的脖子,唇齿间夜宴饮下的酒醇香骚动着他的耳朵,公孙嘉禾在他耳边浅浅地低吟求他救救她……
这场完全出于策略的情事,忽然就沾染了本质的旖旎。
既然该发生的事都会发生,他李世训也不算什么正人君子,不如让整件事发生得更快意一些。
直到公孙嘉禾夺门而出,当着关河的面反咬他一口,咬定是他对她不轨时,李世训才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局。
真正的局。
公孙嘉禾是故意的,所以关河也是早有预谋。
既然对手苦心孤诣布了一个局,就绝不是仅仅来一个小小的龙武将军而已,之后还有真正的布局者,甚至父皇,也会来。
稍一迟滞,李世训二话不说套上袍子,趁着母妃在外拖延时间,腰带都还没系就准备翻窗而逃。
结果刚爬上窗子,就被关河一手拽了下来。毕竟他生来没怎么习武,根本不是武状元关河的对手。
衣冠不整的李世训,花容失色的丽德妃,披头散发的东阳郡主,外加一个关将军。四人在敛芳宫的院子里面对面时,气氛属实微妙。
不过这微妙没有延续多久,敛芳宫外一抹浅碧色宫裙摇曳,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如清泉涓涓的女声——
“如今人证物证俱全,想来,丽妹妹就是想推脱,也难了?”
原本尚惊疑不定的丽德妃闻声一凛,几乎是下意识收拾好脸上的情绪。她眯着眼,远远地眺了一眼宫门那一抹如山峦的碧色。
“原来是宁妃姐姐,”丽德妃看了看周围一圈北衙禁军,毫无惧色,笑语盈盈。
“姐姐此来,好大的阵势。”
诸军士退让出的一条道上,宁妃一步步踩上前,只是看着丽德妃笑,不说话。
丽德妃自讨了个没趣,脸上绷着的笑不敢乱,只得自己硬着头皮接道:“姐姐此来,是有何见教么?”
宁妃似不理解她的话一般,一双温然亲厚的眸子打量立在阶上端着一副滴水不漏架子的丽德妃,最后才不由哂笑出声。
“丽妹妹,是跟姐姐,演戏上瘾了么?”
她环顾四周禁军围绕,目光又落在瑟缩在一旁的公孙嘉禾身上。她上前,轻轻将公孙嘉禾揽了起来。嘉禾骨架极小,隔着一层关河的披风更是小的可怜。宁妃揽住她的肩膀,轻轻安抚着。
“这副阵势,哦,还有敬王这模样,只怕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难吧。”
第二章 东阳:孰为黄雀
宁妃话锋一转,绕过丽德妃直指敬王。被关河反剪手腕已经很是难堪的李世训,脸色又黑上了几分。
李世训这模样实在解释不清,丽德妃绕开这个软肋,反问道:
“宁妃姐姐怎么就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知道发生了什么。”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宁妃浅笑,笑意和话语愈发暧昧不清,“丽妹妹不妨想想,之前,有没有得罪过谁,暴露了行踪?”
皇后?
丽德妃自忖行事谨慎,除了卫皇后,应该不会有人到宁妃那儿告密。
而且,她劫走了皇后太子嘴边的肥肉,平白让皇后吃了个哑巴亏,皇后没办法向陛下和太后告密,借宁妃之手害她。而宁妃又想借此卖个人情给东阳郡主,出手相帮,是有可能的。
好你个卫蕴容!
丽德妃沉声站在台阶上,没说话,胸腔随着剧烈的呼吸而起伏。
宁妃细细打量着对面那个女人的神情,看她似是已有怀疑对象,嘴角微勾。
“说句实话,嫔妾并不想听德妃娘娘作何解释。”面前这女子毕竟位分比她高,宁妃略一福身,“陛下马上就到,德妃娘娘留着口舌,跟陛下说清楚吧。”
她揽过公孙嘉禾的肩膀,淡淡转身,打算扶着她去休息。
“苏芷兰。”
背后女声突然高了几分。
“你勾结北衙禁军,挟持皇子。你看到时候,陛下是更看重巴蜀偏安一隅的十几万人,还是他枕边拱卫宫城的禁军?”
她喘着气,似是觉得这一番话有些突兀,又耐下性子解释道:
“关将军,是你派来的吧。宣王殿下好大的本事,陛下身边的人也能轻易为他所用。”
好言辞。
这一点,早在李世默赴蜀之前,就被张怀恩掰扯给陛下看。这阿史那氏虽出身西域,看问题倒是看得很准。
宁妃脚步一滞,又转过身来,似笑非笑。
“德妃娘娘,是想和嫔妾谈条件么?”
见宁妃转身,丽德妃似是抓住一线生机。
“本宫与你打个商量,允许你带走郡主,你不就想卖个人情给剑南道么?本宫许你就是。只要你把嘴巴闭严了,今夜之事就当翻篇,此后本宫绝口不提。”
宁妃一听,更是觉得好笑。
满院子的人都看着发生了什么事,她居然还能施舍一般地许她好处。这突厥公主的架势一旦端起来,还真不是她这种小门小户的女子能招架得了。
她莞尔,“说完了么?”
丽德妃冷着眸子盯着她,不说话。
“娘娘好言辞,嫔妾自愧不如。”宁妃一再福了身,将丽德妃的巧笑倩兮如数还给她。“可臣妾就是攥着到手的好处不放呢?娘娘能奈我何?”
确实不能奈她何。
丽德妃噎住片刻,再开口时气势依然不容小觑,倒是让宁妃眼中一亮。
“宁姐姐能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本宫就不能吗?到时候见了陛下,宁妃娘娘就不怕本宫跟陛下,好好讲讲这北衙禁军的道理?”
不过掰扯来掰扯去,左不过这些话,着实无味。
“德妃娘娘,”宁妃笑得体贴,“下次记住了,底牌不能过早地拿出来。”
话音刚落,隔着重重院墙外传来夏公公熟悉的一声——
“陛下驾到。”
院中人刚齐刷刷地跪下一片,还没来得及山呼万岁,紧接着灯火一闪,又是一声拖得长长的——
“太后驾到。”
竟然是同时到的。
宁妃扶着嘉禾下跪行礼的时候,不由暗揣。
陛下应该是北衙禁军派人请的,世默之前尚在与张怀德饮酒,应该是他拜托这位北衙禁军统领所为。太后是她请来的,只怕是打算抓敬王丽德妃一个现行。
同时到来的局面极为不利。一旦陈太后出面,陛下只会本能排斥来自陈家的声音。到头来再被丽德妃搬弄一二,陛下为了打压陈家对丽德妃一时心软。一场事关公孙嘉禾清白的案子,最后被掰扯成敬王与太子的党争,陛下极有可能高高拿起又轻轻放下。
但这件事,又不得不借助党争之势。有些暗通款曲,只能借助党争的外衣。更何况如果没有不把太子推出去,等到丽德妃缓过劲来,第一个清算的便是她。
大致揣摩清楚局势,宁妃抢在所有声音前开口。
“启禀陛下,太后娘娘,臣妾今夜听闻郡主在敛芳宫有难,心系郡主安危前来探视一二,便见到此番情景,其间具体经过,还请陛下详问郡主。”
说着,暗处揽着公孙嘉禾的手,轻轻掐了一下她的腰。
原本脑子已经乱了公孙嘉禾被这一掐清醒了不少,她强打起精神,按下体内那股肆意流窜的热气,还未完全干去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陛下,请陛下为小女做主,小女经此一劫,连死的心思都有了。”
周围太后宁妃丽德妃敬王加上北衙禁军一众人等看着,望着公孙嘉禾一双哭肿了的眼,皇上微微蹙了蹙眉,道:“嘉禾你说,朕定然会为你做主。”
公孙嘉禾扯着身上的披风,一再叩了首。
“今夜宴席散了,小女先后受皇后娘娘和德妃娘娘之邀,去他们宫里坐坐。没想到刚一上了德妃娘娘的轿子,小女就失了意识。醒来之后,小女就发现,就发现敬王要对小女……”
她话未说完,一时涕泗横流堵住了哽咽的声音。在场的人见她一副发髻尽散,仅裹着一件北衙禁军军服上的披风,未说完的话不言而喻。各自一时沉默,心中暗下拨弄着小算盘。
这是一个局。
没有人比李世训更清楚整件事的过程,这件事之所以能推进得如此之快,恰恰是公孙嘉禾本人的主动。而如今她颠倒黑白将责任全都推给他,更加坐实了他的猜想。
公孙嘉禾是整个局中至关重要的一枚棋子,那执棋者是谁?
宣王李世默?
他虽不知李世默和公孙嘉禾的私人交情如何,但东阳郡主是李世默带回来的,最有可能是他。
太子李世谦?
不排除也有这个可能,毕竟在他与丽德妃抵达正阳宫之前,谁也不知道太子和郡主发生了什么。说不定正阳宫要人的一幕,看似是自己算计皇后太子,实际上是皇后太子算计他呢?
衣衫不整的李世训和众人一并跪着,他偷偷瞟了一眼身后同样跪着的关河,没说话。
再看看,执棋者一定会露出马脚。
“李世训你好大的胆子!”
最先发话的正是专程过来治丽德妃和敬王之罪的陈太后。二十年前,阿史那华妍作为西突厥的公主嫁入二皇子府,当时陈太后为增加自己儿子夺嫡的砝码,也算是有过一场合作。当今圣上即位后,陈太后扶持更容易控制的卫皇后及太子上位。本就不怎么亲近的丽妃,彻底成为了这位当朝太后的敌人。
“对郡主欲行不轨,如今被禁军抓了个现行,哀家看看你还能有何推诿!”
抢在丽德妃和敬王之前开口的是皇上,他略一拱手,从中劝慰道:“母后稍安,事情不能仅凭一面之词,姑且听听丽德妃母子有何话要说。”
果然,陈太后一发话,陛下心中定然向着丽德妃母子。宁妃一忖,不能让这个趋势再行发展下去,她也抢在丽德妃与敬王面前开口,语气愈发谦恭和顺。
“臣妾斗胆请个旨。”宁妃轻轻揽着公孙嘉禾的肩膀安抚着,“郡主现在身体不太好,臣妾恳请陛下唤个太医前来看看,敬王殿下和德妃娘娘的事,再行商讨也还来得及。”
第二章 东阳:重华宫中
皇上点点头。是这个道理。
但敛芳宫不是个好地方,因了四十多年前的血案,因了这血案牵涉先帝静帝即位的诸多秘事。尘封的蛛网只要见到一点风便能吹起,一粒尘埃都牵扯着过往的痕迹。
不过嘉禾这情况属实不能耽搁,宁妃提议去最近的重华宫借萧贵妃的地。陛下太后浩浩荡荡一众人马开到重华宫,唤了医女在偏殿安置东阳郡主,剩下的人暂借重华宫的主殿继续料理后续事宜。
萧贵妃作为一宫之主,就算再高高挂起,如今陛下太后驾到,合该出来打个下手,出门服侍服侍。只是自从入了五月,她便宣称有暑热之症,一早就在寝殿歇下了,只差了重华宫掌事的无衣出来忙前忙后。
闲话休提。这头原本已经歇下的重华宫一时灯火通明,皇上让陈太后坐在主位上,自己站在一旁开口问道。
“世训,”他细打量李世训这副模样,关河盯他盯得严,没系上的腰带还是没系,除了抽空正了正冠帽,头发是乱的,脖间还有一道道抓挠的红痕,确实不堪入目。
皇上不得不拧头看向一边,“你还有何话说?”
“陛下!”
“陛下!”
敬王和丽德妃异口同声齐刷刷跪下,看得皇上都忍不住皱皱眉头。
“一个个来。”
李世训向着丽德妃眨着眼示意她暂且别说话,自己一再叩了首才道。
“儿臣犯下大过,本无意声辩。既然父皇问起,儿臣不敢有丝毫隐瞒,所以斗胆向陛下讨个旨。”
“说。”
李世训环顾四周所有人的反应,包括坐在主位上坐等看戏的陈太后,才道:“儿臣既然决心和盘托出,还请父皇和诸位母妃稍安片刻,容儿臣一一道来。”
皇上靠近陈太后的眼眸微晃,没回头,声音缓了几分。
“既然让你说,你说个清楚就是。”
李世训叩首谢恩道:“今夜父皇下旨为郡主庆生,是为显对东阳郡主亲厚,母妃和儿臣皆仰赖皇恩浩荡,不敢不遵从父皇的旨意。郡主远离蜀地故土,母妃与儿臣总想着能和郡主多说几句话,以慰郡主思乡之苦。因此酉时末,宴席已散,便邀请郡主至储秀宫小坐片刻。”
是这个道理,李世训却能把拉拢剑南道西川节度使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也算是有水准。宁妃低头理了理皓腕上的镯子,坐在光影绰绰中,继续耐心听。
“没想到皇后娘娘突然带着太子出来,对着母妃说了一番话,执意要带郡主去正阳宫。”
“什么话?”
李世训低眉顺目,“皇后娘娘是母后,儿臣不敢背后议其言辞。既然母后要带郡主走,郡主听完皇后娘娘的话后也愿意跟着她走。而且太子哥哥行事妥当,只怕比我们更会照料郡主,儿臣不敢不从。
“只是没想到,”他一顿,忽地抬眸迎上陈太后的目光,“郡主从正阳宫出来之时,竟然已是神志不清,昏昏沉沉。适才,郡主也曾对陛下说‘失了意识’之语,方知儿臣所言非虚。”
虽然李世训开口之前有意暗讽周遭人闭嘴,作为真正的后宫之主陈太后向来不惧,她冷声打断李世训的言辞,道:“哀家问你,既然你明知郡主身体不适,为何不叫太医?却有心将其带到敛芳宫欲行不轨之事,还说不是对郡主存了心思。”
说到最后她已是拍案而起,厉声喝道:“真真是一派胡言!”
“是,儿臣是有心思。”
李世训转向陛下面无惧色,叩首朗声,认罪竟然也认得如领功一般坦荡。
“父皇您是知道的,东阳郡主入京之前,便以勇毅著称。实不相瞒,自那时其儿臣便对郡主风华心向往之。今夜郡主就在儿臣身侧,儿臣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一时猪油蒙了心,这才铸成大错,儿臣万死难辞其咎,绝无意推诿罪责。”
他一再叩了首,也不知道是今夜第几次磕头认罪,额头砸地砸得通红一片。
“可究其源头,郡主怎会从正阳宫出来时就已经意识模糊,儿臣不知,求父皇下旨彻查。”
一番声泪俱下的叩首,李世训第三次抬起眸子,迎上陈太后的目光。
他确定,正阳宫下药一事,如今坐在上方的陈太后,是知情的。
“查,”皇上难得凛冽,手一挥,“把那医女叫来,让她看看,郡主是不是有被下药的痕迹。”
门口的小厮不敢怠慢,小碎步跑得飞快地叫了正在伺候公孙嘉禾的医女过来。那医女手脚也算麻利,一屋子宫妃连带陛下太后面前,她不敢不如实道来。
“回陛下的话,药性早已入了郡主身体,不太方便确认。只是臣仔细观察了郡主的身子,神志似有不清,浑身发热,时而自言自语,疑似……有药物的原因在其中。”
话说得委婉,“疑似”,这些症状,说出来基本就是了。
既然有医女作证,李世训底气更足。
“父皇,前因后果尚有蹊跷,只怕背后还有阴谋,针对郡主的,甚至,”他故意一顿。
“针对朝廷与剑南道的。”
说罢,他余光微微扫过在场的诸位。
如果在这其中有背后布局者,是不是,也该跳出来说两句?
没想到最先跳出来的还是急于给他定罪的陈太后,她道:
“说得好笑,且不说这药是不是皇后动手下的,敢问你李世训又是如何好巧不巧,刚好在正阳宫前遇上被下药的郡主?”
李世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儿臣爱慕郡主风华,只愿多争取片刻与她交谈,便痴守在正阳宫前,郡主一出来,儿臣自然看到了。”
他话锋一转,“至于这药是不是皇后娘娘下的,为臣子者不可议母后,儿臣不敢妄下论断,太后倒怎的如此肯定?”
最后一句话已有了挑衅之意,陈太后一再拍案,“大胆!”
只是她话音未落,一个更清亮的女声似一阵清风,不由分说便撞了进来。
“你们都在胡说!”
第二章 东阳:罗生门下
“我在外面都听见了。”
勉强裹了一身莹白色外袍的公孙嘉禾风风火火大踏步迈入院中,后面跟着的医女追之不及,跌跌撞撞也追着这小祖宗主殿来。还没拦住,只听得她朗声再道——
“是丽德妃逼着皇后把我交出去的。”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宁妃低头,漫不经心的神情下脑子飞速暗揣。
嘉禾说的应该是真的,丽德妃逼着皇后把郡主交出去,而那个时候,郡主是被皇后下药的。换句话说,皇后不方便出面,只能暗中拜托她,说明,皇后下药这事被丽德妃抓了个正着?
还是,丽德妃早就知道皇后会下药?
跪在地上的李世训回头,看着一脸怒气冲冲的公孙嘉禾,似笑非笑。
“郡主记错了吧?”
一再回头叩首回了父皇,“回父皇的话,郡主自从正阳宫出来便有些神志不清,如今郡主药性刚刚被控制,身子还未好全,还是扶着郡主下去歇息吧。”
那医女跟在郡主身后,没看住郡主已是大罪。如今只有个敬王发话,她不敢怠慢,赶忙去扶东阳郡主。
“我记得很清楚。”嘉禾个头虽小,蛮横耍起力气却不小,一甩手把那医女甩开,径直上前一步冲着皇上一再拜道:
“回陛下的话,此事尚且扑朔迷离,臣既然能站起来说话了,还原事情真相,理应义不容辞。”
皇上探究的目光淡淡扫过公孙嘉禾固执的脸,点点头,“你说吧,叫医女在一旁候着便是。”
公孙嘉禾葱指一点,怒目瞪向跪在身侧的李世训。
“臣要指证他,他撒谎。”
“那郡主一口咬定是本王和母妃逼着皇后交出郡主的,又是为了什么呢?”李世训一双深目忽眨,满是不可置信地反问,“难不成郡主认为本王有通天的本事,能预知万事,一早察觉到皇后对郡主有不轨之心?”
皇后为何会给郡主下药。
在场最清楚此事的人莫过于陈太后,是卫皇后前来求她救救郡主,说是沈青绾暗中传递的消息。当时情景危急,她们不动手,丽德妃就会动手,所以她派惠姑前往正阳宫,迫使皇后先下手为强。
如今,东阳郡主宣称是李世训和阿史那出面要的人,郡主没必要造这个假,姑且相信为真。那诚如李世训所言,他又是如何事先知道皇后会下药的呢?
她们会下药,源头在沈青绾。那李世训会知道,问题也在沈青绾。
所以,沈青绾是故意过来透露消息,诱惑他们动手的?
想到这些,陈太后迫切地想知道皇后那边的说辞。只是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卫蕴容也不出面主持个局,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如今无人替皇后太子说话,陈太后只得一再站了起来。
“大胆李世训,既然郡主亲自指认,是你逼着皇后交出她,郡主说的话,还能有假?”
“儿臣也不知道为何郡主也认定是儿臣去正阳宫要的人,更不明白太后娘娘缘何如此笃信郡主的话,”李世训一脸不解地看向公孙嘉禾,“或许是儿臣一时鬼迷心窍铸成大错,郡主怨恨儿臣,儿臣绝无怨言。”
这般说着,李世训又向着父皇,言辞愈发恳切。
“只是此处存疑,各执一词。既然有争议,多听总比少听妥当,一切全请父皇定夺。”
碰了个不痛不痒的钉子,陈太后脸色暗了暗,另起一个话题问道:
“那李世训,哀家问你,适才你口口声声说是皇后给郡主下药。你有何证据指证,是皇后下手不干净?”
李世训颇为乖觉地向着太后磕了个头,“如今在场的,一个多时辰前在正阳宫的,只有郡主一人。正阳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想必没有人比郡主更为清楚。”
他扬眸望向公孙嘉禾,“郡主不是要将真相和盘托出么?请吧。”
“我……”
这厢听着李世训和太后吵得正凶,骤然提及到自己的名字,公孙嘉禾脑子一空,半晌才嗫嚅道。
“我不太清楚,都是入嘴的吃食,臣也不记得吃了什么……”
她记得,长公主仔仔细细跟她吩咐过,要适当维护卫皇后,借党争将祸水引向正阳宫。又不可全然替皇后太子说话,显得立场不公,而使得案子判不下来。
说得轻巧,公孙嘉禾想到就头疼。其间的度太难把握,她一时也不知说到位了么。
不过这迟滞,在满屋子心知肚明的人眼中,显得愈发可疑。
李世训循循善诱,“那请问郡主,郡主从正阳宫出来,可还入口什么别的?”
公孙嘉禾下意识摇头,“没。”
“那不就真相大白了。”李世训环顾四周,显得坦荡而理所当然,“如今医女说郡主有中药之迹象,而郡主自正阳宫出来之后,再无入口别的吃食。今夜承光宫夜宴的吃食均有专人验毒,那郡主所中药物,不是正阳宫,又是在何处?”
这厢见了众皆无语,李世训乘胜追击道。
“郡主适才说自己不知道入嘴了什么吃食,看样子当时神志确实不清。又信誓旦旦说是儿臣和母妃闯入皇后宫中,一口咬定是儿臣在说谎。”
他跪在地上忽地轻笑出声。
“岂非自相矛盾?”
而这自相矛盾,又说明了什么?
李世训私下凝眸揣测,东阳郡主要维护正阳宫,她跟正阳宫,又有何勾当呢?
她背后的,难道不是清泉宫和李世默?
跪在地上,李世训的目光偷偷瞄了一眼安坐在一旁的宁妃,一句话也没说的宁妃。
得想个办法让她说几句话。
皇上轻咳了一声,打断他的思绪,“世训。”
注意言辞。
李世训赶忙叩首认罪,他也不记得今夜磕了多少次脑袋。好在他向来从善如流,该屈服时比谁都快,不在乎多叩几次,并不影响他的心情。
“既然一个个口口声声都说皇后下药,去,”皇上向着夏公公吩咐道,“去正阳宫,把皇后请来,让她过来说话。”
请皇后还需要些时辰,重华宫的诸位坐着的坐、站着的站、跪着的跪,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跪在地上的李世训似乎并不焦急,话锋一转,又另起炉灶。
“今夜之事,只是还有几个问题,儿臣尚有不解。正好郡主也在,还请郡主解答。”
见父皇不说话,李世训知父亲是默许之意,便颇为诚恳开口道:
“儿臣是第一大罪臣,还请父皇责罚,无论多重,儿臣绝无怨言。可是郡主,”他眼波忽地流转,和他婉媚的母亲似一个模子倒出来一般。
“说句不太雅的话,郡主今夜对本王,可敢说有丝毫的不主动?不然本王也不会一时不忍,对郡主生了不轨之心。”
第二章 东阳:还彼之身
“我……”
公孙嘉禾脸涨得通红,憋了半天憋出了三个字。
“我没有!”
李世训偏了偏头,一双细长深邃的眼睛饶有兴致地紧盯着她,似笑非笑。
“郡主可敢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之前可没有丝毫的主动?”
公孙嘉禾咬牙,“没有就是没有!”
当然是有的。
她的任务,便是把敬王李世训欲辱东阳郡主的罪名坐实。长公主曾叮嘱过她,面对李世训的时候一定要万分小心。她以为自己做好万全准备,没想到一上来就被逼问死角,公孙嘉禾心头一虚,一口气过去之后,没敢继续说话。
好在李世训忽地收回逼视的目光,“那好,我们姑且相信郡主没有故意说谎。那此处儿臣与郡主的说法再次出现分歧。”他复而大拜道,“父皇,如今郡主作此等反应,儿臣姑且一猜,还请父皇指正。”
李世训垂着脑袋,竟真是一幅讨教学问的乖巧模样。
“其一,郡主被下药之后神思不明,有此等反应也自然。这其二,郡主也是个姑娘家家,以小女儿羞怯之心度之,想来郡主也不愿承认吧?”
“胡说,”陈太后一再打断李世训的话,“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你为了脱罪,污蔑郡主。”
作为知情的陈太后,不得不一再站出来。追本溯源,导致李世训轻侮郡主之事发生的有两个动因,一为卫皇后下药,二为敬王心怀不轨。如今这两个因素皆基本坐实,但各自起到多少作用,将直接决定了正阳储秀二宫各领多少罪责。
换句话说,如果公孙嘉禾真是因为下药而主动向李世训求欢,那卫皇后和太子的罪,就重了。
“那好,”李世训一再从善如流,“太后娘娘也说出了一种可能,这便有三种说法。此处依然争议不休。有争议便是有疑点,有疑点便是这陷害郡主的人,不止儿臣一位。”
不止儿臣一位,还有正阳宫。
这句话,李世训就差把递到陛下嘴边。虽然没明说出来。
他满意地环视着自己这一番话带来的满场沉默。
“父皇体谅郡主,既然要把这事儿掰碎了查清楚,那儿臣还有一疑——”
李世训跪在地上拧身,把目光投向看似远离中心的关河。
“关将军,你又是如何得知,郡主在敛芳宫蒙难的呢?”
关河自入了重华宫主殿,就站在离主位最远的门边,忽地被提及名字,一怔。
如何得知?
因为宁妃娘娘亲自来报的信。但在长公主的计划里,过来报信的是沈青绾,而为了保沈青绾,他的说辞是——
“回敬王的话,末将夜值,听闻有呼救之声,遂派人一路查看,最终在敛芳宫发现郡主。”
公孙嘉禾心下一咯噔。
她是没有呼救的。
长公主让她落入李世训之手时,记得呼救。呼救的目的,倒不是为了把谁叫过来,而是为给关河一个说辞。她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但千算万算没有想到,刚一上轿辇,直接被李世训一手刀劈晕了。
公孙嘉禾也拧着脑袋向关河,正想挤眉弄眼提醒一番。关河没注意,倒是让李世训抢了个先,他再一挑眉。
“哦,是吗?关将军确定?”
这是什么套路?
关河一迟疑,按长公主的话,应该没错吧?
遂答,“确定。”
李世训忽地一粲笑。“可是我怎么记得,郡主从正阳宫出来,一声都没吭呢?”他第二次饶有兴致地盯着公孙嘉禾。
“是不是,郡主?”
“我……”
公孙嘉禾心下更慌。
怎么办?
还要不要撒谎,一口咬定自己曾经呼救过?
这厢还没说出个所以然,李世训又向陛下大拜。
“父皇,儿臣记得,郡主刚刚指证儿臣的时候,曾口口声声说,从正阳宫一出来,刚一上了儿臣母妃的轿子,就晕了过去?”
他不太肯定似的,又追问了一遍公孙嘉禾,“是的吧?郡主是这么说的吧?”
是的,她就是这么说的。
这是矛盾。而矛盾产生的根源,在于公孙嘉禾和关河身后,还站着一个熙宁长公主李若昭。
轰地一声,公孙嘉禾脑子一片空白,骤然而至的慌乱让她后脑勺一沉。
完了。办砸了。
长公主千叮咛万嘱咐的事情办砸了。
她当时脑子一片混沌,发生了什么便说了什么。她以为敬王李世训被抓了个现行,无论她说什么,他都难逃定罪,没想到……
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
说是,还是不是?
公孙嘉禾一个劲儿地搓那件临时裹上的莹白色外袍,两个想法砰地一声撞成了交缠的烟花。
在场的明眼人都看明白了,郡主在心虚。
心虚就说明更多的问题。
一直在观望的陛下突然抬头看向关河,“平堑,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得不承认,李世训这一点踩得很准,恰到好处地利用了东阳郡主自己的说辞,制造可疑的矛盾,又恰好地把这一矛盾,和陛下枕边的北衙禁军扯上关系,不动声色地扯上关系。
宁妃暗忖。
敬王,确实很有一套。
不能再沉默了。宁妃理了理手腕上翠绿的翡翠镯,在关河挤出说辞之前,起身,走到公孙嘉禾和李世训之间,盈盈跪了下去。
“回陛下的话,是臣妾前去拜托关将军出手的。”
李世训埋着脑袋偷偷向一边瞟去,浅笑。
宁妃娘娘,你终于出手了。
钓到大鱼一旦上钩,李世训几乎按捺不住窃喜的心思,追问道:“那儿臣斗胆问一声,宁妃娘娘,又是如何知道郡主在敛芳宫一事的呢?”
宁妃保持着下跪的姿势,偏了偏眸子,觑了李世训一眼,却没回他的话,反倒是向着皇上一再拜道:
“臣妾既然下定决心合盘托出,所以,臣妾也斗胆向陛下讨个旨。”
这话耳熟,皇上都忍不住轻笑出声,“你又来讨什么旨。”
宁妃巧笑,温顺而耐心,“臣妾讨的这个旨也简单,还请陛下让诸位姐妹和敬王稍安片刻,容臣妾一一道来。”
她忽地又笑,颇为较真。
“既然世训都有资格的话,臣妾讨这个旨,不过分吧?”
既然一介伏法的罪臣都有这个资格,她作为真正意义上救了郡主的人,有这个要求,应该不过分吧?
第二章 东阳:一言定局
当然不过分,太有道理了。
李世训沉声绷着脸瞟了一眼身侧一并跪着的宁妃娘娘,没再说话。
气氛一再变得微妙,有心人不由顺着宁妃这句话多想,一介伏法的罪臣都有资格讨个旨,说什么让在场人稍安片刻云云——
谁许他如此嚣张的?
陈太后的凤眸微挑,看向站在一旁的皇上。
反倒是引得这番异动的宁妃颇为淡然,她依旧保持着埋首请旨的姿势,好像周遭的一切与她无关一般。
皇上的目光扫过殿中诸位一圈,灯火映得他的脸有些不明所以,他道:“你说便是。”
“谢陛下。”
宁妃微微颔首。
“回陛下的话,确实是臣妾出面拜托关将军出手,和郡主呼救无关。关将军之所以一开始并无直言,实在是……”
她俯身而下,和李世训一般大拜叩首。
“请陛下恕罪,是臣妾请求关将军这么说的。”
“为何?”
宁妃至始至终都未抬头直视陛下的目光,她双手交叠稳稳置于膝上,眉目和顺,和丽德妃满头珠翠相比,头上一只银簪,显得温婉而谦恭。
“众所周知,北衙禁军乃陛下亲掌,说是陛下最为信任之人也不为过。如今为保郡主安危,臣妾私自请北衙禁军出面,已是铸成大错,臣妾亦无可推诿,请陛下恕罪。”
说罢,她便沉默下来,不再多说一句话。沉默太久以至于皇上都有些诧异。
“没了?”
“嗯?”忽地被陛下问起话,宁妃下意识抬头,又赶紧无比恭顺地埋首答道,“是,臣妾没有要说的了。”
这就没了?
李世训埋着脑袋眨眨眼,不解释一下,你又是如何知道的么?
这是个什么套路?
来不及了,没有人点破这个谜团,他就没办法转移陛下注意。一想到这儿,李世训插了句嘴道:
“宁妃娘娘又是从何处得知的呢?”
宁妃闻声一再向着身侧的李世训望去,偏偏头,看似很是不解,就差说——
不是叫你闭嘴的么?
陈太后坐在主位,把下方看得一清二楚。李世训心态不稳,有意制造疑点引导陛下。宁妃倒像是个懂事的,比当年华贵妃苏念清懂事。她冷哼一声,打算时刻准备下场再添把火。
这时候还是得皇上来发话,“说吧,朕也想知道,你又是从何得知的。”
陛下问话宁妃才盈盈再拜道,“这件事……
“是皇后娘娘对臣妾说的。”
“皇后?”
骤然响起两个字让皇上想起来,似是之前派人去正阳宫请皇后过来一趟。他远望了一眼沉沉夜幕,通明的灯火照得碧空星子黯淡。
“皇后还没过来吗?”
一旁的夏公公忙道,“刚派人去请了,皇后说身体不适,不太方便。”
宁妃埋首,嘴角浅笑。
“臣妾还继续说么?”
“说。”
“回陛下的话,今夜戌时三刻,臣妾收拾收拾准备睡下的时候,皇后和太子前来清泉宫,说是东阳郡主在敛芳宫有难,让臣妾过去相帮。”
“她让你过去你便过去了?”
“是。”宁妃颔首,至始至终低眉温顺,“皇后娘娘是后宫之主,她让臣妾做什么,必然有娘娘站在后宫之主的位置上,臣妾所不能及的考量。既是为这后宫安宁,臣妾照做便是了。
“再说——”
宁妃抬眸,环顾四周一众林林总总形形色色人等。迷离灯火下,人影错杂如鬼魅。
“其实母后和陛下,以及在座的姐妹,心里都有一杆秤。东阳郡主的异母兄长,正是剑南道西川节度使公孙将军。公孙将军看重其妹,此事想必大家都清楚。一旦郡主在长安有恙,公孙将军在成都生出些许不满,平白污了圣上的清明,负了圣上的疼惜郡主的一番苦心,致使君臣生隙,臣工不和。
“更何况,剑南道西川节,镇守成都天府,扼一方重镇而佑一方百姓。一旦公孙将军因此生贰心,走子午谷一线,兵锋可直抵长安。到时候生灵涂炭,家国不宁,得到好处的又是谁?”
又是谁?
作为曾经西突厥公主的丽德妃阿史那华妍,心里一凉。
却只听得宁妃毫无停顿之意再道:“事关我李唐江山的安定,但凡有半点牵扯,便绝不是小事。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臣妾也不得不去看看,万一呢?”
宁妃最后一拜,五体投地而虔诚至极。
“此事过重,臣妾赌不起。为何就有人,因为一时贪慕郡主风华,而将我李唐江山至于炭烤之上呢?”
这个“有人”是谁,在场人都心知肚明。
今夜一场戏,所有明人都在说暗话,所谓东阳郡主的清白,在这些人眼中,不过是能不能换来剑南道西川节度使的支持。如今反倒是宁妃,字字诚恳,重若千钧,将其中利害关系掰碎了,摊开手来看,无疑给在场每一个人都敲上一记钟。
党争又如何?不过是关在长安城里的人玩的游戏。放在危若累卵的李唐神器面前,实在不值一提。
陛下,如果为了一时意气,为了所谓平衡之道,而失了大局,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宁妃跪在重华宫主殿的中央,始终低眉顺目。周遭如水的暗潮涌动,她似是置若罔闻。
“至于为何要拜托关将军,请陛下容臣妾细禀。”
掰扯清上一个道理之后,她又从容不迫,游刃有余道:“关将军护送郡主自成都抵京,想来也有些情谊。今晚又适逢关将军夜值,郡主危难之际,挺身而出该是不难的。”
是这个道理,毫无异议。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宁妃一席话,已经提前终结了整场扑朔迷离的局势。至于李世训事先一开始言之凿凿的疑点谜团,在国家重器面前,早已变得轻如鸿毛。
最喜不自胜的是陈太后。她原本以为卫皇后下药一事一旦被翻出来,波及正阳宫和太子,又失了和剑南道西川节度使示好的可能。但归根结底,太子是没有迈出那一步的,加上向清泉宫报信,或多或少也算是救了郡主,向巴蜀的公孙杜宇卖个人情,合情合理。
想到这儿,原本紧绷着一根弦的陈太后松了一口气,她挑眉,沾沾自喜。
“敬王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第二章 东阳:誓死不嫁
“皇后呢?”
绕开太后的问话,李世训直指身边同样跪着的人。
“敢问宁妃娘娘,皇后为何不亲自出面请北衙禁军出面?”
声音乍从耳畔起,宁妃目不斜视,向着皇上道。
“臣妾不知。”
“宁妃娘娘竟然都不问皇后为何不出面,就敢擅请北衙禁军?”
“臣妾之职,职在侍奉陛下和娘娘,帝后同心,娘娘的意思,自然就是陛下的意思。”
这话又恰好说到陈太后心坎里,帝后同心,太子地位稳固,这是她最想看到的画面。如今宣王李世默看似有冒头的倾向,她一直拿不太准清泉宫这对母子的心思。但此刻看来,至少宁妃这张嘴,倒是颇为乖巧。
“如今敬王这话,哀家怎么听着不舒服呢?”
一来一往,两次交锋,李世训发现自己竟然无法从宁妃手下讨得一点好处,反倒惹得陈太后亲自出马。他的脸色沉了沉,没说话。
没说话就意味着也该收手了。皇上站在一边,不语良久,才淡淡道:
“世训,既然你承认轻慢了郡主,罚你是应该的,先在敬王府上禁足一个月吧。”
一个月。如今朝堂风云变化,禁足一个月,出来之后,树倒而猢狲皆散,这勉强拉扯出足以和太子抗衡的党羽,还指不定变成怎样。
念及此,一直跪在一边由着儿子说话的丽德妃挣扎着向前爬了几步,哭声骤起,“陛下,陛下,世训他是……”
李世训侧眸,向着丽德妃挤眉弄眼。
别说了。我们母子间,总有一个人在外面才能谋事。
皇上还未来得及发话,陈太后再一次适时添了一把火。
“这还不简单,既然丽德妃认为敬王无辜,那便罚你和他一起禁足好了。德妃谪降为妃,封禁储秀宫,一个月。想来陛下当着东阳郡主的面,也不会有异议。”
陈太后故意把“东阳郡主”这几个字咬得很重——
东阳郡主,事关江山安宁,陛下可想好了。
“母后说的哪里话,就按母后说的办,”皇上向着陈太后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事关嘉禾,朕当然不会放过任何可疑之人。如今前因后果既已查明,下药者,对郡主图谋不轨者,皆不可轻纵。待朕明日前往正阳宫,确认这药是皇后所下,再罚皇后和太子,半年的俸禄吧。”
皇上的意思已然十分明确,在场的手上不干净的,各打五十发大板,息事宁人。
至于宁妃,救郡主有功,擅动北衙禁军也算一个不小的过。皇上没提,众人都猜是,功过相抵,不奖不罚。
李世训跪在地上很久,也没听见他此刻最想听到的话。终于忍不住自己开口。
“父皇要罚,儿臣绝无异议。可否容儿臣多问一句话,郡主,又该当如何?”
东阳郡主在敛芳宫几乎可称衣不蔽体,在场的宁妃、关河皆可作证。既清白有损,总该给郡主一个出路。
郡主这事儿……
其实陛下也正头疼。首先需得保证这事儿不被传到成都府,如今好不容易来个有本事,又对朝廷忠心耿耿的节度使,一旦皇子下药轻辱郡主之事传到成都,平白又要掀起一番风浪。
而化解此事的关键在于,东阳郡主本人的意愿。
但要她将此事瞒过成都,又该如何对东阳郡主开口?
皇上还未来得及答话,另一个哭声连同“哐哐”的叩头声在他耳边炸响。
“陛下,臣这一身清白今夜便毁在这小人手中。可陛下如果因此要我嫁予这小人,臣就是死也不会做。”
二十一岁的公孙嘉禾哭起来嗓子尖锐无比,满殿烛火随着她的哭声一齐摇晃。
皇上一时哭笑不得,“好了嘉禾,朕并没有下旨让你嫁给他。如果你心有所属,任何人,朕给你赐婚就是。”
任何人。
这三个字让李世训心头一颤。
万一她想嫁给太子和宣王中的任何一个……
而这三个字又让陈太后心头一喜。
皇后下药而太子为保公孙嘉禾清白,始终没有出手,这番心思郡主看在眼里,说不定……
双方的小算盘在沉默中打得飞快,却只听得那个尖锐的,哭腔撕裂着的女声道——
“嘉禾不嫁!”
公孙嘉禾一双手紧紧扯着那件勉强蔽体的外袍,叩头的声音砸在地上,致密的地砖也传出闷哼。
“嘉禾经此一劫,就是死,也不会嫁。”
“嘉禾!”
太后和皇上异口同声,语气却又截然不同。
她没答话,反倒拧过身体,向着宁妃娘娘大拜下去。
“如果不是宁妃娘娘搭救,臣早已清白不保,恐怕此刻了无生意,一心只求速死。”
她以膝为足,向着陛下挪了几步。
“臣自幼丧母,十多年来孤身一人,无枝可依,今日见宁妃方有如母亲般的亲切。请陛下准允,臣想认宁妃娘娘为义母。”
义母?
这唱的是哪一出?宁妃又给这丫头灌了什么迷魂汤?
陈太后、丽妃,连同李世训都不可思议地向宁妃望去。
却只见得宁妃还是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低眉顺目,双手交叠于膝上,谦恭,而置若罔闻。
皇上的目光也看着一动不动的宁妃,眉心微动,似透彻,又似晦暗不明。
“你要认宁妃为义母?”
“是。”
公孙嘉禾第一次迎上皇上探究的目光,眸间清明。她想,长公主所说,认宣王殿下为义兄,和认宁妃娘娘为义母,应该是一个意思吧?
百般确定之后,她又补了一句,“不然,臣求生无望,只求一死。”
皇上还是没有开口,似是在揣度什么一般,看得公孙嘉禾一阵心虚。
他在等什么呢?
长公主曾经和她详详细细分析过皇上将会如何处理此事的心态,他在等什么,不过是等她的一句表态罢了——
“还请陛下放心,既然认宁妃娘娘为义母,自然就是一家人。一家人的事,臣不会向成都府说什么的。”
皇上自然等的就是这句话。他转而向宁妃,似是卸了一口气一般。
“芷兰,既然嘉禾想跟着你,你就当多带一个孩子吧。溧阳还小,有个姐姐帮忙照顾着,也好。”
第二章 东阳:兄妹分食
隆平十二年五月二十六日一页翻过之后,立在朝堂上长达一年五个月的敬王李世训第一次缺席早朝。朝中一时暗潮涌动,议论纷纷,皆揣测后宫之中太子与皇后对这位弟弟奋起一击,伤及敬王根本。不过,有心人也发现了,太子似乎也怏怏的,全然不像反击成功的模样。朝后有人有心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太子和皇后也被罚俸半年。
难不成,是东阳郡主的生辰宴上,出什么事了?
大概是事涉东阳郡主的清白,皇上下旨严令后宫人等议论此事,防止此事的消息被好事之人泄露到成都府。所以百官虽疑,也不知其所以然。
不过,这都与高枕无忧的东阳郡主公孙嘉禾无关。她在自己的郡主府修养几日,身体好透实了,才随着宣王李世默一同进宫拜望宁妃娘娘。
“今日是你第一次作为女儿的身份拜访母亲,有些该说的不该说的话,稍微留心点。”
一前一后两辆马车入了月华门,停在四处高墙的小道上。李世默和公孙嘉禾先后下了马车,向着清泉宫的方向走去。
公孙嘉禾细碎地迈了几步,跟上李世默的步伐,警惕地环顾四周,才眨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凑近了问道:
“什么是不能说的?”
“关于长公主的。”李世默向前走着,目不斜视,清雅而稳健,“长公主去过巴蜀,包括你生辰宴上长公主叮嘱你做的事情,都不能说。万一母妃问起来,你就说是一个你不认识的人告诉你的。”
忽地一滞,李世默望着前路故作轻松地笑笑,“不过她最有可能,什么都不会问你。”
“关于熙宁姐姐的,什么都不能说吗?”
原本目不斜视的李世默,实在忍不住觑了她一眼。
“这个称呼,也得改。如今你算是母妃的义女,本王的义妹,称呼长公主为姐姐,不成体统。”
“那叫什么?”公孙嘉禾顺着辈分想想,“熙宁姑姑?”
刚说完她就抱着双肘,一副遍体恶寒的模样。
“不能叫不能叫,妙龄少女被叫成姑姑,更不像个样子。”
旁边这人实在叽叽喳喳吵得很,李世默终于忍无可忍地停下脚步,“你就叫长公主殿下就行。”
这般叮嘱的结果就是,等李世默带着公孙嘉禾到了清泉宫,跟在宣王殿下身后的东阳郡主,跟打了霜的茄子似的。
“这边等了好久,竹荪炖的鸡汤也嘱咐小厨房热去了。”
宁妃还是一身清致的浅碧色衣裙,立在清泉宫前等了许久。“嘉禾这是怎么了?看起来蔫蔫的。”
“母妃——”
公孙嘉禾见到宁妃,一声“母妃”喊得比李世默还要顺口。飞快地从李世默身后蹿上前,连人滚进宁妃怀里。
“我哥她欺负我。”
“哥哥可好了,才不会欺负人呢。”
另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跃了进来,跃进来的还有一身茜桃色的纱裙。那纱裙也不甘落后,欢快地蹦进李世默的怀中。
溧阳公主李世语今年刚到十五岁,十几岁的小姑娘正是十八变的年纪。去年李世默奔赴巴蜀,印象中那小不点脸上还有团团的喜气。今夏一见,软嘟嘟的婴儿肥褪去了不少,干净而甜美的笑容,像盛夏刚刚结出的小桃子。
李世默不动声色把小语拉开,握着她的肩膀上下打量了一番。
“像是,长高了不少?”
“是的呢,”宁妃放下钻到怀中的公孙嘉禾,一手牵着公孙嘉禾,一手把小语牵过来,“去年做的裙子,小语今年穿都嫌小了。”
一手牵着一个到了殿中,菜色上齐之后宁妃便嘱了采葛采艾退下,一个母亲带着三个孩子正好坐了一张四方桌。
宁妃先开了筷,将炖得软烂的母鸡分下两只鸡腿,一只递了公孙嘉禾,一只放在李世语的碗中,笑道:
“世默,这次没你的份了。”
李世默正端着一碗鸡汤,轻轻撇了浮油,抿了一口。
“给两个妹妹吃,我不碍事的。”
李世语扯下一口鸡肉,向着那盅粉青釉地小盅伸出筷子,稳准狠地扎中一只翅膀,放到李世默的碗中。
“那哥哥,你吃这个,祝哥哥展翅高飞,大展宏图。”
这话本是最简单的祝福语,如今李世默和宁妃娘娘心境不同,听来各自别有意味。宁妃刚想开口,委婉提醒她今后注意些言语。那小丫头突然又似发现什么一般,忽地惊叫。
“哥,你现在都吃那么淡的么?我记得以前母妃做鸡汤的时候,你可不会把浮油清得干干净净。”
公孙嘉禾正在埋头专心吸溜鸡腿上的汤汁,听见李世语这句话,她不顾自己一嘴的油花,抬头,暧昧地冲李世默眨眨眼。
出去这几个月,宣王哥哥这口味,随人,随人。
不过好在李世语说话都是一时兴起,说完便忘。宁妃目光柔柔地注视着小语,想说的话考虑良久,没说出口。
转而向着公孙嘉禾,“到长安来,可还习惯?”
“习惯习惯,”公孙嘉禾秃噜秃噜把嘴里的吃食咽了下去,才乖乖坐端正了道,“就是有些干燥,蜀地湿润得多,每日得多喝好几罐子水。”
这话夸张,坐在对面的李世语从碗里抬起半个头,嘿嘿笑着。
公孙嘉禾的事宁妃大致听李世默说起过,自幼丧母,装疯十一年,被囚禁在高台之上与世隔绝。生来小姐的命,却没享小姐的福,小时候受苦太多,长不高,一双手生了疮也没人管。
“关中是干燥了些,好在阳光足,晒着也舒服。我祖上是淮扬一带的人,听回过家的人说,那儿也很是湿润。”
“母妃不是长安人?”
宁妃笑着摇摇头,“不是,祖籍扬州海陵。不过我生在长安,长在长安,从未回过海陵,也算半个长安人吧。”
说着她的目光落在公孙嘉禾端着碗的手背上,只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关中干燥,手背容易干裂有时还需涂些面脂。你手上之前的疮尚未痊愈,待你吃完饭净手之后,涂一些,好得会快一点。”
第二章 东阳:家宴和乐
公孙嘉禾一听,飞速地把碗中的饭扫进嘴里,向着宁妃伸出十根圆圆的手指。
“我吃完了,现在可以涂了嘛?”
李世默依旧保持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良好教养,他缓缓咀嚼着口中的米粒,咽下之后才道:“嘉禾,之前怎么教你的,你现在毕竟身份不同,该注意的礼仪规矩得懂。”
“平常在外面得讲不少规矩,到这儿就是回家,随意就好。”宁妃眉眼带笑地看着这几个孩子,“世默你继续吃你的,嘉禾我来照料就行。”
宁妃起身取了平日里自己常用的面脂,端了盆温水替嘉禾净手。一边用无名指沾了些乳白色的膏体,细细在公孙嘉禾的手背上研磨均匀,一边温温道。
“女孩子需得用心养着,脸上手上的皮肤,最是娇贵。你要是觉得这个好用,再带些回去。哦对了,”
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宁妃抬眸向着对面的李世默问道:“嘉禾入宫也还需向陛下请旨,对吧?”
李世默一怔,他刚刚见母妃垂眸为公孙嘉禾涂面脂的时候,脑中一闪而过的是——
绵州,同兴客栈后厨。
她饮了酒前来,鬓发间似带了桃花香,朦胧的灯火中脸颊微微泛红,一双凉津津的手握住他的。也是这个姿势,无名指沾了软膏,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抚匀。
突然就,很想见到她。
很想很想。
“哥,母妃问你话呢!”
李世语也算是吃的不多的,一早放下碗筷。见自家哥哥恍神,伸手就挂在李世默的脖子上,小脑袋在他脖子边蹭来蹭去。
“小语,”突然一个人形挂件系到脖子上,李世默只得放下碗筷,拍拍她垂在自己胸前的手背,“下来,挂在你哥哥的脖子上,像个什么样子。”
“诶?之前也是这样的呀?”
李世语讪讪地被自家哥哥扯下来,眨眨眼。以前是这样的吧,她记得自己小时候,甚至就在去年,时不时钻到哥哥怀中,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咳……之前是之前。”李世默把小语拉到一边,仔仔细细把她打量了一遍,大约是又长高了的缘故,新做的裙子没有盖住脚背。
“你已经十五岁了,是个大姑娘。今后还要嫁人,总往哥哥这里钻,不太合适。”
一听到“嫁人”两个字,李世语脸微微红了红,绞着手站在一边,没多说话。
正在享受着宁妃娘娘涂面脂的公孙嘉禾,闻言转头看向这边。
哟!宣王殿下这又是端着一副给人讲道理的模样。小语哪知道,她哥这般,不过是些幌子罢了。绝不能让她遭了自己的老路,便向着李世语苦口婆心劝慰道:
“你哥这哪是担心你嫁不出去?他现在可是有心上人了,这有心上人的男人吧,恨不得和一切不同性的人,包括自家妹妹,保持距离。”
“诶?哥哥你有心上人了?”
刚还垂首闷闷不乐的李世语忽然眼中闪过一丝亮晶晶,她好奇地冲着李世默眨着眼,再眨,像看到猎物一般,愈发明亮。
“谁呀谁呀?”
不是薛瑶姐姐吗?
后面这话她知道是哥哥的禁忌,也就敢偷偷肚子里说说,没说出口。
宁妃闻言也转过头来,不似李世语那般夸张,眉间也是带着焕然的笑意。
“真的吗?这是好事呀,哪家的姑娘?”
李世默流畅熟练飞快且笃定答道。
“没有。”
“诶?真的嘛?”公孙嘉禾调皮地冲他使了个眼色,一副不知哪来的沾沾自喜,“你要是不承认,我可就跟她说去了。”
“你别……瞎说。”
公孙嘉禾小人得志的心态忽起,这厢想着谁叫你一进门就跟我叮嘱这叮嘱那的,之前在成都也是,说什么要讲礼讲礼的,分明就是怪我打扰了你和长公主的好时光。
啧啧啧,她新学了一个成语叫什么来着的?
道貌岸然道貌岸然。
这般想着,公孙嘉禾得意之色更甚,“是嘛,你也别看看,我这无中生有的本事,都是跟谁学的?”
“啪”的一声,李世默忍无可忍把手中的筷子磕在碗沿上。
“公孙嘉禾。”
被吓唬的小姑娘吐吐舌头,“知道啦知道啦,知道说到宣王哥哥的伤心事,我不说就是了。”
你还说。
李世默瞪了她一眼,才重新恢复原本安然清雅的神态。
宁妃把一切默默看在眼里,面色倒是如常平稳,各打五十大板,轻轻放下。
“嘉禾,你哥不愿说就算了。本来说不定也没什么,倒弄得鸡飞狗跳的。”
无名指不停,宁妃指尖轻柔地抚着公孙嘉禾的手背,“这个力度可还舒服嘛?”
“舒服舒服,”公孙嘉禾笑眯眯的,“这个面脂又香又滑的,好舒服。”
“喜欢这次先给你带两盒走,用完再来。”
“真的嘛?”
李世默抬眼,看了一眼对面母女和乐,心下难得安宁。
只见公孙嘉禾扑到宁妃怀里,抱着她的腰在宁妃胸前蹭蹭,“母妃最好了。以后我也是有母亲的人了。”
宁妃替她捋了捋耳后的鬓发,想到李世默之前跟她说这小姑娘自幼丧母,一时爱怜之意更深,“是的呢,以后你还有哥哥和妹妹。”
公孙嘉禾从宁妃怀里爬起来,她抹了抹眸间水色,吸了吸鼻子才镇定下来。
“那个……可能我之前一直没跟你们说,为什么要装疯的事。”
宁妃听闻一怔,随即紧紧握住了公孙嘉禾的手。
公孙嘉禾尚有黏意的手指也握住宁妃的,像是汲取某种力量一般。“是因为我十岁的时候……我亲眼看到,母亲被,公孙枭,掐死……”
她很少哭,一时劲头上来,眼泪止都止不住。
“我怕,我真的害怕,怕他也要我死,我就……”
原来是这样?
李世默心下还未来得及多感慨,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宁妃娘娘。她把公孙嘉禾小小的个子揽在怀里,揉着她的肩膀,声音轻柔。
“事情都过去了,你现在也有了新的家,我们一家人都会陪在你身边的。”
“是呀是呀!”李世语蹦蹦跳跳地过来,“嘉禾姐姐从此之后就是我姐姐了,谁敢欺负我姐姐,我就……”
她乖乖女惯了,一时想不到什么威胁的话,憋了半天,才撸起袖子,“我就揍他。”
宁妃噗嗤一笑,“小语……”
“诶?不行吗?”似是终于察觉这话不妥,李世语赶紧抬手指了指坐在另一头的李世默。
“我哥揍,我哥揍他。”
第二章 东阳:姐妹私语
公孙嘉禾在宁妃怀里探出半个头来,刚刚还哭得稀里哗啦的,现在又一本正经满含期待地冲着李世默眨眼。
“宣王哥哥,小语都说了,你揍,你揍不揍哇?”
既然认了嘉禾做妹妹,这一屋子的三个人,都是他誓死要保护的。保护的方式有很多种,揍大概是最冲动最上头的事。揍不揍这个问题,问得属实无厘头。
今天公孙嘉禾到底是吃了什么,处处跟他过不去?
还没等李世默回答,公孙嘉禾分外体贴地帮李世默解围道:“唉,揍人这事儿有伤风化,宣王哥哥肯定会想到更好的办法啦,对不对?”
李世默刚想缓口气,只听得她话锋一转,又补了一句。
“不过我怎么听我哥说,宣王殿下之前为了个女人,跟他大打出手,还使出了,断子绝孙脚?”
这个“我哥”自然指的是公孙嘉禾的亲哥,公孙杜宇。
“公孙嘉禾。”
第二次,李世默把筷子磕在碗沿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被警告的小姑娘赖在宁妃怀里,一副有恃无恐看好戏的神情。
“啊?哥你会打人了?”李世语跟听到什么天方夜谭一般,分外天真,又恰到好处地与嘉禾一唱一和道,“断子绝孙脚是什么?”
断子绝孙脚是……
李世默实在不想把这事解释给小语听。要不是那天杜宇嬉皮笑脸地跟他说,正月十五的晚上送了她两箭,一箭蛇毒一箭情毒,就是为了把她塞到他床上,差点害了她的清白和性命……
当时他是真的忍不住,迄今为止回想起来,他依旧后怕着。
饶是一向淡定的宁妃也忍不住看向李世默。自家儿子这反应,多半是被说中了。
说中之后就意味着,真的有那么一个姑娘,他因此跟剑南道西川节度使打了一架?还使出了,不太雅观的,断子绝孙脚?
没有比母亲更了解自家孩子的,李世默从小性子被磨炼,良好的教养几乎是浸润到骨子里。平日里连一句重话都说不出来,更别说动手打架。
倒也不是说打架不好,只是宫里的孩子,从小就被教得规规矩矩的。既然她无法让自家孩子享受宫外人的随心恣肆,早日打磨总是好的。加上之前薛家一事,李世默一直郁郁终日,如今听到他为了个姑娘和别人动手,居然生出了几分难得的欣喜。
零零碎碎想了这许多,宁妃也知道现在问不是时候,便轻轻揉着公孙嘉禾的肩膀。
“嘉禾,你少拿你哥开玩笑,小心他哪天随便挑个人把你嫁了。”
“诶?”公孙嘉禾霍地一声从宁妃怀里爬出来,“我不嫁我不嫁!”随即又抱着宁妃蹭了蹭,“我要跟母妃在一起。”
“好,在一起,”这般说着,宁妃冲李世语使了个眼色,“小语你是不是要午睡了?还杵在这儿,小心长不高。”
李世语人小鬼机灵,看着母亲冲她眨眨眼,又冲着公孙嘉禾眨眨眼,便扯着公孙嘉禾的袖子,“嘉禾姐姐,走嘛,陪我去午睡嘛。”
“诶,不是……”
公孙嘉禾一脸懵,我还要继续坑宣王哥哥呢,这就把我支走了?
宁妃替公孙嘉禾捋了捋头发,略带歉意。
“嘉禾,小语午睡总要跟人说话。她这是喜欢你,才拉着你呢。你们姐妹俩好好说说悄悄话,母妃就不去听了。”
李世语一路拽着公孙嘉禾到了自己住的偏殿,关上房门,把照顾的婢女隔在门外。自己一边埋头收拾着床铺,一边偷偷地眨着眼,竖起耳朵仔细听。
“嘉禾姐姐,你今天,怎么总和哥哥过不去啊?”
“诶?”
公孙嘉禾傻愣在一旁,这么明显的吗?
“有的。”
李世语又蹦跶蹦跶去耳房抱枕头,公孙嘉禾怕她需要帮忙,也跟着过去。备用的枕头放在阁楼上,小不点李世语正准备爬着楼梯去取。同样是小不点的公孙嘉禾实在担心这十五岁的小丫头,便自告奋勇换了她。
“嘉禾姐姐你还没说呢,”李世语站在下面孜孜不倦地问,“哥哥,是真的喜欢上一个姑娘了,还因为她,跟你哥打了一架?”
公孙嘉禾伸手在阁楼上摸索着,在布兜里揪到一个缎面枕头,扯出来,扔给站在下面的李世语。“这事儿你哥死不承认,我又能怎么办,你说你是相信你哥,还是相信我?”
李世语抱着枕头在下面若有所思,“要是一般情况下吧,我肯定相信我哥……”
“你这小没良心的。”公孙嘉禾扶着楼梯,向下斜觑了一眼,“白费我帮你上刀山下火海地找枕头了。”
“不是,我还没说完呢,”李世语一脸天真无邪,笑嘻嘻的样子实在让人恨不起来,“这事儿看我哥的反应,我肯定相信你。只是,我哥为啥不承认啊。还有,你为啥总在,含沙射影地,刺激我哥?”
“这事儿吧,”公孙嘉禾一步一步从梯上退下来,拍拍手里的灰尘,“我得想办法让宁妃娘娘知道了,而且也只能交给母妃来解决,我们俩都插不上话。有水么?我洗个手。”
“来了来了,”李世语小碎步跑得飞快,生怕自己漏听了什么一般,端了盆水颠儿颠儿跑回来。
“不就是喜欢个姑娘的事嘛,怎么被你说的,像犯了十恶不赦的罪一样?”
“说的轻巧,”浸了热水,公孙嘉禾舒舒服服地在水盆中张开了十指,“你喜欢过谁嘛?”
李世语难得脸红,“有,有啊……”
看到面前这小丫头突然气短嗫嚅,公孙嘉禾忽地想起来,之前在成都以及回京路上,关河跟她嘀嘀咕咕了好多,溧阳公主怎么怎么可爱,怎么怎么讨人喜欢云云,磨得她耳朵都快出茧了。
一时上头,居然把这事儿给忘了。公孙嘉禾试探着问道:“该不会是……关河?”
“诶?”惊呼一声,李世语赶紧捂住嘴巴,“你怎么知道?”
公孙嘉禾默默腹诽,不仅我知道,你哥也知道,宁妃娘娘惠达,估计也早就知道了。
两人出了耳房,嘉禾由着李世语把两个枕头拢一拢,摆成一排。
“回京城的路上,关河他跟我夸过你不少次,每次说话,最后必然绕回到你身上。”公孙嘉禾稍一回想,随即遍体发酸,她故作嫌弃的抱着双肘瑟瑟发抖,“啧啧啧,这陷入爱河中的男人啊,一个比一个可怕。”
“他夸我什么呀?”背对着公孙嘉禾,李世语偷偷摸了摸脸上的热意,庆幸自己还好正在收拾床铺。
“说你可爱,特别可爱,就是仙女一样的人物之类的。诶?你……”
这厢说着察觉到那头没声了,公孙嘉禾好奇地凑到李世语耳边,盯着她耳朵泛起的诡异红晕。
“老实交代,你和关河,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第二章 东阳:那年鹦鹉
“哎呀,这个事嘛,”李世语面色绯红,她拍拍枕头,“挤被窝里说嘛,说出去多不好意思呀。”
等会儿,要跟她挤被窝?
公孙嘉禾冲着她眨了眨眼,
是呀。
李世语重重地点点头。
“不然我为什么要拿两个枕头哇,”她坐在榻上,裙摆散开如一朵花,衬得她的笑意也如花一般,“姐姐你就陪我午睡一会儿嘛。”
行。
公孙嘉禾咬咬牙,看到小语一脸期待的眼神,一脸悲壮换成了笑嘻嘻。就当是为了探听小故事,以后就有了嘲笑关河的底气。
换了薄如蝉翼的寝裙,两人一人趴了一只枕头,扯上蚕丝大被拢成洞穴一般的模样。
刚一扯上被子,公孙嘉禾就迫不及待,“快说快说,你和关河,是怎么认识的?”
“诶呀这事儿嘛……”被公孙嘉禾恨不得挤到墙角,李世语吐吐舌头,“前年的时候吧,我哥出去玩不是送了我一只鹦鹉嘛?”
公孙嘉禾适时送上白眼,“咋的,还怨上你哥了?”
“事实就是这样嘛,”李世语偷偷把头向两肘间埋了埋,“那只鹦鹉很聪明,学说话也快,就是特别能折腾。第二年刚开春,就是去年,采艾一个没看住,它就从笼子里飞走了。”
“别跟我说这只鹦鹉被关河捡到了。”
公孙嘉禾也学她抱着双肘,撇撇嘴,一副“啧啧啧”的模样。
“差不多……是这样的。就,当时我一气之下甩开采艾,向着墙后御花园的方向找,没找到。最后偷偷溜出御花园的后门,发现鹦鹉就在他的肩膀上停着。”李世语埋在两肘间的下半张脸不安地扯了扯嘴角,又吐了吐舌头,“怎,怎么了?”
“没什么,挺……美好的呀。”
挺烂俗的。公孙嘉禾默默腹诽。
“真的嘛?”
“你想啊,阳春三月,莺歌燕舞,草长莺飞,一个美丽的小公主,寻找她心爱的鹦鹉,结果遇上了她的心上人。”
公孙嘉禾一边从肚里搜刮着词,一边不忘手上唱戏似的绕着花。
“啊!一个是寂寞春闺玲珑心,一个是策马扬鞭少年郎。一段传奇情缘,由此生根发芽。”
啊!以后拿关河有办法了。
“就……也没有啦。”
什么寂寞春闺,哎呀真叫人害臊。
李世语七手八脚比划着,不过枕着胳膊肘,只有手指头能动,哗啦哗啦的。
“当时吧,他就站在那儿,很长很长的通往宫外的长街。四周都是灰色的,他的铠甲也是灰蒙蒙的。只有停在他肩膀上的那只鹦鹉,是彩色的。”
所以,连同他那个人,都变得彩色起来。
其实李世语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她第一次战战兢兢推开御花园通往宫外的那扇门,没有预想的满城风烟,也没有话本子上的金戈瘦马。只有一个关河,一动也不敢动地站在那儿,稚拙,而又固执到可爱。
其实,明明可以掸掸肩膀就能把那只鹦鹉赶走的。却又好像,就在等她一般。
她笑眯眯的,一蹦一跳凑到他面前。
“那只鹦鹉是我的,你叫什么名字呀?”
公孙嘉禾看了一眼身侧笑眯眯的李世语——
算了算了,没眼看没眼看。
“话说这事儿,可能算是,私相授受吧?你哥知道吗?”
“我哥好像也有这个意思?”李世语揣测,不太确定,“之前问过我一次,我跟他说认识,意外因为鹦鹉的事见过一面,具体细节没说,就说了对他印象还不错。我哥只是说知道了,似乎在有意……”
有意提拔重用他。
出生皇家特有的敏感让李世语欲说还休,她换了个话题:“嘉禾姐姐,你跟他是从巴蜀回来的吧?他这一路上,还好吗?有没有哪里受伤?”
你这夺催命三连问。
公孙嘉禾心里一再腹诽,说出口却是——
“他一路都好,放心,有你哥照料着呢。”
其实她也不是很清楚他们之前经历了什么,她认识关河,不过是一个多月以前。这一个多月以来关河倒是一切都好。既然小丫头要问,也省得她担心,就当他这六个月都好了。
果然,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松了口气,公孙嘉禾也松了口气。
“还有……”李世语嗫嚅了一会儿,忽地又起。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他是不是一个能对我很好的人。第一面,确实很好。至于之后,我也,不太确定。嘉禾姐姐和他一路相处的时间,很长吧。他,应该很好吧?”
与之前的“好”截然不同,这个“好”的是说,是否值得托付终身。
嗯?
怎么还突然问起这个?
公孙嘉禾此前从未接触过男女之情,一时头大,只得换个说法。
“你哥没说过他么?”
李世语侧脸枕在胳膊上,揪起好看的眉头,看起来愁愁的。
“说过,我哥很看中他。”她努努嘴,“我哥也是为了我,才努力帮关河挣军功的,我不想问东问西拂了他的好意。而且,我也想听听,同为女子的,姐姐你的看法。”
原来是这样。
公孙嘉禾不禁幽幽感慨,这小丫头看似年幼,实际门儿清。
皇家催人老啊。
“他人很好的,”公孙嘉禾安抚道,“很可靠。”
这倒是实话。虽然两人斗嘴不断,但关河是真的人很好。当初不要命地救她,一路护送她到汉州找宣王殿下。如此视军令如泰山,应该会是个有责任感的男人。
“真的?”
看着李世语一瞬间眸子亮起来,公孙嘉禾不由感慨小女孩就是小女孩,一句话就能开心成这样。
“而且,他好像真的很喜欢你,张口闭口都是你怎么怎么好。”公孙嘉禾挪了挪枕得酸麻的手肘,语重心长,又看似艳羡地拍拍李世语的肩膀。
“所以你放心啦,他一旦决定对你很好,就一定会对你很好的。”
李世语自顾自痴痴地笑起来,咬着唇,没忍住,嘴角疯狂上扬如抽搐一般。
就在公孙嘉禾不知道第几次感慨没眼看没眼看的时候,趴在一旁人小鬼机灵的李世语,突然又冒出了一句。
“嘉禾姐姐,你喜欢我哥哥吧?”
第二章 东阳:知子莫如母(上)
“啊?”
这是哪跟哪?
躺不住了,公孙嘉禾面朝小语侧过身。
“你为啥怎么说?”
“我哥很好啊,”李世语歪着脑袋一副理所当然,“好多姑娘都喜欢的。”
得,原来这小丫头片子是她哥的头号迷妹。
公孙嘉禾很想扶额,结果发现侧身躺着扶不上,只得满头黑线地盯着她,无话可说。
“是不是呀?”那边一个劲儿地催促。
“你别急我想想。”这边白了她一眼。
公孙嘉禾稍一回想宣王殿下的模样,确实……长得也还可以,人,还行?如果不是提及和长公主有关的事,应该还是挺好的。
可要真说喜欢,倒也谈不上。主要是自己也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意思。
她这么想,便也这么问了。
李世语显然没料到嘉禾姐姐的回答是这个,不可思议眨眨眼,才支支吾吾解释道:“喜欢就是……你看到他,整个世界突然就变成彩色的了。你能想象吗?”
趴着比划太难,李世语仰面朝天,一双手跟群魔乱舞一样,也不知道公孙嘉禾看明白了没。
大概是没看明白的,因为公孙嘉禾一脸懵地看着她。
“我的世界本来就是彩色的啊,为什么要喜欢一个人才会变彩?”
沟通失败。
李世语一脸幽怨地盯着她。
“那你为什么那么帮我哥哥?”
公孙嘉禾今日来之前,李世语曾经听宁妃娘娘说过,之后她会有一个姐姐,人很好,而且帮了哥哥不少忙。
“小姑娘,我要活命呐。”公孙嘉禾不禁感慨皇家小女儿不谙世事,属实幸福,“这宫里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能把我撕了,我这不是……”
她讪笑着,颇为乖巧讨好。
“这宫里哪有宁妃娘娘这么好的人,哪有像你这么可爱的人,哪有像你哥这么……善良的人?”
李世语一脸警惕,“你真的不喜欢我哥?”
公孙嘉禾信誓旦旦,“不是你想的那种喜欢。”
李世语再一脸警惕,“那我哥喜欢谁?”
公孙嘉禾目瞪口呆。
嗬,敢情在这儿套她话呢?
另外一个套话的,正在清泉宫的主殿,不过远比李世语要耐心得多。
饭菜蔬食已经撤了下去,宁妃嘱了采葛端了盘点心上来,跪坐在李世默对面,不说话。
他们母子间很少这么长的时间对坐不说一句话。李世默规规矩矩跪坐在另一头,双手交叠,垂眸而恭顺。他眼角偷偷瞟了一眼细腻的青瓷碟上乘着的几个玫瑰饼,白胖白胖的酥皮上朱笔点绘了一朵玫瑰花。
甜点的话,她应该很喜欢吃吧?手上沾了酥皮沫儿,还会仔仔细细舔干净。如果她看见这碟玫瑰饼,应该会很欢喜。
他颓然地发现,好像现在,不管自己做什么,都能想起她来。
自从回京之后,他们和公孙嘉禾曾在灵溪茶庄见过一面,详细商讨了五月二十六日生辰宴上的动手事宜。之后便各有要事,各自分头去忙。
现在想来,也有快十日了。
快十日了。
李世默眸色暗了暗。
宁妃坐在对面,不动声色,细细将自家儿子的反应收入眼中。
终于觉得继续僵持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了,她道:“你回来专门给你做的,怎么不吃呀?”
“谢过母妃。”李世默垂首应了声,双手取了一块簌簌落着白雪似的酥皮点心,一手接着,小口小口往嘴里送。
越过李世默看向窗外,夏日的阳光在窗棂间欢快地跃动着,映着宁妃的眸子明暗不定。她凝思回神,终于挑了个话头。
“二十六日生辰宴那件事,你们到底干得太过火,万幸嘉禾没事。你之前跟我说过一声,怎么不说如此危险?”
“兹事体大,征求过嘉禾的意见,也百般确认过,她是愿意的。”
放下手中咬了一半的玫瑰饼,李世默隔着一张桌子向着母亲大拜道,“至于不和母妃说,是不愿母妃平白担心。这是我的意思,还请母妃责罚。”
望了一眼那头二话不说就拜下去的李世默,宁妃轻叹一声。
“你都这么说了,我这个做母亲的,还能罚你什么?只是以后嘉禾的婚事……”
同为女子,她眸间染上淡淡的郁色,“此事一发,就算陛下百般阻挠消息外传,就算她心里不介意,毕竟还得忌讳几年。她已经二十一岁了,再拖个几年,不太妥当。”
“她初到长安,还需诸方面适应。这几年,倒是可以让她好好挑挑,挑个合适的,总比仓促嫁了好。”
李世默所言,其实也很妥当。宁妃心知他自有计较,便也不再多问,转而问起小女儿。
“小语呢?我记得你是属意北衙禁军的关河,小语对他的印象也不错。”
“关河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虽然家世稍有些低,军功也能弥补。”他笑笑,“毕竟这些都是虚的,对小语好,才最重要。”
宁妃点点头,李世默的考虑,她一向很放心。
“长兄如父,如今你有两个妹妹,自当是多多照料。你打小就懂事,我从不担心你会对妹妹有亏待。反倒要提醒你一声,别什么事都揽在身上,自己的事,也要放在心上。”
自己的事。
母妃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从嘉禾的事扯到小语的事,大概都不过是幌子,归根到底,是要问他的事,他的感情,他的婚事。
公孙嘉禾这个家伙!
李世默盯着咬了一半的玫瑰饼,只是静静听。
“今日难得有空闲,我们很久也没这么长聊过了。自从三年前薛家出事,你就一直郁郁寡欢。世默,没有比母亲更了解孩子的。我知你长情,但作为母亲,其实并不愿看你,自苦如此。”
宁妃看向很远很远的窗外,日色澄澈,空无一人。
其实二十多年前,曾有一个人,站在窗外,日日夜夜。
太久了。到今年,让她算算,已经二十七年了?
日光日复一日移动脚步,她有时都快忘了,曾发生过那些事。
“日子总是要向前看的。”她告诉自己,也告诉自己的孩子。
“如果你有了心仪之人,却因为对二小姐的愧疚而裹足不前,百般自责。想必二小姐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你始终走不出困境。”
李世默静静听着,知道母亲是误会了。误会他因为之前薛瑶的事,放不下过去,所以对自己的变心生出愧疚,迟迟不肯向前看。
虽然也有一部分,但主因,并不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