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归京:明月楼话(四)
“你查到了什么?”
“恰好相反,关于西突厥的奸细,我并没有查到太多东西。”若昭笑笑,颇为无奈,“丽德妃出自西突厥,允许家书相传,本来就是人之常情。加之明面上的家书,本来就是经过宫里审查的,没有什么问题。而当时,丽德妃甚至根本就没有明面上往西突牙帐送过家书。只能解释为,家书之外,他们暗中还有别的方法沟通,比如趁着隆平九年宫里不稳的时候。”
“但我至少知道了一点,二十年前,承光二十三年,丽德妃嫁入二皇子府上时,应该暗中也是有一批人的。这些人,目的不正,从他们的主子丽德妃行事,大致可以看出。”
不懂便问,萧岚打断她的话。
“那李君毅呢?为何谈及西突厥的奸细,你最先让我接触的是他?”
“宫里有些耳目传给我的消息是,当年丽德妃嫁入二皇子府,是李君毅主动找陈太后,也就是当时的陈皇后说的情。当时的陈皇后,还在苦心孤诣地给二皇子找帮手。如果娶西突厥的公主,能换来西突厥的帮助,哪怕是不干涉。这个交易,她是愿意做的。”
论及断事谋局,若昭总是神采带笑,顾盼而神飞。
“这就说明一个问题,丽德妃嫁入长安带了什么人,李君毅是清楚的。他当时还是南衙禁军十六卫中金吾卫大将军,他不可能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放一个人进来。”
“所以,”她一顿,把话头递给萧岚,先前神采奕奕一敛,似笑非笑,“萧二公子,你跟李君毅将军那么熟,探听到什么了?”
“李君毅将军确实知情,但他……”事情千头万绪,萧岚一滞,才接着道,“丽德妃入京不过是个幌子,就算你把她翻个底朝天,也查不出太多有用的线索。真正掌握那批奸细的,是丽德妃的姐姐——
“阿史那燕如。”
“还有这么一个人?”
“对。”
“阿史那燕如还有一重身份,是……”
萧岚再一滞,缓缓吐出几个字。
“我家的二姨娘。”
萧府二姨娘,那不就是,中书令萧靖萧大人,的妾室?
若昭一怔,眨了眨眼,“萧大人还有这段故事?我竟然从来都不知道。”
她嫁入萧府之前,虽然不过十七岁,倒是尽己可能地把萧府从头到尾查了一遍。萧大人的仕宦经历,住在长兴坊萧府一家五口人的个性,甚至,萧家的主要支脉。
结果到头来竟然全然不知萧府中曾经有一位妾室。
萧岚苦笑,让她第一次对父亲生出意外惊诧之情的,居然是一件镶了花边的宅闱秘事,一时不知是喜是悲。
“我父亲,想要藏个人,还是容易的。何况他的身份决定了,他不能纳妾。”
因为萧相大人本人的才能和地位,常常让人忘了他的另一重身份——
他是一位驸马爷。他的正妻,萧家三兄妹的生母,是当今圣上的姑母,先帝的幼妹,长乐静和大长公主。
而驸马爷,几乎所有人都默认,是不可以纳妾的。
也不怪若昭全然不知,甚至都没往这方面多想。
“不仅如此,”萧岚再苦笑,“我还有一位,庶出的弟弟。”
“阿史那燕如还有孩子?”
许是这段萧府往事过于暧昧离奇,若昭都没发现自己一连问出了这么多问题。
“谁?”
“他叫萧岩,隆平元年十一月,他和她的母亲,一同被逐出萧府。从此之后,不知所踪。”
“所以,才有隆平元年,时任吏部侍郎的萧大人举报李君毅失职,导致中书省失窃。以及,也就有了大长公主这些年固守佛堂,不出门半步?”
也是了,据四年前若昭调查的结果,大长公主和萧相大人似乎颇为恩爱。承光十三年,年仅二十岁的萧靖高中状元,随即迎娶了当时的静和长公主李从俪。而静和长公主,实际上比萧靖大两岁。
而静和长公主熬到二十二岁才出嫁的原因,据宫里那些传言,待字闺中的她一直在等萧靖。
等他有朝一日高中进士,风风光光十里红妆来娶她。
映衬着荒凉苍白的现实,浪漫瑰丽的传言,也变得尤为可笑。
原本希冀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静和长公主,终究是梦碎了一地。
在四年前她初初嫁入萧府,对静和大长公主自封佛堂的行为很是不理解,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她是怎么说来着的?
“年少多愿,老来始觉万事皆空,佛法能否普度众生我不知道。我只觉静心。”
一向温言细语的长乐静和大长公主,说出这句话的刹那间,流露四大皆空的冷意。
不过,当时若昭唯一的想法就是,原来萧屹的气质承袭其母。甚至可以说,极类。
原来是这样。
理了理思绪,若昭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萧大人怎么会和,这位西突厥的公主,认识?”
“他当年并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都叫她燕姨娘。”许是想起往事,萧岚双眼微眯,“家父带她来到萧府时,就已经有那个孩子了。就算母亲想阻止,总不能白白让萧家的骨肉流落在外。”
那是他母亲的第一次妥协,为了萧家的骨肉。
“其实,阿史那燕如,是西突厥人这件事,是我母亲查出来的。她后来也承认了,来长安,另有所图。”萧岚侧目,望向窗外,仿佛在看隆平元年十一月,那场意义晦暗不明的初雪。
然而窗外,骄阳如炽,夏阳不识冬雪。
“当时,西突厥奸细在长安城的安置,都是阿史那燕如一手操办。丽德妃作为明面上的牌,西突厥奸细一旦事发,她必首当其冲。为了保证她妹妹手上干净,她从来没有让丽德妃经手。这也就是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在丽德妃身上,查出任何蛛丝马迹的原因。”
“后来呢?”
西突厥的奸细呢?总要有个下落吧。
“如果当时我们把阿史那燕如交由朝廷处置,那她,还有她儿子萧岩,连同藏在长安城角落的奸细,都完了。就算我母亲不追究驸马纳妾的事,萧府私藏奸细,兰陵萧氏百年望族的名声,也完了。
“至于西突厥的奸细,我们当时并不知道有多少人。阿史那燕如跪着求我父母放她和她儿子一条生路的前提是,永远不再动用那些人。”
萧岚一叹。
“你知道的,父亲既然决定留下阿史那燕如,是因为……动了真感情。他放过了她。父亲放过了,那我母亲,自然也放过了。”
那是他母亲的第二次妥协,为了萧家的名声。
第一章 归京:明月楼话(五)
“昭儿,既然决定要对你和盘托出,最近发生的两件事,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告诉你。”
若昭面色沉凝点点头,“你说。”
“其一,去年年初,阿岄前往北燕打探买粮密使,回来的时候受了点伤。”
“是。我很……”
“你先别忙着说抱歉,”萧岚制止道,“不是你的问题。阿岄的伤不是在北燕受的,是在西突厥。因为她当时,在北燕,看到一个人,应该是萧岩。所以她一路追着萧岩,从北燕一直追到了西突。”
“确定是他?”
萧岚面色寒了寒,日光照进坐在棋盘边的侧影,微冷。
“阿岄小时候被萧岩欺负惨了,应该不会看错。”
“如果是萧岩的话,那就是萧岄追踪萧岩反被发现,最后才被追杀。”若昭略一沉吟,“萧岩没有在北燕动手,而是到了西突厥才动的手?”
“对。除此之外,从萧岄过萧关进入大唐地界,到岐右关中腹里,这段路程,还有些小的追杀埋伏。”
“那就是说……”若昭歪着脑袋,目光刚好落在桌上已经微凉的茶水上,“萧岩在西突厥,还有点势力?而且,主要势力在西突厥?”
萧岚盯着眼前的那局黑白杀伐的棋,按下一子,收手,表情颇为满意。
“就你这个推断,是没错的,我与你所想基本一致。毕竟萧岩的生母,阿史那燕如,是曾经的西突厥公主,当今必勒格可汗的亲妹妹。她走投无路,回到西突厥,也是在情理之中。”
他起身,将若昭面前那杯茶换了一杯更温热的,推到她手边。“而且,还有一个细节可以佐证你的推断。阿岄在北燕追踪到萧岩的行踪,而一进入西突厥的地界,萧岩的踪迹,就消失了,应该是被有意隐藏掉。然后没过多久,就是铺天盖地的追杀。”
“铺天盖地”这个词是萧岄当时奄奄一息躺在榻上对他说的原话,实在很难想象,被追杀得只剩半条命,萧岄居然还能语出惊人地蹦出如此,嗯……惊心动魄的形容。
真不愧是他妹妹。
萧岚无奈地笑笑。
若昭倒没注意萧岚的表情,她的魂被牢牢锁在这件事上。“这样一来,还有一件事我放不下,”她暗忖,面容愈发严肃,“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想多了,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你说。”
“萧岩能在西突厥组织一场让萧岄身受重伤的追杀,说明他在西突厥很有势力,对不对?”
“对。”
“而这场追杀发生在西突,余波波及萧关以内的大唐地界,唯独没有发生在北燕。也许是他在北燕没有发现云隐。或者还有一种解释,他甚至不惧在大唐动手,偏偏唯独不能在北燕暴露行踪,那就是说,”若昭斟酌着用语,“他在北燕,应该是,有秘密的行动?而且,事关重大……”
“等等,”她一滞,又问,“云隐,是在哪儿发现的萧岩?”
“北燕王都黑水城。”
北燕王都。
若昭心下重复这个词。
一个在西突厥很有势力的人,掩人耳目,暗中潜入北燕王都,所为究竟何事?
为公为私?
是好是坏?
这个人物出现得突然,无头无尾,毫无踪迹可寻,若昭只得再问,“你刚刚说,萧岩是你弟弟,他多大?”
“生于承光二十四年,比你和萧岄,小两岁。”
似是想起什么,萧岚笑笑,颇有深意。
“之前没发现,现在一想倒是很巧,他和敬王,居然是同岁。”
“今年十九岁。”若昭自语,“倒还是个孩子。”
“别,你可千万别这么形容他。”萧岚噎住片刻,复又想起那些年萧岄一次次哭成大花脸的模样扑到自己怀里,一时不安的情绪更深。
“当年在萧府,他还不到八岁,就能把大他两岁的阿岄耍得团团转。时隔多年,这样一个人,万一遇上,你千万小心。”
“你放心。”若昭笑着点头,算是把他的关心应承下,“我现在比较关心的问题是,他又是如何抵达西突厥的呢?要在西突养成足以发动追杀的势力,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只能说明他很早就回去了。”
“这就是我跟你说的第二件事。”
萧岚起身,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润润喉咙,似要长篇大论。
“我开始以为,萧岩母子离开,是李君毅在背后帮忙,因此这些年一直有意接近他,试图探听一些相关的消息。不过直到最近我才知晓,阿史那燕如担心自己暴露,提前把西突奸细的名单和藏身之所托付给了李君毅,从此之后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至于西突厥的奸细,李君毅害怕此事波及自身,只得将其全部雪藏。”
若昭顺着他的话随口一接,“于是此事就沉寂了十年之久,直到去年敬王带着丽德妃的意思来找他?”
萧岚一惊,“你怎么知道是去年?”
若昭摊手,一副看傻子的表情,“如果不是去年,你和阿汐就不会如此顺理成章达成协议,在今年年初,正月十五百花宴的时候,借陈瑜民之手除掉那三个奸细。要知道,这批人已经沉寂了十年之久,敬王要想启动他们,几日可不够。”
果然又被面前这女人当傻子了。
脸色一僵又生硬地扯出一个笑容,萧岚喝了口水才平静下来。
“我要说的是另一件事。去年十月,敬王殿下拿着丽德妃的密信找李君毅,信的具体内容我不太清楚。但看李君毅的反应,大概是,丽德妃借用二十年前,李君毅曾帮助西突厥奸细进入长安城的把柄,要求他把名单交出来。”
“李君毅同意了?”
“是,他急于和西突厥奸细撇清关系,就答应了。”萧岚一顿,再喝了一口茶,“然后就出现了第二件我至今想不通的事。”
“什么?”
“你知道苏夫人吧?”
若昭点头。当然知道。
“萧家文臣薛家将,华阴皇后海陵花”。海陵苏氏多奇女子,苏夫人苏芷荷是宁妃娘娘苏芷兰的小妹,算起来是宣王殿下的姨母。和宁妃娘娘自幼藏锋不同,苏芷荷待字闺中之时就已经名满京城,算是十年前帝都京华数一数二的高门闺秀。出嫁之后倒是沉寂下来,旁人称呼都不冠以夫姓“李”,皆称呼一声“苏夫人”。
“苏夫人不愿自家夫君再次卷入此事,李君毅将名单交给敬王之时,曾差使贴身婢女采萍送了一封信给我。但,我并未收到来信,而采萍从此失踪,再也没有回去。”
此事确奇,若昭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再问,“你跟苏夫人,后来查过了吗?”
“我和苏夫人后来前前后后梳理过。排除劫财劫色,但不被京兆尹府发现尸体的可能性,她应该是被有针对地带走,或者灭口。他们的目的,要么是书信的内容,要么就是纯粹不想让我知道,西突奸细重见天日之事。但他们不是敬王的人,因为敬王在去年十月,并未能完全掌握那批奸细。”
看见若昭点头,萧岚继续肃杀的神情令人一凛,“劫走书信的人,和西突厥有利益牵扯,但不是敬王的人,而是我们从未了解过的,另一个势力。”
轮椅上的女人“嗯”了一声,她点头,顺着萧岚的话接着分析道。
“这也就意味着,现在的长安城,除了丽德妃和敬王手上掌握的西突厥奸细。至少还有子衿这一支,劫走苏夫人书信,致使采萍失踪的另一支——两支,我们不知底细,甚至在此之前,不知其存在,和西突厥有着千丝万缕的势力。而目前,因为子衿之死,明月楼,已经在她背后的势力前,暴露了。”
萧岚补充道:“或者说,还有一种可能,子衿背后的势力,和劫走书信的势力,是同一支。”
若昭抬眸,清亮的眸子映衬着透过窗棂的日光。一窗之隔,西市的车水马龙依旧沸腾而喧嚣着,反衬着屋中,一片阴沉沉的清寂。
她再开口时喉间已然有些哑。
“云渊,我现在有点不安。我总觉得,我好像,忽略掉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
第一章 归京:又见寒越(上)
从明月楼出来的时候已是日影偏西,初夏天黑得晚,酉时日头尚烈。马车一路向东过了朱雀大街,车外骑着马的萧岚嚷嚷着闷在车里对若昭身子不好,让风吟雪澜她们先回去,由他推着若昭沿街向东往萧府慢慢走。
絮絮叨叨聊了一下午,自然什么结论都没得出。四人交换了各自知道的消息,若昭又嘱托卓圭月汐,明里暗里多盯着点明月楼的动静。
也只能这样了。
若昭暗想,有些不安。
谋者,当临危不惧,游刃有余。从这个层面上说,她自忖不是一个合格的谋士。易动情,易不稳,尤其想到这个王朝今后何去何从时,常常总觉力不从心。感觉,时间不够了。
时间不够了。
这句话的前提是,未来存在一个时间节点,那是她所认为的,大势已去的终点。
到底会发生什么事,甚至让她觉得,大势已去呢?
这般零零碎碎想着,耳边颇为不合时宜地响起一个声音。
“你每天这么愁眉苦脸的,活得不憋屈吗?”
若昭一惊,回头,很是不满。
“很愁眉苦脸吗?”
萧岚觑了她一眼,故作嫌弃,“要不你自己回去照照镜子?”
“少来,你刚刚都没看到我的脸。”
“现在看到了,确实愁眉苦脸。”
“闭嘴,就你话多。”
“那不行,我还没问你呢,”萧岚东一句西一句地问着,“你什么时候去宣王府?”
“快了吧,”若昭也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五月二十六日公孙嘉禾生辰,有些事需得办。办完我再过去,大概六月初的样子。”
“跟阿岄说了?”
“嗯,今早说的。”
若昭“嗯”了一声,神思有些倦倦的。早上跟萧岄聊,下午四人谈了那么久,聊的时候一口气吊着,自然能打足十二分的精力。局一散,就跟抽空了一样,浑身就懈怠下来。
萧岚本来想说,阿岄其实很想你,诸如此类云云。看到她声音有些虚,不愿再拿别人的感情负担,再强加在她身上。
“等你进了宣王府,估计就在那些西突厥奸细,还有太子殿下的眼皮子底下,以后想出门就难了。我今天约了个人,要不去乐呵乐呵?”
若昭再回头,眉眼带笑。“姑娘?”
萧岚气短。
“男的。”
仔细一想更气短,又补了一句。
“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若昭再笑,眨巴眨巴眼,颇为暧昧。
“你是什么形象这不明摆着嘛,全京城里的人都知道。”
“去去去。”萧岚愤愤地摆手,“嫂子你这么埋汰我,万一全京城的女子皆以为我是花心汉,没人愿意嫁我。你负责嘛?”
“不会的。你在这大街上吼一声‘萧二公子要娶妻了’,只怕萧府的门槛都要被说媒的踏破。”
不知何时,大抵是去年腊月若昭执意入巴蜀开始?他们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漫无目的地打着呵呵,开着玩笑,不知时光流逝为何物。
西沉的日头被抛在身后,若昭目之所及,皆是他们自己投下一片阴影。萧岚推着她的轮椅,车轮碾过一团又一团的黑斑,碾过斑驳错杂的人影。
轮椅停在了东市口,居然到了灵溪茶庄,约人约到了她自家地盘上嘛?
这般想着,门口的小厮颇为伶俐把若昭抬了进去。上了三楼,视野随之一开阔。
“云渊兄。”
一声清越的呼唤,青衫大袖的人影一闪,就到了若昭和萧岚面前。
熟悉的脚踩木屐手持长笛,宽大的袍袖一甩,如女子起舞一般水袖翩翩,着实赏心悦目。
寒越?
自去年春试前灵溪茶庄小坐,若昭倒是一年多未曾见过这位新科状元了。
“云渊兄这是……带着自家嫂子过来了?”看到轮椅上的女子,寒越先是一惊,随即脸上笑意更甚,盈盈一拜道,“见过长公主殿下。”
若昭莞然带笑,礼数妥帖。
“师由去岁高中状元一举夺魁,本宫还未来得及道贺,是本宫失礼了。如今道一声恭喜,可还算来得及?”
“长公主哪里话。承蒙长公主记挂,越感激不尽。”他一抬手,飘逸而潇洒,“请。”
寒越提前在灵溪茶庄三楼挑了个雅座,临窗。他与萧岚都不是喜欢包间之人,嫌闷得慌,靠窗临风,自是意趣甚高。
不过若昭吹不得风,三人默契地折了个中,寒越坐一侧,萧岚若昭坐另一侧,若昭靠内,萧岚靠窗。
三人坐定,萧岚在一旁布茶,又唤了小厮上几份点心,默不作声听着若昭和寒越随口聊。
“自师由春试夺魁,这一年多来,本宫竟是从未听到师由的消息。可是在家等着吏部铨选?”
唐制科举,中进士者未必就意味着有官可做。吏有定员,禄有定额,需得经吏部铨选,考定其身言书判,酌情补缺。没缺,自然就只能在家等着。
寒越笑答:“越孤寒出身,年纪尚轻。吏部铨选还早,仍需多加历练打磨,才不负朝廷抬爱。”
“想过走博学宏词科么?”若昭再问,巧笑盈盈,仿佛就像普通朋友间家常闲聊一般,“本宫听过些闲话,似乎去吏部考科目,走上仕途之路,要顺利通常许多。以你的水平,登科当是不难。”
博学宏词科,与拔萃科等诸科,称之为科目,亦是进士入朝为官的一种途径。博学宏词科由吏部设考,中书门下及天子复核,设试文章,每年录取三人,可不满额。通过此类考试不需等吏员缺额,登科者,犹如踏上了升迁的青云梯,只要不犯大过,皆可位极人臣。
比如大唐两百多年历史上最年轻的中书令萧靖。二十岁中举,同年以博学宏词登科,在岐州雍县任县尉。五年间迁转关中诸县历练,二十五岁回京授监察御史。安和元年四月,当今圣上李若旻登基,其妹萧潜离封萧妃,凭借这一层关系,招为翰林学士,随侍帝侧,草拟诏书。隆平元年转吏部侍郎,随后步步升迁进入中书门下。四十岁时任职中书侍郎,与门下侍郎同掌中书门下要务。隆平十年二月,萧贵妃其子李世谚满十岁,特将许久未曾实封的“中书令”一名,授予萧靖,以示对他多年劳苦功高的嘉奖。
一份完美而无可挑剔的履历。
隆平一朝,萧靖虽与门下侍郎柳时睿同掌中书门下,但旁人称呼为“相”的,有且仅有萧靖一人。
人称“萧相大人”。
第一章 归京:又见寒越(下)
寒越依旧带着笑意,“多谢长公主挂怀。越自觉才能尚不足以入仕为官,所以趁着这个机会,四方游学,增长见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萧岚把斟满水的茶杯递了过去,顺嘴接道:“师由兄,所以这些日子,你该不会真的游山玩水去了吧?”
寒越谢过抿了一口,颔首,笑语盈盈。
“江南风土人情甚好,游历一二,着实有趣。”
此言一出,萧岚和若昭眼中颇有些艳羡。
萧岚活得算是恣意潇洒,无奈从小那场家庭变故,成了他心头难以解开的结。这些年在长安城,他一直牢牢关注着李君毅府,顺便在明月楼,探听官场以外的闲言碎语。
若昭倒是去过不少地方,不过碍于身体限制,走不远,勉强走遍了关中腹里。江南此去千里之遥,一路上舟车劳顿,自己折腾不起就不要麻烦周围人了。
现在想来,他们过早地被框进狭小的目的中,反倒失了太多生活的真趣味。
萧岚兴致勃勃地盯着他,“快,说说,看到什么了?”
“我这般附庸风雅之人游江南,自然觉得看什么都是好的。水乡泽国,人物意趣,就连那路上撑着伞的姑娘,”寒越笑,专盯着萧岚,“一朵芙蓉著秋雨,那也是好看的。”
“看我做什么?”萧岚偷瞟了饶有兴致听着的若昭一眼,随即瞪着寒越道,“诶,你看看你,好歹也是个读书人,这般品评姑娘,像什么样子。”
“好好好,不说姑娘了。”寒越赔笑着,“越此去江南,深觉江南民风与关中大为不同。不知长公主与云渊兄,是否愿拨冗听寒某人赘述一二?”
“读万卷书亦需行万里路。子长少时与父壮游,善长随孝文出巡。此二长者,皆所书耳闻目见,始有佳著。”若昭眉眼含笑,似有歉意,“本宫身子实在不便,姑且听师由念叨两句,就当是画饼充饥。”
寒越拱了拱手,“那寒某人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江南人善经商,苏、扬沿运河一带最为兴盛。沿路商贾众多,高门小户,不一而足。地方大族也热衷于经商,出了不少的商人、士子。因经商而人口流动,民风开放,尤其表现在私家撰史修书,注书印书之风尤甚。”
“我听说,总部位于江宁城的金陵书局,就是其中翘楚?”
这是风波庄负责江南的顾良告诉李若昭的。至今为止,她都暂且未把谋事的重心放在江南江东一带,主要是江南物阜民丰,百姓尚且安定,镇守其中的节度使辖制兵力极少,毋有作乱之虞。顾良有时候会传些风土人情的消息回来,若昭权且一听。
“长公主好见识。”寒越拱手赞道,“金陵书局自创立始,专司印书,迄今已逾百年。在保存古籍孤本方面,颇有建树。他们家出的古籍校本,几乎无一不是珍品。甫一面世,便有江南士子蜂拥而上,砸锅卖铁也要买一本的。”
萧岚斜倚在窗边,属实惬意,他懒懒散散插了一句嘴,“这金陵书局中,书的本子,可算上佳?”
“云渊且放心。金陵书局家掌柜的是个行内人,他家公子更是颇通校书定本之道。有几本书甚至是他家公子亲自动手,取善本为底本,兼采诸家,以保留原本为主。做注存疑者,另出校勘旨要。”
“实在拿不准的,他们家倒也不缺钱,”寒越补了一句,难得有些艳羡。又大抵是气质使然,艳羡中又是分外洒脱。“花些银子请大儒商讨校订,择其最优者取之。未取者犹备一说,附后详查。”
“这样说来,他家公子,倒真是个有学问的人。如能得之一见,实乃人生幸事。”若昭眯了眯眼,片刻神交之后又道,“话说,他不考科举的么?”
“他人生志不在此。”寒越赔笑,谦恭有礼而又不甚卑微,“江南的风流人物倒也不少,寒某人和长公主一样,只恨不能与他们个个长谈相交。不过总的来说,江南士子大多放荡不羁,愿意走科举入仕之徒的,不算多数。”
“一地之民风养一地之学问。”若昭笑着应道,言辞亦不卑不亢,“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只是可惜了朝廷,不能用尽天下贤才。”
萧岚倒是突然在一旁冒出来。
“这类士人,多背靠地方大族,家境殷实,人物风流,又素有名望。进,不一定能位极人臣,退,却可安享富贵名声,自然不愿挤那千军万马的科举应试。还不如摆一张酒桌,摇一柄折扇,互比见识,清谈相高。”
听到这话,寒越似有笑意,“云渊兄恐怕,也是……颇为艳羡?”
萧岚袖中取出一柄折扇,“哗”的一声展开。“我这般附庸风雅之人,聚众清谈是不太可能了。模样总要装装的,”他轻摇,明明无风,却有乘风之快意。
“如何,模样可像?话说得可准?”
寒越再笑,就差伏案拍桌。“云渊兄此模样得之,此言更是得之。”
“举个例子吧。去年,黄河泛滥,水势危机沿岸百姓,宣王殿下奉旨赶赴河南道赈灾。因为抽调江南商船代运粮食,此事于江南士子而言,亦不是个小事。去年八月,就有好事者在江宁城第一酒楼落霞台,攒了个局,纵论当今天下大事,这八个人,也被称之为‘金陵八子’。”
寒越一边吟诵,一边取出随身携带的柯亭笛轻叩桌面。
吟诵毕,他把玩着自己的竹笛,笑言:“之前云渊兄与我写信,说是想用以箫与我的笛合奏一曲,就在今日?”
萧岚闻言脸色一变,“完了,忘带了。”
他是真忘了。
寒越游历回到长安,和萧岚今日的会面,早在若昭归京之前就约好了。只是五月十八日若昭归府之后出现了太多变故,搅得他心里很乱,出门便忘了带自己的箫。
“还好我有准备。”这般说着,寒越从自己放柯亭笛的布袋中取出另一只,“此箫品质一般,委屈云渊兄了。”
萧岚接过那支洞箫,细加端详。色泽莹润而竹节分明,虽比不得柯亭笛的上品,亦不是凡俗物。
那头只听得寒越又道:“既然要合奏,挑自己擅长的都不合适。不如请长公主出曲?”
“可惜了本宫没能带出那架长相思,不然和师由云渊合奏一曲,实乃人生一大幸事。”若昭略一思忖,“既然要本宫出题,我想着两位向来投契,古有俞伯牙钟子期,今有寒师由萧云渊。不如《高山流水》,虽是琴曲,两位一笛一箫,可还能一奏?”
萧岚眨眨眼看着寒越,似有征询之意。
寒越精通乐艺,以竹笛奏琴曲《高山流水》倒也不难,便冲着萧岚微微颔首。
一时笛声作而箫声起,长风止息而举座皆静。不少茶客纷纷闻声回眸,却在笛箫和鸣中陷入更深的沉思。
箫声空灵,笛声凄婉,原本的琴曲可称大雅之音,曲意中正,而张弛有度。笛箫奏之,山之巍嶷多了一分高处不胜寒的凛冽,水之滔滔多了一分低回婉转的迷思。
据说,过去了很多年,长安的城墙一茬一茬筑起新的青石砖,灵溪茶庄更是早已多番易主,还有人津津乐道这样一幅画面。
一笛一箫,还有一位托着腮倾听的少女。
第二章 东阳:东阳郡主
李世默携东阳郡主公孙嘉禾抵京上殿述职的时候,是五月二十日。
初夏时节的长安城因为云雨具少,属实天高云淡,湛蓝的天穹一碧如洗,映衬着宣政殿殿顶的鸱吻纤毫毕现。尾身树立,鳞片堆叠,龙首沉默无声地俯瞰着宫墙朱漆幡旗仪仗。
宣政殿上,宣王李世默为首,身后跟着东阳郡主公孙嘉禾,武贲中郎将关河,三人携尚方剑,着朝服,戴簪导,缓步迈入朝臣班列彩绣辉煌的殿宇,朗声道:
“臣剑南道黜陟使李世默。”
“臣公孙嘉禾。”
“臣武贲中郎将关河。”
“恭请陛下圣安,吾皇万岁万万岁。”
疏朗的声音仿佛预告着一个新的时代来临。隆平九年薛家罹难之后,自安和元年四月静帝驾崩至隆平九年九月,整整十年构筑的精巧平衡一夕之间坍塌,朝局曾一度晦暗不明。去年,六皇子敬王成年,迅速开府参与朝政,引得朝中诸卿一度猜测党争之势将起,纷纷权衡利弊择贤主而事。
直到宣王李世默携尚方剑入巴蜀,历时五个月,几乎可称完美地处理了巴蜀拥兵自重、民生不稳的问题。
再想远一点,去年七八月,宣王殿下力排众议,亲赴河南道,有效遏制了河南东都一带可能因水患而生的民变,客观上抵抗了河朔诸藩镇的南侵。面对一位有政绩、有名位、甚至还可能有兵权的皇子时,人心中那杆秤不由多掂量几分。班列朝堂上的一众臣僚终于意识到,隆平十一年尚未完全形成的二强对峙格局再次被打破。
如今的朝堂,是三足鼎立。
尤其所有人的目光凝聚在跟着李世默那个娇小的身影时,都变得复杂起来。贪婪者有之,艳羡者有之,忌恨者有之,忌惮不安者,亦有之。
如果目光会说话,只怕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说同一句话——
哦,那是东阳郡主。
那是剑南道西川十数万蜀军。
萧靖站在班列朝臣的队首,瞄了一眼那个清雅颀长的背影,蓦地想起去年腊月,入蜀钦差卫队遭遇伏击,萧岚突然溜到他书房,对他突然慷慨陈词的一番话。
“父亲有没有想过,一旦宣王平安归来,整个剑南道几十万兵力臣服,朝中还有哪位皇子能与之争锋?既然父亲要做那个不愿出错最后下注的人,宣王最后的胜算不比另外两位皇子要大?”
当时他反问他,缘何那么笃定宣王能使剑南道兵力臣服?
那个向来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貌似说的是:
“我信他。”
信谁呢?
他开始不过以为信的是宣王殿下,直到前天夜里,熙宁长公主来他书房对他说的那一番话。某些事情,似乎有了新的解释。
立在雕梁画栋的宣政殿之上,萧靖抿了抿嘴,没说话。
前朝如潮水一般的波动自然也传到后宫,敬王李世训请了个旨,到储秀宫看望母妃。
刚一踏进宫门便听见噼里啪啦杯盏碎裂的声音,还有丽德妃尖锐的嗓音。
“奉个茶也奉不好,你就是这般伺候陛下的吗?”
心知母亲有气,气的是李世默大难不死,竟然还带着东阳郡主——这个象征着巴蜀十数万兵力的归来,后福实在不浅。反观他们自己,苦心筹谋一年多,竟然比不过只用五个月走了趟巴蜀的宣王。
李世训也气,但他心知不是气的时候。通传一声,快步步入主殿。果不其然,茶水、碎瓷片落了一地,沈青绾伏在地上,瑟缩成一团。茶水溅到头发上,凌乱的发丝贴着吓得素白的小脸。
她真的是小小的,跪在地上垂坠的裙摆铺散开来,比她整个人还要大。明明是哭哭啼啼的模样,竟然也是不叫人讨厌的,如雨打风吹一枝娇软的桃花。
难怪父皇那么喜欢,想来那个所谓的婉淑妃,也是如此?
难不成,熙宁长公主,也是如此?
但凭着他与长公主打交道的经历看,好像又不是这样?
这般胡乱想着,李世训觑了她一眼,淡淡道:
“你先起来退下吧,本王与母妃,有些话要说。”
直到沈青绾退下,丽德妃仍是难以平静。她靠在软塌上,一双美目流转,不甘心瞪了窗外一眼,一头珠翠摇得哗啦啦直响。
李世训拿了个软垫置于地上,跪在丽德妃脚边,轻轻捶着母亲的腿。
“母亲心里有气,撒出来就好了。总和宛嫔过不去,气坏身子实在不值当。更何况,宛嫔是我们拿手的牌,打着骂着,生出贰心,后续可就麻烦了。”
儿子说得在理,丽德妃收回目光,愤愤道。
“当初就该强硬一些,让陛下派个兵杀进巴蜀,李世默就死在那儿,一了百了。”
“这主意当初不是没商量过,儿子也跟沈江年说了。但户部那边的情况是,钱粮不足以资如此大规模用兵。兵部徐天楷手底下驾部、库部郎中也纷纷进言,马匹、兵器的准备都不是短时间可以完成。”
“母妃您想,当时李世默赴巴蜀遇难,父皇就算再怎么不喜,那也是心存愧疚的。彼时他生死未明,我们就嚷嚷着出兵,放在旁人口中,平白落个谋害兄长的口实。”李世训轻笑一声,配合着他带着一丝魅意的眉眼,实在有些邪意。
“这般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就让太子去做,不好么?”
“是该敲打敲打太子,”丽德妃捶捶手边的软垫,“还没找他算账呢!今年百花宴,陈瑜民居然在明月楼抓到了我们的人。那些人是你派去监视李世默的吧?彼时李世默尚在巴蜀,究竟是谁告诉陈瑜民的?”
“这事儿儿子还在查,”李世训低眉顺眼,愈发谦恭和顺,“不过,好在陈瑜民并无实际证据证明,这西突厥的奸细就是我们的人。他咬得太死,反而让父皇怀疑是党争心态作祟,倒是意外解决了此事。”
“我倒想着,”被儿子这般耐心伺候着,丽德妃的心思难得定下来,“能否借着李世默从巴蜀回来这件事儿,你和太子暂时达成联盟,在他未成气候之际,把李世默扳倒再说?而且,此时与太子达成同盟,诸如西突厥的奸细听命于我们这类说法,自然不攻而破,还能显得我们大度。”
“这事儿子也想过……”李世训思绪一滞,连带轻轻捶捏的手也慢下来。
“但最后还是觉得不妥。母亲你想,父皇之所以支持我们,是因为他忌惮太子的母家平阳卫氏,和太后的华阴陈氏结盟太紧。如果我们也向太子示好,岂不是平白失去父皇支持我们的理由?”
他再笑,邪意中又带着些许轻松。
“与其找太子做帮手,不如找另一个人。”
丽德妃眼睛亮了亮,“谁?”
李世训刚想开口,门口传来丽德妃贴身婢女蕊珠的声音。
“娘娘,宛嫔在外求见,说有一条妙计要献给娘娘。”
第二章 东阳:青绾献计(上)
丽德妃皱着眉头嘀咕一声。
“她怎么又来了?”
“她要说什么母妃不妨听一听,”李世训从旁劝慰道,“上回她建议以自己为引,有意向正阳宫那位示好,竟最后挑起太子与王朝贵的纷争,主意实在不错。这回姑且听听她要说什么,再下论断不迟。”
这厢允了沈青绾进来,那头“吱呀”一声门开了。刚刚还哭得梨花一枝春带雨的沈青绾迈着碎步到了主屋,向丽德妃、敬王李世训规规矩矩福了福身。
鬓发还是有些乱,黏在素白的小脸上。声音细细的像小猫,原本的哭腔也被仔仔细细遮掩住。
“给丽德妃娘娘,敬王殿下请安。”
丽德妃倚在美人榻的软垫上,懒懒道:“有什么事说吧。”
“娘娘心有郁结,嫔妾不能为娘娘分忧,是嫔妾之责。”沈青绾人长得软,声音也是软软糯糯叫人不防备的,“嫔妾适才听娘娘说,所忧之事是巴蜀十数万军队,而这军队,归根到底,是个女人?”
“嗯。”
倚在美人榻上女人鼻腔里发出不耐烦的一声。
仿佛没听懂对面女人的不耐烦一般,沈青绾的声音还是软软嫩嫩,带着一丝谦恭与坚定。
“只要是个女人,就总有弱点。比如,郡主总要嫁人的吧?”
丽德妃终于掀了掀眼皮,“你想让东阳郡主嫁进来?”
沈青绾绞着手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你当她的婚事是那么容易操控的么?”丽德妃觑了她一眼,“她现在没了父母,长兄如父。想要让公孙嘉禾嫁过来,至少要打通现任剑南道西川节度使公孙杜宇的关系。公孙杜宇是谁的人,这不明摆着吗?再说,如果能打通公孙杜宇的关系,那还用娶东阳郡主吗?”
“不用惊动公孙将军,”沈青绾压低脑袋,一并把声音也压低了,“生米一旦煮成熟饭,就算公孙将军后来知道了,想要反对也来不及了。”
见丽德妃并无反驳之意,沈青绾不动声色凑近了一步,声音压得更低。
“听说公孙将军爱妹如命,难不成,自己妹妹的名声清白,抵不过他的立场取舍?”
话说得隐晦,丽德妃也不是什么善茬,自然听明白了。她心念微微一动。
“手段是下三滥了些,”丽德妃咽了咽,“可一旦成功,倒是……获利不小。”
另一个淡淡的声音响起,“你的具体操作是什么?”
自沈青绾进来,李世训就起身跪坐到主屋另一侧的茶几前。几上茶烟袅袅,遮得他的声音也有些迷离。他不喜饮茶,烹茶的技艺主要用来服侍母亲。此外,就是场面上需得应付过去。
“回敬王殿下的话。如今,举朝皆知五月二十六日,陛下出面,要为东阳郡主办生辰宴,我们这些后宫妃嫔也是要作陪的。酒席间的吃食上动点手脚,她不过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一旦大错酿成,她别无选择。”沈青绾冲着茶几那一头一再恭敬地福了福身,“嫔妾只是有一个粗疏的想法,至于细节,还请敬王殿下定夺。”
李世训一手撑在茶几上,抬头看沈青绾的眼神,颇探究。
“办法倒是个好办法,你打算让谁上?”
沈青绾软软的声音回道:“嫔妾眼界短浅,暂未想到人选,还请敬王殿下和娘娘定夺。”
“这事就在父皇眼皮子底下,”李世训略一思忖,“外男肯定不妥,动静太大,一旦除出了纰漏,就是致命的证据。”
这般自言自语着,李世训瞄了一眼还在眼前绞手垂头站着的沈青绾,神色淡淡。
“还站着做什么,自己找个地方坐吧。”
丽德妃瞪了他一眼。
你这是做什么?
李世训冲母亲微微颔首,示意她宽心。
放心,儿子自有用意。
看沈青绾自己搬了个小凳坐在一边,他又不动声色把话题引回原处。
“难不成要本王自己上?”李世训勾了勾嘴角,“也不合适。”
丽德妃又看了他一眼,“那还能有谁?”
“太子。”
薄唇缓缓吐出两个字。
“谁?”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丽德妃瞪大了眼睛。
“那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太子?”
李世训起身,向母亲躬身奉了一杯茶。“母妃且听我说完。宛嫔这主意不错,但实施起来,掣肘太多。就算成功,最好的结果不过是东阳郡主嫁与我,剑南道西川节度使无法全然支持李世默罢了。然而,诚如母亲说,这是个下三滥的手段,娶到东阳郡主,剑南道西川节度使未必能听命于我,但一定会失了父皇的圣心。
“毕竟,现在举朝皆知,东阳郡主是剑南道西川节度使送到朝廷的人质。可换句话说,整个剑南道西川节,都是东阳郡主的后盾。父皇深知这一点,所以才为她的生辰大摆筵席。”
丽德妃顺嘴接道:“那就是说,东阳郡主一旦在这场宴席上出事,公孙杜宇一定会找朝廷讨个说法,而陛下,也定然会迁怒于造成这一切的……你?”
李世训忙送不迭地向着母亲拱手,“母妃惠达,正是此意。”
他再笑,那张继承了一半突厥血统的脸带有西域人独特的高鼻深目的脸,笑得让人不寒而栗。
“我们就让太子做这个恶人,不好么?”
他再道:“而且,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当然不能让郡主真的嫁给太子那边的人,只要太子动手,我们就去救人。这样一来,一箭双雕。
“其一,太子等人欲对郡主不轨,被抓了个现行,别说罚几个月的禁足俸禄。父皇的圣心,公孙杜宇的态度,这些东西,他都输定了。
“其二,我们出面救人,就当是卖个人情给东阳郡主。这个人情,公孙杜宇就算不想收也得收着。有朝一日我们与李世默决裂,不能保证杜宇站在我们这边。但至少,会中立。”
“可这样还是不行,如果不能保证公孙杜宇站在我们这一边,我们这般折腾一出,又是何必呢?”
“母妃此言差矣。”李世训笑笑,“兵权的实际作用,只有在走无可走孤注一掷时才能真正派上用场。至于在此之前,都不过是筹码。
“打个比方,此前李世默不过是一介不起眼的小皇子,朝臣不会注意到他,陛下也没动过立他的心思。一旦他带着东阳郡主回来之后,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变了。只怕不久,不少拜高踩低之人,皆投到他门下认他当主子。”他轻笑,“世人皆觉着,有实力的人,才会有势力。可儿子这段时日越来越觉得啊……”
李世训一叹,竟生出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特有的感慨。
“有势力的人,才会越有实力。”
第二章 东阳:青绾献计(下)
说罢,李世训觑了一眼拘着手坐在小凳上一动不动的沈青绾,隔着蒸腾的茶烟,目光有些晦暗不明。
“我记得,你在正阳宫面前,说得上几句话?”
“嗯?”许久没参与到谈话中的沈青绾迷茫地嗯了一声,方才意识到说的是自己,慌忙点头。
“承蒙娘娘和敬王殿下指点,之前,确有一些沟通。”
“那好,”李世训的声音懒懒散散,又带着几分不容置疑,“就由你去跟正阳宫说。”
沈青绾一惊,又惶惶然垂下眸子绞手,声音似沾了水又似沾了气。
“我还,不会……”
“我教你。”李世训淡淡打断沈青绾的话,又向坐得最高的丽德妃拱了拱手,“具体细节,还请母妃多多提点。”
具体细节商量了不少,主要是敬王李世训负责说,丽德妃问,沈青绾埋着脑袋坐在小凳上记。直到午后申时日头正烈,才把该交代的都交代完。
沈青绾一走,丽德妃霍地从美人榻上坐起,音调都高了几分。
“你今日是怎么回事?”她语气实在不满,“为何如此替那小狐狸精说话?”
“母亲息怒,”李世训忙送不迭向丽德妃点头哈腰赔笑脸。笑意未达眼底,他复挑了挑眉,颇不屑。
“宛嫔此人,是我们的拿手牌,知道了我们太多的秘密。母亲一味打骂,确实可以让她对母亲唯唯诺诺。可一旦有了贰心,我们就危险了。”
“是这个道理,”
丽德妃略一思忖,便觉靠在美人榻上太久又忽地坐起,手脚有些麻。她正欲抬抬腿,顿觉实在抬不动。李世训眼疾手快,上前又跪在母亲面前,捶捏着丽德妃麻了的腿脚。
消受着儿子的伺候,她才接着道:
“那本宫对她稍微好些?”
“这倒不用,”李世训勾了勾嘴角,似成竹在胸,“母亲还是该打打,该骂骂。偶尔施加一点恩惠,宛嫔这般没见过世面的,自然比平常更加感恩戴德。正所谓,一顿棍棒一把糖,就不愁她对我们不死心塌地。”
“行,你的意思本宫明白了。”丽德妃再一忖,“那今日的事……”
“今日的事我替母亲宽慰她一二,”李世训忙接道,云淡风轻得好似在说今日吃什么一般。
“做做样子,自然也就过去了。”
和丽德妃交待一二之后,李世训一路追着沈青绾出了主殿。
“宛嫔娘娘留步。”
正往自己屋中步去的沈青绾闻言回眸,初夏的阳光是发白的,照得满世界一片鲜亮,也照得沈青绾的脸愈发白皙可人。
李世训轻快地迈了两步,从主殿的高阶上一级一级走下,高束的簪导随之轻晃。
沈青绾一怔,赶忙福了福身,“敬王殿下有何吩咐。”
于情于理,宛嫔是圣上的人,都不该叫皇子一声“殿下”。只是关起储秀宫的门,谁都知道她身份低微,她自己更是有自知之明,平日里侍奉这两位主子,不敢不自贬自谦。
“日头正盛,借一步说话可还方便?”
敬王的话她不敢说不,咬着唇,轻轻“嗯”了一声。
储秀宫的院中遍植玫瑰,朱红紫红,单瓣重瓣丛丛叠叠团团簇簇,比比皆是,不过都不遮阴就是了。唯一能遮阴的大抵是院子的角落支了一个葡萄架,比巴掌还大的叶片一层一层爬满藤架,将一角破碎的天空撑起一片绿荫的天地。据说,那颗葡萄藤的种子,是丽德妃从西域带回来的。
浓荫之下,李世训那张如斧凿刀削的脸,也变得和缓起来。
“母妃脾气火爆,今日之事,还请宛嫔娘娘多担待些。”
今日之事,不过是她倒茶的时候飞溅了些茶沫,丽德妃心里不快活,一抬手直接把她端来的茶杯掀了。放在往日,也颇为常见。沈青绾不解,这有何担待的?
不过这话她可不敢说,不清楚敬王的来意,她只能以最妥帖恭顺不出错的方式应对。
“敬王殿下言重了,丽德妃娘娘对嫔妾有再造之恩,嫔妾对娘娘感恩戴德,不敢说‘担待’二字。”
有礼有节,应对得当。李世训从头到尾打量着面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母亲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入长安也有二十年了,有时候还是会有西突厥公主草原与荒漠之上的骄子习气。自己不顺着她说话,有时也会平白遭到些脸色,更不用说这个不知世事的小丫头。
可她看起来,倒是比自己想象的,还能忍耐些?
为什么呢?
心下虽疑,李世训还是笑得一如既往的和缓。原本深邃甚至有些阴鸷的脸,因为笑意,倒是有几分十几岁少年的稚气。
“最近母妃心思有些不如意,说话难免重些。不知宛嫔娘娘有无这种体会?”
笑容沾上几分歉意,李世训再道:“心思不好,总是习惯对亲近且信任的人发泄得多些。不瞒宛嫔娘娘,母妃发起脾气,本……我也受不了。推己及人,我想着,总是苦了娘娘。”
“敬王殿下慎言。”沈青绾再福了福身,“嫔妾感念殿下体贴。毕竟是殿下母妃。背后议父母,要是被人嚼了舌根子,平白污了殿下清誉。”
“抱歉抱歉,”李世训忙躬身致歉,“宛嫔娘娘说得对。娘娘比我想的,还要懂礼一些,反倒是,我唐突了。”
李世训的一退再退让沈青绾更生几分惶恐。她下意识搓搓裙摆,这个自小的动作让她不由想起她初见主子时,那位轮椅上神机妙算的女子周身淡然的气度令她局促不安。复而又想起她入宫之前,她对自己说的话。
宫里就是个名利场,所有人的笑脸相迎,都是有目的的。多想想别人的目的,不可困乱于心。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沈青绾亦退了两步,头上那一只缀了穗儿的步摇晃得哗啦啦响。和风吹绿藤叶的簌簌声混在一起,一阵阵,竟似碧海雪浪。
“多亏了德妃娘娘提点,嫔妾才有今日。承蒙娘娘信任,嫔妾更是铭记在心。”
她偏了偏眸子,似要抬头,又着实不敢看一张心思深沉,心计绝不在她主子之下的那人的脸。似是害怕再多看一眼,就要被那人看穿一般。
这样一想,更是有些心慌。她张了张嘴,勉强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着而莞然。
“还请敬王殿下放心。”
第二章 东阳:夜访正阳
是夜,又一个小小的身影溜出储秀宫,向着正阳宫后门的方向。
宫里的夜路很黑,其实原本不应该这么黑的。只是路太偏,又或者是夜太长,一盏宫灯再亮,也照不到尽头。
沈青绾裹着一身漆黑的斗篷,五月中下旬的夜晚,很热,也很闷,斗篷下是一张捂得有些泛红的脸。她一手拉低斗篷的风帽,一手摸索着坚实的宫墙壁。沿着墙根的御水沟汇集了各宫的隐秘不堪,泛起秾丽而迷离的脂粉香。
原本从储秀宫到正阳宫并不需要走过这条路,只是沈青绾此举需掩人耳目,便向北绕了一大圈。走过萧贵妃的重华宫,后面的路愈发阴气森森。墙壁很凉,大抵因为墙的那一侧了无生气。据说,后面就是废弃的敛芳宫,四十多年前被作乱的内侍逼到绝境的故隐太子李从仪,先帝静帝的兄长,就是在此处自尽。
敛芳宫离重华宫不远,那就是说,当朝贵妃,后宫中一人之下的萧贵妃,住得离这死过先太子的敛芳宫,不远。
听说陛下登基时,重华宫,是萧贵妃自己选的?
夜,实在是太过安静,静得让她忍不住多想。
从西向北又向东,总算挪到了正阳宫。后门开了一处狭小的缝隙,她轻轻推开,侧身挤了进去。又转身小心翼翼合上,将泄露的一线明亮,重新锁回皇后凤驾所在之地。
而这一宫之主,已经在正阳宫偏殿的软塌上,等了许久。
“今日午后,你叫人在御花园中留个记号,说是晚上会过来。本宫在这里等你好久了。”
大抵是宣王李世默的归来让后宫的很多人皆为不安,卫皇后神情有些疲惫,她一手撑着眉心。揉揉,一顿,又再揉揉,“说吧,什么事?”
沈青绾撩开风帽就跪了下来。
“请娘娘恕罪,臣妾不敢明着过来,绕了好大一圈。实在是因为,”她一噎,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实在是因为,臣妾心里怕……”
卫皇后心软,最怕看到别人的眼泪,沈青绾又偏偏是个每滴眼泪都掉到人心窝窝里的。饶是她对这张脸着实爱恨交加,却也不由软下心肠。想到她也不过是这张脸的受害者,卫皇后终是一叹。
“到底何事,起来说吧。”
沈青绾只是跪在地上固执地摇摇头,“皇后娘娘可知,五月二十六日,是东阳郡主的生辰,陛下要为东阳郡主大摆筵席?”
“知道。”
“他们要对郡主不利,求娘娘救救郡主!”
沈青绾用力地磕了两个头,“具体的情况,臣妾亦不太清楚。臣妾听到的只言片语,说是……只要娶到了郡主,就……”
话说一半,她滞了很久,等到卫皇后都忍不住催促倒:
“就什么,快说呀?”
“就……”再一滞,小小的身子骨伏在地上硬生生磕了两个头,“请娘娘恕罪,都是他们的话,说是……
“太子就死定了。”
原本泪如雨下的沈青绾,在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骤然抬起沾满水色的眸子。眼中刹那间的狠厉闪过,随即又被蒙蒙春雨淹没。
尽管一晃而过得太快,卫皇后的心还是忍不住狠狠地跳了两下。
配合着那句“太子就死定了”。
太子是她唯一傍身的依靠,陈太后的支持,中宫之主的位置,皆是来源于此。她从未想过,或者说根本不敢想,太子一旦失势,等待她的,等待她弟弟的,等待整个平阳卫氏的,将是怎样的处境。
毕竟当年卫茂良年纪轻轻,之所以力压一众老将,成为河东节度使,除了武状元这一层身份,还有陈太后在背后作保。
这种未知而不敢触及的恐惧感在近两年来尤甚。即使不懂前朝事,她也大致明白,如今的朝局比不了隆平前九年太子一家独大,高枕无忧。丽德妃敬王野心勃勃,宁妃宣王看似与世无争,但实力已然今非昔比,尤其是宣王李世默从巴蜀回来之后。
巴蜀。东阳郡主。
她大致也听说了这其中的奥妙。剑南道新任西川节度使最心疼的就是这个异母妹妹,谁能掌握东阳郡主,不啻于剑南道西川十数万军队的臣服。
敬王心动了,所以打算在东阳郡主生辰宴上动手?
道理上是说得通的。
毕竟如今控制关中腹里的神策军,百余年前,也不过是西北一支戍边部队。
一旦掌握了这支地方军,他们的目标会是……
卫皇后久久难以平静。
“宛嫔,你先起来说话,”她稳了稳心神,携过她的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来。饶是已然入夏,沈青绾的指尖还是沾了湿雾的凉。
“好妹妹,你知道他们的具体计划吗?”
沈青绾垂着脑袋摇摇头。
“娘娘你知道,我在他们眼里,只怕连下人都不如,又怎么会知……”
“可你知道,他们会对郡主不利?”
“嗯,”沈青绾吸吸鼻子点点头,“我今日午后听了一耳朵,说是,只要人从了,就不愁她不会嫁过来,只要嫁过来,后续的局,就好办了。”
今日午后?
那就对了,今日她听说下了早朝,敬王殿下拟了个折子说是要到储秀宫请安。只怕请安是假,商量诡计才是真。
“他们这是想……”
话不妥,卫皇后不方便说出来,她比了一个向下的动作,嘴巴张了张,吐出两个字,只有口型,没有声音。
下药?
“可能是……除此之外,臣妾也想不到他们还有更好的办法。”沈青绾反手用力将卫皇后的手攥住,攥得她指节发白。
“求求娘娘救救郡主。我出不了宫,找不到郡主。我也没有证据,更无法告诉皇上。此举已然背叛旧主,一旦让德妃娘娘知道,她会打死我的。”
似是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经历,沈青绾浑身一抖,一张素白的脸吓得毫无颜色,手上更是毫无温度。
“宛妹妹。”
卫皇后柔软而温暖的手一再抚了抚她的手背,“别怕,你做的对。”
“做的对又如何,还是救不了郡主。皇后娘娘,他们说得分外笃定,就好像这件事已然板上钉钉一般。”她眼泪再一次落了下来,滴到卫皇后的手背上,比她的手,还要凉。
“一旦此事做成,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卫皇后眉心再一次跳了跳。
一旦此事做成,东阳郡主的清白就再也无法挽回。
一旦此事做成,敬王手握剑南道西川节度使兵力,太子的失势就再也无法挽回。
无法挽回。
卫皇后觉得自己的手心,比沈青绾的还要凉。
不动声色拍了拍沈青绾的手背,卫皇后还是一如既往的温言细语。
“且让本宫与太后娘娘商讨一二,一定救郡主于水火之中。”
第二章 东阳:生辰献礼
五月二十六日,当承明宫的灯火一盏一盏亮起来的时候,公孙嘉禾的生辰宴亦如期而至。
宴会是卫皇后出面打理的。掌管后宫十二年的卫皇后料理起这些琐事不在话下,列席、设宴、后宫诸女眷作陪,皇子也一并出席。
吉时已至,奏宴乐歌舞,各宫也送了些体己的小玩意儿给嘉禾作生日贺礼。身披层层缕缕金丝线的公孙嘉禾,就像一只精心雕琢的瓷娃娃一样,摆在皇帝陛下的右手案边,一动也不让动。
她低头瞄了一眼食案上一碟切得薄如蝉翼的鱼脍,只是看着眼馋。入宫之前宣王和长公主和她叮嘱过一些基本的礼仪。不过,入宫之后礼仪繁琐,不是一时半会能教会的,实在不懂就不要轻举妄动,看看其他人是如何做的便是。
她环顾四周,如走马的歌女舞姬在她面前来了又去,晃得人眼花。满座之上居然都在专心欣赏歌舞,无一人动著。宫里的果然都不是一般的人,她满脑子的想法咕噜咕噜往外冒,想到长公主这些天叮嘱她的事,手心不由微微冒汗。
好容易等到礼乐皆毕,她心想着怎么也能吃两筷美食稳稳心神。只听得陛下左手边那一席传来卫皇后温然的声音。
“今日是郡主生辰,各宫都备了些礼物,各自都有心了。太子自从听说了郡主的忠勇之事,对郡主亦是敬佩非常。”
她转向左手一列席的第一案,承明宫的浮光淹没了一头珠玉叮叮咣咣的声音。
“世谦,你不是也为郡主备了礼物么?呈上来给郡主看看,可还喜欢?”
太子送礼,公孙嘉禾自然更不敢动筷子,眼巴巴地看着面前白嫩透亮的鱼脍,一时间眼更酸了。
太子迟疑一瞬,又或是迟疑的一瞬太快叫人生了误解。毕竟这位当朝太子,原本就是温吞和蔼的模样。他应诺起身,招呼着几个小厮手捧托盘入了殿。托盘以金丝缎布覆盖,盖布之下,是一个浑圆的球状物。
“郡主请看,”太子拱手示意郡主,撩开盖布,一时间,饶是承明宫灯火闪烁,也掩不住那颗硕大的夜明珠本身如丝如缕的幽幽蓝光。
“这是本宫命人寻来的东海夜明珠,其形硕大,其光粲然,每到夜晚更是满室光华,还请郡主笑纳。”
公孙嘉禾站起来福了福身,原本的张扬也被满头金钗压得恭顺妥帖。
“多谢太子殿下。”
“哟,皇后娘娘,您可真为这郡主下了血本呀。”
公孙嘉禾话音刚落,脆生生的一声撞入承明宫的满纸靡丽中,丽德妃倚在右边一列席的第一案,声音婉转如黄鹂。
右列本是萧贵妃为首,不过她带着其子李世谚告病,贺礼早就差人送过去了。说来很奇,自从前两年关中大旱之后,许是天气使然暑热缠身,每年从五月入夏至九月秋来,萧贵妃身子骨总是不大好,生病告假也是常态。
贵妃出缺,自然由着德妃坐在第一席。
“丽妹妹可说。”卫皇后也不恼,只是不痛不痒顶回去,“东阳郡主十数年来,不屈服公孙枭那恶人,其兄更是战功赫赫。陛下为郡主大办生辰,是为嘉奖。本宫叫太子送个礼,亦是体贴郡主这些年来受的苦楚。此事但凡用心体会陛下的意思,自然知道该当如何。”
你会说出这种话,说明,你还没有体会到陛下的良苦用心。
卫皇后话未说完,意思已经昭然若揭。
“皇后娘娘讲起道理来总是一套一套的,臣妾就只说了一句话,就白得了娘娘这样一通道理。”
丽德妃美目流转,眼角眉梢更是多情妩媚,她起身,满脸写着诚惶诚恐。
“臣妾多嘴,臣妾给娘娘赔个不是就是了。”
公孙嘉禾哪里见过女人间斗嘴的事儿,她愣愣地站在原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下意识求救就向着宣王殿下的方向看去,又念及宣王之前叮嘱过她,在后宫朝堂面前,不可表现得与他太过亲近,只得讪讪做罢。
丽德妃眼尖地瞧见了嘉禾的窘迫,她巧笑,声音裹了蜜糖似的婉转。
“可把我们郡主吓着了。”转而向着李世训道,“世训,你准备了什么礼物,还不赶紧呈上来给郡主压压惊。”
左列坐的皆是皇子,按年龄大小分别是太子李世谦,宣王李世默,敬王李世训,还有九皇子李世诤。按着年龄大小的规矩,太子奉礼之后,也该当是李世默。就算按皇子品级,李世默和李世训相当。无论如何掰扯道理,李世训都不该在李世默前面。
但既然丽德妃发话,瞧着宣王殿下及其生母宁妃也并无异议,李世训起身,招呼着把他准备的贺礼搬上来。
李世训送的是四块蜀绣屏风,小叶紫檀为框,色织双宫绸为底,晕、滚、藏、切等数种针法熟练使用,绣功之精,绣艺之巧,令在座诸位皇子嫔妃不由喟叹。
“郡主且看,此屏风以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为主题,分别绣以‘玉堂富贵’、‘鸳鸯戏水’、‘彩云追月’、‘喜上眉梢’,都是顶顶美好的寓意。”他再拜,“更重要的是,此乃蜀绣,郡主生于巴蜀长于巴蜀,如今离家千里之遥,聊献蜀绣屏风,以慰郡主思乡之情。”
“世训有心了。”
一直未发话的皇上高坐主位,淡淡地冒出一句话。
皇上都发话了,公孙嘉禾也不能傻站着。她一再福了身,礼数不差,更不敢比太子多。
“多谢敬王殿下。”
李世训应诺退下,转而冲着第二案的李世默,亲热地唤了声。
“三哥。”
他再笑,似是有歉意,“你给郡主准备了什么?拿上来给大家看看?”
挑衅之意已然十分明显,李世默起身,朝着父皇、郡主皆盈盈一拜,将这挑衅如数化解。
“大哥与六弟都送了这些好东西,本王不才,勉强备了些薄礼,请郡主一观。”
语罢,凌风带着几个小厮端着一只白玉匣上殿步入厅中。公孙嘉禾也好奇宣王哥哥会送她什么,又不敢明目张胆看,只得偷偷踮起脚,往不远处的玉匣用力瞅着。
李世默上前,开匣示于众人,却只见得一册封面都发黄的书。不过,饶是封面已经发黄,页脚倒也平整,未见卷边。
“贞观大儒孔颖达曾考订众本优长,兼采诸家学说,始有五经正义。如今已刊印天下,可称经典。这玉匣之中盛着的这本《毛诗正义》,乃冲远先生编著五经正义时的手迹。本王几年前游历曲阜孔府,有幸得与孔家后人倾心相谈,以此书相赠。”
李世默从凌风手中接过玉匣,毕恭毕敬递到公孙嘉禾面前。
“孔圣人曾有言,‘《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诗》乃诸学之首,此书转赠郡主,愿郡主学有优长。”
第二章 东阳:针锋相对
“哈哈哈哈……”
李世默话音刚落,丽德妃便伏案大笑。
“宣王这哪是送礼物给姑娘家家,莫不是把郡主当做科考士子,闲来还要跟郡主,探讨探讨学问?”
这话明摆着来者不善,李世默不好反驳,只得顺着这个台阶往下。
“丽母妃教训得是,我……”他拱手,冲着右列第一席案大拜道,“确实不擅长给姑娘家送礼物,自己觉得什么好,便送什么,丽母妃见笑了。”
“这不是见不见笑的问题,”卫皇后从旁劝慰,言语之间是颇为和缓,“世默你也不想想,送些摆件什么的,姑娘家就是图个乐子。你这礼物虽贵重,姑娘家却用不上。读那么多书用不着,迟早是要嫁人的。毕竟,女子学得好不如嫁得好。”
女子学得好不如嫁得好。
这话听得有些刺耳,让李世默心里膈应得慌。
他一直觉得,学得好,学得是自己的东西,嫁得好,对于一个女子而言,夫君始终是他人。就好像母妃这些年读过的书,即使她嫁入皇宫,未见得有多得圣宠,但依旧不妨碍母妃的见识不凡。比宫里其他那些争奇斗艳的女子,都要赏心悦目。
想到宫里那些女子,他脑中不由地浮现另一个人。
她呢?
她也会这么想么?
虽然,她学得也好,嫁得也好。毕竟兰陵萧氏,数一数二的顶级高门。
一想到她已经嫁了人,李世默的神色暗了暗,没说话。
宁妃则是在一旁安安静静看着这一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戏,也没说话。
虽然丽德妃和卫皇后轮流把李世默刁难一番,宁妃却并不如何担心。至于给郡主生辰备什么礼物的问题,李世默与庄主商量之后,有自己的考量,也跟她说过。礼物不可过于轻贱,毕竟是要拿到台面上和诸位兄弟比比。礼物亦不可以显得花了太多心思,平白惹了他人的猜疑。
贵重,是为心意。
不合适,是为距离。
其间的平衡之道不易掌握,但似乎背后那个风波庄庄主倒是,颇为聪慧敏达。
她小口啜饮着盅中的汤,目光不经意间打量着坐在陛下左侧一案的卫皇后。
说来很奇,这皇后娘娘,倒是比平常,话多了不少。也,犀利了不少?
又或者是当初有秦嫔在一旁帮衬,卫皇后不用亲自出面说这么多话。如今秦嫔并无心思再替皇后卖命,自然显得皇后的声音刺耳了不少。
一时间这对母子各有心思,皆沉默不语。公孙嘉禾看到丽德妃和卫皇后轮番上阵刁难宣王哥哥,刚想开口说一句“我很喜欢这个礼物”诸如此类云云,解了宣王这个危局,只听得案首传来一声磁性而厚重的声音。
“世默这份礼物,属实贵重。孔冲远的手迹,如不是拜访孔家后人,应该是不多了?”
李世默冲着端坐最上方的父皇行了个大礼。
“是。”
皇上端着一樽酒,看不出脸色的变化,言辞之间淡到极致。
“有心了。”
“父皇谬赞。”
这话相当于陛下认可了这份礼物,让丽德妃和卫皇后属实有些难堪。不过卫皇后倒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噎了片刻,面上还是依旧端着皇后的母仪天下宠辱不惊。
“说到这个事儿,嘉禾今年二十一,年纪不小了。臣妾这个年纪,世谦都不知道有多大了。”卫皇后莞尔,笑意愈发和顺,“嘉禾命苦,没了父母,婚事自然也要陛下和咱们多多费心才是。”
公孙嘉禾心里咯噔了一下,正如长公主所说,她的婚事,将会是各派势力争夺的焦点。
所以……终于是要,开始了吗?
她不敢说话,只是耐下性子听。
“皇后娘娘这话里有话啊,”丽德妃倚在椅背上,整个人显得懒懒散散而颇为妩媚,“看样子,皇后娘娘,是找到合适的人选了?也不问问郡主愿不愿意。”
今日这两人也不知怎的,一个个跟点了炮仗似的。平日里虽也不合,好在卫皇后向来温和退让,从未如此针尖对麦芒地争执过一场。
“自然要问郡主的意愿。”卫皇后看似顺了个台阶向下,实则寸步未让,“问郡主的意愿,和咱们是不是要操心,那是两回事。”
“娘娘看来是真着急了,”丽德妃饮了一口手边的清茶,云淡风轻又不痛不痒,“和娘娘不同,臣妾一点也不着急。毕竟,这事儿总得问问郡主的意愿,娘娘您说是不是?万一郡主不想嫁呢?又或者万一……”
丽德妃忽地坐直,一手托着腮,直勾勾地盯着卫皇后,突然露出一个诡诈的笑容。
“郡主自己有笃定想嫁的人呢?所以臣妾,一点都不着急。”
你是觉得,郡主注定会嫁给敬王,所以才一点都不着急?
鬼使神差地,卫皇后脑海中突然蹦出这样一句话。
她蓦地想到,几天前的夜里,裹着一身黑斗篷的沈青绾到她宫中的一番哭诉,求她救救郡主。
是因为今夜之后,郡主一定会失身于敬王,或者敬王的人?
逻辑上是通的,就连当初她面见陈太后,将沈青绾说的事一一说与她听时,陈太后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们真的敢?
还是说,拉拢一个东阳郡主公孙嘉禾的获利太大,没人能抵挡这样的诱惑?
毕竟一个东阳郡主,相当于巴蜀十数万雄兵。
一时间零零碎碎涌上的想法太多,卫皇后凝神,只看得承明宫满屋子的灯火扑朔迷离。
“郡主呢?”卫皇后这厢想着,那头丽德妃全然未注意,虚晃一枪,忽而问起公孙嘉禾。“毕竟说的是郡主的婚事,郡主还要表个态才好。”
“我……”公孙嘉禾满脑子重复着长公主教她今夜要做的事,忽地被问起,神思一晃,又勉强安定下来。
“此事还早,我还……不是很清楚。”
“这不就是了,”丽德妃冲着卫皇后的席位摊手,很是无奈,“娘娘您看,郡主尚无此意,等到郡主有意愿的时候,再与我们说,可好?”
丽德妃笑,笑得如春风化雨,从头到尾恁是挑不出一点错。
而偏偏是这一点错都没有,让卫皇后心下更是不安。
她深吸一口气,没说话。
直到宴会终散,皇上带着夏公公独自回了乾宁宫。承光宫中始终跳跃的灯火,终于暗了下来。
公孙嘉禾起身,差人把今夜陆陆续续收到的贺礼先行一步送回去。自己则顶着满头金钗珠玉,一步一步往外挪。
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郡主留步。”
第二章 东阳:此为抉择
嘉禾回头,正是今夜一直不安分丽德妃。
丽德妃的笑总是浓烈得恰到好处,一双眼角如飞燕上翘的眸子笑起来虽有些腻,但那腻也是恰到好处的,恰好比甜多上一分,多在叫人无法拒绝的洋洋热情。
“今夜不早了,皇上安排了郡主在宫中歇下,反正都是在宫里,不如去本宫那里坐坐?”
确实是不早了,自公孙嘉禾抵京,朝廷那边安排了一处东阳郡主府,在东市西侧的宣阳坊。今夜只怕是来不及回去,只得暂且在宫中住着。
公孙嘉禾也是那个无法拒绝的人,她遥想着长公主的安排,正斟酌如何开口,却又听见另一个声音。
“丽妹妹。”
丽德妃与公孙嘉禾闻言望去,以皇后太子为首,承明宫中乌央乌央出来一片,自然都是卫皇后的人。一下子承明宫的灯火也被人影遮了大半,晦暗不清。
“大晚上的,不叫郡主好生歇息,丽妹妹这是唱得哪一出?”
“皇后娘娘,”丽德妃娇俏地福了福身,“娘娘来得正好,臣妾正打算带着郡主去宫里坐坐。正和郡主说着呢,娘娘您就来了,可不正巧么?”
听着丽德妃如黄莺般玲珑婉转,卫皇后声音沉了沉,“今夜天色不早,就算郡主要在宫里住下,也归本宫管。郡主不跟本宫去正阳宫,难道还跟你去储秀宫?”
“只是去储秀宫坐坐,臣妾哪敢抢了娘娘打理六宫之责。”丽德妃眼波一转,眼中便似含了泪一般。
“臣妾倒是不知娘娘今日怎的?怎么何事也要在臣妾前横插一棍子?”
不理会丽德妃的明嘲暗讽,卫皇后倒是一如既往的稳重。掌控中宫十二年的经历让她的沉声,不怒自威。
“你这大半夜的,把郡主请到储秀宫,究竟安的是何居心?”
不用本宫说你自己心里也清楚。
最后这句话在卫皇后嘴边打了个转,没说出来。言多必失,她想了想,说多了沈青绾就保不住了。
她一手拽住公孙嘉禾,满脸阴沉地盯着丽德妃。
“娘娘您这可就说笑了,”丽德妃抚了抚额前的碎发,染了朱丹的唇角微勾,“臣妾新得了一罐蜀地的竹叶青,只是不太懂行,郡主是蜀中人,正好请郡主过去品品。”
迎上卫皇后愈渐沉凝的眸色,丽德妃再一次轻笑出声。
“不过是喝口茶的事,娘娘何故那么紧张?”
喝口茶?
只怕是茶里要下什么东西吧。
丽德妃故作轻松的姿态引得她愈发怀疑。但她既想保住沈青绾这根埋在储秀宫的线,又不想东阳郡主落入虎口。眼见得丽德妃是说不过了,她只得将希望寄托在公孙嘉禾本人身上。
“郡主,”卫皇后抓住她的手愈发紧切,她言辞缓缓而诚恳,“人生在世,行走需谨慎,尤其在宫里。人心隔肚皮啊。”
“皇后娘娘这话听得就让人不顺耳了。”丽德妃声音高了一个八度,“好像明里暗里都指着臣妾要害郡主,臣妾究竟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要引得娘娘这般怀疑?”
卫皇后见招拆招,“既然丽妹妹没这个心思,又何须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
又是两个女人的争执,夹在中间的公孙嘉禾一时头大如斗。刚刚在宴席上好在隔得远,又加上陛下坐镇,不敢闹得太凶。如今一人霸占一只耳朵,在她左右两边吵得头疼。
“不如这样,”卫皇后以其人之道还至彼身,“郡主的意愿最是重要。我们问问郡主,是愿意跟着本宫走,还是跟着丽妹妹去储秀宫?”
这般说着,卫皇后将公孙嘉禾的手攥得更紧,她蹙着眉心,死命地冲着公孙嘉禾眨眼。
别去,听我的。
许是卫皇后的神情过于认真,嘉禾略一迟疑,目光不定地望向丽德妃,似是探究,又有询问。
丽德妃见状一把松开了郡主的手,颇为不满地看向一边,“皇后娘娘都说了,郡主自行决断吧。”
“那……”僵持不下众人围观之际,公孙嘉禾再一迟疑,一双清得能看得见底的眼睛左顾右盼。
“我问个问题哦,”她忽闪忽闪的眸子再眨,天真而烂漫。
“在宫里,皇后比德妃地位高对吧?”
嗯?
这话问得,一众人等皆傻眼。
这是什么路数?
不理会众人惊诧的目光,公孙嘉禾一把握住卫皇后的手,“那我跟地位高的走,不算错吧?”
她再眨,好似看不懂周围人的目光一般,又迟疑,又有几分不确定。
“我刚到宫里不太懂规矩,”她回过头来看了看皇后身边的婢女琉璃,又望了一眼丽德妃身边的蕊珠,似在征询,一脸抱歉地讪笑。
“我说得没错吧?”
是这个道理。
可……
您老人家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丽德妃还在那儿杵着呢。总,不合适?
处在一干人等腹诽中心的丽德妃轻哼一声,眉目之间含酸带涩。
“那既然郡主想跟着皇后娘娘走,那臣妾就不打扰了。”
好在此事已过,闲话休提,卫皇后略略稳了稳心神,带着太子和东阳郡主回到正阳宫。皇后宫中的灯火远比承光宫的白炽如昼要和暖得多,主殿中一盏盏暖黄的灯点燃,竟莫名生出几分家的味道。
公孙嘉禾环顾四周,想到即将,或者可能发生的事,手心不由渗出了涔涔的汗意。
卫皇后嘱托太子陪着东阳郡主说话,自己净了手去小厨房端些点心来。
一片安和美满得如梦似幻。直到她刚一踏出殿宇,守在外面的琉璃急匆匆地凑到她身边。琉璃瞄了一眼自家娘娘身后的殿门,才压低声音道:
“娘娘,惠姑过来了,就在小厨房等着娘娘。”
“谁?”
卫皇后下意识问了声,虽然她知道惠姑是谁。
惠姑是寿康宫陈太后身边最得力的姑姑,跟着陈太后少说也有四十多年。如今东阳郡主在她宫中,如此微妙的时间太后其派人过来,其意不言自明。
卫皇后心寒了寒。
见了惠姑的面之后更觉心寒。
“娘娘叫老身好等。”
惠姑倒不担心被人听了去,见到皇后便是劈头盖脸一通。
太后那边来的人就等于太后本人,卫皇后不敢以中宫自傲,忙道:“姑姑言重了,劝郡主过来,花了好些时间。”
“郡主既然来了,那娘娘还等什么,下手就是。”
“这……”卫皇后很是迟疑,“郡主不过是个孩子,她才二十一岁,这样一来……”
惠姑反问,“娘娘连太后的话也不听了?”
“不是不听,只是,”卫皇后言辞恳切,总觉尚有一线生机可争,“求娶郡主有很多种方式,未必一定要走这一种。刚刚本宫还与郡主说,常在宫中行走,要小心万分……”
“娘娘,”惠姑福了福身,打断卫皇后的话时,模样实在谦恭。
“老身过来,不是和娘娘打个商量的。该商量的,几日前娘娘跟太后也商量了,老身只是负责传个话。另外,太后体贴娘娘心软,怕准备不周,特来叫老身把药送过来。”
说着,往卫皇后手中,放了一包研磨得细碎的粉末。
“这是春风醉,就当是春风一宿,过去便过去了。”
第二章 东阳:此为两难
“几日前跟太后就商量了”
这几个字,卫皇后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
几日前,就在沈青绾夜访正阳宫求她救救郡主的第二天,她曾经将此事一一禀明陈太后。当时的陈太后舒舒服服地倚在软塌上,由着惠姑给她捶膝捏腿,听完卫皇后一番泫然欲泣的陈词后,只是幽幽反问了一句。
“既然敬王敢做这样的事,为什么,你不能做呢?”
卫皇后一怔,随即跪在地上一再叩首。
“那毕竟是一个姑娘的清白,臣妾请母后三思啊。”
“哀家且问你,是一个姑娘家的清白重要,还是太子的地位重要。你不动手,自然会有储秀宫的人动手。一旦他们得手,你就是像今天这样跪在地上哭,也来不及了。”
“他们需要兵权,可是,可是我们,不是还有臣妾的弟弟。他也有兵权,就在河东太原府。”
“别在哀家面前提卫茂良。”
“哐”的一声,陈太后把茶杯磕在手边的茶几上,震得伏在地上的卫皇后浑身一抖。
“卫茂良这个人,哀家不了解,你还不了解么?他手上的那些兵力,会有一分一毫用在夺嫡之事上么?哀家举荐他做河东节度使是不假,那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陈太后一抬手,将茶几上润泽的瓷杯挥了下去。
“十三年前他干出的那点事,你我心里都清楚着呢!”
一杯热水迎头洒下,吓得卫皇后骤然想起隆平元年,庶弟卫茂良代晋王李若昱,就任河东节度使奔赴太原府临行前,对她说的那番话:
“长姐,我此去河东负皇命节度一方军政,唯有一件事需得与长姐交代清楚。河东这个地方,太险了,所有的兵力都被河朔三镇和北燕牵着鼻子走。一旦东宫和河朔同时生变,我只能选择弃东宫而抗河朔。东宫生变,大不了换个储君。河朔一旦分裂或沦陷,北燕将对关中形成东北合围之势,我大唐必会陷入岌岌可危之中。还请长姐在长安,万望珍重。”
陈太后说得对,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以她弟弟的品性,绝不会,把一兵一卒,放在夺嫡之事上。从这个层面上说,她卫蕴容,不过孤家寡人一个。旁人看来最引以为傲的卫将军,也不过是树给政敌的一个靶子罢了。
卫皇后攥着那包白色的粉末,生生捏出了汗意。
在一旁可称得上虎视眈眈的惠姑颇为善意地提醒道:“娘娘还没有想好吗?办完了老身也好早些向太后交差,又不是让皇后娘娘遭了天大的委屈,毕竟这事儿一旦办成,受益的可是太子殿下。”
是啊,受益的是太子殿下,她唯一的孩子。
她是一个失败的母亲,除了凭借自己这个中宫之主的位置,为自己唯一的孩子挣了一个太子之位,她又为他做了什么呢?左不过是将平阳卫氏、华阴陈氏的重重枷锁套在他身上,眼睁睁看着他一日日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眼睁睁看着他失去正妃侧室,失去自己的孩儿。
可再退一步说,就连这中宫之位,三分看在她长得有些像当年的婉淑妃,三分看在她有个能打仗的武状元弟弟,剩下,不过是自己脾气软,陈太后看着好控制罢了。
小厨房灯火并不明亮,月色照不进的朦胧中,卫皇后的眼角渗出一滴泪。
惠姑倒是并未注意对面人的异样,依旧循循善诱道:
“皇后娘娘想想看,既然娘娘不想听从太后的话,那为何又把郡主哄骗到正阳宫。”
卫皇后苦笑,她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郡主跳进储秀宫的火坑里去吧。
结果就是,生生把东阳郡主,拖进了另一个火坑
“姑姑不必说了,”她含着泪巧笑,“太子近两年接连失去臂膀,有东阳郡主与剑南道西川节度使鼎力相助,定然能大展宏图。本宫照做就是。”
说罢,她将那包粉末,全数倒入茶水中。
一盏茶水摇碎了一宫的浮光幻影,灯火之下的人早已习惯换上另一副容色。端着点心和清茶的卫皇后迈着丝毫不乱的步子进入主殿时,就是这样一副神情。
“嘉禾,世谦,聊得累了吧,吃点小厨房新做的荷花酥。”
“谢谢皇后娘娘,”公孙嘉禾讨了个彩头,笑得颇为乖巧。
“刚刚还在和太子哥哥聊着蜀地有意思的事呢,蜀中一年四季都是阴阴的天,哪比得上长安,日日艳阳高照。”
“是么?长安的天气,倒确实是不错。”
卫皇后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了一声。她嘴角扯出一个笑容,将托盘中已经倒好的茶水,一杯放在公孙嘉禾面前,一杯放在太子李世谦面前。
“母后?”
太子突然出言打断卫皇后的话。
“嗯,何事?”
趁着公孙嘉禾注意力全被荷花酥吸引,他的目光看了看公孙嘉禾面前的那杯茶,又煞有介事地看向卫皇后,似有征询之意。
卫皇后笑着自顾自摇摇头。
“夜里茶不可饮得太多,只一杯,本宫给嘉禾安置了偏殿休息。世谦你也早些回东宫去吧。”
说罢,她整个人漾开慈母一般的融融笑意,在正阳宫颇为温和的灯光下,愈发亲切和蔼。
那一瞬公孙嘉禾似有恍惚,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母亲牵着她在剑南道节度使的后花园中,湿润的泥土明明有暖融融的芬芳,跑着跑着一不小心跌倒在地,只剩下冰凉的触感。
是这样的吧?记忆过了太久已不真切,哪怕是一点点相似的片段,也能唤起她无尽的想象与回想。
直到卫皇后不动声色退了出去,轻轻合上殿门的时候,发出“哐”的轻声一响,将她从刹那的恍惚中拉回来。
她盯着杯中那盏碧绿的茶汤,隐隐嗅来似有春叶的清甜,眼眸微眯,刹那间闪过透亮凌厉的光。
长公主所说的时机,应该就是这个时候吧?
公孙嘉禾不疑有他,端起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与此同时,太子几乎是厉声喝道:
“郡主别喝!”
公孙嘉禾双手捧着茶杯,心满意足地舔着嘴角沾上的水渍,她眉眼弯弯,似孩童般笑得比蜜还甜。
“太子哥哥,为什么不喝呀?”
第二章 东阳:别无他路
为什么不喝?
那是因为他知道,这茶里可能有古怪啊!
早在那日母亲面见太后,具陈丽德妃的谋划回来后,就对他转告了陈太后的意思——
太后让他们,抢在储秀宫前面动手。
当时的他伏地再拜,字字肺腑。
“请母后三思,这事做不得,郡主一生清白,怎么能毁在我们手里?”
当时的母亲颓唐地扶着门框,一仰头,望见被重重屋檐割破的天。
“本宫知道……只是太后那边,我交代不了。”
他也知道,他比谁都知道。华阴陈氏,陈太后,这座大山压在母后身上究竟有多重。
进一步害了郡主,退一步害了母后。前后皆是绝境,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得不反复考量权衡这其中的利弊。
所以,承明宫生辰宴上,母后让他向郡主面呈贺礼。他虽有迟疑,但也照做了。毕竟生辰宴上,诸位弟弟的目光都看着他这位太子哥哥。
所以,承明宫前卫皇后出手阻拦丽德妃带走郡主,他虽亦不太赞同,但也并没有出言阻止。毕竟,储秀宫一旦动手,郡主的清白,便当真保不住。
以上的一切,亦都是为了保证,至少在场面上,要让陈太后看得过去。
然而,他沉默的结果,便是任事态已然发展于斯,如若不加制止,便会铸成大错。不仅伤害郡主,到时候处理不当,剑南道西川节度使公孙将军追究起来,更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
他上前一步,目光之中皆是关切之意。
“郡主,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有的。
公孙嘉禾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也听长公主说起过宫里那些稀奇古怪的药,令人神志不清者有之,令人神魂颠倒者更是不少。没想到真正用到自己身上时,来势汹汹的心神荡漾,令她自己心下一惊。
很热,但不是盛夏的燥热,整个人被包裹在溶溶漾漾的温泉中,浑身上下骨头酥酥麻麻的,像奔走在蜀地满山烟雨中忽地进了暖融融的浴池,周身的寒凉被蒸腾的水汽吹散,每一个毛孔都叫嚣着大口呼吸。
但还差,差一步登顶极乐世界,仿佛被淹没在巨大的暖水泡泡里,就差一个人戳破那个封住她的泡泡,送她直上云端。
嘉禾扬眸,一双大眼睛似柔波漾开,眼角眉梢都带上如糖饴般的浓浓蜜意。
“没有呀。”
她俯下身,向着茶几对面的太子凑了几步,扬起娇俏的小脸,团团红晕,如春水初开款款柔情。
“太子哥哥,你为什么这么说呀?”
太子低头,迎上那张已有异色的脸,下意识退了两步,心下一片清明。
坏了。
“郡主你稍等,本宫这就去找母后。”
他刚一起身,一双微微发烫的小手揪住了他的袖口。
“皇后娘娘不是刚走嘛,就不要去麻烦她了嘛。”
一连两个软软的尾音“嘛”,就像喝醉的小猫懒懒地摇着毛茸茸的尾巴,让太子更加确定,刚刚母后给郡主喝下的茶水有问题。
随之意识到,即使此时此刻,他找到了母后,也终究无济于事。从下药的一刻起,母亲别无选择地屈从了太后娘娘,他甚至怀疑,那扇紧闭的正阳宫主殿的大门,从此刻到大局已定,都不会再被打开。
趁人之危是不对的,以一个正当芳华姑娘的清白换取十数万大军的支持更是不对。何况他新丧一妻一妾一子,淑慈与长攸去世不过一年,更不愿在此刻与另一个女人纠缠。
“郡主,你且听我说。”太子蹲下来,轻轻拍着嘉禾的背以示安抚。他的眉眼承袭卫皇后,温柔,敦厚,褪尽所有凌厉之气而予人信赖。
这点倒是与宣王殿下相似又有不同。宣王李世默的眼中,除了温意,更有如天空般的清透隽雅,遍阅万水千山的高远自在。
“你有些困了,本宫叫母后过来,带你去歇下。你先松手,好不好?”
公孙嘉禾攥紧他的袖口,顺势把脸蹭上他的袍袖。
“太子哥哥的衣服,好舒服啊,不要走好不好?”
缎面的袍子真的很凉,软软滑滑的。好似刚刚还被暖得发烫的温泉包裹的身体,骤然换上了滑如锦缎薄如蚕丝的寝衣,手边还有婢女端来顺滑细嫩的冰酪,轻罗小扇慢慢摇,送来夏夜轻轻软软,有青草味道的凉风。
太子的眉心跳了跳。
这样下去,就算自己什么都没做。万一被人看见了,郡主的名声,也算完了。
一咬牙,暴起青筋的手一把扯开纠缠不休的葇荑,太子回主殿的耳房抱来一床蚕丝大被。掸掸被子,将公孙嘉禾连人带手团团裹住。
“郡主,请你暂且忍耐一下,”这厢说着,太子又不知从何处找来的绳子,将那床蚕丝大被系上,“直接系会勒着疼,委屈郡主了。”
他蹲下来,将公孙嘉禾不安分向外钻的手一再塞回到被中,隔着一床大被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眸间一片清明而诚恳。
“郡主别怕,本宫就在这儿。等你清醒了,会明白本宫做的是对的。”
而此时此刻的公孙嘉禾,确实不太清醒。
又或者说,她比谁都清醒。
迎上太子殿下,公孙嘉禾在糊成一锅稀米粥的脑海中努力回想——
当时长公主是怎么说来着的?
局已经铺好,饵已经入水,就看最先咬钩的人是谁。如果是敬王,他多半要你这个人,一定要小心,务必保护好自己。如果是太子,他可能不会碰你,你反而要主动出手。
总而言之,对方不动你动,他动你就跑。至于结果——
无论如何,都请放心,一定会有人来救你,绝不让你有丝毫损伤。
主殿之中光色迷离,公孙嘉禾望着窗边一盏烛火跳动的灯台,也咬了咬牙,白如藕节的手臂挣扎着,从蚕丝大被和细布绳的空隙中钻了出去,再一次拽住了太子的衣襟。
“太子哥哥,嘉禾难受,救救我好不好?”
然而此时,正阳宫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敲门声。
第二章 东阳:孰为螳螂
前去开门的是琉璃,她开了一条缝,一只眼睛向外张望着。
“原来是德妃娘娘,”隔着门缝琉璃福了福身,“我们家娘娘,已经歇下了。有事明日……”
“皇后娘娘,别藏了。”
一门之隔的女声带有草原公主独有的嚣张,震得院内的一众人等心神一惊。
门外的丽德妃稍稍用了点力,琉璃没抵住,踉踉跄跄退了一步,一身茜红如火迈入夜色沉沉的正阳宫中,迎面便望见立于阶前的卫皇后。
“哟!娘娘这可不歇下了嘛?怎的,娘娘的寝殿还是主殿有人,不能住?”
卫皇后站在主院阶上,风有些大,吹得她雀羽长褙猎猎作响,有塞外簌簌草木的声音。她开口,风雪凛冽。
“丽妹妹,大晚上擅闯正阳宫,本宫可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这哪敢啊。”丽德妃上前一步,巧笑倩兮,“大晚上的,擅闯正阳宫,要不是急事,借臣妾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实在是——”
她扬眸,西域人独有的深目在落日色妆粉的点缀下,愈发顾盼神飞。
“臣妾听说郡主在正阳宫中出了点事,特地过来看看。关心郡主,总不是过错吧。”
“郡主在本宫这儿,一切都好,丽妹妹的担心实在多余。”不欲与这个过分艳丽的女子争一时言语高低,卫皇后转身,淡淡丢下一句话。
“琉璃,送客。”
“娘娘。”
丽德妃出言唤了声,“娘娘不想知道,郡主在正阳宫中是否安好,我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趁着琉璃还未反应过来,她快步凑到卫皇后面前,压低了声音。
“惠姑从正阳宫,刚刚出去吧?”
一句话,懂的人自然都懂。惠姑是寿康宫的人,寿康宫的意思,正阳宫绝不敢反驳。至于寿康宫是什么意思,陈太后向来惯用婚姻为纽带,义宁长公主是,侧妃陈淑慈是,那么多例子在前,不难猜。
卫皇后宽大的裙摆下身形一震。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突然凑上前来那张过分夺目的脸,丽德妃迎上她的目光,只是笑,笑得和善而体谅,仿佛看穿了一切,又仿佛似孩童懵懂不知,有着最草原上的野狼看向羊群的眼神。
她一甩手,转身就走。
“本宫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娘娘!”丽德妃顺势扯住了她的袖子,“话还没说完,别走呀。”
“今儿个宴席上宴席后,皇后娘娘都跟臣妾过不去。半路上还拉着臣妾,口口声声暗讽臣妾要对郡主不利。可谁知,是皇后娘娘自己心里有鬼,所以看谁都有鬼。”
丽德妃颇有耐心地盯着卫皇后的侧脸,见她脸色愈发阴沉,便笑得愈发体贴。
“娘娘不想说话没关系,世训救郡主心切,怕娘娘对郡主不利,已经往乾宁宫赶去了。您猜,陛下念在郡主那位异母兄的份上,会不会大晚上的到您这正阳宫看看呢?”
郡主的那位异母兄,剑南道西川节度使,公孙杜宇。
卫皇后闭上了眼睛。
此计的成立,前提在于不能让任何人察觉今夜之事的发生。生米煮成熟饭,再由郡主顺理成章地向陛下提出,嫁给太子。
而,如果事先败露了……
有多大可能性,为保郡主清白,让她继续嫁给太子。又有多少可能性,瞒得过公孙杜宇,让他不与太子撕破脸?
背着身,卫皇后的声音在夜风中有些飘忽不定。
“丽妹妹多虑了。且不说丽妹妹从哪儿听来这些空穴来风之语,丽妹妹既然这么愿意看戏,那便让陛下来就是。”
最后一句已有破釜沉舟之意,丽德妃却只当没听见地自顾自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娘娘在想些什么。”
她上前一步,与卫皇后并肩立于廊下,灯影拉长了两人的裙摆,如姐妹般叙话那般亲昵。
“娘娘还在孤注一掷,总觉得这件事败露了,陛下为了郡主的清白考虑,娘娘还能为太子争取到一些利事。”
“可娘娘有没有想过,”丽德妃话锋一转,“郡主非池中物,万一她不愿,一封家书写给成都府,公孙将军对朝廷,对太子会有何想法?陛下为笼络剑南道的人心,为郡主大摆宴席。一夜之间被娘娘和太子毁了,陛下对太子,又会作何想法?”
丽德妃牢牢盯着卫皇后的神色,见她并无反驳之意,黄莺般婉转的声音接着道。
“我来是和娘娘做个交易的,只要娘娘把郡主交给臣妾,这事儿就当没发生。这样一来,娘娘在寿康宫面前虽然无功,但也算不上过错。皆大欢喜。”
卫皇后微微侧眸,原本温意的脸在一半明亮一半晦暗的灯影下,竟有些阴鸷。
“丽妹妹也是心有企图,就不怕本宫转身,就捅到乾宁宫?”
“臣妾自然信得过娘娘,”丽德妃巧笑福了福身,“储秀宫合宫上下都信得过娘娘,毕竟,娘娘也在其中出力不少嘛。”
毕竟,郡主的药是在正阳宫下的,要翻出来对太子没有好处,大不了玉石俱焚。
是,大不了玉石俱焚。
卫皇后暗想。
这一步已然迈出,开弓没有回头箭,她还可以赌,赌陛下会允了这桩婚事,赌陛下会替她瞒过成都府。
如果此刻一旦把东阳郡主交出来,下药之事就是板上钉钉,那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到时候便有把柄落在储秀宫手中,后患无穷。
理了理思绪,确认没错。卫皇后并不理会身边那个女人的声音,向前迈了一步。许是太久没动,夜风吹得她步子一虚。
“娘娘!”见皇后要走,丽德妃也不出言挽留,只是声音高了些许。
“皇后娘娘想清楚了。此事一旦暴露,没有人能替你背罪。寿康宫那边不会认,您在太后面前就是个弃子,长春宫的秦嫔就是您的下场。”
她话音刚落,“吱呀”一声,门开了。太子李世谦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喘息与决绝。
“成交。”
“世谦!”
卫皇后上下打量太子的衣着,完整的圆领袍没有丝毫异常,一时竟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该提起一口气。
“德妃娘娘不就是想把郡主带走吗?”他侧了侧身,正阳宫主殿澄明的灯火一泻而出。
“娘娘自便就是。”
第二章 东阳:计划有变
“世谦!”
卫皇后扯住太子的袖子,“你疯了吗?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目前郡主是个什么情况么?
你不知道丽德妃究竟安的什么心么?
这两句话在卫皇后嘴边打了个转,没说出口。下药一事,沈青绾一事,都不能当着丽德妃的面说出口。她凝噎半晌,只得冲着自家儿子狠命挤弄眼神。
太子毕竟是个男子,力气大。他抬手,挣脱开卫皇后紧紧揪住他袖子的手,既将母亲挡在身后,又将主殿殿门让出一条通道。
丽德妃本来正在头疼如何说服皇后这个老顽固,见太子此状,顿觉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不由快意笑出声:
“还是太子殿下明事理。”
“世谦,不可。”
卫皇后在太子身后一再揪住他的袖子,迫使太子不得不转过身
“母后,此事是我们有错在先,万一被父皇知晓,怪罪下来,失了和剑南道的关系。我们不能再错了,母后,您就听我一次,好不好?”
丽德妃倚在主殿前,颇为闲适,“不如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好好商量商量,讨论出个结果也不迟。”
“不必了,”太子素来家教良好,他微微冲丽德妃躬身,“丽母妃要带走郡主,郡主就在殿中,请吧。”
既然太子这般说了,丽德妃也懒得客气。丢下被太子拦在身后急得跳脚的卫皇后,她迈着优哉游哉的步子入了正阳宫主殿。迎面便是被一床蚕丝大被裹成粽子的公孙嘉禾,实在滑稽,丽德妃不由轻笑出声。
果然,太子没这个胆量动她。
这厢笑着,眉眼中也带着温然的笑意,丽德妃上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温言细语。
“郡主,本宫过来,是来救你出去的,跟本宫回储秀宫好不好?”
嗯?
满脸烧得通红的公孙嘉禾闻言抬头,一双迷茫的眸子含着满江春潮,风一吹便是层层涟漪。
这位丽德妃,应该就是长公主所说的,咬钩的第二条鱼?
她面色似一池春水,脑中更是浪一般一波一波拍打着,涤荡着,碧波回潭,白浪起伏,一次次敲打磨砺着她的神经。
是的吧?她一再确认。开口便是软糯酥麻的声音。
“德妃娘娘救救我好不好,嘉禾真的好难受啊。”
丽德妃蹲下来替她解开五花大绑的绳索,将化成一滩泥的公孙嘉禾捞了起来,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扶住公孙嘉禾勾住她肩膀的胳膊,一步一步向主殿外挪动。走到门口,看见还在僵持着的皇后母子,笑得实在得意。
“本宫这就把郡主带走了,多谢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
目送着丽德妃半抱着东阳郡主离去的身影,卫皇后终于没撑住,颓然地靠在门边。
“世谦,我们……”
“母后你听我说。”饶是同样心急如焚,太子李世谦也不敢差了礼数,他一再冲着母亲大拜,才敢接着道。
“母亲为儿子殚精竭虑所谋之事,儿子都知道,儿子时时刻刻铭记在心,不敢忘怀。但有些事,错了便是错了,不能做就是不能做。”
“可是我们已经做了。”卫皇后靠在门边的身体没撑住,跌坐到地上,“世谦,我们已经做了啊,药是我们下的,如今把郡主交出去,就是明摆着把自己的把柄交出去。无论是否出于己愿,一旦陛下怪罪,到头来,都是我们的罪责。”
“不,我们还有希望。”
太子忙蹲下来,扶住母亲。
“没有了。”卫皇后颓唐地跌坐在地上,宽大的裙摆像落花一样铺了满地,“如果丽德妃此刻带着郡主转身就去乾宁宫,到时候人证物证俱全,我们绝无翻盘的可能。如果敬王真要对郡主不利,那你苦心救郡主,又有何用?”
“不会的,我们可以赌,赌这一线生机。”
见实在把母亲扶不起来,太子一并跪坐在卫皇后的身边,跪在夏夜冰凉的石阶上。
“如今,我们将东阳郡主如此大的诱惑送到他们嘴边,以敬王和丽德妃的心思,他们绝不会放过。加上药不是他们下的,父皇怪罪下来,他们甚至可以把我们推出去顶罪,宣称他们不过是救郡主心切。所以,他们一定会对郡主下手。”
“你的意思是?”
“儿臣之所以执意将郡主交出去,就是为了诱惑他们动手。这样一来,大家都有罪,父皇下旨彻查,首当其冲的,应该是对郡主造成实质伤害的储秀宫。”
太子起身,拧身便夺门而出。
“我现在就去乾宁宫找父皇,让他派人去储秀宫救郡主。这样一来,郡主无碍,我们救郡主有功,也可将功抵过,一样可以趁机向剑南道西川节度使公孙将军示好。”
没想到,一双冰凉的手,第三次扯住太子的袖子。
“世谦,不能去!”
“母后,为何?”
“不能去乾宁宫,去了无异于自首。”卫皇后还是保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泫然欲泣,“寿康宫那边知道了,太后不会放过我们的。”
太后不会放过我们的。
这一句话,让太子生生止住了冲出门外的脚步。旷然的正阳宫,因为一个词而风雨飘摇。
他回眸,望见母亲那双早已爬上细细纹路的眼睛,她在央求。
“我们,能不能换个帮手?”
“如今能冲进储秀宫救郡主的,还能有谁?”
卫皇后攥着裙摆,不安地一遍一遍搓着金丝线缀连大团大团的牡丹花,堪称国色。
和满目绛红色的花团锦簇相反,她咽下喉间的哭腔,声音哽咽而决绝。
“清泉宫。宁妃。”
而这一头,公孙嘉禾浑身瘫软地靠在丽德妃的肩头,脑子和身子像化了的雪一般。她勉强打起精神,一步一步倚着丽德妃出了正阳宫,肩头那人的胭脂妆粉实在刺鼻,声音更是刺耳得难受。
宫外的骤然而至的凉风,更是吹得她一激灵。
现在,计划进行到哪一步了?
她就着勉强清醒的片刻,回想着长公主的铺排。
“到了敬王殿下手中,只要他对你不利,你就可以大声呼救了。”
她迷迷糊糊想着,由着丽德妃把她塞进正阳宫外停着的一架肩舆中,盘算着该何时呼救更为妥当。
直到她迈了一步登上肩舆上狭小的空间,轿中一个阴沉安然的黑影,似乎已经等待良久。
公孙嘉禾还未来得及张嘴,身子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一扯向前跌倒,随之而来的就是手刀一凛,眼前一片漆黑。
她晕过去的最后片刻,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郡主,你记住了,下药害你的人,是正阳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