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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荆玉楚瑧     乱世桃花逆水流txt下载     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章 归京:明月楼话(四)

    “你查到了什么?”

    “恰好相反,关于西突厥的奸细,我并没有查到太多东西。”若昭笑笑,颇为无奈,“丽德妃出自西突厥,允许家书相传,本来就是人之常情。加之明面上的家书,本来就是经过宫里审查的,没有什么问题。而当时,丽德妃甚至根本就没有明面上往西突牙帐送过家书。只能解释为,家书之外,他们暗中还有别的方法沟通,比如趁着隆平九年宫里不稳的时候。”

    “但我至少知道了一点,二十年前,承光二十三年,丽德妃嫁入二皇子府上时,应该暗中也是有一批人的。这些人,目的不正,从他们的主子丽德妃行事,大致可以看出。”

    不懂便问,萧岚打断她的话。

    “那李君毅呢?为何谈及西突厥的奸细,你最先让我接触的是他?”

    “宫里有些耳目传给我的消息是,当年丽德妃嫁入二皇子府,是李君毅主动找陈太后,也就是当时的陈皇后说的情。当时的陈皇后,还在苦心孤诣地给二皇子找帮手。如果娶西突厥的公主,能换来西突厥的帮助,哪怕是不干涉。这个交易,她是愿意做的。”

    论及断事谋局,若昭总是神采带笑,顾盼而神飞。

    “这就说明一个问题,丽德妃嫁入长安带了什么人,李君毅是清楚的。他当时还是南衙禁军十六卫中金吾卫大将军,他不可能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放一个人进来。”

    “所以,”她一顿,把话头递给萧岚,先前神采奕奕一敛,似笑非笑,“萧二公子,你跟李君毅将军那么熟,探听到什么了?”

    “李君毅将军确实知情,但他……”事情千头万绪,萧岚一滞,才接着道,“丽德妃入京不过是个幌子,就算你把她翻个底朝天,也查不出太多有用的线索。真正掌握那批奸细的,是丽德妃的姐姐——

    “阿史那燕如。”

    “还有这么一个人?”

    “对。”

    “阿史那燕如还有一重身份,是……”

    萧岚再一滞,缓缓吐出几个字。

    “我家的二姨娘。”

    萧府二姨娘,那不就是,中书令萧靖萧大人,的妾室?

    若昭一怔,眨了眨眼,“萧大人还有这段故事?我竟然从来都不知道。”

    她嫁入萧府之前,虽然不过十七岁,倒是尽己可能地把萧府从头到尾查了一遍。萧大人的仕宦经历,住在长兴坊萧府一家五口人的个性,甚至,萧家的主要支脉。

    结果到头来竟然全然不知萧府中曾经有一位妾室。

    萧岚苦笑,让她第一次对父亲生出意外惊诧之情的,居然是一件镶了花边的宅闱秘事,一时不知是喜是悲。

    “我父亲,想要藏个人,还是容易的。何况他的身份决定了,他不能纳妾。”

    因为萧相大人本人的才能和地位,常常让人忘了他的另一重身份——

    他是一位驸马爷。他的正妻,萧家三兄妹的生母,是当今圣上的姑母,先帝的幼妹,长乐静和大长公主。

    而驸马爷,几乎所有人都默认,是不可以纳妾的。

    也不怪若昭全然不知,甚至都没往这方面多想。

    “不仅如此,”萧岚再苦笑,“我还有一位,庶出的弟弟。”

    “阿史那燕如还有孩子?”

    许是这段萧府往事过于暧昧离奇,若昭都没发现自己一连问出了这么多问题。

    “谁?”

    “他叫萧岩,隆平元年十一月,他和她的母亲,一同被逐出萧府。从此之后,不知所踪。”

    “所以,才有隆平元年,时任吏部侍郎的萧大人举报李君毅失职,导致中书省失窃。以及,也就有了大长公主这些年固守佛堂,不出门半步?”

    也是了,据四年前若昭调查的结果,大长公主和萧相大人似乎颇为恩爱。承光十三年,年仅二十岁的萧靖高中状元,随即迎娶了当时的静和长公主李从俪。而静和长公主,实际上比萧靖大两岁。

    而静和长公主熬到二十二岁才出嫁的原因,据宫里那些传言,待字闺中的她一直在等萧靖。

    等他有朝一日高中进士,风风光光十里红妆来娶她。

    映衬着荒凉苍白的现实,浪漫瑰丽的传言,也变得尤为可笑。

    原本希冀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静和长公主,终究是梦碎了一地。

    在四年前她初初嫁入萧府,对静和大长公主自封佛堂的行为很是不理解,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她是怎么说来着的?

    “年少多愿,老来始觉万事皆空,佛法能否普度众生我不知道。我只觉静心。”

    一向温言细语的长乐静和大长公主,说出这句话的刹那间,流露四大皆空的冷意。

    不过,当时若昭唯一的想法就是,原来萧屹的气质承袭其母。甚至可以说,极类。

    原来是这样。

    理了理思绪,若昭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萧大人怎么会和,这位西突厥的公主,认识?”

    “他当年并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都叫她燕姨娘。”许是想起往事,萧岚双眼微眯,“家父带她来到萧府时,就已经有那个孩子了。就算母亲想阻止,总不能白白让萧家的骨肉流落在外。”

    那是他母亲的第一次妥协,为了萧家的骨肉。

    “其实,阿史那燕如,是西突厥人这件事,是我母亲查出来的。她后来也承认了,来长安,另有所图。”萧岚侧目,望向窗外,仿佛在看隆平元年十一月,那场意义晦暗不明的初雪。

    然而窗外,骄阳如炽,夏阳不识冬雪。

    “当时,西突厥奸细在长安城的安置,都是阿史那燕如一手操办。丽德妃作为明面上的牌,西突厥奸细一旦事发,她必首当其冲。为了保证她妹妹手上干净,她从来没有让丽德妃经手。这也就是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在丽德妃身上,查出任何蛛丝马迹的原因。”

    “后来呢?”

    西突厥的奸细呢?总要有个下落吧。

    “如果当时我们把阿史那燕如交由朝廷处置,那她,还有她儿子萧岩,连同藏在长安城角落的奸细,都完了。就算我母亲不追究驸马纳妾的事,萧府私藏奸细,兰陵萧氏百年望族的名声,也完了。

    “至于西突厥的奸细,我们当时并不知道有多少人。阿史那燕如跪着求我父母放她和她儿子一条生路的前提是,永远不再动用那些人。”

    萧岚一叹。

    “你知道的,父亲既然决定留下阿史那燕如,是因为……动了真感情。他放过了她。父亲放过了,那我母亲,自然也放过了。”

    那是他母亲的第二次妥协,为了萧家的名声。

第一章 归京:明月楼话(五)

    “昭儿,既然决定要对你和盘托出,最近发生的两件事,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告诉你。”

    若昭面色沉凝点点头,“你说。”

    “其一,去年年初,阿岄前往北燕打探买粮密使,回来的时候受了点伤。”

    “是。我很……”

    “你先别忙着说抱歉,”萧岚制止道,“不是你的问题。阿岄的伤不是在北燕受的,是在西突厥。因为她当时,在北燕,看到一个人,应该是萧岩。所以她一路追着萧岩,从北燕一直追到了西突。”

    “确定是他?”

    萧岚面色寒了寒,日光照进坐在棋盘边的侧影,微冷。

    “阿岄小时候被萧岩欺负惨了,应该不会看错。”

    “如果是萧岩的话,那就是萧岄追踪萧岩反被发现,最后才被追杀。”若昭略一沉吟,“萧岩没有在北燕动手,而是到了西突厥才动的手?”

    “对。除此之外,从萧岄过萧关进入大唐地界,到岐右关中腹里,这段路程,还有些小的追杀埋伏。”

    “那就是说……”若昭歪着脑袋,目光刚好落在桌上已经微凉的茶水上,“萧岩在西突厥,还有点势力?而且,主要势力在西突厥?”

    萧岚盯着眼前的那局黑白杀伐的棋,按下一子,收手,表情颇为满意。

    “就你这个推断,是没错的,我与你所想基本一致。毕竟萧岩的生母,阿史那燕如,是曾经的西突厥公主,当今必勒格可汗的亲妹妹。她走投无路,回到西突厥,也是在情理之中。”

    他起身,将若昭面前那杯茶换了一杯更温热的,推到她手边。“而且,还有一个细节可以佐证你的推断。阿岄在北燕追踪到萧岩的行踪,而一进入西突厥的地界,萧岩的踪迹,就消失了,应该是被有意隐藏掉。然后没过多久,就是铺天盖地的追杀。”

    “铺天盖地”这个词是萧岄当时奄奄一息躺在榻上对他说的原话,实在很难想象,被追杀得只剩半条命,萧岄居然还能语出惊人地蹦出如此,嗯……惊心动魄的形容。

    真不愧是他妹妹。

    萧岚无奈地笑笑。

    若昭倒没注意萧岚的表情,她的魂被牢牢锁在这件事上。“这样一来,还有一件事我放不下,”她暗忖,面容愈发严肃,“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想多了,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你说。”

    “萧岩能在西突厥组织一场让萧岄身受重伤的追杀,说明他在西突厥很有势力,对不对?”

    “对。”

    “而这场追杀发生在西突,余波波及萧关以内的大唐地界,唯独没有发生在北燕。也许是他在北燕没有发现云隐。或者还有一种解释,他甚至不惧在大唐动手,偏偏唯独不能在北燕暴露行踪,那就是说,”若昭斟酌着用语,“他在北燕,应该是,有秘密的行动?而且,事关重大……”

    “等等,”她一滞,又问,“云隐,是在哪儿发现的萧岩?”

    “北燕王都黑水城。”

    北燕王都。

    若昭心下重复这个词。

    一个在西突厥很有势力的人,掩人耳目,暗中潜入北燕王都,所为究竟何事?

    为公为私?

    是好是坏?

    这个人物出现得突然,无头无尾,毫无踪迹可寻,若昭只得再问,“你刚刚说,萧岩是你弟弟,他多大?”

    “生于承光二十四年,比你和萧岄,小两岁。”

    似是想起什么,萧岚笑笑,颇有深意。

    “之前没发现,现在一想倒是很巧,他和敬王,居然是同岁。”

    “今年十九岁。”若昭自语,“倒还是个孩子。”

    “别,你可千万别这么形容他。”萧岚噎住片刻,复又想起那些年萧岄一次次哭成大花脸的模样扑到自己怀里,一时不安的情绪更深。

    “当年在萧府,他还不到八岁,就能把大他两岁的阿岄耍得团团转。时隔多年,这样一个人,万一遇上,你千万小心。”

    “你放心。”若昭笑着点头,算是把他的关心应承下,“我现在比较关心的问题是,他又是如何抵达西突厥的呢?要在西突养成足以发动追杀的势力,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只能说明他很早就回去了。”

    “这就是我跟你说的第二件事。”

    萧岚起身,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润润喉咙,似要长篇大论。

    “我开始以为,萧岩母子离开,是李君毅在背后帮忙,因此这些年一直有意接近他,试图探听一些相关的消息。不过直到最近我才知晓,阿史那燕如担心自己暴露,提前把西突奸细的名单和藏身之所托付给了李君毅,从此之后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至于西突厥的奸细,李君毅害怕此事波及自身,只得将其全部雪藏。”

    若昭顺着他的话随口一接,“于是此事就沉寂了十年之久,直到去年敬王带着丽德妃的意思来找他?”

    萧岚一惊,“你怎么知道是去年?”

    若昭摊手,一副看傻子的表情,“如果不是去年,你和阿汐就不会如此顺理成章达成协议,在今年年初,正月十五百花宴的时候,借陈瑜民之手除掉那三个奸细。要知道,这批人已经沉寂了十年之久,敬王要想启动他们,几日可不够。”

    果然又被面前这女人当傻子了。

    脸色一僵又生硬地扯出一个笑容,萧岚喝了口水才平静下来。

    “我要说的是另一件事。去年十月,敬王殿下拿着丽德妃的密信找李君毅,信的具体内容我不太清楚。但看李君毅的反应,大概是,丽德妃借用二十年前,李君毅曾帮助西突厥奸细进入长安城的把柄,要求他把名单交出来。”

    “李君毅同意了?”

    “是,他急于和西突厥奸细撇清关系,就答应了。”萧岚一顿,再喝了一口茶,“然后就出现了第二件我至今想不通的事。”

    “什么?”

    “你知道苏夫人吧?”

    若昭点头。当然知道。

    “萧家文臣薛家将,华阴皇后海陵花”。海陵苏氏多奇女子,苏夫人苏芷荷是宁妃娘娘苏芷兰的小妹,算起来是宣王殿下的姨母。和宁妃娘娘自幼藏锋不同,苏芷荷待字闺中之时就已经名满京城,算是十年前帝都京华数一数二的高门闺秀。出嫁之后倒是沉寂下来,旁人称呼都不冠以夫姓“李”,皆称呼一声“苏夫人”。

    “苏夫人不愿自家夫君再次卷入此事,李君毅将名单交给敬王之时,曾差使贴身婢女采萍送了一封信给我。但,我并未收到来信,而采萍从此失踪,再也没有回去。”

    此事确奇,若昭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再问,“你跟苏夫人,后来查过了吗?”

    “我和苏夫人后来前前后后梳理过。排除劫财劫色,但不被京兆尹府发现尸体的可能性,她应该是被有针对地带走,或者灭口。他们的目的,要么是书信的内容,要么就是纯粹不想让我知道,西突奸细重见天日之事。但他们不是敬王的人,因为敬王在去年十月,并未能完全掌握那批奸细。”

    看见若昭点头,萧岚继续肃杀的神情令人一凛,“劫走书信的人,和西突厥有利益牵扯,但不是敬王的人,而是我们从未了解过的,另一个势力。”

    轮椅上的女人“嗯”了一声,她点头,顺着萧岚的话接着分析道。

    “这也就意味着,现在的长安城,除了丽德妃和敬王手上掌握的西突厥奸细。至少还有子衿这一支,劫走苏夫人书信,致使采萍失踪的另一支——两支,我们不知底细,甚至在此之前,不知其存在,和西突厥有着千丝万缕的势力。而目前,因为子衿之死,明月楼,已经在她背后的势力前,暴露了。”

    萧岚补充道:“或者说,还有一种可能,子衿背后的势力,和劫走书信的势力,是同一支。”

    若昭抬眸,清亮的眸子映衬着透过窗棂的日光。一窗之隔,西市的车水马龙依旧沸腾而喧嚣着,反衬着屋中,一片阴沉沉的清寂。

    她再开口时喉间已然有些哑。

    “云渊,我现在有点不安。我总觉得,我好像,忽略掉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

第一章 归京:又见寒越(上)

    从明月楼出来的时候已是日影偏西,初夏天黑得晚,酉时日头尚烈。马车一路向东过了朱雀大街,车外骑着马的萧岚嚷嚷着闷在车里对若昭身子不好,让风吟雪澜她们先回去,由他推着若昭沿街向东往萧府慢慢走。

    絮絮叨叨聊了一下午,自然什么结论都没得出。四人交换了各自知道的消息,若昭又嘱托卓圭月汐,明里暗里多盯着点明月楼的动静。

    也只能这样了。

    若昭暗想,有些不安。

    谋者,当临危不惧,游刃有余。从这个层面上说,她自忖不是一个合格的谋士。易动情,易不稳,尤其想到这个王朝今后何去何从时,常常总觉力不从心。感觉,时间不够了。

    时间不够了。

    这句话的前提是,未来存在一个时间节点,那是她所认为的,大势已去的终点。

    到底会发生什么事,甚至让她觉得,大势已去呢?

    这般零零碎碎想着,耳边颇为不合时宜地响起一个声音。

    “你每天这么愁眉苦脸的,活得不憋屈吗?”

    若昭一惊,回头,很是不满。

    “很愁眉苦脸吗?”

    萧岚觑了她一眼,故作嫌弃,“要不你自己回去照照镜子?”

    “少来,你刚刚都没看到我的脸。”

    “现在看到了,确实愁眉苦脸。”

    “闭嘴,就你话多。”

    “那不行,我还没问你呢,”萧岚东一句西一句地问着,“你什么时候去宣王府?”

    “快了吧,”若昭也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五月二十六日公孙嘉禾生辰,有些事需得办。办完我再过去,大概六月初的样子。”

    “跟阿岄说了?”

    “嗯,今早说的。”

    若昭“嗯”了一声,神思有些倦倦的。早上跟萧岄聊,下午四人谈了那么久,聊的时候一口气吊着,自然能打足十二分的精力。局一散,就跟抽空了一样,浑身就懈怠下来。

    萧岚本来想说,阿岄其实很想你,诸如此类云云。看到她声音有些虚,不愿再拿别人的感情负担,再强加在她身上。

    “等你进了宣王府,估计就在那些西突厥奸细,还有太子殿下的眼皮子底下,以后想出门就难了。我今天约了个人,要不去乐呵乐呵?”

    若昭再回头,眉眼带笑。“姑娘?”

    萧岚气短。

    “男的。”

    仔细一想更气短,又补了一句。

    “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若昭再笑,眨巴眨巴眼,颇为暧昧。

    “你是什么形象这不明摆着嘛,全京城里的人都知道。”

    “去去去。”萧岚愤愤地摆手,“嫂子你这么埋汰我,万一全京城的女子皆以为我是花心汉,没人愿意嫁我。你负责嘛?”

    “不会的。你在这大街上吼一声‘萧二公子要娶妻了’,只怕萧府的门槛都要被说媒的踏破。”

    不知何时,大抵是去年腊月若昭执意入巴蜀开始?他们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漫无目的地打着呵呵,开着玩笑,不知时光流逝为何物。

    西沉的日头被抛在身后,若昭目之所及,皆是他们自己投下一片阴影。萧岚推着她的轮椅,车轮碾过一团又一团的黑斑,碾过斑驳错杂的人影。

    轮椅停在了东市口,居然到了灵溪茶庄,约人约到了她自家地盘上嘛?

    这般想着,门口的小厮颇为伶俐把若昭抬了进去。上了三楼,视野随之一开阔。

    “云渊兄。”

    一声清越的呼唤,青衫大袖的人影一闪,就到了若昭和萧岚面前。

    熟悉的脚踩木屐手持长笛,宽大的袍袖一甩,如女子起舞一般水袖翩翩,着实赏心悦目。

    寒越?

    自去年春试前灵溪茶庄小坐,若昭倒是一年多未曾见过这位新科状元了。

    “云渊兄这是……带着自家嫂子过来了?”看到轮椅上的女子,寒越先是一惊,随即脸上笑意更甚,盈盈一拜道,“见过长公主殿下。”

    若昭莞然带笑,礼数妥帖。

    “师由去岁高中状元一举夺魁,本宫还未来得及道贺,是本宫失礼了。如今道一声恭喜,可还算来得及?”

    “长公主哪里话。承蒙长公主记挂,越感激不尽。”他一抬手,飘逸而潇洒,“请。”

    寒越提前在灵溪茶庄三楼挑了个雅座,临窗。他与萧岚都不是喜欢包间之人,嫌闷得慌,靠窗临风,自是意趣甚高。

    不过若昭吹不得风,三人默契地折了个中,寒越坐一侧,萧岚若昭坐另一侧,若昭靠内,萧岚靠窗。

    三人坐定,萧岚在一旁布茶,又唤了小厮上几份点心,默不作声听着若昭和寒越随口聊。

    “自师由春试夺魁,这一年多来,本宫竟是从未听到师由的消息。可是在家等着吏部铨选?”

    唐制科举,中进士者未必就意味着有官可做。吏有定员,禄有定额,需得经吏部铨选,考定其身言书判,酌情补缺。没缺,自然就只能在家等着。

    寒越笑答:“越孤寒出身,年纪尚轻。吏部铨选还早,仍需多加历练打磨,才不负朝廷抬爱。”

    “想过走博学宏词科么?”若昭再问,巧笑盈盈,仿佛就像普通朋友间家常闲聊一般,“本宫听过些闲话,似乎去吏部考科目,走上仕途之路,要顺利通常许多。以你的水平,登科当是不难。”

    博学宏词科,与拔萃科等诸科,称之为科目,亦是进士入朝为官的一种途径。博学宏词科由吏部设考,中书门下及天子复核,设试文章,每年录取三人,可不满额。通过此类考试不需等吏员缺额,登科者,犹如踏上了升迁的青云梯,只要不犯大过,皆可位极人臣。

    比如大唐两百多年历史上最年轻的中书令萧靖。二十岁中举,同年以博学宏词登科,在岐州雍县任县尉。五年间迁转关中诸县历练,二十五岁回京授监察御史。安和元年四月,当今圣上李若旻登基,其妹萧潜离封萧妃,凭借这一层关系,招为翰林学士,随侍帝侧,草拟诏书。隆平元年转吏部侍郎,随后步步升迁进入中书门下。四十岁时任职中书侍郎,与门下侍郎同掌中书门下要务。隆平十年二月,萧贵妃其子李世谚满十岁,特将许久未曾实封的“中书令”一名,授予萧靖,以示对他多年劳苦功高的嘉奖。

    一份完美而无可挑剔的履历。

    隆平一朝,萧靖虽与门下侍郎柳时睿同掌中书门下,但旁人称呼为“相”的,有且仅有萧靖一人。

    人称“萧相大人”。

第一章 归京:又见寒越(下)

    寒越依旧带着笑意,“多谢长公主挂怀。越自觉才能尚不足以入仕为官,所以趁着这个机会,四方游学,增长见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萧岚把斟满水的茶杯递了过去,顺嘴接道:“师由兄,所以这些日子,你该不会真的游山玩水去了吧?”

    寒越谢过抿了一口,颔首,笑语盈盈。

    “江南风土人情甚好,游历一二,着实有趣。”

    此言一出,萧岚和若昭眼中颇有些艳羡。

    萧岚活得算是恣意潇洒,无奈从小那场家庭变故,成了他心头难以解开的结。这些年在长安城,他一直牢牢关注着李君毅府,顺便在明月楼,探听官场以外的闲言碎语。

    若昭倒是去过不少地方,不过碍于身体限制,走不远,勉强走遍了关中腹里。江南此去千里之遥,一路上舟车劳顿,自己折腾不起就不要麻烦周围人了。

    现在想来,他们过早地被框进狭小的目的中,反倒失了太多生活的真趣味。

    萧岚兴致勃勃地盯着他,“快,说说,看到什么了?”

    “我这般附庸风雅之人游江南,自然觉得看什么都是好的。水乡泽国,人物意趣,就连那路上撑着伞的姑娘,”寒越笑,专盯着萧岚,“一朵芙蓉著秋雨,那也是好看的。”

    “看我做什么?”萧岚偷瞟了饶有兴致听着的若昭一眼,随即瞪着寒越道,“诶,你看看你,好歹也是个读书人,这般品评姑娘,像什么样子。”

    “好好好,不说姑娘了。”寒越赔笑着,“越此去江南,深觉江南民风与关中大为不同。不知长公主与云渊兄,是否愿拨冗听寒某人赘述一二?”

    “读万卷书亦需行万里路。子长少时与父壮游,善长随孝文出巡。此二长者,皆所书耳闻目见,始有佳著。”若昭眉眼含笑,似有歉意,“本宫身子实在不便,姑且听师由念叨两句,就当是画饼充饥。”

    寒越拱了拱手,“那寒某人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江南人善经商,苏、扬沿运河一带最为兴盛。沿路商贾众多,高门小户,不一而足。地方大族也热衷于经商,出了不少的商人、士子。因经商而人口流动,民风开放,尤其表现在私家撰史修书,注书印书之风尤甚。”

    “我听说,总部位于江宁城的金陵书局,就是其中翘楚?”

    这是风波庄负责江南的顾良告诉李若昭的。至今为止,她都暂且未把谋事的重心放在江南江东一带,主要是江南物阜民丰,百姓尚且安定,镇守其中的节度使辖制兵力极少,毋有作乱之虞。顾良有时候会传些风土人情的消息回来,若昭权且一听。

    “长公主好见识。”寒越拱手赞道,“金陵书局自创立始,专司印书,迄今已逾百年。在保存古籍孤本方面,颇有建树。他们家出的古籍校本,几乎无一不是珍品。甫一面世,便有江南士子蜂拥而上,砸锅卖铁也要买一本的。”

    萧岚斜倚在窗边,属实惬意,他懒懒散散插了一句嘴,“这金陵书局中,书的本子,可算上佳?”

    “云渊且放心。金陵书局家掌柜的是个行内人,他家公子更是颇通校书定本之道。有几本书甚至是他家公子亲自动手,取善本为底本,兼采诸家,以保留原本为主。做注存疑者,另出校勘旨要。”

    “实在拿不准的,他们家倒也不缺钱,”寒越补了一句,难得有些艳羡。又大抵是气质使然,艳羡中又是分外洒脱。“花些银子请大儒商讨校订,择其最优者取之。未取者犹备一说,附后详查。”

    “这样说来,他家公子,倒真是个有学问的人。如能得之一见,实乃人生幸事。”若昭眯了眯眼,片刻神交之后又道,“话说,他不考科举的么?”

    “他人生志不在此。”寒越赔笑,谦恭有礼而又不甚卑微,“江南的风流人物倒也不少,寒某人和长公主一样,只恨不能与他们个个长谈相交。不过总的来说,江南士子大多放荡不羁,愿意走科举入仕之徒的,不算多数。”

    “一地之民风养一地之学问。”若昭笑着应道,言辞亦不卑不亢,“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只是可惜了朝廷,不能用尽天下贤才。”

    萧岚倒是突然在一旁冒出来。

    “这类士人,多背靠地方大族,家境殷实,人物风流,又素有名望。进,不一定能位极人臣,退,却可安享富贵名声,自然不愿挤那千军万马的科举应试。还不如摆一张酒桌,摇一柄折扇,互比见识,清谈相高。”

    听到这话,寒越似有笑意,“云渊兄恐怕,也是……颇为艳羡?”

    萧岚袖中取出一柄折扇,“哗”的一声展开。“我这般附庸风雅之人,聚众清谈是不太可能了。模样总要装装的,”他轻摇,明明无风,却有乘风之快意。

    “如何,模样可像?话说得可准?”

    寒越再笑,就差伏案拍桌。“云渊兄此模样得之,此言更是得之。”

    “举个例子吧。去年,黄河泛滥,水势危机沿岸百姓,宣王殿下奉旨赶赴河南道赈灾。因为抽调江南商船代运粮食,此事于江南士子而言,亦不是个小事。去年八月,就有好事者在江宁城第一酒楼落霞台,攒了个局,纵论当今天下大事,这八个人,也被称之为‘金陵八子’。”

    寒越一边吟诵,一边取出随身携带的柯亭笛轻叩桌面。

    吟诵毕,他把玩着自己的竹笛,笑言:“之前云渊兄与我写信,说是想用以箫与我的笛合奏一曲,就在今日?”

    萧岚闻言脸色一变,“完了,忘带了。”

    他是真忘了。

    寒越游历回到长安,和萧岚今日的会面,早在若昭归京之前就约好了。只是五月十八日若昭归府之后出现了太多变故,搅得他心里很乱,出门便忘了带自己的箫。

    “还好我有准备。”这般说着,寒越从自己放柯亭笛的布袋中取出另一只,“此箫品质一般,委屈云渊兄了。”

    萧岚接过那支洞箫,细加端详。色泽莹润而竹节分明,虽比不得柯亭笛的上品,亦不是凡俗物。

    那头只听得寒越又道:“既然要合奏,挑自己擅长的都不合适。不如请长公主出曲?”

    “可惜了本宫没能带出那架长相思,不然和师由云渊合奏一曲,实乃人生一大幸事。”若昭略一思忖,“既然要本宫出题,我想着两位向来投契,古有俞伯牙钟子期,今有寒师由萧云渊。不如《高山流水》,虽是琴曲,两位一笛一箫,可还能一奏?”

    萧岚眨眨眼看着寒越,似有征询之意。

    寒越精通乐艺,以竹笛奏琴曲《高山流水》倒也不难,便冲着萧岚微微颔首。

    一时笛声作而箫声起,长风止息而举座皆静。不少茶客纷纷闻声回眸,却在笛箫和鸣中陷入更深的沉思。

    箫声空灵,笛声凄婉,原本的琴曲可称大雅之音,曲意中正,而张弛有度。笛箫奏之,山之巍嶷多了一分高处不胜寒的凛冽,水之滔滔多了一分低回婉转的迷思。

    据说,过去了很多年,长安的城墙一茬一茬筑起新的青石砖,灵溪茶庄更是早已多番易主,还有人津津乐道这样一幅画面。

    一笛一箫,还有一位托着腮倾听的少女。

第二章 东阳:东阳郡主

    李世默携东阳郡主公孙嘉禾抵京上殿述职的时候,是五月二十日。

    初夏时节的长安城因为云雨具少,属实天高云淡,湛蓝的天穹一碧如洗,映衬着宣政殿殿顶的鸱吻纤毫毕现。尾身树立,鳞片堆叠,龙首沉默无声地俯瞰着宫墙朱漆幡旗仪仗。

    宣政殿上,宣王李世默为首,身后跟着东阳郡主公孙嘉禾,武贲中郎将关河,三人携尚方剑,着朝服,戴簪导,缓步迈入朝臣班列彩绣辉煌的殿宇,朗声道:

    “臣剑南道黜陟使李世默。”

    “臣公孙嘉禾。”

    “臣武贲中郎将关河。”

    “恭请陛下圣安,吾皇万岁万万岁。”

    疏朗的声音仿佛预告着一个新的时代来临。隆平九年薛家罹难之后,自安和元年四月静帝驾崩至隆平九年九月,整整十年构筑的精巧平衡一夕之间坍塌,朝局曾一度晦暗不明。去年,六皇子敬王成年,迅速开府参与朝政,引得朝中诸卿一度猜测党争之势将起,纷纷权衡利弊择贤主而事。

    直到宣王李世默携尚方剑入巴蜀,历时五个月,几乎可称完美地处理了巴蜀拥兵自重、民生不稳的问题。

    再想远一点,去年七八月,宣王殿下力排众议,亲赴河南道,有效遏制了河南东都一带可能因水患而生的民变,客观上抵抗了河朔诸藩镇的南侵。面对一位有政绩、有名位、甚至还可能有兵权的皇子时,人心中那杆秤不由多掂量几分。班列朝堂上的一众臣僚终于意识到,隆平十一年尚未完全形成的二强对峙格局再次被打破。

    如今的朝堂,是三足鼎立。

    尤其所有人的目光凝聚在跟着李世默那个娇小的身影时,都变得复杂起来。贪婪者有之,艳羡者有之,忌恨者有之,忌惮不安者,亦有之。

    如果目光会说话,只怕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说同一句话——

    哦,那是东阳郡主。

    那是剑南道西川十数万蜀军。

    萧靖站在班列朝臣的队首,瞄了一眼那个清雅颀长的背影,蓦地想起去年腊月,入蜀钦差卫队遭遇伏击,萧岚突然溜到他书房,对他突然慷慨陈词的一番话。

    “父亲有没有想过,一旦宣王平安归来,整个剑南道几十万兵力臣服,朝中还有哪位皇子能与之争锋?既然父亲要做那个不愿出错最后下注的人,宣王最后的胜算不比另外两位皇子要大?”

    当时他反问他,缘何那么笃定宣王能使剑南道兵力臣服?

    那个向来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貌似说的是:

    “我信他。”

    信谁呢?

    他开始不过以为信的是宣王殿下,直到前天夜里,熙宁长公主来他书房对他说的那一番话。某些事情,似乎有了新的解释。

    立在雕梁画栋的宣政殿之上,萧靖抿了抿嘴,没说话。

    前朝如潮水一般的波动自然也传到后宫,敬王李世训请了个旨,到储秀宫看望母妃。

    刚一踏进宫门便听见噼里啪啦杯盏碎裂的声音,还有丽德妃尖锐的嗓音。

    “奉个茶也奉不好,你就是这般伺候陛下的吗?”

    心知母亲有气,气的是李世默大难不死,竟然还带着东阳郡主——这个象征着巴蜀十数万兵力的归来,后福实在不浅。反观他们自己,苦心筹谋一年多,竟然比不过只用五个月走了趟巴蜀的宣王。

    李世训也气,但他心知不是气的时候。通传一声,快步步入主殿。果不其然,茶水、碎瓷片落了一地,沈青绾伏在地上,瑟缩成一团。茶水溅到头发上,凌乱的发丝贴着吓得素白的小脸。

    她真的是小小的,跪在地上垂坠的裙摆铺散开来,比她整个人还要大。明明是哭哭啼啼的模样,竟然也是不叫人讨厌的,如雨打风吹一枝娇软的桃花。

    难怪父皇那么喜欢,想来那个所谓的婉淑妃,也是如此?

    难不成,熙宁长公主,也是如此?

    但凭着他与长公主打交道的经历看,好像又不是这样?

    这般胡乱想着,李世训觑了她一眼,淡淡道:

    “你先起来退下吧,本王与母妃,有些话要说。”

    直到沈青绾退下,丽德妃仍是难以平静。她靠在软塌上,一双美目流转,不甘心瞪了窗外一眼,一头珠翠摇得哗啦啦直响。

    李世训拿了个软垫置于地上,跪在丽德妃脚边,轻轻捶着母亲的腿。

    “母亲心里有气,撒出来就好了。总和宛嫔过不去,气坏身子实在不值当。更何况,宛嫔是我们拿手的牌,打着骂着,生出贰心,后续可就麻烦了。”

    儿子说得在理,丽德妃收回目光,愤愤道。

    “当初就该强硬一些,让陛下派个兵杀进巴蜀,李世默就死在那儿,一了百了。”

    “这主意当初不是没商量过,儿子也跟沈江年说了。但户部那边的情况是,钱粮不足以资如此大规模用兵。兵部徐天楷手底下驾部、库部郎中也纷纷进言,马匹、兵器的准备都不是短时间可以完成。”

    “母妃您想,当时李世默赴巴蜀遇难,父皇就算再怎么不喜,那也是心存愧疚的。彼时他生死未明,我们就嚷嚷着出兵,放在旁人口中,平白落个谋害兄长的口实。”李世训轻笑一声,配合着他带着一丝魅意的眉眼,实在有些邪意。

    “这般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就让太子去做,不好么?”

    “是该敲打敲打太子,”丽德妃捶捶手边的软垫,“还没找他算账呢!今年百花宴,陈瑜民居然在明月楼抓到了我们的人。那些人是你派去监视李世默的吧?彼时李世默尚在巴蜀,究竟是谁告诉陈瑜民的?”

    “这事儿儿子还在查,”李世训低眉顺眼,愈发谦恭和顺,“不过,好在陈瑜民并无实际证据证明,这西突厥的奸细就是我们的人。他咬得太死,反而让父皇怀疑是党争心态作祟,倒是意外解决了此事。”

    “我倒想着,”被儿子这般耐心伺候着,丽德妃的心思难得定下来,“能否借着李世默从巴蜀回来这件事儿,你和太子暂时达成联盟,在他未成气候之际,把李世默扳倒再说?而且,此时与太子达成同盟,诸如西突厥的奸细听命于我们这类说法,自然不攻而破,还能显得我们大度。”

    “这事儿子也想过……”李世训思绪一滞,连带轻轻捶捏的手也慢下来。

    “但最后还是觉得不妥。母亲你想,父皇之所以支持我们,是因为他忌惮太子的母家平阳卫氏,和太后的华阴陈氏结盟太紧。如果我们也向太子示好,岂不是平白失去父皇支持我们的理由?”

    他再笑,邪意中又带着些许轻松。

    “与其找太子做帮手,不如找另一个人。”

    丽德妃眼睛亮了亮,“谁?”

    李世训刚想开口,门口传来丽德妃贴身婢女蕊珠的声音。

    “娘娘,宛嫔在外求见,说有一条妙计要献给娘娘。”

第二章 东阳:青绾献计(上)

    丽德妃皱着眉头嘀咕一声。

    “她怎么又来了?”

    “她要说什么母妃不妨听一听,”李世训从旁劝慰道,“上回她建议以自己为引,有意向正阳宫那位示好,竟最后挑起太子与王朝贵的纷争,主意实在不错。这回姑且听听她要说什么,再下论断不迟。”

    这厢允了沈青绾进来,那头“吱呀”一声门开了。刚刚还哭得梨花一枝春带雨的沈青绾迈着碎步到了主屋,向丽德妃、敬王李世训规规矩矩福了福身。

    鬓发还是有些乱,黏在素白的小脸上。声音细细的像小猫,原本的哭腔也被仔仔细细遮掩住。

    “给丽德妃娘娘,敬王殿下请安。”

    丽德妃倚在美人榻的软垫上,懒懒道:“有什么事说吧。”

    “娘娘心有郁结,嫔妾不能为娘娘分忧,是嫔妾之责。”沈青绾人长得软,声音也是软软糯糯叫人不防备的,“嫔妾适才听娘娘说,所忧之事是巴蜀十数万军队,而这军队,归根到底,是个女人?”

    “嗯。”

    倚在美人榻上女人鼻腔里发出不耐烦的一声。

    仿佛没听懂对面女人的不耐烦一般,沈青绾的声音还是软软嫩嫩,带着一丝谦恭与坚定。

    “只要是个女人,就总有弱点。比如,郡主总要嫁人的吧?”

    丽德妃终于掀了掀眼皮,“你想让东阳郡主嫁进来?”

    沈青绾绞着手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你当她的婚事是那么容易操控的么?”丽德妃觑了她一眼,“她现在没了父母,长兄如父。想要让公孙嘉禾嫁过来,至少要打通现任剑南道西川节度使公孙杜宇的关系。公孙杜宇是谁的人,这不明摆着吗?再说,如果能打通公孙杜宇的关系,那还用娶东阳郡主吗?”

    “不用惊动公孙将军,”沈青绾压低脑袋,一并把声音也压低了,“生米一旦煮成熟饭,就算公孙将军后来知道了,想要反对也来不及了。”

    见丽德妃并无反驳之意,沈青绾不动声色凑近了一步,声音压得更低。

    “听说公孙将军爱妹如命,难不成,自己妹妹的名声清白,抵不过他的立场取舍?”

    话说得隐晦,丽德妃也不是什么善茬,自然听明白了。她心念微微一动。

    “手段是下三滥了些,”丽德妃咽了咽,“可一旦成功,倒是……获利不小。”

    另一个淡淡的声音响起,“你的具体操作是什么?”

    自沈青绾进来,李世训就起身跪坐到主屋另一侧的茶几前。几上茶烟袅袅,遮得他的声音也有些迷离。他不喜饮茶,烹茶的技艺主要用来服侍母亲。此外,就是场面上需得应付过去。

    “回敬王殿下的话。如今,举朝皆知五月二十六日,陛下出面,要为东阳郡主办生辰宴,我们这些后宫妃嫔也是要作陪的。酒席间的吃食上动点手脚,她不过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一旦大错酿成,她别无选择。”沈青绾冲着茶几那一头一再恭敬地福了福身,“嫔妾只是有一个粗疏的想法,至于细节,还请敬王殿下定夺。”

    李世训一手撑在茶几上,抬头看沈青绾的眼神,颇探究。

    “办法倒是个好办法,你打算让谁上?”

    沈青绾软软的声音回道:“嫔妾眼界短浅,暂未想到人选,还请敬王殿下和娘娘定夺。”

    “这事就在父皇眼皮子底下,”李世训略一思忖,“外男肯定不妥,动静太大,一旦除出了纰漏,就是致命的证据。”

    这般自言自语着,李世训瞄了一眼还在眼前绞手垂头站着的沈青绾,神色淡淡。

    “还站着做什么,自己找个地方坐吧。”

    丽德妃瞪了他一眼。

    你这是做什么?

    李世训冲母亲微微颔首,示意她宽心。

    放心,儿子自有用意。

    看沈青绾自己搬了个小凳坐在一边,他又不动声色把话题引回原处。

    “难不成要本王自己上?”李世训勾了勾嘴角,“也不合适。”

    丽德妃又看了他一眼,“那还能有谁?”

    “太子。”

    薄唇缓缓吐出两个字。

    “谁?”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丽德妃瞪大了眼睛。

    “那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太子?”

    李世训起身,向母亲躬身奉了一杯茶。“母妃且听我说完。宛嫔这主意不错,但实施起来,掣肘太多。就算成功,最好的结果不过是东阳郡主嫁与我,剑南道西川节度使无法全然支持李世默罢了。然而,诚如母亲说,这是个下三滥的手段,娶到东阳郡主,剑南道西川节度使未必能听命于我,但一定会失了父皇的圣心。

    “毕竟,现在举朝皆知,东阳郡主是剑南道西川节度使送到朝廷的人质。可换句话说,整个剑南道西川节,都是东阳郡主的后盾。父皇深知这一点,所以才为她的生辰大摆筵席。”

    丽德妃顺嘴接道:“那就是说,东阳郡主一旦在这场宴席上出事,公孙杜宇一定会找朝廷讨个说法,而陛下,也定然会迁怒于造成这一切的……你?”

    李世训忙送不迭地向着母亲拱手,“母妃惠达,正是此意。”

    他再笑,那张继承了一半突厥血统的脸带有西域人独特的高鼻深目的脸,笑得让人不寒而栗。

    “我们就让太子做这个恶人,不好么?”

    他再道:“而且,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当然不能让郡主真的嫁给太子那边的人,只要太子动手,我们就去救人。这样一来,一箭双雕。

    “其一,太子等人欲对郡主不轨,被抓了个现行,别说罚几个月的禁足俸禄。父皇的圣心,公孙杜宇的态度,这些东西,他都输定了。

    “其二,我们出面救人,就当是卖个人情给东阳郡主。这个人情,公孙杜宇就算不想收也得收着。有朝一日我们与李世默决裂,不能保证杜宇站在我们这边。但至少,会中立。”

    “可这样还是不行,如果不能保证公孙杜宇站在我们这一边,我们这般折腾一出,又是何必呢?”

    “母妃此言差矣。”李世训笑笑,“兵权的实际作用,只有在走无可走孤注一掷时才能真正派上用场。至于在此之前,都不过是筹码。

    “打个比方,此前李世默不过是一介不起眼的小皇子,朝臣不会注意到他,陛下也没动过立他的心思。一旦他带着东阳郡主回来之后,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变了。只怕不久,不少拜高踩低之人,皆投到他门下认他当主子。”他轻笑,“世人皆觉着,有实力的人,才会有势力。可儿子这段时日越来越觉得啊……”

    李世训一叹,竟生出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特有的感慨。

    “有势力的人,才会越有实力。”

第二章 东阳:青绾献计(下)

    说罢,李世训觑了一眼拘着手坐在小凳上一动不动的沈青绾,隔着蒸腾的茶烟,目光有些晦暗不明。

    “我记得,你在正阳宫面前,说得上几句话?”

    “嗯?”许久没参与到谈话中的沈青绾迷茫地嗯了一声,方才意识到说的是自己,慌忙点头。

    “承蒙娘娘和敬王殿下指点,之前,确有一些沟通。”

    “那好,”李世训的声音懒懒散散,又带着几分不容置疑,“就由你去跟正阳宫说。”

    沈青绾一惊,又惶惶然垂下眸子绞手,声音似沾了水又似沾了气。

    “我还,不会……”

    “我教你。”李世训淡淡打断沈青绾的话,又向坐得最高的丽德妃拱了拱手,“具体细节,还请母妃多多提点。”

    具体细节商量了不少,主要是敬王李世训负责说,丽德妃问,沈青绾埋着脑袋坐在小凳上记。直到午后申时日头正烈,才把该交代的都交代完。

    沈青绾一走,丽德妃霍地从美人榻上坐起,音调都高了几分。

    “你今日是怎么回事?”她语气实在不满,“为何如此替那小狐狸精说话?”

    “母亲息怒,”李世训忙送不迭向丽德妃点头哈腰赔笑脸。笑意未达眼底,他复挑了挑眉,颇不屑。

    “宛嫔此人,是我们的拿手牌,知道了我们太多的秘密。母亲一味打骂,确实可以让她对母亲唯唯诺诺。可一旦有了贰心,我们就危险了。”

    “是这个道理,”

    丽德妃略一思忖,便觉靠在美人榻上太久又忽地坐起,手脚有些麻。她正欲抬抬腿,顿觉实在抬不动。李世训眼疾手快,上前又跪在母亲面前,捶捏着丽德妃麻了的腿脚。

    消受着儿子的伺候,她才接着道:

    “那本宫对她稍微好些?”

    “这倒不用,”李世训勾了勾嘴角,似成竹在胸,“母亲还是该打打,该骂骂。偶尔施加一点恩惠,宛嫔这般没见过世面的,自然比平常更加感恩戴德。正所谓,一顿棍棒一把糖,就不愁她对我们不死心塌地。”

    “行,你的意思本宫明白了。”丽德妃再一忖,“那今日的事……”

    “今日的事我替母亲宽慰她一二,”李世训忙接道,云淡风轻得好似在说今日吃什么一般。

    “做做样子,自然也就过去了。”

    和丽德妃交待一二之后,李世训一路追着沈青绾出了主殿。

    “宛嫔娘娘留步。”

    正往自己屋中步去的沈青绾闻言回眸,初夏的阳光是发白的,照得满世界一片鲜亮,也照得沈青绾的脸愈发白皙可人。

    李世训轻快地迈了两步,从主殿的高阶上一级一级走下,高束的簪导随之轻晃。

    沈青绾一怔,赶忙福了福身,“敬王殿下有何吩咐。”

    于情于理,宛嫔是圣上的人,都不该叫皇子一声“殿下”。只是关起储秀宫的门,谁都知道她身份低微,她自己更是有自知之明,平日里侍奉这两位主子,不敢不自贬自谦。

    “日头正盛,借一步说话可还方便?”

    敬王的话她不敢说不,咬着唇,轻轻“嗯”了一声。

    储秀宫的院中遍植玫瑰,朱红紫红,单瓣重瓣丛丛叠叠团团簇簇,比比皆是,不过都不遮阴就是了。唯一能遮阴的大抵是院子的角落支了一个葡萄架,比巴掌还大的叶片一层一层爬满藤架,将一角破碎的天空撑起一片绿荫的天地。据说,那颗葡萄藤的种子,是丽德妃从西域带回来的。

    浓荫之下,李世训那张如斧凿刀削的脸,也变得和缓起来。

    “母妃脾气火爆,今日之事,还请宛嫔娘娘多担待些。”

    今日之事,不过是她倒茶的时候飞溅了些茶沫,丽德妃心里不快活,一抬手直接把她端来的茶杯掀了。放在往日,也颇为常见。沈青绾不解,这有何担待的?

    不过这话她可不敢说,不清楚敬王的来意,她只能以最妥帖恭顺不出错的方式应对。

    “敬王殿下言重了,丽德妃娘娘对嫔妾有再造之恩,嫔妾对娘娘感恩戴德,不敢说‘担待’二字。”

    有礼有节,应对得当。李世训从头到尾打量着面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母亲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入长安也有二十年了,有时候还是会有西突厥公主草原与荒漠之上的骄子习气。自己不顺着她说话,有时也会平白遭到些脸色,更不用说这个不知世事的小丫头。

    可她看起来,倒是比自己想象的,还能忍耐些?

    为什么呢?

    心下虽疑,李世训还是笑得一如既往的和缓。原本深邃甚至有些阴鸷的脸,因为笑意,倒是有几分十几岁少年的稚气。

    “最近母妃心思有些不如意,说话难免重些。不知宛嫔娘娘有无这种体会?”

    笑容沾上几分歉意,李世训再道:“心思不好,总是习惯对亲近且信任的人发泄得多些。不瞒宛嫔娘娘,母妃发起脾气,本……我也受不了。推己及人,我想着,总是苦了娘娘。”

    “敬王殿下慎言。”沈青绾再福了福身,“嫔妾感念殿下体贴。毕竟是殿下母妃。背后议父母,要是被人嚼了舌根子,平白污了殿下清誉。”

    “抱歉抱歉,”李世训忙躬身致歉,“宛嫔娘娘说得对。娘娘比我想的,还要懂礼一些,反倒是,我唐突了。”

    李世训的一退再退让沈青绾更生几分惶恐。她下意识搓搓裙摆,这个自小的动作让她不由想起她初见主子时,那位轮椅上神机妙算的女子周身淡然的气度令她局促不安。复而又想起她入宫之前,她对自己说的话。

    宫里就是个名利场,所有人的笑脸相迎,都是有目的的。多想想别人的目的,不可困乱于心。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沈青绾亦退了两步,头上那一只缀了穗儿的步摇晃得哗啦啦响。和风吹绿藤叶的簌簌声混在一起,一阵阵,竟似碧海雪浪。

    “多亏了德妃娘娘提点,嫔妾才有今日。承蒙娘娘信任,嫔妾更是铭记在心。”

    她偏了偏眸子,似要抬头,又着实不敢看一张心思深沉,心计绝不在她主子之下的那人的脸。似是害怕再多看一眼,就要被那人看穿一般。

    这样一想,更是有些心慌。她张了张嘴,勉强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着而莞然。

    “还请敬王殿下放心。”

第二章 东阳:夜访正阳

    是夜,又一个小小的身影溜出储秀宫,向着正阳宫后门的方向。

    宫里的夜路很黑,其实原本不应该这么黑的。只是路太偏,又或者是夜太长,一盏宫灯再亮,也照不到尽头。

    沈青绾裹着一身漆黑的斗篷,五月中下旬的夜晚,很热,也很闷,斗篷下是一张捂得有些泛红的脸。她一手拉低斗篷的风帽,一手摸索着坚实的宫墙壁。沿着墙根的御水沟汇集了各宫的隐秘不堪,泛起秾丽而迷离的脂粉香。

    原本从储秀宫到正阳宫并不需要走过这条路,只是沈青绾此举需掩人耳目,便向北绕了一大圈。走过萧贵妃的重华宫,后面的路愈发阴气森森。墙壁很凉,大抵因为墙的那一侧了无生气。据说,后面就是废弃的敛芳宫,四十多年前被作乱的内侍逼到绝境的故隐太子李从仪,先帝静帝的兄长,就是在此处自尽。

    敛芳宫离重华宫不远,那就是说,当朝贵妃,后宫中一人之下的萧贵妃,住得离这死过先太子的敛芳宫,不远。

    听说陛下登基时,重华宫,是萧贵妃自己选的?

    夜,实在是太过安静,静得让她忍不住多想。

    从西向北又向东,总算挪到了正阳宫。后门开了一处狭小的缝隙,她轻轻推开,侧身挤了进去。又转身小心翼翼合上,将泄露的一线明亮,重新锁回皇后凤驾所在之地。

    而这一宫之主,已经在正阳宫偏殿的软塌上,等了许久。

    “今日午后,你叫人在御花园中留个记号,说是晚上会过来。本宫在这里等你好久了。”

    大抵是宣王李世默的归来让后宫的很多人皆为不安,卫皇后神情有些疲惫,她一手撑着眉心。揉揉,一顿,又再揉揉,“说吧,什么事?”

    沈青绾撩开风帽就跪了下来。

    “请娘娘恕罪,臣妾不敢明着过来,绕了好大一圈。实在是因为,”她一噎,眼泪簌簌地往下掉,“实在是因为,臣妾心里怕……”

    卫皇后心软,最怕看到别人的眼泪,沈青绾又偏偏是个每滴眼泪都掉到人心窝窝里的。饶是她对这张脸着实爱恨交加,却也不由软下心肠。想到她也不过是这张脸的受害者,卫皇后终是一叹。

    “到底何事,起来说吧。”

    沈青绾只是跪在地上固执地摇摇头,“皇后娘娘可知,五月二十六日,是东阳郡主的生辰,陛下要为东阳郡主大摆筵席?”

    “知道。”

    “他们要对郡主不利,求娘娘救救郡主!”

    沈青绾用力地磕了两个头,“具体的情况,臣妾亦不太清楚。臣妾听到的只言片语,说是……只要娶到了郡主,就……”

    话说一半,她滞了很久,等到卫皇后都忍不住催促倒:

    “就什么,快说呀?”

    “就……”再一滞,小小的身子骨伏在地上硬生生磕了两个头,“请娘娘恕罪,都是他们的话,说是……

    “太子就死定了。”

    原本泪如雨下的沈青绾,在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骤然抬起沾满水色的眸子。眼中刹那间的狠厉闪过,随即又被蒙蒙春雨淹没。

    尽管一晃而过得太快,卫皇后的心还是忍不住狠狠地跳了两下。

    配合着那句“太子就死定了”。

    太子是她唯一傍身的依靠,陈太后的支持,中宫之主的位置,皆是来源于此。她从未想过,或者说根本不敢想,太子一旦失势,等待她的,等待她弟弟的,等待整个平阳卫氏的,将是怎样的处境。

    毕竟当年卫茂良年纪轻轻,之所以力压一众老将,成为河东节度使,除了武状元这一层身份,还有陈太后在背后作保。

    这种未知而不敢触及的恐惧感在近两年来尤甚。即使不懂前朝事,她也大致明白,如今的朝局比不了隆平前九年太子一家独大,高枕无忧。丽德妃敬王野心勃勃,宁妃宣王看似与世无争,但实力已然今非昔比,尤其是宣王李世默从巴蜀回来之后。

    巴蜀。东阳郡主。

    她大致也听说了这其中的奥妙。剑南道新任西川节度使最心疼的就是这个异母妹妹,谁能掌握东阳郡主,不啻于剑南道西川十数万军队的臣服。

    敬王心动了,所以打算在东阳郡主生辰宴上动手?

    道理上是说得通的。

    毕竟如今控制关中腹里的神策军,百余年前,也不过是西北一支戍边部队。

    一旦掌握了这支地方军,他们的目标会是……

    卫皇后久久难以平静。

    “宛嫔,你先起来说话,”她稳了稳心神,携过她的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来。饶是已然入夏,沈青绾的指尖还是沾了湿雾的凉。

    “好妹妹,你知道他们的具体计划吗?”

    沈青绾垂着脑袋摇摇头。

    “娘娘你知道,我在他们眼里,只怕连下人都不如,又怎么会知……”

    “可你知道,他们会对郡主不利?”

    “嗯,”沈青绾吸吸鼻子点点头,“我今日午后听了一耳朵,说是,只要人从了,就不愁她不会嫁过来,只要嫁过来,后续的局,就好办了。”

    今日午后?

    那就对了,今日她听说下了早朝,敬王殿下拟了个折子说是要到储秀宫请安。只怕请安是假,商量诡计才是真。

    “他们这是想……”

    话不妥,卫皇后不方便说出来,她比了一个向下的动作,嘴巴张了张,吐出两个字,只有口型,没有声音。

    下药?

    “可能是……除此之外,臣妾也想不到他们还有更好的办法。”沈青绾反手用力将卫皇后的手攥住,攥得她指节发白。

    “求求娘娘救救郡主。我出不了宫,找不到郡主。我也没有证据,更无法告诉皇上。此举已然背叛旧主,一旦让德妃娘娘知道,她会打死我的。”

    似是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经历,沈青绾浑身一抖,一张素白的脸吓得毫无颜色,手上更是毫无温度。

    “宛妹妹。”

    卫皇后柔软而温暖的手一再抚了抚她的手背,“别怕,你做的对。”

    “做的对又如何,还是救不了郡主。皇后娘娘,他们说得分外笃定,就好像这件事已然板上钉钉一般。”她眼泪再一次落了下来,滴到卫皇后的手背上,比她的手,还要凉。

    “一旦此事做成,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卫皇后眉心再一次跳了跳。

    一旦此事做成,东阳郡主的清白就再也无法挽回。

    一旦此事做成,敬王手握剑南道西川节度使兵力,太子的失势就再也无法挽回。

    无法挽回。

    卫皇后觉得自己的手心,比沈青绾的还要凉。

    不动声色拍了拍沈青绾的手背,卫皇后还是一如既往的温言细语。

    “且让本宫与太后娘娘商讨一二,一定救郡主于水火之中。”

第二章 东阳:生辰献礼

    五月二十六日,当承明宫的灯火一盏一盏亮起来的时候,公孙嘉禾的生辰宴亦如期而至。

    宴会是卫皇后出面打理的。掌管后宫十二年的卫皇后料理起这些琐事不在话下,列席、设宴、后宫诸女眷作陪,皇子也一并出席。

    吉时已至,奏宴乐歌舞,各宫也送了些体己的小玩意儿给嘉禾作生日贺礼。身披层层缕缕金丝线的公孙嘉禾,就像一只精心雕琢的瓷娃娃一样,摆在皇帝陛下的右手案边,一动也不让动。

    她低头瞄了一眼食案上一碟切得薄如蝉翼的鱼脍,只是看着眼馋。入宫之前宣王和长公主和她叮嘱过一些基本的礼仪。不过,入宫之后礼仪繁琐,不是一时半会能教会的,实在不懂就不要轻举妄动,看看其他人是如何做的便是。

    她环顾四周,如走马的歌女舞姬在她面前来了又去,晃得人眼花。满座之上居然都在专心欣赏歌舞,无一人动著。宫里的果然都不是一般的人,她满脑子的想法咕噜咕噜往外冒,想到长公主这些天叮嘱她的事,手心不由微微冒汗。

    好容易等到礼乐皆毕,她心想着怎么也能吃两筷美食稳稳心神。只听得陛下左手边那一席传来卫皇后温然的声音。

    “今日是郡主生辰,各宫都备了些礼物,各自都有心了。太子自从听说了郡主的忠勇之事,对郡主亦是敬佩非常。”

    她转向左手一列席的第一案,承明宫的浮光淹没了一头珠玉叮叮咣咣的声音。

    “世谦,你不是也为郡主备了礼物么?呈上来给郡主看看,可还喜欢?”

    太子送礼,公孙嘉禾自然更不敢动筷子,眼巴巴地看着面前白嫩透亮的鱼脍,一时间眼更酸了。

    太子迟疑一瞬,又或是迟疑的一瞬太快叫人生了误解。毕竟这位当朝太子,原本就是温吞和蔼的模样。他应诺起身,招呼着几个小厮手捧托盘入了殿。托盘以金丝缎布覆盖,盖布之下,是一个浑圆的球状物。

    “郡主请看,”太子拱手示意郡主,撩开盖布,一时间,饶是承明宫灯火闪烁,也掩不住那颗硕大的夜明珠本身如丝如缕的幽幽蓝光。

    “这是本宫命人寻来的东海夜明珠,其形硕大,其光粲然,每到夜晚更是满室光华,还请郡主笑纳。”

    公孙嘉禾站起来福了福身,原本的张扬也被满头金钗压得恭顺妥帖。

    “多谢太子殿下。”

    “哟,皇后娘娘,您可真为这郡主下了血本呀。”

    公孙嘉禾话音刚落,脆生生的一声撞入承明宫的满纸靡丽中,丽德妃倚在右边一列席的第一案,声音婉转如黄鹂。

    右列本是萧贵妃为首,不过她带着其子李世谚告病,贺礼早就差人送过去了。说来很奇,自从前两年关中大旱之后,许是天气使然暑热缠身,每年从五月入夏至九月秋来,萧贵妃身子骨总是不大好,生病告假也是常态。

    贵妃出缺,自然由着德妃坐在第一席。

    “丽妹妹可说。”卫皇后也不恼,只是不痛不痒顶回去,“东阳郡主十数年来,不屈服公孙枭那恶人,其兄更是战功赫赫。陛下为郡主大办生辰,是为嘉奖。本宫叫太子送个礼,亦是体贴郡主这些年来受的苦楚。此事但凡用心体会陛下的意思,自然知道该当如何。”

    你会说出这种话,说明,你还没有体会到陛下的良苦用心。

    卫皇后话未说完,意思已经昭然若揭。

    “皇后娘娘讲起道理来总是一套一套的,臣妾就只说了一句话,就白得了娘娘这样一通道理。”

    丽德妃美目流转,眼角眉梢更是多情妩媚,她起身,满脸写着诚惶诚恐。

    “臣妾多嘴,臣妾给娘娘赔个不是就是了。”

    公孙嘉禾哪里见过女人间斗嘴的事儿,她愣愣地站在原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下意识求救就向着宣王殿下的方向看去,又念及宣王之前叮嘱过她,在后宫朝堂面前,不可表现得与他太过亲近,只得讪讪做罢。

    丽德妃眼尖地瞧见了嘉禾的窘迫,她巧笑,声音裹了蜜糖似的婉转。

    “可把我们郡主吓着了。”转而向着李世训道,“世训,你准备了什么礼物,还不赶紧呈上来给郡主压压惊。”

    左列坐的皆是皇子,按年龄大小分别是太子李世谦,宣王李世默,敬王李世训,还有九皇子李世诤。按着年龄大小的规矩,太子奉礼之后,也该当是李世默。就算按皇子品级,李世默和李世训相当。无论如何掰扯道理,李世训都不该在李世默前面。

    但既然丽德妃发话,瞧着宣王殿下及其生母宁妃也并无异议,李世训起身,招呼着把他准备的贺礼搬上来。

    李世训送的是四块蜀绣屏风,小叶紫檀为框,色织双宫绸为底,晕、滚、藏、切等数种针法熟练使用,绣功之精,绣艺之巧,令在座诸位皇子嫔妃不由喟叹。

    “郡主且看,此屏风以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为主题,分别绣以‘玉堂富贵’、‘鸳鸯戏水’、‘彩云追月’、‘喜上眉梢’,都是顶顶美好的寓意。”他再拜,“更重要的是,此乃蜀绣,郡主生于巴蜀长于巴蜀,如今离家千里之遥,聊献蜀绣屏风,以慰郡主思乡之情。”

    “世训有心了。”

    一直未发话的皇上高坐主位,淡淡地冒出一句话。

    皇上都发话了,公孙嘉禾也不能傻站着。她一再福了身,礼数不差,更不敢比太子多。

    “多谢敬王殿下。”

    李世训应诺退下,转而冲着第二案的李世默,亲热地唤了声。

    “三哥。”

    他再笑,似是有歉意,“你给郡主准备了什么?拿上来给大家看看?”

    挑衅之意已然十分明显,李世默起身,朝着父皇、郡主皆盈盈一拜,将这挑衅如数化解。

    “大哥与六弟都送了这些好东西,本王不才,勉强备了些薄礼,请郡主一观。”

    语罢,凌风带着几个小厮端着一只白玉匣上殿步入厅中。公孙嘉禾也好奇宣王哥哥会送她什么,又不敢明目张胆看,只得偷偷踮起脚,往不远处的玉匣用力瞅着。

    李世默上前,开匣示于众人,却只见得一册封面都发黄的书。不过,饶是封面已经发黄,页脚倒也平整,未见卷边。

    “贞观大儒孔颖达曾考订众本优长,兼采诸家学说,始有五经正义。如今已刊印天下,可称经典。这玉匣之中盛着的这本《毛诗正义》,乃冲远先生编著五经正义时的手迹。本王几年前游历曲阜孔府,有幸得与孔家后人倾心相谈,以此书相赠。”

    李世默从凌风手中接过玉匣,毕恭毕敬递到公孙嘉禾面前。

    “孔圣人曾有言,‘《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诗》乃诸学之首,此书转赠郡主,愿郡主学有优长。”

第二章 东阳:针锋相对

    “哈哈哈哈……”

    李世默话音刚落,丽德妃便伏案大笑。

    “宣王这哪是送礼物给姑娘家家,莫不是把郡主当做科考士子,闲来还要跟郡主,探讨探讨学问?”

    这话明摆着来者不善,李世默不好反驳,只得顺着这个台阶往下。

    “丽母妃教训得是,我……”他拱手,冲着右列第一席案大拜道,“确实不擅长给姑娘家送礼物,自己觉得什么好,便送什么,丽母妃见笑了。”

    “这不是见不见笑的问题,”卫皇后从旁劝慰,言语之间是颇为和缓,“世默你也不想想,送些摆件什么的,姑娘家就是图个乐子。你这礼物虽贵重,姑娘家却用不上。读那么多书用不着,迟早是要嫁人的。毕竟,女子学得好不如嫁得好。”

    女子学得好不如嫁得好。

    这话听得有些刺耳,让李世默心里膈应得慌。

    他一直觉得,学得好,学得是自己的东西,嫁得好,对于一个女子而言,夫君始终是他人。就好像母妃这些年读过的书,即使她嫁入皇宫,未见得有多得圣宠,但依旧不妨碍母妃的见识不凡。比宫里其他那些争奇斗艳的女子,都要赏心悦目。

    想到宫里那些女子,他脑中不由地浮现另一个人。

    她呢?

    她也会这么想么?

    虽然,她学得也好,嫁得也好。毕竟兰陵萧氏,数一数二的顶级高门。

    一想到她已经嫁了人,李世默的神色暗了暗,没说话。

    宁妃则是在一旁安安静静看着这一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戏,也没说话。

    虽然丽德妃和卫皇后轮流把李世默刁难一番,宁妃却并不如何担心。至于给郡主生辰备什么礼物的问题,李世默与庄主商量之后,有自己的考量,也跟她说过。礼物不可过于轻贱,毕竟是要拿到台面上和诸位兄弟比比。礼物亦不可以显得花了太多心思,平白惹了他人的猜疑。

    贵重,是为心意。

    不合适,是为距离。

    其间的平衡之道不易掌握,但似乎背后那个风波庄庄主倒是,颇为聪慧敏达。

    她小口啜饮着盅中的汤,目光不经意间打量着坐在陛下左侧一案的卫皇后。

    说来很奇,这皇后娘娘,倒是比平常,话多了不少。也,犀利了不少?

    又或者是当初有秦嫔在一旁帮衬,卫皇后不用亲自出面说这么多话。如今秦嫔并无心思再替皇后卖命,自然显得皇后的声音刺耳了不少。

    一时间这对母子各有心思,皆沉默不语。公孙嘉禾看到丽德妃和卫皇后轮番上阵刁难宣王哥哥,刚想开口说一句“我很喜欢这个礼物”诸如此类云云,解了宣王这个危局,只听得案首传来一声磁性而厚重的声音。

    “世默这份礼物,属实贵重。孔冲远的手迹,如不是拜访孔家后人,应该是不多了?”

    李世默冲着端坐最上方的父皇行了个大礼。

    “是。”

    皇上端着一樽酒,看不出脸色的变化,言辞之间淡到极致。

    “有心了。”

    “父皇谬赞。”

    这话相当于陛下认可了这份礼物,让丽德妃和卫皇后属实有些难堪。不过卫皇后倒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噎了片刻,面上还是依旧端着皇后的母仪天下宠辱不惊。

    “说到这个事儿,嘉禾今年二十一,年纪不小了。臣妾这个年纪,世谦都不知道有多大了。”卫皇后莞尔,笑意愈发和顺,“嘉禾命苦,没了父母,婚事自然也要陛下和咱们多多费心才是。”

    公孙嘉禾心里咯噔了一下,正如长公主所说,她的婚事,将会是各派势力争夺的焦点。

    所以……终于是要,开始了吗?

    她不敢说话,只是耐下性子听。

    “皇后娘娘这话里有话啊,”丽德妃倚在椅背上,整个人显得懒懒散散而颇为妩媚,“看样子,皇后娘娘,是找到合适的人选了?也不问问郡主愿不愿意。”

    今日这两人也不知怎的,一个个跟点了炮仗似的。平日里虽也不合,好在卫皇后向来温和退让,从未如此针尖对麦芒地争执过一场。

    “自然要问郡主的意愿。”卫皇后看似顺了个台阶向下,实则寸步未让,“问郡主的意愿,和咱们是不是要操心,那是两回事。”

    “娘娘看来是真着急了,”丽德妃饮了一口手边的清茶,云淡风轻又不痛不痒,“和娘娘不同,臣妾一点也不着急。毕竟,这事儿总得问问郡主的意愿,娘娘您说是不是?万一郡主不想嫁呢?又或者万一……”

    丽德妃忽地坐直,一手托着腮,直勾勾地盯着卫皇后,突然露出一个诡诈的笑容。

    “郡主自己有笃定想嫁的人呢?所以臣妾,一点都不着急。”

    你是觉得,郡主注定会嫁给敬王,所以才一点都不着急?

    鬼使神差地,卫皇后脑海中突然蹦出这样一句话。

    她蓦地想到,几天前的夜里,裹着一身黑斗篷的沈青绾到她宫中的一番哭诉,求她救救郡主。

    是因为今夜之后,郡主一定会失身于敬王,或者敬王的人?

    逻辑上是通的,就连当初她面见陈太后,将沈青绾说的事一一说与她听时,陈太后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们真的敢?

    还是说,拉拢一个东阳郡主公孙嘉禾的获利太大,没人能抵挡这样的诱惑?

    毕竟一个东阳郡主,相当于巴蜀十数万雄兵。

    一时间零零碎碎涌上的想法太多,卫皇后凝神,只看得承明宫满屋子的灯火扑朔迷离。

    “郡主呢?”卫皇后这厢想着,那头丽德妃全然未注意,虚晃一枪,忽而问起公孙嘉禾。“毕竟说的是郡主的婚事,郡主还要表个态才好。”

    “我……”公孙嘉禾满脑子重复着长公主教她今夜要做的事,忽地被问起,神思一晃,又勉强安定下来。

    “此事还早,我还……不是很清楚。”

    “这不就是了,”丽德妃冲着卫皇后的席位摊手,很是无奈,“娘娘您看,郡主尚无此意,等到郡主有意愿的时候,再与我们说,可好?”

    丽德妃笑,笑得如春风化雨,从头到尾恁是挑不出一点错。

    而偏偏是这一点错都没有,让卫皇后心下更是不安。

    她深吸一口气,没说话。

    直到宴会终散,皇上带着夏公公独自回了乾宁宫。承光宫中始终跳跃的灯火,终于暗了下来。

    公孙嘉禾起身,差人把今夜陆陆续续收到的贺礼先行一步送回去。自己则顶着满头金钗珠玉,一步一步往外挪。

    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郡主留步。”

第二章 东阳:此为抉择

    嘉禾回头,正是今夜一直不安分丽德妃。

    丽德妃的笑总是浓烈得恰到好处,一双眼角如飞燕上翘的眸子笑起来虽有些腻,但那腻也是恰到好处的,恰好比甜多上一分,多在叫人无法拒绝的洋洋热情。

    “今夜不早了,皇上安排了郡主在宫中歇下,反正都是在宫里,不如去本宫那里坐坐?”

    确实是不早了,自公孙嘉禾抵京,朝廷那边安排了一处东阳郡主府,在东市西侧的宣阳坊。今夜只怕是来不及回去,只得暂且在宫中住着。

    公孙嘉禾也是那个无法拒绝的人,她遥想着长公主的安排,正斟酌如何开口,却又听见另一个声音。

    “丽妹妹。”

    丽德妃与公孙嘉禾闻言望去,以皇后太子为首,承明宫中乌央乌央出来一片,自然都是卫皇后的人。一下子承明宫的灯火也被人影遮了大半,晦暗不清。

    “大晚上的,不叫郡主好生歇息,丽妹妹这是唱得哪一出?”

    “皇后娘娘,”丽德妃娇俏地福了福身,“娘娘来得正好,臣妾正打算带着郡主去宫里坐坐。正和郡主说着呢,娘娘您就来了,可不正巧么?”

    听着丽德妃如黄莺般玲珑婉转,卫皇后声音沉了沉,“今夜天色不早,就算郡主要在宫里住下,也归本宫管。郡主不跟本宫去正阳宫,难道还跟你去储秀宫?”

    “只是去储秀宫坐坐,臣妾哪敢抢了娘娘打理六宫之责。”丽德妃眼波一转,眼中便似含了泪一般。

    “臣妾倒是不知娘娘今日怎的?怎么何事也要在臣妾前横插一棍子?”

    不理会丽德妃的明嘲暗讽,卫皇后倒是一如既往的稳重。掌控中宫十二年的经历让她的沉声,不怒自威。

    “你这大半夜的,把郡主请到储秀宫,究竟安的是何居心?”

    不用本宫说你自己心里也清楚。

    最后这句话在卫皇后嘴边打了个转,没说出来。言多必失,她想了想,说多了沈青绾就保不住了。

    她一手拽住公孙嘉禾,满脸阴沉地盯着丽德妃。

    “娘娘您这可就说笑了,”丽德妃抚了抚额前的碎发,染了朱丹的唇角微勾,“臣妾新得了一罐蜀地的竹叶青,只是不太懂行,郡主是蜀中人,正好请郡主过去品品。”

    迎上卫皇后愈渐沉凝的眸色,丽德妃再一次轻笑出声。

    “不过是喝口茶的事,娘娘何故那么紧张?”

    喝口茶?

    只怕是茶里要下什么东西吧。

    丽德妃故作轻松的姿态引得她愈发怀疑。但她既想保住沈青绾这根埋在储秀宫的线,又不想东阳郡主落入虎口。眼见得丽德妃是说不过了,她只得将希望寄托在公孙嘉禾本人身上。

    “郡主,”卫皇后抓住她的手愈发紧切,她言辞缓缓而诚恳,“人生在世,行走需谨慎,尤其在宫里。人心隔肚皮啊。”

    “皇后娘娘这话听得就让人不顺耳了。”丽德妃声音高了一个八度,“好像明里暗里都指着臣妾要害郡主,臣妾究竟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要引得娘娘这般怀疑?”

    卫皇后见招拆招,“既然丽妹妹没这个心思,又何须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

    又是两个女人的争执,夹在中间的公孙嘉禾一时头大如斗。刚刚在宴席上好在隔得远,又加上陛下坐镇,不敢闹得太凶。如今一人霸占一只耳朵,在她左右两边吵得头疼。

    “不如这样,”卫皇后以其人之道还至彼身,“郡主的意愿最是重要。我们问问郡主,是愿意跟着本宫走,还是跟着丽妹妹去储秀宫?”

    这般说着,卫皇后将公孙嘉禾的手攥得更紧,她蹙着眉心,死命地冲着公孙嘉禾眨眼。

    别去,听我的。

    许是卫皇后的神情过于认真,嘉禾略一迟疑,目光不定地望向丽德妃,似是探究,又有询问。

    丽德妃见状一把松开了郡主的手,颇为不满地看向一边,“皇后娘娘都说了,郡主自行决断吧。”

    “那……”僵持不下众人围观之际,公孙嘉禾再一迟疑,一双清得能看得见底的眼睛左顾右盼。

    “我问个问题哦,”她忽闪忽闪的眸子再眨,天真而烂漫。

    “在宫里,皇后比德妃地位高对吧?”

    嗯?

    这话问得,一众人等皆傻眼。

    这是什么路数?

    不理会众人惊诧的目光,公孙嘉禾一把握住卫皇后的手,“那我跟地位高的走,不算错吧?”

    她再眨,好似看不懂周围人的目光一般,又迟疑,又有几分不确定。

    “我刚到宫里不太懂规矩,”她回过头来看了看皇后身边的婢女琉璃,又望了一眼丽德妃身边的蕊珠,似在征询,一脸抱歉地讪笑。

    “我说得没错吧?”

    是这个道理。

    可……

    您老人家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丽德妃还在那儿杵着呢。总,不合适?

    处在一干人等腹诽中心的丽德妃轻哼一声,眉目之间含酸带涩。

    “那既然郡主想跟着皇后娘娘走,那臣妾就不打扰了。”

    好在此事已过,闲话休提,卫皇后略略稳了稳心神,带着太子和东阳郡主回到正阳宫。皇后宫中的灯火远比承光宫的白炽如昼要和暖得多,主殿中一盏盏暖黄的灯点燃,竟莫名生出几分家的味道。

    公孙嘉禾环顾四周,想到即将,或者可能发生的事,手心不由渗出了涔涔的汗意。

    卫皇后嘱托太子陪着东阳郡主说话,自己净了手去小厨房端些点心来。

    一片安和美满得如梦似幻。直到她刚一踏出殿宇,守在外面的琉璃急匆匆地凑到她身边。琉璃瞄了一眼自家娘娘身后的殿门,才压低声音道:

    “娘娘,惠姑过来了,就在小厨房等着娘娘。”

    “谁?”

    卫皇后下意识问了声,虽然她知道惠姑是谁。

    惠姑是寿康宫陈太后身边最得力的姑姑,跟着陈太后少说也有四十多年。如今东阳郡主在她宫中,如此微妙的时间太后其派人过来,其意不言自明。

    卫皇后心寒了寒。

    见了惠姑的面之后更觉心寒。

    “娘娘叫老身好等。”

    惠姑倒不担心被人听了去,见到皇后便是劈头盖脸一通。

    太后那边来的人就等于太后本人,卫皇后不敢以中宫自傲,忙道:“姑姑言重了,劝郡主过来,花了好些时间。”

    “郡主既然来了,那娘娘还等什么,下手就是。”

    “这……”卫皇后很是迟疑,“郡主不过是个孩子,她才二十一岁,这样一来……”

    惠姑反问,“娘娘连太后的话也不听了?”

    “不是不听,只是,”卫皇后言辞恳切,总觉尚有一线生机可争,“求娶郡主有很多种方式,未必一定要走这一种。刚刚本宫还与郡主说,常在宫中行走,要小心万分……”

    “娘娘,”惠姑福了福身,打断卫皇后的话时,模样实在谦恭。

    “老身过来,不是和娘娘打个商量的。该商量的,几日前娘娘跟太后也商量了,老身只是负责传个话。另外,太后体贴娘娘心软,怕准备不周,特来叫老身把药送过来。”

    说着,往卫皇后手中,放了一包研磨得细碎的粉末。

    “这是春风醉,就当是春风一宿,过去便过去了。”

第二章 东阳:此为两难

    “几日前跟太后就商量了”

    这几个字,卫皇后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

    几日前,就在沈青绾夜访正阳宫求她救救郡主的第二天,她曾经将此事一一禀明陈太后。当时的陈太后舒舒服服地倚在软塌上,由着惠姑给她捶膝捏腿,听完卫皇后一番泫然欲泣的陈词后,只是幽幽反问了一句。

    “既然敬王敢做这样的事,为什么,你不能做呢?”

    卫皇后一怔,随即跪在地上一再叩首。

    “那毕竟是一个姑娘的清白,臣妾请母后三思啊。”

    “哀家且问你,是一个姑娘家的清白重要,还是太子的地位重要。你不动手,自然会有储秀宫的人动手。一旦他们得手,你就是像今天这样跪在地上哭,也来不及了。”

    “他们需要兵权,可是,可是我们,不是还有臣妾的弟弟。他也有兵权,就在河东太原府。”

    “别在哀家面前提卫茂良。”

    “哐”的一声,陈太后把茶杯磕在手边的茶几上,震得伏在地上的卫皇后浑身一抖。

    “卫茂良这个人,哀家不了解,你还不了解么?他手上的那些兵力,会有一分一毫用在夺嫡之事上么?哀家举荐他做河东节度使是不假,那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陈太后一抬手,将茶几上润泽的瓷杯挥了下去。

    “十三年前他干出的那点事,你我心里都清楚着呢!”

    一杯热水迎头洒下,吓得卫皇后骤然想起隆平元年,庶弟卫茂良代晋王李若昱,就任河东节度使奔赴太原府临行前,对她说的那番话:

    “长姐,我此去河东负皇命节度一方军政,唯有一件事需得与长姐交代清楚。河东这个地方,太险了,所有的兵力都被河朔三镇和北燕牵着鼻子走。一旦东宫和河朔同时生变,我只能选择弃东宫而抗河朔。东宫生变,大不了换个储君。河朔一旦分裂或沦陷,北燕将对关中形成东北合围之势,我大唐必会陷入岌岌可危之中。还请长姐在长安,万望珍重。”

    陈太后说得对,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以她弟弟的品性,绝不会,把一兵一卒,放在夺嫡之事上。从这个层面上说,她卫蕴容,不过孤家寡人一个。旁人看来最引以为傲的卫将军,也不过是树给政敌的一个靶子罢了。

    卫皇后攥着那包白色的粉末,生生捏出了汗意。

    在一旁可称得上虎视眈眈的惠姑颇为善意地提醒道:“娘娘还没有想好吗?办完了老身也好早些向太后交差,又不是让皇后娘娘遭了天大的委屈,毕竟这事儿一旦办成,受益的可是太子殿下。”

    是啊,受益的是太子殿下,她唯一的孩子。

    她是一个失败的母亲,除了凭借自己这个中宫之主的位置,为自己唯一的孩子挣了一个太子之位,她又为他做了什么呢?左不过是将平阳卫氏、华阴陈氏的重重枷锁套在他身上,眼睁睁看着他一日日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眼睁睁看着他失去正妃侧室,失去自己的孩儿。

    可再退一步说,就连这中宫之位,三分看在她长得有些像当年的婉淑妃,三分看在她有个能打仗的武状元弟弟,剩下,不过是自己脾气软,陈太后看着好控制罢了。

    小厨房灯火并不明亮,月色照不进的朦胧中,卫皇后的眼角渗出一滴泪。

    惠姑倒是并未注意对面人的异样,依旧循循善诱道:

    “皇后娘娘想想看,既然娘娘不想听从太后的话,那为何又把郡主哄骗到正阳宫。”

    卫皇后苦笑,她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郡主跳进储秀宫的火坑里去吧。

    结果就是,生生把东阳郡主,拖进了另一个火坑

    “姑姑不必说了,”她含着泪巧笑,“太子近两年接连失去臂膀,有东阳郡主与剑南道西川节度使鼎力相助,定然能大展宏图。本宫照做就是。”

    说罢,她将那包粉末,全数倒入茶水中。

    一盏茶水摇碎了一宫的浮光幻影,灯火之下的人早已习惯换上另一副容色。端着点心和清茶的卫皇后迈着丝毫不乱的步子进入主殿时,就是这样一副神情。

    “嘉禾,世谦,聊得累了吧,吃点小厨房新做的荷花酥。”

    “谢谢皇后娘娘,”公孙嘉禾讨了个彩头,笑得颇为乖巧。

    “刚刚还在和太子哥哥聊着蜀地有意思的事呢,蜀中一年四季都是阴阴的天,哪比得上长安,日日艳阳高照。”

    “是么?长安的天气,倒确实是不错。”

    卫皇后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了一声。她嘴角扯出一个笑容,将托盘中已经倒好的茶水,一杯放在公孙嘉禾面前,一杯放在太子李世谦面前。

    “母后?”

    太子突然出言打断卫皇后的话。

    “嗯,何事?”

    趁着公孙嘉禾注意力全被荷花酥吸引,他的目光看了看公孙嘉禾面前的那杯茶,又煞有介事地看向卫皇后,似有征询之意。

    卫皇后笑着自顾自摇摇头。

    “夜里茶不可饮得太多,只一杯,本宫给嘉禾安置了偏殿休息。世谦你也早些回东宫去吧。”

    说罢,她整个人漾开慈母一般的融融笑意,在正阳宫颇为温和的灯光下,愈发亲切和蔼。

    那一瞬公孙嘉禾似有恍惚,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母亲牵着她在剑南道节度使的后花园中,湿润的泥土明明有暖融融的芬芳,跑着跑着一不小心跌倒在地,只剩下冰凉的触感。

    是这样的吧?记忆过了太久已不真切,哪怕是一点点相似的片段,也能唤起她无尽的想象与回想。

    直到卫皇后不动声色退了出去,轻轻合上殿门的时候,发出“哐”的轻声一响,将她从刹那的恍惚中拉回来。

    她盯着杯中那盏碧绿的茶汤,隐隐嗅来似有春叶的清甜,眼眸微眯,刹那间闪过透亮凌厉的光。

    长公主所说的时机,应该就是这个时候吧?

    公孙嘉禾不疑有他,端起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与此同时,太子几乎是厉声喝道:

    “郡主别喝!”

    公孙嘉禾双手捧着茶杯,心满意足地舔着嘴角沾上的水渍,她眉眼弯弯,似孩童般笑得比蜜还甜。

    “太子哥哥,为什么不喝呀?”

第二章 东阳:别无他路

    为什么不喝?

    那是因为他知道,这茶里可能有古怪啊!

    早在那日母亲面见太后,具陈丽德妃的谋划回来后,就对他转告了陈太后的意思——

    太后让他们,抢在储秀宫前面动手。

    当时的他伏地再拜,字字肺腑。

    “请母后三思,这事做不得,郡主一生清白,怎么能毁在我们手里?”

    当时的母亲颓唐地扶着门框,一仰头,望见被重重屋檐割破的天。

    “本宫知道……只是太后那边,我交代不了。”

    他也知道,他比谁都知道。华阴陈氏,陈太后,这座大山压在母后身上究竟有多重。

    进一步害了郡主,退一步害了母后。前后皆是绝境,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得不反复考量权衡这其中的利弊。

    所以,承明宫生辰宴上,母后让他向郡主面呈贺礼。他虽有迟疑,但也照做了。毕竟生辰宴上,诸位弟弟的目光都看着他这位太子哥哥。

    所以,承明宫前卫皇后出手阻拦丽德妃带走郡主,他虽亦不太赞同,但也并没有出言阻止。毕竟,储秀宫一旦动手,郡主的清白,便当真保不住。

    以上的一切,亦都是为了保证,至少在场面上,要让陈太后看得过去。

    然而,他沉默的结果,便是任事态已然发展于斯,如若不加制止,便会铸成大错。不仅伤害郡主,到时候处理不当,剑南道西川节度使公孙将军追究起来,更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

    他上前一步,目光之中皆是关切之意。

    “郡主,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有的。

    公孙嘉禾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也听长公主说起过宫里那些稀奇古怪的药,令人神志不清者有之,令人神魂颠倒者更是不少。没想到真正用到自己身上时,来势汹汹的心神荡漾,令她自己心下一惊。

    很热,但不是盛夏的燥热,整个人被包裹在溶溶漾漾的温泉中,浑身上下骨头酥酥麻麻的,像奔走在蜀地满山烟雨中忽地进了暖融融的浴池,周身的寒凉被蒸腾的水汽吹散,每一个毛孔都叫嚣着大口呼吸。

    但还差,差一步登顶极乐世界,仿佛被淹没在巨大的暖水泡泡里,就差一个人戳破那个封住她的泡泡,送她直上云端。

    嘉禾扬眸,一双大眼睛似柔波漾开,眼角眉梢都带上如糖饴般的浓浓蜜意。

    “没有呀。”

    她俯下身,向着茶几对面的太子凑了几步,扬起娇俏的小脸,团团红晕,如春水初开款款柔情。

    “太子哥哥,你为什么这么说呀?”

    太子低头,迎上那张已有异色的脸,下意识退了两步,心下一片清明。

    坏了。

    “郡主你稍等,本宫这就去找母后。”

    他刚一起身,一双微微发烫的小手揪住了他的袖口。

    “皇后娘娘不是刚走嘛,就不要去麻烦她了嘛。”

    一连两个软软的尾音“嘛”,就像喝醉的小猫懒懒地摇着毛茸茸的尾巴,让太子更加确定,刚刚母后给郡主喝下的茶水有问题。

    随之意识到,即使此时此刻,他找到了母后,也终究无济于事。从下药的一刻起,母亲别无选择地屈从了太后娘娘,他甚至怀疑,那扇紧闭的正阳宫主殿的大门,从此刻到大局已定,都不会再被打开。

    趁人之危是不对的,以一个正当芳华姑娘的清白换取十数万大军的支持更是不对。何况他新丧一妻一妾一子,淑慈与长攸去世不过一年,更不愿在此刻与另一个女人纠缠。

    “郡主,你且听我说。”太子蹲下来,轻轻拍着嘉禾的背以示安抚。他的眉眼承袭卫皇后,温柔,敦厚,褪尽所有凌厉之气而予人信赖。

    这点倒是与宣王殿下相似又有不同。宣王李世默的眼中,除了温意,更有如天空般的清透隽雅,遍阅万水千山的高远自在。

    “你有些困了,本宫叫母后过来,带你去歇下。你先松手,好不好?”

    公孙嘉禾攥紧他的袖口,顺势把脸蹭上他的袍袖。

    “太子哥哥的衣服,好舒服啊,不要走好不好?”

    缎面的袍子真的很凉,软软滑滑的。好似刚刚还被暖得发烫的温泉包裹的身体,骤然换上了滑如锦缎薄如蚕丝的寝衣,手边还有婢女端来顺滑细嫩的冰酪,轻罗小扇慢慢摇,送来夏夜轻轻软软,有青草味道的凉风。

    太子的眉心跳了跳。

    这样下去,就算自己什么都没做。万一被人看见了,郡主的名声,也算完了。

    一咬牙,暴起青筋的手一把扯开纠缠不休的葇荑,太子回主殿的耳房抱来一床蚕丝大被。掸掸被子,将公孙嘉禾连人带手团团裹住。

    “郡主,请你暂且忍耐一下,”这厢说着,太子又不知从何处找来的绳子,将那床蚕丝大被系上,“直接系会勒着疼,委屈郡主了。”

    他蹲下来,将公孙嘉禾不安分向外钻的手一再塞回到被中,隔着一床大被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眸间一片清明而诚恳。

    “郡主别怕,本宫就在这儿。等你清醒了,会明白本宫做的是对的。”

    而此时此刻的公孙嘉禾,确实不太清醒。

    又或者说,她比谁都清醒。

    迎上太子殿下,公孙嘉禾在糊成一锅稀米粥的脑海中努力回想——

    当时长公主是怎么说来着的?

    局已经铺好,饵已经入水,就看最先咬钩的人是谁。如果是敬王,他多半要你这个人,一定要小心,务必保护好自己。如果是太子,他可能不会碰你,你反而要主动出手。

    总而言之,对方不动你动,他动你就跑。至于结果——

    无论如何,都请放心,一定会有人来救你,绝不让你有丝毫损伤。

    主殿之中光色迷离,公孙嘉禾望着窗边一盏烛火跳动的灯台,也咬了咬牙,白如藕节的手臂挣扎着,从蚕丝大被和细布绳的空隙中钻了出去,再一次拽住了太子的衣襟。

    “太子哥哥,嘉禾难受,救救我好不好?”

    然而此时,正阳宫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敲门声。

第二章 东阳:孰为螳螂

    前去开门的是琉璃,她开了一条缝,一只眼睛向外张望着。

    “原来是德妃娘娘,”隔着门缝琉璃福了福身,“我们家娘娘,已经歇下了。有事明日……”

    “皇后娘娘,别藏了。”

    一门之隔的女声带有草原公主独有的嚣张,震得院内的一众人等心神一惊。

    门外的丽德妃稍稍用了点力,琉璃没抵住,踉踉跄跄退了一步,一身茜红如火迈入夜色沉沉的正阳宫中,迎面便望见立于阶前的卫皇后。

    “哟!娘娘这可不歇下了嘛?怎的,娘娘的寝殿还是主殿有人,不能住?”

    卫皇后站在主院阶上,风有些大,吹得她雀羽长褙猎猎作响,有塞外簌簌草木的声音。她开口,风雪凛冽。

    “丽妹妹,大晚上擅闯正阳宫,本宫可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这哪敢啊。”丽德妃上前一步,巧笑倩兮,“大晚上的,擅闯正阳宫,要不是急事,借臣妾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实在是——”

    她扬眸,西域人独有的深目在落日色妆粉的点缀下,愈发顾盼神飞。

    “臣妾听说郡主在正阳宫中出了点事,特地过来看看。关心郡主,总不是过错吧。”

    “郡主在本宫这儿,一切都好,丽妹妹的担心实在多余。”不欲与这个过分艳丽的女子争一时言语高低,卫皇后转身,淡淡丢下一句话。

    “琉璃,送客。”

    “娘娘。”

    丽德妃出言唤了声,“娘娘不想知道,郡主在正阳宫中是否安好,我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趁着琉璃还未反应过来,她快步凑到卫皇后面前,压低了声音。

    “惠姑从正阳宫,刚刚出去吧?”

    一句话,懂的人自然都懂。惠姑是寿康宫的人,寿康宫的意思,正阳宫绝不敢反驳。至于寿康宫是什么意思,陈太后向来惯用婚姻为纽带,义宁长公主是,侧妃陈淑慈是,那么多例子在前,不难猜。

    卫皇后宽大的裙摆下身形一震。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突然凑上前来那张过分夺目的脸,丽德妃迎上她的目光,只是笑,笑得和善而体谅,仿佛看穿了一切,又仿佛似孩童懵懂不知,有着最草原上的野狼看向羊群的眼神。

    她一甩手,转身就走。

    “本宫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娘娘!”丽德妃顺势扯住了她的袖子,“话还没说完,别走呀。”

    “今儿个宴席上宴席后,皇后娘娘都跟臣妾过不去。半路上还拉着臣妾,口口声声暗讽臣妾要对郡主不利。可谁知,是皇后娘娘自己心里有鬼,所以看谁都有鬼。”

    丽德妃颇有耐心地盯着卫皇后的侧脸,见她脸色愈发阴沉,便笑得愈发体贴。

    “娘娘不想说话没关系,世训救郡主心切,怕娘娘对郡主不利,已经往乾宁宫赶去了。您猜,陛下念在郡主那位异母兄的份上,会不会大晚上的到您这正阳宫看看呢?”

    郡主的那位异母兄,剑南道西川节度使,公孙杜宇。

    卫皇后闭上了眼睛。

    此计的成立,前提在于不能让任何人察觉今夜之事的发生。生米煮成熟饭,再由郡主顺理成章地向陛下提出,嫁给太子。

    而,如果事先败露了……

    有多大可能性,为保郡主清白,让她继续嫁给太子。又有多少可能性,瞒得过公孙杜宇,让他不与太子撕破脸?

    背着身,卫皇后的声音在夜风中有些飘忽不定。

    “丽妹妹多虑了。且不说丽妹妹从哪儿听来这些空穴来风之语,丽妹妹既然这么愿意看戏,那便让陛下来就是。”

    最后一句已有破釜沉舟之意,丽德妃却只当没听见地自顾自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娘娘在想些什么。”

    她上前一步,与卫皇后并肩立于廊下,灯影拉长了两人的裙摆,如姐妹般叙话那般亲昵。

    “娘娘还在孤注一掷,总觉得这件事败露了,陛下为了郡主的清白考虑,娘娘还能为太子争取到一些利事。”

    “可娘娘有没有想过,”丽德妃话锋一转,“郡主非池中物,万一她不愿,一封家书写给成都府,公孙将军对朝廷,对太子会有何想法?陛下为笼络剑南道的人心,为郡主大摆宴席。一夜之间被娘娘和太子毁了,陛下对太子,又会作何想法?”

    丽德妃牢牢盯着卫皇后的神色,见她并无反驳之意,黄莺般婉转的声音接着道。

    “我来是和娘娘做个交易的,只要娘娘把郡主交给臣妾,这事儿就当没发生。这样一来,娘娘在寿康宫面前虽然无功,但也算不上过错。皆大欢喜。”

    卫皇后微微侧眸,原本温意的脸在一半明亮一半晦暗的灯影下,竟有些阴鸷。

    “丽妹妹也是心有企图,就不怕本宫转身,就捅到乾宁宫?”

    “臣妾自然信得过娘娘,”丽德妃巧笑福了福身,“储秀宫合宫上下都信得过娘娘,毕竟,娘娘也在其中出力不少嘛。”

    毕竟,郡主的药是在正阳宫下的,要翻出来对太子没有好处,大不了玉石俱焚。

    是,大不了玉石俱焚。

    卫皇后暗想。

    这一步已然迈出,开弓没有回头箭,她还可以赌,赌陛下会允了这桩婚事,赌陛下会替她瞒过成都府。

    如果此刻一旦把东阳郡主交出来,下药之事就是板上钉钉,那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到时候便有把柄落在储秀宫手中,后患无穷。

    理了理思绪,确认没错。卫皇后并不理会身边那个女人的声音,向前迈了一步。许是太久没动,夜风吹得她步子一虚。

    “娘娘!”见皇后要走,丽德妃也不出言挽留,只是声音高了些许。

    “皇后娘娘想清楚了。此事一旦暴露,没有人能替你背罪。寿康宫那边不会认,您在太后面前就是个弃子,长春宫的秦嫔就是您的下场。”

    她话音刚落,“吱呀”一声,门开了。太子李世谦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喘息与决绝。

    “成交。”

    “世谦!”

    卫皇后上下打量太子的衣着,完整的圆领袍没有丝毫异常,一时竟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该提起一口气。

    “德妃娘娘不就是想把郡主带走吗?”他侧了侧身,正阳宫主殿澄明的灯火一泻而出。

    “娘娘自便就是。”

第二章 东阳:计划有变

    “世谦!”

    卫皇后扯住太子的袖子,“你疯了吗?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目前郡主是个什么情况么?

    你不知道丽德妃究竟安的什么心么?

    这两句话在卫皇后嘴边打了个转,没说出口。下药一事,沈青绾一事,都不能当着丽德妃的面说出口。她凝噎半晌,只得冲着自家儿子狠命挤弄眼神。

    太子毕竟是个男子,力气大。他抬手,挣脱开卫皇后紧紧揪住他袖子的手,既将母亲挡在身后,又将主殿殿门让出一条通道。

    丽德妃本来正在头疼如何说服皇后这个老顽固,见太子此状,顿觉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不由快意笑出声:

    “还是太子殿下明事理。”

    “世谦,不可。”

    卫皇后在太子身后一再揪住他的袖子,迫使太子不得不转过身

    “母后,此事是我们有错在先,万一被父皇知晓,怪罪下来,失了和剑南道的关系。我们不能再错了,母后,您就听我一次,好不好?”

    丽德妃倚在主殿前,颇为闲适,“不如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好好商量商量,讨论出个结果也不迟。”

    “不必了,”太子素来家教良好,他微微冲丽德妃躬身,“丽母妃要带走郡主,郡主就在殿中,请吧。”

    既然太子这般说了,丽德妃也懒得客气。丢下被太子拦在身后急得跳脚的卫皇后,她迈着优哉游哉的步子入了正阳宫主殿。迎面便是被一床蚕丝大被裹成粽子的公孙嘉禾,实在滑稽,丽德妃不由轻笑出声。

    果然,太子没这个胆量动她。

    这厢笑着,眉眼中也带着温然的笑意,丽德妃上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温言细语。

    “郡主,本宫过来,是来救你出去的,跟本宫回储秀宫好不好?”

    嗯?

    满脸烧得通红的公孙嘉禾闻言抬头,一双迷茫的眸子含着满江春潮,风一吹便是层层涟漪。

    这位丽德妃,应该就是长公主所说的,咬钩的第二条鱼?

    她面色似一池春水,脑中更是浪一般一波一波拍打着,涤荡着,碧波回潭,白浪起伏,一次次敲打磨砺着她的神经。

    是的吧?她一再确认。开口便是软糯酥麻的声音。

    “德妃娘娘救救我好不好,嘉禾真的好难受啊。”

    丽德妃蹲下来替她解开五花大绑的绳索,将化成一滩泥的公孙嘉禾捞了起来,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扶住公孙嘉禾勾住她肩膀的胳膊,一步一步向主殿外挪动。走到门口,看见还在僵持着的皇后母子,笑得实在得意。

    “本宫这就把郡主带走了,多谢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

    目送着丽德妃半抱着东阳郡主离去的身影,卫皇后终于没撑住,颓然地靠在门边。

    “世谦,我们……”

    “母后你听我说。”饶是同样心急如焚,太子李世谦也不敢差了礼数,他一再冲着母亲大拜,才敢接着道。

    “母亲为儿子殚精竭虑所谋之事,儿子都知道,儿子时时刻刻铭记在心,不敢忘怀。但有些事,错了便是错了,不能做就是不能做。”

    “可是我们已经做了。”卫皇后靠在门边的身体没撑住,跌坐到地上,“世谦,我们已经做了啊,药是我们下的,如今把郡主交出去,就是明摆着把自己的把柄交出去。无论是否出于己愿,一旦陛下怪罪,到头来,都是我们的罪责。”

    “不,我们还有希望。”

    太子忙蹲下来,扶住母亲。

    “没有了。”卫皇后颓唐地跌坐在地上,宽大的裙摆像落花一样铺了满地,“如果丽德妃此刻带着郡主转身就去乾宁宫,到时候人证物证俱全,我们绝无翻盘的可能。如果敬王真要对郡主不利,那你苦心救郡主,又有何用?”

    “不会的,我们可以赌,赌这一线生机。”

    见实在把母亲扶不起来,太子一并跪坐在卫皇后的身边,跪在夏夜冰凉的石阶上。

    “如今,我们将东阳郡主如此大的诱惑送到他们嘴边,以敬王和丽德妃的心思,他们绝不会放过。加上药不是他们下的,父皇怪罪下来,他们甚至可以把我们推出去顶罪,宣称他们不过是救郡主心切。所以,他们一定会对郡主下手。”

    “你的意思是?”

    “儿臣之所以执意将郡主交出去,就是为了诱惑他们动手。这样一来,大家都有罪,父皇下旨彻查,首当其冲的,应该是对郡主造成实质伤害的储秀宫。”

    太子起身,拧身便夺门而出。

    “我现在就去乾宁宫找父皇,让他派人去储秀宫救郡主。这样一来,郡主无碍,我们救郡主有功,也可将功抵过,一样可以趁机向剑南道西川节度使公孙将军示好。”

    没想到,一双冰凉的手,第三次扯住太子的袖子。

    “世谦,不能去!”

    “母后,为何?”

    “不能去乾宁宫,去了无异于自首。”卫皇后还是保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泫然欲泣,“寿康宫那边知道了,太后不会放过我们的。”

    太后不会放过我们的。

    这一句话,让太子生生止住了冲出门外的脚步。旷然的正阳宫,因为一个词而风雨飘摇。

    他回眸,望见母亲那双早已爬上细细纹路的眼睛,她在央求。

    “我们,能不能换个帮手?”

    “如今能冲进储秀宫救郡主的,还能有谁?”

    卫皇后攥着裙摆,不安地一遍一遍搓着金丝线缀连大团大团的牡丹花,堪称国色。

    和满目绛红色的花团锦簇相反,她咽下喉间的哭腔,声音哽咽而决绝。

    “清泉宫。宁妃。”

    而这一头,公孙嘉禾浑身瘫软地靠在丽德妃的肩头,脑子和身子像化了的雪一般。她勉强打起精神,一步一步倚着丽德妃出了正阳宫,肩头那人的胭脂妆粉实在刺鼻,声音更是刺耳得难受。

    宫外的骤然而至的凉风,更是吹得她一激灵。

    现在,计划进行到哪一步了?

    她就着勉强清醒的片刻,回想着长公主的铺排。

    “到了敬王殿下手中,只要他对你不利,你就可以大声呼救了。”

    她迷迷糊糊想着,由着丽德妃把她塞进正阳宫外停着的一架肩舆中,盘算着该何时呼救更为妥当。

    直到她迈了一步登上肩舆上狭小的空间,轿中一个阴沉安然的黑影,似乎已经等待良久。

    公孙嘉禾还未来得及张嘴,身子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一扯向前跌倒,随之而来的就是手刀一凛,眼前一片漆黑。

    她晕过去的最后片刻,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郡主,你记住了,下药害你的人,是正阳宫。”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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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桃花逆水流介绍:
东唐明宗康和年间,当今圣上的异母弟洛王爷因叛乱被处死。据说,洛王爷被处死还牵涉一桩秘闻,因他长得酷似先帝的姑母,承宣熙宁大长公主。
先帝的亲儿子长得像先帝的姑母?这本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流言在洛阳城中一度甚嚣尘上,无奈如今洛阳城中极少有人见过故去多年的大长公主。这流言,最后也就变成了茶余饭后的一点笑料和谈资。
“大长公主长得很美吗?”
那些跟随着先帝成祖皇帝打天下的老臣纷纷摇头。
“那为什么提起大长公主,大人们都是这副神情?”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突然遥想起那个静如深水的背影,棋子落盘有万千星河般璀璨,风云异动在她眼里不过只手翻覆,金戈铁马,也难抵窥伺人心的一声轻笑。
他讳莫如深,又欲语还休地流下一滴眼泪。
PS:男女主姑侄关系,严格遵循“发乎情,止乎礼”的原则,因此谈情说爱的部分很少,见谅。乱世桃花逆水流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乱世桃花逆水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