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公孙:声望虚名
事情比他们最初预想的还要顺利。虽然不可能彻底消灭天师道,但至少能保证益州成都府一带安宁。
而且,杜宇既然已经带兵对天师道拔刀相向,就意味着他们之前的合作彻底破裂。即使在他们离开蜀地之后,至少很长一段时间内,杜宇都不可能和天师道勾结。反而会在某种程度上,达成杜宇、公孙致和和天师道三足鼎立的局面。
大事已定,如今要做的,就是把后续收得足够漂亮。
若昭冲他眨眨眼。
你说我说?
李世默微微颔首,下巴指向自己。
我来吧。
若昭再冲他眨巴眨巴眼睛,粲然而明媚。
好,你来,我听着。
杜宇坐在对面,只看见这两人,嗯……眉来眼去的,好像就商定了什么事一般。这是怎么看懂的,难不成是有特殊的频率?暗号?
关键是,两人眉来眼去之后,宣王殿下的神色实在和煦,和煦得就像这院子里的春风吹过满树的花。
在这一点上,善于察言观色的杜宇还是看得很准。李世默确实心下忍不住咕噜咕噜冒着欢喜的泡泡,即使抿住了唇也掩不住上扬的嘴角。他爱死了这种与她不用言说的默契,某种注定毫无结果的心绪在风刀霜剑下疯狂地滋长,铺天盖地的浪潮中仅容的一线天光能让他呼吸,沙漠中的旅人渴了太久哪怕是鸩酒也能当做佳酿一般饮下。
那是仅属于他们之间的默契。
谁也看不明白。
谁也不会横插一棍子。
他这般想着,想着想着,便不由内心苦笑。
他真的是中毒了吧。
无可救药。
轻咳一声,李世默试图把刚才心头一闪而过的孤注一掷如数咽下。转而尽可能看上去平淡地对杜宇一一道来他接下来的安排,包括将剑南道划分东西二川,公孙致和领一川节度使,上奏请朝廷赐姓氏杜宇杜鹃兄妹公孙氏诸如此类云云。
说完这些细节,李世默出言解释道:
“望之,或许你觉得,公孙致和的安排于你而言是掣肘。但对朝廷而言,掣肘越多,你就越安全,公孙嘉禾封郡主,入长安,也是这个道理。”
他再叹,“你是个聪明人,应该能明白。”
杜宇当然明白,分权、制衡,无休无止的权术斗争,古今无外,遑论朝野,都是一模一样的道理。更何况,当下的那个朝廷已如惊弓之鸟陷入了对所有可能割据的势力的怀疑,任何能掣肘地方藩镇的手段,只要能用,是定然不会放过的。
杜宇恍神的刹那,李世默平静无波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哦对,还有件事,要跟你说清楚。”
“殿下您说。”
“本王最近,在查抄节度使府,除了珍玩字画以外,另外发现了一些别的东西。”
“嗯……金银?”
“对。”仿佛想起某个令他颇为沉重的画面,李世默眉头紧锁,“黄金总计三万七千六百九十一两。”
“那么多!”杜宇跟公孙嘉禾的反应倒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似的,不过他旋即意识到不妥,立马改口道,“要在下派兵押送这批黄金去长安吗?”
李世默摇头。
“本王考虑过了,打算把这批金子,留下来。”
“留下来?”
“数十箱黄金从成都运到长安,人力物力损耗,不是个小数目。”李世默再忖,似是在寻找用词,“益州,乃至整个剑南道,都仍需修整,这般损耗,还是不必了。”
“这都不算什么问题,”杜宇立马起身表态,“殿下放心,征发一支数百人的军队和差役就能解决……”
李世默笑着摇头,制止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不仅仅是这个,本王最终考虑的是,三万多两黄金,归根到底,都是从巴蜀数百万百姓身上搜刮而来。你也说过,公孙枭二十一年来,视巴蜀如自己的家产,掠夺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这才生出了天师道之流的反抗。如今剑南道新定,安置百姓,招降天师道,无处不需用银钱,与其从百姓手上再搜刮一笔,不如用这个。”
“望之,安民保民,你是有这个心思的,对不对?”
杜宇抱拳。
当然。
“那这样就好说了。”李世默松快地笑笑,“这笔金子大部分处置权归你,拿出点你治军的本事出来,别让那些贪官污吏捞到好处。一笔一笔用在剑南道百姓身上,也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杜宇终于算是明白了,宣王殿下执意要把这笔金子留下来,哪里是什么运输靡费呢?人力物力损耗确实不是个小数目,但跟运输的黄金价值相比,实在是九牛一毛微乎其微。
只是他现在认的这个主儿,心思澄明,满脑子都是如何让黎民百姓安居乐业,丝毫不管这笔金子要是以黜陟使的身份送到长安,该是多大一笔利事。
宣王殿下不管,长公主——
杜宇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若昭。
您也不管吗?
若昭没看见杜宇投来的询问的目光,只是沉沉地望了一眼李世默的侧容,没说话。
哪里是她没管呢?一模一样的对话曾经发生在几日前,也就是四月十六日李世默在节度使府主院高台地下室里发现数万两黄金之后,他曾经问过她,该怎么处理。
依李若昭一开始的意思,当然是如数运到长安城。这样一来,至少有三重好处。
其一,能极大地缓解长安朝廷财政困厄,无论是此后用兵收复西北失地,还是对峙河朔,都会增加不少胜算。
其二,公孙枭在巴蜀鱼肉百姓惹得天怒人怨,任凭李世默在奏疏里说得如何凄凄惨惨,都不如这数万两黄金摆在朝臣面前来得干脆而明显。相反,如果李世默没有拿出足够的证据,今后被别有用心的人加以利用,倒打一耙他诬陷公孙枭,在剑南道安插自己的势力,那他反倒有口难辩。
其三,那就是以上这两点一旦做成,都会使宣王李世默的声望在朝廷大大增强。
这样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李若昭不可能不怂恿他去做。
没想到李世默听完她的一番剖析利弊的陈词,只反问了她一句话。
“这些钱运到长安,在用于朝廷方方面面事务,或多或少,都会被那些朝廷蛀虫贪走一部分的,对吗?”
这一点她倒是分外笃定,“会。”
“有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雁过拔毛,兽走留皮,这些金子,每往上交一级,便会被搜刮一批,每往下用一次,沿途官员再顺手取走一批。层层级级,谁都想从这批金子里捞得一点好处。这样想来,与其交给长安朝廷用,不如直接用之于民。
“我这个说法,还算有道理吧?”
若昭无言以对。
望着她难得语塞的模样,李世默再一次没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在替我打算。但我一开始,就不是奔着声望虚名去的。”
他又把一块点心递到她嘴边,笑得温然而澄澈,一如当年午后阳光桃花树下向她伸来的手。
“我的这些想法,你是知道的,对不对?”
她再一次无言以对。
不是因为她口才不好,偏偏他的这番话,就是她执意要辅佐他的原因呵。若非他始终关切的是天下百姓,她又怎会在一众有权有势有脑子皇子中,单单看中最不好说话的他?
罢了罢了,由他去吧。
万一之后出了什么意外,她再费心解决就是。
办法嘛,总比问题多。
第十章 公孙:月下语
若昭这头自顾自想着,那头李世默还在与杜宇叮嘱诸项事宜。
“当然,为公允起见,这三万两黄金并非交由你一个人处置。本王会按照人口、户数,大致分给你与公孙致和。至于你们俩谁能治理得更好,各凭本事。”
“末将明白。”
“这几日,本王已将奏章基本草拟完毕,可能还需麻烦你派人护送这封奏疏,送抵朝廷,交由中书门下审议商定。”
“派过去的人需得守在长安城等待回复吗?”
“对。奏疏中本王已经写明,如果朝廷那边同意奏疏中所列,本王此次回长安,便一并把嘉禾带走。这件事在朝有王朝贵盯着,应该很快就会有回复。”
……
两人的对话牵涉剑南道此后的诸事细节,絮絮叨叨在一旁说了不少。诸事皆定之后若昭难得放松,就着午后门外投进一片和煦的暖阳,听着听着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李世默余光瞥见此景,带着杜宇出门言简意赅叮嘱之后,便回去抱着长公主去里屋睡下。杜宇站在门外看着门里人影绰绰,自去年腊月初见他们两人至今,这般场景见了不少,大概是……想不明白也难。
当日午后,杜宇派亲兵重甲一百人,护送宣王的奏疏入京城。自成都至西京长安,总计二千三百七十九里。抵达长安城时已是四月二十三日,在王朝贵的暗中推动下,一向拖拉不决的长安朝廷很快把巴蜀事宜提上议程,逐条商定讨论。
知道宣王在巴蜀所作所为内幕的还有神策军兵马使张怀恩,早在四月十三日公孙致远兵败自杀之时,曾将一封密信送往长安张怀恩手中。当时张怀恩为极力挽救二十一年前在巴蜀苦心孤诣谋划的局面,多方施压力主派兵入蜀主持局面。但每每谈及细节处,最后都以缺钱无疾而终。
直到十日后李世默的奏疏送抵长安,出于进退维谷左右胶着状态中的朝中诸官终于松了一口气,朝议几乎无一反驳地通过了这封洋洋洒洒数千言的奏疏。那封密信,也被张怀恩暗中存留,以待后续时机。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五月初一,自长安而来的宣旨钦差几乎马不停蹄地抵达益州成都府,来者正是王朝贵着力培养的一众亲信中的宰鸷,他所来宣旨无非以下几条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结果。
公孙成业之子杜宇,南讨夷狄,北抚黎庶有功,授剑南道西川节度使,辖制益、绵、剑等西川二十五州,许其冠以扶风公孙氏姓氏,为公孙杜宇。其妹公孙杜鹃迁葬祖陵。
公孙枭之次子公孙致和,平南天师道,扶助剑南道黜陟使宣王李世默有功,授剑南道东川节度使,辖制梓、遂、简等东川八州。
公孙成业之女公孙嘉禾,十数年来虽与虎狼同居,然坚贞不屈,为表其勇毅,特封为东阳郡主,即日随宣王殿下北归长安。
诏书下达之日,自然皆大欢喜。
当时钦差已退,公孙嘉禾与公孙致和也各自退去了。唯有杜宇一个人追着李世默到了后厅,跪在阶上,三拜叩首。
“臣公孙杜宇,以先妣亡妹在天之灵起誓,今生今世将誓死追随殿下,终始不渝。”
五月的夜晚终于有了喜人的温意,从去年腊月至今年五月,五个月的时光兜兜转转过了,难得到了若昭晚上不用裹披风的季节。初夏温凉,李世默在嘱咐凌风雪霁收拾行李,若昭得了个空闲,坐在节度使府主院看着一勾可怜的新月。
杜宇怕宣王殿下忙不过来,夜里特意带人来帮忙。不过雪澜打理琐事一向得心应手,加上李世默本人出面。他在各个屋子里转了圈,看实在帮不上忙,便讪讪地回到院子里,坐在阶上,和长公主殿下闲极无聊地看着天际溶溶月光。
月色迷蒙,若昭的声音更像是沾了蜀地终年不散的湿雾一般迷蒙。
“《华阳国志》曾记载,巴蜀以褒斜为前门,熊耳、灵关为后户,玉垒、峨眉为城郭,江、潜、绵、洛为池泽,以汶山为畜牧,南中为园苑。昔年巴蜀之盛莫过于是,今后,交给你了,你,好自为之吧。”
“长公主放心,也请宣王殿下放心。于公,末将自然不负圣上使命,也不负巴蜀数百万百姓的重托。于私,我亦不敢辜负长公主您和宣王殿下的期望。”
“至于我们之间的交易……”
若昭惬意靠在椅背上,似是再说眼前事,目光却投向更深邃更广远的天宇。
“我答应你的,已经做到了。至于你答应我的,也还请望之,多多上心。”
这个交易,指的正是今年二月,若昭与李世默盘桓汉州天师道大本营时,与杜宇背着所有人达成的口头协约——
“我可以答应你,把剑南道节度使之位许给你。但作为回馈,等你成为剑南道节度使之后,你是招安招降也好,赶尽杀绝也好,无论如何,都要把天师道彻底消灭在巴蜀的山里。”
当时那个倚在榻上的女人骤然流露的狠绝森然之意,让杜宇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或许,和宣王殿下日日夜夜的和气都是不过是一张皮,这才是她本来的面貌?
扪心自忖,长公主下此狠手并不为过。无论天师道当初起因如何,如今已然不受控制。不仅在剑南道西北诸州大肆搜刮敛财,更何况,已经被眼前这个深谙权谋之道的女人认定将与长安争夺正统。他既已决定认这两位殿下为主,自然明白该站在哪一方。
杜宇敛容,神情谦恭。
“长公主放心,既然答应殿下的事,杜宇自然竭尽全力。”
若昭点点头,对他的上道,或者说对他一向的上道,颇为满意。
在节度使府等诏书的这些日子,她确实闲得慌,有一下没一下的,前前后后把所有线索串起来想了不少。如今临别在即,有些细节许是再不问就没有机会了,若昭倚在轮椅上,突然另起一个话头。
“有个事一直想找你确认一下,宣王入蜀,这件事你也出力不少吧?”
“什么?”
“你唆使天师道在汉州滋事,正好对上了公孙枭想再上演一次二十一年前神策军入蜀戏码,也无意间踩中了杜师爷公孙致和以及王朝贵的打算,所以剑南道节度使府才会出奇一致地向朝廷求援。公孙枭以为派来的会是张怀恩的人,你也以为是张怀恩的人,没想到朝廷钦差竟然是宣王殿下。所以,这才有了后面发生的事情?”
第十章 公孙:语终局
空气凝滞了半晌,仿佛弥散在空中的湿气也凝结成了霜。许久,檐间滴落的一滴露水破开这凝滞,落在两人沉默而微妙的氛围中。
“长公主都知道了,何必还问?”
靠在轮椅上的若昭也发出了一声轻笑。
“比我想的要有本事。”
杜宇莞然,“也没算得过长公主您。”
聪明人之间的对话往往不需要很多言辞,言尽于此彼此心知肚明。若昭回望了一眼屋中暖黄的灯火,那人颀长的侧影她梦中不知描摹多少次。熟悉得只用一眼,足以望见他眉眼间的盈盈温意。
其实收拾行李这事,阿澜姐一个人应付绰绰有余。只是李世默似乎一定要操上这份心,在屋中看着阿澜姐忙进忙出收拾干粮、保暖的披风以及药品之类的。从成都出发北抵剑门关,暂且都在杜宇管辖的范围内。等出了剑南道,经山南西道入京畿,作为钦差的李世默自然要住官驿,带上李若昭,就不太方便了。
因此,在他们事先的商定中,出剑门关之后,两人一前一后沿官道向长安前行。李世默带着关河住官驿,李若昭带着风吟雪澜住客栈。
他现在操心的就是出剑门关之后他不能时常顾及的路程,还有哪些准备不妥当的地方。
杜宇顺着李若昭的目光亦看见了在屋中忙前忙后的影子,蓦地想起这几个月与他们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该见到的,没见到的,想也想得出来。
千回百转,杜宇轻描淡写还是提醒了她一句。
“前路多艰,还望两位殿下多多保重。”
“这你放心,”
两人聊天,你来我往,有一句没一句的,没什么重点,也没什么目的。若昭顺嘴接道。
“自保不难,更何况答应过你要照顾好嘉禾,不会随便让自己出事的。”
不仅仅是这个意思。
杜宇心道。
我是说,你们俩,的前路。
短短五个月,他能感觉到宣王和长公主之间那些默契中微妙流淌的情谊。真情可贵,除却万不得已的利用,纵使是乱了伦常,他亦不愿对此情有所偏见。可这份感情是否能开花结果,甚至仅仅是翻到水面上,前路未知。
他对感情这事一向看得很坦诚且自由。正如当初和霍小妹,一开始他就知道她是剑门关守将霍然安插的探子。不就是塞个人嘛,本来也懒得说破,却没想朝夕相处,杜宇隐约察觉到霍小妹似乎对自己那些不可言说的心意。更意外的是,兜兜转转一大圈,他没算准自己会入了她的局。
霍小妹和寻常女子不同,出身将门,够泼辣,够爽利,相处起来也足够舒服,是他喜欢的样子。尤其对于背负没齿难忘仇恨的人,对于时时刻刻紧紧绷着一根弦的人,与她的每一次相处,无论是斗嘴,还是枕着她的膝头睡去,无异于一方可安栖的港湾。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既不想利用霍小妹的感情周旋多方之间,更不愿,也做不到随随便便放下她,便索性和霍然摊了牌,一次自我剖析陈明心意。故土情深,人生抱负,父仇母恨,还有放不下的人和情。没想到霍然其实一直对公孙枭颇有微词,这番开诚布公反倒让他入了自己的阵营。
这样的抉择和处理,虽然也称不上轻松,但肯定要远比宣王殿下和面前这个女人,熙宁长公主,来得容易。
这厢想着霍小妹,若昭倒是分外应景地提起她来。
“对了,有一事倒是忘了。本来想着能看到你与小妹的好事,不过朝廷那边催得急,需得赶忙回去。”
就年龄来说,若昭比杜宇小五岁,但她安坐轮椅上悠游淡然的气度,待人处事的妥帖,就算闲话家常,也是旁人不能及的,如排兵布阵般的面面周全。
“哪一日你们喜事办了,本宫和宣王殿下,无论多远,定然送上一份贺礼。”
“那末将就代小妹,谢过殿下了。”
若昭浑身放松地倚在轮椅背上仰望天河。微风忽起,一时云破,浩渺的天际难得露出点点星子。
新月虽然迷蒙,但总有花好月圆人长久。
埋头挣扎得太苦,偶尔抬头,世间万物其实比想象中美好。她想。
这般悠闲地想着,她又忽地想起另一个问题,随口便问。
“你从军十一年了,对吧。”
“是啊,长公主有何事要问?”
“你十五岁从军。我记得依我朝兵制,年满二十一方可服兵役。纵使安史之后此制并不绝对,但至少也需满十八。你当初十五岁,如何入得了军中?”
若昭本是闲来一问,没想到手边那个声音骤然消失,等到她侧目看时,杜宇早已哽咽许久。
“这件事,说来话长。当时小吏确实从中作梗,但我实在等不及……”
杜宇再顿,沉默得让人心凉。
“后来是杜鹃,用她的,处子之身换的。”
又是沉默。
沉默太久,杜宇小心翼翼地望向安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的人,侧容如冰雕。
直到夜风一阵阵地吹,吹彻高楼一夜玉笙寒,吹得若昭飒飒冷意的声音,杜宇都听得不太真切。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把你,剁了喂狗。”
“我知道我有罪,此罪难消,我这辈子,都赎不了我对她的愧疚。”
是呵。
确实赎不了了。
若昭倚在轮椅背上,即使是一个旁观者,亲耳听到那个故事的时候,从心底蔓延而生的冷意还是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隆平九年杜鹃的纵身一跃,就已经了却她此生所有的希望和幻梦。
凄凄切切,凄凄惨惨戚戚。
活着的人苦尽甘来安享鲜花着锦。
一朝春尽,徒留斯人故去,杜鹃悲啼。
长夜难捱,杜宇此刻沾了湿意的声音比他曾经说过的每一个字都要情真意切。
“我也没有什么亲人了,嘉禾算一个。末将恳求两位殿下,在长安一定护好她。剑南道这边,还请殿下放心。有朝一日宣王殿下如有所需,剑锋所指,便是末将挥兵之处。”
第一章 归京:初夏入山
时隔五月,当李世默再一次踏上金牛道时,心情颇有些感慨万千。
山水依旧,两岸峭壁一如往昔绵亘如城,远山青黛,眼前大块裸露的岩石峥嵘嶙峋,岩缝中的草木葱郁,在劲厉的风中恣肆生长。好像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的走马来了又去,还是这般,沉默至此,而又茂盛如昔。
只是此刻心态属实不同。去年腊月从满目枯槁的关中进入这云山雾罩的蜀地,他的心尚有些惶惑不安。如今万事顺利,加上初夏的气息清新而鲜活,李世默撩开车帘,杂了草木香的清风拂了满面。
关河作为钦差卫队队长,一直策马扬鞭在前开路。凌风随侍李世默身侧,看到自家主子撩开车帘,适时凑到窗边问道:
“殿下有何要事?”
“长公主那边……”
李世默余光向后方那辆车驾瞟去,军士拥趸,纛旗飘飘,没望见,只看到自己车上垂坠摇摆无所依傍的缨穗。
他收回游离的目光,面上一副波澜不惊。
“没什么别的事。既然诸事已定,回京也不必那么急。跟关将军说一声,我们歇歇,下车透口气。”
浩浩荡荡的一众车驾停在路上,銮铃琤瑽,骏马嘶鸣,重兵的甲片反射出粼粼的银光,远比来时要壮观得多。五个月前李世默与关河入剑南道时,不过带了八百钦差卫队。如今加上若昭带着风吟雪澜一辆车,公孙嘉禾一辆车,杜宇担忧天师道从旁阻击,加派了不少人手护卫。上千人的队伍,首尾也难相顾。
停车之后李世默嘱咐关河,让将士们原地修整,自己则散着步走到李若昭那儿。
不过来得不巧,风吟和雪澜已经抬着若昭的轮椅下车透气。公孙嘉禾离得近,顺带讨了个彩头去帮忙,两人就在路边闲话。
再去就打扰了,李世默脚步一顿,向别处走去。
这厢若昭靠在轮椅上,连日赶路舟车劳顿,神思也有些倦倦的。她瞟了一眼手边的公孙嘉禾,这丫头耐不住寂寞,蹲在地上,一手揪着一根松枝,有一下没一下地巴拉着地上的泥土块。
“熙宁姐姐,这回去长安,我就要册封东阳郡主。可你还是没告诉我,郡主,要做些什么?”
“之前你也问过了,你身份特殊,最好的作为,就是什么都不要做。”
“真的什么都不用做?”
她埋着脑袋,手中的松枝戳着地上被她翻起的土块,像是有仇一般地,捣碎,碾成齑粉,掀起的浮土扑了她满身。
“我其实,很想帮帮宣王哥哥,哦对,还有关将军。毕竟是你们救我出来的,于情于理,我都该为宣王哥哥做点什么。”
宣王,哥哥……
若昭噎了半晌。这丫头管自己叫“姐姐”,管李世默叫“哥哥”,这到底叫的是哪门子的辈分?
还一口一个哥哥的。
也不嫌……
想了一半,顿觉不妥。自己又是来的哪门子底气想杂七杂八?
心下懊恼地瞪了自己一眼,若昭轻轻咳了一声,就当把适才的想法翻篇。
“先别蹲着。大庭广众之下蹲在路边,不太雅观。”
公孙嘉禾回头,不解地冲若昭眨巴眨巴眼,“很不雅么?”
“是有点。”
“那我现在就改。”
她起身,掸了掸蹲在地上沾满了浮尘的裙摆。嘉禾矮,比个子小小的若昭还要矮上一点。刚从公孙枭手下的控制中逃出来的时候头发都没梳,更没件像样的衣服,又正逢杜宇南下袭击公孙致远主力,李世默在节度使府忙进忙出,没空给她裁件新裙子,便借了几件若昭的凑合穿上。
因她矮,站起身来裙摆垂在地上,有几分偷穿大人衣服的稚拙。睁着一双大眼睛,更稚拙。
“万一还有哪儿做得不好的,还请熙宁姐姐一定告诉我。我哥跟我说了,去长安不比巴蜀自己家,得一万个小心。要是有不懂的,直接问熙宁姐姐你就好。”
这头说着,她又捡了个踏脚凳的空地坐下,抱着膝头托着腮,直勾勾地看着若昭,一副乖巧听教诲的模样。
若昭再一次噎了半晌。
其实吧,踏脚凳是下车时踩着用的,坐这上面,也很不雅。
可这雅与不雅,都是别人说了算的。条条框框,不知道是哪位圣人定下的长篇大论。千百年来,圣人言辞,君王说教,层层堆叠,都成了束缚与规训,框得人动弹不得。身处其中的人举步维艰,挣扎无路,瞪着一双眼睛苦熬至死。
心思流转,若昭换了句话。
“你是真想替宣王殿下做点什么?”
公孙嘉禾托着腮,为了表现她的诚心,点头点得分外用力。
“我确实有个谋划,需得你唱主角。”
若昭顿了顿。
“不过……”
“真的!”
两人同时开口,公孙嘉禾干脆从踏脚凳上一跃而起。
“真的能帮到宣王哥哥?”
若昭微微颔首。又许是那清清脆脆的“宣王哥哥”听起来分外扎耳,她凝了凝眉,没多说话。
“我愿意我愿意,”公孙嘉禾点头如捣蒜,“熙宁姐姐你说,我什么都愿意做的。”
“这件事……”她斟酌着用语,“不好做,而且做成了,于你并没有什么好处。或者我摊开了说,对你今后的名声不利。”
“很危险么?”
若昭煞有介事地点头,“确实。”
“有些事,需得说在前头。利弊得失我待会儿一一都会与你讲清楚,你自己掂量着办。如果你不愿意,今后我们便绝口不再提。可你一旦答应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便默认这件事你得听从我的指挥。”
对上公孙嘉禾那双亮晶晶的眸子,若昭想着,这些年未曾接触过人事的她依旧停留在十岁时对于世界的认知,还是一张彻头彻尾的白纸。却也不得不承认,她很聪明,学东西也快,是张漂亮的白纸。
这般想着,恐污了这张白纸,若昭的言辞愈发恳切。
“事关重大,你也不小了,自己做决定,要想好。”
第一章 归京:鬓边海棠
“看你这模样,又在算计谁了?”
公孙嘉禾前脚刚走,李世默后脚便到。若昭知他要来,只是没想到自己话还没说上一句,眼前一片阴影闪过,温热而干燥的触感穿过鬓发间,耳际传来窸窣的摩擦声,随即定格在一缕微凉。
若昭触了触耳边,干枯的树枝,似乎还被很仔细地撅去了旁的枝丫。
是,一枝花?
“你这是……”
“适才散着步,看到这海棠开得极美,很衬你的肤色,想着放在你鬓边,应该会很好看。”
李世默凝眸注视着她鬓边的两朵初开的海棠,颜色确实不错,绯色的花瓣素白的蕊,娇软而不俗气。若昭肤色发白,不是那种莹润健康的白,而是纯粹因为气血不足的苍白。有时候多一抹亮色,倒让她整个人神采奕奕不少。
他不由想到当初他在成都,路边店家揽客,问他要不要给自家娘子挑一只簪子,他居然真的煞有介事地选了许久。可看来看去,那些明艳的颜色他都觉得俗,这样轻软的茜粉,刚好。
若昭一怔,想拒绝,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这举动逾了规矩,可仔细一想,似乎,也没逾到哪儿去?
噎了半晌,她字斟句酌缓缓道:
“路边的野花……不要采。”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李世默哑然,随即一个劲儿的摆着手。
这话有歧义,是他想的那个意思么?
若昭倒是真没注意这许多,主要是面前这人委实熟练而流畅地席地而坐在地上,快的实在让她来不及阻止。
又来一个坐地上的。
她汗颜。
“刚还和嘉禾说要注意礼节,没事别随便往地上蹭。你倒好,”若昭一顿,很是无语,“一来就往地上坐,待会儿让嘉禾看到,指不定还要来找我理论。”
“没事,她找关河闹腾去了,一时半会看不过来。”
李世默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若昭一遍,还好,气色还算不错,就是眉眼间有些疲惫,大抵是坐车颠簸的,盯着她的神色便愈发紧张。
“她刚刚,没瞎折腾你吧?”
“没,倒是我给她嘱托了些事。”
这头说着话,若昭扬眸示意阿澜姐搬了个条凳让李世默坐着。
“情况有些特殊,我得事先跟你说清楚。”
知晓她要说正事,李世默随即正色,注视她的目光愈发专注,“你说。”
“嘉禾年纪不小了,跟我同年,二十一岁。五月二十六是她的生辰,我们抵京差不多也就这个时间。朝廷为显对剑南道的重视,册封礼,生辰宴,自然都不会少。宴上一定会闲聊起的,就是她的婚事。”
有道理。李世默点点头,“此事干系重大,你是早有打算了?不需跟杜宇说一声吗?”
“杜宇那边暂且不用。我目前担心主要是嘉禾回京后的处境。当初我们在奏疏中极力渲染嘉禾与杜宇如何兄妹情深,这才促使长安以嘉禾为质授杜宇为节度使,此事举朝皆知。在长安各派势力看来,她不仅仅是东阳郡主,更是象征着剑南道西川节度使十数万的兵力。这可是一块唾手可得的肥肉,但凡盯着那个位置的虎狼,没有不想要的。”
顺着她的话想,盯着那个位置的人,无非是太子与敬王。隆平九年,太子李世谦丧正妃薛琼,隆平十一年,侧妃陈淑慈自尽,如今的陈太后卫皇后之流,定然在想办法物色一个能给太子如虎添翼的正妻。而敬王李世训,今年十九,尚未娶妻,亦是来者不善。
这厢想着,李世默便也把自己的想法条分缕析一一道来。
“太子和敬王的势力必然对嘉禾虎视眈眈,甚至不排除他们本人会下场,亲自求娶嘉禾。但嘉禾,又是万万不能嫁给他们的。杜宇既已答应追随我,他又是如此牵挂嘉禾,今后万一动起手来,不能让他难做人。”
太子和敬王的人是都不能嫁了,那还能嫁给谁?
李世默顺着这个问题想了想。
“难不成,你要让嘉禾,嫁给……我?”
这句话刚刚说出口,他旋即一变脸色,立马自顾自否认道:
“我不要。”
“你小点声!”若昭赶紧瞟了不远处正在闹腾的公孙嘉禾和关河,估摸着这个距离应该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才把目光转向满脸都写着抗拒的李世默。
大抵是“我不要”那三个字恰到好处地戳中了某个难以启齿的念头,心底一晃而过的喜色过分清晰到让她失神。若昭勉强稳了稳心绪,压低声音道。
“你想哪儿去了,嘉禾最不能嫁的人,就是你。”
李世默闻言眼中亮了亮,“真的,你说的?”
“嗯。”
叮嘱自己尽量不去看他眼中亮晶晶的光泽,若昭继续道:
“嘉禾对你的印象还不错,天天念叨着要给你帮忙。以后这话,千万不要让她听见了,平白伤了小姑娘的心思。”
刚才那话确实不妥,只是在若昭面前,就算他的心思不能宣之于口,他亦下意识地不想让她误会。权且“嗯”了一声,静静听她继续说。
“你带着嘉禾回京,虽然没有明说,举朝上下都觉得杜宇是你的人。太子、敬王,定然对你颇为忌惮。如果你再娶了嘉禾,别说他们会从中阻挠,更会白白加深他们的顾虑。万一今后他们联手对付你,麻烦可就真的大了。”
“是这个道理。”李世默垂眸再忖,“这样一来谁都不行,那她该嫁给谁?”
“就目前这个局势,谁都不合适。所以,我目前的考虑是,可能得委屈她,再等个几年。等到嘉禾的婚事于你而言,是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之时。再在自己人中,挑一个合适的。”
确实,雪中送炭是为此刻,任何一片轻如鸿羽的力量变化,都足以引起太子和敬王的警惕,更何况公孙嘉禾的背后,是剑南道西川节度使一个如此强有力的支持。
至于锦上添花,则是等到他有足够的实力,纵使嘉禾嫁到自己的阵营中,也绝没有人敢提出一声异议。
“这样也好。”李世默细细揣摩其中奥妙,“杜宇嘱托我们好好照顾嘉禾,婚姻是人生大事,还得征求她自己的意见。这段时间,正好让她好好挑挑。”
“只是……”似是想起什么,他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歉意,“五月的宴会肯定是躲不过,到时候太子敬王轮番上,总要有个说辞。还得劳你费心周旋。”
“这倒没什么,刚才我与嘉禾商量的,就是此事。”
思考正事的时候若昭眉眼微垂,鬓边海棠随风轻颤,一如她蝶翼般的眼睫。
“事关重大,细节尚容我细细谋划,大体思路我得事先跟你说清楚。”
第一章 归京:针尖麦芒
“我们在长安,能自己解决的事,还是尽量不要麻烦杜宇。杜宇的情况,并不比我们好上多少。”若昭话锋一转,“比如,我且问你,如果你是公孙致和,面对东西两川如此悬殊的实力对比,有何良策?”
给她当学生的感觉也挺不错,李世默偷偷庆幸着。脑子却不敢放松,转了两圈,将零碎的思绪理成几句话。
“如果我是公孙致和……我可能会想办法和天师道取得联络,他们活动在山中,官军最不易清剿,正好让他们从后方牵制杜宇。”
与她所想一致。
若昭颔首,对于李世默能给出这个答案颇为满意。
“如今这个情况,我们已经逼着杜宇对天师道动手,天师道绝没有可能再接受与杜宇的合作。而杜宇和公孙致和,又注定不是一路人。一旦三足鼎立的局势被打破,公孙致和最有可能勾结天师道,一起对付位于成都的杜宇。”
“那杜宇……岂不是很危险?”
“危机中也有转机,奥秘就在于,”没有地图,若昭摊开手,以掌心为图,指尖为笔对李世默比划着。
“天师道主力在汉州、彭州,也就是剑南道西北。公孙致和辖制的诸州在剑南道东及东南,双方势力地缘上并不毗邻。中间隔着的,正是剑州、绵州、益州一线。杜宇不是傻子,他定然会想办法,将绵州与益州打通,并且把这条交通要道,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上。”
李世默若有所失地盯着她收回的细白的手掌,没处看,只得再一次望向她那张安宁平和的脸,听着她同样安宁平和的声音。
“我们当初在剑南道的谋划,也有纰漏。诚如你所说,杜宇的面对的压力将会空前巨大。但那确实是当时情况下最好的选择,我们暂时用不上剑南道的兵力,权且让他们三方僵持着吧。”
“你的意思是,我们这边,需要在公孙嘉禾身上做些文章,尽可能保持这样的均势。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嘉禾暂时谁也不能嫁?”
若昭点头。
“你跟嘉禾商讨的,就是此事?”
若昭继续点头。
“待会儿我要说的,就是如何让嘉禾暂时谁都不嫁的办法。”
接下来,若昭将她的整个谋划一一道来,从动用的手段到牵扯的人员,从嘉禾面临的风险到可能给他带来的利益。只见李世默的脸色越来越错愕,最后定格到完全不可思议。
“这样的办法,她真的……答应了?”
“是。利弊得失我都跟她讲清楚了,当然,我肯定会想办法确保她的安危。嘉禾是真想为你做点事,以后,”
若昭顿了顿,咽下不断上涌的酸涩,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常。
“别拂了小姑娘的一片心意。”
两人一时皆尴尬不语,李若昭无所适从地游离向别处,目光越过李世默刚好看到正在叽叽喳喳的关河和公孙嘉禾。
“怎么,他们俩又吵起来了?”
李世默闻言回头,不禁哑然,“还真是。”
关河和公孙嘉禾之间的关系属实让人迷惑,李世默大抵也有耳闻。今年四月中旬起他们回到节度使府,几乎天天都能听见他们俩的吵闹声。李世默忙,李若昭喜静,杜宇和公孙致和在城外守株待天师道,可公孙嘉禾实在难得从高台上透一口气,天天恨不得找人说话解闷儿。
不过关河貌似很不愿意和这位大小姐打交道,李世默隐隐约约听过一两句他们的对话,关河说得最多的,大概就是——
“姑奶奶,您老人家就放过我吧,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关河得空刚好看到宣王和长公主都在想这边张望,赶忙逃命似的奔过来。
公孙嘉禾哪肯放过这么一个有趣的人,拎着裙摆一路在后面追。
“关河你等等,别过去。”
嘉禾的裙摆略长,一双缀了珠玉的鞋子跑起来又不是那般灵巧。她追上关河没几步,顿觉一股无名之力绊住了脚,整个人停不住飞身扑了出去。
好巧不巧,正好砸到李世默怀里。
她整个人趴在李世默的臂弯里,没敢抬头,只觉某处来者很是不善的目光落到她身上。
吓得她立马起身向后跳开三步远,一双泫然欲泣的眼睛巴巴地望着李若昭,就差跪下来给她磕头了。
“我错了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闹腾了一大通,确实吵得很,也不知道若昭受不受得了。想着旁边坐着的就是她,李世默下意识想掸掸公孙嘉禾触碰过的地方,又念及嘉禾也在,这些小动作会伤了她的心。只得颇为僵硬地坐直,手脚尽可能不动,不动声色皱了皱眉,又松开。
“站好了说,你们俩又怎么了?”
一听到自家殿下说这样的话,关河就像有深仇大恨要控诉一般,涨红的脸满是悲愤。
“她说我小!”
啥?
刚还端着架子的李世默嘴角抽了抽,一头黑线地看着跟斗公鸡似的两人。
你知道你们俩在说什么吗?
“难道不是嘛,”公孙嘉禾适时奋起反击,“你就是个子小啊!”
“那也比你高!”
“我是姑娘家的,你难道要跟我比,你怎么不跟宣王哥哥比?”
“我才二十岁,我以后还要长高的。”
……
若昭眨巴眨巴眼,看着这两人小孩儿吵架似的你一言我一语,不禁默默扶额。
不是吧,关河虽然年轻,至少也算经历了些风浪,剑门关、公孙杜宇,应对得都不错,怎么跟一个小丫头一般见识?
“还有,”若昭这厢想着,只听得公孙嘉禾话锋一转道,“没看见宣王哥哥和熙宁姐姐在说话嘛?好端端的叫你不要过来打扰,你怎么没这个眼力见呢?”
宣王哥哥和熙宁姐姐。
又是这个让人一言难尽的称呼。
若昭还没缓过来的神经再一次受到冲击,她逼着自己忍住了再次扶额的手。
而李世默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两个词有什么不妥,他下意识想的是——
是啊,关河你怎么没这个眼力见呢?
没看见我跟她正在说话么?
公孙嘉禾对自己刚才那一番说辞颇为满意,邀功似的冲李世默扭扭肩膀,满脸都写着:
看!我懂事吧!
李世默冲公孙嘉禾微微颔首。
嗯,确实比之前懂事多了。
转而又冲着关河道:“嘉禾不容易,又是郡主,回长安的路途辛苦,平堑你多担待些。”
关河领命抱拳,应了一声“是”,低头的瞬间冲着旁边怨念地丢了一个眼刀。
得,您是姑奶奶,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还有个事儿,”他还是保持着抱拳的姿势,埋着脑袋,言辞颇为诚恳,“郡主这裙子,确实长了些。跑着跑着一不小摔着了,投怀送抱的,不太符合郡主的礼仪。”
“谁投怀送抱了?我说了是不小心,不小心的。”
我好不容易在宣王哥哥面前卖了个乖你又来害我!
公孙嘉禾愤愤地想,小人,关河你就是个小人!
小人关河恰到好处发挥了自己的小人本色,笑眯眯地,顺便冲着公孙嘉禾也抱拳行了个礼。
“我这不是担心,郡主您这小身子骨,投怀送抱都是次要的,走路要是摔着就不好了。”
看戏看够了,若昭才想起本是要给嘉禾裁身合适的衣服,结果忙着忙着,闲下来便忘了。一边责怪自己大意了,一边适时打断公孙嘉禾就差炸毛的话。
“也是,是我疏忽了。今天到了城里,我让阿澜姐量了你的尺寸,做两身裙子。毕竟是郡主,捡人家的旧,不太妥当。”
第一章 归京:龙华藏空
至五月十八日,李世默李若昭一行才晃晃悠悠抵达长安城郊一带。
按照若昭之前离开时萧岚的说辞,是醉心佛法,以示心诚,前往京郊龙华寺小住。为了让这个谎尽可能圆上去,李世默特意绕道龙华寺,差几个可靠的人,把若昭送上了山。
山行陡峭,若昭从马车换上了小轿,几个小厮抬着小轿往山中走。黎叔先行一步回萧府请人来接,风吟雪澜跟在一旁,一步一步沿着望不到头的石梯向上爬。
日上三竿,五月的骄阳称不上烈,但在关中干燥而高远的天宇下,积攒的阴霾一时间涤荡干净。山中多树,树叶宽大的鹅掌楸风吹后有一茬一茬似浪的声音。日光穿过枝头,一片阴影一片浓金,落在青石梯上,分外斑驳错杂。
风吟跟在雪澜后,时而蹦蹦跳跳,爬不动的时候又恨不得一步一挪。
“我们就在山下等着,等萧府的人来接不就行了么?”
雪澜就在风吟身边,瞪了她一眼,“殿下自有安排,就你多嘴。”
听闻窗外叽叽咕咕的声音,李若昭撩开轿帘,冲着风吟笑吟吟地解释道:
“自隆平八年我回到云山之后,每年新春都会来龙华寺上香。今年情况特殊,过年时没来,趁现在出来一趟,正好。”
“又找云空大师?”
若昭神色自如,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我这些年,也算做了不少孽。总得找一个佛法高僧,赎赎罪。”
听到这话,雪澜狠狠瞪了风吟一眼。风吟自知自己刚刚挑起的话头不妥,吐吐舌头,表示自己错了。
这两人眼神交锋在小轿的斜后方,若昭并未注意,她向着抬轿子上山的几个小厮略带歉意道:
“山路不好走,辛苦了。”
时至未时一刻,这一行人终于抵达龙华寺门前。大抵是初夏已有暑热之意,又恰逢农忙时节,龙华寺并无太多香客。寺中高大的菩提树和寺外的浓阴隔着院墙交相呼应,褪了色黄墙反倒淹没在无尽的绿色中。
雪澜给抬小轿的小厮们递了些碎银子,敲开龙华寺的寺门。一如往昔,若昭向寺中住持表明来意,递上玉佩。住持向后院云空大师通报一声,便将若昭迎了进来。
亦是一如往昔,风吟和雪澜守在后院外,不能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若昭一个人费力地推着轮椅进了后院。
“阿澜姐,你说,每次我们小姐找这云空大师,都不让人帮忙推轮椅进去。是那云空大师的意思,还是小姐的意思?”
雪澜瞪了她一眼,“你又多话乱猜了吧?”
风吟埋了埋红扑扑的脸,吐吐舌头,“我这不……好奇的嘛?难不成,阿澜姐也不知道?”
雪澜神色复杂地向紧闭的后院中望了一眼,“可能是这云空大师不愿以真面目示人,小姐尊重高僧的意思,自然也就是小姐的意思了。”
“哦。”
看样子你也不知道咯。
风吟闷闷地想,她埋头,踢了踢中庭菩提树下的小石子。
这次似乎聊得格外久。直到申时三刻,重重山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两人才在漫长的闷热中回过神来。
“哥!嫂子是真的在里面么?”
“佛门重地,别这般大声嚷嚷。”
“我都好久没见过嫂子了,你也是吧,你就不想她么?”
“……少说两句。”
这声音……
在菩提树下等得百无聊赖的风吟眼神一亮,冲阿澜姐眨眨眼,指了指门外。
“这是……萧公子亲自来了?还有,萧小姐?”
应该是。雪澜想着。黎叔先行一步回萧府报信,请萧家派人来接在龙华寺小住的长公主,算算时间,确实该到了。
既然如此,两人也不再干等着。出了中庭的院门,果不其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身披淡青色的锦袍,背后映衬着初夏山林的郁郁葱葱。
“这些时日,家嫂在贵寺多有叨扰,承蒙高僧照料,一些香火钱,不成敬意。”
来者正是萧家二公子萧岚,和以往飞扬恣肆的模样不同,身临寺院,周身的张扬亦收敛了不少。这般说着,向着住持手中塞了一包驼色的包裹。
住持在驼布遮挡下捏捏那包硬邦邦的东西,心领神会,便也顺着他的话道:
“哪里,长公主屈尊驾临,令寒寺蓬荜生辉。”
自然都是些场面话,在场的人估计除了萧岄,都心知肚明。这几个月,熙宁长公主李若昭根本不在龙华寺,至于萧岚塞到住持手里那包沉甸甸的银锞子,无非是想请住持嘴巴守严实点。
萧家以萧岚萧岄为首,浩浩荡荡带了十几个人来,折腾出的动静自然传到后院。
日色偏西,透过朦朦胧胧的窗纸照进清简的屋子。若昭眯了眯眼,院外的说话声和着的日光溜进这屋子中。嗡嗡的,一重院门就像隔着一个世界,听得不太清。破开融融日色,唯一比较明显的,是一个清亮的女声。
过分明显到足以察觉那个声音的主人是谁。
“他们来了。今日就说到这里吧。”
说话的人言辞淡淡,若昭闻言,侧眸的目光聚焦到对面那人脸上。任凭她往死里瞧,也看不出丝毫的裂隙。
一时间有很多话想说,千回百转之后又觉得属实矫情。她莞尔,唇角带笑,整个人沐浴在淡金色的光晕中。好像过了很多年,都是这般如面具笑过来的。
“多谢。”
辞别了云空大师,她独自一人推着轮椅到了后院门前。刚推开,一个碧色裙衫的女子在萧岚身后一闪,欢快地跃到最前面。
“嫂子!”
算来,差不多将近六个月未见萧岄。去年腊月她出发的时候,萧岄因为和自家师兄孤鸾打了一场,还在自己屋子里养伤。现在看来,应该是大好了。
一边想着,若昭也不由露出欣喜的笑意。
“云隐。”
原本跟只喜鹊叽叽喳喳似的萧岄到了若昭面前,就像一只乖乖的小猫。她凑到若昭跟前,打量了半天她脸色,生怕她这几个月过得不好。
“嫂子,你居然真到这寺里来过活死人的日子了?过年也不回去,可把我给想死了。”
若昭闻言,目光瞟向立在一旁的萧岚,似有征询之意。
你是还未告诉她,这几个月我的去向么?
望着轮椅上那张清秀素雅的脸,还好,看样子宣王殿下没怎么亏待她。他负手,目光转向一旁好似看向别处,不动声色摇摇头。
没有。
若昭大致知道了情况,转而向萧岄轻声责备道。
“胡闹,这话是能在寺里说的么?”
她细细携了萧岄的手。和一双养尊处优的高门大小姐的手不同,不经意间触到了阿岄右手食指和中指的老茧,有些心疼。
“我们这就一起回去。”
第一章 归京:倏忽月亏
相比宣王殿下携东阳郡主入京的大张旗鼓,李若昭回到长安城实在过于悄无声息。府内设了晚宴,萧靖嘱托的,不过也就只是嘱托而已。用的是萧府的偏厅,萧靖为首,若昭萧岚萧岄次之,一个主位三张小案,几碟小菜,萧靖这一脉萧家人算是齐了。
连这宴席也是悄无声息的,萧岚萧岄在外,在自己院子里,也算是两个能闹腾的。本应该其乐融融的家宴上,愣是一句话都没怎么说。除却萧相大人时不时问问若昭的近况,若昭应对自如的声音外,端的一副充满秩序的和乐美满。
按照惯例,晚饭后萧岚需得至父亲院中,由着父亲询问考核每日功课。自从宣王殿下在剑门关出事的消息传入京城那日,父子俩对时局有一场互相试探,此后又回到长惠幼顺的相处模式中。早些年,萧靖还会耐下性子劝萧岚考个功名,后来便也淡了。
日复一日的考核功课自然也是没有问题的,日子静水流深得叫人烦躁。直到该考背的经书,对答的策问都说完之后,萧靖重新埋首案上的公文书卷,看似颇为漫不经心道。
“云渊,待会儿把长公主请过来,为父有些话要问她。”
萧岚正欲行礼退下,终于在听到“长公主”三个字的时候,微微一怔。
“父亲是找嫂子有事吗?嫂子她从龙华寺回来,舟车劳顿,只怕早就歇下了。”
萧靖持笔舔墨的手一滞,在一摞一摞公文堆叠的书案后,有些看不清神色。
“这样的话,便罢了。明日再说吧。”
那就,明日再说吧。
萧岚有些恍然。自去年腊月十日若昭赶赴巴蜀,说来与她也有好几个月没见面了。萧岚本是有很多话要问她的,在龙华寺被萧岄抢了个先,一路上那小蹄子又缠着她不放,自己硬是没找着一点空档。入了萧府,由着她应付父亲大人的询问,他一个人只得闷头吃菜。
她走之前两人也算无话不谈,不知为何骤然而生的隔膜让他有些不舒服。就像秋末枝上结的一层薄薄的霜。
是谁的心境变了呢?
这般想着,待他迈出萧大人的院子时,一个端坐在轮椅上的人影,让他的脚步滞了许久。
“云渊。”
轮椅上的女子出言唤了声,月光影影绰绰照见她清秀干净的容色。还是他熟悉的声音,还是他熟悉的笑意,温温盈盈,万千世界也随着她的笑静了下来。
他想,许是他想多了吧。她应该是没变的。
还未开口,六个月来朝思暮想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萧大人歇了么?”
“没。”
下意识说出口,萧岚便觉着后悔。见她此意,当是有话要对自家父亲说的,可好巧不巧,他刚对父亲推说她可能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只听得她的声音道:“好,你稍等我一下,有些事还需麻烦与萧大人说两句。”
萧岚怔忡的片刻,她莞然。虽然夜色中并不能看清她的神色,可他下意识认为,她是带着笑的。
鬼使神差的,萧岚侧了侧,由着她进了身后的院落。
说是稍等一下,其实真的等了很久。取了一件披风又回来,萧岚立在曲折的长廊中想。初夏的夜风居然是凉飕飕的,给人一种错觉,从初夏到深秋。
身后的门再次“吱呀”一声打开的时候,夜色已经浓得化不开了,一块徽墨砸进砚里,溅出来的墨也淹没在无边的天穹中。
让雪澜先行一步退下,萧岚无比熟练地在轮椅那个小小的人影身上,盖了一件披风,又无比熟练地接过雪澜推轮椅的活儿。
“冻死了冻死了,说了这么久,我都要等成冰雕了。”
若昭挑眉,“大夏天的?”
“是嘛,”萧岚故作阴阳怪气地撇撇嘴,也不知是真的酸涩,还是装的。
“我以为我都等到秋天了呢。”
轮椅上传来“噗嗤”一声。
“行,小女子给萧公子陪不是了。说吧,是想要明年百花宴的入场券,还是想要明月楼的哪个姑娘?”
“啧啧啧,没诚意没诚意。我在你眼中啊,满脑子都是美色么?”
“难道不是么?”
萧岚推着若昭往云闲阁慢慢走,漫长的回廊,月色也是悠长的。谁也看不清彼此脸上的表情,却又很默契,谁也没掌灯。
夏夜空气甚佳,萧岚转而把她推到云闲阁水塘的潇湘亭中。再黑着不太好,他麻利地点燃桌上的风灯,火光轻灵地跃动在沉沉的水面上。
终于可以问出压抑很久的话——
“巴蜀之行,可还顺利?”
若昭笑答,风灯映着她粲然微勾的嘴角,“你不也看到了么?”
当然看到了,公孙枭与公孙致远父子相残皆身死,剑南道一分为二相互制衡,东阳郡主入京为质。方方面面无一不妥当,一封奏疏更是不知道写到多少人心坎里。
他知道,奏疏是奏疏,算不得真。若真要寻根究底问个细节,远比几行文字来得惊心动魄。
他也知道,见识过她的苦心孤诣步步算谋,就算再惊心动魄,在她面前也称不得什么。
自然是不是问朝局上的林林总总,那些事,有朝廷操心,有圣上操心,再不济也有他父亲操心。
“我是问,你。还顺利么?”
“我很好啊,”若昭讶异,她眨眨眼,似是不解他为何这样问,“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回来了?”
萧岚抬头望了一眼天上的月。十五已过,月盈则亏,已经看不到月亮最圆满的时刻。缺的那一勾,不算多,却是明明白白缺了。或许下个月的望日还能圆回来,可此时此刻,他望向天际的时刻,就已经注定缺憾。
自己这是怎么了?萧岚垂眸看向手边的塘水。一池浮碧揉碎了月光,一团碎金子散在粼粼波光里。这样看去,其实也挺圆满。
若昭确实是有话对萧岚说,见他不语,便接着道。
“哦对,说到这个,有件事要跟你说。”
她顿了顿,似是忖度从哪儿开口。
“风波庄庄主的身份,没瞒住。”
萧岚倒并不诧异,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巴蜀那摊子肯定是她亲自出面处理。李世默又不傻,朝夕相处的,没理由察觉不出她的身份。他收回望月的目光,问了一个他更关心的问题。
“他难为你了么?”
“没。”若昭不解,“为什么这么问?”
“就我之前与宣王殿下相处的感觉,他虽对风波庄庄主颇为敬重,但对其行事手段,不是很赞同。”
萧岚的目光望进她的眼眸。
“没有就好。”
她和宣王殿下,怎么说呢?突如其来不受控制的走向,即使现在回想起来,她亦是觉得不真切的,恍恍惚惚如坠梦里不知何年。因为错得离谱,那一丝真的东西,也变得恍然起来。
不过这都是次要的,她今夜马不停蹄地接连拜访萧相大人,又嘱托萧岚等她片刻,的确有更重要的事。
“他识破了我的另一重身份,所以,问我能不能去宣王府上暂住。”
在萧岚还未有所反应之际,若昭顿了顿,很郑重道。
“我答应了。”
第一章 归京:潇湘夜语
隆平十二年五月十八日的夜晚,昼长而夜短,在这一日过去后,夜晚会越来越短。就好像终有一天,夜晚也会被慢慢消解,万古长如昼,昼长如万古。
然而此刻,萧岚第一次觉得,时至初夏,夜晚原来还是这般,露重霜寒,万籁俱寂,像个漫漫长夜的样子。
他突然就笑了。
“你说什么?”
知他明知故问,若昭没说话。
“你疯了?”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是他年纪小,长不大,还要个人给他喂奶么?”
“云渊。”
话说得过分了。
若昭皱眉,萧岚心知不妥,目光沉沉地盯着她,胸腔伴随着压抑不住的呼吸起伏。
“我跟他的情况你是清楚的。”对上他那双恨不得看穿一切的眼睛,她嗓子有点涩。“他算我的主君,他的要求,只要不过分,我必须答应他。”
笑话。
萧岚内心哂笑。
万一他哪天看上你这个人,难不成你要上赶着把自己打包送给他?
刚才的话已然很过分,更过分的话自然不能再说出来。噎了口气,他换了个说法。
“这还不过分么?你是一个出阁妇人,住到一个成年的皇子府上,成何体统?”
“云渊,”若昭再笑,很是无奈,“我记得,你不是一个讲究体统的人。如果真要说起‘体统’二字,你我叔嫂,大半夜的在我院子中,已经很不体统。”
“那好,我们不讲体统。昭儿,”
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萧岚气短。
“你是不是忘了你是一个萧家人。四年前,隆平八年六月十六日起,你就是兰陵萧氏过了门的长媳。”
“我知道。”若昭始终带着她温温的笑意,“所以,我会给你一个解释。心平气和有一说一,我们都不是意气用事的人,对不对?”
萧岚盯着她,隔着一盏风灯,不说话。
不说话就当他是默认了。若昭想。
“其一,住到宣王府,有些问题我与宣王殿下可以及时商量。至少可以防止他,因为一时好心冲动,坏了大事。
“其二,同样是方便及时商量,效率更高,也方便我尽快把这件事做完。等到此事一了,宣王殿下入主东宫,我也可以早日搬出来。”
道理是这个道理,尤其是“早日搬出来”,似乎有点对他的胃口。
萧岚掀了掀眼皮,等她把话说完。
“还有一点,我最近,身体状态不是很好。”
这话说得实在有些装可怜,若昭顿了顿,才接着道:“不定时从萧府到灵溪茶庄,来回颠簸,身体有些吃不消。”
“你所担心的问题,无非是,我的妇道名声。”若昭又停下片刻,嗓子有点哑。“你知道的,我并不在乎这些虚名。就算此事事发,我这点不值钱的名声真的坏了,也没有什么损害,我又不指望拿着这个名声再嫁。至于兰陵萧氏的名声……”
“我不担心那玩意儿。”
萧岚别扭地把头拧向一边。一盏风灯照见他如刀削的侧容,有些凛冽。长安城盛传萧二公子与其兄截然不同的风流名声,好像他们兄弟俩天差地别一般。其实,从侧脸来看,萧岚与他兄长,是很像的。
不过,萧岚的冷,张扬而有锋芒。至于萧屹,他的冷是淡的,像透明的冰素白的雪,任凭往死里瞧,也瞧不出颜色。
若昭不说话,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果不其然,他的声音软了几分。
“非去不可么?”
若昭看着他笑,哄孩子一般。
“是。不过,我很快就回来。”
“那……”深吸一口气,他退了一步。
“让我想想办法。你毕竟嫁到萧家,突然住到宣王府,于情于理,总得给父亲一个交代。”
其实早在若昭说到自己的身体状况时,萧岚已经心软了。从那一刻起他就开始盘算如何找个说法把自己父亲,甚至皇帝陛下糊弄过去,就像当初若昭私下赴巴蜀一样。
直到他听到下一句话。
“这次倒不用你出面。就在刚刚,我跟萧大人说过了。他同意了。”
沉默,又是沉默,这一次沉默得更久。等得若昭都有些发冷,才听见他似沾了雾的声音。
“你跟他说了?”
“嗯。”
“他同意了?”
“嗯。”
“如实说的,还是……”
“如实说的。”
大抵是这样重复的一问一答实在太琐碎,若昭一并解释道。
“我和萧大人如实说,要暂住一段时间的宣王府,他答应了。”
“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若昭反问,“或者你现在就可以去问问他,看我所言,是否属实。”
“他……”
当年,燕姨娘事发,他母亲,静和大长公主扬言要将萧靖私藏西突奸细一事上达天听。萧靖既不愿当即处死爱妾与庶子,更不愿丢了大好的仕途。最后在隆平元年十一月的初雪天,把毫无依靠的燕姨娘母子逐出萧家大门。
那年萧岚十三岁,就已经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他父亲的用心。
家丑难言,萧岚噎了半口气,再次换了个说法。
“子议父不妥,但我知道他的处事逻辑。”
稳妥,中正,而绝不出错。唯一的错误就是十几年前和燕姨娘的一场风花雪月,也被他用最稳妥,萧家利益最大化的原则,而从容消解。
“昭儿,你算不过他的。”
好像有点绝对。鉴于面前这个女人心思不可测量,萧岚又毫无底气地补充了一句。
“除非你有更强的筹码。”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呢?”
若昭歪着脑袋,俏皮而又一本正经。
云渊,你确实很了解他。只是有些情况,你不太清楚。
他所不了解的情况,并不在若昭今日计划与他说的范围中,也没有打算现在就对萧岚和盘托出。她只是侧了侧眸子,看向手边的水塘。
无风。无波。平静。诡异。
嫁入萧府四年,因为心知这一场婚姻究竟是如何,所以至今为止,她一直都没有为人妇的自觉。也不知是不是今日一时间见了那么多萧家人的缘故,若昭莫名想起了萧屹,那个名义上是她亡夫的人。曾几何时,他们也曾夜坐于此,对着满池夜色一盏风灯,秉烛长谈。
如果对面坐着的是他,又会如何呢?
她以为往事会随流水,时过境迁,万事万物总会不同。
就像这手边的池塘,看似暗潮涌动,实则不过一潭死水。过了那么多年,还是一潭死水。
也许只有这朱墙毁隳高楼坍榻,这一池塘水才能找到宣泄的出口。
今日的话就说到这里吧。言尽于此,若昭觉得已经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也没有再解释的必要了。
她自己推着轮椅往回走,萧岚滞了一步,没跟上。
只见得车轮碾过一圈,周身的轮廓便淡去一层,风中烛火也暗了。轮椅背勉强撑起的宽肩,逐渐淹没在无边无际的黑夜中。
第一章 归京:论骑射
搬到宣王府这件事,在若昭看来,最容易说服的是萧相大人,其次是萧岚。最难说清楚的,恰恰是萧岄。
男人所求者无非权钱利色,只要有弱点,若昭动动脑子,总还是给得起。女人所求无非一个情字,
可这种东西,连她都没有,又能给得起谁呢?
五月十九日一大早,若昭就差使雪澜推着她到了萧岄的院子。
一袭素白的影子挺立在走廊中,三千墨发高束成马尾,衬得少女英姿勃发。收束的腰带,勾勒得她如流纨素的腰身愈发纤美流畅。左手持弓,右手控弦,双脚同肩宽。弯弓如满月,羽箭似奔星。
“嗖”
羽箭离弦,第十支,和前九支一样,稳稳地扎中靶心。
萧岄住的院子很小,练习射箭也只能在走廊上,靶子挂一头,自己站在另一头。练习每十支一组,十支皆中之后,她颇为郑重地在支起的小桌上,放下那张柘木弓。
那弓大抵用了很久,握弓的地方因为被长年使用者掌心油脂的滋润,生出了一层细密光泽的包浆。
在一旁侍奉的丫头歌儿及时递上一块汗巾,她也不讲究,在脸上胡乱抹抹,便看到在坐在廊间等了她许久的若昭。
“嫂子!”
萧岄欣欣然奔了两步,高束的马尾一摇一曳煞是靓丽。蹲下来,凑到她的膝边。
“云隐。”
若昭细细打量着仰头看她的萧岄,也许是多了几年上秦岭学剑法的经历,萧岄比平常女子多了几分英气。又因了她相府大小姐的身份,这英气被循规蹈矩团团围住,只露出生机勃勃的一面。
“去年十月,我记得跟你说,想练射箭可以去我那儿,隔着水塘,总比在走廊上有意思多了。”
“我哪敢呐。这几个月嫂子你又不在,我哥要是知道了我擅闯你的院子,只是为了练箭,”萧岄挤眉弄眼,提到萧岚的时候表情特别夸张,“那可不得把我打死?”
“不怕他的,他再问起来,你就说是我的意思。我自己的院子还能做不了主么?”
若昭细细携了她的手,右手食指和中指因为控弦的缘故,生了许多厚厚的老茧。
这几个月萧岄在家里养伤不能出门,估计光练射箭了。
“嫂子的院子当然是嫂子做主啦,”萧岄再笑,眼睛眨得飞快,“我哥也得听嫂子的,对不对?”
这小蹄子……
罢了罢了,有些事越解释越不清楚。好在萧岄在外从不多嘴,索性由她去了。
若昭带着萧岄到了云闲阁,让雪澜陪着歌儿去水塘对岸挂上靶子,给萧岄收拾一块射箭的地,又差风吟端了点心来。日色明媚而暖意融融,连同手中的软糕也是暖的。一侧眸,就能看见昨夜与萧岚对谈的潇湘亭。
她又不动声色把目光转回来。
“几个月前,你受了点伤。现在看来,手很稳,射术比先前也大有精益,是大好了?”
“可说呢,”萧岄咽下口中含混不清的软糕,“花姑娘医术很好,我又在家养了好些天,能不大好嘛?”
去年六月,萧岄从北燕暗查买粮特使回来遭遇追杀,身负重伤。十一月,又和谋刺朝中官员的师兄孤鸾打了一场。新伤旧伤加在一起,若昭不放心,去巴蜀的时候便把花语留在了萧岄身边。
若昭这头想着,萧岄又凑近了两步,俏皮地冲她眨眨眼。
“我现在可是大好了,嫂子可是有任务交给我嘛?走北燕,我特别愿意的。”
这丫头倒还惦记上北燕了,若昭心思有些难宁。说来让她不安,她从未告诉过萧岄自己是风波庄庄主,更没有对这位大小姐说起过任何朝政上的谋划。但每一次拜托她帮忙,她都答应得无比顺畅,从未多问一句话。
难道是萧岚告诉过她?
可是以萧岄沉不住气的脾气,知道了前因后果之后,不会不来找她问个清楚
“今日来,倒没有别的任务给你。”若昭答着,暗嘱自己要沉住气,“主要是过来看看你的伤如何了?”
“好得很。”萧岄起身蹦蹦,“你看,我真的完全好了。隔着水塘我也能射中,要不我现在就跟嫂子演示演示?”
走廊里挂着靶子练习射术确实逼仄了些,换到云闲阁的大院子,开阔的风吹过疏朗的庭院间,整个空气中充满着暖且燥的气息。萧岄眼睛微眯,沉肩屏息,扣弦旋肘,弯弓拉满的动作干净而利落。羽箭离弦的一刹那,呼啸声更胜风声。
依然很准,即使距离至少远了两倍。
萧岄回头,得意地冲若昭笑笑。
“嫂子你看,我这射术,能上得了战场么?”
姑嫂之间若昭也不拘束着,有一说一。
“很准,但离上战场,还有些差距。”
萧岄挽弓搭箭,又一支长尾羽箭飞出,正中靶心。她舒展舒展臂膀,颇为通泰。
“还差哪儿,我再努努力就是了。”
“单兵作战的弓箭手在现在的战场上,起到的作用非常有限。在实战中,要么是几人联手操纵的大型连发弓弩车,通过连发多发,来弥补单箭的不足。要么就是与骑兵结合为骑射营,借助马的速度提高在战场上的灵活性,从而达到远距离攻击,而出其不意的效果。”
若昭说话间,萧岄又一支羽箭飞出。第三次,正中靶心。
萧岄转身去拿第四支箭的时候,接了一句,“我对什么弓弩车不感兴趣,那骑射呢?”
这丫头居然和这个问题杠上了。若昭莞尔,也不知道萧大人知不知道自家女儿有这般爱好。
既然她喜欢,若昭也不介意把自己所知的一一告诉她。这厢想着,她便耐心解释道:
“骑射骑射,需与骑术配合才能称之为骑射。骑术对于你而言,不难。射术,对现在的你而言,也不难。但是要在高速奔跑的马上射箭,绝非一时之功。只有诸如西突,这类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民族,才能充分发挥骑射的优势。
“哦当然,”
若昭像想起来什么一般,补充了一句。
“我们这些生活在长城以南的汉人,经过长时间的训练,也是可以达到的。比如,河东节度使卫茂良将军就以骑射见长,其麾下一支数千人的翎骁营,堪称我大唐骑射营的最高水平……”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萧岄的第四支箭直勾勾地扎进了水里。
第一章 归京:论步骑
失误来得太过突然,就连若昭也没有想过,几乎百发百中的萧岄居然直接把一支箭射到了水里。
她不太懂射箭一事,不过就这个状况看,至少准度、力度,都不够。
“怎么了?”
萧岄怔怔地看着落到水塘里箭,呆了许久,才一脸苦兮兮地转过来看向若昭。
“嫂子,你这不难为我嘛,我到哪里去找场地练习骑射啊。”
说着,她撇撇嘴,泫然欲泣,表情夸张到实在喜气。
若昭招呼她过来坐着歇歇。
“你师承剑宗,双手剑已经使得很好,为何突然想起来练射术?”
“我这不……”萧岄难得乖巧地坐好,双手下意识搓搓膝盖,“我走了一趟北燕嘛,他们那儿的人皆习骑射。嫂子你说的对,射术只有放在骑兵身上,才能让弓箭手与骑兵的优势结合。
“你想啊,”萧岄一边说,一边用两个拳头当做交战双方比划着,“两军对垒,本来需要短兵相接才能打起来。而一旦其中一方有了骑射营,就意味着比对方有了先发的优势。在弓箭射程范围到双方正式交锋,这个时间段,将会是骑射营的单方面猎杀。”
这番话,非常老到,非长年浸淫战场,或者更准确地说,浸淫骑兵战场的人不能说出。萧岄不过一个闺阁大小姐,唯一的历世经验不过是在剑宗学艺,顶着“云隐公子”的身份四处行侠仗义,她又从哪里听来,或者总结出来这些?
若昭的目光落在这几个月几乎与萧岄形影不离的那张弓,柘木为材,黄鱼膘为胶,绝对称得上第一流。而且那个包浆的色泽,也并不是萧岄几个月的时间就能磨出来。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练习射箭的?从北燕回来之后?
是她在北燕遇到了什么人,或者什么事吗?
哪天让月汐回北燕查查,再问问昕姐姐。
这般想着,若昭顺着她的话问道:
“如你所说,在骑兵战场上,掌握骑射营者将有天然的优势。对吧?”
萧岄点点头。
“那我且问你,昔年汉武讨伐匈奴,重用卫青霍去病之流,为何能在短短数年间扭转颓势?要知道,汉人可比不过塞外匈奴长在马背上,训练一支足以对抗匈奴的,数万人,乃至数十万人骑射军队,不是几年就能做到的。”
萧岄略一思忖,答道:“汉武乃雄主,兵强马壮,自然不是小小匈奴能敌得过的。”
“此为其一。”若昭点点头,表示她说得很对,“还有一点在于,卫将军不再以骑射技术与匈奴人争短长,而是充分发挥了汉人步兵所具有的优势,服从,整齐,大规模运用在骑兵上——
“冲杀。”
简短两个字,让神情微微恍惚的萧岄一凛。
若昭细细打量着她的反应,不动声色继续道:
“在马背上挥舞刀戟,远比挽弓搭箭简单得多,也更容易大规模训练。而高速奔跑的刺杀,更是比步兵的短兵相接杀伤力要强。也只有在此时,中原地区农耕的汉人,才足以和北方游牧民族在骑兵上一较高下。骑兵,才成为北方战场上最耀眼的存在。”
“那……”萧岄一滞,很是不敢相信,“骑射岂不是很,没有用?”
“当然不是,你刚刚说的,利用骑射先发制人,就很有道理。在冲杀技术已经习以为常的当下,能重新认识到骑射重要性的人,反而更有见识。”
所以那番话,很难想象,居然会是萧岄说出口的。
萧岄眼神亮了亮,嘴角压不住地偷偷上翘,“真的?”
“当然,”若昭颔首,“骑射与冲杀并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一个优秀的将领,尤其是优秀的骑兵将领,懂得将这两种技术相结合,从而在战场上发挥更大的作用。
“比如刚刚提到的河东节度使卫将军,就是其中的翘楚。”
没想到若昭再一次提起了河东节度使卫茂良,萧岄眨巴眨巴眼,又嘿嘿地挠挠头。
“没想到嫂子那么看重卫将军啊。”
“那是自然。”似是想到什么,若昭染上淡淡愁容,“自卫将军出任河东节度使以来,至少有效遏制了河朔三镇的野心,也抵抗了来自北燕的侵袭。这才是我大唐真正的,铜墙铁壁。”
樱唇微张,本来是一副极美的图。不知怎的,萧岄总觉得,若昭说这句话的时候,像是淹没在如海深的忧虑中。
“不说这些了,我今日来找你,确实还有别的事。”
“什么什么?”自从听了她嫂子的一番关于骑兵鞭辟入里的分析,萧岄看向若昭的眼睛恨不得闪着星星,“嫂子你说,需要我做什么?”
“倒不是要麻烦你什么。”
若昭失笑,也不知道这小丫头中了什么邪,时时刻刻都在向她讨个差事做。
“我记得你说过,你的师兄孤鸾,自从六年前帮你师父下山办事之后就不太正常,四年前,更是叛逃出剑宗,不知所踪,对不对?”
“可他不是已经,成了王朝贵的走狗么?”骤然听到一个熟悉又遥远的名字,萧岄微怔,“难不成嫂子有他的消息了?”
“嗯。”
这是一个漫长的故事,牵涉的人又与她息息相关,若昭不愿说得太过详细,“嗯”了一声之后,尽量轻描淡写。
“六年前,孤鸾下山在成都,遇到了一个他心仪的姑娘。为了把那个姑娘救出火坑,他和王朝贵达成了一个交易。不用我细说,你也应该能猜出来。王朝贵出面帮那个姑娘,他替王朝贵办事。”
短短几句话内容不少,萧岄脑子转了好几圈才理清前因后果。
“竟然,是为了个女人?”
是啊,为了个女人。
说起来荒唐,可,看似纷繁复杂的世事万物背后,皆不过人情驱使。
而情字困心,他们这些食着五谷杂粮的凡夫俗子,概莫能外。
“那他现在呢?”
“出了点事,抱歉。”若昭顿了顿,孤鸾和雪晴的事,归根到底,她是有责任的。她完全没有想到,雪晴会知道漕渠案的真相。更没有料到,雪晴会因为一时接受不了,发了疯似的到成都找她,要还了她这个人情。
这样一想,若昭歉意更深,“本来,所有的事情都已经解决了。只是……”
只是雪晴误入公孙致远麾下新都军的埋伏,白白搭上两个人的命。
“出了点意外,他们两人,都没有活着出来。”
“怎么可能?那我师父……”说了一半,萧岄咽了下去,“以我师兄的剑术,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还有人拿他有办法?”
“是伏击,他们误中了剑南道节度使军队的伏击,最后葬在一起。”
不能再说了,再说就要暴露自己去过巴蜀的事。虽然萧岄算半个自己人,知道了也无妨。但本着谨慎至上的原则,加上萧岚貌似没有对萧岄多说,那她也不想让萧岚在自家妹妹面前难做人。
“我知道的就是这些,要回去告诉你师父么?”
沉默良久,萧岄微微失神地坐在椅子上,气声有些不稳。
“不用了,师父他老人家,这些年身体不太好,他一直想找到师兄问一声为什么。我怕他知道之后,连这点盼头都没有了。”
那是他们秦岭剑宗师门内部的事,若昭的任务不过是把自己知道的如实告诉她。至于最后的决策,她也不方便置喙,只是担忧地盯着萧岄,点点头,“你决定就好。”
“能和自己所爱的人共赴黄泉,想想也是,很值得的。”
就在若昭还在考虑如何向她解释搬去宣王府的事,萧岄冷不丁冒出一句感慨。长长的叹息淹没在感慨中,她侧眸,迎着晨间东升的日光,微微眯了眯眼。
“真的挺好的。”
第一章 归京:独悲秋
初夏的风轻暖得就像织了花的薄纱,满世界皆是融融暖意,唯有她一个人陷入萧索的悲伤中。
众人皆向阳,而她独悲秋。
这种感觉是不太对的,萧岄这个小丫头,毕竟生在相府,毕竟含着金汤匙出生,毕竟热衷于行侠仗义快意恩仇。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哀愁,又不曾宣之于口,并不太符合萧岄的行事逻辑。
刹那间的凝滞让若昭有点看不清她在想什么。她此来最根本的目的,是向萧岄解释去宣王府的事。但此刻,显然不适合开口。
是不是应该安慰安慰她?如果她的感觉没错的话,萧岄此时的心理状态,并不太理想。
但萧岄又什么都没说,就连安慰也是蛛丝般悬在空中的,让李若昭无从着手。
就在若昭心思起起伏伏之间,反倒是萧岄突然咧嘴笑了。
“嫂子,你这几个月,是在巴蜀吧?”
若昭一怔,她刚刚还在担心的事,果不其然发生了。
还是那句话,也不是不能让她知道。只是此事过险,没有十足的把握,前前后后又不是几句话能解释清楚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被拆穿了反倒坦然,若昭点点头。
“是。”
“我听说,宣王殿下刚刚从剑南道代天巡牧回来,和嫂子同样是昨日入京。嫂子刚刚说起我师兄的事,也在巴蜀。本来不确定,就诈一下,我以为,”
萧岄再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你会继续瞒着我。”
居然是诈。
果然很聪明。
若昭答,很是诚恳,“这件事,确实瞒着你。但是,你要问起来,我也没想过要骗你。”
“嫂子去巴蜀,和宣王殿下有关?”
“是。”
长痛不如短痛,既然提起宣王殿下,若昭又补了一句。
“而且,我此来,是要跟你说。最近这段时间,我可能会去宣王府办点事。”
“多久?”
“不确定,可能几个月,也可能,满一年。”
“哦。”
沉默良久,萧岄轻轻地,也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
“我以为,”萧岄的反应让若昭有些微微不适,“你会追问我前因后果。”
至少不是这样,过分淡然,淡然到倒像是千百次失望后的平静无波。
毕竟以李若昭对于萧岄的了解,她并不是一个淡然的人。
萧岄没应她的话,反而问了她一个问题。
“我哥,是不是也知道这件事?是他向父亲谎称你去了龙华寺,他也知情,对不对?”
也没什么好瞒的,若昭点头。
“既然是嫂子和我哥的事,如果你们想让我知道,肯定会告诉我。不想让我知道,你们也有办法瞒着我。我又何必去讨个没趣,是这个道理?”
确实是这个道理,非常讲道理。唯一不是很有道理的是,二十一岁的相府大小姐说出这样的话,太通透了些,通透得有些不自然。
若昭不语,听她继续道。
“我感觉,不知道我的感觉对不对。”萧岄略带歉意地笑笑,“你和我哥,在谋划一件大事,很重要,也很危险。比如,去年嫂子拜托我去暗访北燕买粮的密使,应该就和这个相关吧?”
若昭反问,“你哥跟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萧岄自顾自笑着摇头,“他让我去做,说是嫂子的意思,我就答应了。”
“为什么?”
萧岄盯着若昭不解反问的神情,盯着盯着,突然又咧开嘴笑了。
“嫂子,因为是你啊。”
只是因为,是你啊。
隆平八年的冬至,萧屹和若昭张罗,萧岚萧岄打下手,就在这云闲阁的暖阁里。萧家二子一女一媳,凑成一张四方桌,吃了一顿饺子宴,顺便给萧家未出阁的大小姐,庆祝十七岁的生日。
饺子是萧岚亲手包的。萧岄还记得,若昭本来也要打下手,结果她捏出来的饺子实在惨不忍睹,大哥萧屹又确实十指不沾阳春水。没想到,居然是风流名声在外的萧岚手指最灵巧,偃月模样白白胖胖的饺子,十中有九,都是出自他的手下。
热水滚沸,蒸腾的水汽一瞬间充斥了整个屋子。寿星萧岄讨个彩头,第一个稳准狠地夹住一盘圆滚滚掐着花边的大胖饺子。
“呼呼——”象征性地朝着饺子吹了两口气,萧岄一边囫囵塞到嘴里,一边凑到萧岚身边,坏笑地冲他眨巴眨巴眼。
“唔,哥,你可真够贤惠的。”
她当时记得很清楚,听到这话,萧岚微微抬了抬眼皮,余光扫过举著的若昭。
却又在萧屹随手将醋碟推到若昭面前的刹那,迅速低下头去。
现在想来,她当时确实隐隐约约从心底升起一种感觉,她的二哥对大嫂,似乎,有点意思?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当时的萧岄,光顾着从二哥的筷子下抢饺子,跟二哥比谁吃得多,谁输了就要把一碟子的醋,一口喝光,一滴都不许剩。
那是她有记忆以来,过得最快乐的生辰。
那是若昭嫁入萧府之后,才有的快乐。
“嫂子,你还记得四年前我生日的时候,你拉着我那两个哥哥,要给我张罗的生辰宴么?”
记得。
萧岄生辰在冬至,腊月二十二。当时她初初嫁入萧府不过半年,带着萧屹嘱托萧岚,把这冬至饺子宴和萧岄的生辰宴,一块儿办了,四个年轻人闹腾闹腾。
毕竟她需要利用到萧府的每一个人,各有对策。
萧岄,也不例外。
“其实吧,我以为,”并不知正处在若昭局中的萧岄咂咂嘴,似是在回味四年前冬至饺子的味道,“那样的生辰宴以后每年都会有的。结果,大哥过世之后,嫂子你回到了云山,就再也没有过了。”
“可是你身体不好要修养啊,我总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就把你强留在我们家吧?”
大抵是鼻腔不太舒服,她又吸吸鼻子,似有黏浊的气息。
“去年你说你要回来住,不走了。我以为,错过了十八十九岁的生辰,二十岁总该有吧。结果你又说要去龙华寺上香静修,母亲也是长年闭关礼佛,我总不能说你心有皈依就有错,嫂子你说,对不对?”
她侧眸,再一次迎着东边天空的晨光。
“有时候啊,我真的希望,二哥把你娶了。”
“这样,你是不是就,不会走了?”
会的。
没想到她会说起这些话,若昭心下戚戚。
她太了解自己这副不争气的身体,早就已经被掏空底子,全靠药力和一口气撑着。
总有一天,我会走。就算没有生离,总有死别。
许是若昭太久没说话,又一声清脆,打断她此刻的思绪。
“哎呀,”萧岄揉揉眼睛,揉着揉着,眉间的哀伤又染上嘿嘿的笑意。
“吃个点心还能把人吃上头了。”她撒娇一般地扯扯若昭的袖子,“嫂子你可千万别介意啊,我就是矫情。我发誓啊,我真的发誓——”
说着,还生怕若昭不信一般,随即正色坐好,理了理仪容,一本正经地指着天。
“我只跟最亲近的人矫情,跟我那两个哥哥也没有矫情过,我就矫情这一次……”
“阿岄。”
自从“无意”间撞破萧岄就是关中大侠云隐公子,若昭几乎绝大多数情况下都称呼她为“云隐”。一声“阿岄”,让萧岄整个人一怔,刚刚清明的眸间,又溢满盈盈水色。
若昭伸手,替她捋捋额前的碎发。
“宣王府就在安邑坊,就在我们家东边两坊之地。不远,今年生辰,腊月二十二,我一定回来,陪你过生日,好不好?”
听见若昭称呼萧府为“我们家”,萧岄勉强盖住的一点凄然,终于被风吹散。
“真的?”
若昭温温然笑着,郑重地点点头,“嗯。”
第一章 归京:明月楼话(一)
解决萧岄一事后,下午,一辆马车从萧府偏门驶出,沿着长安笔直的街道,一路向西。
跨过长安城南北纵贯的中轴线朱雀大街,入了长安西城,和东城相比,不在少数的西域人,高鼻深目,碧瞳浅发,风貌倒是大为不同。
长安,其实是一座很呆滞的城市。东西南北,横平竖直,围墙砌成的坊壁将数以万计、十万计的人口分割在一个又一个小格子中。除了上元节以外日复一日的宵禁,又在时间上割破昏晓,像书册一般页页分明。
分隔意味着秩序,而秩序的根本,是为了保证效率,格局。将适当的人填入适当的空间,将适当的感情,放入适当的目的,或者说,是另一种功利。
若昭靠在马车里,漫无边际地想着。
风吟和雪澜都察觉到,自上午萧岄从云闲阁离开之后,自家主子的状态就蔫蔫的。也不是疲惫,倒像是纯粹的愁思郁结。窗外楼宇纷扰,日光明暗不定,照得她的脸,颇不宁静。
“小姐今日精神不太好,要不改天再来?”
若昭勉强打起精神,白了她一眼,“说得轻巧,如果不是急事,阿汐也不会这么急。”
她再一顿,很是无奈,“明月楼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我们这哪知道呢?”风吟摆着手,赶紧表示自己也是无辜的,“黎叔过来说,是月姐姐,说只要小姐一回长安,就要小姐务必来明月楼一趟。”
过了朱雀大街,车轮碾过与马蹄踏碎声在冗长的午后交相响起。若昭撩开右手边的车帘,看着窗外依次消失在车后的通义、光德两坊,眉心微动。
风吟顺着若昭的眸子向来路望去,透过一角车帘撩起的一线天光,看向车外鳞次栉比的街市。
小姐看的地方,是……
光德坊?
赶忙问了一声,“小姐,怎么了?”
“没事。”若昭合上车帘,淡淡收回目光,“阿汐还在明月楼等我们,尽快吧。”
午后的明月楼客人尚且不多,加之未至休沐,若昭从后门进入明月楼的时候,并未惹人注意。直到风吟雪澜把她推进月汐的房间时,若昭与屋中的三个人骤然相见,各自面面相觑。
更准确地说,是除月汐以外的其他三个人,表情各自着实有趣。
卓圭坐在茶几边烹茶煮水,见若昭到了,随即放下端起的茶杯,双眼微眯,笑得实在和暖。
“刚刚萧二公子过来的时候我就还在奇怪,都是从萧府出发,昭妹妹和萧公子,居然不是一块儿到的?”
“卓哥哥可说呢,”若昭一怔,随即也粲笑,“云渊名满京华,他进了明月楼,半个西市的人都知道了。我要是跟他一块儿过来,岂不是第二天,全京城里的人都知道,萧二公子带着他家嫂子进了明月楼。”
“家嫂今日晨间有些事,耽误了。”
萧岚则是对着一张黑白棋盘,坐在高几前。他未抬头,只是埋首捋着眼前的这局棋,黑白纵横错杂,狼烟杀伐四起。
也并不是未抬头。若昭进来的一刹那,他的目光分明是被来者吸引,却又在看清她眼中一晃而过的一抹异色时,迅速低下头去。
他读懂了那抹异色的含义——
你怎么也在?
空气凝滞了太久,不知月汐是看明白了这三人之间微妙的关系,还是压根没看明白。她倚在窗边,逆光而蒙面,只能隐隐约约看见纱巾下堪称鬼斧神工的轮廓。
一句话,解救了处在旋涡中的三人。
“抱歉,之前明月楼的事,办砸了。”
“明月楼的事”,这几个字,在若昭去年入巴蜀之前,经常听见她说起。去年九月中旬,月汐奉若昭之命前往西突北燕边界,作势挑起双方战火。但在十月的时候,又突然回到明月楼,为的就是这件——
“明月楼的事”。
“具体何事?”
“你知道子衿吧?”
“嗯。”
若昭点头,她自然知道。明月楼的琴女,琴技不错。宛嫔沈青绾入宫前的琴技,就是她教的。
“去年九月,我收到了明月楼传书,说是在她房中发现突厥文的东西。此事非小,所以我从北边赶了回来。”
北边自然就是指北燕王都黑水城,月汐极少提起“黑水城”三个字。其间原因在场人或多或少心知肚明。那张覆了纱巾的脸说话就像结了一层冰,听不出多少情绪的波动。
“我盯了她一段时间,待人接物基本上都没有问题。但私习突厥文不是小事,我不放心。”
“不是小事?如果她的恩客中有突厥人,私习突厥文讨客人欢心,也不是什么异常。”若昭垂眸微忖,复而又迎上月汐那双背着阳光,看不清情绪的眸色,“难不成阿汐,你发现了什么别的事情?”
“她的客人里,没有突厥人。”
想来也是,琴乃八音之首,非精通汉文者不可体味其中奥妙。突厥人在长安经商谋职者不少,能真正听得懂琴音的,少之又少。
“那后来呢?”
“我假意出手,处理了她的丫头。”月汐又解释一句,“潘持净狎妓一事。”
月汐向来话少,这样大费周折解释一件事的前因后果,已是罕见。好在若昭对她的说话方式熟悉,即使寥寥数语,她也能大体还原事件的原貌。
原来如此,难怪当初她不过是想给潘持净在明月楼找点麻烦,月汐却执意搭上一条姑娘的命。当时,她并不认同月汐的做法,无奈明月楼,始终都是月汐在打理,她亦不方便置喙。加之月汐一直说明月楼有要事处理,对于此事,她只能听之任之。
若昭大致心下了然。
“敲山震虎?”
“是。”
“震到了?”
“是,很明显。”
“于是我在今年百花宴,故技重施。”月汐顿了顿,虽然还是纱巾覆面看不清情绪,声音大致也算波澜不惊,仔细听来隐隐却有更深的歉意。
“敲山震虎,不小心把虎震死了。”
“子衿死了,自尽。”
第一章 归京:明月楼话(二)
月汐话说得太过简略,卓圭负责从旁解释。
“去年腊月,月姑娘发现杨大人、韩大人、裴大人宅邸周围,有些来路不明,疑似西突厥的奸细。于是和萧公子商量,在百花宴上,引御史大夫陈大人,来除掉这些敬王的耳目。
“但因为子衿的问题,也在突厥文上。所以计划变成了一箭双雕,借陈大人的手,顺便也敲打敲打她,看看她有什么问题。只是没想到,陈大人刚到不久,子衿就自尽了。而且,不仅子衿自尽,就连她频繁去的那家茶庄,几乎就在当夜,也随之关门了。我后来托了点关系去查那家茶庄,似乎还是,冒名顶替的。”
隆平十二年正月十五那夜的事过于曲折离奇,前前后后出了不少意外。等到他们赶去看到子衿的时候,事情已然向着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细节方面若昭问,卓圭答,差不多理了个清楚。一言以蔽之——
一箭双雕,敲山震虎。
她从头到尾思考了整件事,包括月汐的计划,卓圭的处理。严格来说,都是理论上颇为上佳的权谋之策。而且敲山的力度,说到底,不算大,子衿甚至连陈瑜民的面都没见到。借用了唯一的关联突厥,借力打力。
说明了她本人颇为脆弱?
说明了月汐恰好击中了她最致命的软肋?
还是说明,这件事本身,就不是个小事?
子衿的死,把这件仅有蛛丝马迹的疑案,彻底翻上了水面,也彻底断绝了所有推进的可能。
还白白搭上了一条姑娘的人命。
若昭颇为头痛地揉揉眉心。
“后事料理了吗?”
“私下安葬了。”卓圭一迟疑,“但我们不知道她的亲属有谁?”
“私下?”
“是。”
和月汐寡言少语不同,卓圭的解释总是颇为耐心。
“关于是否公布子衿的死讯,我和月姑娘各执一词。月姑娘的意思是,秘不发丧,子衿和她背后的人断了联系,总有一些动静,月姑娘可从中再行观察。但我的意思是,张榜公布子衿姑娘病逝,明月楼闭楼悼念三日,再动用我的眼线,看看长安城有什么异常。”
卓圭再一滞,才道:
“明月楼行事之所以一切顺利,只因为长安各大势力在明,我们在暗。子衿之死事发,万一她背后的人,借用这件事,暗中捅明月楼的刀子,我们会陷入非常不利的境地。只因为从这个角度而言,他们在暗,而我们在明。”
确实都有道理,若昭点头忖度。
“我看最后的结果,是没有发丧?”
“是。我最后考虑了月姑娘的提议。”卓圭冲月汐笑笑,“正月十五那夜发生的事情,已然对整个明月楼带来不少的冲击。这是她费心十年建立的明月楼,何必又因为子衿一事,再一次处于长安风月场舆论的中心呢?”
何止是考虑月姑娘的提议呢?更重要的是,明月楼是月汐的地盘,卓圭心知,出面干涉她的决定,不妥。
毕竟他说话做事,无一不妥当。
其实卓圭、明月楼和风波庄的关系,并不像旁人看来那般亲密无间。毕竟卓圭、慕容明月,随便哪一个名字,放在江湖上都是大名响当当。卓圭不仅有风波庄的钱财要处理,也有自己卓家的生意要做。明月楼,则是早在风波庄建立之前就存在了。
所以,名义上卓圭、月汐听从她,风波庄各堂主,还装模作样地设了他们两位的席。稍微熟悉一点的人都清楚,他们享有极大的行事自主权,以及,财权。除了每年正月十五百花宴,卓圭出面帮助月汐打理,其余诸项,出于对月汐本人的尊重,他们都极少干涉。
这是一个非常险的关系,好在他们三人至今合作颇为愉快。与若昭亲疏得当的处理有关,更与卓圭的游刃斡旋有关。
而百花宴,这类风波庄派人出面干预明月楼中事,也只有卓圭出面,何时该进,何时该退,才能如此从容。
闲话休提,若昭道:“如果子衿背后真的有人,如果明月楼后那家茶庄,真的是他们的联络点。断了那么久的联系,那她背后的人,一定已经知道她出事了。
“但是我们秘不发丧,如果真的存在这个对手,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已经在对手面前暴露了。”若昭环视屋中另外三人,“我这个说法,应该没错?”
“没有。”
卓圭应了一声。
月汐摇头。
萧岚还是对着那局黑白纵横棋盘不说话。
“问题就在这里,”若昭凝眉,“五个月过去了,但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事?”
太安静了。
如果没有突然死亡的子衿,如果没有突然消失的茶庄,他们甚至以为,真的只是自己多疑而生的一场变故。
是她背后的人,有更长的鱼要钓,还是说,她背后的人,暂且还不能暴露,甚至,根本就没这个动手的实力?
又或者纯粹地,在等着他们出手?
一时间思绪走到了死胡同。
“换个思路吧,阿汐。”若昭抬眸,望了一眼立在窗边如冰雕的女子,“跟我说说,子衿这个人?什么时候收养她的?”
“六年前,我收养她的时候她十岁。因为年龄,我没有让她介入,只是一个琴女。”
十岁。
若昭默默盘算这个年龄,月汐的谨慎是正确的。十岁的年龄太过于微妙,外力的施加或许能改变人生轨迹,但年少的记忆终是难以被抹去。未成熟的人尚且稚嫩,早熟的人早已世事练达。
比如在场坐着的这四个人。
十岁的若昭,刚刚从锦绣繁华的长安城来到荒无人烟的云山,四周眼线,风刀相逼,而她,正在苦心孤诣地一个个拔除陈太后的眼线。
十岁的月汐,朔漠与草原相接的黑水城已经盛传这位明月公主的传奇名声,手起剑落,十步之内无一敌手。
十岁的萧岚,还在府院深深的萧府,一手和那位庶出的弟弟斗智斗勇,一手还要护着原本天真的阿岄。
以及十岁的卓圭,在卓家一众儿子中初初展露经商的头脑。无奈他年幼又庶出的身份,只得私下里为嫡兄出谋划策。年少不懂韬光养晦,一身的本事引得嫡兄忌恨算计,差点被吊起来活活打死。
第一章 归京:明月楼话(三)
不知是否触及年少伤心事,在座的四人皆是一片沉默。
“之后呢?”
“没有异常。”
月汐是个很谨慎的人,一片突厥文的残片都能引起她的警觉,那除此之前,没有异常就是没有异常。或者说,子衿做得足够巧妙,甚至从未动手过。
可这也就意味着,从她本人身上,找不到任何能够推进的线索。
“既然全然找不到因果缘由,那我们就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轮椅上的女子面色肃寒,“假如,子衿将她在明月楼里看到的一切上报给了幕后的人,她接触到的哪些事,与我们的谋划相关?”
端起的茶杯还未放下,始终微笑着的卓圭,面色突然一凝。
“沈青绾。”
若昭的眉心跳了跳。
如今最得圣宠的宛嫔沈青绾,不过是那个叫青儿的小丫头的化名。当初她颇得圣宠的一手琴技,就是子衿手把手教的。
而沈青绾入宫的主要任务,就是埋在丽德妃身边成为一颗钉子。
但偏偏她任务的主要对象,丽德妃,阿史那华妍——
恰好也是西突厥人。
如果说子衿所习的突厥文,指向了她与西突厥的关系。那么她背后的人,又和丽德妃是怎样的关系?
如果子衿就是丽德妃的人,或者,与他们最近排查的西突厥奸细有关,那丽德妃、敬王,又有多大可能性知道了沈青绾的身份?
“还有别的事么?”
这次回答的是月汐,“萧公子和沈公子那场会面,子衿作陪。”
若昭这才想起来,去年十月吏部考功司的案子,为了确定考功司判考河南道诸州刺史的结果,萧岚明月楼宴请吏部考功司员外郎沈知贺。当时奏宴乐的姑娘,竟然是子衿?
而偏偏,沈知贺是沈江年的独子。
举朝皆知,沈江年是丽德妃的人。
又是丽德妃?
若昭眸色暗了暗,声音也沉了几分。
“子衿,可能与二十多年前,阿史那氏带入长安城的那批奸细有关吗?”
“可能性不大,”卓圭应了一声,“那批奸细入长安,是二十多年前。子衿今年十六,时间对不上。除非那批奸细二十多年来,一直在培养后人。”
偌大的屋子,四个人,月汐如非必要绝不说话。萧岚则是自进屋子后,除了解释了一句为何不与嫂子同来明月楼以外,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直到若昭直言相问。
“云渊,二十多年前,阿史那氏埋在长安城的西突厥奸细,你究竟查到了多少?”
回应她的是一声清脆的落子声,棋子叩在棋盘上,裂冰破凌的声音仿佛暴露了执棋者的某种情绪。
若昭噎了半晌,许久才开口。
“我知道你是想让我放心,我也知道你自有主见,这件事处理起来不难。但我现在也实需这方面的消息。我不知,便要瞎猜,白白损耗心力,”
一想到又要在萧岚面前装可怜,若昭顿了顿,才硬着头皮道。
“身体有些吃不消。”
他最怕她说这件事,若昭总觉得拿自己掐他的软肋,实在卑劣。
却不得不这么做。
罢了罢了,反正自己是个烂到根子里的烂人。
若昭这头胡乱想着,那头萧岚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哑。
“不是不说,只是,事涉家事……”
他虽看不惯父亲当年留下的烂摊子,更不认同父亲的选择。但萧岚这些年接受的教育,实在不允许他把家事掰开了给众人展览。在场除了若昭,算自家人,其余的,他暂且还做不到。
“既然如此,卓某琐事缠身,先行一步告辞。”卓圭善察言观色,起身冲着窗边月汐温温一笑,“想必明月楼中事务繁忙,月姑娘也分身乏术?”
“嗯。”
月汐淡淡应了一声,便跟着卓圭出去了。
空空荡荡的屋子茶香还未散去,只剩下倚在轮椅上的若昭,和始终对着棋盘没挪窝的萧岚。
“过来弈一局?”
若昭瞄了一眼棋盘上已经纵横错杂的黑白,“算了算了,我们俩弈棋总有分歧。”
“这次我们试试,天元之局?”
天元之局……
俗话称“金角银边草肚皮”,围棋对弈,胜负由双方所围地域的多少决定。四角一子围空最多,边次之,中腹再次,故有此谚。
至于天元之局,落子在中腹之中,该是多走无可走,才能铤而走险选择这条四面皆敌的死路?
往常他们俩弈棋,若昭总是执着走天元,萧岚对此一向不赞同,亦颇为不解。
“如果顺利,说不定我们不用走天元之局。”若昭笑,笑得粲然而刺眼,“以往我们总有天元之争,归根到底,天元局过险,胜算不大,你又……担心我撑不下来。如果我们把手头上的事处理好,说不定,就不存在这种风险了?”
萧岚也笑,很是无奈。
“你总拿我有办法。”
若昭也笑,“你总给我办法拿。”
“行了,别打哑谜了。”萧岚从那局棋前起身,立在窗边伸了伸懒腰,日光和暖,实在通泰。
“关于西突厥的奸细,你知道多少?节省时间,你知道的事,我就不解释了。”
“事情从薛家那个案子说起。当我复盘整个案子的时候,发现,丽德妃在其中起到的作用,着实关键。”
听到“薛家”二字,萧岚眼神暗了暗。
复盘薛家的案子。
又是为谁复盘呢?
答案太过于显而易见。萧岚盯着她,没说话,继续听她说。
“隆平九年五月,薛家的案子处在关键之时,西突厥一只小队犯边,当时萧关守将冯征在抓获的俘虏中,搜到了薛家薛骁敬将军与必勒格可汗沟通的信件。此事过于巧合,甚至可以说,几乎是西突厥的人上赶着,把置薛家于死地的证据送到长安。而当时,薛家一直是长安朝廷内部讨论的案子,甚至当时连远在江南的宣王殿下都未曾听到风声。所以,我怀疑,丽德妃,始终和西突厥牙帐有联系。”
若昭饮了口茶,润润喉咙,又道。
“薛家出事,丽德妃不敢说是最大的获益者,但至少可以列入前三。太子正妃薛琼自尽,皇兄失去了制约太子背后势力的最好砝码,只能抬出其子敬王与太子制衡。宣王殿下因为曾与薛家有婚约,几乎也被踢出夺嫡的行列。”
萧岚轻咳一声,打断了她的话。
“我是问,西突厥的奸细,不是薛家。”
她这般为薛家说话,所为究竟是谁?
萧岚不愿去想,有些膈应。
薛家是长在宣王李世默心头的一根刺,她总是下意识来回思忖这个案子的前因后果。想多了免不了多说,说起来就跟开了闸的洪水一般滔滔不绝。
“这就来说,”若昭巧笑,“你知道,那时我脱不开身。这些事,都是我后来查出来的。”
那时脱不开身,若昭没有明说,萧岚也明白。
因为隆平九年五月,刚好也是若昭的夫君,萧岚的长兄萧屹去世的那月。作为遗孀,她需得身披最粗的生麻布,且断处不缝边的斩衰,在萧府守足三年丧礼。如果不是因为她身体经不住,在守到第五个月的时候,直接晕了过去,也不会有皇帝陛下下旨特许长公主回云山休养。
只是第五个月她出府之后,长安朝廷已然大变,隆平五月至九月,五个月间,爆发了自隆平元年李若旻登基以来最大的政治变局——
百年望族龙门薛氏覆灭,五服之内,三百九十一口人,未满十岁者罚充奴婢,余者抄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