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公孙:别鹤孤鸾(四)
“唔……”
他能感觉到怀中的身体剧烈地一颤,扯得他的心生生一痛。
左手环过雪晴的身体牢牢攥住缰绳,将怀中的宝贝栓得更紧,右手早已下意识拔出腰间佩剑。
唇齿松开的刹那,雪晴整个人蜷缩在孤鸾怀里,揪着他胸前的衣襟皱巴巴的一片。
“疼……”
那一只箭估摸着直直穿过了雪晴的肺,他能感觉怀中的小人每一次呼吸,身体都随着剧烈的疼痛而颤抖,浅浅的抽气声中仿佛能听见鲜血咕噜咕噜的声音。
“别怕,别怕……我一定带你离开……”
不顾那一支箭同时也扎在他胸前的疼痛,孤鸾伏在她耳边低声喃喃安慰着她。语气愈加温柔,而右手的剑挥动地愈发凌厉果决,毫无虚发地斩落接二连三射来的羽箭。
“你们是什么人?”
抓了个空档孤鸾眯着眼环视头顶的天,极力辩清山顶上一片黑压压的影子。
“我们只是过路的旅客,没有恶意……”
回答他的只有更加密集的箭雨,铺天盖地的箭雨,从两侧的山峦倾泻而下。逼得孤鸾不得不打足十二分的心思,屏息凝神应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暗箭。他出剑极快,长剑斩断木杆的声音此起彼伏,不一会儿他们周围已经密密麻麻散落了一堆断的箭杆。
益州北部的丘陵并不算高,更称不上陡峻,如果没有怀中的雪晴,孤鸾本人完全可以攀登而上,把这些放冷箭伏击他们的人揪出来,看看他们到底是谁,再杀个干净。
只是此刻雪晴的状况,已经容不得他放手一搏。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意识到这一点,顾不得和山顶上的人纠缠。孤鸾一夹马肚,一边在乱箭中穿行,一手把怀中的雪晴护得更紧。
耳边山风凛然,张牙舞爪着,肆意叫嚣着向他涌来,哒哒的马蹄是茫茫天地间唯一清晰的鼓点。映衬着死气沉沉的天色,漫天的箭雨也变成了真正的倾盆大雨。风声雨声,汇成万千山呼海啸风雨飘摇。
他曾经问过她,从家里走丢后的那场瓢泼大雨,究竟是怎样的。
她死要面子,每次都是打着哈哈顾左右而言他,对那日的雨,从来就不多说一个字。
此时此刻,他好像回到了当时当日淹没天际的雨,好像身临其境地与她站在同一方天空下。明明满世界都是雨,可天地之间除了他们都是空落落的一片,找不到边,看不到头,一叶小船在滔天巨浪挣扎翻滚。
波涛汹涌,白浪无边,唯有他怀中的人,是他的整个世界。
怀中人不知他此刻的心思,她喘着气,呼吸声里也沾着血。
“孤鸾,别管我了,你快走吧……”
又是这一句“快走吧”,孤鸾神色暗了暗。去年八月的长安,斧锧加身刀柄环绕,她就是这样,她总是这样,想方设法把他推开。
这个傻丫头,以为他离了她,还能活得下去么?自去年八月至今年四月行尸走肉一般满世界寻寻觅觅的日子,他一天都不想过了!
“又说这样的话了,”孤鸾埋首蹭蹭她的脸颊,心头起伏千千万,吐出来却只有三个字。
“不听话。”
像训小孩儿般的,温然而宠溺。
雪晴埋首在他怀里,脸上的泪渍还未干,嘴角不由苦笑了。他从来都是木木的,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学会了在她面前说这些甜言蜜语,就是为了哄她开心。
可是孤鸾啊,你本来可以活得更漂亮更潇洒更恣意的……
我快要死了,只要你放手,以你的本事,肯定可以活下去的吧?
“孤鸾……”
听着耳边长剑挥动带起的风起云涌,又或许是山间疾驰破开的猎猎长风,呼呼地刮着她耳朵疼,竟让她生出一份远在塞外大漠中的恍然隔世。
是失血过多,陷入梦境了么?
雪晴抵在他的胸膛上自顾自笑了,笑着笑着,上涌的血呛住了喉咙,喘不过气来的咳嗽,扯着她的前胸撕裂了一般的疼。
“乖,别说话。保存体力,我带你出去。”
孤鸾话音未落,一支箭直挺挺地扎向坐骑的前腿,狂奔的骏马踉踉跄跄一歪,连带背上两个负伤的人拉扯不住,直接从马首上翻了下来。
摔出去的瞬间,孤鸾近乎本能地抱住怀中的人。尤其在重重地砸向地面的片刻,他一手抱紧雪晴,一手撑在地上。尽量避免雪晴背上箭碰到地上,加深她的伤势。
紧接着,丝毫不让人喘息的箭雨,密密麻麻地落在孤鸾朝天的背上。
“孤鸾!”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漫天的箭雨,扎向她的每一支箭,都被孤鸾不算宽厚的身躯一一挡下。
“我以后再也不任性了好不好咳咳……”
傻瓜,不任性,那还是你吗?
孤鸾紧紧抿住嘴巴,一句话也没有说。背上连中的几箭刺穿了他的五脏六腑,气血上涌,喉头一阵甜腥,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口腔中全是粘稠的液体。
不能说话,说话了血会吐出来,她会担心的。
孤鸾没有察觉到的是,他的嘴角,早已经渗出了点点鲜血。雪晴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那张熟悉的脸,背后就是苍苍茫茫的天宇,她睁大眼睛看着,好像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强忍着肺被刺穿的剧痛,她颤颤巍巍地抬起手,碰了碰他嘴角的血,又不可思议地擦干净。
快,把血擦干净,是不是就不会流了?
可她发现擦不干净了,不管她怎么擦,那个嘴角总是不停的向外渗血。好多血,先是一滴,一滴的,然后就是一串儿,顺着他的下颌流了下来。她擦得手指都红了,擦得他的下巴红彤彤的一片,可还是止不住。
不仅止不住,好像还越擦越多,越擦越红。红得和西天残阳一样,满世界都是血的颜色。
“孤鸾……”
雪晴擦着擦着,血还没有擦干净,眼泪先掉了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擦不干净……”
孤鸾沾了血的嘴角却笑了,他伸手把那个脸都哭花了的小姑娘抱起来坐好。柔软嫩青的绿草被马蹄蹋得一片狼藉,凌乱的箭杆和斑斑血迹散了一地。
犹疑片刻,他张了张嘴,露出了沾满血的通红的牙。
“雪晴……让我再抱抱你,好不好?”
“孤鸾!是谁,他们是谁?我要替你报仇,我要……”
他拍拍她的肩膀,把乱糟糟的小丫头按在怀里,随着他的心跳声剧烈起伏。粗重的呼吸带着盖不住的血腥气,喷洒在她耳边。
“还想着报仇咳咳……”
“那我不报仇了,听你的。”
血腥气交融,雪晴伸出双手,缠上他的脖子。却突然被孤鸾握住手腕,生生地推开。
“孤鸾?”
“快走!”
雪晴,对不起,没能带你离开,没能给你想要的未来,但我决不能,也不可以把你留在这样危险致命的地方。
“不咳咳咳……”
雪晴刚刚吐出一个字,箭杆在她肺里颤动的剧痛扯得她忍不住龇牙咧嘴。她咬着牙,仰头挤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不走,我每次赶你走你都不听我的,凭什么,我要听你的唔……”
话语未尽而箭雨已至。他睁大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密集如雨的箭扎在怀中那个笑眯眯的小丫头背上。箭势凌厉,连同刺穿了他的皮肤。
“雪晴……”
“你看,我们现在,被扎在一起……”
她笑,脸上泪渍未干,嘴角却带着奸计得逞一般的调皮。
“我走不了了。”
孤鸾伸出的双臂不再推拒她,终于把他心心念念的小丫头抱在怀里。风声与箭雨掀起狂风呼啸天崩地裂,隔绝在两人双臂缠绕的世界外。
恍恍惚惚间他想起很多年前,淡金色的夕阳落在成都的街头,踏着松动的青石板有噗叽噗叽的声音。睫毛忽闪忽闪眨着如蝴蝶的小姑娘,在他耳边叽叽喳喳。
“一直叫你喂喂喂的不好,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孤鸾。孤独的孤,鸾鸟的鸾。”
“孤独的鸟啊,你这名字一点也不好。”
他当时说回答了她什么来着的?好像是,这是他师父给他起的名字,不准说不好。
师父为什么要给他起这样一个名字呢?
也许是师父他老人家早就看淡世事,为剑客者,除了陪伴自己的剑,一生注定孤独。
他辜负了他老人家的期望,抛弃了师门重责,逃离了作为一个剑客注定孤独的命运。所以最后不得不遭受最严酷的惩罚,身死异乡,魂断荒野,还牵连了自己最最宝贝的小姑娘?
他低头,看着同时刺穿他们两人身体的箭,像那夜交颈缠绵时的,他在她耳边许下的诺言。
“以后,一辈子都不要分开。”
他突然就笑了。
相比别鹤孤鸾,凄凉人间,形影相吊踏碎关山千重。
其实,这样也很好。
真的很好。
第十章 公孙:大局将定
等到剑南道局势已定,宣王李世默重新回到成都府的时候,凌风曾陪着雪澜给孤鸾雪晴收尸。两人兜兜转转,终于在益州北部的一个山丘里,发现了两具已经腐烂得差不多的尸身。
遍地都是断了的箭杆,连同那两个一动不动的身体上都插满了箭镞。死去的两个人紧紧地相依相偎,乱箭将他们穿刺在一起,两双臂膀交相缠绕。
至死也没有分开过。
蓝衣女子跪在那两个面容模糊的人前,伏地痛哭。
“雪晴啊,嫁妆都替你准备好了……”
那是凌风人生中第一次看到雪澜哭,也是倒数第二次。自隆平十年云山风波庄总部初见,无论是雪霁的面孔,还是雪澜的面孔,她都无比妥帖稳重而可靠,把一个兢兢业业的风波庄大管家,一个长公主身前最得力的婢女做到了极致。
就算偶尔流露的情感,也不过是和虞让和他调笑时的打趣儿。从来没有像现在——
整个山谷里,只有一个女子近乎绝望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这场痛彻心扉的哭,好像晚了好多年,晚到本该消散在春天到来前漫漫长夜的哭声,二十多年的时光弹指一挥间,恍然昨天,又倏忽今日浮现。
又好像,太早太早,早到还没有尝尽人生百味,就已经哭完了漫漫一生的眼泪。
当然,这已是后话。
隆平十二年四月十三日,从金堂县入益州的军队,还在益州北部潜行着。
其主将杜宇察觉沿路村舍户门紧闭,农田无人,怀疑新都军沿路有伏兵,遂在新都至成都一线暂缓修整。
行至午时,前方斥候来报,言前方一处山谷有伏兵出没的痕迹。当时的杜宇还并不清楚,那正是孤鸾和雪晴误闯的新都军埋伏。新都军主将怀疑这两人是天师道的探子,观察几分后又实在拿捏不轻深浅。为稳妥起见,他权衡良久下令射杀。而促使新都军主将下狠手杀之的契机,却是亲眼目睹孤鸾的剑法实在太过流光溢彩。
不过,闲话休提。既然伏兵暴露,杜宇行军再无挂碍,遂勒令部众,偃旗息鼓,衔枚裹蹄,绕开新都军的埋伏直插成都。
而此刻成都城下,公孙致远的兵力已经大不如从前。
事情要从四月初十北天师道南下进攻新繁县说起。因为北方天师道的攻击过于凶猛,新繁县驻军支撑不住,公孙致远原本的意思是,调新都的驻军援兵新繁。
然而,新都军虽奉命调往新繁,但其将领担心天师道出奇兵,趁新都空虚之际从汉州金堂县攻入,特意在新都入成都一线设伏,遂耽误了几天援兵西北。这也就是杜宇一直逡巡不前的原因。
新都军统帅将这一情况向成都城下的主将公孙致远陈明,公孙致远一开始百般不情愿从自己这七万人调军援兵新繁。但北方数十里之外屡屡告急,求援信一次比一次紧,最后他也没辙了。
时至四月十二,成都城下的包围已经松了一半。不用担心城下射来的箭雨和抛上的巨石,若昭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由凌风推着登上城楼。
公孙致和正在指挥士兵清理整修北城墙墙体。在过去的三十六个时辰之内,公孙致远近乎在成都北城墙上用上了他所有的智慧。云梯、投石、沾了硫磺点着的茅草,最后连同剑南道为数不多的火炮,一并排在成都城下。
当时的火炮刚用于战场不久,闷声、炸膛的现象很是常见。公孙致远搬出的火炮在炸死几个自家人后,终于能勉强投中成都的城墙。
好在公孙致和向来比较能干,云梯来了他就投石,投石砸坏的城墙他迅速组织灭火去补,等到接二连三的火攻而至,他以车轮战的方式,一批一批调集军民搬水灭火——也多亏了成都城不缺水。
于是,双方在成都城北,骂战,开打,停下来再骂,再打。来来回回折腾到四月十二日公孙致远派兵支援北方新繁县,城下终于消停了。
“长公主殿下真是好盘算,四月初八末将搬出了家父的灵位,阻止公孙致远出兵,当夜殿下就唆使末将出南城求援。如果不是那两个求援的人被抓住,公孙致远也不会这么快就对我们动手。”
刚指挥两个小队把北城楼东边的烽火台补补,公孙致和就看见这位熙宁长公主慢慢悠悠地晃到城头上晒太阳。墙砖早已被烧得焦黑,城楼上的箭镞还没有收拾干净,沿路都是席地而睡风尘仆仆的士兵,和碎了一地的砖石尘埃。
公孙致和实在想不出,这有什么好出来看的,只怕是特意出来膈应他。
便紧接着冷冷道。
“殿下是嫌末将势太大,还是嫌这成都城被攻破得太慢?”
“公孙小将军,话可不能乱说。”若昭颇为无辜地摊手,“求援这件事,是你同意的,人也是你派的。怎么出了事,反倒怪到我头上来?”
四月初八公孙致远围城那日,公孙致和搬出了公孙枭的灵位,当着数万将士的面演了一出哭灵的戏。他的本意,既是想保全成都城,又是想保全自己——毕竟,按照长公主所说,他现在可以调度的军队,不多了。
不过当夜,长公主却神秘兮兮劝他试着从成都南门派信使,联系远在泸州的南方山地军。他原本还有疑虑,但又禁不住南方近十万兵力的诱惑,说着说着便心动了。
万一能联系上,万一他们是效忠自己的,那他战胜城下耀武扬威的公孙致远,进而逐鹿剑南道,岂不是又多了一重保障?
只是没想到,两个信使刚一出城就被逮了个正着。第二天直接被公孙致远五花大绑丢到成都城下,骂他当面一套背着一套,是个不折不扣的虚伪小人。
这下好了,大孝子的戏不仅演不下去了,公孙致远当即下令攻城。自四月初九至四月十二日,城下投石不断,炮火不绝,数尺厚的成都北城墙,好几次差点被撕开一个大口子。
面子没了,手底下数千人死伤大半。赔了夫人又折兵,此言不虚。
想到这些,公孙致和才意识到自己又吃了一个闷亏。他狠狠地冷哼一声,扭头就走,不打算继续和那个轮椅上的女人聊下去。
趁着公孙致和指挥兵士修整城墙的时候,若昭极目向东北眺望,巴蜀的天当真是变化非常,刚刚还是春阳漫天,转眼间一片云翳笼罩大地,空气仿佛飘散着不散的湿漉漉的阴霾,天之尽头的山峦青黛像水墨画中最远最淡的晕染。
她这样望了两日,直到四月十三的日入时分,黑云涌动的步骑混合兵踏碎西天暖黄的霞光,成都平原的尽头烟尘滚滚,布旗如潮水一般一层层地涌来。
杜宇的援军到了。
若昭就在坐在城头,暖黄色的晚霞流动,随着薄云慢移逐渐散成淡金色,将她的整个人都笼罩在一整片安和、宁静的霞光中。
这是她第一次身临其境地目击一场战争。杜宇带来的援军大约两万多人,公孙致远留在城下的接近四万人。本来在人数上不占优势,但公孙致远的军队已经连续三天,没日没夜地攻城,加上公孙致远本人异常暴躁,进攻不利就要抓两个人杀了泄愤。上下军心不齐,他麾下的将士,早就处在崩溃的边缘。
反观杜宇这边的军队,因为这几天一直在益州北部潜行,韬光养晦,加之杜宇本人练兵非常严格,即使在以少对多的战争中,优势依然非常明显。
若昭俯瞰着城下尘土恣肆飞扬,喊杀震天。每一粒尘土下都是鲜活的能听见心跳的生命,和城头上和衣而睡满面尘埃的士兵一样,有的已经疲惫至极,有的甚至已经缺胳膊少腿。热血与尘埃一同沸腾又寂落,数万人在死亡线上狂飙舞蹈。
一切顺利。
除了忽地觉得有点冷。
她情不自禁地拢了拢带着毛茸茸内衬的披风。城头风大,裹紧了,还是冷。
“凌风,我们回去等着吧。宣王殿下估计也快到了。”
第十章 公孙:议师北进
四月十三日,杜宇击溃剑南道节度使直属的主力部队,公孙致远兵败自杀。杜宇挑着公孙致远的项上人头绕阵三圈,余下步卒皆降,成都之围遂解。
不过,公孙致远在退无可退逃无可逃的兵败之前,曾经剑南道的情况写成一封短信,以飞鸽传书的方式送到了长安城神策军指挥使张怀恩的手中。
至于这封信在之后的长安政局掀起的波澜,自是后话,按下不提。
十四日,杜宇收编一众降将降卒,将军队驻扎城外之后,在公孙致和的允许下,率数百亲卫进入成都城。
第二日下午,成都甫定的消息传入汉州金堂县。宣王李世默快马加鞭,在霍小妹的护送下,赶在日落时分前,亦重新回到成都府。
他回成都后的第一件事本是想先见见若昭。一别十日,这十日来他一直数着太阳东升西落,时时刻刻念着成都的动向。结果传来的消息又是围城又是混战,他在汉州担惊受怕,生怕她在成都遇到一点意外,又担心凌风没有保护好他,节度使府上的婢女照顾她会不会不习惯。
无奈的是,回来之后便是大大小小的民政要务等着他来处理。公孙枭已死,其公认的继任者公孙致远兵败身亡,理论上次子公孙致和接任也不是说不过去。只是朝廷钦差在此,身为剑南道黜陟使的宣王李世默,自然当仁不让地权且代理。
好在李世默并非第一次授命出任黜陟使主持一方大局,处理这些琐事倒颇为得心应手。他先召集杜宇和公孙致和,便当做私下议事,三个人一主一左一右,勉强坐满了公孙枭生前的书房。
“目前当务之急要处理两件事,其一,是恢复成都的正常秩序。其二——”
李世默立在益州全图前,负手轻点,似临渊照水的清逸。心下虽焦灼,面上却丝毫看不出动容的神色,只是颇为沉着地在北部新繁县画了一个圈。
“如今,在北部新繁县附近,天师道和公孙致远的余部正陷入胶着战局。天师道攻势很猛,一旦他们在北方撕开一道口子,必然会不遗余力进攻成都城。相信在座的两位和本王一样,并不愿看到成都城再陷战火之中。”
坐在下方的两人皆点头。
李世默的视线在左右两边逡巡片刻,进而抛出自己的想法。
“所以,我们要想方设法阻挡天师道南下的兵锋。”
他顿了顿,环视一圈的目光最后落在杜宇的身上。
“望之,你可有异议?”
李世默独独把杜宇挑出来问这个问题,其用意两人皆心知肚明。杜宇自两年前调往剑南道东北六州协理民政,和天师道一直暗中勾结。其间双方虽各怀鬼胎,但杜宇也是实打实从中捞到了不少好处,比如和天师道一直划汉州绵州交界而治,至少这两年,绵州政通人和,百废俱兴,给杜宇带来了耀眼的政绩。
李世默此问,便是问他,如果和天师道开战,他是否能不遗余力去打?
这是个明摆着表态度站立场的问题,杜宇忙送不迭地点头。
“没有没有。殿下指哪儿打哪儿,末将谨遵钧令。”
李世默收回探究审视的目光,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很好,既然杜将军有态度,本王也有信心。只是本王未曾上过战场,至于具体如何排兵布阵,还请在座的两位将军商议。”
看到李世默和杜宇颇为默契的互动,公孙致和也不甘落后,率先一步道:
“殿下,末将觉得,与其我们派兵干预,不如就看公孙致远的余部和天师道打。打得越激烈,我们就越能坐收渔翁之利。”
“公孙将军此言差矣。”
杜宇本想洗耳恭听这位所谓公孙家硕果仅存的名将的高见。毕竟灭了南天师道,又在数万兵力没日没夜围攻成都城的情况下,硬生生守了三天,总该有些拿得出手的本事。不过现在看来,也一般。
不是不同意他这般以逸待劳的策略,只是杜宇觉得,为将者总想着这些投机取巧的东西,容易坏了根子,终有一天要出大问题。
“杜将军愿闻高见。”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杜宇莞尔,“假设此刻天师道派一人与公孙致远余部议和,双方共同商定挥兵南下进攻成都城,该如何是好?”
“这有何难?”公孙致和亦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并不是打不起。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自四月初十至今,天师道与公孙致远余部已经鏖战整整六日,都处于精疲力竭的状态。只要他们敢来,我们便打得起。”
“他们是强弩之末,我们就不是吗?先说公孙将军你,自四月初八成都城被围,四月初十开战,公孙致远可是没日没夜足足攻城三天,公孙将军手下可用的兵力,不多了吧?”
又来一个说他手上没兵没卒的,公孙致和脸色暗了暗,没说话。
杜宇眼角微挑,又接着道:“再说说我吧,四月初十从金堂南下,在益州北部潜行三日,暗兵不出,两日前又是大仗一场。我手下的将士,不需要修整吗?”
李世默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争论,在最后的结论讨论出来之前,初习为君之道的他已经懂得尽量给每一个臣工议事讨论的机会,方才有可能避免偏听则暗。
如今两人一番你来我往,风向初见,他才淡淡出言问道:
“那望之的意思是?”
杜宇起身抱拳,心中早已有计较,便从容答之。
“末将的意思是,我们需得居安思危有备无患,方能在意外到来的时候从容不迫。新繁县距成都城不到百里,所以,我们从现在开始就不能松懈。除了要严密监测北部战场的动向以外,末将建议,现在就在新繁县南下成都的必经之路上设伏。只要他们敢率军南下,我们就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杜宇怕自己解释得不够清楚,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结论。
“所谓准备万全,才是真正的以逸待劳。”
他这番陈词,已然把战术说得很清楚,李世默和公孙致和都提不出异议。余下,三人就如何用兵的细节又再行商讨。杜宇想法细,行事稳,尤其于兵事上颇有见地。公孙致和也有些本事,只是和杜宇相比,仍有明显的高下之别。
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探讨之中亦是自我的精进。李世默愈发觉得若昭给他找的这个帮手可靠。
想到若昭,李世默神色暗了暗,他勉强按下因心跳加速而不断上涌的某种情绪。再抬手时,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夜来风凉,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照顾好自己。
他轻叩桌案,“明日出发,今晚就到这里,两位将军好生歇息吧。”
第十章 公孙:生辰无宴(上)
李世默一开始的打算,和杜宇公孙致和商定北方用兵之事后,紧急召集成都城各民政官吏,商讨如何安置受到战火侵扰的民众,如何发放抚恤款,以及如何修补成都北城墙,周转相关战略物资的事。
只是夜色转深,他又实在心心念念他的小姑娘。今日特殊,无论如何,他都想见到她。
强行集中精力处理政事只会事倍功半。送走杜宇和公孙致和之后,李世默丢开装模作样握在手中其实一个字也没写的笔,起身带了件披风,向若昭住的别院中走去。
如今公孙枭已死,李世默作为朝廷钦差主政剑南道,理所应当住在主院。但这十日若昭和公孙致和同在节度使府,一个女儿家家和公孙致和同在主院说出去不好听,加上若昭懒得挪窝,便独自一人在别院住了下来。
因为她腿废了不太方便,风吟雪澜又不在,公孙致和拨了个婢女暂且照顾她的起居。李世默回成都,把风吟雪澜也带了回去,现在她们俩先去别院照顾自己主子去了。
从主院到别院穿过透风的走廊,不过短短二百多步。不知是天气原因还是这节度使府中本就肃杀,风声穿过楠木立柱总有萧萧悲鸣,巴蜀的白日倒是云翳不绝,一到晚上夜风一起,天地难得清明,皎月破开流云有沁骨的凉意。
不知她会不会觉得冷。
李世默这般想着,脚步不由加快了些。耳边风声阵阵,愈发肃寒。
别院门口,清冷而皎白的圆月下一个沉默的黑影伫立。
“凌风。”
李世默出言唤了声。黑影闻言转身,十日未见,凌风亦是欣喜莫名,他赶紧抱拳向自家主子施礼。
“殿下。”
“你我之间何需这些大礼?”
李世默握住他的手,示意他免礼,目光却忍不住向院子里张望。
“长公主在的吧?”
“在的,属下听里面传话说,好像风吟姑娘和雪澜姑娘,正伺候着长公主在洗。”
“这样……”李世默无意识地搓着垂在身侧的披风,颇踟蹰。
“殿下不妨进去等吧,想来长公主知道了也不会怪罪的。”
“不必了,我待会儿再过来。”李世默略一凝眉,随即又松快起来,“这些时日照顾她,你辛苦了。”
说罢,李世默便实打实给凌风躬身大拜。
殿下,这大礼属下受不得。
凌风正欲伸手推辞,蓦地想到十日之前,四月初六,当时自家殿下把长公主托付给他时那样的大礼。这其间的分量,他虽不喜多想,也不是看不明白。他拒绝了,便是没能体会殿下的用心和情义。
便讪讪地把手收回来。
约莫一个时辰后,李世默再一次出现在别院前,手中还掂着一个黑乎乎,像食盒一样的东西。
入了别院门,风吟正守在二进院的门前。见到来者,她赶忙恭敬地福了福身。
“宣王殿下。刚刚凌风大哥传话说,殿下今晚要过来。我们家小姐知道了,洗漱之后就一直在里面等着,她说殿下来了之后直接进去就行。”
为掩人耳目,风吟多称呼若昭为“我们家小姐”,叫着叫着便也习惯了。
李世默点点头,听到风吟对李若昭的称呼,不知怎的,心下颇为满意。
抬手便推了推门,没想到却是雪澜在正房的外间守着。李世默对从小照顾若昭的阿澜姐一直很尊敬,他微微颔首。
“阿澜姐。本王过来见见长公主。”
见到来者是李世默,雪澜亦礼数不差。她福了福身,压低声音道。
“殿下来得不是时候,长公主殿下她……”雪澜瞟了一眼里间,神色有些复杂,“她刚刚睡了。”
李世默顺着雪澜的目光向里屋望去,隔着透光的纸纱窗看得不太清,便往里屋迈了几步。眼见一个瘦瘦小小的团子蜷缩在轮椅上,看不清脸色,只觉在层层裙衫和披风的拥簇下显得楚楚可怜。
想来该是在轮椅上等他,等着等着便睡着了。李世默这般想着,便想快些到她身边陪着她。不过,他刚进里屋,便感觉迎面扑来一阵的热浪。李世默这才注意到里屋角落里放着的火盆,转身压低了声音问:
“四月怎么还生着火盆?”
雪澜在身后,也低声答道:“回殿下的话,长公主特别怕冷,四月偶尔也用火盆。也不是天天生,她觉得冷的时候才用。”
“本王记得三月……”
本王记得三月天气更冷,与她同住一间屋子,她没说要生火盆。
李世默话说一半便生生止住,以他们这几个月朝夕相处的心有灵犀,他全都想明白了。
哪里是她那时不冷呢,只是三月入春生火,怕他热得慌罢了。
一颗心起起伏伏间全化成了一滩水,满心皆是酸涩而动容。他轻咳一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稀松平常。
“本王知道了,阿澜姐先去休息吧,这儿有本王在就行。”
要是放在以前,雪澜退下便退下了。只是,长公主扮作宣王情人入节度使府的风言风语她听了不少,李世默跟着她家殿下叫她“阿澜姐”也听了不少,自家殿下那些藏在心底的小秘密,她也知道不少。
有些不敢多想的事,疑云密布在她心头。就这么把这两人单独留在屋子里,真的不要紧吗?
雪澜略一迟疑,还是一咬牙低声道:
“宣王殿下,长公主她睡下了……”
“阿澜姐。”
李世默淡淡打断雪澜的话。他背对门外,让雪澜无从琢磨他的心思,只是手中的食盒攥得愈发的紧。
雪澜终是不好再说什么,福了福身,出去的时候还不忘把门带上。
屋中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就像十日前,那个春林初盛的三月,院外的白花槐飘落点点小雪。两人一屋,一人卧于榻上,一人抱膝坐在地上,她睡下的时候,长发会顺着枕头垂落窗边。
月色皎白,照在她如墨的发丝上,像碎冰。
他这般想着,一步一步走向靠在轮椅背上睡着了的若昭。她修长的指尖拢着怀中的一册《计然策》,小脑袋却耷拉在一旁睡得正香。裹得过厚的披风和屋中的炉火熏得她精巧的小脸微微泛红,难得的红晕让她神色颇为可爱稚气,让他忍不住伸手捏一捏。
李世默蹲下来,咬咬牙,忍住没伸手,只是偷偷凑近了熟睡的若昭。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又如此时间充裕地看到若昭的睡颜。他的目光先落在她嫣红的唇瓣上,那一抹娇软的红让她平和的脸多了一份生机。伴随着轻微安然的呼吸声,脸上似有薄薄的绒毛随之轻颤。
再往上,细密的眼睫盖住了那双慧黠的眼睛。他从来没发现,她的睫毛竟然那么长,比蝴蝶驻足花瓣上的翅膀,还要清雅静美。
他凝神盯着那双睫毛许久,再凑近一步时右手触到了刚才随手放在一边的食盒,才骤然想起来今夜他来所为何事。
李世默暗自叹了口气,恋恋不舍从若昭脸上收回目光,打开食盒。食盒中那碗长寿面,是他适才从别院匆匆离开,借着节度使府的厨房亲手做的。
他把那碗还冒着热气的长寿面放在火盆边——
给她做的,可不能凉了。
四月十五,他急急忙忙赶回来,急急忙忙赶来见她,便是为她二十一岁生日而来。
在兵荒马乱的成都城,在大局未定的节度使府。四月十五,是若昭的生日。
第十章 公孙:生辰无宴(中)
若昭刚睁眼的时候还有些睡眼朦胧,模模糊糊的只觉满世界一片昏黄,烧得旺旺的炉火暖意醉人。她下意识揉了揉眼睛,手一动,抱在怀里的《计然策》“啪”的一声落到地上。
坐在轮椅上弯下腰捡书不太方便,若昭下意识唤了一声。
“阿澜姐……”
话音未落,视线中一只如瓷白而修长的手拾起那册书,在昏黄暗灯下带入一丝明亮干净的气息。
若昭生生换了句话。
“世……世默?”
“睡醒了?”
一团穿着淡青色锦袍的人影抬起头来,冲着若昭温温一笑。
“不是在等我么?我让阿澜姐出去了。”
“是……”等人等睡着这事儿听起来可够难堪的,若昭藏在披风下的手不安地搓着裙摆。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没多久。”李世默起身,把那册书收到书架上,复而又折返回来指了指矮几上的一只白瓷碗,“我带了长寿面过来,还没凉,抓紧时间吃吧。”
他跪坐在矮几边,替她布好筷子,指尖还特意试了试碗壁的温度。还好,不算凉。他刚进来的时候看见若昭在睡觉,不想打扰她,又怕面凉了,便端着面跪坐在火炉边,就当是借点火炉的暖意。听到她醒了,才把手中的面装作若无其事地放在那张矮几上。
长寿面……
这三个字的意思实在太过明显,加上这四月十五的日子,没有比她自己更清楚是什么意思。
若昭的心弦,微微一颤。
所以,他这是为她的生日而来?
心中的暖意一时蒸腾到无以复加,若昭本就染上红晕的脸泛起更加酡红的颜色。她张张嘴,一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说“谢谢”,好像又生分了些,满脸惊喜地说“你还记得我的生日”,好像又太矫情?
她目光游离片刻,最终落在李世默的侧容上。光线模糊了颜色,也模糊了他身上为数不多的棱角——他的深目原本还有些许凌厉,如今的垂首低眉,只叫人觉得款款温柔而情深。
若昭的目光最后落在他微红的脸颊和额头的密汗,终于找到几个说得出口的句子。
“那个……屋子里是不是太热了,把火炉熄了吧。今晚不是起风了嘛,有点凉,才用火炉的。现在屋子里已经不冷了,你呆着要是觉得热,熄了就是。”
“没事,你身子骨弱,我没事的。”
“那……”这话题找了一半,续不下去怪难受的,若昭硬着头皮接着道,“我觉着挺热的,要不还是熄了吧。”
李世默的目光终于看向若昭熏得发红的脸,退了一步。
“那好,怕你着凉,熄了炉火之后,还是多披一件衣服吧。”
一贯谈朝政格局谈天下大势的两个人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态,零七碎八地扯了这些闲事。若昭拗不过他,裹了一件李世默穿过来的披风。没有那夜沾了酒意的迷离,他的披风上沾满了只属于他的,如水般澄澈甘冽,又很浅很浅的,因为长年读书写字而沁入骨子里的,墨香。
若昭偷偷地窝在那件披风中,偷偷地想,就当是窝在他的怀抱里了。
看见她被自己的那件披风裹得如此严实,李世默也不禁偷偷莞尔。
“这下可以过来吃面了?外间桌上有点凉,就在这里吃吧。”
矮几上的那只乘着白净净的面条和碧油油的青菜碗,还在冒出丝丝热气。若昭盯着那缕抓不住聚不拢的雾气,忽地身体一轻,便被李世默熟练的抱起来。她下意识抓住他的衣襟,恍然间又感觉自己触了底。
现在算是坐在那一方矮几前的软垫上。
在抱起她的一瞬间,梳洗后的若昭浑身干净松软的桃花香扑了他满怀。李世默分明是觉得她瘦了不少,隔着两层披风都能感受到她硌人的小骨架。大约是自己的动作有些唐突,她一把抓住的自己胸前衣襟的片刻时,他却已经把她放到了软垫上。
李世默有点后悔,把她放早了。
坐于矮几前的规矩本是得跪坐,李世默想了想,没让她跪坐着,而是握住她的脚踝,把她的腿安置在一个看起来舒服的姿势,又将裙摆盖在她的腿上。
“跪着腿疼,便随意坐着吧。”
我不会觉得疼的。腿都废了这么多年了。
若昭这般想着,却没说出口,由着他摆弄自己的脚踝。
终于,两人对坐一张矮几,对着一只白瓷碗盛满的长寿面。
“今日,是你的生日。本来我……打算早些处理完巴蜀的事,带你好好的过一个生日。”
说到这,李世默始终温柔的神色有些颓唐。好像处理得快或慢,自己现在这点本事,也决定不了?
“情况特殊,所以只能做一碗长寿面。委屈你了……等回到长安,我再补给你好不好?”
李世默的声线本就温柔,如今笼罩在一片的灯火中,隔着一碗面条升起的热气,愈发轻柔舒缓,像羽毛拂过她心底最深的涟漪。
四月十五这个生日,其实于她而言,有些过于复杂。小女儿家家庆生的那般乐趣,在她世界中好似天方夜谭。这些年,围绕她这个生日真真假假的面具看了不少,其实早就麻木了。如今却有一个她放在心尖尖上的少年,颤颤巍巍地把一颗真心捧出,虔诚地送到她面前。她的心,顷刻间就软得一塌糊涂。
还有那股没来由的委屈,随之而来,再一次填满她的心房。
又是这样,甜且涩,温暖又委屈,欣喜却绝望着。放不了手狠不下心,却又实在看不到希望。
心下一堆乱糟糟的情绪搅在一起,搅得她有点闷闷的难受。对上那一双殷切的眼神,她又实在不可表现出来。只是埋首,筷子挑起面条的一头,咬着面条的声音盖过压抑的哽咽。
“嗯。”
“长寿面,吃了会平平安安健康长寿的。只有一根,一定要不能咬断,要一口气吃完。”李世默看她埋首吸着面,向小猫喝水一般乖巧可爱,嘴角实在忍不住上翘,“一碗没有多少,怕你晚上吃对胃不好,没有什么荤腥,都是你喜欢的。”
“嗯。”
若昭嘴里叼着一根面条,抬起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确实是她喜欢的,汤很清,有青菜干净好闻的味道。
“……那,”李世默顿了顿,又无比小心翼翼道,“你喜欢吗……”
你送来的东西,当然都喜欢。更何况抻面的手艺不错,面汤清爽,投她所好,肯定是下了功夫的。
她小口小口往嘴里嘬着面,又点点头。
“你喜欢那就好,我亲手做的,第一次,还怕你不喜欢。”
李世默想到适才借着节度使府的后厨,第一次抻面的时候总念着她,手抖,断了好几次。就连后厨帮工的厨娘都看不下去了,最后一次,他才屏住呼吸没搞砸。前前后后折腾了一个多时辰,等得她都睡着了。
而若昭想的是——
这……是你亲手做的?
她愣了愣,在她怔忡的片刻,往嘴里送面的筷子没夹住。
咬在嘴里的面条,就断了下来。
第十章 公孙:生辰无宴(下)
若昭无比迅速熟练地挑起那一根咬断的面条塞进嘴里。
一副……
“只要我接上得够快,是不是就可以假装没有断过?”的样子。
咬断面条虽是无意,若昭也自知此举颇有些拂了面前这人的一番心意,她埋头无比专注地吸溜着嘴里的面条,尽量、努力、以及非常用功地装作若无其事。
李世默颇为无语地看着面前这一幕,她飞快夹起断面塞进嘴里的小动作,自然也一个不差地落到他的眼里。
“慢点吃,小心噎着了。
“咬断了也不要紧,长寿面虽寓意长寿,健康长寿看似天定,亦非人为不可努力。”
你这早产落下的病根子,只要慢慢养,我来养,总能养好的。
后面的话李世默没好意思说出口,只是温温地注视她。埋首吸着面条的小丫头只给他留下一个散着浓密长发的脑袋,和一吸溜一吸溜飞快消失在她嘴中的面条。
“喏,我一口气吃完了,你看。”
若昭邀功似的把碗推到他面前,笑得眉眼弯弯,唇上还沾着亮晶晶的汤渍。对上李世默饶有兴致,以至于在昏黄光线中灼灼的目光,一向非常有底气,刀架在脖子上也很有底气的若昭,难得羞赧垂下头,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和着碗里的汤水。
“这次谢谢你了,后厨那地方,你去不太合适,以后……就不要下厨了。”
李世默抿嘴轻笑,她一手托着腮,一手无所事事地搅着碗里汤水的模样,甚是有趣,连带唇上沾着的汤渍也是有趣的。心念一动,嘴巴比脑子还快地吐出一句话。
“放心,因为你才下厨,其他人不会。”
嗯?
世默……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若昭本就红晕未褪的脸迅速再一次迅速泛起红来。
“不是……,我的意思是说,”她顿了顿,脑子飞速旋转之际终于想起一个合适的句子——
“君子远庖厨。”
“孟老夫子说的可是,‘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也。’”李世默煞有介事地盯着她筷子下的白瓷碗,“明明知道,少来断章取义。你吃得那么素,就是想让我见禽兽也难。”
若昭吃得少,每顿都很少,又很素,这件事这些日子朝夕相处李世默早就知道了。她平常要是饿,多半都是拿甜点垫巴垫巴。有时候李世默也不明白,她到底是吃不下,还是贪嘴留着肚子吃甜点。
“我……”
若昭放下搅着汤水的筷子,双手托腮的模样有点闷闷的。她垂下眸子,视线顺着桌案漫无目的地游走。
怎么解释呢?
好像把自己笨拙不堪的生活展现给他看,总有些难堪,像讨人可怜一般。
更何况是他。
哪个小姑娘不希望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展现最美好的一面,又有哪个小姑娘愿意把自己最不堪的事说给心尖上的人听?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是刀枪不入,在李世默面前,终究还是做不到那般洒脱。
吞吞吐吐半晌,她最终换了个轻描淡写的说法。
“我,吃得太多或者太荤腥就会,不太方便……”
“嗯?什么意思?”
“就……我不是从小腿就废了嘛,寻常人吃喝拉撒这些事,对我而言,就很不方便。风吟跟我差不多大,阿澜姐比我大不了多少。都是一般大的姑娘,这些年照顾我已经辛苦了,能少麻烦些就少麻烦些吧。”
若昭已经竭尽所能解释得稀松平常,但寥寥数语,已经足够在李世默心中掀起狂风巨浪。他顺着她的描述幻想了她二十一年来的生活,比如,她每日的吃饭,每日洗漱,甚至每日如厕出恭,每日从轮椅爬到榻上睡觉,都是怎样经历的?
他骤然想起十几日之前,他抱着枕衾从耳房出来,就看到她把自己从轮椅上摔到地上,然后再从地上,依靠两只细胳膊,把自己的身体拉扯着撑上床榻。
那个画面,曾经一度让他心悸良久。
以后,我照顾你,好不好?
可是这话他不能说,就算已经下定的决心,也正因为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所以他不能说。
那换个说法。
“之前,你是不是答应过我,等到巴蜀事定回长安之后,你会想办法,搬到宣王府住?”
确有其事,就在今年初,李世默刚拆穿她的身份不久,为今后请教方便,便请她去宣王府住。她当时没忍住,答应他会想想办法。
话题转换太过突然,若昭托着脑袋眨眨眼,这哪儿跟哪儿?
“是……是啊。”
好,那就好,到时候我一定好好照顾你。
李世默暗暗许诺,面上倒是努力装作一副云淡风轻。
“你是不是要感谢我今晚做的长寿面。”
这又是哪儿跟哪儿?
往常他们聊天,所聊无非长安政局,世家背景,党派纷争,外加如今大唐各藩镇局势,这些事李世默不熟,向来都是若昭主导。哪一次变成这样,自己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若昭张嘴,想着怎么也要底气十足一点,话说出口还是支支吾吾。
“是……是啊。”
“那今年,我的生日,你也要给我准备一份礼物的,对吧?”
李世默难得也弯下腰来,矮几对于跪坐着的他的身高而言,确实太矮。他向前凑近了些,眉眼皆是笑意。
这是自然。
往年他们俩明面上不算熟。李世默的生辰轮不到她这个做姑母的送礼物,去年风波庄庄主的身份,送生辰礼物,似乎也不太说得过去?
如今确实大不同了。
若昭顺着李世默的话想了想,他是哪天生日来着的?
李世默的一切若昭都很熟悉,连同他的生日,自然是熟得不能再熟。只是时至今日再想起这个日子,想着想着,她的脸再一次,很不争气地红了。
李世默的生日在——
七月初七。
七夕节啊!
都说七夕生的孩子,最是情长意重。那些年在云山,她不是没幻想过偷偷给他塞生日礼物,就当是七夕节偷偷送他的东西,全当给那些千回百转的心思一个出口。
可她不能啊,说不清,道不明的礼物,平添些许羁绊,也是平添的麻烦。不如一开始他们就不认识,风波庄庄主是庄主,长公主是长公主。两个人,两条全然不相交的轨迹。
所以后来,再多起起伏伏的少女心思,一汪冰凌碎裂迸发了的一江春水,也被日复一日的挣扎折磨勾心斗角磨成了长流,长流似逝川。
“到底送不送?”
见她许久不说话,李世默又向前凑近了些。笑意更深,以至于像个小孩儿撒娇赖皮要糖果一般,盯着若昭千变万化堪称精彩绝伦的表情。
“送……当然送。”若昭硬扯出一个笑容,“你都给我做长寿面了。当然要送。”
“那好,你可别忘了。”李世默脸上终于带上了奸计得逞的笑意,“我的生日是七月初七。那个时候不出意外,你肯定在宣王府。那天,我等你的礼物。”
第十章 公孙:前尘往事
嗯?
怎么感觉……突然中了什么陷阱?
若昭难得气短,一双秀婉的桃花眼眼波流转,又恼又羞地嗔了他一眼。她原比李世默要矮上几分,如今她坐着他跪着,足足一个脑袋的身高差,让若昭不得不偏着头仰视他。
李世默只是看着她笑,笑得干净而澄澈,清风朗月的坦荡之气,让若昭都觉得怪罪他着实无辜。
至于这无辜是不是真无辜,他那双神采奕奕以至于就差闪着光的眸子已经暴露了一切。
“咳……你生日那天,总该回清泉宫和宁妃娘娘还有溧阳公主一块儿过吧?加上你这些时日事情办得不错,皇……”
看他也气短,说话也气短,若昭顿了顿,换了个说法。
“皇帝陛下自然也要多多犒赏你,说不定拉上你,陪着宁妃娘娘吃顿饭,一整天都花在宫里。就算那日我准备了礼物,你能看见么?”
噗……
李世默原本被她盯着还有点难堪,没想到她最后一句话一出,他差点笑出声来。
这话听起来怎么……酸酸的?
是他想多了,还是……
他又不敢多想,他们之间的关系,始终让他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情出己愿,他不后悔。至于其他的,他拿不准,更不敢乱猜。
“所以,你跟我一块儿回宫里去吧。”
嗯?!
听罢此言,若昭原本一双含羞带怯能掐得出水的眸子更是一下子睁得大大的。
难不成你还让我,见见你父母?
那可是我哥和我嫂子。
你疯了吗?
“我的意思是说,你那时候,也找个由头回宫里吧。我想……”
被若昭那汪清泉一般的眸子瞪得心虚,李世默咽了咽一时上涌的心绪,才一字一句郑重道:
“我想跟你去趟柔淑宫。”
我想跟你,去见见婉淑妃,见见你的生母。
告诉她你的余生漫漫,我一定,好好照顾你,护你周全。
剩下的话李世默自然不可能说出口,就像有的承诺海誓山盟,是言辞朗朗,是日月可鉴,是一声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而有些承诺,只能烂在肚子里,烂在漫漫长夜无人问津的角落,繁花开了又落,行人来了又去,唯有更漏长吟,经年辗转,彻夜不息。
可分明又没有烂去,只有他自己知道,无数个月光照不到的黑夜里早已扎下深根,牵动他的生命不离不分。
若昭不解,“去见她做什么?”
有什么好见的,我都没有见过她。
婉淑妃这个名字,若昭常常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情绪来忆起。她是她的生母,从未谋过面的生母。生恩难报,却也偏偏是因为她那一代人的恩怨情仇,她一出生便被拖入一场乱局。
她不再是她李若昭,她只是一个顶着婉淑妃之女的木偶,生由不得自己,死,亦由不得自己。皇兄的示好只因为此,陈太后没来由的敌意亦是因为此。她一生的命运起于此,千回百转,像一只陷入蛛网的飞虫,也逃不开生来的命运。
看着她微微失神,李世默起身,跪坐到她的身边。望了一眼她刚刚梳洗后还带着光泽的缎发,忍住揉揉她头发的没来由的冲动。
“她是你的母亲。”
她的生命,虽然早已终结在二十一年前桃花盛开的春天,当年拼却醉颜红,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生下了如今自己视若珍宝的你呀。
他对生前的婉淑妃毫无印象,实在是婉淑妃过世的时候才三岁,当时正和他的母妃,相依为命在二皇子府上最不起眼的偏房中。
但对这个人的印象倒是不浅,一个不知道比她姐姐陈太后小了多少岁的妹妹。据说先帝一眼相中,便把二八年华的陈家小妹纳入宫中封淑妃。
特赐封号,婉。
清扬婉兮,婉兮娈兮。据传婉淑妃长得颇为清美,娇花照水巧笑盈盈,干净无暇到了骨子里。若昭不谈权谋事的眉眼弯弯,当是遗传自她。
还有那淑妃的地位。贵贤淑德,皇后皇贵妃之下四妃之位,淑妃位列其三。先帝并无皇贵妃和贤妃,也就意味着皇后陈氏,华贵妃苏氏之后,便是那个玲珑少女婉淑妃。
李世默虽不知当时细节事,如今事关若昭,他私下也不由多想几分。搜遍脑中关于婉淑妃的线索,不多,大多来自母妃的闲嘴一提。他本不是个关心宫闱秘事的人,宁妃也不是,加上如今后宫之主的陈太后忌讳。饶是这样,也盖不住这宫里沉默而张扬到无处不在婉淑妃的名声。
“我记得,即使身在云山,你每年四月,也是要回宫的,是为了见见她吧?今年你为了我,”
李世默尴尬地笑笑。
“为了我这点事,没能在生日回宫见见自己的母亲,是我的错。你回宫之后陪你去见见她,于情于理,合该是我的责任。”
说起四月回宫这件事,若昭在今晚难得找到一丝主动权。
“你知道我为什么每年四月,都要回宫,回到一个荒废的柔淑宫度过我的每一个生日吗?”
“不是因为追忆生母么?”
“是,也不是。”
上一代的人恩恩怨怨她记得今年除夕绵州同兴客栈,她大抵对李世默说过。其实本不该,故事的主角是他父皇,背后议其父,议其君,都不是君子所为。
要不是她那天夜里喝多了。
也好在李世默并没有多与她计较。
不愿再一次提起,若昭尽量说得轻描淡写。
“追忆生母,看是和谁吧,如果是和皇帝陛下,那就不一定。”
“为何?”
“我记得曾和你说过,因为我生母的死,所以我和皇帝陛下,有了共同的目标。”
这话说得委婉,李世默一听便明白了。那些微妙不可言说的往事,早就在四个多月前的除夕,两杯桃花醉下肚,她絮絮叨叨说了不少他父辈祖辈的前尘往事。
现在想来,与礼不合,乱了规矩。但在当时,他好像也没有过多计较。
是自己也喝多了,还是当时,自己就已经动了那些不该的心思?
李世默盯着她微晃的鬓间碎发,没说话。
“可这些东西啊,随着时间的推移,总有一天会淡忘的。”若昭叹道,“我本就对生母毫无印象,皇兄后宫的莺莺燕燕,总有一天能抚平他的创伤。”
“但我又不得不借助皇帝陛下的手,至少在我们有所大动作之前,他不能插手。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我需要借助生母,这点和皇帝陛下微妙的联系和情谊,不是为了悼亡,而是为了——
“结盟。”
若昭望了一眼放在漆木架上的那张琴,“包括那一架长相思,也是。”
那架她随身携带的长相思,李世默知道的,那是她生母的遗物。
“之前在天师道,我说天师道的人不简单。如今的天师,似乎深谙利用仪式来整合信仰,其实所谓生日,所谓每年四月回到柔淑宫,也不过是一种仪式。一种利用我和皇上共同失去至亲的记忆,来达成某种默契的同盟的仪式。
“你看,是不是,很可笑?”
若昭托着腮,歪着脑袋看着身边的李世默。
“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呀,能利用一个算一个吧,皇上的决定对我们太过重要了。
“毕竟,共同的记忆,塑造共同的敌人。”
第十章 公孙:道分东西
生日是为仪式,不是女儿家家的欢庆又长大一岁的欢乐,而是某种,极具有象征性的,某种目的很强的结盟仪式。她的所有行为,都足以精确到每一个细微的目的。
李世默常常慨叹,她的人生,该是活得多辛苦。
“和父皇去是为结盟,那这次,和我一块儿去,好不好?”
他弯下腰,声音低沉,丝丝缕缕落入李若昭的耳朵。
“我想见见她。”
此言一出,李世默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咬了。
说什么“我想见见她”,这话听起来就实在暧昧,他居然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说出来。
却又实在忍不住,有些事在心里埋着,一层一层地加土,夯实。可总有一天,一不小心,柔软的嫩芽便出乎意料地破土而出。
“你去见她做什么?”
此言一出,李若昭差点就把自己的舌头咬了。
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李世默的那点心思,她是知情的。她更知情的是,李世默,又是断断不会把他的真实目的说出来。
那她问这个问题不是明摆着让他难堪么?
可这个问题又像下意识的,深入习惯深入骨髓的,她觉得他不会对她动心,连同初入节度使府夜宴的那天夜里,他沾着枸酱酒香甜而迷离的气息伏在她耳边说的那句话。
“昭儿,我爱你。就算是错的,我也爱你。”
一句话,来得毫无征兆毫无预告,就像从天上掉下来一般。让她一向很有逻辑的大脑,一向要探究个因果所以的大脑,完全陷入一片空白。她甚至至今一度觉得,那可能是上天可怜她十二年来辗转难寐,一个美好得就像浮冰的梦,稍稍用力,就碎成了一块一块。
十二年她反复告诉自己要死心的练习,早已经深入她生命的每一寸,甚至是生理上的,习惯自己掐碎每一分可能。
“我……”李世默低头,目光躲躲闪闪尽量不去看她,漫无目的游走在那方矮几流畅的纹路上。
“咳……你不是我的谋士的吗?替我做了那么多事,见见你的母亲,感谢她,也是应该的。”
“哦。”若昭也埋着脑袋,不知何时又开始拿起面前那只面碗上的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碗中的汤水,咕噜咕噜,像暖泉冒泡。
“说的有道理。”
空气又陷入某种令人尴尬的凝滞,都能听得出来,两人的话,都很不走心。
但又很默契的,谁都没有深究其中的合理与不合理。若昭再一次觉得,在装鸵鸟方面,他们有着相似的天赋。
可这么尴尬着也总不是个事儿。她盯着面前那一只空的面碗,嗫嚅道。
“那个……面条吃得有点咸,有甜的吃吗?”
声音小心翼翼,细细软软如同小猫爪子挠着他的耳朵。李世默一度以为是幻听。
“嗯?”
“要吃甜的?”
其实并不是很想吃,一碗长寿面下肚,若昭早就饱了。当时想努力打破这个奇怪而尴尬的氛围,脱口而出的话,再否认也不好。
她托着脑袋点点头。复而又歪着头问。
“会不会吃得太多?”
“不多不多,感觉这些日子你瘦了不少,多吃一点正好。”李世默拿过那只黑漆食盒,第一层原本放着的是那碗长寿面,第二层,居然是几块有着白白嫩嫩酥皮的茶花饼。
“知道你喜欢吃甜的,来的时候事先准备了一些。不过不是我做的,拜托厨房里的厨娘做的。也别吃太多,你平日吃得少,骤然吃得多了,仔细晚上肚子痛。”
李世默低头从食盒里取出那一盘子小点心,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他没照顾过人,不知道怎样才是合适。只是忍不住多想一些,想得细一些,有关她的方方面面,事无巨细都要想到叮嘱到。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看到白净的瓷盘中盛着几个白胖白胖的饼,上面朱笔点绘一朵茶花,若昭眼睛都看直了。哪管李世默的絮絮叨叨,用细白的小爪子稳准狠地抓起一块茶饼,一只手接住簌簌往下掉的酥皮屑,另一只手往嘴里塞。
“唔,吃多了不要紧……”她舔舔嘴角的沫儿,“我们待会儿说点正事,唔……说着说着就消化掉了……”
若昭咕噜咕噜把嘴里的那一口点心咽下去,“关于剑南道最后怎么安排,我这些天大致有一个想法,待会儿你把地图拿过来。”
使唤他什么时候这么顺手了?
李世默抿着嘴笑,颇满意。看着若昭原本瘦瘦小小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竟也生出了一种聊正事也不急在一时的怠惰。
“不急,你吃完了再说。”
若昭猴急着吃甜点也就一时热度,咬过两口茶花饼就放回盘子里。刚想像平常那样舔舔食指尖上的酥皮屑,蓦地想起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只得讪讪把手放下。
“快去拿快去拿,正事要紧。”
收拾了碗铺上了地图,李世默大致把刚刚和杜宇公孙致和商讨的退天师道之策,一五一十跟若昭说了。
“跟我所想差不多,以剑南道节度使府如今一盘散沙的状况,想要彻底消灭天师道可能性不大。我们现在暂时只能把天师道的兵锋挡在益州外。”
这厢说着,若昭凝神盯着矮几上的地图,下意识地舔舔食指尖的酥皮沫儿。
“所以,杜宇这人还是不错的吧,可以用着试试看?”
若昭仰头,正专注地盯着她舔手指头的李世默被唬了一跳,他赶紧把目光转回到地图上。
“确实不错。”
强行压住疯狂滋长的某种心绪,语气听来淡淡,只有李世默自己知道,自己的呼吸乱了。
“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称得上蜀中名将。”
思绪逐渐回笼,李世默终于勉强接上她的,“所以,几个月前在汉州和他达成的交易,是把剑南道节度使许给他?”
“是,也不是。
“估计你也猜到了,早在入益州之前,我是打算把剑南道许给他的。但现在出了一点小问题。”
“嗯……公孙致和?”
若昭托着腮,所有所思盯着地图。
“他不好安排啊。就算现在杜师爷死了,可他,毕竟是王朝贵的人。王朝贵再怎么穷凶极恶,在你入巴蜀这件事上出力不少。而且——
“你在剑南道遇伏,张怀恩定然主张派神策军出兵。但朝廷至今没有动静,没钱出兵是一方面,王朝贵估计也在一直从中斡旋。这个人情,他都硬塞给你了,你不能不接。”
李世默点头,“那你打算怎么接?”
“我有个想法。”
若昭换了只手托腮,右手纤纤玉指在山峦纵横的剑南道地图上轻点。
“把剑南道一分为二,梓、遂、简、普、陵、资、荣、泸,共计八州划为剑南道东川,余下西部十余州,为剑南道西川。”
第十章 公孙:东西相制
“这不失为一个折中之策。”李世默盯着地图上那只如葱根的指节,一片晕染黄昏的灯火下,纤细白皙的指节如视线中的一抹亮色。他若有所思。
“王朝贵这个人情,我虽然不想接,但也不得不接。让他在巴蜀这场局中分得一杯羹,说明我看懂了他递过来的人情。让公孙致和领剑南道一部分的军政民政,这是我对他的感谢。”
“正是此意。”
若昭点点头,表示颇为孺子可教。
和当初一腔热血撞南墙的李世默不同,如今的他显得深谋远虑许多。这背后他自己百般思量,权衡取舍,若昭并不清楚。可想想也知道,这条心路,并不好走。
思量三分,她看似多此一举,又委实轻描淡写地劝慰道。
“这是个与虎谋皮的差事,委屈你了。”
“你都说了这是与虎谋皮,我自然早有心理准备。”在若昭撑着脑袋望向他的片刻,李世默松开了紧锁的眉头,故作轻松地笑笑,“你继续说。”
若昭指尖划过羊皮地图的每一笔绘下的山河,指腹感受着山峦与地界的交错纵横。粗粝,且真实。
“这样划分东西两川,也是我考虑之后的结果。如今的剑南道节度使统辖地域太广,人口太多,兵力更是不在少数。加上巴蜀这个地方,四塞之地,易守难攻,最易滋生拥兵自重为祸一方的枭雄诸侯,比如,公孙枭。正所谓,‘天下未乱蜀先乱’,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你是打算利用杜宇和公孙致和的矛盾,各自统领一部分,以达到东西相制的目的?”
“正是。而且你仔细看——”
若昭指尖划过剑州、绵州、汉州、益州一线。
“巴蜀四塞,向外的交通要道主要在北线和东线。北线为陆路,这条路,也就是你最初入剑南道的路线。在我的划分下,完全掌握在剑南道西川手中。”
她又在地图上沿着长江划过。
“东线为水路,溯长江而上入剑南道。这条路,则完全掌握在剑南道东川手中。
“也就意味着,北线和东线交通要道,分属剑南道西川和东川。双方都可以利用这两条路线,相互制衡,能为朝廷大大减少尾大不掉之患。”
“但这样一来……”
李世默思忖片刻,将自己的疑惑和盘托出。
“我们算不算对杜宇食言了?你当初许给他的是剑南道节度使之位,后来我揭穿他公孙杜宇身份之时,也答应过他不会不认这个交易。如今只给了一半,会不会,不太妥当?”
“这就是我划分东西的另一重用意。”
若昭在地图上画了一个更大的圈,将剑南道除东川八州以外的地盘全部囊括在内。
“这十余州,全部属于剑南道西川节度使统辖,我们给杜宇的,就是这一块地盘。事实上,无论从幅员广深,人口户数,还是军力兵员上看,东川的实力都无法和西川相提并论。更何况,巴蜀的腹心之地,益州成都府,也在剑南道西川的辖制中。
“所以,从实际获得上看,相比公孙致和,杜宇占了大便宜。节度使的位置有了,成都府也有了,我们并没有亏欠他什么。至于为何一定要分一块地给公孙致和,他是个聪明人,不会不体谅殿下的难处。”
道理不难,大抵只是如何把握“剑南道节度使”这个概念的边界问题。李若昭胜在想法活络,而李世默胜在想法细致,他前前后后来来回回多思量了几遍,才非常审慎道。
“我还有一个想法,在地盘上亏欠,总要从其他地方弥补,比如,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让杜宇认祖归宗到扶风公孙氏的郡望之下。尤其是他妹妹杜鹃姑娘,也该想办法奏请朝廷出面,迁葬至公孙氏的祖陵?”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
若昭的小脑袋点得如小鸡啄米,她不由觉得如今和李世默商量对策,要远比之前来得轻松。正如她一直坚信的,权谋之道对于李世默而言,并不难。至于要不要学,学得几分,全看他个人的意愿。她所看重的,是他那一颗赤子之心,始终热切和真诚的,愿意为天下人谋福祉的赤子之心。
那颗心不变,她自然愿意至死追随。她也从来不相信这颗心会变。
在李世默询问的目光下,若昭的神思逐渐回笼。
“杜宇在巴蜀,所求并非仅有一个地位。替父替母复仇,认祖归宗,安葬胞妹,都是他的目的。在这方面下足功夫,他今后必然愿意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明白。”李世默微微颔首,“那我回禀父皇的奏疏中,便这样写了。剑南道一分为二,公孙杜宇和公孙致和,各自领一川节度使。”
“不能这么写。”
若昭出言淡淡打断道。
“这样安排是一回事,奏疏该怎么写,又是另一回事。”
“此言何意?”
“不日我们将从巴蜀回京,你应该知道,无论你再如何韬光养晦,在朝臣眼中,尤其在你两个兄弟眼中,你都与之前不同了。”
李世默严肃地点点头。
“知道。你放心,我有心理准备。归京之后,我并不指望太子和敬王能与我和平相处,作为一个明摆着,或者潜在的对手,我应该都在他们的算计之中。”
对于李世默的清醒,若昭颇为满意。
“此为其一。其二在于,无论你如何撇清自己,剑南道的二十多万大军,他们都会默认,这是你的势力。”
若昭面色寒了寒,一开始的温和最终转为凛然。好像一开始贪食甜点的无邪自在,就像是昨夜旧梦一般,一页书翻过,神色亦随之一变。
“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长安城就像一潭暗中波涛汹涌的死水。之所以是死水,那是因为足以控制整个关中的神策军,暂时,且稳定地在张怀恩手中。可当你背靠二十多万大军的实力回到长安,你想想,他们会怎么看你?”
此言得之,李世默也不得不承认,回到长安后的前路,只会更加艰险。但他亦不得不承认——
“可他们的看法,我改变不了。”
“确实改变不了,但我们必须,而且尽可能地减少整个长安朝廷对你的猜疑和忌惮。”
若昭的手指轻轻摩挲剑南道的一角地图。
“所以,至少无论如何,杜宇,这张真正属于我们的牌,你都不能在明面上举荐他为剑南道西川节度使。”
第十章 公孙:因势利导
李世默愕然,“那该如何让朝廷接受我们的安排?”
“所以说,”若昭托着脑袋,幽幽一叹,“很难啊。”
李世默正想开口说什么“不要紧我们一起想办法”诸如此类云云,不过等他看到若昭嘴巴嘟得老高,一双慧黠的眼睛却笑得眯眯的,再一次暗叹自己貌似又……多此一举了?
他伸手,下意识想捏捏她嘟起的脸蛋。抬手的片刻,生生换了个方向挠挠自己的头。
“少来,看你这样的表情,估计早就想好了。”
仿佛被拆穿了小把戏,若昭冲他撇撇嘴。
虽然,接下来要说的事并不轻松,她所极力营造的,不过是一个尽量轻松的氛围。
“其实也不算想好了,只是有一个粗疏的想法,具体细节,这不正跟你商量的嘛?”
李世默莞尔,虽然听她一个人唱独角戏是个分外惊绝而享受的过程,而当他听见她说“商量”二字时,心中油然而生的欣喜又远非当初可比。
心下强烈涌动的情绪如潮水一般一阵一阵地涌来,这种感觉清晰地提醒着自己:他喜欢听她说,更喜欢和她一起说。
这厢想着,耳边传来他喜欢的,不温不凉而从容有余的声音。
“我们可做文章的,也就只有上报朝廷的那一封奏疏。我这个思路,应该没有问题?”
李世默盯着小女人无意识摩挲地图的模样,点点头,“没有问题。”
“这封奏疏的起点,是我们必须要给这几个月在剑南道的所有行为,找一个合适的理由。把剑南道一分为二也好,举荐公孙致和为剑南道东川节度使也好,甚至纵容天师道南下也好,这些事情都必须有一个罪魁祸首,替我们担着。”
“公孙枭?”
“跟我所想一致。”
大抵是余光望见手边那人过于灼然的目光,若昭没敢抬头,只是颇为心虚地,盯着矮几上墨笔所书“成都”二字。
“所有事情的起因,我们都可以归结于公孙枭在剑南道的暴政,这些可写的不少。我们在汉州德阳城的所见所闻,雅州刺史在地动后的口供,以及,这些时日你问政各州刺史的成果,公孙枭在其中的干预,都可以写。”
“这倒是不难。只是,剑门关伏击钦差一事……”李世默再三忖度,“肯定不能如实说是杜宇做的,是推给公孙枭,还是天师道?推给公孙枭,这个故事容易讲,毕竟死无对证。推给天师道,后续获益大。我记得,你一直放心不下天师道的人。”
不仅是若昭放心不下,他也放心不下。繁复的仪典下包藏的野心,以及那一夜她未曾安眠的汗意。
“将截杀钦差的事情,推给天师道,至少能引起朝廷的警觉。这一支势力,不容小觑。”
“我也这么想过。”若昭的目光又游离到地图东北角的“剑州”二字,“可这么一来,伏击发生在剑门关之后的事就不能自圆其说。天师道再如何势大,染指剑门关守将的事,他们还做不出来。”
“那我们就把这个故事讲成,剑南道节度使公孙枭横征暴敛,对朝廷心怀不轨,最后干出了剑门关伏击钦差一事?”
一边说着,李世默一边若有所思点点头,“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讲第二个故事了。公孙枭越是鱼肉百姓,就越能反衬杜宇治下绵州的繁荣。这就是你的打算,认为他有治民的能力?”
若昭也跟着点头。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是他们自认识之后,关于时局的对话,推进得最快的一次。
“第一层打算而已。对于朝廷而言,他们更关心的是,谁能省事。谁能既对长安忠心耿耿,又能保证剑南道不生事。所以,与其说是治民,不如说是安民。此安民并非是让百姓安居乐业,而是说,使民安定顺服。”
李世默皱皱眉,“这样合适吗?”
若昭叹气,“不合适,可我们也没办法。事儿可以按道理办,但话,得站在朝廷的立场上说。
“我们需要在这封奏疏中打造一个形象,绝对符合朝廷对剑南道西川节度使要求的形象,而不是,一个合格的剑南道西川节度使的形象。两者的差别,你能体会到吗?”
李世默攥紧拳头,感受手心微微渗出的汗意,原本还有些欣喜的心情染上一层灰霾。他长长吐了一口气,等到他再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已经稳重许多,稳重而低沉。
“我知道了。”
又是那样的感觉,明明是天际无拘无束的流云,就像被栓了锁链被禁锢在笼子里一般逼仄。若昭有些担心地望向李世默,原本如白玉润泽的侧脸,在微黄灯火的笼罩下,变得愈发温凝。
她本想出言安慰两句,张了张嘴,又不知从何说起。
罢了罢了,有些事情,越想越没有头绪。政局起于人心,人心远比政局复杂。
“……第二层打算,在于替杜宇向朝廷表忠心。”
“以朝廷的名义,让他认祖归宗到扶风公孙氏下?”
“对。所以你在奏疏里,要讲的第三个故事,就是杜宇的身世。但这个故事并不好讲,他是公孙成业的后人,扶风公孙氏在剑南道经营多年,此事朝廷不可能不忌惮。说他实际上是公孙家的人,说不定会适得其反。”
其间微妙之处并不难想,联系之前答应公孙杜宇的事,李世默顺着她的话问道:
“那我们要突出的就是杜宇想替父替母复仇的志向,甚至可以说,只要能替父替母复仇,能让他回到公孙家,他什么都愿意做?”
“差不多就是那个道理,杜宇的故土情深,救巴蜀百姓于水火的理想,都可以不用提。他是扶风公孙氏的后人,是朝廷认定的,公孙氏的后人。他的名字,他的职位,全部是朝廷认定的,才能尽量打消长安的诸君对这位新贵的忌惮。”
若昭反反复复强调的,无非是向朝廷讨一个名分。这两年李世默见识了不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对于一个式微的朝廷而言,他们所极力维护的,不过是一个凌驾于各个藩镇之上的空架子。节度使自行决定继承人早已成为不成文的惯例,一旦一个节度使能完全听命于长安,那些寄居在帝京鲜花着锦繁华之下的跗骨之蛆,自然乐见其成。
而若昭极力给他们营造的,就是这样一个幻境。
因势利导,不能说是错,庖丁解牛至臻佳境,正是因为以无厚入有间而游刃有余。李世默垂眸不语良久,再多的心绪,终究是付之一叹。
“我现在算是明白了,朝廷要的,是一只听话的狗,不是一个上马能战,下马能治的好官。”
第十章 公孙:重重辖制
此言一出,若昭保持着托腮的姿势很久都没有变。
直到周身因为沉默而凝滞的气息困得她有些难耐,望着李世默那双如小鹿一般轻灵的眸子暗了暗,她终于哑着声音开口。
“被我生拉硬拽到这不干不净的地方,后悔吗?”
又是这样抱歉的神色,熟悉到李世默下意识觉得她下一句话就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对不起”。
那样选无可选的无奈,那样一眼能望尽她此生悲喜无常的满目荒夷,连同除夕那夜他第一次没能忍住伸手抱住她时沾湿胸前的凉意。
那只将伸未伸的手终于还是没忍住,抚上她细软如绸缎的发。
“不后悔。”
李世默深深吐出心头百折难消的气,像枯枝头扑簌簌落的雪。
“想了这么久,也算是想明白了。这不干不净的世道就在那里,人人望而生畏,人人避而远之,没有人去做,就永远是这样。虽然,做的越多,错的便越多。但——
“世间非常人之事,需有非常人之心志。我现在虽然不一定有,但假以时日历练,定然比现在走得更加稳健。我分得清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
“反倒是你啊,”
李世默再叹,抚着她三千长发的手愈发温柔,指尖带起的温热,让若昭头皮泛起一阵阵酥麻。她一只手不安地抱住另一只手肘,一下一下搓着轻软的布料。
“倒不必为我如此担忧,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你知道的,我离不开你。”
这边说着,好像是看到她抱住手肘的模样,以为她冷,便伸手替她拢拢披着的自己的那件披风。
“是不是冷?”
怕他再做出什么自己抵抗不住又逾了规矩的举动,若昭如拨浪鼓一般摇摇脑袋。
“不冷不冷,我们继续说。”
灯火温柔中,李世默的神情愈发和暖。
“好。”
“刚刚说到,嗯……在公孙枭作恶多端,甚至拥兵自重的背景下,由你上书建议,将剑南道一分为二,东川西川,相互辖制,而东川扼守长江交通要道,其节度使属实重要。然后,力陈公孙致和并未与其父同流合污,又灭南天师道,护卫钦差有大功劳,认为他才资皆可堪重任,举荐他为剑南道东川节度使。”
“公孙致和的举荐要明着写出来?”
“对。”
她接而反问。
“你既然要历练,我且问你,为何要明着举荐公孙致和?”
这样的对话之前发生了不少,李世默常常会生出几分师生问答的相谐感,他便顺着这个感觉想了想。
“因为他是王朝贵的人,我们既然决定要接他这个人情。这个示好,自然要明着写出来。等等……”
他再一忖度,另一个想法跃入他的脑海。
“我觉得可能还有一层作用,因为王朝贵作为枢密使掌管四方文书机要,我这封奏疏定然先于出现在父皇眼前地,出现在他眼前。他看到我这封奏疏之后,定然会明白,我想举荐的人是公孙杜宇。我既然已经向他做出了回礼,他说不定,会,会在父皇面前,替杜宇说两句?”
“这也是我考虑的,”若昭对于李世默能想到这两层意思分外满意,“也就是说,借由这一封奏疏,你和王朝贵便在暗中达成默契,平分剑南道的默契。同时,如果你将二十一年前绵州水患时,公孙枭杀良冒功的事如实禀明陛下,王朝贵自然会更感谢你。”
“可这件事,张怀恩也出力不少。张怀恩不能写吧?”
他一壁想着,一壁自言自语回答自己的问题。
“不能写,我暂时得罪不起张怀恩。而且,我动了他安排在巴蜀的棋子,这个怨,是结定了。但替他瞒下二十一年前的罪行,姑且算是弥补?”
若昭微微颔首,“就是这个意思。”
李世默扶案的手随之攥紧,瘦削的鼻梁在温柔得能磨去所有棱角的灯光下,依然有些凛冽。
“可这件事,我迟早要让他付出代价。”
“会的,一定能做到的。”
若昭笃定而寒凉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李世默闻言眸间闪过一丝希望。
“你有想法了?”
“有一个很粗疏的想法。”
这是压在若昭心上的大患,说到如何处理内侍擅权的事,她眉间忧虑之色更深,“但此法过险,也需天时地利人和,暂不是我们今日能说完的。”
听说她确实有想法,李世默不由弯下腰来凑近了些,“真的有?很危险?你会不会……”
“有危险的不是我啦,”骤然拉近的距离让若昭下意识地想躲,这些年反反复复警告自己的话几乎成了一种生理反应,“谋士哪有没把别人算计死,先把自己赔上去的?”
为谋者先保全自己。这话李世默之前也信,只是也算见识过她的行事作风,对她能做到几分,他很怀疑。
看到李世默一副完全不相信她的模样,原本还凝肃着的若昭一瞬间破功。
“哎呀哎呀,你放心啦。我命浅,怕死怕得要死,不会有事的。”
命浅……
这个词让他的呼吸又重了几分。
她能挑动他情绪的词太多,随便一个,就能让他的心绪起起伏伏几个来回。
这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吧?李世默反反复复确定着自己的心意。和当初与薛瑶在一起的命定而趋于安定的感觉不同,对她的感觉,就像挣脱开命定的锁链,时时刻刻魂牵梦绕,担惊受怕,牵扯他每一寸血肉,每一寸心思都在为她颤抖。
见手边迟迟没有声音,若昭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试探着道。
“我们……继续?”
鼻音很重的一声,“嗯。”
“至于为何要明着举荐公孙致和,除了你说的两层意思,我还有一层考虑。杜宇和公孙致和,是有家仇的。毕竟,在杜宇看来,公孙致和这个人,没有资格姓公孙。”
“那就是我们替朝廷考虑,给杜宇再设计一重牵制。朝廷用杜宇为西川节度使,绝对不用担心东川西川勾结。”
“对。这是替朝廷给杜宇安排的第三重牵制,还有第四重。”
“还有?”李世默愕然,“是什么?”
淡然的声音吐出几个熟悉的字眼。
“公孙嘉禾。”
“她也要做文章?”李世默更加愕然,“毕竟被关在节度使府高台装疯十一年,再动她,不太合适?”
“别担心啦,”若昭本是随口安慰,骤然又想起公孙嘉禾第一次出现在节度使府时差点扑到手边这人怀里,心下一阵膈应的不舒服,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从头到脚把端端正正跪坐着的李世默打量了个遍。
“你很担心她?”
对上小姑娘警惕又探究的目光,李世默哭笑不得。
你想哪儿去了?杜鹃命殒凤栖阁之后,杜宇就把嘉禾当做自己的亲妹妹来疼爱。你动了公孙嘉禾,杜宇这步你辛辛苦苦埋的棋,岂不是白下了?
第十章 公孙:长夜相伴
他这般想着,便也这般说了。只是这般说完的时候才发现,手边这小丫头,貌似,没声了?
若昭此刻确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托着腮的那只手悄悄挪挪,把半边红透的脸不动声色遮住。在李世默视线看不到的地方,一向万事应付裕如的李若昭,表情不可谓精彩绝伦。
那句,“你很担心她?”
跟查岗似的。
她是疯了吗?
她对自己恨铁不成钢地挤眉弄眼。
若昭坐着本就比他跪着要矮,半边脸遮住,更是让人无从看清神情。李世默俯下身,想看清那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下到底怎么了。只是透过指缝,隐约察觉她的脸微微发红。
不太清,也可能是烛火照的。
“怎么了?”
“咳……不是什么坏事,杜宇不会反对的。”
若昭轻咳一声,摸着自己的脸感觉好像不似刚才那般烫了,她才敢放下捂脸的手。
“我的打算是,把公孙嘉禾带回长安,请封个郡主之类的。让长安朝廷觉得,杜宇有个人质在他们控制范围内,对杜宇更放心。同样也是在长安,嘉禾有我们照应着,自然不会亏待她。”
“这样……”
李世默若有所思地直起身,不再牢牢盯着她不放,“确实可行,嘉禾在长安,我们总有办法护她周全。受封郡主,锦衣玉食,杜宇也会放心的。”
刚刚的插曲把若昭的心思全搅乱了,她忖度片刻,之前零星的想法整理成的腹稿,又顷刻间乱得稀碎,一再想着是不是把该说的都说了。
“应该就是这些,我觉得,奏疏上需得注意的细节。嗯……还有问题吗?”
这般的语无伦次让李世默不禁莞尔,
“你是不是,说掉了,天师道该怎么办?”
“啊……啊?”
好像是?
对上那双恍然大悟的眸子,李世默情不自禁想伸手摸摸她的脑袋,又下意识忍住。心下来来回回忖度之后终是一咬牙——反正之前也碰过了。
带着温意的指尖一再揉了揉她的长发,又碎又软,凉凉的,手感极好。
“那你听我说吧。天师道,为首者野心不小,能伪造出钦差銮驾,能组织数万青壮牵制节度使府兵数日,假以时日任其发展,其后必成大患。”
他顿了顿,望着若昭的眼神愈发真诚恳切。
“但所谓,官逼民反。天师道走到今天,剑南道节度使本身的懒政与暴政助推不少。归根到底,他们不过是走投无路拿命挣口饭吃的小农,如果他们自愿放下刀棍回到地里,当然是最好。所以,我们得给他们营造这个环境,也要给足他们这个时间。
“这个情况,我会如实向父皇禀告。至于最后的处置,我会建议由西川节度使出面安抚招降,整顿民生。一年之内,自愿脱离天师道的,此前既往不咎。一年之后,继续聚众生乱的,必须严厉镇压。这样的安排,你看合适吗?”
这样的安排,不该说合适。应该说,恰好,非常合乎若昭一开始的打算。
而且那个“西川节度使出面”,绝对堪称妙笔。深谙若昭一直强调的所谓“替朝廷考虑制衡西川节度使”之妙,深谙到活学活用。
他比她想的还要懂她的心思和路数。
千回百转而感慨万千,她最后嗔了他一眼。
“那你还要问我?”
“那是当然。”若昭那一眼眼波流转让他分外舒泰,李世默起身,活动活动筋骨,转而取来书桌上的笔墨纸砚。
“既然奏疏的问题已经讨论得差不多了,择日不如撞日,我现在就动笔写了,还有哪些细节问题,也好请你把把关。”
“现……现在?”
他回头,对上她一双眨巴眨巴的眼睛,颇为无辜。
“不然呢?你今晚说了那么多,改日再写,忘了怎么办?”
少来!
若昭内心默默腹诽,谁不知道三皇子宣王殿下博闻强识过目不忘,理论上这么好的脑子,过耳也应该不忘。忘了这种事,根本不存在好嘛?
可转念一想,晚上吃了不少,现在睡也睡不着,不如盯着他把奏疏写完。
念及此,她旋即轻咳一声。
“那……你帮我把之前放在书架上的《计然策》拿过来,旁边还有一叠朱栏纸,一并拿过来吧。”
又是这般使唤他使唤得顺手,李世默暗笑,一种奇妙的喜悦之情如泡泡一般咕噜咕噜冒出来。
替她安置好书册与稿纸,又在自己面前铺好笔墨纸砚。一人托着腮专注地盯着指尖下的墨笔小楷,时不时拿起笔在稿纸上记上几笔。一人对着长卷宣纸凝神细思,粗粗在纸上列下几处要点和行文的起承转合。
上一次写这类奏疏还是从河南道回来,现在想来,当时的萧岚该是应了若昭的请求,替他草拟了一份。
当初的安排,李世默并不太喜欢。但迫于自己实在不懂官场上的弯弯绕,只能由萧岚代笔。回想起当初萧岚的遣词造句亲疏得当,他亦不得不承认,这位风流名声盛传京华的萧二公子,是她一早就安排好的棋。
想到这些,李世默的下笔如流水,也随之一顿。
他一手欧体字写得极美,笔力劲瘦而不枯,运笔流畅而不轻浮。大抵得益于自小宁妃娘娘管教严格,连同写字也是下了功夫的。颜柳过于方正而雄健,他小时候学不来,书法走的是欧体方圆兼备,严谨而疏朗的路子。
他方才意识到,这似乎是他们第一次坐在一起没有说话,却也不觉得尴尬。某种绵长而安逸的气氛在他们之间流淌,只有若昭偶尔翻过一纸书页的声音,昏黄而微凝的长夜里,窸窣如草木。
一声一声地,挠得他心慌。
李世默偷偷瞟了一眼左手边那个埋首于书册的女子。相比李世默家学良好,若昭除了幼年跟着杨太傅读了些书,后来去了云山,读书写字走的都是野路子。和她谋事的沉着稳健不同,她的字倒是分外清逸不拘一格,又加上身体底子虚,写字使不上气力,有些轻飘飘的。要是让那些老夫子看见,估计又要贬斥为异端。
大抵是光线不好,他看不清她在纸上抄抄画画些什么。目光遂从握着湖笔的小手往上看,女子颤动的眼睫,微抿的嘴唇,曲折且流畅如画的侧容。每一处,曲折的角度都刚刚好。
写奏疏写奏疏,李世默反反复复警告自己,别老想些有的没的。
提纲大致写得差不多了,他凝眉,开始铺排草稿。
“臣夙奉明诏,敢不忧心……”
写着写着,耳边传来极细的一声嘤咛。他闻言侧目,却发现一开始还在盯着书册的若昭伏在矮几上睡着了。许是太困的缘故,睡着的时候也没注意什么形象。长发散了满张桌案,露出了她如天鹅线条流畅的侧颈。一只手垫着小脑袋,另一只手任其自由垂落。
而那只不知道该放哪儿的手,指尖恰好落在他跪坐的膝上。
翻书的窸窣声消失之后,夜,实在是过于安静。
过于安静的后果就是,他的每一处感官,都在阒寂无声的溶溶夜色中被放得无限大。
接触的只是指尖的一点,入春衣服还不算薄,他却能清晰察觉到膝上的那一点带来的酥麻颤抖,如涟漪般一圈圈漾开。
带动他整个下半身一阵异样的不安。
带动心跳声声叩击在他的胸膛,越来越快。
不能再看了。李世默一再念叨着,他集中精力盯住素白宣纸上几笔如坠石初月的点横撇捺。
“敢不忧心……”
嗯……然后该写什么来着的?
第十章 公孙:黄金万两
若昭睁眼的时候天色还是蒙蒙亮,四月十六日的蒙蒙亮。这一日,公孙杜宇和公孙致和已经率军向北开赴新繁至成都一路,凌风和雪澜已经出城寻找雪晴孤鸾的踪迹,公孙嘉禾还在和关河不知道为哪件事又吵起来。
不过这些都是发生在节度使府别院外的事,此时此刻,从榻上爬起来的若昭还有些睡眼惺忪,眼前一片雾蒙蒙的。她费力地揉揉自己的眼睛,直到看清眼前一个熟悉的,白衣的背影。
实在是太过熟悉,她还能记得六年前那次令人尴尬的相遇,喝醉了的她伏在枝头,看到踏碎花瓣而来的一袭白衣,拽着红绳开心地一跃而下。
之后发生的事不太美好,若昭不欲多想,便开口问道:
“你……昨晚一直都在这儿?”
白色的背影闻言一怔,正在收拾地上床铺的手飞快地卷起床铺,连同枕头一并抱起,正准备收拾到耳房里。
大概是刚睡醒,李世默的声音有些哑,还答非所问。
“醒了?”
“嗯。”
她闷闷地点头,脑子里叽里咕噜搅成了一团浆糊。
什么时候睡到床榻上的?
难道是自己看书又一次睡着了?
看书也能睡着,听起来她这个谋士,不怎么靠谱?
李世默自然不知她小脑瓜中的起起伏伏,他目光扫了一眼从被子里半撑起身体的若昭,尴尬地轻咳一声,旋即又转身背对过去。
“早上还凉,先躺回去吧。”
若昭低头,身上还是昨夜那件打底的薄纱裙,只是睡醒之后有点乱糟糟的,从被子里钻出来的时候,半边圆润的肩头和锁骨和晨间春风撞了个满怀。
赶紧讪讪地拉高被子把整个人都裹进去。
昨夜李世默看她趴在矮几上睡着了,本来是想唤阿澜姐给她换上寝衣的,又怕她浅眠,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只得小心翼翼替她脱去外袍,抱上榻,掖好被子之后又实在不愿意走。
遂去耳房抱了铺盖枕头,和十日之前那般,躺在能看得见她睡颜的地上。
只是怕她晚上醒了没人照顾而已。
只是这样而已。
李世默安慰自己。
收拾了地上的东西套了件外袍,他坐在床头,伸手揉了揉她刚睡醒还耷拉着的满头碎发。
“我叫阿澜姐来帮你洗漱?”
若昭闻言抬起眸子,刚好看见他眼底一片的青黑。
“你……昨夜没睡好?”
“睡了,只是有点晚。”他尽量轻描淡写,“昨夜把奏疏草稿写完了,想等你今日看看。”
李世默没说的是,自从若昭趴在他身边睡着之后,他整个人都陷入心猿意马而无法集中精力的状态中。他文采风流虽比不上萧二公子倚马可待,行文流畅一气呵成还是能做到的。
结果昨夜,他对着一张白纸,墨都滴了一大片,硬是一个字没挤出来。
“那还等什么呀!”
若昭不知他心绪杂乱,一骨碌从被子里钻出来,又突然想起身上的裙子实在不怎么能见人,再一次讪讪地缩了回去。
“正事要紧正事要紧,现在就看看嘛。”
拗不过这小丫头,李世默起身取来写了一晚上的奏疏草稿。若昭趴在床头,借着窗外照进的一束天光,一字一句仔细看着宣纸上的点画方圆。
“没什么问题了。”
李世默的文字功底本是极好的,自然是没什么问题。他哑着嗓子应了声。
“嗯。待会儿我便誊抄一份,让杜宇派人连同尚方剑护送到长安城。”
总算从她那探究般的眼神中逃离出来,李世默揉了揉有些肿的眼睛。
真的很明显么?
黑了一圈?
以后熬个夜用个功之后是不是该用妆粉遮一遮免得她担心?
这般零七碎八地想着,李世默脚步倒是不顿。按照之前的打算,他今日需得召集成都各曹属吏,商讨成都战后整顿修缮的事宜。好在不算特别麻烦,公孙致远围城,主要毁坏的是北城墙,调集守兵加紧修缮。加之公孙致和守城时调集了不少诸如粮食的民用物资,都得一一抚恤赔偿。
晨间召集百官议事,零零碎碎的细节讨论了一早上。午间匆匆吃些干粮,嘱咐了长公主别院的膳食后,李世默便开始着手召集人马,一间一间屋子查抄节度使府。那封昨夜几乎通宵达旦草拟的奏疏,若昭那里虽然过关了,他总觉得还能加点什么。
比如,针对多地反映的公孙枭赋税问题,那么重的负担,那么多缴税的名目,除了向上交给朝廷,向下养着数十万军队外,总还有些剩余。
万一查抄公孙枭的老巢查到点什么呢?
果不其然,也就在李世默在书房中耐下性子打磨润色奏疏时,有小厮得了通禀,兴冲冲地进书房赶来汇报。
“殿下!殿下太英明了,真的有!”
正在舔墨的毛笔微微一滞,骨节分明的手停在端砚边,如墨池旁的白玉雕。
“有什么?”
“有黄金!殿下,是成箱成箱的黄金!”
笨重的圆木箱一个接一个从节度使府主院高台中搬出来,整整齐齐在院中码了一溜儿。负责记录的小官一边点着箱子,一边在稿纸上飞快地算着。每个木箱上都积满了尘埃,有些手脚麻利的小厮赶忙上前用湿抹布掸掸灰尘,揭开尘埃乱舞的木箱里是一团一团闪着金光的元宝。
李世默走出书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我记得……这个地方曾经是公孙嘉禾住的?”
“是的,顶层阁楼是公孙小姐住的,可谁能想到这阁楼底下还藏着东西呢?”办事的小厮跟着李世默身边,颇为机灵。
阁楼约莫三层楼高,之所以习惯被他们称之为高台,主要是除了顶楼可以住人外,以下皆是实心的,唯有盘曲环绕而上的仅容一人宽的楼梯。
而这次发现黄金的地方,正是这座高台阁楼的地下室。
听到风声出门的还有公孙嘉禾,回到节度使府后终于不用住手可摘星辰的阁楼。她挑了一出偏房,舒舒服服地窝在里面,再时不时逗逗护卫节度使府上下忙得焦头烂额的关河。难得闲下来,又听说自己之前住的地方出事了。
“真的有宝贝啊?”溜到院子里看到满箱满箱的黄澄澄,公孙嘉禾的眼睛也忍不住放光,“我之前住顶楼的时候,半夜偶尔会听到楼下传来人来人往的声音,说不定就是那时候公孙枭派人在楼下藏金子的。”
李世默负手立在院中,饶是春阳暖人,一张崩得死死的面容也没有丝毫暖色。听到公孙嘉禾的话之后,他微微挑眉。
“你确定?”
“大概没错,有些日子的晚上,确实能听见楼下搬东西的声音。”
“嗯。”
李世默负手,绕着几十个木箱缓缓地踱着步,脸色依旧没有丝毫的好转。
“搬完了吗?总计多少?”
负责点箱子的小厮忙送不迭地回答道。
“启禀殿下,算上最后一箱从地下搬上来的,总计三万七千六百九十一两黄金。”
第十章 公孙:授受不亲
“我的天呐,那么多金子吗?”
在李世默开口之前,公孙嘉禾捂着嘴巴惊叫了一声。
叫完之后大概是才意识到不妥,她捂着嘴巴,唯一露出的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四处咕噜噜打量了一番,才偷偷摸摸放下手,扯了扯宣王殿下的袖子。
“殿下,您打算怎么办?”
李世默心下正盘算着如何处理这些东西,一双小手扯着他袖子的力气实在不容忽视,沉凝的目光还未收回就直直投向公孙嘉禾。嘉禾哪见过宣王殿下这般神色,骤然而至的寒意震得她下意识一凛,讪讪地把手放下来背在身后,嘻嘻一笑,颇为无辜。
他这才收回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若无其事地负手绕着这几十个箱子迈了两步。不动声色之间,和公孙嘉禾的距离又拉得远了些。
“先把这些东西登记在册,收起来吧,等杜宇和公孙致和回来再说。”
小厮得了令便七手八脚地忙起来,招呼着军士和壮丁把箱子重新封好,拴上麻绳架上圆木,三三两两把数十个箱子陆续搬到清空的库房中。
这厢有小厮和壮丁在收拾,李世默得了个空,转而唤了声尚在远处的睁大眼睛看戏的公孙大小姐。
“嘉禾。”
“诶!殿下,什么事呀?”
听见李世默叫她,公孙嘉禾凑到他跟前,眨巴眨巴眼睛扬起小脑袋。
幽禁高台足不出户十一年,公孙嘉禾走路还是免不了带上自己十岁的习惯,她蹦蹦跳跳两步,跳到宣王殿下跟前。李世默偏高,而公孙嘉禾十一年没怎么出门,长身体的年纪吃喝都成问题,个子还是小不点一般的模样,只有他肩膀那么高。
李世默本来是想跟她说,你二十一岁了,男女授受不亲,有些小事还是注意点,诸如不要随随便便拉着男子的衣服,尤其在大庭广众之下。
看到她比寻常女子要矮上一些,他又免不得想起她被关起来足足十一年的事。十几岁的时候正是读书学礼的时候,估计也没人好好教,所以才养成她如今实在不谙世事的模样。
一时半会也强求不来,他斟酌着语句,尽量说得委婉。
“你已经二十一岁了,以后总要,与人交往,总要嫁人。有些礼,还需慢慢学起来。”
“哦。”
公孙嘉禾虽然没被教过点什么,脑子却不笨。想到扯着宣王殿下袖子时他骤然闪过的冷意,多半就是指这件事了。便自觉往外退了两步,刚刚还眨着眼睛仰望着他的脑袋耷拉下来。
“知道了。”
会不会话说得重了点?
李世默脑子刚闪过这个模模糊糊的念头,随之而来的就是昨夜若昭警惕的目光,外加那一句探究意味十足的话。
“你很担心她?”
他自顾自地摇摇头。
没有没有。
随之一顿的脚步又抬起,李世默继续往书房走去。
接下来的几天他依旧从容不迫地料理着节度使府的琐事,时不时会有小厮过来告诉他又查抄到什么,成都府有哪些民事动向。这些事虽然繁杂,好在李世默本人耐心且细致,多打理几次,便处理得愈发得心应手。
平日里政事不太忙的时候,李世默都会抽空去别院陪若昭用膳,顺带说说这些日子遇到的情况。无论自己是否能够处理,事无巨细都与她一一道来。
“今天有些意外收获。”
李世默夹了一筷子青蔬放到她碗里,自己也吃了一筷。这几个月陪她吃饭,李世默也习惯了她的口味,千篇一律稀粥配青菜,又素又淡。外加不能少的甜点,酥皮的糯米的,这倒是换着花样吃。
“搜到了一册账本,公孙枭记了历年和张怀恩的分赃,每年私下塞了张怀恩多少银子。”
若昭埋首搅着碗里稀粥的手一滞。
“这可是个好东西,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这个东西铁证如山,送到朝廷便是明明白白拆了张怀恩的台,得罪不起啊。”李世默舀了一勺子粥,连同自己的不甘心咽下去。
“可我又不想就这么算了,都是搜刮的民脂民膏,还有之前查抄到的三万多两金子,凭什么不吐出来?”
话说得凌厉,李世默的脸色倒是依旧温凝从容,若昭瞧着他面上盖着的淡然,终是叹了口气。
“确实不能就这么算了。也不能现在就递上去,先留着吧,以后算总账总是用得上的。”
听到“算总账”三个字,想起几日前她说已经有一个粗疏但不太确定的想法,李世默从埋首的粥碗里抬起头来。
“这事儿不危险吧?”
“还是有点风险的,我暂且拿不准,还得多方考量一些,但凡动手,于国体都是伤筋动骨。我必须要把这事儿处理得获益最大损害最小……”
“我是说你。”
“嗯?”
正欲把手伸向白白胖胖糯米糍的小手再次一滞。
“我是说你,”李世默替她把那碟扑了雪花似的糖霜的糯米糍递到她手下,“你不会有事吧?”
“我……好得很啊。”
这般说着,她心虚地拈了一块糯米糍送到嘴里咬了一小口。又放下,舔舔手上沾满的糖霜粉。
“倒是你,心系一下大唐神器百姓安危不可以嘛?”
这话当然是玩笑话,李世默的心思若昭还是清楚的,两人吃饭时说话,说着说着也没打算正经到哪儿去。
更何况她还埋头吃着甜滋滋的糯米糍,平素里吃甜点舔手指是习惯,如果李世默在场她还能为了注意形象忍得住。万一正巧说起正事分去了注意力,舔手指就成了忍都忍不住的下意识动作。
“你行事向来诸方面考虑完善……”
李世默牢牢盯着她伸出粉嫩小舌头舔手指的模样,喉头一滚,哑着声音道。
“自然,不用我担心。”
李世默灼热的目光盯着她不太习惯,若昭无所适从地偷偷摸摸四处看看,又下意识摸摸鼻子,挠挠头发,轻轻“唔”了一声。
不过她好像忘了手指上还沾着些许没舔干净的糖霜和亮晶晶的唾液。
“糊到鼻子上去了。”
李世默看着她灵巧的鼻子上隐隐约约泛着些许光泽的东西,无奈地轻叹一声,没忍住,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她的皮肤很细很软,鼻尖也是,指尖有凉津津的湿意。
“殿下,殿下!我哥他们回来了!”
公孙嘉禾蹦着欢快的步子跳进别院正房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副画面。
第十章 公孙:礼仪之事
公孙嘉禾站在门口愣了愣。
什么情况?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关河跟她说过,现在屋子里的那个女人是熙宁长公主殿下,当今圣上的幼妹,宣王殿下的姑母?
而且,貌似,这位长公主,在四年前,嫁给了那年春试探花郎,兰陵萧氏大公子?
就算她现在寡居,那好歹也算,出阁少妇?
几天前她不过是扯了扯宣王殿下的袖子,就被教育说要守礼。那现在宣王殿下的手,可是放在一个女人的鼻子上。
那么根据这个逻辑,宣王殿下,这是在,调戏,有夫之妇?
而且这个有夫之妇,还是他长辈?
是这样子的。对吧?
公孙嘉禾怕自己想错了,来来回回思考确认了好几遍。
天哪,那她这是看到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就在公孙嘉禾傻愣在门口的时候,若昭下意识躲了躲对面伸来的指尖。李世默手一抖,便若有所失地缩了回来。
他握紧那只碰过她鼻尖的手,似乎还能察觉食指一侧蹭到的,凉津津的湿意。
一时恼怒。李世默闷闷地想。
一定要好好教教这丫头的守礼,随随便便闯门到底是什么习惯?
他这样想便这样说了。
“嘉禾,前几天不是跟你说过吗?你年纪不小了,以后要懂点礼,进门一定要先通报敲门。”
嗯?
宣王殿下,您确定几天前是这样说的吗?
脸呢?
这话她当然不敢当着宣王殿下的面明说出来,公孙嘉禾站在门口,眼珠子一转,一个坏心思计上心来。
“姐姐,熙宁姐姐!”
公孙嘉禾哭哭啼啼地唤了声,便冲进来不由分说扑到李若昭怀里。她软软糯糯在若昭胸前的衣襟蹭了蹭,双手环上若昭的脖子,得意洋洋觑了李世默一眼。
“我是来找我熙宁姐姐的,哪有姐姐妹妹的还要敲门的道理?”
若昭生于承光二十二年四月,公孙嘉禾生于承光二十二年五月,于情于理,嘉禾叫若昭一声姐姐,不为过。
只是这样一来,从辈分上看,李世默是李若昭的侄儿,公孙嘉禾管若昭叫姐姐。那李世默和公孙嘉禾的关系……
宣王殿下不是要跟我讲歪理嘛,我就占你便宜。
公孙嘉禾笑眯眯地看着对面的李世默,就是这样想的。
“嘉禾,下来!”
“她还病着,别乱折腾她。”
病倒是没病,只是她一向身体弱,没病跟常人病着的状况好不了多少。
这个时候比较懵的是若昭,一向把万事都算得很清的她难得有些吃不准。以她的感觉,貌似这两人之前有什么过节?
可是能有什么过节呢?
以李世默的秉性,很难吧?
想了想,公孙嘉禾勒在她脖子上的双臂实在难受,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火气重,扑在她身上更是闷得慌。她勉强从她和公孙嘉禾身体间挤出一只手,拍拍她的肩膀。
“嘉禾,有什么下来说。勒得我快喘不过气来了。”
听到她说快喘不过气来,李世默一记更锋利地眼刀直接杀到公孙嘉禾身上。嘉禾吓得手一松,就从若昭身上落了下来。
等到她扎扎实实踩在地上的时候,公孙嘉禾仍是心有余悸。那一瞬间她真有一种感觉,如果她再不下来,宣王殿下会直接过来拎着她的衣领把她扔出去。
折腾够了,公孙嘉禾也知道自己刚才闹得有些过分,绞着手扭捏道:
“那个……也没什么别的事,我哥回来了,说是城外的事处理得差不多了。”
她哥指的自然是杜宇,所谓城外的事,应该指的就是杜宇与公孙致和在新繁至成都一线设伏,防止天师道南下威胁成都。
既然杜宇回来了,那就说明天师道已经构成不了威胁,若昭很快恢复了一开始的从容淡静。
“行,麻烦你叫他进来吧,我们这儿收拾收拾,有些事情还需与他商量。”
等到杜宇进来的时候,李世默还在略带不怿地盯着公孙嘉禾蹦蹦跳跳离开的背影。
难得看到宣王殿下露出这般神情,杜宇瞄了一眼公孙嘉禾,又揣摩着坐在上方那位主子的心思。
“是小妹不懂事惹到殿下了?”
岂止。
李世默轻咳了一声,在若昭身上上蹿下跳的,万一伤到她了呢?
“嘉禾不小了,望之平日里也要好好教导她。不求知书达理,基本的礼仪还是要讲的。率真虽好,只是这样的性子,怕以后出事。”
“嘉禾之前遭遇不幸,确实不太懂事,还望殿下多担待些。”
杜宇顿了顿,估摸着嘉禾确实得罪了这位越来越不好惹的宣王殿下,便起身叩首道:“有什么过错,末将愿代为受罚。”
“不是罚不罚的事。”若昭在一旁出声打了个圆场,“嘉禾这十一年来过得很苦,我和宣王殿下商量过了,打算奏请陛下,册封嘉禾为郡主。”
“郡主?是不是也要把她带到……”
若昭微微颔首,“确实要把她带到长安城去。”
这般说着,若昭便将请封杜宇为节度使,为保长安朝廷放心,需要安排公孙嘉禾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的道理一一和他陈明。末了,还向他担保道:
“还请望之放心好了,在长安,有我和宣王殿下照应,自然能保她平安。”
这样一来,杜宇总算是明白了宣王殿下为何要提醒教导嘉禾礼仪一事。在巴蜀自在些无妨。可到了长安,随便一句话得罪了谁,就不是装装疯卖卖傻能躲过的了。
这般想着,杜宇也不得不感慨宣王殿下为他家小妹考虑细致,不由更加感恩戴德。
虽然李世默本意并不如此。
不过,闲话休提。
杜宇随后大致介绍了和天师道的战况。公孙致远余党确实暗中和天师道私相授受,四月十八日,两支在新繁打打停停到第八日的军队突然合力掉头向南。所剩不多的数百骑兵开路,对着成都城杀将过来,步兵紧随其后,劫掠沿路村庄,大肆收缴余粮,征发村民运输物资,誓要在成都城从修整中缓过来之前打个措手不及。
不过,他们既没有想到杜宇和公孙致和在半路早已恭候多时,也没有想到李世默在成都稳定民心起到了大作用。以公孙致远手下乌合之众对抗杜宇训练的精兵,无异以卵击石。先锋骑兵遇挫之后,后续队伍亦如土崩瓦解之势纷纷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