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公孙:血色成都府(五)
“所以……”
公孙致和突然意识到什么,某个近乎天方夜谭又无比合理的推测闯进他的脑海中,将他所有扔在记忆角落的细节,逐渐全部联系起来。
“那罐碧潭飘雪中的砒霜,是你们自己下的?”
这句话他说得艰难,但他知道,这个结论,是目前最合理的。
公孙枭和公孙致和从一开始分析问题的时候,就本能将下毒者局限在经手过那罐茶叶的两个人,自己和对方。既然知道自己肯定没有下毒,那么怀疑的对象就只有一个。
却忘了,那罐碧潭飘雪,经手的其实还有另一个人,一个理所应当又出乎意料的人。
那就是宣王李世默本人。
公孙致和苦笑,当真是——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若昭并不否认他的猜测,只是幽幽吐出了这八个字。
“你也发现了,其实不难想,只是一个很小的障碍而已。就好像人们常常为了打开一扇门而苦于寻找钥匙。事实上,开门的方式有很多种,不一定需要钥匙。
“公孙枭在茶叶筒筒底下毒,设了一个延时的技巧以待观望。他觉得需要动手,就由着宣王把这罐茶叶喝完。如果他觉得不需要动手,就找个理由把剩下的茶叶取走或毁坏。这该是多么荒唐又漏洞百出的一个手段!”
说到这里,若昭自己都忍不出笑出声来。
“毒药一旦离手,谁也不知道那罐碧潭飘雪会发生什么。万一宣王殿下喝茶的速度太快或者太慢了呢?万一,那罐茶叶不小心倾覆,筒底的砒霜倒到上层去了呢?
“更可笑的是,你居然信了。并且在当时,居然主动对宣王殿下说出你的怀疑对象。当真是……”
若昭又带上她那标志性的,充满慨叹的笑意。
“沿着我设计好的道路走,一点儿都没让本宫失望。”
“其实有些细节,我早该注意到的。”
仿佛不甘心一般,公孙致和还是硬着头皮把他的观察说出来,尽管他自己都觉得实在太过于事后诸葛。
“比如,我当初发现茶水里有毒,是因为风吟擦桌子时手腕上的银镯子变黑了。却忽视了,谁会把镯子,戴在自己习惯用的右手腕上?
“再比如,树上一朵花落在茶水中,宣王殿下就让风吟把茶水换掉,实在是过于矫情了些。我猜,就算当时没有那朵花,宣王殿下也有本事用袖子假意拂倒那只茶壶吧。”
这些细节,当初都是明明白白发生在公孙致和眼前,他也不是没有心生疑窦。只要他耐下心来仔细想,不是不可能猜到其后
可是,他当时究竟在想些什么!
“对,你现在说的都对。”若昭适时送上自己的肯定,又颇为无奈地摊手。
“可你当时在想些什么呢?”她一针见血,又自问自答。
“我猜,你肯定在想,如何拿着碧潭飘雪有毒一事向宣王殿下示好,从中为自己谋利?所以,你理所应当,又顺理成章地认为,那个毒,是你的父亲下的。
“所以我才说啊,你完全按照我的戏本子走,还真是,叫人省心。”
好像还嫌这般说不够刺激人一般,若昭言辞间的利刃,再一次冲着公孙致和已经苦涩不堪的心扎去。
“哦,对了,怎么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不仅是你省心,令尊大人也颇让我省心。你看,他也怀疑那个毒是你下的。所以,从别院出去的那个清明节下午,他转手就把剩下的兵权,暂时交给了你那个蠢哥哥。”
她语意幽幽,颇有些慨叹。
“这招虽然拙劣了些,无奈时间短——又刚好时间短,让你们来不及多想来不及多问,偏偏就对上了你们父子的胃口。”
其实,已经不需要若昭继续说下去,公孙致和也明白了所有的前因后果。父亲最后选择了公孙致远而不是他,并不是想把他抛出去顶罪,而是他本来就笃信,这个罪,就是他公孙致和做的呵!
这些年互相猜疑埋下的伏笔,终于到了藏无可藏,躲无可躲的地步。只需一片茶叶一沉一浮的时间,鲜花着锦织就的华美的袍子掀开,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面具碎了一地,如落花零落,满目疮痍。
若昭望了一眼公孙致和此刻晦暗不清的神色,一时心下竟有些戚戚。她揭开琴布,指尖随性略过宫商角徵,却又突然失了抚琴的兴致,徒留一道波光粼粼的残音。
罢了罢了,这样的场面,耳濡目染,见得还不够多么?
她心下流转,又换了个话题。
“对了,回到我们之前说的话题。二十一年前,承光二十二年,绵州水患,令尊大人与入蜀的张怀恩勾结,其实还带来了另一个后果,一个当初公孙老将军从来都没有想到的后果。”
她怎么又把话题扯回去了?
若昭刚开口说“二十一年前”的时候,公孙致和心里“咯噔”一声冒出了这个念头。还没想清楚,只听见她继续说下去。
“说来非常好玩,这件事,可能是公孙枭当初决定最无足轻重的事,也是对当今巴蜀之局,影响最大的一件事。”
“什么?”
“承光二十二年六月十八,公孙成业去世的那一天,他的正妻刘氏,借着令尊大人的手,除掉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妾室,把她剥皮示众,扔在了北门正对的长庆街上。”
当时公孙致和虽然年幼不太记事,但成都城北鬼街的故事实在是太过有名而人尽皆知,他点点头。
“收拾个女人而已,当时的孙枭估计也没有多想。只是,那个小妾李氏的经历着实有些特殊,她在二十六年前生下过一对死胎,你知道吗?”
好像是,可能吧?
这些二十多年前节度使府的秘闻他其实并不关心,最多听过府上几个打长工的老妪随口说起过。公孙致和凝眸想了想,似乎确实有这件事。
“其实,那双儿女并没有死,李氏为了孩子的安危,暗中调换,把那两个孩子送出府。很不巧的是,那两个孩子,后来都很有名,你一定认识。”
若昭话说得笃定,笃定到公孙致和心头一慌,下意识问:
“谁?”
“那个女儿,叫杜鹃,是曾经一度出入节度使府的凤栖阁头牌姑娘。而那个儿子——”
她突然绽开一个无比灿烂明媚的笑容,笑得公孙致和慌乱之意更甚。实在是他已经意识到,每次她这么笑的时候,就意味着这个手段诡异老辣的女子,又开始算计人了。
公孙致和心头起伏不宁未消,只听得若昭缓缓吐出几个字。
“就是如今的征南将军,杜宇。”
第十章 公孙:血色成都府(六)
“杜宇,那可是你的老朋友呀!”
若昭眉眼弯弯笑意更深,“哦对,差点忘了,之前跟你说过,令尊大人替你夺了杜宇花了整整九年打下的剑南道南方军权,杜宇只怕是把你们父子俩,恨到骨子里了。”
“哎呀哎呀哎呀……”她又咧嘴发出啧啧声,“看我这说的,不好意思,又往你伤口上撒盐了。”
她的道歉毫无诚意,公孙致和的脸色再一次变得铁青。
“你以为我会信你的话?”
“信不信这不是明摆的事嘛。”若昭一脸无辜地耸耸肩,“举个最简单的证据,如果杜宇不是公孙成业的亲子,那为何一代枭雄杜宇,初见公孙嘉禾时,宁肯把自己的把柄交给公孙枭,也要发了疯似的对公孙嘉禾那般好呢?”
这是一个问题,就在不到一个月以前,节度使府的后花园,公孙致和还和面前这个还是小熙姑娘的人说起过。说,杜宇对公孙嘉禾的情有独钟,非常可疑。
“这个问题困扰你们一家人很久了吧?其实答案很简单,公孙小将军你现在应该明白了。只是因为,公孙嘉禾,是杜宇同父异母的妹妹。
“这些,也是我最初怀疑杜师爷的缘由。杜宇对公孙嘉禾的反常之举,想来公孙枭也颇为放心不下。对于这个人,公孙枭必然会派自己的心腹去查杜宇的底细。这个心腹是谁呢?只有可能是深得他信任的杜师爷。”
若昭如说书的一般,话锋一转。
“但是,只有在我亲自查过杜宇的底细之后才发现,杜宇的底细其实并没有那么难查。他在眉州赋役从军,离益州不远,正南毗邻。从杜宇在眉州的故居顺藤摸瓜,不可能不知道杜宇生在益州成都府,更不可能不知道,杜宇曾经有个妹妹。”
毕竟连虞让那小子都能抓到蛛丝马迹,杜师爷痴长数十岁,又背靠公孙枭这样的大山,没理由查不出来。
那就只有一个理由来解释,杜师爷在查杜宇此人背景时,阳奉而阴违,看似兢兢业业,实则偷了不少懒。至于这偷懒的缘由,要么因为他是杜宇的人,要么就是因为,他始终在借杜宇一事,转移着公孙枭对另一个人的注意力。而那另一个人,才是杜师爷真正的主子。
果不其然,她刚做出此等猜测,随后孤鸾就向她摊了牌。
说,这些年他一直充当巴蜀杜师爷和长安城王朝贵的通信使者,而王朝贵和杜师爷一直支持上位的对象是,公孙致和。
局面豁然开朗。
但这个局面对于此刻的公孙致和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他本以为控制住手上的熙宁长公主,就算背负了弑父的骂名,剑南道节度使一位他势在必得。
历史是给胜利者作传的,他可以说服自己,不在乎这些骂名。
然而,面前的熙宁长公主尚且没有完全控制住,他便再一次陷入腹背受敌的状况中。天师道在北,剑锋已然直指益州。杜宇如果真如她所说,那便是板上钉钉的敌人。公孙致远目前已经控制住公孙枭剩下的直属兵力,如果他知道了自己谋害父亲,必然会不顾一切与他反目成仇。
除非他现在退守泸州,把剑南道南部八九万兵力控制在手,否则他将无一兵一卒。
但这一选择无疑等同于放弃剑南道的腹心之地益州,放弃节度使府,那他之前所做的全部努力,就白费了。
“你看,你现在是不是也知道,自己已经是个光杆司令了?”
仿佛像看穿他正在想些什么一般,若昭再次一针见血,“其实你现在还有一个选择,放弃益州,回到泸州,带着数万山地军反攻北方。”
当然不行,公孙致和想都没想,心里早就已经把这个提议否决了。
“也对哦,你动用南方山地军,一旦南方诸夷起兵反叛,南方失守,你就真的陷入腹背受敌之境。更何况,离开益州,失了掌握节度使府的先决条件,即使王朝贵,估计也不会再帮你了。”
看到公孙致和下意识地摇头,若昭哂笑。正如她先前所说的那般,公孙致和真的是在权力面前跪久了,站不起来了。
对于这样的人,若昭一向不太喜欢嘴下留德,她莞尔。
“毕竟,这位枢密使大人不仅想报二十一年的家仇,更想在剑南道节度使府分一杯羹,并没有什么慈善心肠。”
见公孙致和长久没有说话,她瞄了一眼早已躺在地上气绝良久的杜师爷,继续道。
“我之所以首先动手杀了杜师爷,就是想让你摆脱王朝贵的束缚,真正选择你最适合的路。
“趁现在公孙枭的死讯还未传出节度使府,你还有时间权衡。接受与我的合作,你将拥有剑南道东川数州。而且,不是让你当一个空有名号的立义将军,而是实打实的,军政民政,都归你一个人说了算。
“如果你拒绝了本宫这个主意……”
若昭抬眸,示意了沉默挺立在一旁的凌风。
凌风正听得入迷,一边听一边暗中慨叹面前这女子当真是不容小觑。这样的人小小年纪就创立风波庄并不意外,也难怪自家宣王殿下前所未有再三拜托,说无论如何都要护她周全。
那般郑重的神色,竟然是连提到薛二小姐都没有过的。
他心下偷偷感慨万千,突然被若昭望了一眼,赶紧晃晃脑袋把脑中的杂念清除,上前一步,凛然之意让对面公孙致和为之一震。
凌风的配合让若昭颇为省心,她心满意足地回头,接着替公孙致和条分缕析。
“首先,我不介意现在就动手杀了你。虽然你背后王朝贵有撑腰,可巴蜀他毕竟鞭长莫及,你死了,死因推给谁都行。留你一命,只是不想平白给宣王殿下添些麻烦。
“其次,公孙枭的死讯一旦传出节度使府,就算公孙致远是个窝囊废不能耐你何。可传到公孙枭那些能征善战的部将耳中,你看他们会不会杀进节度使府,活活把你撕了?
“当然,他们或许不是真的想替旧主报仇。只是公孙致远无能,你又背负弑父之罪,杀进节度使府,总能分一杯羹,你说是不是?”
是。
公孙致和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节度使府中那些虎狼之士,对自己的父亲只怕早就有贰心。如今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打着替旧主复仇的旗号,杀进成都城这件事,不难。
可他还是心有不甘,一口气千回百转,郁结不出实在难受。
“你凭什么让他们相信,家父已死,还是……”
还是我杀的?
若昭颇为淡然地摊手。
“公孙小将军,你看看令尊大人的头颅,还在这屋子中吗?”
一直在与若昭拉锯牵扯的公孙致和闻言背后一寒,自他动手亲手砍去父亲项上人头之后,就再也没敢回头看向那个方向。如今被她突然提起,一时间让他忘记了那个迈不过去的门槛,闻言向刀曾所至的地方望去。
真的没有了!
除了一句腹部被刺穿的无头尸体,遍地是血,唯独没有那张他闭上眼就能想起的脸。
刹那间,公孙致和面如死灰,再也兴不起一点波澜。
见状,若昭适时解释道。
“我有个好朋友,修得一些轻功秘术,就在刚刚,她带着公孙小将军的那点功劳,已经出了节度使府。只要你愿意和我合作,我便把她召回来。如果你还是放不下那点侥幸的心理,你现在就出不了这扇正厅的门。等到那些府将杀到,随便一个人,都能替我顶了杀你的罪名。”
话已说尽,若昭收起了挂在脸上未曾淡去的笑意,言辞缓缓,下了最后的通牒。
“决定吧,你的时间,不多了。”
第十章 公孙:长忆昨日长安
与此同时,成都城内一处不起眼宅院的地下室,油灯昏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糜烂的味道。地下的湿气与尘埃混在一起黏在墙上,昏黄的石墙也糊上一层又黏又腻的泥。
一个衣衫破烂的女子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在地上蹭得黑乎乎的布衣因为太久没换,皱巴巴地黏在她身上。她的右手腕上,还被一根小臂一般粗的铁链拴住。
她骤然睁开双眼,饶是地下室内这点暗得可怜的光,眼睛也有些经受不住。她伸手,手背下意识捂住自己的眼睛,与堆满干草的地面摩擦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
今天,是什么时候了?
她张开手指,透过指缝见一点点灯光,看着头顶张扬肆虐的尘埃。
桌角还放着几块硬邦邦的馍,那是杜师爷走之前怕她饿死,放在桌上的。她不用担心下药,既然要折磨她,自然要当着他的受折磨才好。
她掰了一小块,塞进口中慢慢咀嚼着,就着分泌的一点可怜的唾液,嚼着嚼着,竟嚼出了些许发酸的甜味。
果然是年纪大了,再酸的东西,吃起来也是甜的。毕竟,谁也不知道吃完了这块馍,还会不会有更酸的东西等着她。
她这辈子,可能最甜的馍,就是那日长安城中孤鸾说要给她买的早饭。
又是没吃到嘴里的东西,她闷闷地想,和小时候那瓣橘子一样。
那日她从一个坚实的怀抱中睁开双眼,偷偷瞄了一眼窗外照进的融融暖光,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地,又把眼睛闭上。
“雪晴,”一个温暖柔软而干燥的东西蹭过她的鬓角,又蹭过她的眉心,“乖,快起了。”
孤鸾自小习武,无论三九还是三伏,寅时起,确实是刻在他骨子里的印记。他耐下性子等怀中的小丫头睡到了卯时,结果她似乎是,赖床赖上瘾了?
“累死了!”雪晴闭着眼睛,一只小爪子伸出来漫无边际地挥舞着,“要起你自己起,我不起。”
她换了个睡的方向,把已经睁着眼睛看了一个时辰帷帐顶的孤鸾抛在身后。
孤鸾垂下眸子,看着小丫头枕着他手臂乖巧模样,炸了毛的头发也柔顺下来。自前天夜里这小丫头枕着他手臂睡去,就赖上这样的睡姿。还振振有词地说,你胳膊肘够结实,又比枕头有弹性,正好用来睡觉嘛!
他抿嘴,却按捺不住勾起的嘴角。
“好,你先睡,我出去给你买早点。”他伏在她耳边,软软的气流缠绕她的耳垂,“想吃什么?”
“唔。”
雪晴迷迷糊糊嗯了一声,过了半晌,估计才意识到他在问什么,又迷迷糊糊答。
“随便。”
八月的长安,晨起不算凉,起身的时候他还是很小心的替她把被子掖好。
其实雪晴早就醒了,只是她的小心思作怪。孤鸾哄她起床的无奈模样,她很喜欢。
把自己微红的脸藏在被子里,偷偷地想。以后,就是这样的生活了,一亩三分地,说不定他们以后还有孩子,看着一群小家伙在他们床头闹腾。
嗯,她还要学做女红,像个女孩子一样。
雪晴用被子把自己裹严实,生怕被子一松这些小念头就要跑了一般,想得她就有些——
好害羞。
后来,雪晴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
如果,当时的幻想能成为现实的话,他们现在,会在哪里呢?
现实永远不能假设,只是她每次面对那堵沾满黏泥和污垢的墙壁时,还是会忍不住地恨自己,恨得她浑身都在痛,浑身都在抖。
如果,如果他们那天,早点离开长安城就好了。
是她提议,说这次离开长安,可能就再也不会回来。她撒着娇央求,就多住一天。自小在巴蜀最污秽不堪的街头巷尾长大,她很想看看,长安城两市二十五街一百零八坊的盛景。
孤鸾拗不过她,只得答应她多住一个晚上。晨起他去买早点,让自己在屋中继续睡着。一炷香之后他回来,却看见杜师爷带着一群打手,刀剑架在她的脖子上,一粒药丸不由分说塞进她的口中。
杜师爷喑哑的声音她这辈子都忘不掉,如果修罗地狱里的魔鬼会说话,一定就是这样的声音。
“想跑?孤鸾,她还在我手上呢。”
孤鸾一手拎着纸包里热气腾腾的馍,一手紧紧攥着手中的剑。
“别碰她!”
“别碰她?”杜师爷觉着好笑,他重复了一遍孤鸾怒气冲冲的话,一手拽着她凌乱的头发,“再怎么说,雪晴姑娘也是我家的小妾,你算什么东西,你见过她……”
“别说了!”
雪晴哭着打断杜师爷未说完的话。她知道杜师爷想要说什么,被下药而情难自禁,因情难自禁而把自己撞得浑身是伤,那是她最不堪回首的往事呵。
“好,我不说了。”杜师爷咧开嘴笑了,满脸的沟壑连同一翘一翘的山羊胡子都弯成笑眯眯的模样。他拽着她的头发,逼着她凑近了自己。
“你应该知道我刚刚喂你吃了什么,那玩意儿可是剧毒,叫孤鸾把手上的剑扔了,不然我不会给你解药。”
“你杀了我吧,我求求你杀了我吧!”
她一边哭着,一边把自己的脖子往刀口上撞。
为什么?
为什么前一刻还在与所爱之人耳鬓厮磨,这一刻,刀光却已划开一道迈不过去的银河?
既然她的人生兜兜转转,走到最后还是绝望,为什么上天又要给她那一丝丝的希望?
多可怜,到头来不仅剥夺走她仅存的一点希望,还要把孤鸾这样的人生生拖进深渊。
让她死了算了吧。
二十年前她母亲抛弃她的时候早就该死了。
向上天赊了二十年,替自己的母亲和姐姐多活了二十年,除了害人什么也没做。刚刚捂在被子里幻想的那些场景,比翼连枝,白头偕老——
她合该是不配。
“雪晴!别做傻事!”
孤鸾看着自己右手紧握的那柄长剑,终是长叹一声,一扬手,离他寸步不离的长剑被扔到数尺之外。
“剑我扔了,你把解药给她,我跟你们走。”
“孤鸾!我求求你了,不要管我,你走吧你快走吧……”
她沾满哭腔的声音早已经嘶哑,那个药到底是什么她已经无从知晓,只是在陷入昏昏沉睡之前,一遍又一遍重复着那几个字。
“别管我,快走吧,走吧……”
“雪晴,不会有事的,相信我。我去找王大人,他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能带你走。”
“我一定想办法带你走。”
……
雪晴躺在铺满干草的地上,许是巴蜀湿气太重的缘故,干草也变成了湿漉漉的,黏在她的身上,甩也甩不掉。
他真的是傻啊,他怎么会把希望寄托在王朝贵身上呢?
她也傻,只是杜师爷对她说了一声,跟着他走能见到孤鸾,她便也信了。
“哐”
思绪万千之际,地下室铁门骤然被打开,一阵春日的风携着沾满阳光的气息吹进终日阴湿的囚笼。
又来了?
雪晴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百无聊赖地想。
无非就是那些花样,来吧来吧,她连死都不怕,还怕这些?
仿佛是在回应她的想法,紧接着是一股浓重的血腥气铺面而来,雪晴用手背遮住眼睛,透过指缝眯着眼望去。
那是一个黑漆漆的影子,紧扎的袖口和裤腿上沾了些灰扑扑的尘埃。一片阴影闪过,面前的人似乎是把胳膊上插着的箭镞扔到地上,右手的剑锋上殷红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连同他站立的那一小块地,也浸满了绛色的血迹。
“雪晴,我来晚了,我来带你离开。”
第十章 公孙:战火重燃(上)
隆平十二年四月初八,驻扎在成都城外七万府兵,在公孙致远的带领下挥师南指,浩浩荡荡陈列成都城北两百步开外之处。宣告益州,这片已经二十一年未曾燃起烽火狼烟的巴蜀腹心之地,再度陷入战乱之中。
北城门早已紧闭,昨日公孙致和便下令坚壁清野,商旅绝行,自城北商户闭市的风声迅速蔓延至整个成都城。明亮而热闹的成都府已然褪色,和青灰色的城墙,阴气沉沉的天宇,溶成一种沉闷而呆滞的模样。
公孙致远身披绿底金边明光铠,头戴一顶凤栖朱缨兜錾。饶是天色不佳,他的每一块铠片都反射着鎏金色的光芒。胯下的棕红色的骏马鬣毛随风恣肆,膘肥而体壮,与他体型一般相称。
此前,他早已擂鼓聚将,帅帐之中便将利害向诸位府将陈明。
三日前,也就是四月初五清明节。公孙枭从宣王的别院中回来后,已经基本上确认了次子公孙致和存有不轨之心。因此,他暗嘱长子公孙致远,带着他的符节前往成都城外驻军之所,代为统领七万大军。两日之内,成都城内未传出自己安好的消息,则说明自己已经遭遇不测。他命令自己这个大儿子,不要犹豫,立即挥兵杀回成都城,诛杀奸佞,入主节度使府。
两日已过,成都城内始终没有传来父亲安好的消息。公孙致远心知父亲或许早已不在人世,昨夜扶案大恸,痛饮几坛烈酒至喋血不已,声泪俱下。
今日是起兵的第一天,他强打起烈酒伤身的后劲,骑马逡巡于阵前,举刀绕阵三圈,马蹄稳健,声如洪钟。
“本将持公孙大人符节,统帅诸军,杀入成都,讨伐叛贼!”
先是几声稀稀拉拉的回应,自东向西陈列展开的阵型中,声音此起彼伏而终连成一片。七万军队,手持巨盾者有之,手挽飞爪者有之,数十人扛着云梯者更是数不胜数。四月春意盎然,城外绿草青青而微风荡漾,随即被乌云压城的步卒踏碎在脚下,淹没在数万将士一呼一吸间,淹没在数千骏马的嘶鸣声中。
公孙致和登上成都北城墙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就在两日前的四月初六,他与熙宁长公主李若昭达成协议,在宣王殿下率军杀回至成都城之前,公孙致和需得抵抗住来自公孙致远及七万的进攻。作为回报,若昭依据先前提出的要求,平定蜀地之后,上表朝廷,让公孙致和统领剑南道东川梓州、遂州、简州、普州、陵州、资州、荣州、泸州,共计八州,扼守沿长江西行入蜀的水路交通要道。
和公孙致和一同登上北城墙的还有李若昭。墙上风大,饶是已经过了清明,春风的丝丝暖意在剑拔弩张中散尽,唯剩沾了湿气的沁凉。若昭体弱,只得裹着一身茜桃色的披风坐在墙头上眺望。凌风则奉宣王殿下之命,寸步不离地守在若昭身边。
“城内数千人,城外七万人,公孙小将军可有必胜的把握?”
公孙致和俯瞰城墙下黑压压的步卒,脸上肃然的神情令人动容。虽然在与若昭的谈判中显得颇有些狼狈,但毕竟是为将多年,率军灭了南天师道的公孙二公子,踏上战场的那一刻起,他亦恢复了作为一军统帅的运筹帷幄。
“来者是公孙致远,不难。”
他心下自有计较,但此刻既然已经与长公主结盟,说得太简单也不妥当,便多补充了一句。
“更何况,依长公主所言,只要我们坚守过三日,定然会有援军?”
“那是自然。”若昭的目光向西北天之尽头望去,山峦灰黛而天色迷离。她知道,群山峻岭之中,早就有天师道与杜宇的两支力量在蛰伏以待时机。
“如今,公孙致远能控制的兵力,除了陈列在我们面前的七万人,还有之前公孙枭开赴北方新都、新繁县的三万大军,总计十万人。公孙致远攻城,必然以此七万人为主,北方三万人为援军。宣王殿下还在向北与杜宇汇合的路上,一旦确保宣王殿下的安全之后,杜宇便会出兵南下,自绵州穿过汉州,直捣公孙致远的后方,首先消灭这三万援军。”
若昭点到为止,只说了北方杜宇这一支势力。她没有提及的是,杜宇此刻其实并不在绵州,而已经到了汉州前线。以及,同在汉州前线的天师道农民军。
公孙致和对兵事颇为敏感,察觉到若昭只说了一半,便挑挑眉问道:
“北天师道不会南下来分一杯羹么?”
“会的。”若昭不动声色把实情带入自己的分析中,“他们野心不小,定然会趁成都陷入胶着之际率兵南下,坐收渔翁之利。到时候还要麻烦公孙小将军与杜将军捐弃前嫌,共同抵抗。”
“这话长公主殿下留着跟杜宇说吧,毕竟依长公主的意思,要和我结怨的是他。”
要交待的事情已经七七八八说了不少,若昭由着凌风推回到城中休息。公孙致远在城下鼓舞士气鼓舞得差不多了,便双腿一夹马肚,单枪匹马晃晃悠悠到成都城下。
“公孙致远!”
见到来者,立在城头的公孙致和马鞭一指,率先发难。
“你率兵攻城,据乱谋反,可还把这城中的节度使放在眼里吗?把这城中的数万百姓放在眼里吗?真真是枉顾我这些年称你一声兄长。”
城下的公孙致远也不甘示弱,挥舞着马鞭指着城楼上的人影。
“本将才是父亲亲口嘱托受节之人,城中的节度使是谁?我反的又是谁?你口口声声说我据乱谋反,你有何证据?只要父亲出来,说我是逆贼,我公孙致远立刻下马受缚,绝不迟疑。”
公孙枭已经在两天前横死节度使府,当然没办法出阵。公孙致和的稍一迟疑,让作为兄长的致远已然确信父亲身死,一时间心痛到无以复加。
“既然致和你请不出父亲,便是坐实了谋害父亲的罪名。本将今日就要攻进这成都城,取了你这项上人头,祭典父亲的在天之灵。”
阵前骂战本来是战前常态,只是这兄弟俩一个在城头,一个在城下,一唱一和,倒让旁观者生出几分看戏的奇妙心思。
七万大军还在城墙下眼睁睁地看着,公孙致和身边的一众亲信也在城墙上看着。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时,公孙致和却突然趴在墙头上,伏墙大恸,痛哭不止。
“父亲昨夜暴病而亡,今日兄长便要起兵谋反。致和孤掌难鸣,守不住父亲留下的基业,愧对父亲咳咳咳……”
他一边哭嚎一边剧烈咳嗽,一时间口中黏液淤血上涌,竟是差点咳得昏死过去。他身后的城楼上,几个硕大无比的白灯笼冉冉升起,一众戴孝灵童拥簇一块黑檀木的灵牌上前,瘦笔金漆,赫然写着“故显考公孙公讳枭府君之灵位”。
“今日兄长执意认定自己才是秉持父亲的遗志,致和亦无话可说。如今父亲的灵牌在此,兄长要攻城,挥兵进攻便是。”
第十章 公孙:战火重燃(下)
无耻!
成都城下公孙致远连同七万大军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尤其是公孙致远,在白灯笼升起的时候他睁大了双眼,等到灵童捧着公孙枭的灵牌出现时,他连下巴也合不上了。
“公孙致远!”
伏在墙头的公孙致和嚎哭得累了,他抹了一把眼泪,声音嘶哑,闻者动容,让人真真切切感受到其中悲意。
“父亲新丧,你不着斩衰毫无哀色还自罢了,灵位在此,难道妄图对着父亲的灵牌行大逆不道之举吗?”
被骂得一愣一愣的公孙致远完全说不出话来。
于私,公孙致远乃公孙枭的嫡长,不可开战是为父子之情。不说三年守孝不动武,至少要过头七吧。
于公,公孙致远出兵的所有正当性来源于公孙枭本人的遗命,他一旦对着公孙枭的灵位下令进攻,那么自己出兵那点合理性就不存在了。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公孙致远都不可把攻城的剑锋,指向自己父亲的灵位。
也就意味着,只要成都北城墙上摆着公孙枭的灵位,公孙致远就只能守在城下干赚吆喝。
吆喝都不行,毕竟,城墙上的那是他父亲的灵位。
更何况,根据自己离开成都父亲跟他说的些许线索,公孙致远基本确定,自己的父亲,就是死在这个异母弟弟的手上。
谋害亲父,颠倒黑白,故作姿态,当着七万将士的面,居然真的就这么假惺惺地哭出来。
公孙致远把马鞭狠狠地甩在地上。
无耻。
真的太无耻。
这件事很快传到身在节度使府修养的李若昭耳中,她听罢凌风的汇报,只是淡淡一笑。
“是个人精。”
“谁?公孙致和吗?”
“当然。”
“他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却装作一副守孝的模样,搬出他父亲的灵牌抵抗他兄长的讨伐,确实很狡猾。”
“你只看到了其一,没看到其二。”
若昭裹着那身明亮的披风窝在轮椅上,显得颇为惬意。和李世默聊天的时候,因为他习惯性地坐在她右边的地上,她也习惯性地靠在轮椅的右边扶手上,以至于每次坐在轮椅上说话时,她总会下意识地向右倚去。
不过这次,等她摆好长篇大论的姿势,却发现旁边站的那个人不是李世默,而是他的护卫凌风。
若昭不动声色讪讪地收回那个姿势。
“如今公孙致和被困在成都城内,自己的南方山地军鞭长莫及。他前两日又知道了,训练出这支山地军的统帅杜宇,跟他又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所以他现在在剑南道,几无兵权可言。
“因此,他此刻在剑南道诸方势力中,实力是最弱小的。甚至可以说,他现在唯一能控制的,就是驻扎在节度使府和成都城楼的数千人。而我之前跟他说,宣王殿下已经北上绵州请杜宇出兵相援,三日左右才会到。这次公孙致远攻城,虽不需要他大胜,但也要实打实撑三天。”
长公主不论对着何人说出自己的分析时都是耐心且细致的,不懂这些诡诈之术凌风也不由跟着她的思路走,情不自禁点点头。
“是这个道理。”
“这就意味着,公孙致和需要拿出自己仅存的数千人,替杜宇消耗公孙致远的十万大军。这样的赔本买卖,他不会做的。”
“所以,他才会想办法避战拖延时间?”大抵是想到自家殿下还在和杜宇在一起,凌风眼中难得闪过一丝忧虑,“那岂不是白白损耗杜将军的实力?殿下也会跟着遭遇不利的。”
凌风无论何时何地,首先考虑自家宣王殿下的安危。认识到这一点的若昭颇为安心宽慰。
“你放心好了,公孙致和是个人精,杜宇难道就不是吗?杜宇可比他精明多了。”
杜宇确实很精明,凌风闻之暗忖。他和杜宇仅有的一点交道是去年腊月剑门关一事,杜宇扮作黑衣刀客将他引开,武功也还不错。一个人的武功招式足见其为人,杜宇不拘于军中大规模作战的招式,也有江湖中人的路子。不拘流俗博采众长,想来不是一个狭隘局限的人。
他心下正思量之际,只听得若昭继续解释道。
“杜宇不会派自己的主力去攻的,不是还有天师道的人么?”
“天师道的人……又不傻,他们为什么要听杜宇的话?”
大抵是护卫随主?这样背后议人是非的话,凌风和李世默一般,说出来总觉得浑身不妥。看着他挤眉弄眼颇为难受地挤出这个“傻”字,若昭不禁莞尔。
“这可不是傻不傻的问题,是天师道自创立伊始的性质就决定了,这他们不得不做的选择。
“北天师道之所以能整合余部而自奉正统,不仅因为他们折腾出的一套学说,也是因为,他们自诩最贯彻天师道奠基者仇陵的意志。”
见他还是有些困惑,若昭便更详细地解释开来。
“两个多月之前,我跟宣王殿下在汉州天师道呆过一段时间,对天师道倒是了解了不少。二十多年前仇陵草创天师道,主要是攻占官府为百姓开仓放米,当时更广为流传的名字是,米道。
“作为仇陵之后能统一天师道的人,他们的口号定然是在仇陵的基础上更进一步,攻进剑南道道治所在的成都府,完成当年仇陵未曾完成的基业。
“如今,攻进成都城的机会就摆在他们面前,就算是要自损实力,他们也不得不上。
“所以,放心好了。”
若昭笑笑,游刃有余而从容不迫,好像只是在说一件关于明天吃什么的寻常话题一般,寻常到城外黑压压的七万大军不过是蜀地最最常见的阴云,风一吹,便散了。
“杜宇一定是那个坐收渔翁之利的人。他会说服天师道的凌虚道人,三日后,南下进攻新繁、新都的驻军,然后从背后包抄公孙致远。到时候,成都之围便可迎刃而解。”
而在另一头,李世默北抵汉州与杜宇汇合之时已至四月初九。晚间接风宴之后,李世默按照若昭的安排,一步步揭穿了公孙杜宇的身份,和他这么多年布下的局。
与此同时,公孙致远七万大军围困成都城一事,也传到了汉州。
第十章 公孙:渔翁之利
“殿下,你就别急得团团转了。”
就在半柱香之前,宣王李世默还优哉游哉地坐在椅子上,看公孙杜宇像秋后的蚂蚱一般垂死挣扎。
然而,当一个斥候过来传了个信,说成都城自四月初八,已经被公孙致远率领的七万大军团团围住之后,宣王殿下霍地起身,脸色就变了。
起身的一刹那,李世默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只是他已起身,再坐下更是惹人怀疑。便溜达着从帅案上摸出一把剪子,踱到将帐一角,剪去一截烧得黑黢黢的烛芯。
注视着帐内摇曳不定的烛火,仿佛就像反观自己此刻不定的心思。
为君者忌喜怒形于色。
她曾经说过,谈判局上,占得先机固然重要,但更为关键的是护住自己的底线。
李世默忆起她这句话,放下剪子,不动声色在将帐绕了个圈,又回到自己一开始起身的那把椅子。自顾自伸手拿了茶杯和茶壶,斟满,端起咽了一口,又咽一口。
这才放下茶杯,李世默眸色淡淡对上杜宇眨着眼睛看戏的表情,言辞之间更是淡淡。
“你看错了。”
这话听起来太像狡辩,他又不死心地补充了一句。
“有吗?”
有。很有。非常有好吗。
公孙杜宇内心咆哮着。
比如——
您现在拿的是我喝过的杯子。
这话杜宇可不敢说。
“不过殿下,说句实话……”他又一句话反复琢磨了许久,主要是这话虽是宽慰,但怎么听怎么欠扁。
“我反倒比较担心公孙致和,他跟长公主对上,只怕是连骨头渣都被长公主啃得不剩了。”
这是什么话?
李世默脸黑了黑,一双眼睛颇为不善地审视着局促不安的杜宇。
她看起来很凶吗?
不是吧,明明……又聪明又可爱的。比如那日她在绵州夕阳下惊绝的一回眸,比如她斜倚在榻上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谈天说地,比如她伏在他的膝上像一只乖巧温顺的小猫。
“真的那么可怕吗?”
真的,非常,可怕。
公孙杜宇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自去年腊月至今年三月跟长公主的每一次照面,无论是孙望之的身份,还是杜宇的身份,抑或是如今被拆穿的公孙杜宇的身份,每一次,无一例外,没有从她手上讨到一点好处。
他都拿捏不准的人,公孙致和更不可能。
公孙致和此人,杜宇对他并不如何看重。虽然这人仗着他爹的势,横刀夺走了自己经营九年的成果。也使得他杜宇在蜀南经营九年,大大小小身经数百恶战,传出去的功绩却并不如公孙致和灭南天师道那般响亮。
算是结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仇。
然而,他并不怎么在乎战绩功劳之类虚的,他杜宇更在乎的,是对手究竟是怎样的人。
比如,尽管熙宁长公主如他所愿地把剑南道节度使的位置许给他,表面上是自己赚到了,但他绝对不敢小瞧她。实在是,那个过程,完完全全没有丝毫算计得逞的愉悦,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而公孙致和恰恰相反。一个需要依靠他九年来练兵成果才能取得战绩的人,他杜宇,自然不用放在心上。
所以,当他听说长公主留在节度使府收拾公孙父子时,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
公孙致和,你真的,很可怜。
杜宇轻咳一声,把脸上由于感同身受深有体会而生的幸灾乐祸的表情,如数咽下去。
“话说,您出成都之前,长公主没有说围城的事吗?”
他暗忖,不应该呀,以熙宁长公主的脑子,不会算不到公孙致和弑父之后,掌握兵权的公孙致远围城一事。
听到杜宇这个话,李世默脸色更黑了。
没有。
如果让他知道之后会有这一出,他绝对不会如此轻易地把她扔在节度使府。
想到这些,李世默不由讶异于她实在是太了解他。正因为她知道对自己说出实情又是一顿掰扯不清,所以,在他问起出城汇合一事时,她只是模棱两可地说:
“看情况。我不是说了嘛,得看我们借的这把刀,有多能干,是否称手。”
李世默懊恼,自己居然就这么信了?
杜宇偷偷眨着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看着李世默刹那间变天的脸色,心下咯噔一声。
不会吧,长公主在瞒宣王殿下这方面,要不要这么……得心应手?
比他骗宣王殿下还要熟练,还要无情。
“她说了。”李世默顿了顿,并不理会杜宇探究的目光,他又咽了一口茶,“所以本王并不担心。”
骗鬼呢!
这脸黑得恨不得让他怀疑今日帐中光线不好,宣王殿下居然还能如此淡定。
“不担心不担心,”杜宇尴尬地嘿嘿笑着,这个时候一定要伺候好这位主子,他自诩润物细无声地送上自己的宽慰。
“毕竟您的侍卫凌风还在节度使府,长公主又如此聪慧,不会有事的……”
“对了,”李世默却对杜宇挖空心思的安慰置若罔闻,“本来是想问你的,你和天师道是如何商议出兵益州一事的?”
这话锋一转差点闪了杜宇的老腰,过了半晌他才接上宣王殿下的问话。
“之前末将和天师道的凌虚道人商量过了。我们兵分两路,他们走彭州,经新繁县入益州,末将带兵走汉州,从金堂经新都县入益州。”
“可是……汉州才是天师道的大本营。”李世默瞟了一眼挂在帐中的地图,“天师道的人会同意你的队伍走金堂吗?”
“不同意也没有办法,末将的根据地在绵州,绵州毗邻汉州,但不临彭州。”
总算聊到了正题上,从晚间起就神经紧绷的杜宇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走到地图跟前,取了长棍,将益州周边的局势一一指点给宣王殿下看。
“从彭州南下入新繁,很近,走陆路。从汉州金堂向西入新都,更远一些,而且,只有水路可走,沿着毗江,逆流而上。”
“逆流而上不太方便吧?”李世默亦是初初接触兵事,他早已知晓,论蜀地兵事,除了公孙枭,估计没人比面前这人更在行,便也虚心请教道。
“确实。”
谈及自身最擅长的事,杜宇也变得更加气定神闲。他露出诡诈的一笑。
“正是因为逆流而上不太方便,所以末将跟凌虚道人说,麻烦他们先上,充当主力。我们就当奇兵,打公孙致远一个措手不及。”
李世默凝神杜宇比划的地图,“你的意思是说,让天师道充当主力,同时也是疑兵,牵制公孙致远的大部分兵力,我们随后坐收渔翁之利?”
不是做不到。依着两个多月前他和若昭在天师道的所见所闻,这是一个很有野心的组织,创立二十多年,他们太需要一个进攻益州的机会了。就算是充当牵制的疑兵,他们也会冒死试一试的。
公孙杜宇点头。
“也就是说,一旦我们和天师道猛攻新都和新繁,公孙致远必然腹背受敌。一定会撤回陈列在成都城下的七万人救这两县?”
公孙杜宇再点头。
“对。公孙致远一定会回头的,因为从背后袭击他的,那可是天师道的人。”
李世默心领神会,因为公孙家两兄弟的症结在于天师道,公孙致远当初狼狈逃回益州的原因也是天师道。如今遇上手握重兵反击天师道的机会,他亦不会放弃。
正因为天师道猛攻公孙致远后方他一定会回头,所以,成都之围,可解。
正因为天师道注定会同意先攻益州,他和杜宇,就可以最大程度地保存自身实力。让公孙兄弟和天师道在乱斗中自我消耗。
这些事,她都料到了吧?
李世默这般想着,嘴角再一次情不自禁带上盈盈笑意。
笑得杜宇头皮一阵发麻,心下小算盘打得飞快。
他刚刚,没有哪句话得罪宣王殿下吧?
一人坐着一人立于地图旁,各自神魂一瞬间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报——”
帐外一声高呼,又是一个小卒前来传信。刚刚还沉浸在与若昭神交中的李世默没稳住,霍地一下又站了起来。
“成都出事了?”
估计是李世默这阵势把那来传信的小卒吓得不轻,他赶忙摆手。
“不是不是。”传信小卒又忙送不迭地补充了一句。
“是关将军和公孙小姐到了。”
第十章 公孙:言者无心
公孙杜宇适时低下了头,把玩了一圈手上用来指地图的长棍,又放到帅案上,埋首理了理案上的文书。
宣王殿下这反应,真的——
没眼看没眼看。
这几个月他私底下不是没猜测过宣王殿下和长公主之间这个微妙的关系,姑侄肯定不必说,谋士这层身份基本上也算稳了,至于其他的……
宣王殿下在最近权谋之术上似乎是突飞猛进,多半是长公主教的。所以,宣王殿下这是对他姑母生出了几分孺慕之情?
可就年龄上说,长公主又比宣王殿下还要小上三岁,孺慕?说起来也不像。呵护?更有点奇奇怪怪的。
尤其是,宣王殿下和长公主相处时,只要他在场,总觉得浑身不自在,自己好像格外多余?
好在杜宇心中的起起伏伏没有持续多久,将帐的帘子被撩开,一阵带着山岚独特的清新与黏重的湿润空气涌入,连同进来两个熟悉的身影。
“殿下,杜……将军?”
先进来的是关河,二十岁的小伙子无论多辛苦,步伐倒是一如既往的稳健且轻快。他抱拳冲着李世默行了一个军礼,顺便,又颇为应付地冲杜宇点点头。
他们俩之前因为剑门关伏击一事,又加上杜宇威胁下毒,关河对杜宇始终心有芥蒂。就算在同一阵营,就算杜宇的故事他从宣王殿下和长公主那里听来了不少,他对杜宇,始终无法向对宣王殿下那般倾心相待。
关河总觉得,背负的仇恨不能选择,但当下与未来,却是实实打实在自己手中。总有人始终坚守自己的原则,背负黑暗,而心向光明。
比如,宣王殿下。薛家的事情他也知道些许,但宣王殿下却从未因为此事而心生怨怼报复之心。他敬宣王殿下,除了心悦溧阳公主李世语的原因,更是因为殿下持身中正,眼中的关切,始终投向天下人。
行礼的电光火石之间,关河对着自己膈应杜宇的情绪,难得想了这许多事。
既然关河不太情愿与他打招呼,杜宇也不是那般上赶着巴结又讨个没趣的人。简单地回礼点头之后,他的目光略过关河,看向他身后的公孙嘉禾。
关河身后闪出了一个娇小的人影,个头小小的,衣服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太体面,却是难得把耷拉在脸上的头发绾了起来,白白净净未见阳光的小脸,清秀之余还有些寻常女儿家少见的锐气。
“见过宣王殿下,见过杜将军。”
她调皮地一笑,眼珠一转,又郑重其事地对着杜宇躬身大拜。
“或者说,我应该叫杜将军一声……兄长?”
自她从关河身后冒出来之后杜宇惊讶的嘴就没有合上,在她说出“兄长”二字时,他眼中惊异之色更深。杜宇张张嘴,不知道是该从哪件事先问起。
“你……没疯?”
这话一问杜宇就后悔了,见这阵势,关河是知情的,那么宣王殿下也是知情的,那长公主肯定也是知情的。一群刚入节度使府一个月人都知情,而他认识了嘉禾足足三年,竟然没有发现嘉禾的疯是假疯。
更憋屈了。
“是呀,”公孙嘉禾歪着脑袋,冲着杜宇吐了吐舌头,“之前为了活命,都是装的。”
闻言杜宇脸色一黑,话说出口也因语意不善而变得阴沉沉。
“谁要害你?”紧接着一句又急匆匆地逼问而来,“公孙枭?还是他那两个儿子?”
“我……”刚刚还笑得灿烂的公孙嘉禾一滞,喉间像被堵住一般。
一路上心理准备做了不少,她确实打算和盘托出。突如其来的逼问却又让她下意识想逃,就连一句“我不想说”,也被自己堵得说不出来。
“杜将军,人家不想说就算了呗。”
虽然不能明摆着对杜宇不满,关河还是忍不住私底下和他抬抬杠。见公孙嘉禾不愿多说,关河蓦地想起当初他也曾问过她这个问题,当时的公孙嘉禾,一时间梨花带雨。
她虽与世隔绝十一年,不怎么懂事,喜怒不定,说话有时也颇为伤人,但底子却是干净透彻的。无辜落入囚笼,一关便是十一年,这般残酷的人生,突然要当事人明明白白给个说法,是有些残忍。
关河语气稍缓,又解释了一句。
“嘉禾一路颠簸,杜将军就不要难为她了。”
没想到出言替自己解围的,偏是那一路上和她吵闹不休的关河。公孙嘉禾偷偷松了口气,她用手肘撞撞身边人,偏着脑袋对关河挤眉弄眼,比了比口型,没出声。
“谢谢。”
“兄长——”公孙嘉禾又拖长了声音,“我还以为你会帮我说话的,还是关将军好。”
见自己的身世再一次被拆穿,公孙杜宇尴尬地咧嘴笑了。
“你也……都知道了啊?”
公孙嘉禾眨眨眼,方才意识到杜宇此言是说他的身世,语气有些无辜又无赖。
“死缠烂打,关将军最后就说了啊。”
关河知道公孙杜宇身世一事,是当初长公主在节度使府最后布局时提到的。虽然彼时宣王殿下还未发现公孙杜鹃的墓志,杜宇的身份亦不能百分百确定。实在是公孙嘉禾人吵,关河经不起她在耳边喋喋不休折腾。
关河正想解释点什么,却听见公孙嘉禾忽地又补充了一句——
“关将军人很好的,我又不会骑马,这一路上都是关将军带我过来的。”
她嘿嘿地搔搔脑袋,难得闪过一丝羞赧。
关河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
公孙姑奶奶,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
关河完全不想回忆这一路上他是如何把公孙嘉禾带过来的。那时他和嘉禾逃出生天,既无马又无车,两人把身上的盘缠凑了凑,最后就从附近的马商买了一匹瘦蔫蔫的老马。
两人,一马。公孙嘉禾个头小,关河不放心,便让她坐在前面,他从后面拽着缰绳控马。
这位姑奶奶还死不安分,一边嚷嚷着“男女授受不亲”,一边还在他控制缰绳的两臂之间乱动。
最最最为重要的是,宣王殿下还在场,那可是溧阳公主的亲哥哥,他偷偷认定的未来的大舅哥,就站在杜宇身后听完了他们之间所有的对话。
关河心下一凉。
李世默确实是下意识顺着公孙嘉禾的描述多想了片刻。两人一马,大概就是当初和若昭一起出汉州德阳城追天师道的时候,她在他怀中,裹着厚厚的斗篷,小小的,像一只毛绒绒的猫,有沁凉的小骨架和好闻的桃花香。
那天是正月十五元夕夜。
皎白如天鹅的脖颈,瓷润如白玉的柳腰,和划破雪浪如鬼魅妖艳的血。
李世默呼吸一滞,目色微迷。
见宣王殿下一句话都没说,关河心中的小鼓敲得更响。
完了完了。俗话说长兄如父,溧阳公主未来的婚事,李世默至少有将近一半的决定权。这个公孙嘉禾,嘴巴从来就没安生过,万一让宣王殿下误会了他和公孙嘉禾之间有什么……
真的什么都没有哇!只是为了赶时间他骑着马把公孙嘉禾带回来而已。
关河心下疯狂地摇头,一边默念着“男女授受不亲”,一边朝着公孙嘉禾更远的方向退了一步。
大抵是感觉身边投下的光影变化,公孙嘉禾顺着身边悄然挪动的黑影望去,一把便将后退一步的关河抓了回来。
“躲什么……”
她笑眯眯地抓着关河的胳膊肘。
“反正,总之,谢谢宣王殿下,多谢关将军救命之恩,还有多谢兄长这些年的照顾。今后,我公孙嘉禾,便跟定你们啦!”
第十章 公孙:益州将乱
和汉州李世默与公孙杜宇迥然不同的是,益州成都府,早已陷入新一轮的紧张中。
四月初八,公孙致远集结七万大军包围成都城。公孙致和在成都北城墙请出公孙枭的灵位,奉父遗命挥兵成都的公孙致远偃旗息鼓,愤而罢兵。成都战场一度僵持。
当夜,困于成都公孙致和派出亲信,自防守较弱的南城门而出,意图南下前往泸州,联系自己远在剑南道南部的势力,作为后续发兵的援军。
不料被城外的巡逻兵发现,当即五花大绑送到公孙致远的帅案前。公孙致远也不含糊,酒后借着醉意,直接把那两个行动不轨的人拖下去各打五十大板,两人当即招了自家主子的谋划。
四月初九,晨。
公孙致远再一次披硬铠,执长刀,将抓到的公孙致和的亲信掷于阵前。再一次单枪匹马冲到成都城下,质问城中公孙致和缘何在父亲的丧期暗中欲行不轨之事。
大抵是昨日还在城墙上当着七万大军的面扮演大孝子的公孙致和,被打脸来得太快,这轮骂战他本人并没有出面,北城墙上依旧挂着白灯笼,灵牌更是安安稳稳放在墙头,由着自家兄长在城下把什么腌臜话都说了。
四月初十,公孙致远出阵慷慨陈词,历数公孙致和弑父夺位的几宗大罪,并下达攻城令。
此外,公孙致远帐下心腹谏言,趁此刻双方交战尚未激烈,为从长远计,防止城中人派兵出城劫掠城外农户的粮食,用以补充城内粮食短缺之虞,建议主将攻城之前,将成都城外至少方圆十里的农户的粮食全部清剿,毁坏农田,将负隅顽抗之人活活困死在城中。
难得掌控战场先机的公孙致远志得意满地摆摆手。
“君子出兵,攻伐有道,怎可干出这等断百姓生计之事?本将如今坐拥天时地利人和,这等自毁名声之语休要再提。”
另外,他还煞有介事地补充了一条。
“诸将攻城者,皆不可伤及城上家父公孙枭之灵位。违者,斩立决。”
然而,公孙致远四月初十卯时下令攻城,当日午后,远在益州与彭州交界的新繁县派斥候求援。言天师道自彭州率兵南下猛攻新繁县,新繁县驻军攻一万五千人,死伤者、临阵倒戈者甚众。天师道军队势如破竹,几乎已经攻下县城。县中百姓听说天师道的人入城皆开仓放米,甚至自发拿着锄头铁锹冲进县衙,捣毁县府。
又是天师道!
刚在成都城下占得一点甜头的公孙致远气得把案上的酒杯都摔了。
“新都县不是还有人吗?叫新都县的人发兵去救援。”
三月二十八日,当时公孙枭考虑到北边天师道不稳,特派麾下三万驻军向北开进,驻扎新繁新都一线。新繁县临彭州,新都县临汉州,各自驻扎了一万五千人。公孙致远所指即是这一万五千人。
四月初十未时,驻扎在新都县的一万五千步卒在公孙致远的授意下,向西北进发,援助在新繁县被天师道打得节节败退的同袍。在新都的驻军一撤,一直在汉州金堂县留守观望的杜宇立即擂鼓聚将,准备出兵奇袭新都。
立在帅案之前的杜宇面色沉笃微凝。他对行军打仗一事向来甚是严肃,却因为带兵实在稳妥可靠,诸将对他的谋划皆为放心。所以,饶是杜宇不苟言笑的模样,在他麾下诸将看来也是意气风发的,明明是窄袖紧衣加硬铠的装扮,他长棍一挥,竟有一种袖间带风的清逸。
“此前,在公孙枭的安排下,公孙致远麾下大军分为三路,新繁一万五千人,新都一万五千人,成都城七万人。三处看似守望相助,成掎角之势,实则最易顾此失彼。”
他长棍轻点,挨个在地图上的益州正北新繁县、东北新都县,以及中心成都府画了一个圈。
“新繁县,所对应的军队是天师道的人,新都县,所对应的军队是我们,成都,目前还在被公孙致和牵制。从小处看,公孙致远主力围攻成都,被动在我们。但从大处看——”
杜宇又适时在整个益州北部画了一个大圈。
“益州北部总战场,正北有天师道的人,东北有我们,成都府的公孙致和还能向南争取援兵。实际上,是公孙致远被我们团团围住。”
“所以——”
他在地图上划了一条线,从他们此刻所在的金堂,沿毗江至新都。
“这个三角之势一旦一角松动,我们便可找到趁虚而入的契机。奇袭新都,将会是整个益州北部战场上的转折点。”
坐在一旁旁听杜宇调兵遣将的宣王李世默亦情不自禁微微点头,他早就听闻杜宇是个将才,虽然手段不干不净了些,可一旦上了战场,属实可靠。
思路开阔,章法得体,练兵有方,确实不负名将之名。
尽管一开始杜宇出于私心把自己从头到尾算计了一遍,好在自己身旁有若昭,除了一开始流亡过程中狼狈了些,其实并没有多少损失。
那夜,若昭向他说完了自己的谋划之后,最后问了他一个问题。
“世默,如果杜宇确有改过之心,又有真心造福巴蜀百姓之志,你是否愿意捐弃前嫌,与他达成合作呢?”
毕竟,如果他真的意在东宫,真的想入主宣政殿,有一支离长安城不远,又颇有些实力,效忠于他的军队在手,确实是个好事。
而在巴蜀,没有比公孙杜宇更合适的盟友了。
李世默坐在将帐中目光微眯,一边听着杜宇排兵布阵,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
排兵毕而诸将皆领命离去,杜宇却独独留下了霍小妹。
霍家行二的霍小妹自小跟着自己的哥哥,也就是剑门关守将霍然习武,虽没有经过武试的正途出将,但跟着霍然也算知晓一些兵事,称得上一声女将军。不过,这霍小妹性子不太安分,不想被自己的哥哥护在羽翼之下,便到杜宇麾下讨了个带兵的差事。
帐中只剩三人,杜宇褪去了在诸将面前的凛冽肃然之气,伸手揉了揉霍小妹的脑袋。
“留守金堂保护宣王殿下的任务交给你了,你不是想跟宣王殿下赔礼道歉嘛?那就好好干,把你那小姐脾气收一收,别一天到晚折腾宣王殿下。我受得了你,殿下可不一定。”
霍小妹狠狠地踹了他一脚。
“当初是谁忽悠我去演戏的?你还好意思说,我哥真是瞎了眼才会跟了你这个无赖……”
“那你要不要辛苦一点,连同我的那一份亏欠,一并向宣王殿下还了?”
当初杜宇把霍小妹坑到绵州同兴客栈,两人联手演了一出刁蛮小姐调戏店小二李小三儿的戏码。霍小妹知道实情之后,发现自己无意间得罪了朝廷钦差,还得罪了那个看起来非常不好惹的熙宁长公主,一直对杜宇耿耿于怀。这件事,李世默是知情的。
李世默心念一动,忽而想到——
奇袭新都,需沿毗江逆流而上,是个苦差事。杜宇没派霍小妹出战,而是把她留在金堂护卫自己。既是对她的保护,又不动声色给她个机会向自己赔礼示好。
杜宇在其中的用心,确实不浅。
他的目光在杜宇和霍小妹一个揉头发,一个踩脚的互动间逡巡,复而又想到——
他好像听说,剑门关守将霍然,曾经是公孙枭的心腹。结果这个征南将军杜宇掌管东北六州不到两年,就把霍然拉拢成自己的人。不然也不会有他在剑门关被首尾夹击一事了。
霍然倒戈公孙杜宇,这霍小妹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李世默抿嘴轻笑,既然已经诚心要将杜宇视作盟友,看来,等到剑南道诸事已毕,自己是不是该准备一份贺礼了?
“那本王就劳烦霍将军了。”他嘴角染上看穿一切的笑意,“连同杜将军的那一份,日后定当以贺礼相报。”
贺礼……
霍小妹似是想明白李世默此言何意,刚刚还叫嚣着的脸从嘴角到耳后根一点点染上绯红色。她又狠狠朝着杜宇踹了一脚,埋着脑袋就朝帐外冲出去。
“谁要嫁给这个死无赖!”
没想到这丫头如此直白,杜宇不知想到什么似的,脸色微微一僵。他自诩脸皮厚,绝对不会像那丫头一般稳不住泛红,却不知脸上因错愕而僵硬的表情,堪称精彩绝伦。
看样子自己猜得没错了。
心下明明笑意更深,李世默脸上倒是无辜,冲着杜宇耸耸肩。
“看本王做什么,霍将军跑了,望之你还不赶紧去追?”
第十章 公孙:雪后晴霁
就在杜宇出兵新都之后,第三批抵达汉州的是孤鸾和雪晴。
根据若昭三月二十八溜出节度使府后的谋划,公孙致和恢复自由身的第二天为最终动手的日子。彼时,李世默暗中离开成都城,关河以出城寻找宣王殿下下落的名义出城,顺便带走化装后的风吟黎叔,雪澜帮助凌风孤鸾易容之后随后出城。
孤鸾则是在杜师爷离开自己的私宅之后,潜入他家地下室,破开重重机关,把雪晴救了出来。
若昭一开始的谋划,是让这对苦命鸳鸯脱身之后立刻离开成都城,赶赴汉州,投奔一直等待妹妹消息的雪澜。但当时孤鸾一人冒死潜入杜师爷私宅,闯了不少机关,身披重创,雪晴于心不忍,便在成都城多留了一天给孤鸾找药。四月初七两人出发之时,成都局势已然不善,刚出城不久便遇上公孙致远挥兵围攻成都。孤鸾雪晴迫不得已潜入山中穿行,加之孤鸾伤势未愈,一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
直到四月初十天师道大举进攻新繁,新都驻军向西北援军,而县域内空虚,才让他们俩找到可乘之机抵达汉州。
四月十二日,孤鸾和雪晴一路风尘仆仆到达汉州金堂县城。
天师道大举动兵,这一支潜藏在剑南道西北山地的民间势力,终于在韬光养晦二十多年之后,重新浮出水面。他们很快放弃在山中的驻扎地,转而占据县城,代县衙处理民政要务,收取租税。杜宇从绵州借道汉州南下,顺带也理所当然接管了汉州通向益州的各县城,亦随之将自己的指挥之所,搬进了县城。
孤鸾和雪晴两人一马,自入金堂县之后便下马步行。
“你的伤,好些了么?”
孤鸾一手拽着跟在一旁沉默磨着马蹄的坐骑,另一只手有力地拢了拢雪晴有些发凉的指尖,对上她一路奔波历风霜而红扑扑的脸。
“不碍事的。”
雪晴急促地回握住他的手,“待会儿路过一个茶摊,我再给你上点药?”
孤鸾牵着她的手,莞然笑道:“真的不碍事的。你不是一直急着想去见见长姐么?我们快点,走过这条街到了县衙,就能见到她了。”
确实……要见到长姐了。
雪晴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个事实。
二十一年未见,她还记得自己么?她还好么?变成什么样了?
想到最后一个问题时雪晴自顾自笑了,她能变成什么样呢?左不过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罢了。
穿过兵荒马乱的长街,沉默矗立在路的尽头的是金堂县衙。在短短十数天内,金堂县数次易主,天师道起兵,原本隶属于汉州刺史府和剑南道节度使府的县令跑了,天师道的人入主县城,开仓放米,又立了一通规矩,把这小小的县城折腾得不轻。数日前,天师道主力向西北彭州集结,征南将军杜宇不动声色入主金堂县,接管了县中大大小小一众民事军事要务,又是一轮变天。
加上城内城外进进出出兵员不少,明明街市闭户,闲人少行,整条街上仍浮动着难以忽视的喧嚣和躁动。
“阿澜姐你回来了?”
曳着浅粉色裙摆穿过回廊的是风吟。这些天她一直在帮忙照料公孙大小姐,刚给她上了冻疮和皴裂的药,出房净了净手,回去的路上眼角略过一个熟悉的身影,笑吟吟地打了声招呼。
结果风吟刚一开口,似乎又像是想到什么一般,转而又道:
“不对,阿澜姐你什么时候出去的?”
她盯着刚刚踏进县衙后院的人影,一本正经地眨眨眼。
“你是……雪晴姐姐?阿澜姐的妹妹!”
“阿澜姐!阿澜姐!快来呀,是你妹妹来了!”
雪晴和孤鸾由着通传的人带进后院,两人一句话都没多说,就看见之前跟在风波庄庄主身边的小丫头又喊又叫的。
阿澜姐……
那是长姐现在的名字吗?
雪晴垂首,默默念着。似乎和雪霁那个名字,已经隔得太远太远。
她有点慌。复而在绵州、在成都,在无数大街小巷的奔逐求生,举目无亲的惶恐铺天盖地而来。像她失去家人后蜷缩在破庙的那一夜,风暴雷电彻夜不休,她睁着一双茫然的眸子,四下无人,却又鬼魅丛生。
右手传来温和干燥的暖意。
“别怕。”
“嗯?”
雪晴闻声向身边敛容沉声的人望去,孤鸾只是不动声色地握住她的手。
“我说别怕,之前我见过了长姐,她人很好,很想你。”
孤鸾安慰起人来也是笨笨的,东拼西凑了些言语,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安慰人。
雪晴咬着唇笑了,这人虽不解风情,却是实打实关心她。她自忖这辈子乐趣不多,和孤鸾在一起,看着他木木的样子,拿他开涮算一个。
“我哪里怕了?自家姐姐,我才不紧张呢!该害怕的是你,我跟你说哦……”
大抵是只有在损孤鸾的时候,雪晴才会找到一丝当年的放松和恣肆。她调皮地冲孤鸾眨眨眼。
“万一我姐觉得你这人不过关,不同意我们俩在一起,那我肯定听我姐的。”
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才是正常的雪晴,孤鸾太了解自家丫头这副刀子嘴豆腐心的做派。他垂下脑袋抿抿唇,更加用力地与她的手十指相扣。
廊后传来一阵轻快且急促的脚步声,和着巴蜀轻暖温润的风,仿佛破开盘桓蜀地终年不散的湿雾。水蓝色的裙衫摇曳,穿过繁花初盛的回廊,像蝴蝶飞过漫长的寒夜,迎面而来的春阳,景明而暄暖。
雪晴的手心,已经微微冒出了汗。
她目光沉沉地盯着穿梭而至的身影,蓦然想起那年滚落在淤泥中的橘子。暖橙色的橘子滚啊滚,她就这样追着那个橘子奔着、跑着,摔了一身的泥,磕得浑身是血,擦得满手都是破皮。
可是淤泥太厚了,她跑了二十一年,她以为自己再也捡不回来了——
却又在人生最绝望的低谷,那个还沾着她体温的橘子,倏忽回到手中。
一张隔了二十一年却依旧熟悉的脸跃入她的眼帘,耳畔传来沙哑且轻柔的声音。
“雪晴,是我!”
第十章 公孙:情义取舍(上)
没有撕开面具的惊恐,没有儿时嬉笑打闹的喧嚣。光怪陆离的梦境褪去,只剩站在她面前这个真真切切的人。
她好像等了这个声音二十一年,二十一年呀,七千多个暮去朝来,等得她以为自己都快忘了这个声音。却在它真实地出现在她耳际之时,二十一年划破的时光倏忽弥合,她站在长河的这一头,昨夜遗梦随流水,一桥飞渡,刹那间回到熟悉的当初。
熟悉得好像日日夜夜,醒来梦里,皆是这个声音。
直到身边的孤鸾轻轻捏了捏她的手,雪晴才反应过来。她张张嘴,溢出的声音哑得可怕。
“姐?……”
雪澜也张了张嘴,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上,刹那间眼泪纵横。
“雪晴……”
雪晴和孤鸾到了这样的消息,自然要通禀如今坐镇金堂县的宣王殿下,连带镇守金堂县的武将霍小妹也一并赶到了后堂。
风吟双手交叠站在一旁,默默打量着对面坐在一起的姐妹俩。
不愧是一对双胞胎。
她在心里感慨着,实在是长得一模一样,就连喜水蓝色的衣裙都是一样的。唯一不同的是,阿澜姐自幼受宫里的规训,眉眼间尽是妥帖与温顺。雪晴姐姐嘛,就像一只炸了毛的刺猬,看起来凶凶的。
风吟眨巴眨巴着眼偷偷揣摩着,难怪她家殿下当初一眼能看出不同来。
在座的其实之前多多少少都有见过。除了西陵氏的姐妹俩是二十一年后第一次见面,霍小妹是第一次见到这阵势外,彼此倒也熟稔。李世默坐在上头,不禁默默想,这对姐妹重逢的画面,要是一直在背后谋划的若昭看到该有多好。雪澜是陪着她这么多年的知心人,于情于理,他都该代她说一声恭喜。
他这般想着,言辞之间尽是温意。
“阿澜姐今日得与令妹团聚,恭喜了。”
“阿澜姐”这个称呼完全是随若昭,雪澜心里也知道,就算宣王殿下再怎么平易近人,再怎么好说话,顶多叫她一声“雪澜姑娘”。就算侄儿随姑母叫她,宣王殿下与长公主殿下不同辈,也不该叫她“姐”。
这些天宣王殿下一直这么叫她,雪澜不好阻拦,只是心头疑惑更深。
宣王殿下究竟缘何随自家主子叫她“阿澜姐”,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心里认同了这个称呼。这背后包含的东西,她实在不敢多想。
希望不是她想的那样。
雪澜心下思忖之际,反倒是雪晴更为主动,她起身,原本不太守规矩的模样难得一板一眼向主位盈盈施礼。
“小女子西陵雪晴,先前不识泰山,不知道您是宣王殿下,之前多有得罪,还请殿下见谅。”
雪晴所言,乃是先前她意外被若昭的人抓到汉州,当时若昭出面与她谈判,两人聊得并不算愉快。那时的雪晴刚刚从杜师爷手上逃脱,宛如惊弓之鸟,说话冲得吓人,还对宣王殿下和风波庄庄主指指点点。
“雪晴姑娘是阿澜姐的同胞妹妹,都是自家人,不碍事的。”
自家人……
雪澜这段时间对称呼这种事特别敏感,听见这三个字,心头警钟再一次大作。
长公主殿下和宣王殿下都是李家人,她是长公主的人,那就也是李家的自己人。
对。一定是这样。没错的。
雪澜默默嘱咐自己,不要多想。
李世默并未注意到雪澜的神思不定,转而向她道:“阿澜姐,这些时日内务一直是你在主持,给雪晴姑娘和孤鸾大哥挑一个好住处,这事儿就交给你了。”
雪澜应命,“是。”
“你们姐妹俩多年未见,是该好好聊会儿。”李世默起身,顺便示意了霍小妹向外走去,“本王就不打扰了。”
雪澜雪晴连同孤鸾起身恭送宣王殿下。
见到雪晴便再也忍不住,她用力扯了扯身边姐姐的袖子,按捺不住心下盘桓久矣的话,眉飞色舞地冲着雪澜低声道:
“姐姐我跟你说,灭了我们家的杜家人,我替咱们报仇了。”
一脚刚刚踏出后院正厅的李世默脚步一滞,他旋即转身,门外被他高大的身影挡住,投下一片明灭不定的阴影。
“你说什么?”
“啊?”
显然没想到正准备出门的宣王殿下听到了她说的话,雪晴赶忙摆手。
“没什么没什么,是我们家的家事,就……”
对上李世默突然杀将而至的目光,雪晴难得心下闪过一丝慌乱,七手八脚又七拼八凑成一句话。
“我们家之前有点小仇,真的是家事,家事而已……”
不理会雪晴的欲盖弥彰,李世默反问道:
“你刚刚说的杜家人,是涪城杜氏人?”
“啊……嗯。”
“具体是说,前任工部尚书杜松?”
“是……是啊。”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雪晴,在李世默接连而至的逼问中难得磕巴了一下。
李世默刚刚的转身,确实是听见雪晴提到的“杜家人”。如果说她提到的杜家人特指前任工部尚书杜松的话,那刚刚雪晴说的话,就很有问题。
因为他曾经听当时还未识破身份的风波庄庄主,也就是若昭本人提过一嘴,说前任工部尚书杜松倒台,是她派人查清荐福寺血案,凿空漕渠,把四十六具骨殖送到了前刑部尚书杨文珽面前,这才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如果雪晴所报家仇的对象是杜松,那真正在背后运作的人应该是若昭,而不是在此处夸夸其谈的雪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涉若昭,李世默习惯性上心。他迈出的一只脚又放了回来,转身坐回到一开始起身的主位上。
“雪晴姑娘,你适才所说,你们家的家仇,可是前任工部尚书二十一年前任京兆尹时,在荐福寺屠杀西陵氏四十六口人?”
“是……是啊。”
“这般大仇,雪晴姑娘能凭一己之力得报,实乃巾帼英雄。世默属实佩服。”
李世默端坐上位,微微前倾,娓娓道来,眉眼间带着笑意,自称名讳的语气,更是恳切而谦恭。
“世默斗胆请教一下,雪晴姑娘是如何报仇的?”
“这……”
这个问题属实复杂,早在六年前她就开始利用自己的易容术替王朝贵办事,才换来这位枢密使对她的帮助。考虑到王朝贵以内侍之身,左右朝廷政局,名声并不好。更何况这六年,亦是她委身杜师爷受尽折磨的六年,其间细节过于难堪,雪晴说不出口。
雪晴哽咽的刹那,孤鸾很快察觉到她的难以启齿,上前一步解围道:
“启禀宣王殿下,这件事让草民来说吧。这些年草民一直在替枢密使王朝贵办事,为的就是能请他出面,帮雪晴报家族大仇。但王朝贵乃当朝权奸,草民自知罪孽深重。这些年草民所作所为与雪晴无关,如果宣王殿下要追究其中罪责,草民愿以一己之力承担。”
孤鸾一向言辞极少,难得说这么多话,字字句句都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雪晴又怎会不知他这番话的意思,她闻言扯了扯孤鸾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李世默并未抓住孤鸾揽罪不放,而是回到一开始的问题,再一次反问道:
“那你们又怎知,杜松下狱这件事,真的是王朝贵出手办的呢?”
孤鸾和雪晴面面相觑。
不是王朝贵,那还能是谁?
四十六条人命的事虽然不小,可放在那些当权者眼中,若非牵扯切身利益,四十六不过是个数字罢了。又有谁会关注这件事?
众人皆无话的当口,雪晴试探性地张了张嘴,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又按捺不住地吐出几段不成句的话。
“可是……西陵氏这个仇,确实是我们报的。就算王朝贵当初没有插手,但去年杜松的死……”
“啪——”
雪晴话音未落,一记耳光就甩到她脸上。
春阳凝滞而长风止息,在万籁俱寂的县衙后院正厅,分外清晰而冷冽。
第十章 公孙:情义取舍(中)
“姐?……”
雪晴捂着半边泛红的脸,不可置信地看向挥来那一耳光的主人——
雪澜。
她厉声打断了雪晴的话。
“闭嘴。”
“姐姐你是不相信我说的吗?”
不知是那一巴掌太重,打得她脸疼,还是扯着她的心疼。雪晴睁大了眼,想要把对面的姐姐看清楚,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杜家的仇我真的报了,我们母亲的,还有各位姐姐姨母的。真的是我,我和孤鸾那天……”
“我知道。”
再一次地,一向温言细语的雪澜甚至有些粗暴地打断自家妹妹的话,眼底却满是痛悔与无奈。
她知道,她都知道了,所以她才这样做呵……
自李世默转身回来之后就神思飞天的雪澜终于想通了前因后果。和李世默一样,她对雪晴扬言报仇的事亦是感到分外奇怪。作为一直陪在自家长公主身边的亲历者,没有比她更了解杜松下狱的始末缘由,更没有比她更清楚其中的细节。她知道王朝贵在整个过程中扮演的作用,确实不大。
那么,雪晴又缘何笃定仇是她报的呢?
她一开始只是以为雪晴想多了,错把王朝贵当做恩人。直到雪晴提到了另一件事——
杜松的死。
杜松是怎么死的?和刑部的结案文书记载,杜松在公堂遭人暗算,随后在刑部大牢救治无效身亡不同,作为亲历者的雪澜知道,杜松被一击毙命,当场死在公堂上。所以才有了后来,若昭亲自跪地请求前刑部尚书杨文珽,伪造杜松认罪的画押。
前朝太傅杨文琏,熟读儒家经义,更精通法家刑名之学,师出杨家的熙宁长公主李若昭,更是熟习一套“任法而治”的道理。却偏偏是杨太傅当年宣称的“第一得意门生”熙宁长公主,残了腿不跪圣上不跪母后的长公主,跪地求着自己的师叔做了一份伪证。也就有了杨文珽一气之下,将长公主逐出师门。
但那个刺客,那个害得长公主被师叔赶出师门的刺客究竟是谁,至今都是一个谜团。
如果没有今天雪晴提到的“杜松的死”。
也就在雪晴嚷嚷着说是她把杜家的仇报了的时候,雪澜终于想明白了,完成这场近乎奇迹的暗杀,需要于光天化日之下夺人性命的身手,和隐于人群中的好皮囊。
孤鸾的剑法,和雪晴的易容术。
合理的动机,合理的手法。如果她没有想错的话,暗杀杜松的人,应该就是他们。
所以,暗杀发生在人声鼎沸的公堂,而非朝中政客所能干涉的大牢。
所以,雪晴才笃定,秘门西陵氏的仇,是她报的。
所以,害得熙宁长公主被逐出师门的刺客,是她的妹妹和妹夫。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当年的那份师生情对于若昭而言有多重要。在若昭四处高墙,满目灰暗的童年里,她为数不多的羁绊,其一是予她阳光的义宁长公主李若昕,其二,便是予她学识为她打开一扇窗的杨太傅。杨太傅过世,人走而茶凉,但凡与当初入阁读书相关的事,若昭看似云淡风轻,却实则比谁都在意。
到头来,却是她的同胞妹妹,害得长公主失去了这一切!
想通了一切的雪澜,心中不由大恸,尤其在她看到主位上李世默好整以暇的笑意时,心头的不安更甚。
以如今宣王殿下如此在乎长公主的情况来看,如果,万一,他知道了雪晴害得长公主被逐出师门,雪晴该怎么办?
不,不能让她继续说下去了。
于是,手比脑子还快地,雪澜一巴掌直接甩到了雪晴脸上。
一耳光扇过去,震惊不仅仅是雪晴,连同坐在上位的宣王李世默也搞不明白这一出戏是怎么唱的。
“阿澜姐你这是……”
抢在雪晴发声之前,雪澜上前一步福了福身,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恭顺妥帖,言辞温和。
“自家妹妹出言不逊,惊扰殿下了。”
“我没有!”
雪晴刚被雪澜扇了一巴掌之后,孤鸾赶紧上前一步把她护在身后。可孤鸾哪里捂得住雪晴的暴脾气,反倒越有人劝,雪晴就挣扎得越厉害。
“姐姐我们把话说清楚!”
雪晴奋力甩开把她护在身后的孤鸾。
“这二十一年,我没有一天吃饱穿暖过,不就是为了我们家吗?四十六条血淋淋的人命,姐姐你是亲历者,你没有报仇的事情,我做到了,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出言不逊?”
“闭嘴!”
雪澜回头,一记眼刀杀过来。
那是你做到的吗?
那是熙宁长公主李若昭啊!
长公主为了替西陵氏的四十六条人命伸冤,为了把罪魁祸首彻底钉死在律法的耻辱柱上,呕心沥血,步步算谋。原本万事大吉,如果不是你带着孤鸾横插一手,她又何必跪在地上求人啊……
而那一记来者不善的眼刀,让刚才还在奋力挣扎的雪晴突然僵住。
“姐姐……”
雪晴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那张熟悉到刻骨,又陌生到极致的脸渐渐模糊,她仿佛能听见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你真的不在乎,西陵氏的人么?”
二十一年,我在巴蜀街头流浪的二十一年都不曾忘记的仇恨,对于你而言,就真的不重要吗?
二十一年,我追着那个橘子跑了二十一年,我二十一年的努力,我宁肯牺牲贞操也要做到的事,对于你而言,就真的不重要吗?
察觉到身旁的那个小丫头不太对劲,孤鸾伸手去牵她,刚刚触到她冰凉的指尖,却被她反手甩开。
雪晴捂着嘴,掩面转身夺门而出。
“我没你这个姐姐!”
“雪晴!”
孤鸾回头,只看见雪晴甩手离去的背影,匆匆向宣王殿下抱拳行了个礼,转身也追了出去。
雪澜还是安然立于厅中,她垂眸,双手交叠,十指紧紧攥在一起,指节被生生攥出了白色。
“还请殿下恕罪。家妹生于陋巷,不太懂礼数,冲撞了殿下,奴婢愿代家妹接受殿下责罚。”
李世默耐下性子打量着沉稳有礼的阿澜姐,抬眸,逆着阳光又望着雪晴孤鸾已经消失的背影,目光幽深,而脸上笑意未褪。
“无妨。阿澜姐还是看一下令妹的状况吧。”他故作松快地笑笑,目光又转向在一旁从头看戏看到尾的霍小妹,“这些事都是阿澜姐的家事,还请霍将军代为保密。”
这是自然。
霍小妹点点头。又是报仇的事,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她也算见怪不怪了。
她蓦地想起两年前的一个夜晚,日子她记得很清楚,隆平十年五月初九,她刚刚调到杜宇麾下当了一名亲兵。这个调动,既是她想逃离哥哥的羽翼,又是哥哥有意暗示她潜伏在杜宇身边刺探情报。毕竟那时的哥哥,还是剑南道节度使公孙枭的心腹爱将,镇守着剑南道东北大门剑门关。
那天夜里,她像往常一样巡逻在将帐周围,却听得帐中“哐当”一声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她在将帐外踟蹰片刻,一咬牙,还是伸手撩开帘子钻了进去。
帐中,杜宇坐在主将的椅子上紧紧闭着眸子,单手撑着下巴倚在一边,似乎是早已熟睡。地上,像是泼了酒一般,粗陶酒碗摔得四分五裂,本就黏重的土地湿了一大片,还向上窜着幽幽的酒香。
见惯了杜宇平日练兵近乎严苛的不苟言笑,偶尔也会看见他私下和自己的亲信的轻松随意,却是第一次看到杜宇落泪的模样。瘦削如刀刻的脸紧紧绷住,饶是在梦里也不曾有丝毫放松,眼角的一滴泪像是她眼花了的幻觉。
春夏之际而万物和暖,直到她伸手触到了他眼睫上的凉意,才确定他是真的哭了。
大抵是女子心软,霍小妹扶着沉沉醉去的杜宇到榻上去睡,耐心地替他脱去铠甲,拭净眼角的泪痕,却被醉得昏昏沉沉的杜宇反手握住了手腕。
那一夜,她被那个醉鬼无赖一般地拽着不许走,杜宇的泪浸湿了她的膝头。
后来她成了他的人之后才知道,一个漫长的杜鹃啼血的故事。
心思起伏间霍小妹再叹,向着李世默敛容抱拳。
“殿下放心,末将不会多说的。”
第十章 公孙:情义取舍(下)
是夜,孤鸾正安抚着雪晴睡下,门外传来“哐啷”一声很轻的响动。孤鸾谨慎,便轻轻推开门走出去看看。
溶溶月色中,一个颀长的身影立在院墙的阴影之下,那人裹着黑色的斗篷,与阴影融成一体,沉默的像一尊雕塑。
“原来是长姐。”
孤鸾眯着眼打量清楚,言辞淡淡,万分疏离客气,抱拳的礼数倒是丝毫不差。
“深夜打扰,我是来说一声抱歉的。”
黑暗中的阴影开口,轻柔且沙哑,确实是雪澜。
“既然长姐今日早上把事情做得如此绝,晚上又何必来演个好人。”孤鸾再抱拳,眼角微微扫过身后灯光已经熄灭的屋子,估摸着雪晴已经睡下了,便压低了声音道。
“雪晴难得安睡,长姐再来,把她吵醒了,见面尴尬。”
主人下了逐客令,客人再赖着不走属实不妥。雪澜拢了拢在斗篷里的手,自己都觉得有点凉。
可走是不能走的,她还有些事情,一定要问个清楚,便拉住了作势要走的孤鸾的袖子。
“孤鸾,我有件事要问你,事关雪晴,你一定要如实回答我。”
孤鸾目光淡淡扫过黑色斗篷里伸出来的那只细长的手,攥得太紧以至于手背上暴起了青筋。终是有些不忍。
“那你问吧。”
“前任工部尚书杜松,他在去年八月,被人暗杀在刑部公堂。那件事,是你做的吗?”
“是。”
随着孤鸾的这一声不假思索的“是”,“啪”的一声,雪澜心里那根弦断了。
随即铺天而来的思绪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许久,她才发出一声长叹。
“真的,真的是你们……”
“长姐?”
“为什么?”刚刚还绷得紧紧的雪澜再也忍不住,恨恨地感慨道,“你们当初这是为什么啊?刑部判决下来,任凭杜松有天大的本事,他的后台张怀恩都把他视作弃子,他注定逃不过一个死,你们又何必横插这一棍子。”
雪澜的反应让他意识到这事儿来头不小,孤鸾赶忙道。
“不是的,人是我杀的,这件事是我一个人做的,跟雪晴无关。”
“你倒是会替她开脱,”把一切都想清楚的雪澜盯着他,不怒反笑,“如果不是她求你亲手去杀杜松,你会动这个手吗?”
孤鸾默然,事实,确实如长姐所说。
当时,他路遇逃到长安城的雪晴,那夜月色很好,长安城的夜向来干燥而清明。他落在雪晴的窗前,她扑进他的怀里,互诉衷情,眼睫轻颤。他蹭过她鬓角的碎发,很软,很细。
她说,她想亲手给杜家兄弟一个结局。
他问是何意?
她面色凛然,云销雨霁之后脸颊的微红还未褪去,眼角已经带上如寒冰的杀意。
“我要亲手杀了他们。”
他不许她手上沾血,她不退,两人又是一番争执,最终商定了一个孤鸾动手,雪晴帮他易容逃生的计划。
行动一切顺利。就在他们动手除掉杜松之后,雪晴央求,能不能在长安城多住一个晚上。此去一别,长安,只怕他们再也回不来了。
她的请求他从来拒绝不了。然而偏偏就是多留的这一个夜晚,第二日,他晨起出去买早点,回来的时候,杜师爷手下的刀,再一次架到雪晴的脖子上。
他双手早就沾满了罪恶的血,大概,这是老天在惩罚他。罚他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孤鸾,你知道你们动的这个手,到底带来了什么结果么?”
雪澜的一句话,把孤鸾从去年长安城中不堪回首的记忆中带回来。他不解。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隐瞒什么。”雪澜再叹,“你们是不是至今以为,荐福寺四十六条人命案子大白于天下,这件事是王朝贵做的?”
不……不是吗?
望着孤鸾困惑的眼神,雪澜算是把前前后后发生的所有事都想清楚了。
“你见过我们庄主了?”
风波庄庄主,孤鸾点头,确实见过。虽是一个年纪轻轻坐在轮椅上站不起来的弱女子,但此人的心思之深,心计之绝,布局之细,处事之老道,恐怕也就只有自己之前的主子王朝贵可堪比拟。
“这件事是她在背后做的。”
雪澜淡淡一句话宛如孤鸾耳畔的惊雷,震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应该知道去年漕渠血案的前因后果吧。当时长安城暴雨,漕渠决口,把四十六具白骨冲到了前任刑部尚书杨大人家门前。对吧?”
孤鸾下意识点头。
“这些年我一直跟在她身边,是她一点点动用自己的势力和智慧,把这件二十一年前的血案查得一清二楚。然后在去年八月,派人暗中凿空漕渠的那一段河道。也是她出面,将杨老大人的注意力,引向了荐福寺。对了,”怕孤鸾不明白她在说什么,雪澜及时又补充了一句。
“我们庄主,曾经是,前任刑部尚书的师侄,也是现任刑部尚书杨秉廉大人的师妹。”
“曾经是”
这三个字说出口,雪澜的目色都暗了些。
“怎么会?”
“事实上,王朝贵舍不得你这把好用的剑,所以,他其实并不想替你和雪晴复仇。如果不是这四十六具白骨重见天日,如果不是杨老大人揪着前任京兆尹杜桓送到御前,他会顺水推舟帮你们吗?
“如果不是你们在公堂上动手,一切顺利,杜松早就被刑部判了死刑。偏偏是你们动了手,杜松未签字未画押就横死公堂。是我们庄主亲自到杨府上去求的老大人,伪造的签字画押,才让这个案子顺利判下来。
“你知道她是怎么做的吗?”
雪澜盯着眼前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盯着盯着,视线就模糊了。
“她是跪在地上求的啊……”
那一天,杨文珽逆光负手,一生中判决了无数刑狱案件的声音,苍凉而淡然的一句话,也判了长公主的死刑。
“从今往后,我杨门弟子,不再有长公主您了……”
她还记得那一天听到这句话的长公主的侧容,明明已经灰暗到了极点,脸上的神色早已碎成了一片一片,却还是带着她从未淡去的笑意,向着那个不再转身的背影,稽首三拜。
“熙宁一拜,是为四十六位亡魂谢过杨大人;熙宁二拜,是为拜谢师父、师叔的多年来谆谆教诲之恩;熙宁三拜,是为忏悔辜负师父师叔的教导,有辱杨门之风,从今往后,熙宁行事绝不牵涉杨家,所作所为与杨门绝无干系。至此一别,熙宁愿杨大人身体康健,桃李满门。”
八月的天啊,天高云淡日色明亮到了极致,却怎么照不进一片阴霾的杨家大门。当时雪澜还记得,她暗暗发誓过,如果让她抓到了刺客,她一定要把他千刀万剐。
可结果……
雪澜用手背拭了拭脸上的泪,吸了吸鼻子。
“我只是没想到,竟然是你们做的。”
“可……”事情转折来得太突然,孤鸾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我之前和庄主长谈过一次,我跟她说过,我和雪晴向王朝贵寻求帮助复仇的事。可她从来就没有说过一句,说荐福寺的案子是她查出来的。”
“你们要她怎么说?”
雪澜鼻腔里发出嘶啦嘶啦的声音,她一时气血上涌,又好气又好笑。她气面前这人,还有雪晴,这两人太傻看不穿若昭的苦心。又气自家主子更傻,辛辛苦苦这些年,心甘情愿给别人做嫁衣裳。
难怪这些年,月姑娘习惯叫她“小傻子”。
“雪晴吃了二十一年的苦头,你能让她口口声声告诉你们,你们这些年的努力都白费了,雪晴被折磨的六年,你给王朝贵当走狗的六年,通通都喂了狗么?”
这般粗鄙之语放在往常,雪澜是断断说不出口的。可她只是恨,又不知道该恨谁,恨得她心里难受。
“今日我打了雪晴一巴掌,是我这个做姐姐的对不起她。是我在罚她,可……”
她哽咽片刻,才字字恳切道。
“我也是在救她。”
想到宣王殿下和长公主之间种种看起来不太好的苗头,她眉间阴郁之色更深。她本就立于院墙下的一片阴影中,如今月色被阴云遮蔽,遮得雪澜的身形愈发模糊。
“孤鸾,你应该知道,宣王殿下,他很在乎我们庄主。”
孤鸾早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下意识顺着雪澜的话想想。好像是,这段时间,他虽然有意避开了杜师爷和王朝贵的传召,不过也听见节度使府传出些风言风语。说宣王殿下养了个站都站不起来的女人,似乎还,颇为宠爱?
“我们庄主,生来并不怎么幸运。生母早亡,养母不善,幼年失了双腿,又百病缠身。她这辈子,在乎的东西,不是很多。”
似是想起这些年若昭的经历,雪澜心下起伏更甚,只是大事当头,她只得强行按捺下去。
“如果有朝一日,宣王殿下要是知道了,是你们害得她被逐出师门,就不是我一巴掌能解决的事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如长姐所说,做错的事是我们。”
“这件事,你们就不要提了。前因后果的真相,我怕她现在执念还深,也请暂时不要告诉她。”雪澜摆摆手,像是摆去心头那股不安,那股没来由的难受。
“大不了,我来做这个恶人,委屈她,再恨我几年。至于雪晴做错的事,我是她姐姐,我这辈子陪在庄主身边的时间还长,我来还。”
“长姐……”
“我也不想这样。”雪澜咧开嘴,笑也是苦的,“这些年,我跟着我的主子,日子还算过得去,总比她在街头流浪要好。算我欠她的。”
她再叹,长长一口气,像是要把压在心头的郁结吐出来一般。复而抬眸,目光恳切而澄澈。
“孤鸾,你是个好人,请你,一定对雪晴好好的。等到剑南道所有的事情结束之后,你们一定要成亲,要一起好好地过一辈子。这些年庄主对我很好,我也攒了些私房钱,等到你们成亲的时候,就全都留给雪晴做嫁妆。就当是……我这个姐姐亏欠了她二十一年,姑且弥补的一点心意。”
第十章 公孙:别鹤孤鸾(一)
然而,就在雪澜夜访孤鸾的第二天早晨,雪晴失踪了。
孤鸾一向起得很早,寅时起,在院中练上一通晨功,出门领了今日的份例,回来正准备温声细语地唤雪晴起床。却只发现被中塞了一个枕头,桌上留了一张字条,屋中早已空无一人。
“孤鸾:我已赶赴成都,一切安好,勿念。烦请你代为转告阿澜姐,小女子不喜欠他人人情,待我把她主子救出来,至此两清。
西陵雪晴。”
“长姐!”
看完这张字条的孤鸾心下还来不及多想,转身跌跌撞撞就冲出院子找雪澜。
“长姐!雪晴走了,你看这张字条。”
尚在后院打理各项琐事的雪澜突然听见胞妹的消息,放下手上的一切乱七八糟的事,把孤鸾迎了进来。
连同雪晴留在字条上去成都的消息,连同白纸黑字上写的“阿澜姐”三个字,就这样不由分说撞进了雪澜的眼睛,看得她双眸刺痛。
“她疯了吗?如今数万大军围困成都城,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到去成都?”
“我担心……”孤鸾拧着眉头,又似吞吞吐吐,“昨夜和长姐的谈话,她听见了。”
他太了解她了,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她总在极力维持面上那个看得过去的壳,把满目的疮痍掩藏在描金绘彩的面具之下。她忌讳别人帮她,只有她帮别人的份,没有别人帮她的份。
就像那年成都城夕阳西下的小巷中,她耀武扬威地把抢来的钱分给街头吃不饱饭的小孩儿,却拒绝任何一个人所有看似施舍的帮助。
因为拒绝施舍,施舍别人就成了她的一块遮羞布。要她这样的人欠了人情,比杀了她还难受。
所以,她一定没办法接受自己这些年的努力付之东流,没办法接受这些年吃了那么多苦,反倒是雪澜替她们报了家族大仇,她更不愿意让雪澜平白做了恶人。她想不到别的办法,只有把困于成都城的庄主救出来,就当是还了雪澜替她瞒下来,替她赎罪的人情。
正因为这样,他心疼她,看穿了她努力维持的面具之后他依然心疼她。她越把自己裹进厚厚的壳,越是因为她不堪回首的往昔呵。
“哎呀!”雪澜恨铁不成钢地跺跺脚,“庄主什么事算不到,哪需要她去救。她孤身一人,这不是去送死么?”
“不行。”孤鸾越想越担忧,饶是他向来处变不惊,面色上看来与常人无异。搓在手中那张字条,微微颤抖的躯干,早已暴露了他此刻不宁的心思。
“她刚走没多久,我去找她,她骑马不快,是我教的,现在就去,我一定能追上她。”
不等雪澜回话,孤鸾作势就往外冲去。刚迈出一步,他又像想起什么一般,
“事情紧急,还请长姐代为转告一声宣王殿下。等我把雪晴带回来,再来向宣王殿下和长姐请罪。”
一骑绝尘出金堂,带走了因雪晴出走一石溅水的波澜,也带走了雪澜祈盼胞妹平安的希望。
出汉州金堂县沿毗江一路向西南,将晨出东北的日头抛在背后,就是入益州成都府的方向。身后的日光照见孤鸾形单影只的背影,向西南投下一块小小的阴影。马蹄声碎,一脚一脚追逐着,踩在自己的影子上。
孤鸾一边马不停蹄地向西南方向赶路,一边猜测着雪晴可能的前进方向。
如今,杜宇大军已经挥师新都,据说是一支突袭新都的奇兵。可具体行动方略是什么,现在又走到哪一步,孤鸾并不清楚。同样,他亦不清楚,新都县之前的驻军到底如何应对。
以他对雪晴的了解,她心急,即使不清楚新都的战局如何,相比向东南绕行一大圈,绕到成都城背后救人的策略,她更可能选择向西南直插入益州。
那么,也就只有过新都这一条路可走了。
沿毗江向上游河谷一路追去,开始尚且水阔风平,疾行数十里,两岸青黛色渐深,偶有山峦起伏。四月风暖,风吹稻苗仍有飒飒的声音,有点不寒而栗的凛冽。孤鸾心下放空自己,五识皆通,屏息凝神,捕捉着山间每一处微乎其微的动静。
可当他把心放空的时候,雪晴大大的笑脸,叽叽喳喳在他耳边吵个没完的声音,再一次填充满他的整个世界。
他自顾自的摇头,苦笑,好像已经没有办法像师父说的那样,心无旁骛了。
他已经不记得习惯性地想起雪晴是什么时候了。成都城北的小巷初见,她是那个变装成各种模样骗钱的街头小混混,不服管教不服道理,油盐不进横竖不买账。只是转着一贯铜钱,挑衅一般地看着他,指尖带花。
从来没见过这么无赖的人,这让从小到大都是师门得意弟子的孤鸾,心生要别一别她这个歪枝的执拗。
她犟,她笑他不必理解每一个人的悲欢。他更犟,他坚信自己从小到大接受的道理都是正确的,不能骗人,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拿。
雪晴反问他,“如果我从那些公子哥儿骗来的东西,都是从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剥夺走的呢?”
他哑口无言。
雪晴再问他,“如果我要一个人的命,这是那个人欠我的呢?”
他嗫嚅着,毫无底气地辩驳,“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有更好的选择。”
为了这一句可笑的辩驳,也为了他当初可笑地,想要把她引向所谓正途的执念,他耐下性子走进了另一个人的生命。可当他知道了雪晴这十几二十年来的遭遇之后,却再也没有,强行改变她的初心。
之前那么多年的泥泞她只影独行,未来的路,他只想陪着她,再黑也要陪着她,一直走下去。
他终于懂了,其实,并不是所有的人生都像他一般被安排得妥妥当当,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一般安享鲜花着锦盛世繁华。
因为她,在他一条光明大道的人生蓝图里,突然分裂出了很多可能与不可能。
好在眼前的这条路确实是唯一的,孤鸾心下默默叹气,把飘到天外的神思拉扯了回来。
一路向西南已经疾行将近一个时辰,他估摸着,如果雪晴真的沿着这条路的话,应该快找到她了。
第十章 公孙:别鹤孤鸾(二)
毗江本是都江堰分岷江为诸水系中柏条河的一支,自石堤堰分流,北者为经新都县毗江,南者为经成都的府河,构成了复杂细密的益州北部水系的重要一支。
孤鸾依旧纵马驰骋在毗江江畔的小道上。
安静,实在是太安静了,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的马蹄声。没有丝毫战火侵扰的痕迹,反倒是地里刚插了秧的稻苗自顾自生机勃勃的长着,长出了他许久未见的春意盎然。
这春意盎然却又如梦似幻的。四月中旬前后,本当是农忙时节,农田上当有不少耕作的农夫。然而目之所及,似乎只有当空愈发炽热的日头,和两岸沉默的,予人希望的绿色。伛偻提携的田间地头,也生出了几分与世隔绝的山林清幽。
孤鸾来不及想这么多,满脑子都是雪晴南下成都可能经过的路线。自金堂入新都的路只有一条,但在河网纵横,辅之以低山连绵的益州北部,入成都的路线就不止一条。雪晴自幼长在绵州,成年后到成都独自打拼,他不太清楚她对益州北部的交通路线有多了解。
不过,几日前他带着雪晴从成都出过一次,在她走得匆忙的情况下,大抵最有可能沿他们当初离开的路线原路返回?
但那条路线,实际上当初孤鸾带着她躲避益州北部的战火,绕了不少路,尤其走了不少低山河谷。
孤鸾再次有些拿不准了。
他拽着缰绳把马停下来,手指有意识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中粗劣的缰绳。他茫然四顾,四月的日头,照得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真干净。
又生出一种找不到她的绝望来。
自去年八月在长安城中失了她,孤鸾再一次回到了走狗一般的生活。杀人、传信,只要不多想,他就能做得分外熟练。唯独在想到她的时候,他才能如梦方醒地活过来。
关中风沙,蜀地阴霾,天空中日日夜夜漂浮惨淡愁云,逃不开,躲不过,兜兜转转,醒来梦中,都只剩下一句话——
她在哪里啊?
王朝贵缄口不言,杜师爷府上毫无动静。他睁大眼睛看着日月星辰东升西落,暮去朝来又朝朝暮暮。万幸好不容易再一次找到她,结果,又把她弄丢了。
也许,真的,这是最后一次了。
好像每一次,他都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可她总在不停地往前赶呀,永远都给自己留下一个蹦蹦跳跳又毅然决然的背影。六年前初见,凄风苦雨的夜里他把她堵在破庙里,她顺走那贯收缴的铜钱跑了。再见,成都摩肩接踵的街头,她像泥鳅一样钻进人群里,又要跑。再后来,她委身那个禽兽不如的杜师爷,出嫁的前一天晚上,他发了疯地敲开那扇待嫁的房门,却只看见她言辞淡淡的模样。
“孤鸾,你走吧。”
她合上房门,月光透亮,能照见她转身的背影。那夜风大,风声鹤鸣,宛如一支横笛吹彻长霄。
背影,背影,总是背影,他就像走入鬼打墙一样在一重重死局间来来回回绕。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怀疑,她是不在乎他么?
明明不是的,那个小丫头面具下的眼神,永远藏不住事,时而忽闪忽闪的狡黠,时而蔑视一切的嘲弄。但每一次望向他的时候,分明带着丝丝澄澈如水的眷恋与祈望。
后来他终于懂了,尘世间挣扎了二十六年,她就是靠着那一口不甘的气活着。只是她每一次的不甘付出的代价太过惨烈,惨烈到她不得不推开所有可能伤及的人。
他其实早就发现,他们明明相互理解又相互信任,可又为什么,理解越多,反而彼此活得越痛苦?
颇为衬他心思地,掌心传来轻微的刺痛感。孤鸾意识到自己再一次走神了,他向南望了一眼成都城的方向,马肚一夹,却向着不远处的低山迈去。
他赌她信他。
手心微微冒汗的雪晴却在此刻停下马蹄。她举目四顾,低矮的山峦织成如墨绿的锦缎,青嶂里,满目的绿色都盖不住她此刻眼中的迷茫。胯下的马,沉默而焦虑地踱着不安分的蹄子。
按照之前孤鸾带她从成都城逃到金堂县的路,应该就是这一条没错。
可是,嗯……
雪晴搔搔脑袋,然后怎么走来着的?
今早她出来匆忙,昨夜心里揣着事睡得不严实,寅时孤鸾起,她也便跟着醒了。闭着眼装睡到孤鸾出了院门,她一骨碌爬起来留下字条牵上马,比兔子还快地溜出金堂县衙。
至于地图罗盘什么的,根本就没有带。
也根本没想过要带,她甚少出远门,等到真正意义上骑马出远门的时候,身边总有那个沉默的像个木头的黑影。
毕竟连骑马这样的事,都是孤鸾教的。
孤鸾啊……
想到这个名字,雪晴再一次长叹。
我本是街头巷尾最不堪的淤泥,你是高岭云间翅膀上沾了雪花的鹰。这辈子赔在我身上,不值得。
退一步说,承蒙抬爱已是万分幸运,总不能连你的人生一并毁了吧。
所以,我总是推开你,明明知道这样做很无情,可我也是,万般无奈下别无他法。
孤鸾,你一定懂的,对不对?
而且,我跟你说哦,最后一次了,真的是最后一次。
她在心里默默道。这是她最后的不甘,最后的执念,此事一了,她便把剩下的大半辈子赔给他。
长安城那日她捂在被子里偷偷幻想的生活,薄田与桑麻,她坐在织机前笨手笨脚学女工。庭间孩童嬉闹,蹭过她的膝头会叫她娘亲。
她从没过过那样的生活,只是幼年流落街头,姨娘背着背篓拽着她满大街捡垃圾讨生活的时候,她能看见邻家小孩儿抱着母亲大腿撒欢儿。檐下滴水,庭间青苔,融融暖意能蒸干周身所有的阴霾霉意。
真好啊……
她这般想着,手上的缰绳搓着掌心泛红。胯下的马因为驻足了太久已经有些暴躁不安,它垂首,撕咬咀嚼着蹄边的嫩草。她牢牢盯着马背上毫无特别的一点,盯着盯着,视线就氤氲起来。
远处,随着草木窸窣作响,天之尽头仿佛传来更细更密的声音。山风呼啸,樟林萧萧,细密的声音一步一步叩响,哒哒哒哒地汇成欢乐的乐章。
她下意识回头,日色破开处,似有黑影踏着盛大的光华而来。
第十章 公孙:别鹤孤鸾(三)
光华之中黑影的轮廓渐渐清晰,连带一声声叩击在她心上的马蹄声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那个名字在她心头来回翻滚,反反复复折腾来去,两个字盘桓在嘴边,黏在舌头上一般怎么也吐不出来。
孤鸾啊,孤鸾……
怔怔看着黑影裹挟着一阵风似的从天涯到咫尺,忽地意识到自己脸上还挂着泪痕,雪晴七手八脚地用手背蹭干净。之前迷路的彷徨心思丢到九霄云外,她慌乱地,又嘴巴比脑子还快地吐出一句话。
“你怎么才来啊!”
隆平十二年是他们认识的第六年,六年跌跌撞撞的相处,没有人比孤鸾更熟悉她说话方式,她这句话的意思就是——
你不应该来的。
跳过那层表面上的意思,孤鸾直接回答道。
“跑这么快,我都追不上你了。”他脸上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一个冷面杀手脸上硬挤出一个笑简直比哭还难看,看得雪晴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不是要去救风波庄庄主吗?我跟你一块儿去。”
“这……”
这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再一次跳过雪晴字面上没说完的话,孤鸾勒住缰绳,与她的马并肩。他伸手轻拍那个心尖上小姑娘的肩膀,声音温然,宛如破冰的河流化开的潺潺春水。
“以后不管做什么都记得叫上我,好不好?”
孤鸾微微低头,固执地对上雪晴一双躲躲闪闪的眼睛,低声下气甚至像在央求。
“你说,好不好?”
“我……”
不知何时揪着孤鸾袖子雪晴再一次语塞,她从没想过孤鸾见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她抬头,逆着光影的男子有清癯的身姿和焦急的微喘,面上却是一如既往地镇定自若。唯有攥住他袖子的时候,才能感觉到他温热的汗气,和隐约涔涔的湿意。
一路追来,风尘仆仆,我以为你会怪我不辞而别的。
可是,为什么你不生气啊?我自作主张,我目空一切,我自我感觉良好得恨不得上天,我从来都没考虑过你的感受。
可你呢?你为什么不生气,你为什么不生我的气啊?
雪晴这般想着,便也这般问出来。她沉沉垂首,视线再一次模糊,嗫嚅的声音里已经带上哭腔。她不敢擦自己的眼泪,怕越擦越多。
“怎么会呢?”
孤鸾轻轻揽过她的肩膀,“你是我的宝贝,我怎么会生我家宝贝的气呢。”
他顿了顿,想到面前这个早已哽咽的小丫头,只怕早就知道了昨晚和长姐的谈话。不想让她背负的压力过重,只得顺势轻描淡写道。
“长姐也不会怪你的,她一直都很在乎你的安危。”
听到“长姐”两个字,她努力维护着的那张面具,顷刻间,碎了。
喉间隐隐压抑着的哭腔再也忍不住,连带刚刚迷路后举目四顾的无助,连带刚刚孤鸾低声下气央求她的委屈,连带她昨日被长姐甩了一巴掌的无辜,连带她昨日知道了所有真相后的绝望,连带这些年她经历的一切的一切,“哇”的一声,她死死攥着他胸前的衣襟撕心裂肺哭出来。
“你们不用瞒我,我都知道了,我都知道了。仇不是我报的,不仅不是我报的,我还给人家添了乱。昨天我还口口声声在宣王面前说什么大仇得报,像个跳梁小丑一样,沾沾自喜,上蹿下跳,要不是她甩了我一巴掌,我估计都得意得找不着北了吧?你说,她会不会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孤鸾,”她一双被泪水洗得透亮的眸子煞有介事地盯着他,“你说,是不是?”
不是的,他拼命摇头。当然不是。
雪晴吸吸鼻子,在孤鸾正欲张嘴前自问自答打断他的话。
“我知道我傻,我活该,我这些年受的罪都成了笑话。那个阿澜姐有一句话说得可真对啊,我这些年的生不如死,全都喂了狗!”
不,不是的。
孤鸾张了张嘴,正想反驳,可他转念又发现,其实她并没有说错什么。
这些年他们的所作所为确实喂了狗。
不,给一个当朝权奸当了走狗,明里暗里杀的人啊,数都数不清。
其实连喂狗都不如。
“我不用她来替我赔罪,我现在就把这个人情还了。我就要告诉她,她的主子,是我救出来的!”
“雪晴……”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孤鸾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都咬了,千回百转,他又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安慰她,只得更用力地将他的肩膀拢在怀里。
“你放心好了,庄主不会有事的。”
“是,她不会有事的。”雪晴固执地从他的怀里抬头,忽地噗嗤一下又笑了,“我差点忘了,她那么能掐会算,怎么可能有事?你看我多傻,都是我的杞人忧天,都是我的错。”
不是的。他紧紧握住她的肩头,一双望向他沾了水色的眼睛,却再一次让他制住了呼吸。
“孤鸾……”
她始终咧开嘴笑着,笑得又凄切又嘲弄。
“你看看我这二十多年。其实吧,除了害人,我什么都没有做成。我害了你,害了长姐,害了那个庄主,害了所有为我好的人。
“我就是个害人精,我太失败了,我这辈子就是个错误,失败的错误……
“唔……”
温热的唇瓣带着些许暴躁堵住了她的嘴,顺便她整个人都被带到另一匹马上。孤鸾再也找不到任何言语可以安慰她,他只想让她这样自暴自弃的言语停下来。
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闭上眼,察觉自己的脸颊也湿了,和她的眼泪混在一起。
雪晴,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他从未见过如她般固执而稚拙到惨烈的人,惨烈到把自己摔得粉碎,碎到泥土里,还被人踏踏实实踩上两脚。他努力地把每一块碎片从淤泥里刨出来,一片一片刨出来拼啊拼。刚拼在一起,便又碎了,拼在一起又碎了。任凭他怎么努力,总也拼不好。
可他舍不得扔呀,宁肯被割得伤痕累累鲜血淋漓,也要把那些宝贝碎片牢牢攥在手里。
他的宝贝,碎了也是他的宝贝呵。
泪流满面而神情恍惚的刹那,他似乎听见耳边传来凌厉的风声。
一支白尾羽箭破空而来,穿过雪晴的身体地,扎在他的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