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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荆玉楚瑧     乱世桃花逆水流txt下载     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章 公孙:风水轮流转

    而远在成都城郊的李世默虞让两人,在目送关河向东南方向出发之后,则转道西南,暗中从益州双流县入蜀州,再向北折转,经彭州回到汉州——他一个多月前出发的地方。

    这条路线的选择非常无奈,如今益州节度使府与北方天师道战火一触即发,大兵陈列益州北境,防守极为严密。李世默作为全境搜索的钦差,目标太明显,为避人耳目只能和虞让向西南绕了一个大圈子。两人弃车从马,昼夜疾行,四月初六从成都城出发,初八抵达蜀州北境与彭州毗邻的青城县,那里是杜宇派人接应的之处。

    通知杜宇前来接应宣王殿下的正是雪澜。三月二十八日,为时间所迫的李若昭匆忙在赵记茶庄召集了她当下能用的几个人,分配任务之后各自开始执行。四月初六,雪澜忙完自己在成都的任务之后单人单骑北上,在汉州找到了正在与天师道商量用兵的杜宇。杜宇随即派人至蜀州青城县,接应向南绕了一大圈的李世默。

    “雪霁姐姐!”

    虞让的声音从李世默的身后欢快地响起。他奋力地朝着前方数十名黑压压的人群挥手,就差跳起来站在马背上。

    “见过宣王殿下。”

    立在队首的雪澜比虞让要懂礼数得多,她恭敬地朝李世默福了福身。抬眼的片刻,瞪了李世默身后眉飞色舞的虞让一眼。

    “之前瞒殿下的事,还请殿下恕罪。”

    长公主身边的雪澜就是风波庄雪霁,这件事李世默在确认若昭就是风波庄庄主之后就知道了。这算是知晓身份后的第一次见面。雪澜所言这个“瞒”字,正是此事。

    “阿澜姐,不妨事的。”李世默下马微微颔首,“这些年照顾她,辛苦了。”

    雪澜一怔。

    宣王殿下这是,随她家殿下叫她“阿澜姐”?

    还跟她说……辛苦了?

    雪澜长若昭五岁,长李世默两岁,加上从小在宫里长大,向来很会捕捉言辞间的细节。这两句话折射的人际关系亲疏,颇有些微妙。

    她骤然间就想起了很多年前在云山,夜来风凉,她起身入长公主房中替她掖被子。却看见若昭紧紧抱着被子的一角,闭着眼睛流着泪,一遍一遍唤着一个名字:

    “世默,世默……”

    自若昭被遗弃到云山,她就很少哭过。唯独在梦里,在有李世默的梦里,一遍遍泪流满面。

    她当时唬了一大跳,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匆匆忙忙溜走,暗中发誓一定要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后来,长公主自作主张嫁给兰陵萧氏的大公子萧屹,她的一颗心才放下来。

    也许,那一夜可能真的只是一个梦?

    可如今见宣王这样子,雪澜突然觉得,做梦的,或许不止她一个。

    阿澜姐的神思已经飞到了天边,李世默却望向了雪澜身边另一个人。

    “这位是?”

    前来接应的人群中,雪澜身边的那个人,他实在是想忽视都难。

    “宣王殿下说笑了,殿下又不是第一次见末将。”

    另一位英姿勃发的女将翻身下马,埋头抱拳失礼。她眉眼微挑,将门出身的风骨自视甚高。但在李世默面前,也不得不用上十成十的诚意来行礼。

    实在是……

    “霍小妹。”李世默慢慢悠悠踱着步踱到她面前,“姓霍,行二,本王早应该想到的,你的兄长,应该就是剑门关守将霍然吧?”

    霍小妹,正是那个在绵州同兴客栈,和杜宇演的孙望之吵了一架,还强留李世默陪她吃顿饭的那个人。

    李世默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有很多细节,佐证当初杜宇在同兴客栈设下的局。

    比如,当时霍小妹扬言留下他吃一顿饭,她按住他的手腕不让他走。他其实早有感觉,手腕传来指腹和指跟老茧的触感,那是长年握刀的人才会留下的印记。她自称一个商人家的小姐,手上怎么可能有茧?

    还是大意了。

    霍小妹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不敢动。她想想当初做的事都觉得荒唐,当时她怎么就答应跟杜宇打赌,赌输了陪他演一出同兴客栈的戏呢?都没问问他们演戏诓的是谁,直到第二天被长公主甩手就是一巴掌,她才揪着杜宇的耳朵问清楚来龙去脉。

    荒唐,实在是太荒唐了。

    她真的,痛心疾首。

    所以,得知了接应宣王殿下的差事之后,她立马向兄长和杜宇请命,当面请罪,一定要抢在杜宇那个妖魔鬼怪前面请罪。

    “当初绵州同兴客栈一事,是末将有错在先,后来长公主也赏了末将一巴掌,末将再给殿下赔个不是,请殿下责罚。”

    李世默负手轻咳了两声。

    “当日之事,你不用说本王也猜得到,是杜宇撺掇你做的,自然不会怪在你一个人头上。如今,你奉杜宇之命前来接应本王,功过相抵,加上长公主替本王罚了你一巴掌,本王也没什么要罚的了。”

    这个小风波过去后,四月初十,李世默一行人到达紧邻益州的汉州金堂县,见到了阔别一月有余的杜宇和凌虚道人。

    接风宴的流程还是要走的。宴席上,凌虚道人第一次把作为征南将军身份的杜宇介绍给李世默,两人遥相敬酒,彼此都心知肚明。

    酒过三巡,李世默便推说不胜酒力回去歇息了,临了还不忘拉上杜宇当自己的拐杖。

    杜宇推脱不得,只能扶着这位醉了的钦差大爷往他的营帐中去。

    “殿下你好生歇息,末将就先行告退了。”

    “望之。”

    被安置在椅子上的李世默声音突然在杜宇背后响起,似沾着酒意,又分外清醒。

    “你听过一句诗么?”

    “什么?”

    杜宇闻言回头,夜深千帐灯灼灼燃烧的灯火黄昏,李世默就这样安然坐于其中。影影绰绰而又朦朦胧胧,他唯一能看清楚的,是他透彻的目光,是灼人热浪中的一汪寒潭,是耿耿长夜中的一簇明亮。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杜宇挠着头嘿嘿地笑着,“听过,不就是李义山的《锦瑟》嘛。”

    李世默摇着头起身,他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健,稳健到杜宇十分确信喝醉酒什么的都是装的。

    堪堪停在杜宇面前,李世默垂下眼睑,又似含着笑。他比杜宇稍微高上几寸,垂下眼睑的模样,颇有几分,俯瞰的透彻与悲悯。

    “我是说,望帝春心托杜鹃。这句,你知道讲的是个什么故事么?”

第十章 公孙:蜀国曾闻子规鸟

    就在杜宇怔忡的瞬间,李世默自顾自回答道:

    “东晋史官常璩撰《华阳国志》,其中第三卷《蜀志》记载,蜀地有王曰杜宇,教民务农,其后自以为功德高于诸王,称帝,号曰望帝。时有水灾,其相开明能治水,通政事。杜宇为效法尧舜禅让故事,遂禅位于开明。”

    李世默说了一半,便停下了等杜宇的回应。没想到杜宇只是挠头,嘿嘿地笑着。

    “好巧,这古蜀皇帝的名字,和末将一模一样。”

    “确实一样。”李世默再顿,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杜宇,仿佛要把他那一张笑嘻嘻的脸盯穿。

    看了许久才作罢,实在是这人太会演,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混迹官场沙场十一年,修得一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不是他李世默能比拟的。

    “那还得麻烦望之把这个故事继续听下去。”李世默略带歉意地笑笑,他为人真挚又诚恳,笑容也是这般——笑得实在是让人以为他真的心怀歉意。

    “杜宇禅位之后,隐于西山,化为杜鹃鸟。每至阳春三月,杜鹃鸟鸣,劝人农桑,彻夜不息,直至口中喋血。所以,望之,你的名字,杜宇,也是杜鹃鸟的别称。”

    “看来确实是一个悲伤的故事。”杜宇摊手,跟着李世默笑笑,“末将有一事不解,殿下如此大费周章,把末将从筵席上支出来,就是为了讲一个和末将重名的古蜀帝王的故事?”

    “别急,你就不好奇,杜宇既已禅位,为何化作杜鹃鸟,执念于昼夜鸣叫,鸣叫到,口中鲜血淋漓呢?”

    杜宇不答,李世默只好继续把这个故事讲完。

    “望帝杜宇的故事之后传言实在不少。有人说,杜宇禅位之后,见开明称帝,为从帝,从帝待百姓并不好,蜀中百姓皆有怨望之意。杜宇深恨自己为从帝所骗,却又复位不得,所以日夜啼叫。还有一种说法,是杜宇退位之后,见其妻为从帝所占,因而生恨喋血。

    “当然,这都只是后人的传说罢了,不足为信。”

    李世默故作轻松地笑笑。他不再紧紧盯着杜宇不放,而是望向帐外灯火帐内影,目光一时间变得幽深难名。

    帐外灯影幢幢,巡查的士兵举着火把踏过枯草掩埋的路。长刀与铠甲的撞击声难得清脆悦耳,火把上沾了油的干草簌簌燃烧的声音,淹没在清脆撞击声的罅隙里。灯火的暖黄与如鬼魅的阴影交叠,照得杜宇的脸一半明亮一半晦暗。

    “望之,本王今日甫一入天师道便要单独见你,只是想听听,你的故事。

    “或者本王说得更具体一点,杜鹃啼血的故事在巴蜀之地几乎无人不知。你的母亲,又缘何机遇,给你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呢?”

    沉默。

    又是沉默。

    看着杜宇垂眸不语,李世默收起了游离不定的目光。

    “如果你不想说,就让本王开个头。

    “对你身世的怀疑,起源于你和公孙嘉禾的关系。说来很有趣,最先觉得你和公孙嘉禾关系不正常的,是长公主。”

    听到熟悉的三个字,杜宇终于开口,他哂笑,“殿下对于长公主,倒是深信不疑。”

    提到若昭,李世默整个人都带上盈盈的笑意,伴着暖黄色的灯火,刚刚还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李世默,眉眼间都温柔了不少。

    “随便你怎么想吧,她的直觉很好,相比你说的话,我宁愿相信她的直觉。”

    “那长公主直觉出来了什么?”

    “她当时跟我说,你和公孙嘉禾的关系,并不简单地是,男女之间的感情。没有一个正常人会对第一眼见到的疯女人,沉迷到不能自拔。”

    杜宇摊手,“这不难,公孙枭也怀疑。”

    “这是第一个疑点,然后是第二个。”

    说罢,李世默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正是那块绣了两只鸟,剪了右下角的帕子。

    “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这块帕子,是你塞给公孙嘉禾的。你让她无论如何,想方设法,也要交给我们。上面绣的两只杜鹃,应该与你的身世有关。”

    “又是长公主的猜测?”

    以李世默的敏锐,他很快意识到,杜宇不过是想利用“长公主”这三个字来扰乱他的心绪,让他羞愧自惭之余无暇他顾。或者说,逞口舌之快,暗中讽刺他一把。

    看,宣王殿下也不过是吃女人软饭的家伙。

    这些明里暗里的讽刺,自李世默入巴蜀,他听了不少。仔细想来,吃软饭这个词,暗中包含的意思当是女子本不如男。他对此一直不怎么赞同,女子心细,善于体察人心,远非男子可比。读了些书,阅了些世事的女子,见识往往更加不凡。

    小时候母妃教他读书,他自觉母妃的见识远在不少男儿之上。后来遇上若昭,他便更坚信,才华惊世的女子,当比男子更为惊绝。

    说他吃若昭的软饭,那就当是夸她了。李世默眉眼笑意更深。

    “说句实话,不怕你笑话,今夜本王想跟你说的所有话,都是她的猜测。”

    “呃……”

    杜宇噎了半晌。果然,跟着长公主混久了宣王殿下,越来越不好对付。

    见杜宇敛声不语,李世默充满温意的声音再次响起。

    “真的不考虑自己说吗?”

    李世默莞尔,又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一边喝一边等杜宇的反应。

    他暗道,原来一点点揣摩对手,把他猜透,再看着他如秋后蚂蚱一样折腾,竟是如此有趣。她每次算计人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有意思?

    他看着手边的灯烛,脑中立刻浮现她伏在榻上与他条分缕析时专注的神情,目光灼灼而璀璨。

    她说完自己的猜测之后,眉眼弯弯冲他笑道:“这次你可以好好吓唬吓唬杜宇,逗逗他,就当是报他当初在绵州同兴客栈戏弄你之仇了。”

    那个神情,真的,太可爱了。

    “咳……”意识到自己想远了,李世默轻咳一声,勉强把神思拉回到眼前的局,“望之,你知道吗?当时长公主建议我,要想把你治得服服帖帖,就不要和你谈这些虚的,应该先发制人,单刀直入对你抛出最后的结论。”

    “但本王还是更喜欢,听你主动说。”

    “结果……”李世默放下茶杯,颇无奈,“你也看到了,你,软硬不吃,说什么也不肯自己主动承认。本王现在也不得不认为,还是她说的有道理。”

    李世默再顿。

    “你说对吧,公孙杜宇。”

第十章 公孙:锦城还见杜鹃花

    “殿下你说什么?”

    自李世默抛出那句话之后,就一直牢牢盯着杜宇的脸。他不相信,这样的秘密被挑到明面上,杜宇还能做到无动于衷。

    帐外又一队人马走过,连带帐中明暗错杂。光影晃动的刹那,杜宇已经换上了他玩世不恭的面具,一脸茫然眨着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许是李世默的错觉,和帐外来来回回的人影一个频率。

    一帐之隔,阴晴不定。

    李世默叹气,“别演了,你那点心思,别说瞒得过她,如今连我也瞒不过。”

    杜宇不怒反笑,“殿下这是在替长公主问话?”

    “算,或者不算。如今在你面前,我与她并没有什么分别。”

    李世默抿嘴,脸上绷得如同一汪结了冰的湖水。杜宇反反复复提起不在场的若昭,所为不外乎搅乱他的心思。能在节度使府纵横这么多年,被逼到绝境也能信手拈来反击,本事果然不小,不能着了他的道。

    但他还是很无奈地察觉到,一层层如浪般抑制不住的欢喜拍打着。他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态就像小孩子互相攀比,尾巴恨不得翘到天上的骄傲。

    你看,我家昭儿多聪明。你就是算不过她。

    他轻咳一声,继续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下。

    “好吧,既然你还在权衡,我们就把这个故事继续讲下去。

    “第一个疑点,你和公孙嘉禾。据公孙致和所说,你与那个疯丫头始见于三年前,隆平九年五月初,节度使府。听说是第一眼见到她,就像疯了一样护着她,这是为什么呢?

    “公孙家的人都认为,你们是一见钟情。年轻有为的小将爱上主将家的疯姑娘,是个传奇的故事。但在现实生活中,没人会信。所以我们不妨换个思路,三年前初见,究竟是哪一个契机,哪一个线索,才是促使你保护公孙嘉禾的理由?

    “其实,答案已经摆在明面上了,只是公孙家的人都没有意识到。”李世默想来觉得有些好笑,不禁莞尔,“正所谓,灯下黑。

    “公孙枭向你介绍公孙嘉禾,她是前剑南道节度使公孙成业的亲女儿。这个身份,才是真正的突破口。”

    杜宇挑眉,“这什么也不能说明。”

    “这确实什么都不能说明。如果一定能说明什么的话,那就是,你的故事,指向公孙成业。”

    他再挑眉,“你们一拍脑门就能想到的事情,难道公孙枭不会想到吗?”

    “公孙家有内鬼,所以公孙枭一直被这个障眼法迷惑。”李世默眉眼间再一次染上温然的笑意,“不过这不是我们今天要说的事。是她的。”

    李世默眼中一闪而过的温柔被杜宇捕捉个正着,杜宇几乎想都没想便故技重施。

    “长……”

    “诶别急,”就连打断杜宇,李世默言辞间也是从容的,“你得先过我这一关,听我把这个故事讲完。再说长公主的事。

    “第二个疑点,那块手帕。多年以前绣了一双杜鹃鸟的手帕,与你有关吧。你的名字,意味着其中一只象征你,而另一只杜鹃,又是谁呢?”

    李世默眼中的光变得莫名萧森,他看着杜宇,又仿佛隔着他看到成都城外的青青坟冢。以天为盖以地为席,一年年春草绿了又黄,唯有那一方小小的坟冢,沉默地,在永远晦暗不清的巴蜀烟瘴中远眺成都。天光黯然,大厦将倾,沉默的土堆与沉默的城,遥相对望,各自凝成一座孤寂的石碑。

    “杜鹃姑娘。”

    李世默顿了顿。他蓦地想起薄土之下的青石墓志,字字泣血,句句断肠,叫人不忍卒见。

    “她是蜀中名妓,说来很巧,与你同岁。说来更巧的是,她曾一度出入节度使府,风光无限。却在三年前,命殒……”

    “够了!”

    “你和长公主,究竟知道了多少?”

    不知何时,杜宇整个人已经处在一种异常紧绷的状态。他沉默不语,却又无时无刻感受不到他压抑的呼吸,仿佛只需要一个火星子,就能点燃他无处安放无处纾解的气息。

    那个火星子,是什么呢?

    李世默暗道,到了如今这一步,杜宇还在硬撑着,他甚至还有心思试探他么已经知道了多少。念及此,他说话也不得不硬下心肠,语速越来越快,几乎不想给杜宇留下可喘息的机会。

    “不多。刚好接下来第三个故事,则为前两个疑点,提供了串起来的线索。

    “二十一年前,也就是承光二十二年,成都城北长庆街上的女鬼。她是公孙成业的小妾,二十六年前,曾经生下过一对死胎。

    “二十六年前,承光十七年。”李世默又忽地缓了缓语气,一字一顿,颇有几分体贴地给他留下权衡的时间。

    “你和杜鹃姑娘,都是那一年生的吧?”

    那夜,若昭在讲述完她所有的猜测之后,曾经与他认真探讨了一番如何在话术上对付杜宇。在抛出大量的线索时候,一定要快,要密,让他来不及消化骤然爆发出现的证据和疑点。质问时,则一定要缓,要慢。越缓慢,越能体现出自己的笃定,越能让对手心虚。

    正所谓张弛有度,缓急有别。

    李世默自忖,这套话术也算是学了个五六分,杜宇怎么还在嘴硬死撑着?

    他抿了口茶,又望了一眼帐外巡逻的兵士投下的残影。听虞让说,杜鹃姑娘从凤栖阁上一跃而下的那夜,院中灯火通明,火把照着人影如鬼魅。

    也是,凤栖凤栖,杜鹃怎能与凤凰同栖?

    心绪再一次不宁,李世默按下心中那股悯然,接着道:

    “如果,我们把这些线索拼起来,会不会得到这样一个故事?

    “二十六年前,公孙成业的妾室李氏生下一对龙凤胎。无奈那时节度使府环境并不安宁,正妻刘氏嫉妒妾室有孕,又与节度使府将孙枭勾结。李氏察觉此事后,为了保住孩儿的安危,托人找来一对死胎,替换掉自己一双儿女。

    “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鸟至今与哺雏。杜鹃鸟生子却不能自己抚养,往往生于其他鸟类的巢穴之中,蜀人熟知杜鹃习性,她便以此名暗指你们的身世。五年后,承光二十二年,公孙嘉禾出生,公孙成业病危。刘氏自知再也无法生育嫡子,与当时还叫孙枭的府将勾结,暗害公孙成业,连同他当年宠爱的小妾一并收拾了。所以……”

    言至最凄惨处,李世默也不由恸然。

    “所以就有了二十一年前,爬过成都城北长庆街的女鬼。

    “而我得知关于你的消息是,你承光十七年生于成都,五岁时,南迁至眉州。所以,二十一年前成都城北长庆街那个故事发生时,你就在成都。或者我们不妨,更大胆地猜一猜,你就在长庆街的现场。”

    李世默清楚地听见了对面一声极低、极低的哽咽。比手边风灯烛花炸裂的声音还要细微。

    他再叹。

    “从承光二十二年南迁眉州,到隆平二年从军,到隆平十一年迁往东北六州,再到隆平十一年腊月初七剑门关截杀钦差。本王能否理解为,这是你们兄妹的一场复仇?一场长达整整二十一年的,替父、替母的复仇?

    “整整二十一年,你们兄妹两个人,用各自的身体完成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复仇。不同的是,你上沙场,她在情场,你在明,她在暗。最后把整个节度使府,整个剑南道,搅得风云迭起。”

    他顿了顿,换了一个词。

    “乌烟瘴气。”

    仿佛配合着那句“乌烟瘴气”,李世默手边的风灯又爆出一朵烛花。骤然间一缕白烟直冲云霄,却在满目昏黄的营帐中顷刻间消散。

    杜宇就这样看着那缕青烟消失在光影的缝隙里,就像很多年以前,他眼睁睁地看着凤栖阁的灯火寂落,一豆残灯倏忽一闪,最终黯然在漫漫长夜中。

    李世默的声音在灯火黄昏中显得分外寒凉。

    “望之,你知道你这二十一年干了什么吗?

    “你确实成功完成了复仇,到目前为止一帆风顺,只差最后一步。最后一步,所有人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所有人都注定走向你设定好的结局。本王甚至敢大胆地猜一猜,两个月以前,你曾经和长公主达成了一个交易。在那个交易中,她许给你的好处,是剑南道节度使吧?”

    他本想质问一声杜宇,话说出口,唯剩蜀江春尽歌吹尘绝的凄凄切切。

    “你赢了,赢了你想要的一切,却也成功地逼死了,相依为命数十载的血缘至亲。”

第十章 公孙:一叫一回肠一断

    “归根到底……”

    杜宇开口,声音已经比平常哑了太多,他轻咳一声,又勉强恢复最初的镇定。

    “这些故事都不过是你们的猜测,确实,又好听又有趣。可是,殿下你和长公主,有证据吗?”

    李世默沉沉盯着杜宇飘忽不定的眼神,眼中的悯然更深。

    “这个故事,足以串联所有的线索,足以解释从隆平十一年腊月至今,所有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比如——

    “本王一直觉得很奇怪,你有手腕,有实力,公孙致和与他父亲的矛盾你不可能不清楚,那你为什么不利用公孙致和推翻公孙枭呢?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因为你需要朝廷来给你,还有你的妹妹正名,证明你和杜鹃都是公孙家的人,让你们风风光光地认祖归宗。所以,你计划的最后一步,是需要一个钦差。

    “而所谓剑门关伏击截杀钦差,不仅仅是为了挑起天师道和公孙枭的矛盾,更是因为入蜀的队伍是神策军,而你以为入蜀的人是张怀恩的人。杀了这个钦差,将巴蜀引入你希望的乱局,并且迫使朝廷再派一个钦差,一个不是神策军势力下的钦差。”

    “可殿下你还是没有证据。”

    “望之!”李世默那一口郁结在胸中的气终于长叹出来,“你说的对,所有的这些都不过是本王与长公主的猜测。最多有六成把握,算不得十拿九稳。但是……”

    他再顿,似是迟疑,更是不舍。

    “直到四月初六,我在成都城南郊,看到了杜鹃姑娘的墓。你知道,她的墓志上,写的什么吗?

    “唐故扶风公孙氏长女墓志铭。”

    李世默第三次停顿了很久,他相信,杜宇应该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杜鹃姑娘姓公孙,你不会不知道的。如果我刚刚讲的故事成立,你是杜鹃姑娘唯一在世的亲人,那方墓志,应该是你立的,墓志上的文字,你一定比谁都清楚。

    “如果你还要证据,杜鹃姑娘的后事,一定经过你的手吧。那么,凤栖阁的场子里,就一定有认识你的人。有些细节,对对口供就清楚了……”

    杜宇突然抢白,“你们把她的墓志刨出来了?”

    一直很从容的李世默难得闪过一丝尴尬的神情,“抱歉,形势紧迫,我们没有别的办法确认这件事。墓志埋得很浅,我们看过之后又填回去了。没有惊扰到她,连她的棺木都没有碰到……”

    话说一半,李世默仿佛意识到什么一般愕然,“等等,你这是,承认了?”

    光影在杜宇的眼中深深浅浅,帐外走马灯一样的影子来了又去,凝成了他眸中的一刹那。李世默这四个月来与杜宇打交道不少,见过他的贼眉鼠眼,见过他的冷漠狡诈,见过他的专注神情。他早就知道这人来头不小,手段很高,一副面具更是戴得熟练妥帖。却从未想过,会在他的脸上,看到这种神情。

    凄凄惶惶,又落寞万分。

    “殿下……”

    杜宇再顿,李世默听见了他喉间的嘶哑,“你让我从何说起呢?”

    李世默不语。等到杜宇再一次开口,帐外巡查值夜的兵士,早已换了一批。

    “杜鹃她小时候很可爱,粉粉嫩嫩的。她最喜欢扯着我的衣服,跟在我后面乱跑,像个小团子一样,咕噜咕噜的。我赶她,她也不走,我笑她是‘跟屁虫’,她反倒更高兴了……”

    好像真的看到杜鹃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一般,杜宇咧开嘴笑了,一边笑一边耸耸鼻子,有明显的水声。

    李世默大致能想象那是一副怎样的画面,就像小语总爱跟在他身后一般,一个粉粉嫩嫩的小团子,有时候蹦蹦跳跳的,有时候又滚来滚去。小语每次看见他,都嚷嚷着要抱抱,隔一天也是,隔一年也是,甚至小时候一个午睡起来,都往他怀里钻。

    他给杜宇倒了一杯茶,“坐下说吧。”

    “那时候,我们的母亲常常来看我们,会带各种各样好吃的。殿下你知道蜀中的蜜炼豆腐嘛?很甜的那种,我小时候形容不出来那是什么甜。”

    杜宇歪着头盯着跃动的灯烛,慢慢咂摸回味着。

    “母亲怕我们把牙吃坏了,后来,就故意在蜜炼豆腐上撒上花椒。汉源的花椒,能被称得上贡椒,杜鹃被呛得哇哇大哭,哭完就往我衣服上蹭,蹭得我身上都是鼻涕泡。现在,我已经不记得蜜炼豆腐上撒花椒是什么味道了,可能,还是很甜?”

    真的很甜,他小时候没问母亲蜜炼豆腐的蜜,究竟是拿什么炼的?真应该好好问问的,不然后来他独自一人带着杜鹃,杜鹃哭着要吃甜甜的豆腐,他茫然地伸出手,却什么也不会做。

    当时哪里记得多问几句呢?母亲每次来看他们,都用头巾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匆匆忙忙踩着松动的青石板来,又匆匆忙忙踩着松动地青石板离开,除了溅了自己一身泥,好像什么都没留下。

    他那时小,不知道那些事和节度使府相关,他连节度使府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从小就不被允许和成都街头的稚子一般玩耍、疯闹。小巷外传来孩童欢快跑过的声音,他和杜鹃就在低矮的屋中巴巴地向外望。

    一角天光。他记得很清楚,从仅容立锥的蜗舍荆扉向天上看,青黑色的屋檐割破的天,沾满霉味的雨水彻夜不休地顺着屋檐滴落。墙角的青苔接住了摔打了好几次的雨滴,留下又黏又重的呼吸。

    其实母亲还是留下了很多东西。杜宇看着面前那盏忽闪忽闪的灯烛。

    多神奇啊,帐外来来回回巡逻的兵士向屋内投向了那么多黑影。一盏灯,便足以驱散所有来去如鬼魅的阴霾。

    自觉已经沉默了太久,杜宇恍然回神,接着道:

    “殿下你说的对,二十一年前,鬼街事发的时候,我就在现场。”

    “后来你就去了眉州?”

    “对,末将的养母,是我母亲生前的丫鬟。当时就是她,冒死带着我和杜鹃从节度使府出来的。

    “嗯,不对。”自忖说得不够妥当,杜宇换了一个说法,“当初是她用一对死胎换我和杜鹃出来的。因为母亲生了一对死胎的缘故,公孙成业一气之下把她院中的人全换了一遍,养母也在其中,直接被赶了出去,正好照顾我与杜鹃。”

    “十一年前,养母操劳去世,末将同时伪造了杜鹃的死讯,开始眉州服役从军。”

    “也是,”李世默恍然叹道,“你那时已经打算将十五岁的杜鹃送到风月场上,自然不能留下供人查察的身份背景。

    “可……她是你妹妹,她才十五岁啊。”

    十五岁,他的小语今年也满十五岁。初初长成,花一般的年纪。扪心自问,如果有朝一日他母妃遭人毒手,他就是赔上自己这条命,也必追之讨之诛杀之。

    但断断不会牺牲自己的亲妹妹。

第十章 公孙:三春三月忆三巴

    “我知道……”

    杜宇又咧开嘴笑了,烛火映在他的眼中,只照见一片朦朦胧胧的黑雾。

    “我知道如果我说,我和她都没有选择,殿下也只会嗤笑吧……”

    不会。

    李世默心下默默摇头,他只会觉得很可悲。弑母之仇,他没有理由叫一个人放下。而究竟是否把复仇作为人生唯一目标,甚至可以为此牺牲自己的一切,却是一个选择。

    他没有权力置喙杜宇的选择,他未曾经历那般痛彻心扉的经历,就无法全然站在对面那人的立场上。

    以己心度彼心,是个自私的事。

    见李世默许久没说话,杜宇自嘲地笑笑。

    “可那是我的母亲啊,我曾经见过她挽起的头发,我曾经见过她抱着好吃的糕点来看我,我也曾亲眼见过她被扔在大街上,任人凌辱。

    “满城的人都在围观,一个不着寸缕,一个浑身都在流血的女鬼。多可笑,他们说她是一个鬼,说了整整二十一年……”

    他记得很清楚,二十一年前,当他牵着妹妹挤过拥挤的人潮,却只看见一个红色的影子,留下一地浅浅的血痕。他下意识捂住妹妹的眼睛,紧接着一步就要迈出。

    那个红色的影子仿佛听见了杜鹃的声音,她回头,张了张嘴,没出声。

    或许是母子间的心有灵犀,他读懂了母亲最后的几个字。

    活下去。

    活下去,带着妹妹好好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可又哪里所谓希望呢?在眉州的十年,他与杜鹃相依为命,杜鹃会拽着他的衣摆问他,娘亲呢?娘亲呢?

    他茫然无措,只能推说,母亲忙,过些日子就会来看她了。

    就这样瞒了几年,直到某一日杜鹃眨着一双忽闪忽闪的眼睛,怯生生地在他面前嗫嚅着:

    “哥哥,娘是不是不会来看我了?”

    “哥哥,娘亲,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望着妹妹一双稚气未脱的眸子,他闭上眼,咬了咬牙,终于将事情和盘托出。末了,他反问:

    “鹃儿,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那么,你愿意找到害死娘亲的人,替我们的娘亲复仇吗?”

    看见妹妹眨着澄澈的双眸,睫毛如同蝴蝶一般扑棱的。他把他的计划,慢慢讲给她听。

    杜鹃不依不饶扯着他的衣摆,软软糯糯的声音扎进他的心里。

    “哥哥上了战场,那我呢?”

    他默然许久。

    “你也有你的战场。”

    你要以风尘女子的身份进入节度使府,刺探情报,挑拨离间。

    这些年杜宇一直不敢回想那时杜鹃的声音,那样的甜,就像是沾了砒霜的糖,不敢碰,不舍得扔。他闭上眼,满世界都是她清澈到了极致的声音。

    哥哥……

    哥哥……

    高低起伏,婉转凄恻。所谓杜鹃啼血,大概不过如此。

    杜宇吸了吸气,隔着一张灯火飘摇的烛台。

    “这些年末将对公孙嘉禾这般,不仅仅是因为她算是末将同父异母的妹妹,我为了保她一命。更是因为……”

    杜宇顿了顿。

    “她疯了。而杜鹃在自尽前,也疯了。”

    李世默眨着眼愣住,过了许久,才想清楚其间的逻辑关系。

    杜宇对于公孙嘉禾发了疯的保护,恰恰是因为杜鹃。他自觉亏欠自己的亲妹妹,一时又无处弥补,权且聊作安慰。而她们俩都疯了的共同点,更是戳中杜宇心中最痛苦最放不下的地方。

    想通了这些,李世默眼中悯然之意更深。

    “说到公孙嘉禾,有件事,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也不太确定,是否该让你知道。”

    “殿下请说。”

    “只是她……长公主的猜测,但我觉得,事实可能确实如此。”李世默顿了顿,他不确定接下来说的话杜宇是否认同,或者经受得住。

    “你知道,为什么杜鹃姑娘会走上绝路么?”

    “可能只是,她这些年受的苦太多了……节度使府里的那些人,都是禽兽。”

    杜宇说的是实话,公孙父子抢女人这件事,他是知情的。

    李世默自顾自摇头,“可能不是那么简单。望之,你还记得,杜鹃姑娘,是哪一日跳楼自尽的么?”

    “隆平九年五月初九。”杜宇咽下喉间压抑不住的情绪,“不会忘记的。”

    那夜凤栖阁的妈妈传急讯让他赶过去一趟,说是从节度使府回来之后精神状态很不好,让他一定过来看看。

    却没想到,那一眼,竟成了永诀。

    “那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公孙嘉禾,是什么时候吗?”

    “三年前吧,好像也是五月来着的?”杜宇眯着眼想了想。“大概是?”

    那就是了。李世默再一次确认,若昭的想法,应该没错。

    “望之,你有没有想过……

    “三年前,你第一次见到公孙嘉禾的时候,杜鹃姑娘在场,她就在节度使府?”

    “什么?”

    “她在节度使府,或许是亲眼,或许是听人口耳相传。当她被公孙枭父子折磨得奄奄一息之时,却发现自己的哥哥,把属于她,属于作为你妹妹的那份疼爱,随随便便给了公孙嘉禾——如果说我们的推测属实,公孙成业的正妻刘氏勾结公孙枭害死丈夫和妾室,公孙嘉禾,就是你和杜鹃弑母仇人的孩子。”

    某些隐秘而具体的回忆突然被唤起,杜宇在听到李世默说完之后,瞳孔骤然一缩。

    这些年他知道对不起杜鹃,在南方四处征讨之余,只要有空,他便暗中来凤栖阁看她。哪怕是看她摔东西听她发疯,他也是愿意的。

    每一次,他都告诉她,很快就能替母亲复仇,很快就好。以后,她就是公孙家的大小姐。他以后一定会对她好,会对她很好很好。他一定会找很多很多厨子,总有人,能做出当年母亲踩着泥泞带来的,蜜炼豆腐的味道。

    只是,人成各,今非昨。他的承诺还未来得及兑现,斯人已去,徒留一地残红。

    “望之,你没有想过……”

    李世默再叹,“或许当初杜鹃没有想过替母复仇,也没有那般扶风公孙氏的家族认同,她想做的一切,不过是想讨得她哥哥的欢心。可直到那天,杜鹃突然发现,你宁愿对一个杀母仇人的孩子那么好,都不肯体谅一下她的感受。你许下的那些诺言,在她眼里,或许只是,镜花水月梦一场。”

    最后一句话李世默没有说完。

    望之,其实是你自己,亲手掐灭了杜鹃最后一丝的希望。

    可一切都是李世默与李若昭的猜测,斯人已去,无论后人如何拼凑,再也无法触及隆平九年五月初九那一夜、那个人的绝望。

    可无论究竟是哪一个契机促成了杜鹃的自戕,也终究挽回不了,斯人已去的结局。

第十章 公孙:一朝春尽红颜去

    “另外,望之,我觉得有件小事你还是有必要知道,是后来虞让在凤栖阁打听到的。”

    接下来李世默自觉要说的话过于残忍,说到一半实在有些不忍心。但他又觉着,不说,对死去的公孙杜鹃,更残忍。

    终是咬了咬牙,狠下心。

    “三年前,凤栖阁的人早就发现了杜鹃姑娘精神不正常,常常一个人说胡话,乱摔东西,精神恍惚。凤栖阁的妈妈担心她在招待客人的时候也是这般,所以一直劝她不要再接客,她不肯。但她在节度使府,这样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望之,你知道吗?当年她已经身心俱疲到极致,她早就想放弃,想一死了之。但在节度使府,在她的战场上,她却一刻都没有放松过。只是因为,那是她哥哥交给她的任务。”

    杜宇骤然缩起的瞳孔一松。任帐中烛火如何明亮,终于,他的眼中只剩下颓靡的死寂。

    和隆平九年五月初九的漫漫长夜一样死寂。

    那一夜,他收到凤栖阁传来的讯息。他以为又会像之前很多次一样,看着她又哭又闹,把手上能摔的东西摔得稀碎。摔完之后,她坐在碎了一地的瓷片中,呵呵地仰天大笑,笑得满脸是泪。

    对于妹妹的哭闹,他从不感到厌烦。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一根根针反反复复地扎,千疮百孔,满目疮痍。心里的血一滴一滴,滴落到地上,最后汇成长庆街上那道弯弯曲曲的血痕。

    现在想来,杜鹃无休无止的发病、哭闹、摔了一地锋利得像刀片一样的碎瓷,却没有一次弄伤她自己。也难怪凤栖阁的那些丫头们都会感慨万千:

    “真是万幸,杜鹃姑娘这副身子骨最值钱,这般折腾,竟然一点瑕疵都没留下。”

    现在想来,哪里是什么万幸呢?她在最靡丽的红烛锦帐中,做着最绝望的事。逼得急了,哭两声,摔些东西,就连发疯都是小心翼翼又不伤大体的。

    然而当时,他从未注意到这些,只是紧紧抿着嘴,由着杜鹃所有看似疯癫的行为。在风声飒飒吹动明灭不定的烛火中,沉默又肃然。

    直到她闹累了,才从一地狼藉把她捞出来,像小时候她在他怀里撒娇一般,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鹃儿,很快就好,很快,很快你就可以离开这里。以后,你可以做公孙家的大小姐,再也不用,看那些禽兽的脸色……”

    每一次,他都这般喃声安慰她。安慰久了,就好像自己也相信了一般。尽管他那时还在南方喂虫子,如何剑指成都,他也依旧迷茫着。

    这样的情节几乎每几个月都会在凤栖阁上演,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像老婆婆咿咿呀呀织的布一般长得看不到尽头。凤栖阁的妈妈都曾私下拉着他问,这样会不会太残忍了些,究竟有什么过不去的事,一定要让这个姑娘搭上一辈子?

    杜宇只是抿着嘴,饶是凤栖阁灯火跃动迷离,他的脸色始终一片铁青。

    “没什么,杜鹃她一定能挺过去的。”

    凤栖阁的妈妈听罢只是摇头,摇头叹息着从他身边走过。

    隆平九年五月初九这次,他也曾以为,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

    “我以为……杜鹃那天,她只是单纯地不开心罢了。”

    杜宇隔着茶几上的一盏风灯看向李世默,灯中烛火欲静而风不止。他总觉得,跃动不止的灯火,与杜鹃纵身一跃那夜的光影,太像。

    屏退了所有人的关心,他一步一步走向瑟缩成一团的杜鹃。杜鹃从小不知学谁,喜着红。杜宇不太喜欢这个颜色,却拗不过她。便有了如今这一团鲜丽夺目的朱砂色,娇烈得恨不得上天,却又偏偏这样紧紧蜷在椅子上,她的头深深地埋在两膝之间。

    “鹃儿,你今天……”

    “我没事。”

    抛开隐约掺杂在其中的哭腔,她的声音听起来,过分冷静。

    “鹃儿……”

    杜宇懊恼,明明走近了,却不敢碰她,只能像之前每一次安慰她那般轻轻开口。

    “没事的,很快就……”

    “哥哥,”杜鹃难得固执得打断他的话,她抱膝蓦地抬头。一双一如当年干净眸子,眼底却早已染上深深的阴霾。

    一定是灯火太暗的缘故,杜宇当时真的在想。等到他带着她回到公孙家,他要把灯点得亮亮的,彻夜不息,辉煌璀璨。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说。”

    “我……真的是你的妹妹么?”

    杜宇咧嘴笑了,她真的是傻了。

    “傻丫头,当然是,怎么想着问这个?”

    “是么?”

    她偏着脑袋向杜宇望去。她的眼睛很好看,和杜宇相似,偏细长,生在一个女儿家的脸上,风流且妩媚,娇俏而自矜。尤其配上她一身炽烈的红衣,艳帜高张的形容绝非空穴来风,节度使府里多少人拜倒她一袭鲜红斜倚在榻上的眼波流转,明明是烈火,却偏偏生出几分波光粼粼。

    可当她看向杜宇的时候的时候,眼中就只剩下深深的嘲弄,可笑。

    “哥哥,你为什么,对谁都好。却对你的亲妹妹,那么残忍?”

    趁着杜宇还没有想清楚这句话的意思,杜鹃也咧开嘴笑了。两张相似的脸上扯出的笑容,就像镜子一般,能互相看到自己的影子。

    “没事了,哥哥,你走吧。”

    “你……”

    “真的没事的。凤栖阁的丫头不懂事,让你多跑了一趟。”

    “杜鹃!”

    “没事的,真的没事的。哥哥,你走吧……”

    “你快走吧……”

    杜宇已经不记得是如何从那间一半灼热一半寒凉的屋子中走出的。许是今日的杜鹃太过安静,让他觉得有些不正常,又或许是,心有灵犀而一时悸动。站在院中,他匆匆回头,看向杜鹃独居的阁楼。

    一缕鲜红,斜倚凭栏在夜风中,明明恣肆张扬,却又被黑暗的夜色丝丝笼罩牵扯。

    “鹃儿你……”

    杜宇话音未落,便觉得喉咙被一股说不出的痛一掐,再也说不出话来。

    “哥哥!”

    一声更为凄厉的声音,划破了空气中试图努力弥合的融融暖意。

    “对不起……”

    最后三个字的声音蓦地小下去,待到杜宇听清楚的时候已经淹没在风中。一定是春风太暖了,暖得空气都膨胀了,膨胀得这风中都是缝隙。杜鹃的声音,会跟着他软软糯糯叫着哥哥,嚷嚷着要吃甜甜的豆腐,会一个劲儿地追问“娘亲呢?娘亲呢?”的声音,便散落在这些缝隙中,再也寻不回来了。

    灯影错杂营造的喧嚣在那一刻已然寂静,墙上一块深一块浅的影子模糊了边界。院中香樟簌簌,木叶摇落,杜宇第一次知道,弦歌不断春风不绝的凤栖阁,也会有寒意沁骨的一天。

    像每一个暮春的夭桃秾李,像每一个夏初的暖风漾人,整个世界走过万物初生而愈渐繁茂,杜鹃啼血的声音早已至沙哑。

    他想。他这辈子,算是恨上红色了。

第十章 公孙:君子一诺

    自觉已经沉默太久,杜宇,哦不,现在应该称之为公孙杜宇,逐渐凝住恍然的神情,将神思拉回到目前的局中。

    “殿下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尽管问吧,杜宇定当知无不言。”

    也没有什么要问的了,其间诸多细节,李世默猜也能猜出个大概。牵扯他人心里最深的伤,再多问不妥。

    李世默的不语似乎激起了公孙杜宇更深的惶恐,他起身,朝着对面的李世默躬身大拜。

    “殿下一片霁月清风,为巴蜀数百万百姓而来。我终究是利用了殿下和长公主,把你们当做我最锋利的一把刀——

    “对不起。”

    李世默望着对面公孙杜宇投下的那片森森的阴影,他悯然凄怆的神情以逐渐复归冷静。

    “既然说到这里,本王确实有句话要问你。”

    “殿下请说。”

    “今年二月初,就在汉州,你和长公主暗中达成了一个交易,她许给你的好处,是不是剑南道节度使的位置?”

    话说到这个份上,公孙杜宇也没有什么好瞒的,他点头。

    “是。”

    李世默神色刹那间变得严肃。每一次,他都以为是和面前这个人交心一次。然而每一次,却总有新的秘密在等着他。李世默也不确定,究竟这一次,是不是最后的交底与坦白。

    “她跟你的交易,本王不会反对。并不是因为信任你,而是因为,她。你明白?”

    只是因为长公主,公孙杜宇一路看过来,没有比他更明白的了。

    “她有她的处事方式,本王也有本王的想法。这些年,你的事迹本王也有耳闻,这几个月,更是领教过你的手腕。说实话,对你这个人,本王并不放心。”

    公孙杜宇沉默,勾结天师道乱党、剑门关截杀钦差、对长公主下毒、害得长公主差点丢了清白,随便一件事翻出来,他有多少条命都不够砍的。

    可他能怎么办呢?自己布的局,自己种的因,无论结果好坏,都需自己咽下这个果。他当年决意上战场立功勋,便要承受战死沙场的风险。他亲手将自己的妹妹推入火坑,便要生生咽下失去她的痛苦。

    既然当初设计引钦差入局,便理应接受面前宣王的所有责难。

    虽说这个世界从来不是非黑即白,但选择偏偏是非此即彼。无论选择之初有多么难以取舍,选择的那一刻心中其实已然下了判决。命运的轨迹更改交错,他早就偏离那个起点太远了。

    这个世界实在是过分公平,只要给得起代价,就什么都能选择。

    公孙杜宇心下起伏的片刻,嘴比他脑子还快地开口。

    “一个多月前也是在这个地方,我曾对殿下信誓旦旦地说,我是为巴蜀数百万百姓,为了我生长的故土,才行此下策。不知殿下愿不愿意相信,此言是真,但我亦有私心。

    “替母复仇是私心,认祖归宗也是私心。当时末将不说,只是……”

    公孙杜宇神色黯然,想到接下来要说的话,他自己都只想自嘲地笑笑。

    “说来非常可笑,这个私心,面对殿下,我说不出口。

    “殿下所来为公,我与殿下结盟亦是为公。此为君子之约,我当以君子之行回对殿下的信任。

    “但我又不甘心。塞给嘉禾手帕一事,我犹豫了很久。我既想殿下与长公主发现其中的奥秘,却又不愿你们发现。殿下你明白其中意思的吧?”

    李世默当然明白。

    早在看到公孙杜鹃的墓志的时候,他就明白了。

    那方墓志,埋得那样浅,就好像希望有人掘出来看看一般,那是确实公孙杜宇之前的想法。可若杜宇后来真的想借李世默的手替他复仇,他早就派人把李世默引过来了,何须若昭吩咐虞让满益州地找?

    “人啊,总是这么矛盾。”杜宇再叹,“明明知道不妥,却总放不下那点侥幸,那点无可申诉的委屈,那点只欠东风的万事具备。”

    叹罢,杜宇心下便再无挂念。该说的,不该说的,他都已说尽。至于最后的决定权,落在了宣王殿下的手里。

    他甚至可以百分之百的确认,如果此刻李世默否决了当初他与长公主的交易,只怕长公主宁愿丢了自己的信义,也会听从宣王殿下的决定。

    公孙杜宇闭上眼,他心下再笑。苦心孤诣布局十一年,临了的最后一刻,也只能交给天命抉择。

    灯火迷离中,李世默的声音更加郑重而至森然。

    “本王走后,剑南道不出意外会是……你的囊中之物。望之,本王只想问问你,你究竟,有没有以爱民如子之心,愿朝乾夕惕,兢兢业业为巴蜀数百万百姓谋福祉?”

    杜宇蓦地睁眼,不可思议地看向始终安然坐在风灯边的李世默。

    “殿下你……”

    “本王说过,她既然把剑南道许给你,那我就绝不会反对。”

    好像说得有点过了,李世默也抿嘴笑笑。

    其实应该说他相信她的眼光,既然若昭有这个底气把剑南道节度使许给杜宇,那她就一定有她识人断人的道理。

    嗯,确实就是这样的。李世默心中暗下结论。

    “就当本王现在也毫无选择,也就当因了亲眼所见你治下绵州的繁荣。这是君子之约,那么望之,你愿意把这个君子之约继续践行下去吗?”

    公孙杜宇眼中犹疑不定的闪烁逐渐凝成一团烈火,灼灼炽热明亮。一张戴久了的面具下,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每一滴血都在沸腾。

    他郑重其事地向着李世默拜了三拜。

    “末将愿意。”

    李世默抿嘴再笑。

    “说实话,你的话,真的没那么可信。”

    杜宇也跟着笑,不过他的笑是苦的。宣王殿下原本是个多纯粹而澄澈的人啊,变成如今这样的多疑,该是怪自己总在算计他吧。

    “末将骗了殿下这么多次,并不求殿下能一次相信。末将的人头和人格大抵是不可靠的,那么——

    “我,公孙杜宇,愿以家母和妹妹的在天之灵起誓,今日所言句句肺腑。至于其他的,杜宇愿用行动来向殿下证明。”

    公孙杜宇都已经用他母亲和妹妹的在天之灵做担保,再咬住不放也没多大意思。李世默抬手示意公孙杜宇坐下,两人各自一杯新茶斟满,另论他事。

    “既然我们已经把话说开了,那么,关于益州此刻的局势。望之,你打算如何动手?”

    确实,益州的局势,早在李世默脱身的那个四月初六,就变了。

第十章 公孙:渔樵问答

    时间回到隆平十二年的四月初六的节度使府,宣王李世默失踪,关河奉命带人出城寻找,若昭一人留在别院里烹茶抚琴。直到别院外传来一阵促促的脚步声。

    《渔樵问答》起调悠远自适,随之而来的低音如山之嶷然巍峨,流畅的颤音又如水波轻扬。云山苍苍而江水泱泱,茶意袅袅而人情惬愜,在一方狭小而逼仄的别院中,在四面皆高山险峰、深水急湍的巴蜀之地,天地难得豁然开朗。

    等到最后一声弦动震颤的余音散去,若昭才收手,她淡凉如水的眸子看向对面来势汹汹的公孙致和,莞尔。

    “你心太躁了。”

    若昭今年二十一,公孙致和今年二十七。被一个比自己小六岁的小姑娘教训后生一般,说他心太躁,并不是件愉快的事。

    “宣王殿下失踪,小熙姑娘竟也能有这般好兴致,又是弹琴又是煮茶。这般心大,确实不是我们能比。”

    “这事急不来嘛。”若昭笑得更粲然,“妾身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只能在这儿一边喝茶一边慢慢等。”

    说着,她用琴布将手下的那架长相思包好,放在石桌的一侧。茶夹分杯,一杯置于公孙致和面前。

    “公孙将军自己买的碧潭飘雪,尝尝吧。”

    碧潭飘雪,又是碧潭飘雪。

    节度使府的局势已经够乱了,这碧潭飘雪,更是乱中添乱。

    看到对面公孙致和犹疑不定的表情,若昭反倒笑意更深。

    “小将军是怕我下毒?”她抿了口茶水,“你看,你买的茶叶末儿,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碧潭飘雪事发,家父动了杀心,所以宣王殿下这是带着卫队跑了,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

    公孙致和一句话突然杀将而至,话题转换突然,内容更突然。饶是若昭一张绷得淡定的脸,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

    “宣王殿下在你眼中是这样的人?”

    “我实在想不出,宣王殿下在这个如此敏感的时间不辞而别,还能有何解释?”

    公孙致和此来,主要是为探明宣王李世默的动向。他自忖,这段时间帮钦差大人的忙也帮了不少,如今他想借那点人情探得些许消息,该是不难。加之小熙姑娘孤身一人,她在这节度使府举目无亲,唯一能依靠的人,也只有自己。

    于情于理,他都能套出一点宣王的盘算。

    更何况,他今日来,还有一张底牌。

    “那不然?还请小熙姑娘为本将解答一二?”

    公孙致和神情愈发谦恭,嘴角却带上狡黠的微勾。

    “你太心急了。急着过来,急着抛出你的目的,急着向宣王殿下示好,都暴露了你的目的——你就那么想,借着宣王殿下的手,在一盘乱局中讨得一点好处吗?”

    若昭抿了一口茶,再道。

    “汲汲于富贵权势,容易出事的。”

    公孙致和静静等着若昭的下文,她却突然宕开一笔,抬眼望了望放在手边的那架长相思。

    “公孙将军知道妾身刚刚奏的曲目是什么吗?”

    公孙致和当然不知,他本武将出身,节度使府上的声色不绝他都从不关心。更何况这首曲子,过于寡淡无味,即使是好这一口的父兄,也未必听过这般空寂的曲子。

    “《渔樵问答》。”若昭也不指望公孙致和能答得上来,“许由绝唐尧之邀,洗耳于颖水边。后汉严子陵拒光武之请,垂钓于富春江畔。这首曲子,说的便是这些先贤隐士的生活状态。

    “他们对于权力地位毫无所求,所以,一个敢当着上古贤帝的面临水洗耳,一个敢与开国君主同榻而卧,以足加于帝之腹上。因为无所求,便无需谄媚权贵,无需困于情境。所谓无欲则刚,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既然对面的小姑娘要跟他探讨人生理想,公孙致和不是不愿意接招,便也顺着她的戏唱下去。

    “小熙姑娘的话,恕我不能认同。人生而有限,有些人,死了便死了,一抔黄土,这世间什么也没留下。有的人彪炳千古,成他人所不能成之事业,纵身不可久存,其事却能代代相传。如果人生毫无所求,何以立德、立功、立言?”

    “是,你说得对。”若昭改口之快让公孙致和啧舌,“为了他日史书工笔,写下一行‘剑南道节度使公孙致和’,你知道你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吗?

    若昭自问自答,眸光一闪而笑意更深。

    “你的心乱了。”

    公孙致和愕然的瞬间,若昭又把话题骤然拉回到最初的起点。

    “因为你的心乱了,你还是没有看明白,碧潭飘雪投毒一事,最后害的人是谁。

    “昨日公孙枭前来拜访宣王殿下,你应该不会不知道,他究竟为何而来吧?”

    为何而来?

    公孙致和眨眨眼,为碧潭飘雪一事而来?

    不对呀,当时他与宣王殿下有约在先,碧潭飘雪被下毒,为拖延时间,暂且保密。

    他复而再想到,公孙枭本就是下毒之人,有一点风声,他自然最清楚不过。

    那么他昨日替宣王殿下买茶叶被抓包,就意味着在公孙枭面前毫无秘密可言?

    经手送往别院的那一罐碧潭飘雪总共只有两个人,他父亲,和他。

    所以……

    公孙致和并不敢继续想接下来的事,额头随之渗出了一滴冷汗。

    冷静,一定要冷静。

    对面的人越说自己心乱了,便越要冷静。

    他今日来,不仅仅是为了宣王殿下的动向而来。他还有一张底牌。

    一张他自忖足以绝地反击的底牌。

    这张底牌究竟何时用,他一开始并没有打算。只是现下的局势并不乐观,他甚至可以预见到面前这个老谋深算的人,已经打算第三次利用他了。

    现在要不要孤注一掷?

    当公孙致和准备拿着那张底牌绝地反击的时候,对面的声音非常败兴致地突然响起。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我在利用你。”若昭饶有兴致地盯着公孙致和脸上的起起伏伏,“不用你觉得,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就是在利用你。”

    “而且我可以告诉你,就算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你还是会被我利用。你信不信,我们打个赌?”

第十章 公孙:虎毒食子否

    公孙致和收回了刚才孤注一掷的心思,耐下性子听对面女人的故弄玄虚。

    “话题还是回到刚才提到的,碧潭飘雪。昨日,令尊大人到访,杀了个我们措手不及,就公孙将军那点应对能力,如何瞒得过令尊大人的眼睛?”

    若昭步步紧逼。

    “你知道昨天对于公孙将军您意味着什么吗?”

    公孙致和见招拆招。

    “毒不是我下的。毒如果是我下的,我当初何必提醒宣王殿下?”

    “毒不是你下的,这件事,你知道,我也知道,宣王殿下也知道,公孙枭也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可是,有什么用呢?”

    若昭压低了声音,却微微掀了掀眼皮,眼中仿佛闪烁着诡异的光。

    “真相,有时候真的那么重要吗?在公孙家,他是父亲,你是儿子。在节度使府,他是主君,你是府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公孙致和,你有没有想过,你在你父亲面前,已经是一枚弃子了?”

    就这点挑拨离间的本事么?公孙致和刚刚还有些举棋不定的心思,也稍稍安定了不少。

    “小熙姑娘之前说,人最好无所求,有所求便会心急,急中容易生乱。小熙姑娘,不也心乱了么?”

    若昭莞尔,也不反对他的话,“有意思,继续说下去。”

    “碧潭飘雪事发,经手过碧潭飘雪的只有两个人,我,或者家父。没错,依小熙姑娘的意思,家父要拿我顶罪。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这句话也没错。可不也还有句话叫——

    “虎毒不食子么?”

    见对面若昭不说话,公孙致和稳了稳心神,继续道。

    “其一,我在家父面前并非毫无作用。剑南道南部数万将士,依旧归我调配。覆灭南天师道的功绩,他不会视而不见。退一万步,就算他执意立公孙致远,他一样需要我活着,来扶持我的兄长。”

    若昭认真点头,“是这个道理。”

    “另外,宣王殿下虽手持尚方剑,代天巡牧,一举一动,皆代表长安朝廷。可这些东西在巴蜀又能如何?就算宣王殿下真的遭遇不幸,这件事传到长安,家父手握数十万重兵,朝中尚有神策军张怀恩作保,朝廷能耐他如何?他至于为一个小小的碧潭飘雪,就出卖自己的儿子吗?

    “此为其二。”

    言毕,公孙致和自己都觉得越说越有道理。他气定神闲地看着对面的小熙姑娘,他并不相信,自己能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里,能让自己为她所用。

    “好定力。”若昭刚刚咄咄逼人的语气一松,她拊掌而笑,“那我们换个话题吧。”

    嗯?这是什么路数?

    公孙致和自信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就被若昭突如其来的话锋一转绕了个懵。

    “你看,今日,公孙致远还在府上么?”

    公孙致和一怔,“什么意思?”

    “听说四月十九是公孙枭的五十大寿,五十大寿在即,他的宝贝嫡长子会不在场吗?”

    “我不明白你在……”

    “不明白没关系,我们从头说起。”

    既然是长篇大论,若昭喝了口茶,润润嗓子。

    “其实你的想法很简单。你既想从钦差手中捞得一点好处,又不愿意彻底和你父亲撕破脸皮。所以,你屡次向宣王殿下示好,带我出府,主动提醒宣王殿下碧潭飘雪有毒,都是你示好的手段。你这些手段,也无非仗着,自己有些功勋,在南方有些势力,加上所谓可怜的父子之情,令尊大人不会真的对你动杀心。至于最后你会倒向谁,则是坐观这场乱局谁会占得上风。我说的没错吧,公孙将军?”

    被准确地切中心思,公孙致和脸色沉沉地盯着若昭不说话。

    “但事实上,令尊大人并没有你想象的那般好拿捏。”

    若昭摊手,笑得愈发明艳灿烂。

    “只可惜,有一个简单的道理,你没有想明白。”

    说了一半便不说了,她好整以暇等着对面的公孙致和问她——

    “什么?”

    若昭压低了声音,神色更加讳莫如深。

    “作为父亲,你不是公孙枭唯一的选择。你死了,大不了还有你那个窝囊废哥哥。但作为儿子,你继承剑南道节度使之位的所有合法性,来源于你父亲。换句话说,令尊大人可以没有你,但你,不能没有你父亲。”

    很少有人能揭开人伦这层温情的面纱,赤裸裸地和他谈权力。公孙致和内心随之一颤,他不是没想过与父亲撕破脸皮。只是,对面的人终归是自己的父亲,他总觉得,他们之间,总还是有点父子情。他是父亲看着长大的,是父亲亲手把南方数万山地军交到他手里,助他大破南天师道。他们之间,或许有隔阂,有互相算计,却总不会走到山穷水尽图穷匕见的生死绝境。

    所以,有些事,他敢做,他敢忤逆父亲带着小熙姑娘出府,他敢把怀疑的目标指向自己的父亲,却不敢往深了想。或者想了也简单,父亲手握三十万兵力,他助宣王殿下这点小动作,伤不了父亲,却能实实在在为自己带来好处。

    公孙致和犹疑的瞬间,若昭又是话锋一转。

    “剑南道节度使麾下的军队是个什么建制,你比我更清楚。三十万,不过是个吃空头粮饷的。二十多万人,西北数万人被北天师道隔绝,东北数州四万人,那是杜宇的势力。杜宇有什么心思,你猜也猜得出来。南方八九万山地军,除非剑南道不想安生了,才会去动那些人。剩下的十万人,三万人目前已经开赴至益州北境与天师道对峙,剩下的人,可还有一兵一卒在你手中吗?

    “那么问题来了,”若昭灿烂的笑容有些刺眼,“剩下的一兵一卒,现在都在谁手上呢?”

    剩下的一兵一卒……

    公孙致和现在不用想也知道,剩下的六七万人,自己的父亲最有可能已经交给了公孙致远。不然,他今日不可能不在府上。

    那自己尚且还能一用的力量,就只有跟着他平定了南天师道的南方山地军?

    “打住!别跟我谈你手上有南方数万山地军。”仿佛猜透他正在想什么一般,若昭再一次切中他的心思。

    “好好想想吧,那真的是你可以调配的力量吗?两年前,公孙枭一纸调令,把杜宇辛辛苦苦打下的基业拱手送给了你。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若昭自问自答道:“这意味着,其一,你抢了杜宇的血汗功劳,这个仇,杜宇跟你结定了。有朝一日在剑南道动起手来,他绝不会对你手下留情。其二,你手上的所有势力,都是令尊大人给你的,他既然能一纸调令给了你,也能一纸调令收回去。”

    “公孙小将军,你可得想清楚了。”

    若昭随之一语定论。

    “在剑南道,你才是真正的举目无亲。”

    仿佛担心这把刀扎得还不够深,若昭又往上撒了一把盐。

    “我记得你的将军号是什么?立义?既无实权又无品级。”她嗤笑,“立的什么义?不要告诉我,立的是成全了你那窝囊废大哥的贤德美名?”

    若昭说话的时候全程带着一股子超然物外的怜悯,仿佛真的像一个指点江山的局外人,时而评头论足,时而扼腕叹息。让处于局中的公孙致和,浑身不适。

    “小熙姑娘此言差矣。”公孙致和也喝了口茶,把如芒刺在背的焦灼不安勉强咽下去,“至少有一点,小熙姑娘所说的这一切的起点,是有问题的。我既不是家父的唯一选择,家父,其实也不是我的唯一选择。”

    “哟!终于想起来代表朝廷的钦差大人了?”

    若昭再一次嗤笑,“想让你手上的权力有一个来自朝廷的说法,可以啊,没问题!”

    她摊手,摊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所以,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再一次被我利用?”

第十章 公孙:螳螂捕蝉

    “我……”

    “你还在犹豫?”

    若昭凑近了一步。

    “或者,你还是不死心的话。现在就可以转身出门,到主院,问问你的好父亲。就说你想回南方泸州,看他还会不会让你回去?”

    公孙致和旋即转身夺门而出,一炷香之后,他才风尘仆仆从别院外赶回来。回来的时候,呼吸已经比当初重了几分。

    庭中,白花槐还在像雪一样纷纷扬扬地飘落,像他此刻的心思。

    而若昭的茶水已经喝到第三杯了。

    “动作挺快,”她还是保持当初喝茶的姿势,“如何?看来已经有定论了?”

    公孙致和喘了几口粗气,并不接她的话茬。

    “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若昭无奈地咧嘴,“行吧,为了让你被利用得明明白白,你随便问。”

    “其一,公孙致远不在府上的消息,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是怎么知道的?

    虞让带人查的呗。

    自从她入节度使府,虞让为保证她的安全,日夜派人监视在府外,有什么人出去有什么进来,虞让只怕比公孙枭还清楚。消息再由昨夜凌风和孤鸾带进来,不难。

    不过话不能这么说,若昭递了杯茶过去,权当是安抚。

    “具体细节我不能告诉你,你只需要知道,我比你想的,要有实力得多。”

    公孙致和审视的目光在若昭漫不经心的脸上逡巡良久,另一个问题随之抛出。

    “你这个实力,是你自己的实力,还是宣王殿下的实力?”

    “你这问题来得突然,能不能容我也插一个问题。”

    她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手腕一旋,茶杯不轻不重地磕在石桌上,发出掷地有声的“哐”。

    “你这问题,是你自己问的,还是,替你背后的人问的?”

    “背后”二字明明说得很轻,落在公孙致和耳中,远比她磕茶杯的声音来得更加震撼,震得他如芒刺在背,一阵冷汗。

    她知道了?

    不应该呀,她怎么可能知道呢?

    慢慢悠悠欣赏着公孙致和堪称精彩绝伦的表情,若昭的心情,比她手中的茶,树上的花,还要悠然自得。

    “行了,不难为你,我可以给你个准话。如今与你谈判的,虽然是我。但我,可以代表宣王殿下。”

    这话说得中规中矩,也让人挑不出错。公孙致和不打算在这个临时想到的问题上耽误时间,他从善如流,转向下一个问题。

    “那么,第三个问题,你们的计划,你和宣王殿下究竟有什么计划?

    “如果宣王殿下只是想当个闲散王爷,他大可不必来蹚巴蜀这摊浑水。就算圣命在身,他也大可以在巴蜀消极度日。可是看你们如今的阵势,是打算推翻我父亲,再改立一个自己的势力?”

    公孙致和也学着若昭的模样,压低了声音,一脸讳莫如深。

    “宣王殿下有夺嫡的打算吧?他需要一支军队的实力,来震慑朝野,增加他走向储君的砝码。在长安的神策军他动不了,离长安最近的河东节度使是太子殿下的舅舅,也不是宣王殿下能染指的。那么,就只有巴蜀。

    “巴蜀四塞之地,最适合拥兵自重。离长安不远,只要占据汉中,挥兵长安也不是什么难事。如此重要的一步棋,我不相信,你和宣王殿下,会毫无打算。”

    层层铺垫点到为止,公孙致和再一次挑明他想知道的事情。

    “你们在剑南道,具体的谋划,到底是什么?”

    “知道的不少。”见被完完全全戳穿了心思,若昭脸上却看不到任何波澜起伏,“可如你所言,剑南道对我们而言,是如此重要的一步棋,我又怎么会随随便便告诉你呢?

    “你这个人啊……”若昭一边啧舌一边摇头,“你想想钦差入府之后你干的那些事,首鼠两端隔岸观火,身披两张皮,脚踩两条船,墙头两边倒,坐山观虎斗。不仅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万一你套到我的话,转身就向你父亲示好,我怎么办?我毕竟是个弱女子,你要是动起手来,我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你说是不是?”

    弱女子李若昭歪着脑袋,颇有闲情逸致地感慨万千之后,随即翻脸比翻书还快地敛容正色。

    “不过还请公孙小将军放心,你想要的东西,我可以代替宣王殿下承诺,事成之后,一定会给你。”

    被连珠炮似的轰了一通,公孙致和不怒反笑。

    “我想要的东西,小熙姑娘知道是什么?”

    “你们啊,想要的东西不就是那些嘛?说句实话,你今天讲的道理,在我看来,绝大多数都不是道理,只有一条,还勉强算得上。”

    望着公孙致和不解的神色,若昭摊手。

    “剑南道节度使这个位置,究竟该谁说了算?不仅仅是节度使说了算,朝廷,也能说了算。

    “如今,公孙枭已经把手上仅剩的数万人交给了公孙致远,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若昭扶着石桌凑近了公孙致和两分。

    “这意味着,公孙枭在你和公孙致远的抉择之间,他已经选择了你那窝囊废的哥哥。一旦公孙致远带着军队出现在诸位节度使府将面前,局势,就已然明了。这也意味着另一个结果——

    “你想从节度使手中获得继承的权力。而这条路,已经被你父亲,亲手堵死了。

    “更为有趣的是,令尊大人不仅亲手堵死了你通向节度使的道路,他甚至连退路都给你断了。你现在,连自己的泸州,都回不去了。”

    若昭拊掌发出爽朗的笑声,“你刚刚不是去问过了吗?如果你能回泸州,还会到这个小小别院,和我谈这些废话?”

    刚刚……

    公孙致和并不愿意回想适才的遭遇。他步履匆匆地冲到主院,想要父亲给他一个说法。

    不,他甚至连一个说法都不想要。他只想对父亲说一句:

    “如今北方战事吃紧,可否准许儿子回到泸州调兵助父亲一臂之力。”

    穿过透风的回廊,青黑色的石瓦与黛绿色的楠木立柱有秋末肃杀的气息。从别院到主院,总共二百七十三步,他把这句话,来来回回,心下重复了至少二百七十三遍。

    却连父亲的面都没见到。父亲身边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厮传了个话,说:

    “公孙大人有令,这些日子,还请二公子不要出府。”

    一句话,足以打碎他所有的幻想。

    连同面前那个女人爽朗的笑声,都在讽刺他的摇尾乞怜。

    仿佛还嫌他心上的一刀扎得不够一般,若昭又不知好歹地向前凑了几分

    “所以,真的不考虑试一试吗?”

    “你明明替公孙枭消灭了心腹大患南天师道,可你还是一无所有。你不仅一无所有,就连你之前拥有过的东西,也会被残忍地剥夺。没有人在乎你曾经付出过什么,所有人,都会因为你的一无所有,欺凌到你的头上。”

    “你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但你只需要向前走一步,就能获得你想要的所有东西。”

    “原地不动,便一无所有。进一步,便什么都有了。”

    “只需要一步,一步就好。”

    “试试吧。”

    ……

    公孙致和木木地望向若昭闪烁着诡异光芒的眸子。

    “试什么?”

    若昭如鬼魅的声音,低低的,仿佛从地底的最深处,又仿佛从他心底的最深处,幽幽了冒出来。伴随着沉默的,如同飞雪的白花槐,宛转回旋在他耳边,充斥他所能感知的全部世界。

    “公孙小将军,你可得明白一个道理:不破不立。旧的不去,新的,就不会来。”

    他背后惊了一身冷汗,下意识攥紧的茶杯,杯沿磨砂的质感刺得他一个激灵。

    “你让我……”

    刚刚还在他耳边低语的若昭突然换了一副神色,她笑眯眯地望着公孙致和,好像在鼓励他把未说出口的话说话来。

    “不——”

    公孙致和唰地起身,像摆脱什么魔鬼一般跌跌撞撞向后退了几步。仓促行动间手一抖,握在手中的茶杯落在地上,顷刻间四分五裂。

    随之而来更快的是,数十名手持钢刀的府兵纷至沓来。刀光错杂,庭院中暧昧不清的刹那间涤荡干净。

    深深陷于迷惘之中的公孙致和眸光亦是一闪,神色随即恢复了清明。他嘴角微勾,饶有兴致地盯着身体还保持着前倾,被数十把钢刀环绕的若昭,慢慢悠悠,又把自己的步子踱到她面前。

    “啪啪啪”

    一下一下,拍起了自己的巴掌。

    “好盘算,小熙姑娘好盘算啊。多亏了配合你唱这一出戏,我才终于知道了你和宣王殿下的打算——借刀杀人,你们是想诱使我,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当真好盘算,我竟从来不知,你这张嘴,竟然如此会掰扯道理,搬弄是非。”

    公孙致和拊掌冷笑,话锋一转。

    “只可惜,你手腕不够,话术也不够。”

    若昭低头瞟了一眼横在她脖颈上那把还闪着寒光的钢刀,苦笑着,眼睛笑得弯弯的眯成一条缝。

    “愿闻其详。”

    “我承认,你刚刚说的都很有道理,什么一无所有,什么举目无亲,都对。但有一点你说错了。

    “我并非毫无退路,我还有反击的机会。只要有了你——”

    这回轮到公孙致和凑近了动弹不得的李若昭,他细细地端详着那张颇为精致,但算不得出挑的小脸,那副至今未有动容的神色,缓缓抛出了他今日牢牢攥在手中的底牌。

    “熙宁长公主殿下。”

第十章 公孙:黄雀在后

    被戳穿了身份,若昭神情倒是一如既往地淡然,她甚至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眼中还闪过,颇为赞许的目光。

    “消息挺灵通。”

    她随之歪了歪头,看向公孙致和身后那个青黑色的影子。春花初生而春阳灿烂,那个青黑色影子却像自带一股子阴霾,暮气沉沉地隐没在公孙致和身后。

    若昭提高音调。

    “杜师爷,躲什么躲,躲到公孙小将军身后,就以为我看不到你吗?”

    躲在暗处的影子闻言一怔,才缓缓从公孙致和背后步出。须发花白而步履虚浮,嘴角的山羊胡子伴随着身体的移动一翘一翘。精瘦的人影走到公孙致和面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二公子。”

    跟在杜师爷身后一个更黑的人影,也随着自家主子,向公孙致和行礼。

    孤鸾。

    看着这一幕,若昭无奈地摇着头。

    “我竟从来不知,公孙二公子竟然如此好手段,就连跟着公孙枭这么多年的杜师爷,其实也是你的人。”

    看着被一众刀兵之士挟持的李若昭,现在轮到公孙致和趾高气昂。

    “长公主殿下不知道的事情可多了。比如——”

    他优哉游哉的一树繁花下转了个圈,又绕回到若昭面前。

    “你可能很难想到,我,究竟是如何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若昭面露惑色,一本正经地摇头。

    “确实不知道。”

    “呵。长安城中所谓残了腿的寡妇,嘴巴漂亮,脑子好使,还颇懂韬光养晦的策略,的确有些本事。不过,”

    公孙致和摊手,神情颇为可惜。

    “也就仅限于这点本事。”

    望着李若昭困惑的目光,公孙致和难得志得意满。

    “你刚刚说,家父让公孙致远出府统兵,意味着向剑南道诸位府将表明,那个废物才是他选中的继承人。本来我已经全无机会,可谁要你那么不长眼,上赶着把机会送给我了呢?”

    公孙致和自问自答道:“你是宣王殿下的软肋,你的身份将是整个节度使府最大的诱惑。我只需要把你抓到我父亲面前,助他一臂之力攻破宣王殿下。到时候论功行赏,整个节度使府都会知道,谁才是最应该坐上那个位置的人。”

    “熙宁长公主,那是什么人?”公孙致和一边啧舌一边感慨,“当今圣上之妹,陈太后嫡出的小女儿,如今唯一身在长安城中的长公主,百年望族兰陵萧氏长媳。普天之下,说你是同辈人中最尊贵的女人,一点也不为过吧?”

    “只是没想到啊,”公孙致和感慨之意更深,“皇族公主,出阁妇人,这一个月来竟然和自己的亲侄儿,朝夕相处,卿卿我我。这些事,你兄长皇帝陛下知道吗?你公公萧相大人知道吗?啧啧啧……”

    公孙致和条分缕析之余不忘总结赞叹一句。

    “你们长安城中的女人,都是那么……脏的么?”

    听到这句话,若昭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她颇为无奈地撇撇嘴。

    “公孙小将军,你这一个多月以来,真的毫无长进。我不是教过你吗?这些羞辱对我没用,我比谁都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立明君,除奸佞,肃朝纲,明法令。这是她从小就立下的志向,为了这个目标,她双手早就沾满了鲜血,她早就做尽了世间最卑劣不堪的事。她连自己此生挚爱都能牺牲,她自己的名声、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总是在不经意间想起那个笑容比阳光还轻还暖还要干净透彻的少年,她的心,也总是在不经意间,轻微的刺痛着。

    又恍神了。若昭心下默默摇头,脸上还是那副,云淡风轻又带着几分嘲弄的神情。

    “不是要带我去见公孙枭吗?容我带上我的琴,我们走吧。”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杀到节度使府主院。杜师爷上前传话,公孙致和跪在主院门前,朗声道:

    “末将公孙致和献平定天师道叛乱之良策,愿求见公孙大人。”

    节度使主院正厅,还是一如前厅的清简开阔而肃杀。高门高阶,青石铺地,灰、黑、青三种颜色错杂交融,和灰霾的浅空交相呼应。阳光也被阴影遮挡,满世界的春色,竟无一溜到这院中来。

    正厅之后,就是那一座软禁公孙嘉禾的高台。她心情复杂地向上抬了一眼,望见被阁楼高檐割破的一角天空。喉间还凌厉的刀锋在她眼皮子底下晃了下,示意她不要乱看。

    这是李若昭第一次正式进入整个节度使府、也是整个成都府、整个益州、甚至整个剑南道的腹心之地。

    负手在正厅踱步的公孙枭看到来者的阵势,一向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变色的神色浅动,他冲着公孙致和微微挑眉。

    “致和你这是……”

    “启禀大人,”公孙致和低眉顺目地跪下行礼道,“还请恕末将欺瞒之罪,末将来禀告的不是北天师道的事,是宣王殿下的事。”

    “哦?”公孙枭闻言扫过脖子上架了数十把钢刀的若昭,“这不是宣王殿下身边的小熙姑娘吗?致和,你起来说话吧。”

    公孙致和无比恭顺妥帖,他起身垂眸掸掸袖子,示意自己的父亲看向身边刀剑加身,却不忘怀抱一张琴的女子。

    “这位小熙姑娘,并不是宣王殿下的情人之类的,其实是——”

    为显重视,公孙致和故意停顿了片刻。等到满厅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他才颇志得意满地回答道:

    “她是宣王殿下的姑母,熙宁长公主。”

    此言一出,公孙枭的目光立刻变得警觉。他眯了眯眼,打量了一圈站在下面的人。公孙致和、杜师爷,还有一众持刀的府兵,最后落到若昭坐在轮椅上那双残了的腿上。

    既不显得意外,又不兴致缺缺。

    “听说熙宁长公主幼时双腿已残,看来,确实如此。”

    嗯?父亲这反应也太过淡定了些。公孙致和心下虽疑,却也大抵能猜出父亲到底在想什么,便进一步解释道:

    “今日末将与这位长公主殿下私下一会,方知所谓钦差大人来者不善。这位长公主和宣王殿下意欲挑拨节度使府上下的关系,诱使末将对大人暗下杀手。幸得末将及时识破这两人的奸计,将计就计,才让他们露出马脚。如今长公主已经被末将所擒,宣王殿下失踪。末将相信,只要严刑拷打这位长公主,必然能知道宣王殿下的下落。”

    “这是真的?”

    公孙枭问,目光却看向自进来后就一句话也没说的李若昭。

    若昭垂眸抱琴坐在轮椅上,依旧沉默不语。这样的沉默,颇有几分像被抓的垂头丧气抵死不从,公孙枭有些怀疑的心思,也不由随之动摇。

    他刚刚见公孙致和带着一众府兵进来,心下便有些不安。一向多疑的他甚至猜测,这是公孙致和与宣王殿下身边的小熙姑娘串通,此来是冲着他的命来。

    也不怪他怀疑这个儿子,实在是他这一个月来做的事,带小熙姑娘出府,碧潭飘雪投毒,他不多想都难。

    可如今看来,公孙致和不仅把这个谋害他的计划和盘托出,还真把小熙姑娘交到他手里。似乎,不像是有诡计的样子。

    难道是真的想多了?

    这个二儿子,只是抓到了钦差的把柄,想向他邀功?

    似乎是在回应自己父亲尚在犹疑的心思,公孙致和声音听来底气十足。

    “千真万确,末将已经把熙宁长公主擒来,大人一问便知。”

    说着,公孙致和还冲下人们摆了摆手。

    “你们都先退下,我和公孙大人在,长公主跑不了。”

    还带着寒意的府兵退下,连同混在其中的秦岭剑宗一大高手孤鸾也退了出去。偌大的正厅,只剩下公孙父子,连同杜师爷,和至今一言不发的李若昭。

    “父亲!”公孙致和抱拳向着尚在主位案前逡巡不前的公孙枭行礼,一声久违的“父亲”,让公孙枭将信将疑的心思有些恍惚。

    “儿子所言句句属实,只要严加拷问此女,或者以她为诱,迫使宣王殿下出手,便可真相大白。”

    有道理,但不足以让他相信。

    举棋不定间,公孙枭习惯性地负手慢慢踱起步来。

    最大的问题,面前这个人,真的是熙宁长公主么?

    腿残,这条是符合的。

    小熙姑娘,这个“熙”字,或可也是辅证。

    生于承光二十二年四月,这条也是符合的,但可以伪造。

    至于其他的,他对熙宁长公主了解的太少,根本不足以支撑他此刻的判断。

    虽然他也不愿意相信,公孙致和为了陷他这个父亲于死地,不仅和小熙姑娘串通,还造出熙宁长公主这么大一个谎言。

    所以,这究竟是谁的棋局?算计的又是谁?

    突然,一个清冷决绝的女声,在他尚且混沌的耳边乍起。

    “本宫就是死,也不会让你们知道宣王殿下的下落。”

    公孙枭闻言侧目,正好看见若昭嘴角止不住向下滴落的鲜血。

    不好!

    她要咬舌自尽。

    虽然拿不住此女究竟是不是熙宁长公主,但无论是长公主还是小熙姑娘,这个女人,都是能制住宣王李世默的软肋,难得落到自己手上,他怎么可能允许她出现一点意外?

    公孙枭脑子比身体还快地一个箭步,冲到李若昭和公孙致和面前。

    比脑中盘桓的问题先到的,是腹部一阵钻心的剧痛。

    公孙枭低头,看见贯穿自己身体的一把凛凛的长刀。

第十章 公孙:血色成都府(一)

    公孙枭不可置信地盯着腹中插着的那把长刀,他的目光顺着刀柄向上,看到了那只握着刀的手,看到了精瘦的指节和皴裂的手背,看到了冬季刚过食指的关节处还残留冻伤的红肿。

    再向上,他看到那只紧紧扎住的袖口上磨了边的白毛,手腕攥紧处有条条青筋暴起。不知道是不是风的缘故,那些碎得看不清的白毛和尘埃,在寒凉的光影中,摇摆起舞。

    他突然不想再往上看了。公孙枭管住了自己的目光,却没有管住他颤抖的双唇。

    “致和你……”

    一滴泪落了下来,“铮”的一声砸在薄薄的刀片上,传来轻微的震颤。

    “你真的……”

    “对……”

    公孙致和咬得泛白的嘴唇一松,目光却一直看向另一边。

    “长公主殿下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他吸了吸气,咧开嘴笑了,“你给不了我想要的东西,但是有人能给。而且,只需要一步,一步就好。”

    所以你就?

    公孙枭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比谁都清楚致和在说什么。不就是一个位置的事么?不就是该不该,谁配不配得上的事么?他也曾试图向这个不得志的二儿子解释自己的苦衷,却又因为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而一次次作罢。

    嫡庶之别。

    长幼有序。

    保全之策。

    进退两难。

    ……

    凡此种种,都是他权衡多年的结果,他要保住这些年不择手段打下的剑南道基业,他要保住曾经的孙家如今的公孙家的荣光,他要保住这两个孩子的命。

    可在长刀刺穿他身体的一刹那,那些解释的话,顷刻间就散了,散成了蛛网,散成了白花槐纷纷扬扬的雪,散成了蜀地的抓不住聚不拢的云翳,比致和袖口上磨出的白毛还要碎,比一束可怜的光照见的四处乱撞的尘埃,还要让他无从着落。

    一刀穿刺入腹的伤要不了公孙枭的命,他毕竟上过战场,当年还是公孙成业麾下一员猛将的时候,即使被人刺穿了肚子,挑出了肠子,公孙枭也能把这些东西塞回去奋起反击。当时的叛军只要一听到公孙枭的名字,闻风丧胆,谈之色变。

    而公孙致和迟迟不补上接下来的一刀,从非常客观的角度上说,随时有可能被公孙枭反制住。

    “二公子!”

    却是站在一旁始终没有发话的杜师爷一声高呼提醒。他声音原本又虚又哑,这一句厉呼,如布帛刺啦撕裂,竟生生叫出了凄切之意。

    “二公子你已经没有选择了!”

    “原来是你?”

    公孙枭从被自己的亲儿子暗下杀手的恍然中缓过一口气,目光直直刺向弓成虾米一样蜷缩的杜师爷。直插腹腔的刀伤虽然让他失血不少,但一方霸主的风骨犹在,斜觑一眼爆发出的寒意,让正在风口的杜师爷下意识一颤。

    “亏我信任了你那么多年,原来你早就……”

    “哈哈哈哈!”

    毕竟是被使唤了这么多年的主子,杜师爷依靠张扬的狞笑,强行按捺住压在心底多年的畏惧。沙哑的声音比锯锯子还要刺耳。

    “公孙老大人,您是信任我吗?当初您选择了我,难道不是仅仅因为我姓杜么?”

    公孙枭冷眼盯着他不说话。

    “我姓杜,所以我背后是杜家人,杜家人背后是张怀恩。那是扶持您的人,所以您才信任我,您说我说得对吗?”

    难得轮到杜师爷说话,一时间想说的话太多,涨得他面色通红。

    “可您不知道的是,我和那个向死阉人张怀恩邀功的杜松是从堂兄弟,当年比经义策论,我明明不在他之下。仅仅只是因为他公报私仇,借张怀恩之手屠杀秘门,杀良冒功,替入蜀的张怀恩出谋划策。他官拜三品工部尚书,我却在这个暗无天日的节度使府做师爷,一做就是十数年。”

    杜师爷硬拧着脖子像顶着笨重大红冠的公鸡,脖颈处一条条经络暴起,山羊胡子恨不得蹶到天上去。

    “这样的事放在您身上,您会咽得下这口气吗?”

    原来是这样。

    坐在轮椅上抱琴看戏的若昭倒是意外知道了这些细节。她当初只知道杜师爷和前工部尚书杜松有些血缘关系,至于后来杜家人为何内部结怨反目成仇,她并不清楚。

    不过也无所谓了,让杜师爷咽不下那口气的前工部尚书杜松,早就被她用漕渠一案送进了刑部大牢。最后被人刺杀,血溅公堂。

    “唰!”

    仿佛映衬若昭此刻脑中一闪而过的想法,就在所有人被杜师爷几近凄厉的控诉吸引的时候,若昭感觉脸上一凉。她下意识用琴布裹好怀中的琴,却被溅了满身的血腥气。

    一直死死绷着脸的公孙致和,从头到尾就没有正面看过自己的刀指向何方。

    他似笑,又在哭。

    他神色清明眸光锋利如刃,却又像失了焦点一样游离。

    他的表情像碎成了一片一片,又确实与适才一般看不到丝毫裂缝。

    他牢牢攥着刀柄岿然不动,却能因为一阵穿堂而过的风而趔趄。

    手起而刀落,像这两年他在泸州奋力杀敌时的果决一般,像他父亲第一次教他用刀刺入对面稻草人的利落一般,像镌刻在生命中的习惯一般。

    刀剑划过有高岭沾了雪花的风声,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咕噜咕噜从若昭脚边滚过。

    她不用看也知道。

    那是公孙枭的项上人头。

第十章 公孙:血色成都府(二)

    “哈哈哈哈,妙极妙极!”

    看戏看够了的若昭终于抚掌大笑。

    “公孙小将军,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恍然如梦又如梦方醒的公孙致和突然被提到名字,脑袋笨拙地转向声音的来源。他神色迷离而失焦,在目光落在若昭身上的时候,似乎是某种无法宣泄的情绪突然找到了出口,霎时间染上森然的恨意。

    迎上公孙致和意味不明的目光,若昭道: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的,就算我明明白白告诉你我要利用你,你能躲得过么?”

    说着,若昭用食指拭了拭嘴角滴落的鲜血。她多年病弱缠身,肤色苍白得像纸,唇上一抹血色晕开,唇红齿白愈发鲜明,比她之前用过的任何一种唇脂都要妖艳夺目。

    “你看,这就是人性啊,没人能逃得过的。”

    她笑着,笑得愈发绚烂恣肆,唇上靡丽的红破开云翳,在终年春色照不进的节度使府,生生开出一朵沾满血色的花来。

    “不惜一切代价保全自己是人性,谋求自己的利益最大也是人性。当这两个目的只需要一步就能实现的时候,又有多少人,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若昭坐在轮椅上冲他挑了挑眼角,满纸苍白也带上勾人的魅色。

    “哈哈哈……”

    她的笑,凄厉又刺耳,放肆而无羁,笑得她的眼角都渗出了一滴泪。

    “公孙小将军,你说,面对这样大的诱惑。人伦亲爱,又算得了什么呢?”

    惶惶无措的公孙致和突然生出一股没来头的愠怒,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就像看一出好戏一样看着他,又嘲弄,又可悲,还可怜。

    他皱皱眉,松开,又将躁郁的目光狠狠砸向被溅了一身血的李若昭。

    “你早就知道我会动手?”

    “当然。因为你不是圣人,你只是个普通人。我不是说过了吗?这就是人性,没人能躲得过的。你见过猎户围猎么?好的猎手往往会网开一面,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若昭自问自答道:

    “四面皆网,困兽犹斗。网开一面,求生无门的猛兽,才会皆朝一个方向逃去。你可以理解为,碧潭飘雪投毒,公孙致远受命,你与杜宇结怨,这是我为你织就的三张网。而杀了公孙枭,这是我留给你的一线生机。而你,只可能沿着这一线生机逃命。”

    公孙致和眉心微动,敛声不语,听她继续说下去。

    “其实,你应该感谢我。”

    若昭把藏在牙后极小的血包吐了出去,“如果不是我假意咬舌自尽,让公孙枭乱了方寸,你也不可能找到动手的机会。

    “我至今留在节度使府的原因,就是为了杀公孙枭。他本人疑心极重,又是难得一见的骁勇善战。杀他,我一个人办不到,你一个人,也未必办得到,但是我们俩加起来,说不定就能行。事先没有串通,你看我们配合得多默契。”

    她莞尔,唇边明明还带着吃人的鲜血,眉眼间却满是温意盈盈笑容。

    “所谓借刀杀人,就把我自己当做一把刀,借给你,去亲手杀了你的父亲。”

    杀了。你的。父亲。

    六个字在他耳边炸开,盘桓,如连绵晚钟萦绕他的耳际,震得他头痛欲裂,震得他又骤然清醒。

    只言片语,公孙致和已经全然理清若昭此局。以他与父兄之间的隔阂为引,不动声色煽风点火,挑拨离间,逼得他仅此一条路可走。至于自己那点挟持她的小把戏,根本无关痛痒。无论他怎么挣扎,只要他抱有那么一点私心,便逃不过被她利用的结局。

    她没有逼迫他做任何事,每一步都是他发自本心的选择,亦是他毫无选择的选择。

    想清楚这些,公孙致和方觉若昭此刻的笑意更加瘆人可怖。目光难定地打量着对面毫无姿容的弱女子,背后渗出了涔涔的汗意。

    真可怕,如果这个女人的腿没有残,如果她是个男儿身,有朝一日出入朝堂,该是怎样的情景。

    腿残?

    对了,面前这个人是个腿残的弱女子,命都没办法自我保全,还能掀了天不成?

    公孙致和脑子难得恢复清醒,他学着若昭一般也笑了起来。

    “那又怎么样?你不是还在我手里吗?”

    是了,挟持她虽是算计他父亲的小把戏,但至少,熙宁长公主本人的性命,还是在他手里的。

    念及此,公孙致和底气难得足了些。

    “如果说你不过是宣王殿下的情人,毕竟女人如衣服,他或许扔了就扔了。可你不一样,你是熙宁长公主殿下,你的身份,决定了他不可能放弃你。一旦殿下您在巴蜀出事……”

    公孙致和咬着牙挤出得意的笑容,“宣王殿下如何向他父皇交代,又如何向华阴陈氏、兰陵萧氏这两大世家交代呢?所以——”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不外乎是:

    宣王殿下如何处理公孙枭死后的巴蜀残局,还是得看他公孙致和的意思。

    杜师爷适时忙送不迭地向公孙致和恭贺大拜:

    “恭喜二公子入主节度使府。”

    听着这两人的一唱一和,若昭垂下眼睑无奈地摇头。且不说她跟陈家的关系着实微妙,过去的一年还挖了华阴陈氏不少的墙角,身处巴蜀的公孙致和自然无法了解到这其中的细节。还有那什么“女人如衣服,扔了就扔了”,更让她有些无言以对。

    只能说,公孙致和太不了解李世默的为人罢了。

    就当是在看秋后的蚂蚱乱蹦跶,若昭想想就觉得好笑。

    “公孙小将军,你觉得,我都算到这一步了,真的会毫无准备吗?”

    “什么……意思?”

    若昭抿嘴笑得更加无奈。待到她檀口微张的时候,声音果决而清亮。

    “动手!”

    厅中公孙致和与杜师爷皆茫然相觑的片刻,“砰”的一声,屋门大开,一个黑影仿佛自带寒风,破开满屋僵持而凝滞的气息杀将进来。

    “噗”

    利剑刺破衣物喷溅出的血再一次染红了节度使正厅的地面,杜师爷不可思议地低头看了看从背后穿刺入腹露出的两寸沾满血的剑尖。

    那个动作,倒是和他先前遭算计而死的主子公孙枭一模一样。

    不可思议而引起的思绪空白之后,杜师爷终于察觉到穿腹而过的长剑带来的剧痛。

    “孤……孤鸾?”

    那个黑衣人一手紧握刺进杜师爷身体的剑,另一只手摘下覆面的包巾。

    确实是孤鸾。

    孤鸾并没有停下那只摘下覆面包巾的手,他缓缓揭下包巾下的人皮面具。

    “不,我不是孤鸾。”

    黑衣人把那柄偏宽的长剑从杜师爷身体抽了出来,白色绢布拭净剑上的血迹,收剑挺立,向着始终安然坐在轮椅上的若昭抱拳躬身行礼道:

    “见过熙宁长公主殿下。”

第十章 公孙:血色成都府(三)

    “你是……”

    上一刻尚觉胜券在握的公孙致和亦是满脸的不可思议,他打量打量倒在血泊中的杜师爷,又牢牢盯着面前沉默如夜色的黑衣人。

    孤鸾。公孙致和虽从未见过此人,但出于和杜师爷合作多年的原因,他知道这个人的存在,他也知道孤鸾与杜师爷的关系。可现下这个局面,显然不符合公孙致和之前的认知。

    “卑职是宣王的贴身护卫,凌风。受命宣王殿下,主要任务是保护长公主殿下的安全。”

    稳重妥帖的黑衣男子抱拳,一并向公孙致和行礼。

    “见过公孙将军。”

    凌风一剑抽出之后,杜师爷早已应声倒地。他不如公孙枭那般结实的体魄,更没有把肠子塞回肚子里的勇气,只是凭着一股不甘心,在自己喷溅出的血泊中,挣扎着支起半身,拧着脑袋回头看身后的黑衣人。

    “那……孤鸾呢?”

    “我来解释一下吧。”

    短短几个呼吸间,又看了一出好戏,若昭自觉该轮到自己发话。

    “杜师爷府上有一小妾,名雪晴。她现在应该就在杜师爷的私宅里吧?趁着现在,您老人家把府上藏着的暗兵调出来,到这节度使府帮助公孙小将军的时候,孤鸾扮成凌风的样子,去救她了。”

    凌风闻声扫了一眼还在地上挣扎蠕动的杜师爷,他满含歉意地又冲着若昭抱了抱拳。

    “抱歉,长公主的意思是一击致命,卑职失职。”

    众目睽睽之下,凌风再一次出剑直插杜师爷喉间。剑锋带起一阵寒风,公孙致和甚至还没有看清凌风是什么时候拔剑的,一盏茶之前还言之凿凿苦尽甘来杜师爷,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不甘的气。

    公孙致和由一开始的不可思议,转而满面惊色,最后瞪大了眼睛。

    “你们杀了他,杀了杜师爷,”他喃喃自语,又忍不住提高声音,“你们知道他是谁的人吗?”

    若昭瞟了一眼一动不动倒在血泊中的人影,一字一句缓缓道:

    “王朝贵的人么?”

    不等公孙致和回答,她哂笑。

    “公孙致和,你是不是在权力面前跪久了,爬不起来了?”

    在若昭看来,手段与目的始终存在差距,人之为恶总有某种动因。既为人之本性,皆可理解,但动因亦有高下之别。出于理想信念者为上,发于情者为中,纯粹为权为利者为下。前两者,以初心和人情为起点,人之行为暂有底线作保。至于最后者,很难估量其底线在哪儿。

    因此,相比杜宇的替父替母复仇发乎人伦情理,公孙致和的动机,可理解,但实在不值一提。

    仿佛还是不敢相信一般——也不知道是不相信若昭会如此轻易地杀了杜师爷,还是不相信若昭已经知道了杜师爷的靠山,公孙致和依旧睁着大大的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过,真不好意思。”若昭笑中又带上几分歉意,谁也看不出真假的,真诚万分的歉意。

    “本宫要杀的,就是王朝贵的人。只有杀了王朝贵的人,我们才能好好地谈谈,不是么?”

    局面已然出乎他的意料,公孙致和稳下心神,估量着他能控制的局势。目前尚有正厅外一众府兵听他调配,这点实力,究竟能在接下来的博弈中,占得几分胜算?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之后,公孙致和反问。

    “你想谈什么?”

    “相比王朝贵这些年许给你的空头承诺,本宫今天想跟你谈的,是实打实的利益。”

    若昭还是温温然的笑意。她不禁想到自己曾经划分的上中下等,纯粹为权为利者虽为下,这种人,其实打起交道往往最简单,给足利事,就不愁他不会倒戈。

    这般想着,她自己推着轮子到节度使府正厅那面挂着剑南道全境辖区的地图前,在公孙枭的桌案上随手抓起一根长棍,在整个剑南道的东部,画了一个圈。

    “如果你愿意和我合作的话,整个剑南道东部,梓州、遂州、简州、普州、陵州、资州、荣州、泸州,都是你的。如何?”

    公孙致和权衡之后亦觉得十分可笑。

    “长公主是不是想错了,目前节度使府,只要我愿意,就能完完全全地控制住,连同长公主你这个人在内。控制住殿下您,就不愁宣王殿下不会为我说话。到时候整个剑南道都是我的,我又何必和长公主您达成合作,只为了那东边几个贫穷小州呢?”

    却是凌风听到这句话后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冲着公孙致和再一次行礼道:

    “公孙将军,抱歉,卑职的任务是奉命保护长公主殿下的安全。所以您刚刚说的,恕卑职难以做到。”

    公孙致和脑子转了几圈才意识到凌风所言何意。他扬言已经控制住熙宁长公主,然而事实却不尽然。凌风,一个出剑快到他都难以捕捉的江湖高手,已经成为他控制长公主的最大隐患。

    江湖高手与军旅中人虽皆习武艺,但路数迥然不同。前者自成流派,注重个人的招式,尤其需要较大的施展空间。后者发轫于实战,在队列与阵型中才能爆发出巨大的实力。因而在江湖中人与军旅之士一对一交手时,军中人士其实并不占什么优势。

    杜宇倒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例外,他不仅练兵严格,自己本人也是颇为严谨好学。行军打仗之余不忘向江湖能人异士请教,对于江湖高手的那些路子,大致也会几招。所以才有在剑门关截杀时曾经为了引开凌风,故意以身涉险,尚有一拼之力。

    也就是说,如果此刻公孙致和与凌风一对一硬拼,不仅控制不住长公主,还有可能丢了自己的性命。

    凌风此刻上前一步的确是自家主子宣王殿下事先交代好的。他犹记昨夜和孤鸾带着宣王殿下逃出节度使府,依照当初长公主定下的计划,雪澜将他易容成孤鸾的模样跟在杜师爷身边,一应不测。

    临行前,他家主子宣王殿下再三嘱托,甚至对他行了空首拜礼。

    “凌风,这些年你跟着我,我并没有什么事特别麻烦过你。唯有此事,再三拜托,拜托你一定要照料好她的安危。”

    他跟着宣王殿下,如今已是第六年。他们之间的关系,虽是主仆,却更像是挚友。几年前宣王殿下喜好游山玩水,他便一直跟在身后。两人都不是话多的人,沉默的陪伴也足足有五六年之久。他了解自家主子性子云淡风轻的,从来不把他当下人使唤,更没有什么事情让他行如此大礼。

    唯有这一次,宣王殿下的郑重其事让他不敢放松,也让向来不喜多想的凌风,心下也不由多掂量几分。

    自是外话,不必多提。若昭冲凌风颇为感激地笑笑。

    “替我多谢宣王的记挂。只是此时,暂且不劳凌风大哥出手。”

    若昭转而冲着公孙致和的方向莞然。

    “看来,公孙小将军还不太了解自己的处境。时间还够,公孙小将军愿意的话,我们不妨从头讲起。”

第十章 公孙:血色成都府(四)

    公孙致和紧紧绷着一张脸不说话,他也想知道,究竟是哪一个环节出了偏差。

    “从头说起吧。”

    大约是刚刚笑得嗓子有点哑,若昭从正厅的茶几上取来一只干净的杯子,自顾自添满一杯茶水,润润喉咙。

    “世人皆知,巴蜀易主公孙枭,哦不,当时还叫孙枭。是二十一年前绵州水患,时任神策军中郎将张怀恩入蜀。孙枭作为前剑南道节度使公孙成业麾下最得力的将领,那些年在自家主将眼皮子底下的小动作一直不少。比如——

    “勾结公孙成业正妻刘氏,算计得他无一子嗣。再比如,承光二十二年,勾结入蜀平天师道之乱的神策军中郎将张怀恩,怂恿他在蜀地,杀良冒功。涪城杜氏的人亦借此机会清剿一直和他们不太对付的秘门西陵氏。

    “承光二十二年六月十八日,前剑南道节度使公孙成业命殒成都府。而孙枭,则借着公孙成业不想让朝廷插手剑南道事务的私心,给这位昔年的主将当了干儿子,又借着张怀恩的势,成了如今的公孙枭。”

    作为儿子的公孙致和对自家老爹的发家史自然再清楚不过。家父命殒,见若昭对一个已故者的生平指指点点,实在是颇有些不快。

    虽然父亲是明明白白死在他自己的刀下。

    公孙致和心头再一次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

    “如果你只是想说这些的话,倒是不劳长公主殿下多费口舌了。”

    若昭无奈地摆摆手。

    “诶,不要急嘛,接下来才是重点。这一行为带来了不少后果,可以说,几乎改变了剑南道此后整整二十一年的命运。

    “其一,天师道在这场战争中空前壮大,而创始人仇陵却不幸身死。张怀恩离蜀之后,天师道分裂。南天师道在两年前被公孙小将军所灭,而北天师道,借助道教信仰,重构统一,如今依然活跃在汉州彭州一带。”

    “这件事我也知道,不用你多说。”

    “你看你,又心急了,慢慢往后听嘛。”

    若昭始终带着莞然的笑容,和照进厅中的天光一样,明明破开了云翳,却又晦涩不清。

    “其二,秘门西陵氏平白遭遇灭族之灾,秘门之主西陵令容带领族人四十七口北上长安城,意欲寻求当时的杜嫔娘娘——一位看似是涪城杜氏人,其实是西陵氏女子的帮助。却在涪城杜氏杜松和杜桓的暗中运作下,集体被屠杀在长安城荐福寺。

    “紧随之后的第三点,那就是涪城杜氏的故事了。杜松杜桓兄弟俩借着卖给张怀恩的人情一路飞黄腾达,一个成了前工部尚书,一个成了前京兆府尹。与此同时,涪城杜氏中还有一个人,对这兄弟俩颇为不满,那就是杜师爷。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他也找上了一个靠山——”

    若昭顿了顿,檀口微张,吐出了一个名字。

    “王朝贵。”

    “那么,王朝贵又是什么人呢?”

    她自问自答道:“说来更巧了,这就是第四点。王朝贵的父母及弟弟,皆身死于二十一年前。

    “承光二十二年,”若昭再一次重复了这个时间,“还是绵州水患,张怀恩入蜀杀良冒功,他的父母和弟弟,都死在神策军的刀下。为报血仇,他一个人净身入宫,也就有了如今的枢密使王朝贵大人。

    “只可惜这位王大人虽然在宫中只手遮天,却苦于没有兵权,对巴蜀鞭长莫及。所以,或许是杜师爷找上了王朝贵,或许是王朝贵找上了杜师爷,杜师爷,就成为王朝贵埋在巴蜀节度使府的一颗钉子。而随着公孙枭立嗣的问题愈渐尖锐,杜师爷成功撺掇心有不甘的你入局。”

    若昭缓缓抛出了一个结论。

    “所以,你的后台,是长安城两大内侍中的另一个,王朝贵。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你能知道我的身份,是因为你向远在长安城中的王朝贵传信问过我的底细。腿残,与宣王殿下有些关系,他能想到我身上,不难。”

    公孙致和哂笑。

    “还是毫无新意,这些事,连同细节,我比你更清楚。”

    “确实是。”若昭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不过,你就不好奇,这些事情,我是怎么知道的吗?”

    望着公孙致和沉默紧绷的脸,若昭再一次自问自答道:

    “还是回到二十一年前的绵州水患,张怀恩入蜀大肆屠杀。当时秘门中人,还有一支留在了蜀地。她是西陵令容的另一个女儿,名叫西陵雪晴。”

    “当然,”她适时补充了一句,“你可能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但她属实不简单,她不仅主动找到王朝贵寻求帮助,还意外带上另一个高手入局。这个人你一定知道。”

    说着,她抬眸示意身边的凌风。

    “孤鸾,秦岭剑宗大弟子,也就是凌风易容成的那个人。为了帮助雪晴复仇,孤鸾甘当王朝贵的属下,不仅暗中替王朝贵清理政敌,打探消息,同时也充当王朝贵与杜师爷在长安与巴蜀两地通信的使者。而作为代价的是,雪晴嫁到了杜师爷的府上,成了他的小妾。

    “但你不知道的是,孤鸾本来的目的,只是想帮助雪晴查清当年西陵氏被迫害、被灭族的真相,然后就带着雪晴离开。然而,王朝贵贪心不足,打算一直把这张王牌紧紧攥在手里,最终激起孤鸾的反意。而恰恰此时,我出现了。”

    若昭言及此处,公孙致和终于想明白问题出在了哪里。正是王朝贵手下的一颗至关重要的棋子孤鸾的倒戈,让面前的长公主彻底弄清了节度使府上势力的盘根错节,最后借助他的手,一击杀死了公孙枭。

    勾连纵横以谋局,面前这个女人,当真不简单。

    公孙致和原本有些不耐烦的神情归于阴沉。

    “你居然说服了孤鸾对你摊牌?难道他不要西陵雪晴了?”

    “这件事说来就更有意思了。”

    西陵姐妹的事当真是个巧合,若昭念及此不由心生感慨世事奇妙。

    “二十一年前,秘门之主西陵令容在巴蜀留下自己的小女儿雪晴,带着大女儿雪霁北上。虽然举族遭遇不测,却唯独留下了那个大女儿。

    “不巧,她现在是我的贴身婢女。”

    所以,孤鸾听从了长姐雪霁主子的话,将他所知的所有消息,和盘告诉了试图在成都府搅弄风云的熙宁长公主。至于孤鸾知道多少,公孙致和想想也明白,这些年一直替王朝贵暗中谋事,背后的秘密定然不少。

    果然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呵。

    公孙致和的嘴角染上莫名的感慨。

    “你还真是有点本事。”

    若昭谦虚地笑笑,“其实也还好啦,为了劝孤鸾开口,我也付出了一点不大不小的代价。三月二十八日,也就是你带我出府的那天,我见到了孤鸾,并和他长谈了一番。他的条件是,十天之内,我必须出手,让节度使府乱起来,他才好趁乱救雪晴。”

    十天?

    公孙致和微微挑眉,心下慢慢盘算:三月二十八日的十天之后,是四月初八。离今天四月初六,没多远了。

    “你看你也知道了吧,要在节度使府动手,没有你的帮助是万万不行的。只可惜三月二十八日一回来,你就被令尊大人关了七天禁闭,出来就只剩三天了。”

    若昭嘴角未曾消散的笑容,又带上那股真假难辨的歉意。

    “真不巧,我赶时间,所以才有了昨日清明节,碧潭飘雪投毒一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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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桃花逆水流介绍:
东唐明宗康和年间,当今圣上的异母弟洛王爷因叛乱被处死。据说,洛王爷被处死还牵涉一桩秘闻,因他长得酷似先帝的姑母,承宣熙宁大长公主。
先帝的亲儿子长得像先帝的姑母?这本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流言在洛阳城中一度甚嚣尘上,无奈如今洛阳城中极少有人见过故去多年的大长公主。这流言,最后也就变成了茶余饭后的一点笑料和谈资。
“大长公主长得很美吗?”
那些跟随着先帝成祖皇帝打天下的老臣纷纷摇头。
“那为什么提起大长公主,大人们都是这副神情?”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突然遥想起那个静如深水的背影,棋子落盘有万千星河般璀璨,风云异动在她眼里不过只手翻覆,金戈铁马,也难抵窥伺人心的一声轻笑。
他讳莫如深,又欲语还休地流下一滴眼泪。
PS:男女主姑侄关系,严格遵循“发乎情,止乎礼”的原则,因此谈情说爱的部分很少,见谅。乱世桃花逆水流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乱世桃花逆水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