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成都:望帝春心托杜鹃
她被他抱在怀中僵了半晌,见他许久未说话,若昭估摸着这一页算是翻过去了,扯了扯他臂膀的袖子,试探着开口:
“如果……没什么事的话,能放我下来了么?我还有些其他重要的事跟你说。”
言毕,若昭便感觉背后一实,整个身子便踏踏实实睡到床榻之上。李世默却没等她继续开口,自己收拾了铺在地上的褥子,抱膝垂眸坐于其上。
又是如之前一般,两人的目光刚好相平。
“我也有话对你说。”
“你先,你先。”本着主君第一的原则,若昭讪笑着。她感觉今夜李世默……怎么说呢,有点不正常。或者说他最近这段时间一直都有点不正常,心事很重,面上又云淡风轻。就像驰骋天际的海东青突然被人拴上了铁链,明知自己已经飞不起来了,却还在故作无事发生般带着镣铐起舞。
李世默还是垂眸不语,半晌,他的目光骤然拉远,倏忽发散的视线又凝聚在一点。他侧首,如墨一般深邃的眸色于她而言似有着无穷的吸引力,让她忍不住望进他森然的目光中。
“刚刚的事,我很抱歉。”
说来好笑,这个开头,和她适才道歉时的一模一样。
“今日你以身设局,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虽是为了我们俩,但终归,是为了我。”
这话说得有些奇怪,但若昭明白,前者是为了他们俩能在节度使府脱困,后者是为他夺嫡。
感觉他要长篇大论,她不语,静静听他把话说完。
“冒险的是你,获益的是我,于情于理,我都不应该有丝毫的责怪?不悦?或者其他的,等等诸如此类的情绪。可是……”
李世默想叫她一声“昭儿”,却张了张嘴,没出声,把那两个字不动声色咽了下去。
“你知道吗?我是真的很担心你,明明知道你妙算如神不会有事,我也依然止不住地担心你,担心你会受伤,担心你过得不好,担心你落入敌手时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孤独……”
“我……”
若昭其实明白他的心情。他所有的担心,都源于他在乎她。
所以适才她比谁都快地道歉,只希望把这一页尽快翻过去。她害怕这样的对话再进行下去,又导向一个她控制不住的死局。
只要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就能把他借醉捅破的那层窗户纸,再不动声色地糊回去?
李世默却固执地打断她想说的话。
“我知道。你肯定又要说,你是我的谋士,这些都是你应该做的。甚至你还会说,你的人生,被剥夺得只剩下这些意义。如果我连这些都不允许你做,于你而言是不是太过于残忍。这些我知道,我都知道。
“所以,”李世默再顿,“我一再告诫自己,要成全你,成全你惊世的才华,成全你志在天下的抱负。我答应过你,你所希冀的一切,我必全力以赴。先斩后奏也好,瞒天过海也好,我绝不疑你。只要你愿意,我便把这舞台敞开了给你折腾。”
听到最后若昭整个人都怔住了,怔得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先斩后奏,瞒天过海,他皆不疑她。
对于一个谋士而言,所追求至极也不过这样的主君吧?
李世默看见她讶异的目光,顿觉更加凄惶。她所看重的信任,其实不过是他身无长物,无所赠予中唯一剩下的东西。因为他什么都没有,只有那么一点可怜的信任,颤颤巍巍地双手奉上,不知能不能弥补她这些年的呕心沥血。
“我不愿你涉险,又不得不成全你涉险,此为矛盾。”他执著的目光中终于有些颓然,“我想过了,虽是矛盾,也不是没有解决之法。无论你如何拨弄风云大杀四方,只要我皆有万全之策护你平安,便不会有此之痛。”
“可是我还是太弱了。”他不再紧紧盯着她不放,颓唐地垂首,自嘲地摇摇头。
“我二十二岁才决意上云山请你帮助夺嫡。此前的二十二年,我从未关心过政事,更不屑于权谋诡诈之术。当我意识到这些的时候,却已经发现什么万全之策,什么护你周全,凭我如今一己之力根本做不到。”
李世默再侧目望她,望见她病弱苍白的脸,望见她永远也动不了的双腿,笑得更加凄然。
“所以我只能从头学起,论洞察人心纵横捭阖,世间或少有出你其右者。这段时日,我便专心跟着你体会谋篇布局之妙。至于其他的,术业有专攻,路遇存疑,权且铭记于心,来日我定将请教于方家。
“我没有权力要求你适应我的矫情,如今我絮絮叨叨这么多,只是想让你知道——”
李世默心下深呼吸,“请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护好你。终有一天,或许就在不远的将来,我能拿着万全之策站在你身后,无论你是累了还是乏了,只要你回头看,我都在那儿,不离不弃。好吗?”
最后那一声“好吗”已经带着祈求,若昭从来没有想过能在她面前低到尘埃里的李世默。
扪心自问,因了他的细致且耐心,还有一副霁月清风让人忍不住相信的好皮囊,有朝一日他精于权谋断断不会在任何人之下。加之他出自皇家,母亲又是海陵苏氏出了名知书达理的宁妃娘娘。这些年博览群书的根基在此,自己又勤学好问,假以时日多加实践,定然创出不俗的政绩。
何须请她来相信他,即使不说,她亦坚信呵!
倒是李世默的担心,才是他们此刻真正的问题。没有人比她更想得到他的关心,也没有人比她更不想让他的担忧。他担心她,是因为在乎。她知道他在乎她,做梦都能笑醒。但理智上她又不能让他忧心,一个未来将会左右天下命脉的君主,他的目光应当坚定地向前看,向天下苍生看。在他的人生中,排在第一位的,可以是黎民百姓,可以是李唐王朝,可以是他布的局,甚至可以是他自己的命——
但无论如何,都不能,且不应该是她。
所以一开始,作为风波庄庄主,她不愿意以真面目见他。既是怕自己控制不住接近他,又是怕她这姑母的身份,会束缚了他的手脚。
没想到到头来更好,他竟然对着她,生了不该有的情。她一直希冀,真正到来却又不得不逃避的情。
万事万物,林林总总,归根到底,皆因他们都不合时宜,不合伦常地动了心。
情之一字,果然折磨人。
所以他们之间,不能有这个字。
若昭也笑,看着他笑,笑得比他更凄然。
“如果,当你有能力拿出所谓的万全之策,那还需要我做什么呢?”
这次轮到李世默怔住。
某个深埋心底的恐慌突然被翻上来。他突然意识到,她只是个女人,残了腿的女人。就算有再多的才华,永远都不可能出将入相,站在鎏金碧瓦彩绣辉煌的宣政殿之上。她这辈子,都只可能站在见不得光的深渊,算计人心。
这也就意味着,一旦夺嫡成功,一旦他有能力治理天下,她便要离开了——
毕竟,他总不可能拴住她一辈子。
见李世默不语,若昭再道:“世默,我且问你,寒冬腊月,我千里迢迢从长安赶到巴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是因为我是你的姑母吗?还是说……我作为一个女人,对你这个男人有所图?”
不等他回答,若昭自顾自哂笑着,“你看你也知道,都不是。我来巴蜀,只是因为我是谋士你是主君,我需要你好好活着,我的责任要求我必须帮你渡过难关。
“所以,一切归根到底不过是个排序问题。或许我们之间有很多重的关系,我们是主君与谋士,我们亦是侄儿与姑母,我们还……”
一个词在若昭嘴边忍不住打了好几个转,她还是苦笑着把这个词咽了下去。
“我们还是志同道合的好友,是知己。算吧?在这么多重的关系中,此时此刻,最重要的是什么?我到巴蜀来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的相处方式,是不是应该优先符合最重要的那一种关系?”
她与他,最先考虑的应是主君与谋士的关系。既是君臣,只有臣为君赴汤蹈火,何来君为臣夙夜担忧?
他与她有血亲而生情,此为死局。他不愿她涉险却又不得不成全她涉险,此为矛盾。分而谈之,两者皆不可解。而以矛盾撞死局,此路方通。
平日相谈,若昭提问大多温和无比,权当互相探讨,她极少对李世默一连提出这么多反问,而且是答案明摆在台面上的反问。
一时云破月来花弄影,不知是庭中槐树的影子,还是流云遮住了月光,墙上投下一片幢幢的黑影。又因月光倏忽破空而至,黑影也淡去了颜色,徒留看不清形状的朦胧。
所以世默,你想明白了吗?
看他沉默太久,若昭终于不忍心继续逼迫于他。
“想不明白再想吧。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关于公孙嘉禾,关于杜宇的。”
难得在牵扯到两个人的感情问题时若昭把控住了局势,她松了口气,趁着李世默被她圈进坑里时,终于把话题挽救回一开始想要说的正事。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世默,你知道‘望帝春心托杜鹃’的故事吧?”
第十章 公孙:庄生晓梦迷蝴蝶
承光二十二年,六月十八,成都长庆街。
这是一个平静到毫无异常的午后。巴蜀四塞之地,入蜀唯有东、北两个方向。东为水路,溯长江而上,山南西道夔州为其门户,渝州为其重心。北为陆路,沿堑山堙谷而成的金牛道、阴平道南下,剑南道剑州下辖剑门关为其门户,益州成都府为其重心。
故成都之往来商旅过客,多自北而来,从其北门太玄门而入。成都城北长庆街,客栈林立,酒肆众多,亦因川流不息摩肩接踵而人声鼎沸。
这个午后,虽仍有绵州水患,灾民四散流离的消息断断续续传来,但这般遥远的消息与大街上的每一个人都实在难扯上关系。叫卖声不绝,商旅牵着马车踏下一声声清晰而模糊的余音,挑扁担进城倒卖农货的穿梭其间,破竹竿支起的小摊贩也有人群拥簇。
忽地马蹄声疾,一队马刀之士自长庆街南口转角踏碎一街的喧嚣。马蹄溅起飞尘,一时间路上松动的青石板发出哐叽哐叽的声音。为首者明光铠面,头戴朱缨,腰佩长刀,脚蹬高靴,正是剑南道节度使的府兵。
一众府兵之后似乎拖着个人,不过隔得太远看不清,只能隐隐约约在数十只马腿中看见一个红色的影子。
“诸位听好了!此妖女行巫蛊之术,传公孙将军令,断骨剥皮,令其爬至城北太玄门示众,以儆效尤。胆敢求情、从旁协助者,皆与此妖女同罪。”
为首者此令一出,满街哗然。只见马队分列,队尾的两名府兵一夹马肚,一人扯着一根粗麻绳,把那鲜红的影子拖到最前面。快刀斩断绳子,便将那一团红彤彤的东西扔到长庆街上。
那是一团鲜红的……人?只有等周围人凑近了才能勉强看清人形。一丝不挂被完完整整剥了皮,她的每一寸都裸露着粉红的皮肉,浑身上下遍布芝麻粒大小的血点,一缕一缕往外渗着血。黑发尽散,黏在斑驳的血肉上,陷在更深更广更沉重的血海深仇中。
“别凑那么近别凑那么近,”节度使的府兵拔刀挥舞,驱赶着围在那妖女身边的一圈看客,“都站一边去,让她自己爬。”
那个女人,不,或者更准确地说,就像一个红衣女鬼,周身粉红的皮肉不知沾了什么而逐渐转为褐红。头发还是乱蓬蓬的,发辫和发梢糊上自己的血黏成一绺一绺的,随着她两只手向前用力而垂落到地上,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她被打断了腿,站也站不起来,只能依靠两只手的力量,抠住一块青石板的缝隙,带动整个身体向前蠕动。
同样被剥去皮的前胸蹭在地上,留下一道曲曲折折和人形一般宽,但很浅很浅的血痕,都是她浑身上下无处不在的血点渗出的。和满身刺眼的鲜红相比,那淹没在苍灰色青石板上的血痕却是淡得可怜,好像那青石板只要沾点雨水,润成更深的黛灰色,便能若无其事地掩盖上面发生过的血案。
“啪!”
在后面慢悠悠骑着马的节度使府兵照着地上的女人就是一鞭子。
“快点爬!爬出这成都城将军开恩就放过你了。”
而从长庆街南口到成都城北门,至少还有两里路的距离。
“那女的是谁啊?至于节度使府的人这么大费周章的……”
“据说是个小妾,姓李,很得公孙将军的宠爱。只可惜在节度使府这么多年,也没生个一儿半女。”
“不对不对,据说五年前生过一双儿女,没想到生出来的时候发现是一对死胎。当时节度使府为了迎接这一双儿女的到来,准备好大一通宴席。结果这一对死胎,狠狠打了公孙将军的脸。”
周围一通哄笑。
“那可真够惨的。”
“有什么惨的,没听人家说最后鬼迷心窍搞了巫蛊嘛?被抓到就是活该!”
“这你也信,多半是正房的容不下,随便找了个由头就把这小妾收拾了。”
……
围观的人群指指点点,夹立长庆街两侧连成低矮的墙。混杂在人群中有一个不过成年人大腿高的五岁男孩,粗布短衣,垂髫碎发,牵着一个比他矮半个脑袋的小女孩,蹭过一个又一个围观者的裤腿缝,挤到人墙的最前面。
“别看!”
刚钻到临街的人墙前,小男孩一只手飞快地捂住女孩的眼睛。
“哥哥,那是什么,你为什么不让我看啊?”
“没什么好看的。”
话虽说得好听,男孩却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又满脸惊惧、愤怒、仓惶地紧紧盯着那团红色的血肉。他另一只手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摆。在那个浑身渗血的女人爬过他面前时,揪住自己衣摆的手搓得通红,搓得衣服都落了一层薄薄的布屑,搓得那只手皮肤皴裂,渗出了和地上爬着的女人一样颜色的血。
“那哥哥我们回去吧,快回去嘛!这里好挤的。”
女孩儿声音稚嫩,像裹了蜜糖一般软糯甜腻,一边撒娇一边嘟嘟囔囔着。
不知是旁观者的错觉,还是确有其事。那个已经辨不出人形的妖女,在小女孩儿鲜亮的嗓音响起的时候,突然回头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也只是微微一侧,她又很快伏在地上,继续以一个手掌一个手掌的速度向前爬。
“不。”
男孩的声音果决坚定,却在那女人侧目的刹那,喉间一紧,尾音随之一颤。
“为什么不能回去呀?”
“因为我要看。”
“那为什么我不能看呀?”
男孩沉默不语。
女孩执意拽着男孩捂住她眼睛的袖口,不安分地扭动着小小的身子。她捏着嗓子央求着,声音也逐渐带上了哭腔。
“哥哥,哥哥……”
哥哥,哥哥……
一声声辽远而飘渺的呼唤从天的尽头传来,一声一声的,又一阵一阵的,像前浪拍打着后浪层层堆叠。先是一朵浪花一片涟漪,紧接着,四面八方的呼唤如无形的潮水纷至沓来,铺天盖地都是不绝如缕的泣诉。
哥哥……
哥哥……
据说每年春夏之际杜鹃鸟都会彻夜啼叫,昼夜不息,叫得惹人厌烦头痛难耐,叫得口舌皆是血,叫得声音喑哑肝肠寸断。
不胜凄断,杜鹃啼血。
最后的最后,二十一年的时光弹指一挥间,周遭的喧闹颜色倏忽涤荡干净,唯剩女人爬过长庆街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明明淡得可怜,却经久未消。最终交叠在十八年后一个少女的纵身一跃——
高台庭院,满纸荒唐。
第十章 公孙:梦觉尚心寒
杜宇在夜色最深的三更时分惊醒。
又是这个梦境。
每当他将要面对重大战役,或者人生转折的关口,都会一遍遍重复地梦到同一件事。
承光二十二年,那个爬过城北长庆街的女鬼、妖女,和她身后留下的一道曲折的血痕。
觉是没法睡了。杜宇揽衣推枕,掀开将帐的门帘,一步一步脚踩干枯的草根走到帐外。夜色已深,绵州军营的绝大多数士兵已然安睡,只有值守的士卒手持火把,踏着整齐而轻声的步伐,在营地里按部就班巡逻。
“杜将军。”
一队巡逻兵刚好路过将帐前,见到自家统帅,“啪”的一声站定行礼。
杜宇脸色并不好,或者说,他在自家将士面前的脸色一直都不是很好。杜宇治军之严,整个巴蜀都是有名的。
昔者,汉文帝入周亚夫细柳营劳军,非将军令不得入,入而不可驾车驱驰,营中军士见天子亲临,色无动容,目不斜视。此事载入史册,传为千古佳话。
无奈此时大唐军备废弛,军中目无纲纪、以下犯上自立山头者甚众,各军其实早就习以为常。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杜宇练兵,虽以周亚夫细柳营为目标,但也实在难求遇天子而不动容,训练得再严,能训练到遇主将而目不斜视就不错了。
他原本长得算是儒雅,因为此时脸色不太好的缘故,看上去像是脸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在夜空下显得尤为肃寒凛冽。
“声音这么大,是想把其他人都惊醒,来一出夜晚遇袭的闹剧么?”
杜宇所忧不无道理。巴蜀多山少有马匹驰骋,因此蜀军兵种以步兵为主,可以说,十中之九,甚至十中之九又五分为步兵。步兵行军速度慢,战场上重阵型,因此训练兵士听指挥、守纪律就显得尤为重要。
打个比方,步兵战场相遇,因为移动速度慢的原因,不似骑兵甫一交锋就能互相深入对方的中军。步兵前锋相遇而中军甚至犹有可能尚不知情,此时若治军不严不听号令,因前军传来不实谣言,或有人军心动摇阵中生事,极有可能导致大规模临阵脱逃率军哗变之举。
同理,放在夜间驻扎亦是一样。夜间正是整支军队最放松,却又最草木皆兵之时。夜中如果动静太大,极有可能惊醒梦中军士。加上万一没有过硬的训练,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敌军夜袭而自乱方寸。
杜宇作为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十一年的老将,自然熟悉这些道理。这般低声训斥之语,由他说起来,也比旁人有力得多。
巡逻兵知道自家将军说的有道理,闭上嘴巴垂头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杜宇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继续巡查。自己则披上一件披风独自踏着料峭的春寒一步一步慢慢踱着。
这里是他驻扎在绵州的军营。两年了,他被调至东北六州已经两年,也是他远离战场的两年。从军前九年,他一直在南边山林里吃虫子,喂虫子,积累了一身的军功,却得不迫于形势北迁至此。有人讽刺这叫颐养天年,他更愿意理解为——
韬光养晦。
九年前他第一次上战场,穿着铠甲都配不齐的军服。长官一声令下,便像撒网捕鱼般把他们这些命不值钱的小兵扔进深山老林。短短数十天,他还没和乱民交上手,先被毒虫咬了个惨,又和毒蛇斗争了数百个回合,最后才拖着一身的红肿爬回营地。
后来,他曾数次向长官谏言,进山作战每一个士兵须得携带雄黄粉,驱虫药等基本药品,改制军服,扎紧领口袖口裤腿。可就是这些最最朴实的建议,也被那些视士兵生命如草芥的将军弃之如敝履。直到某次平定戎州南疆之乱,叛军率兵夜袭营寨,早就忍无可忍的他,暗中潜入将帐,趁乱杀死主将,于乱局中举起将旗,厉声高呼稳定军心:
“弟兄们,叛军入营杀我主将,辱我军威。我们唯有杀出去,才能一雪前耻。”
那场乱战以惨胜告终,他也因此得以加封,开始真正着手按照自己的想法练兵改制。
确实无情狠厉,他自己都不得不如此评价。
可再让他经历一次,他依旧会做此选择。
草木窸窣,夜来风穿过山谷有呜咽的哭声。山风,他早已听得习惯,习惯到听见便能猜出是哪一月的风声。四月了,夜间的风还是这般凉意阵阵,叫人不敢放松。
他刚刚接到线报,说公孙枭已经派驻扎在益州的军队开赴益州北界。不多,总计三万人。新繁县临的彭州,新都县临的汉州,都是天师道盘踞的地盘,目标已然十分明显,好在不是冲着他的东北六州去的。
也不知道节度使府那边宣王殿下和长公主殿下到底如何运作,居然能让公孙枭派出三万人开赴北边与天师道对峙。以他对公孙枭的了解,宣王和长公主多半被软禁在府上,明确动手的消息传不出来。所以此时公孙枭派兵北迁,应该就是长公主想办法向外传出的信号。
剑南道节度使麾下号称三十万众,踢掉吃空饷的,老弱病残的,能上战场的大约二十几万人。镇守南部羁縻州的八九万人不能动,动了整个南方就要乱。自己手上东北六州可抽调的兵力在四万人左右,除去其他州驻扎的地方军,公孙枭自己实际能够调动的兵力在十万人左右。
这十万人,将会是他和天师道的主要目标。
非常有趣的一点是,当初和宣王殿下、长公主殿下商讨入成都之策,只说到时候听成都城传出的消息动手。但事实上,益州外有两支反公孙枭的队伍,天师道为其一,他杜宇为其二。这两支队伍如何统筹,主导者究竟是他杜宇,还是凌虚道人?宣王并没有给出一个准话。
宣王殿下也不能给出一个准话。孙望之的身份暴露,但天师道的人并不知情,因此在凌虚道人的认知中,宣王殿下应当认为孙望之和凌虚道人同属天师道一种势力。
所以谁作主导,宣王殿下不能明着说。
但他为了完成和长公主之间的交易,又不得不和天师道争取这次对公孙枭作战的主导权。而一旦和凌虚道人争起来,他与天师道的合作必然生出裂隙,此为长公主的伏笔。
一方面,她为杜绝他与天师道联手,而陷宣王殿下于腹背受敌之境,是为保命。另一方面,如此争夺,也给他今后和天师道撕破脸皮留下契机。
精彩绝伦的伏笔。
杜宇一边踱着步,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初春的嫩草刚刚冒芽,还未来得及多呼吸两口新鲜的空气,便被他一脚碾碎。
明天是该见一见凌虚道人,好好商量一下了。他想。
第十章 公孙:借花献佛
与此同时,益州成都城节度使府中。
李世默还在别院的白花槐下烹茶,最近他颇有几分茶道的爱好。春风虽暖也腻,配上悠悠淡雅的白花,在饮上两口清芬的碧潭飘雪,实为人间一大美妙事。
“殿下今日传召末将,不知是何事?”
李世默这厢还在煮茶,院外便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声音很急,摩擦在地上带起一片浮躁的气息,生生地打断正在幽幽飘散的热气。
“公孙大哥,”见到来者匆匆,李世默也不恼,他微微欠身行礼,“当初和公孙小将军有约,私下相见便以兄弟相称,不知如今可还称得?”
来者正是公孙致和。自从三月二十八日他擅自带小熙姑娘出府遇天师道袭击。那个叫小熙的人在公孙枭面前演一出好戏颠倒是非——也不能算颠倒是非,只是把他心里那点所图遮遮掩掩、又无限放大地挑给公孙枭看,害得他在自己父亲面前很是难堪。好在父亲到最后并无意深究,便关了他足足七日的禁闭,让他好好闭门思过,也算是给钦差大人一个交待。
今晨他刚被放出来,就有小厮过来传话说,宣王殿下有请。
被关了七日的公孙致和就当是养伤。如今,他一身伤病好得差不多了,也把之前急功近利的心情收拾了不少。这七日他一直在闭门反思,他有意示好宣王的这步棋究竟是何处出了错?
思来想去,这步棋是没错的,错的是下这步棋的时候没有看清对手的意思。大祸临头之际小熙反咬一口,故意借他那点私心挑拨他与父亲的关系。直到那时他才发现,他下的这步棋宣王小熙等人其实早就算计好了,就等着他上赶着往上跳。并且还咬准了他因为那点私心,不敢明目张胆报复回去。
念及此,他说话的声音都不由冷了几分。
“殿下要称,末将也是拦不住的。就好像殿下执意指控是我主动带小熙姑娘出去的,末将也拦不住。”
“看来,那天的事还是让小将军心生芥蒂。寒食节后,生火烹茶,也是春日一大妙事。还请看在本王与公孙大哥颇为投缘的份上,许了本王今日以茶代酒,权且致歉。”
公孙致和挑眉,“那小熙姑娘呢,她怎么不出来,难不成是受了惊吓,还在屋中将养着?”
李世默回头看看房门紧闭的主屋,笑中歉意更深。
“那一日她贪玩,偏要央求公孙大哥带她出去。惹了这一通祸事,还牵连了公孙大哥。本王实在过意不去,把她关在屋中几日,就当是反省思过了。”
贪玩?
说得太好笑了。
公孙致和内心都忍不出嗤笑出声。小熙那日出去了整整一个上午,至午后未时方归。他在一楼足足等了好几个时辰,都在那家茶庄中。说她贪玩,在一家茶庄中喝了几个时辰的茶,那可真是太贪玩了。
无奈李世默的表情,实在是过于真挚诚恳,让他恍恍惚惚间都怀疑自己真相信了这番说辞。
两人面前的茶壶发出咕噜咕噜热气上涌的声音,冲得茶壶盖都有些盖不住。李世默温柔注视着壶中沸腾的茶水,抿嘴再笑。
“看样子是茶好了。这碧潭飘雪还是公孙老将军送来的,虽是借花献佛,”他抿嘴笑得有些拙劣,拙劣中又是掏心掏肝的真诚,“但本王亲自给公孙大哥斟满,还望公孙大哥见谅。”
公孙致和一时神色难定,他又捉摸不透宣王一行人究竟在下一盘怎样的棋,只得抿着唇,紧紧绷着一张脸不说话。
李世默则是专注地盯着手下的茶具,仿佛没注意到对面公孙致和的异常。他一手持茶夹,一手护住自己的广袖,从茶托中取出两只瓷杯。放定之后,他松开那只护着广袖的手,伸手揭开壶盖拂去茶末儿。
树上一朵小白花偏巧飘落到茶壶中。
紧紧盯着对面李世默一举一动的公孙致和刚好看到这一幕。
“殿下,树上有花落到壶里了。”
凝神握着壶盖撇末的李世默手一抖,松开的广袖差点掀倒了支在炉上的茶壶。他赶忙护住袖子,略略致歉道:
“那便再换一壶吧。”李世默看向东厢房唤了声,“风姑娘,麻烦你换壶水,洗净了之后再送过来。”
这其实没必要吧……
公孙致和心里默默扶额,壶里只是落了一朵花而已,喝下去也无妨。他出言提醒只是刚好看到,没想到长安来的钦差果然讲究,不是他们这些混迹军中的人能比的。
李世默并未注意到对面公孙致和无语凝噎的状态,他笑得更加诚挚而温然:
“抱歉,还得麻烦公孙大哥再等一会儿了。”
他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公孙致和越来越看不懂今日宣王殿下急匆匆把他叫来所为何事。说是致歉,也不过是煮了壶茶,还是他父亲送来的碧潭飘雪。要是想借此谈点别的,可他又专心手上的茶,一句话也不多说。
风吟交叠着双手,迈着小碎步垂首来到院中白花槐下的石桌边,春风轻快,她的脚步也轻快,连带她手上亮晶晶的银镯子哗啦哗啦也响得轻快。她伸手便去取那只落了花的茶壶,估计壶中沸水的缘故,风吟刚一拎起茶壶的提梁,手被烫得一抖,一壶茶水顷刻间磕在石桌沿上。茶壶碎裂,桌上、地上、风吟的裙摆上溅了一大片。
风吟吓得立马跪在地上叩头不止。
“奴婢错了,奴婢知道错了,还请殿下恕罪。”
“风姑娘没事吧?”李世默笑得依旧春风送暖,“无妨,擦擦就好。”
风吟犯了错,哪敢有丝毫懈怠,自己湿了一片的衣服也来不及换,赶忙取了块干巾来,先将石桌上的沸水和茶末擦拭干净。
公孙致和实在看不懂如今究竟是个什么局面,目光只得无所事事地四处游荡。他的视线无意间扫过风吟手腕上那只银镯子。那只镯子原本亮晶晶的,他却分明发现,向下的部分,开始逐渐发黑。
“风姑娘,你的镯子怎么了?”
“啊?”风吟低头看了看自己右手腕上的银镯子,迷茫的眼神一下子便惊慌失措起来。
“呀!怎么黑了呀?”
她摸了摸那只镯子,嘟囔道:“刚刚还是好好的呀,我只是擦了个桌子,又没沾上什么,怎么好端端的就黑了。”
公孙致和盯了那只镯子许久,转而向李世默缓缓道:
“殿下,这茶水里有毒。”
第十章 公孙:借刀杀人
李世默闻声而望,便看见公孙致和一张抿唇紧绷的脸,和愈渐怀疑而探究的目光,正牢牢地盯着自己。
他神色中流露一丝不悦,又颇有几分,委屈?
“公孙大哥,该不会是怀疑本王要下毒害你?”
在看到银镯子变黑的一瞬间,公孙致和一晃而过的想法确如此。但他稍微动点脑子,实在是——
没道理啊!
就在自己的院子里,明目张胆请他喝茶,宣王殿下用这样的方式谋害他,嫌疑根本洗脱不了,而且明明白白给了父亲动手的借口。
别说智者,正常人都不会这么做。
李世默瞥了一眼公孙致和脸上的起起伏伏,连带他眼中的惊疑、警惕一并看了去,才向着风吟道:
“风姑娘,去查,是水有问题,还是水壶有问题?这些东西经手的人都要一一查实,快去!”
风吟扑通一声又跪下来,朝着李世默和公孙致和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回殿下的话,茶具和茶水都是奴婢准备的,只经过奴婢一手,这些东西用之前奴婢都好生检查过了,绝没有问题。奴婢心知难辞其咎,任由殿下责罚。但奴婢所言句句属实,还请殿下明鉴。”
李世默沉吟片刻,似征询公孙致和意见一般问他。
“风姑娘跟着本王与小熙许久,忠心耿耿,本王实在不愿怀疑她。只是……”李世默顿了顿,脸上露出难为的神色,说话还是一如既往地恳切。“此事事关公孙大哥的安危,本王总要有个交代,还请公孙大哥替本王拿个主意。”
茶具没有问题,水没有问题,不是还有——
茶叶么?
宣王殿下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的?
公孙致和心下一急,这句话差点脱口而出。随即他便意识到,这茶叶碧潭飘雪,是他父亲公孙枭送来的。
他若建议宣王检查这茶叶是否妥当,如果茶叶没什么问题,他便落了个为子疑父的口实,听起来有些不妥,但却是与父亲划清界限,求助钦差的好契机。
万一这茶叶中真有什么猫腻,钦差和他父亲这梁子就算是结下了,那是不是也就意味着,他还可以从中渔利?
两相考虑,如果他要联手钦差,这个建议当是分外合理的。
只是,这一步一旦迈出,有些事情就真的难以回头了。而且对面宣王这个人可不好惹,上次他的有意示好,可没讨着多少好处,还被父亲关了七日禁闭。
等等,所以宣王等他一出来便来请他喝茶致歉,希望他们能摒弃当日之怨。
所以,联手钦差,还是有可能的?
公孙致和清咳了一声,声音有点虚哑。
“殿下,其实还有一样,殿下忘了,是茶叶。”
最后几个字几乎已经用尽公孙致和所有的力气,没想到换来李世默一阵爽朗的抚掌大笑。
“怎么可能呢?且不说公孙老将军不会害本王,本王这些天喝着这茶,也毫无问题啊?”
没效果?
公孙致和只能硬着头皮再上。
“事关殿下安危,只要有可能,都不能放过。殿下还是小心些好。”
见对面的钦差大人还在犹疑,公孙致和再接再厉添上一把火。
“只是查一查,是否有毒还未可知,就当是排除嫌疑。末将担心的是殿下的安危,茶叶无毒,殿下也好放心继续喝。”
这话说得李世默也有些举棋不定,他不安地瞥了一眼立在桌边的茶筒。
“风吟,把茶筒拿过来,验。”
风吟麻溜地从地上爬起来,取了一只新壶,以干净的沸水淋洗三次,又重新支起炉火添上水。她又特意拿来银针,在水中试了一番。
“殿下,公孙将军,银针验过了,水里是没毒的。”
所有动作都在李世默和公孙致和眼皮子底下完成,没有任何小动作。两人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风吟紧接着拿过那罐还剩小半的茶筒。
“那我就……全倒进去了?”
说罢,她一扬手,就把所有茶叶末儿倒了进去。
小半筒茶叶倒进一壶水里,骤然升腾起的清香味道有些重,沸腾的热水翻滚着比平日更浓重的茶褐色。风吟举着银针,深吸一口气,捏着银针探入茶壶中。
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下,伴随翻滚的沸水,丝丝缠绕银针上涌的热气消散,原本清亮光泽的银针上,就像结了一层霜一样,覆上一层令人心惊的黑色。
真的全部变黑了。
李世默身子一歪,又立刻用手肘撑住,他眼中闪过颓然的目光,话说出口也变成了喃喃自语。
“真的是茶叶有问题……”
像是故意往李世默心上插刀一般,公孙致和向那一只已经空空如也的茶筒中望去。茶叶筒原本是干净的高筒白瓷,内侧亦是光洁如新的白釉壁。他向风吟要了块干帕子,伸手触了触内壁,取出来的那块帕子,已经沾上了很细的白色粉末。
他把那块帕子递到了李世默面前。
“殿下你看,茶筒内壁上,有一层白色的粉末,应该就是砒霜。”
“为什么?本王不明白,公孙老将军为什么一定要置本王于死地?而且,”估计是过于大惊失色,李世默一只手撑着额头,显得颓然又无助,“而且,这碧潭飘雪本王天天饮用,之前从未有半点不适。在这罐茶叶中下毒,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反倒是公孙致和比李世默更为冷静,他又分外固执地把那只空茶叶筒伸到李世默眼皮子底下。
“殿下你看,茶叶筒内壁遗留的白色粉末的痕迹,可以看出下毒的只有筒底的一小部分。末将猜,父……负责给殿下准备这筒茶叶的人,并没有打算立刻害死殿下。这可能,只是一个延时……”
在公孙致和的安抚下,李世默的神思逐渐回笼。
“你的意思是说,下毒的人并没有打算立即动手,而是在观望。如果他觉得需要动手,就任由本王把这罐茶叶喝完。如果他觉得不需要动手,就找个理由找本王把剩下的茶叶取走,或者毁坏?”
公孙致和点头,“这是末将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好在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刚刚喝到有毒的部分,就被风吟姑娘不小心打翻了。”
李世默沉思之色更深,他惊疑不定的目光看向公孙致和。
“没有外人过来制止本王继续喝这罐茶叶。是不是就说明,那个下毒的人,已经打算动手了?”
公孙致和心头一跳,确实如此。
两人没有明说,似乎颇为默契地避开了一个就在嘴边的名字。
送来这罐碧潭飘雪的公孙枭。
整个气氛似乎都凝住了,就连树上飘落的白花槐仿佛也停在空中。李世默揉了揉眉心,半晌,他冲风吟挥了挥手。
“风姑娘你先退下吧,本王有话要对公孙大哥说。”
公孙致和瞥了一眼风吟离去的背影,又看向对面还在举棋不定犹豫不决的李世默。
下毒的人彼此似乎已经心知肚明,这算不算一个机会?
进一步,说不定他真的能和钦差达成从中渔利的协定。
退一步,那他就只能继续原地打转。
继续原地打转,守着灭南天师道的功劳原地打转。
机会转瞬即逝,要不要试一试?
公孙致和思忖再三,再开口时他已经不再以“父亲”二字称呼公孙枭。
“这些天,殿下和公孙老将军,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至于他决意要下杀手?”
“这个,”相比公孙致和的从容不迫,李世默显得有些局促和难堪。他搔搔脑袋,话也说得不太连贯。“这一个月本王不是见了剑南道各地方官嘛,话说得有点直。就……和公孙老将军闹得不是很愉快。”
说罢,他还把从公孙枭手里磕出一点银子用于赈济雅州地动的事,详详细细地和公孙致和说了一遍。
“最后本王还扬言,说公孙老将军不拿出一点态度,本王就要一封奏疏上达天听。”
那你这不是找死吗?
公孙致和默默腹诽。他自家老爹仗着张怀恩作保,在剑南道敛了多少银子,背后干了多少缺德事,他也不是不清楚。如今钦差扬言要上奏,难怪父亲要暗下杀手。
而且这碧潭飘雪,之前喝得都毫无问题,任凭他钦差大人抓破脑袋,也不会想到毒下在这个里面。
既然已经决定迈出这一步,公孙致和立刻扮演了一个知心大哥的模样。
“如今,公孙老将军已经暗中动手了,殿下有没有,别的打算?”
李世默颓然之色更深,“我能有什么打算,六百钦差卫队,在节度使府保命都成问题。我目前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按兵不动,能拖一日算一日。”
公孙致和内心再一次默默扶额。
真的,跟着这样的钦差真的没问题吗?
贼船,哦不,钦差的大船都上了,再下也不像个样子。他便继续耐心顺着问道:
“殿下打算怎么拖?”
在公孙致和的耐心下,李世默的揉揉脑袋,好像要把自己的思绪揉清楚一般。
“我目前的打算,至少要让公孙枭察觉不出异样,所以此事暂且要保密,绝对不能让他知晓。”
公孙致和点头。
“一切还是要照旧,这碧潭飘雪……”李世默瞟了眼已经空了的茶筒,“还得继续喝。本王现在估计是出不去的,所以还得烦请公孙大哥,从节度使府外带些上好的碧潭飘雪进来。”
公孙致和继续点头。
“至于其他的,本王还想观望几日。”李世默又恢复了往日的言辞恳切,“唯有这茶叶一事,还需麻烦公孙大哥费些心思。毕竟这拖延的几日,亦给了我们机会。”
这……我都准备好好听您布局了,您就只是说,拖延时间?
公孙致和内心在一次次重建中崩溃,又强迫自己重建起来。
其实宣王殿下说的也有道理。下毒一事,虽说过错的一方在自己的父亲。但以宣王殿下如今的实力,就算拿着证据找公孙枭对峙又如何?既然他没有阻止宣王殿下继续饮用茶水,那便是已经动了杀心。
对峙,无异于往公孙枭的刀口上撞。
何况,万一宣王殿下太快拿出一个行动计划,他倒还真会怀疑这位看起来不太机灵的钦差,是早有预谋了。
再说了,只是帮他买个茶叶,又保个密而已。这点事,就算父亲追查起来,想把自己摘干净也是容易的。
心下起伏再三,公孙致和起身行了个礼。
“殿下放心,这些小事,末将定将不负殿下重托。”
李世默起身亦郑重大拜道:
“公孙大哥,拜托了。”
第十章 公孙:清明时节
没过多久,节度使府主院里,杜师爷一头冲进了公孙枭的书房里。
“大人不好了,出事了出事了!”
“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好好说。”
公孙枭正在自己的书房中,负手盯着一张巨大的巴蜀地图。自他三月二十八日晚间下令严查城门入口,派兵三万向北开赴汉州彭州交界处。北边天师道的小动作就一直不断,在完成对整个汉州的控制之后,彭州随之失守。如今,整个益州北向毗邻的两州皆已经被天师道占据,如同一把悬在他头上的利剑,随时将要落下。
但天师道不过乱民耳耳,他还不是最担心的。
而令他更加不安的是,在发现天师道异动之后,他向北传信至绵州,下令征南将军杜宇协同出兵南北夹击天师道。杜宇答应得信誓旦旦,但至今未见有动静。
他曾听到些风声,说杜宇手底下不是很干净,据说和天师道有些不清不楚。
加之三月二十八日公孙致和与小熙在成都城北长庆街遇袭,杜师爷告诉他参与行动的天师道匪徒中,有一个人的身形与杜宇颇为类似,也引起了他的注意。
难道杜宇真的和天师道的人勾结在一起?
那么,公孙嘉禾这枚棋子,也该动起来了。
“是这样的。”杜师爷喘着粗气打断了公孙枭的凝思,“小的刚听别院那边传出点风声,说……”
“说什么?”
杜师爷深吸了一口气,才把一路奔跑过来的气喘吁吁强行平息下去。
“说,有人在宣王殿下的茶水里下毒,被宣王发现了。”
“下毒?”
“茶水里。”杜师爷唯恐自家大人听不明白,又把这三个字强调了一遍,“就是大人送给钦差的那罐碧潭飘雪。宣王殿下一路颠簸,随身没有带茶叶,是他说大人府上的碧潭飘雪不错,大人安置别院的时候顺带送过去一罐。”
“不可能。”公孙枭想都没想就否认了,他负手继续看那张足足占了一面墙的地图,相比这个听上去就是假的消息,他还是更关心如今巴蜀的时局。
“大人,别院那边传出的消息,不会有假的。小的刚路过别院,听到门口传出的动静,是那个什么风吟姑娘和他们有个老头子的对话。说那罐碧潭飘雪有毒,宣王殿下要彻查别院上下,还有没有人手脚不干净之类的云云。
“小的亲耳偷听到的,不会有假的。”
杜师爷越说越急,一句话来来回回说了好几遍,就差在公孙枭身后转圈圈。
“不可能。”公孙枭又笃定地重复了一遍,他回头觑了杜师爷一眼,对他打断自己的思绪显然有些不悦,“本将都没在那罐茶叶里下毒,怎么可能有毒?”
“您没下毒?这可就麻烦了。”杜师爷咽了口唾沫比划道,“大人您说您没有下毒,可是宣王殿下不见得会相信。这罐茶叶是您送过去的,除了您,还会有谁。而且……”
杜师爷声音逐渐小下去,最后几个字恨不得咽到肚子里。
“而且什么?”
终于意识到此事不妙,公孙枭皱皱眉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这一个月以来,您和宣王殿下不是闹得不太愉快嘛?”估摸自家主子还想继续听下去,杜师爷只得继续硬着头皮往下道,“宣王殿下数次出言不逊,您的不满是写在脸上的。宣王殿下不怀疑您,还能怀疑谁?”
刹那间公孙枭的脸色变得极其不好,即使四月阳光照进,整个书房也笼罩着一股随时都能下起倾盆大雨的阴云。见此情形,杜师爷立马改口道:
“这碧潭飘雪就真的没有经过别人的手吗?大人快想想,还有没有可能是别人嫁祸给大人的?”
“这罐茶叶是……”
公孙枭敛容,适才眉头紧锁盯着地图看的目光骤然放空。他终于不再看那画着几条曲线的地图,四月春阳暖人,透过窗棂落在公孙枭高束的发上——他今年已至知天命的年纪,大约是保养甚好,须发未见斑白。却在阳光照进的瞬间,给人以满头白发的错觉。
空气中一瞬间弥散开的怆然,在他开口的一瞬间,怆然的潮水层层堆叠至顶点。
“我让致和送过去的。”
“这……”
杜师爷显然也没有想到这个答案。
“您的意思是,下毒这件事,是……”
杜师爷努努嘴,实在不忍心说出那几个字,只是比了比“二公子”的口型。
公孙枭不语,只是心下更加疑惑怆然,
致和,你究竟在做什么?
七日前公孙致和带小熙姑娘出府,回来被那小丫头的伶牙俐齿问了个正着。公孙致和那点讨好朝廷钦差的私心,他其实不是看不明白。只要宣王的所作所为不逾越他的底线,放任自己的儿子与钦差交好,也不是什么坏事。
所以他便仅仅罚了致和七日的禁闭。要不是这七日宣王一直把那小熙姑娘关在别院,不允许她出来,他甚至一度打算再与小熙对峙几局,把那日的事问个究竟。
他本以为这些就是致和的全部算盘了。没想到今日碧潭飘雪投毒事发,十有八九是他所为。难道说,他从钦差入府的那天开始,就已经决定谋害钦差,嫁祸父亲,彻彻底底挑拨他与朝廷的关系?
甚至想得更远一点,剑门关截杀,据宣王李世默所说,极有可能是天师道所为。会不会,其实,也是他这个儿子,暗中指使的?
公孙枭心绪有些乱。
回想这些年,致远嫡长出身,确实更讨得他喜爱。致和是庶子,年纪小,生母又早亡,脾气性格要闷上许多,他的关心不自觉便少些。后来致和执意从军,大大小小也积累不少军功,他索性让驰骋剑南道南部的杜宇北上,把南边的军队都交给公孙致和。
致和果然也没有让他失望。不到两年,借着杜宇留下的数万山地军,公孙致和率兵在泸州捣毁南天师道的老巢,给他这个做父亲的长了不少脸。
而此刻剑南道节度使府内部的矛盾才终于凸显出来。公孙致远不成器,嫡庶长幼尊卑,恰好和实际的才能相反。若遵循嫡长子继承,这将在崇尚武力的节度使府中,成为大忌。
为这个问题所苦的他甚至一度想把这剑南道一分为二,兄弟各占一半,这样最显公平。
只是后来他又不得不自我否决这个想法。他太清楚了,如果没有公孙致和的辅佐,致远那点本事,别说半个剑南道,他连一个州都镇不住。
他便开始有意打压公孙致和,为的就是消磨他的野心,让他死心塌地辅佐自己的嫡兄。
这就是所谓致远为主而致和为将,致远至少有嫡长的身份,父亲的遗命,节度使的地位三重屏障,保他不死。
而公孙致和为主致远为将,那个不成器的大儿子没了地位和遗命,不一定能在弟弟的手下活下去呵。
明亮的日光透过纸窗也变得清浅,日影在一呼一吸间西挪一寸。方寸光阴流转,公孙枭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竟零零碎碎想了这么多。
草长莺飞,是清明了。
沉思良久,他突然问道:“致和呢?今日他出禁闭,去哪儿了?”
“回大人的话,二公子现在好像出府了。”
公孙枭挑眉,“出去了?干什么去了?”
“这个……”杜师爷虽奉命关注府内方方面面,也不是什么事都能清楚的,突然被问起实在有些为难,“小的也不太清楚。”
“这样吧,”公孙枭摆摆手——平日里他思考问题时本来会四处踱着步,这次不知是春寒未散冻僵了腿,还是站久了发麻。他一动不动地立在窗外照进的一小片阳光中,缓缓地,又很郑重道,“等他回来,暗中下令,尽量让他不要出去了。”
“大人这是要,软禁……”
杜师爷话还未说完,公孙枭再次摆摆手示意他闭嘴。
“只是看看他的动向而已。”
“这样会不会,有点不妥?”
公孙枭侧目,“你倒是替他说话。”
“没有没有,”杜师爷立马跟着摆手自证清白,“绝对没有,小的是跟着大人的人。”
他不再揪着杜师爷的话头不放,而是悠悠宕开一笔,问杜师爷,又像自言自语。
“你说,宣王殿下发现自己的茶水中被人下毒了,而且还极有可能是本将做的,他会怎么办?”
“找大人对峙?”
“不,”公孙枭凝住的神色中终于有了笑意,他笑着摇头,“他没这个本事,或者说——”
他再顿,“他太有本事了。”
杜师爷搔头,“小的不懂。”
公孙枭刚想和杜师爷解释几句,侧目看了一眼他实在迷茫,顿觉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楚。
“算了……不论他到底有没有本事,当下,他绝对不敢把这件事挑到明面上。敌不动我们动,我们现在就过去。来一个,先发制人。”
第十章 公孙:分庭抗礼
午后,公孙枭便带着杜师爷杀将至别院。去时是风吟接见的,说宣王殿下在午休,还需烦请公孙老将军稍等片刻。
公孙枭就坐在那株白花槐下,气定神闲地双手扶案。虽一句话都没说,须发间依旧透露着让人不敢小觑的威严。
杜师爷谦恭地立在一旁,根据自家主子的安排,他率先吆喝着。
“宣王殿下手底下的人都是这般不懂事的吗?公孙老将军在这儿等着,也不知道端杯茶来。难不成是我们节度使府上的招待钦差大人不周,没置办茶叶,让这别院中连口茶都没喝的?”
“诶,不可无礼。”公孙枭摆摆手,显得又宽仁又大度,“茶水之事无足挂齿,还请姑娘不要介怀。”
这两人一唱一和,倒有几分来意不善。风吟绞着双手,讪讪地笑道:“回杜师爷的话,宣王殿下只有公孙老将军送来的那罐碧潭飘雪。宣王殿下颇为喜欢,所以放在正房中。只因殿下正在午休,奴婢实在不方便去取。还请公孙老将军见谅。”
碧潭飘雪有毒一事,公孙枭自忖此刻彼此都应心知肚明。面前这个婢女面上一番托词虽毫无破绽,可她的态度也恰好表明了宣王李世默的态度——
宣王李世默,确实还不敢把下毒这件事挑到明面上与他对峙。
他的嫌疑虽然洗不清楚,但此刻的僵局,无疑是在给彼此拖延时间。
他心中差不多有数了,便也不再难为她,转而换了个话题问道:
“你们小熙姑娘呢?这些时日怎么一直没见她?”
“宣王殿下在午休,小熙姑娘自然是在陪着他。”
公孙枭再笑,笑得颇有些暧昧,还故意压低了声音,猎奇般地问道。
“这位姑娘可是一直跟着小熙姑娘的人?”
风吟垂眸更深,“是。”
“如今本将看着小熙姑娘和宣王殿下情意甚笃,每次危机关头,宣王殿下都不忘护着小熙姑娘,实在是有些眼热羡慕。”公孙枭像闲话家常一般,顺带冲着杜师爷也笑笑,“也让本将不由地想起亡妻,彼时她不过溪边浣纱女,本将如今还记着她当时的模样。少年总是情真意切,到了我们这个年龄思来方觉感慨万千。”
仿佛映着初春白花槐盛开如雪的景,他絮絮叨叨了一大堆,也不管风吟有没有听进去。一个武将说起这些事辞藻难免有些贫瘠,形容也属实拙劣。不知是为显真诚而拙劣,还是本就拙劣。说罢,他顿了顿,话锋一转道:
“说来本将还真有点好奇,宣王殿下和小熙姑娘这段传奇情事,究竟缘何开始?姑娘方便的话可否说上些许,也让本将重回少年之时?”
“风吟姑娘。”
正房门“吱呀”一声,一个颀长清雅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打断了白花槐下的对话。
正是李世默本人。
他冲风吟微微颔首,“辛苦你了,你先退下吧。”
复而又看向公孙枭。
“没想到公孙老将军这时候过来,本王方才午休,失礼了。”
“殿下哪里话,是微臣叨扰了。”公孙枭话说得客气,却稳稳当当地坐在那儿,丝毫没有起身行礼的意思,“小熙姑娘呢?微臣这几日都未曾见过她,可是身体有哪些不适?”
“她还在里间睡着,公孙老将军可是找她有什么事?”
这话说的本无绮色,杜师爷却忽地想到那夜他偷听到的事,在一旁挤眉弄眼地狞笑。
李世默探究的目光望向杜师爷,落在杜师爷脸上的瞬间,他眯了眯眼,眸中闪过森森的寒意。
杜师爷察觉到宣王此刻的不悦,赶紧低下头。
公孙枭并未注意到适才这两人的眼神交锋,他这些天确实想找小熙姑娘,问问那日午后天师道袭击她与公孙致和的车驾一事。既是想试探清楚公孙致和的动向,顺便对于袭击中出现酷似杜宇的身影一事,他也想问问她的所见——毕竟当日节度使府夜宴,小熙是见过杜宇的,她与杜宇没什么利益牵扯,当不会在此事上蒙骗于他。
只是碧潭飘雪投毒一事暗发,关于公孙致和的动向,他这个做父亲的,突然就不想知道了。
“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担心小熙姑娘那一日受惊,尚未恢复,要不要微臣差人来看看。”公孙枭今日来意不在此,于是迅速转开话题道:“微臣今日来所为一事,听闻殿下的茶喝得差不多了,微臣再送点过来,是殿下先前说喜欢的——”
公孙枭迎上李世默的目光,顿了顿。
“碧潭飘雪。”
听到这四个字,李世默倒是全无异色,只是抿嘴笑,“多谢公孙老将军美意。只是这碧潭飘雪还有些剩余,不劳将军费心了。”
公孙枭牢牢盯住李世默的反应,他确信此时的两人皆知碧潭飘雪有毒一事,也对李世默会遮掩此事有个预期。只是,当他真的把这个问题明摆着挑出来的时候,没想到面前这位年纪轻轻的钦差,和先前的装傻充愣完全不同,倒是比他想的要沉得住气。
是他已经确定毒是自己下的,所以在打太极么?
再试试?
“说得有些渴了,殿下如果不介意的话,微臣能否找殿下讨杯茶水喝?”
如果碧潭飘雪真的有毒,那此时那罐茶叶要么已经被扔了,要么李世默不可能拿出来。公孙枭确信这句话一定能让李世默慌乱片刻。没想到李世默再笑,笑得宛如带着一张毫无裂隙的面具。他负手立于阶上,似乎从他从正房出来,就没有移动过一步。
“本王记得,前些日子公孙老将军喝这碧潭飘雪,说味道寡淡,还说只有我们长安来的才喜欢这些花花朵朵。怎么如今,突然一下子,就转了性?”
公孙枭还没想好要如何应对,院外传来一阵极其松快轻声的脚步声。若不是他此刻正在凝神想对策,是决计听不到的牛皮官靴摩擦地面的窸窣声。
他还没猜到来者是谁,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响起。
“殿下,末将买到了。”
公孙枭回头,与来者的眼睛撞了个正着,面面相觑。
那是去买茶叶回来的公孙致和。
本来替宣王殿下买茶叶的事情不该他亲自跑腿。但此事毕竟是宣王第一次所托,事关投毒一事,他又不敢放心交给别人,便趁着午间出府亲自去寻今年第一批上好的碧潭飘雪。本想着第一时间送到别院,匆匆忙忙溜进来,竟然在别院,看到了自己的父亲。
那个他和宣王心照不宣地认为是下毒者的公孙枭。
等等,该不会这件事他们已经挑明了吧?
宣王殿下,说好了暂时保密的呢?难不成以宣王殿下现在的实力,要硬碰硬?
比思绪更快地,公孙致和把拎着的茶叶包反手一握,就塞进了袖子里。
他立马躬身行大礼。
“拜见宣王殿下,父亲大人。”
不知是刚才手抖没把茶叶塞到袖子里塞紧,还是茶叶包太大的缘故。就在他弯下身子行礼的一瞬间。
一个褐色的软鼓囊囊的包裹,从公孙致和的袖子里掉了出来。
第十章 公孙:庭前雪落
李世默还是安然立于阶上,从他那个角度俯视,很清楚地看见从公孙致和袖中掉出来的褐色纸包裹。
他出言,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如水。
“公孙小将军,东西掉了。”
不用提醒,公孙致和当然也看到了。只是他行礼时不方便伸手去捡,躬身大拜之后赶忙弯下身子,另一只手却比他还快地捡起来。
是同样站着的杜师爷。
他离公孙致和站得近,又加上不用行礼的缘故,手脚比公孙致和快上两分。他捡起那个包裹,迅速递给公孙致和。
“二公子,您的东西掉了,给。”
“慢着。”
公孙枭抬手,唬得杜师爷伸手递的动作一滞。随即,他一只手把那包鼓鼓的东西从杜师爷手上顺过来。
“什么东西,先给本将看看。”
“父亲!”
一滴汗从公孙致和额头滑落。
那可是茶叶,是他给宣王殿下带的碧潭飘雪。这件事不能让他父亲知晓,否则前前后后解释不清楚。
万一父亲问起来,为何要带着碧潭飘雪入钦差的别院?
因为钦差让他去买的?
那为何钦差让他出门去买茶叶?
因为父亲送给钦差大人的有毒,为了瞒着你,所以外出买了一份?
开什么玩笑,当然不能这么说。
更为重要的是,以上所有的说辞,全部指向了一点。作为儿子,他暗示钦差把怀疑投毒的对象,放在了父亲身上。
公孙致和沉默的片刻,公孙枭挑眉。
“不可?”
“不是。”
公孙致和慌忙垂首否认,虽然他一点都不想否认。
公孙枭已经把那个包裹握在手里。他掂量几分,很轻,又用手轻轻捏了捏油纸包裹的东西,软的,还有些稀松。在公孙致和、杜师爷,以及依旧远远站着的李世默的注视下,他把这个包裹放在桌上,动作在无人注意的关口稍有迟疑,紧接着便一鼓作气拆开了拴着纸包的细绳,
油纸中包裹的是灰黑的小颗粒,掺杂着些许灰白的碎粒。
他两只手指拈了些轻轻揉搓,又将指尖放在鼻下轻嗅。
公孙枭的脸色全程都很平静,除了嗅到指尖熟悉的清香那一刻——
那一刻他的神色确实微微一僵。
“碧潭飘雪?”
“是。”
这个事实遮不了,公孙致和讪笑着搓手,应了一声。
“自己买的?”
“是……”
是自己买的,自己喝着玩儿。
公孙致和本来打算这么说,另一个清淡的声音却突兀地插进来。
“是本王麻烦公孙小将军去买的。”
一直立于台阶之上的李世默终于动了动,他一步一步缓缓走来,踏着飘舞落了一地的白花槐,像一饮一啜间沉沉浮浮在茶汤中的碧潭飘雪。
“这蜀地的碧潭飘雪果然极品,本王贪嘴,前些日子,把公孙老将军送来的喝完了,便拜托公孙小将军私下出去买些过来。”
公孙枭瞥了一眼摊在面前灰不溜秋的干茶末儿,又饶有兴致地盯向李世默,发出了一声会心的冷笑:
“刚刚微臣问起殿下碧潭飘雪一事,殿下可不是这么说的。”
估计连半盏茶的时间都不到,李世默刚刚可是口口声声说,“碧潭飘雪还有剩余,不劳公孙老将军费心”,在场除了公孙致和,皆为见证。
李世默丝毫没有被人拆穿的难堪,他只是微微颔首笑道:“本王确实和公孙老将军说还有剩余。实在是因为本王见老将军剑南道公务缠身,不忍心这般琐事也要麻烦老将军,便让公孙小将军替本王上街买些品质尚可的。”
说罢,他还指了指公孙枭面前那片又灰又黑还掺着白的茶末,“公孙老将军想在本王这儿讨口碧潭飘雪,本王也只有这些了,比不上老将军之前送来的,还请老将军勿怪。”
道理是这个道理,一番说辞下来神色也颇为稳重。公孙枭挑不出李世默的错,转而向自己的儿子。
“致和,是这样的吗?”
事实确实是这样的。只是……
钦差大人,不是说好了暂时保密,不要让公孙枭知晓此事,进而拖延时间的么?
公孙致和有些头痛,可钦差都这么说了,他还能怎么样?只能跟着点点头。
也就在公孙致和点头的刹那,公孙枭的眼色暗了暗。
他此来之意本是为了试探——
其一,钦差所饮用碧潭飘雪是否真如杜师爷所说,被人投了毒。
其二,宣王李世默是否有意把投毒一事挑明。
其三,这位千里迢迢从长安城来的钦差,究竟会把下毒的那只手,怀疑到谁身上?
第一条已然有解,他之前送来的碧潭飘雪,宣王殿下现在肯定拿不出来。一个月来的相处,他大致明白宣王殿下喝茶的速度。那白瓷高筒的一罐子,一个月再怎么喝也是喝不完的。如今却没有了,只能说明,宣王殿下扔了,或者私自扣留下来。
此为指向投毒。
第二条宣王的意向也已明晰。他不欲把投毒一事挑明,就算被人逼问到面前,他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之前的已经喝完了。
此为刻意隐藏。
第三条……
公孙枭心中那口郁结之气在胸腔中千回百转。深呼吸,白花槐初绽的清芬涌入,原本令人畅快的草木香也和他胸中的郁结之气搅在一起,满目的春色落在眼中,却是分外碍眼和讽刺。
在他眼中,经手碧潭飘雪之人有二,有嫌疑下毒之人也应当有二:他,或者公孙致和。他知道自己并未动手,那么,真正的下毒者就只可能是公孙致和。
而如今亲眼所见公孙致和替宣王殿下买茶叶,只是为了瞒他的一幕。公孙枭终于理清了此事的始末缘由:
公孙致和在碧潭飘雪下毒,为了嫁祸于他,进而趁机和钦差联手达成一致。
他甚至都能想到,今日公孙致和与宣王殿下一定有过对饮。因为公孙致和的目的并不在下毒害死钦差,所以,一定是他主动发现茶水中有问题。然后,顺水推舟,旁敲侧击,将下毒的矛头直接指向,他。公孙枭。
千头万绪的思虑如纷纷飘落的小白花,霎时间他心中仿佛下了雪,如飘柳絮,如舞梨花,如雾霭沉沉的苍茫天宇下铺天盖地都是旋转着的低低的挽歌。白雪落尽的一刹那,雪压枝头垂下的一滴泪,凝结成千里冰封的极地寒霜。
也凝成了直直刺向人心的一句话——
儿子下毒谋害钦差,只是为了,勾结外人,嫁祸给,父亲。
公孙枭已经不太记得是如何从钦差的别院中出来的。他只记得起身迈步向外的时候,听见了骨头咯吱摩擦撞击的声音,他整个人一个踉跄。
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
从别院走到自己主院的走廊很长,长得足以从春日走到严冬,又从隆冬走到春暮;又很短,回廊间穿堂而至的飒飒寒风刺破重重府门,吹起如瓦片般青灰色的涟漪。
只需一阵风,便到了。
一直窝在主院里游手好闲的公孙致远,腆着便便大腹出来迎接。公孙枭由着他扶着自己坐下,逐渐凝神,才发现面前是他那不太争气的大儿子。
“你近日窝在院子里做什么?”
“我……”公孙致远看自己的父亲不怒自威的模样,心里不由地有些发怵,挠挠头,才敢硬着头皮回答。
“我在准备贺礼。”
“什么贺礼?”
“父亲您五十大寿的贺礼啊,还有不到半个月便是的了。儿子还在想着怎么给父亲大摆一场宴席。只是朝廷钦差还在,不能大操大办,但总要费些心思才好。”
是的了。公孙枭颓然地想。要不是致远提醒,他差点就忘了,四月十九,是他五十岁寿辰。
他强压下自己心头刹那间涌起的不平,连同刚才失控的情绪一并咽了下去。他示意公孙致远凑近了过来,压低声音道:
“你先别管这么远,有件事,得需你抓紧时间办。”
第十章 公孙:以火为序
是夜,节度使府后厨突然走水,火光直冲云霄点亮了半边天。
不知是谁点着了扔在柴房墙角的那堆湿柴火,火光四溢之余,滚滚烟尘一团一团地向外蒸腾着,随之散溢在空气中,把原本就阴霾沉沉的巴蜀的天,搅得更加乌烟瘴气。
“说实话,我是真不想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儿先走的。”
李世默穿着一身与身份不符的灰蓝色的交领粗布短衣,袖口领口都扎得紧紧的,头上还像模像样地裹着一条包巾。
虽说人靠衣装,可总有些人衣装也要靠他们撑起来。明明是一身家仆的打扮,却掩不住李世默骨子里透出的清贵矜雅,一举手一投足间都是蒙了尘的疏离感。
他推着若昭从主屋里出来,神色莫名地看了一眼东边的天。火光耀眼,浓烟蔽空,夜空本是阴蒙蒙的灰黑色,烟尘的灰却不知比夜空更深还是更浅,远的看来每一簇烟尘都无比清晰地向着自己的方向扩散,纤毫毕现而张牙舞爪,隐隐地还能听见那一头传来救火时的呼号声。
“那边的火已经起了,看样子,我得马上走了。”
“这事还是得怪我。”这几日,若昭确实赖在屋中静养,气色比平时要好上许多,不知是不是半边天焦红的火光映衬的缘故,她的脸上难得泛起些许光泽。
“毕竟和孤鸾有约在身,不得不仓促出手。其他的尚且方便安置,只有你,”若昭惭愧地笑笑,“确实让我不知道怎么安排。我思来想去,只能以这样最笨拙的方式,暂时把你先送出节度使府。你……
“不会生气吧?”
说不介意是假的。若昭这样的安排,如今满院子中关河、以及即将来到的凌风孤鸾,都有自己的任务。唯独自己,这个最该被委以重任的人,却被她以塞进救火的水桶的方式,送出节度使府。
是为避祸。
李世默实在是太清楚,她不是因为没有办法。只是在她的盘算中,自己永远都是那个被放在一边,不允许涉险的人。
归根到底,还是自己实力不够,不够站在她身边为她分忧。
若是放在几个月、甚至一个月以前,李世默或许还会出言折腾一两句。时至今日,他对她的行事风格实在太过于了解。争辩是没有用的,还不如想想接下来自己要独自面对的情景。至少时刻准备,有朝一日他也能如她一般,纵横捭阖,大杀四方。
“我说介意也没有用,所以。不如想想怎么做能让你放心。”
他蹲下来,偏着头仰望她。他想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也想伸手抚一抚她的脸颊,想在走之前再触一触她。这些时日昼夜相处,甚至夜晚睡觉时亦共处一室。他能听见她睡时平缓轻柔的呼吸声,能看见她的长发从床榻上漫溢下来,如乌瀑,似寒霜。
只是,不知道这一走,今后还能不能有这般枕着同一个梦境的时光?
李世默这样想着,最后却不得不把双手搭在双膝上,抱住自己的膝头,来控制自己没来由的冲动。
“你放心,你交待的事我出去后定然能办好。只是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那你也放心好了,这些天我们来来回回商讨对策,今日总算是完完整整唱出了这一出碧潭飘雪的戏。这把借来杀人的刀,已经磨得足够光亮了。”她笑,笑得轻松而笃信,“这可是你亲自下场唱的戏,还不放心?”
“放心”这两个字两人来来回回说了这许多次,再说下去也没意思。李世默抿嘴,尽量让自己笑得与她一般轻松。
“临时磨的刀,最后也不知道靠不靠谱。其实我倒更关心……”李世默执着地抬头,对上她那双从容而秀美的眼睛,“如果事成,你什么时候能出城与我们汇合?”
“看情况。我不是说了嘛,得看我们借的这把刀,有多能干,是否称手。”
两人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一缕一缕向天外飘散的浓烟中跃出两个人影。一闪而过的影子极暗且极快,仿佛上一刻人影的轮廓方才在浓烟中清晰,下一瞬,就已经飞到这院子中来。
凌风和孤鸾。
见到来者,若昭警惕地扫视四周,“没人发现你们吧?”
这两人都不是健谈的人,皆点点头,算是应了她的话。
他们是若昭一早就安排好于此时进入府中,两人武功,尤其是轻功皆深不可测。而今夜,若昭交给他们的任务,是化装成救火的家仆,把躲进水桶中的宣王殿下送出府去。
“待会儿你们带着殿下,从后墙根凿出的那个浅坑过去,在后花园躲进已经空了的水桶之中。等到府上储备的水用得差不多了,一定会有人进进出出找水。到时候人员混杂,你们便扮作救火的家仆,用车拉着水桶出去找水的样子,把殿下送出去。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武,不要发生任何冲突,送人最重要。”
凌风和孤鸾抱拳。
“是。”
若昭转而向李世默道:“出去之后会有虞让接应,今夜找间客栈暂避风头。明日一大早就出城,他带你去下一个地方。一定要赶早,否则节度使府的人知道你失踪,一定会全城戒严,到时候出去可就难了。”
李世默无奈地笑笑,看到她一张稚气未褪却无比老成庄重的脸,就差刮一刮她的鼻子劝她放松。只是凌风和孤鸾在一旁看着,他悻悻然绞着手做罢。
“知道了,这些话你都已经说了好几天了,还不放心么?”
又把话题扯到“放心”上,若昭跟着无奈苦笑。
再三思忖,还是得和凌风孤鸾再强调一遍。
“送走殿下之后,你们也按照之前在茶庄商定的计划,各自去做下一步。下一步你们都知道至关重要,一定要小心。”
凌风和孤鸾继续抱拳点头。
若昭眨眨眼,好像,该说的都说完了?
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
“整个计划都制定得很仓促,恕我直言,我不敢保证万无一失。所以只求我们在行事的时候,万望考虑周全。出手时不可犹豫,不出手时,一定要沉住气。尤其是今夜,一定一定要小心。”
刚刚还说下一步至关重要要小心,又忽地一说尤其是今夜,若昭自己都没意识到来来回回说的话已经比平时乱了许多。也难为凌风和孤鸾已经是第四次抱拳点头了。
李世默看着她那张认真的小脸,精致而清秀。和如工笔画描摹的容色截然不同的是,她目光沉沉,就像静静守在暗处的猛兽,浑身紧绷,一动不动,周身散发着隐忍而诡诈的气息,只为等待猎物最疲惫的时刻,一击必杀。
这样迥然相异的反差,他竟然觉得,不论怎么看都欢喜得不行。
他抿嘴再笑。
“放心,我就在城外,等你的好消息。”
第十章 公孙:石上凋花
第二日,果不其然,在得知钦差失踪的消息后节度使府上下大震。卯时一刻得知宣王殿下不在府中,日晷还未转至卯时二刻,整个成都城戒严,除往来商旅最多的正北门,也就是太玄门开放外,余下七门皆封闭。即使是开放的正北门,节度使亦派出重兵把守,连只鸟飞过都要射下来严加查察。
关河则率钦差卫队直接出城搜寻宣王殿下的踪迹。六百钦差卫队,其实都是天师道的人,就这么被关河明目张胆地带出节度使府,也带出了成都城。
跟着关河出去还有风吟和黎叔。风吟是第一次穿上神策军专属的明光铠,小小的身子称起一件铠甲显得实在磕碜。若昭贴心地又在她的铠甲下塞了几团布,才勉强像个样子。
“好了,”若昭最后帮着风吟把胸前的束甲绊系好,亲昵地拍拍她的肩膀,“你看看,第一次穿铠甲感觉如何?”
“小姐!”风吟顶着一顶硕大无比的凤栖兜鍪,她扶了扶恨不得垂到她眼睛的边沿,“你是真的不和我们一起走吗?我和黎叔一走,小姐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不是和你说了吗,没事的。”看见风吟折腾了半天也没把头盔戴好,若昭示意她蹲下来,耐心替她正了正冠冕,把帽上的朱缨捋顺。
“你现在的任务,就是把自己伪装好,跟着关河从节度使府出去。我可以自保,但是你和黎叔留在这儿,我未必能保得住你们的命。”
好说歹说送走了黎叔和风吟,偌大的别院,终于只剩下若昭一人。
她心情颇有些怡然自得,虽然没个打下手的人,生活的情趣还是一分都不能少。用沸水浸润了茶壶,就在庭院的白花槐下支起小炉。一匙碧潭飘雪投入壶中,树上花香,树下茶香,两相缠绕。
携了自己随身带的长相思,用绢布耐心拭净琴面上的灰尘,
弹点什么好呢?
空寂的别院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干练的脚步声。
不慌,但是有点乱,暴露了来者迫切的心情。
若昭抿嘴笑,心念一动,一曲寂静潺潺的《渔樵问答》就在指尖倾泻而出。
与静水流深的琴曲截然相反,紧张、忙乱、而焦灼的气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成都城扩散。北门并未发现有疑似宣王的人出入,公孙枭当即下令封街,调派大量节度使府兵,挨家挨户搜查。所至之处,不得安生。
而与这首静水流深的琴曲相似的是,全城戒严搜寻的宣王李世默,早已在卯时城门初开的时候,从南门出了成都城。此时此刻,他正坐在虞让驾驶的马车上,将一城的兵荒马乱抛在身后。
城外天色很好,清明刚过,空气中都泛着青草湿润的清新。仔细算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亲近自然天地间冬去春来、日月东升西落的景象。成都城中压抑,节度使府更是处处逼仄,骤然间重见天光,春风轻暖得让他恍惚如梦。
如今他作为钦差的大事基本上已经办成,一路的所见所闻,加上这一个月来问政各州刺史,剑南道的情况上达天听不成问题。只是,若昭还在节度使府那一池浑水中,也不知她还好不好?
李世默敛容端坐在马车中,心思却早已经有一下没一下地飞到天际。
感觉车内自从出了成都就安静得不像话,现下他们已经安全了,虞让的马车也渐渐慢下来。他的嘴巴一向闲不住,好不容易放松下来还这么沉默,实在不是他的风格。
“殿下,您知道我们待会儿该去哪儿吧?”
这件事李世默听若昭说过,就在她三月二十八日从节度使府外回来的那天夜里,她把她的推测,详详细细与他说了一遍。
“知道,听她……听你们庄主说,让我去看看一个人的墓,说是确认某件事情。”
“是了,”虞让一甩马鞭,心情无比松快,“这回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办成一件大事,庄主回去之后可一定要重重赏我。”
闲着也是闲着。闲着还会瞎想。与其如此,不如和车厢外那个小伙子聊聊。
念及此,李世默便顺着虞让的戏道:“这话怎么说?”
“殿下,你应该知道我们待会儿要去看的那一个人的墓,是谁的吧?”
“知道,听说是三年前不幸离世,蜀中赫赫有名的,杜鹃姑娘。”
“正是!”
仿佛配合着他说话的节奏,虞让又甩了一鞭子。
“打听清楚杜鹃姑娘的墓在哪儿,这件事可太难了。自从八天前庄主让我去找杜鹃姑娘的葬地,我就重访杜鹃姑娘生前在的凤栖阁,那家的妈妈说什么也不告诉我杜鹃姑娘去世后在哪儿入土为安。后来我好说歹说还塞了一大堆银子,她才模棱两可地说在成都城外的北郊。我恨不得把北郊翻了个底朝天,您猜怎么着?”
虞让抑扬顿挫宛如说书一般,还颇有一副你不问他就不说的架势。李世默只得配合着他继续问道。
“怎么了?北郊没有找着?”
“正是!”
虞让又兴奋地甩了一鞭子,“后来我想啊,庄主曾经说过,越想隐瞒的东西,才越有可能是事情的真相。所以我脑子灵光一闪,诶——
“您说,会不会这杜鹃姑娘的墓地,其实在成都城南郊?
“果不其然,我就到这南郊遍地撒网地找啊找,真的让我给找到了,杜鹃姑娘的墓。”
仿佛配合他绘声绘色地描述,虞让一扯缰绳,马车将将停在一片荒草丛生的高地上。他跳下马车,撩开车帘,指了指不远处淹没在荒草中的一个小小的土堆。
“到了,就在这儿。”
成都位于巴山蜀水环抱之中,原本是山峦叠嶂的地形,大约是有巴蜀之中的气象,成都城四周却相对较为平坦。马车不慌不忙地驶了大半个时辰,李世默回头时才发现,他们早已来到成都南郊一片平缓的高地上。
和成都城外绒绒浅草不同,李世默一边走一边扒开这足足有半人高的荒草。野草萋萋,随风飘摇,大约是无人问津无人涉足的缘故,这儿的草长得格外轻软碧绿,沾满了春天带着湿意的薄雾和晨露。
荒草不识人间恨,所以才恣肆地长得这般高么?
唯一能看出这是一方墓地而不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土堆的,是横列在土堆前的祭品。被风吹倒早已熄灭的烛台,黏上不知是泥点还是锈迹的褐色污渍。小巧精工雕着莲纹的镀金铜盘,上面还堆着几块灰扑扑的精致小点。
前来祭拜的人大约也没有拘着什么礼数,有什么好东西就往上摆什么,还有些盘子已经空了,李世默能在荒草丛中找到滚落一边已经腐烂了大半的苹果。
就这个腐烂程度来看,像是有人前不久刚来过,但不是昨日的清明节。
李世默指了指地上的祭品问道,“这是块墓地不假,你怎么知道这是杜鹃姑娘的墓?难不成……”
“你把人家的墓志刨出来了?”
虞让把手绞在背后,吐吐舌头。
“这个……确实没办法呀。宣王殿下我错了,我发誓,我绝对绝对没有破坏棺木,绝对绝对惊扰里面睡着的人。这个墓志埋得很浅的,也没有放在棺椁之中。就好像故意埋得很浅让人发现一般,所以我就……”
李世默皱皱眉,“你还说!”
虞让苦笑举手捂住嘴巴,声音倒是叽叽咕咕的不绝。
“真的很浅,就在祭品后面的土地上,稍微把面上的土拂掉就能看到。墓志盖上的内容还挺重要的,我猜庄主想让殿下看到的,应该就是这个东西。您一定得亲眼看看墓志上写的是啥。”
不等李世默制止,虞让三下五除二地蹲在地上,用手加枝条刨开地上一层薄薄的浮土,雕花的青石墓志在紫褐色的土壤中逐渐清晰。
志盖上赫然写着个十二个大字——
“唐故扶风公孙氏长女墓志铭”
第十章 公孙:寻人未果
与此同时,关河带领六百天师道浩浩荡荡从成都城南门出。这些人以步兵为主,关河纵马在前,也不能骑得很快,只能勉强充当向导的作用。
李世默站在那片荒草萋萋的墓地上纵目远望,看着关河的队伍逐渐消失在浅草与碧空的尽头。他回头,目光落在脚边低矮的小土包,刚刚拨开的浮土已经如数回填,那方雕花的青石,被掩于薄薄黄土之下。
“关河已经出发了,事不宜迟,虞让,我们也动身吧。”
关河的队伍名义上是奉命出城寻找宣王殿下的踪迹,事实上,他们的任务首先是把这六百人平安带出去。他们当初在汉州天师道的打算,这六百人本来是在节度使府中一应不时之需。但若昭的谋划一出,这六百人留在节度使府就变得多余,还有平白无故丧命之虞,所以便有关河带人出城搜寻宣王的戏码。其次,这支队伍还有将化装的风吟和黎叔带出成都的任务。
至于最后,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找人。
不过不是宣王殿下,而是——
公孙嘉禾。
事情要从八日之前,也就是三月二十八日公孙致和带着李若昭出府一事说起。当时若昭为转移注意力,利用天师道痛失人质的不甘,自导自演了一出天师道袭击节度使府车驾的戏码。此事结束之后,杜师爷却秘密报告公孙枭,说征南将军杜宇也混在天师道的队伍之中。
征南将军杜宇,短短九年,训练了数万精锐山地军,所至之处战无不胜,几乎荡平整个剑南道南部作乱势力。以仅二十六岁的年纪,创下了绝大多数将领一生都无法企及的战功。这样的战功,成为了公孙枭和杜宇之间隔膜的起源。
至少公孙枭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才有了两年前他以公孙嘉禾为威胁,迫使杜宇北迁至剑南道东北,也就有了他派自己的二儿子全面接管剑南道南部军队。之后,他却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说是这个领着朝廷官衔的征南将军,却和北天师道乱民勾结在一起,意图推翻他这个剑南道的父母官。
这事曾一度传得甚嚣尘上,但公孙枭苦于没有任何证据,姑且存疑搁置。加之剑南道东北的门户剑门关守将霍然是他的心腹,他相信,有公孙嘉禾与剑门关两重枷锁,任杜宇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起什么浪来。
但在钦差入府,节度使府车驾遇袭,这样一个微妙的时间节点,杜师爷却告诉他说杜宇混迹在天师道的人中,让他心头的疑虑又多了几分。但如果明目张胆把杜宇抓到益州问罪,难保不会激起他的反意。而他现在四面楚歌之境,不希望再多一个明面上的敌人。
所以万般无奈之下,公孙枭出此拙计,利用杜宇对公孙嘉禾那点心思,把囚禁于府上的公孙嘉禾调离益州,引杜宇出兵救公孙嘉禾。分散杜宇的精力,一旦战事爆发,减轻杜宇可能投入在益州的兵力。
而公孙嘉禾被带走的方向,正是益州东南方向的简州。
这就需要重新俯瞰此时剑南道的整个局势。
益州,剑南道腹心之地。而环绕屏卫益州的,正是剑南道下辖的一众上州(注)。益州正北毗邻彭州,目前已经在天师道的控制之下。向东,东北方向为汉州,天师道大本营所在之地。益州东部及东南,临简州,暂时为节度使府所控制。益州向南,为陵州、眉州。而陵州眉州以南,则差不多以羁縻州为主。
至于杜宇统辖以绵州为代表的东北六州,则并不与益州接壤。绵州,位于汉州东北。而剑南道门户剑阁所在的剑州,则在绵州东北。李世默当初改道阴平途径的龙州江油关,在绵州正北。
公孙枭的策略,即是挟持公孙嘉禾向南,经益州东南部的东阳县,带入简州,再引杜宇的兵力从绵州向南,经梓州入简。万一发现杜宇有反心,则在简州围歼杜宇。就算杜宇的伪装再一次骗过了他的眼睛,亦可以牵制他的兵力,减轻益州北部与天师道对峙的压力。
所以,就在刚入四月之时,公孙枭便有意对远在北方的杜宇放出消息,他派人把公孙嘉禾送到简州。
美其名曰:避祸。
这件事做得高调,李世默和李若昭是知情的。
虽然公孙枭明面上只是把公孙嘉禾调走,他心里那点所谓借公孙嘉禾牵制杜宇,打得噼里啪啦响的小算盘,并不能瞒过若昭的眼睛。在若昭的布局中,杜宇是挥兵益州的主力,绝对不能让公孙嘉禾牵制住杜宇。
但公孙嘉禾也不得不救,不能让杜宇上了战场心里还有顾虑。
那么营救公孙嘉禾的任务,只能交给他们自己。
一路向东南前行数十里,让风吟和黎叔暗中离开前往绵州找杜宇之后,关河手下的六百天师道终于跑不动了。
“关将军,歇歇……”
“关将军,您说我们是去救人的,跑了一整天了,连个人影都没看见,会不会情报有误啊?”
“是啊,关将军,你看弟兄们都跑不动了,今晚就先找个地方歇歇吧。”
……
沿着这条路能否找到公孙嘉禾,关河临走前问过长公主。但她的意思是,在公孙嘉禾的去向问题上,公孙枭没必要撒谎。他的目的是牵制杜宇,入简州这条路线,足够牵制他了。
那就应该是没错的。既然已经确定沿着这条路就能追到公孙嘉禾,他就不应该过多怀疑。再说了,押送公孙嘉禾的节度使府兵比他们先行几日,目前没看到人影,是正常的。
为将者,切忌犹豫不决,左右摇摆。
“闭嘴!”
关河望了一眼阴沉的天色,一道残阳已经逐渐被沉沉暮霭吞没。他斜觑了一眼在一旁叫苦不迭的天师道部众——自己骑马放着弟兄们在地上跑不妥,他早就改作牵马步行。年纪刚满二十岁的关河,个头还不算出挑,站在一群天师道青壮之中,算矮的。
而就是这个不算高的小将斜觑的一眼,让不少刚刚还在叫嚣抱怨的人噤若寒蝉。
“我们现在到哪儿了?”
“回将军的话,我们已经到了东阳县辖境,前面就是东阳县城。”
关河沉吟片刻,挥挥手,“沿路找一个村镇,暂时借宿一晚。军令在前,有谁敢借此强占百姓东西的,斩立决。”
仿佛上天也听到了他们的抱怨,前行不到二里地,关河一行六百人便找到了一个村镇。很巧,整个村子空无一人,关河抬脚进了右手边的一户人家,灰尘拂了他满脸,灶台角破碎的蛛网随着推门而至的风摇曳。
“诶,这村子原来早就废弃了。”
“可不是嘛,村外的农田还好好的,村里的却废成这个样子。”
“多半是公孙枭那个狗官逼的呗。”
又是叽叽喳喳地一片,关河皱皱眉头,天师道的这些人,就不知道什么是纪律么?
“闭嘴!”
他再一次厉声喝道。虽然心下也颇有些感触,但此刻不是大发感慨的时候,迅速安置手下兵士方为要务。
“传令下去,就在此地歇息一晚,十人一组,一组一院。今夜每组出两个人轮值,一个时辰换班。不得有误。”
第十章 公孙:夜中斫营
暮色渐染,天边沉沉的云雾在落日余晖将尽的最后一刻散去了不少。一晃而过的晚霞,黛色的远山也沾上一缕明光,像新娘裙摆上缀连的金边,刹那间璀璨了整个西天。
关河站在自己的院子中眺望西天迷醉的晚霞,相比长安城的喧嚣,此刻的寂静对于这个年轻的小伙子是难得的。静得他脑海中竟然有些沸腾,是血液在沸腾吗?还是心跳的声音太快了,太响了?
他不知怎么的就突然想到远在宫中的李世语,那个粉粉嫩嫩的,像个小团子一般的,笑起来比花还灿烂娇艳的小公主。如果有朝一日,能和她一起看着晚霞,她软乎乎的脸蹭过他的肩头,该多好。
溧阳公主……
想到她的时候关河心头蓦地一震,唬得他迅速回头看看四周,生怕有人识破他此刻的心情一般。骤然又意识到院中并无一人,就算有,旁人又不会读心术,自己的那点小心思除了宣王殿下早就知道以外,在这村子里还有谁会知道?
他笑了笑自己的心虚,目光又向东南方看去,暗暗提醒自己,那个方向才是他此刻的任务所在。
公孙嘉禾……
他并未见过公孙嘉禾,在执行这个任务之前,长公主大致对他描述了一下公孙嘉禾其人。前剑南道节度使公孙成业嫡女,生于承光二十二年五月,今年二十一岁。十一年前因为变故突然失心疯,具体什么变故不清楚,之后一直禁锢在节度使府主院高台。个头很小,因为自幼就疯了的缘故,看上去心智不全,样子应该比较……不怎么讲究。
他问:“那末将应该如何辨认她就是公孙嘉禾本人,而不是别人假扮设计的圈套呢?”
“你问她,手帕是如何交到小熙姑娘手里的。这件事只有我和她知情。”
“什么手帕?”
“你就这么问她就是了,她知道的。”
“她不是已经疯了吗?能完整地说一句话么?”
关河还记得,那一刻长公主的神情变得很……怎么说,很微妙,很意味深长,或者说讳莫如深?
“她会的,当时她苦心布了个局,惹怒了公孙致远把她从高台上放下来,又借吐把手帕塞给我。”
“她……不是心智不全么,会布局?”
“这就是整件事的有趣之处。所以,平堑,你务必把公孙嘉禾平安找到,带到杜宇那儿。他们会告诉我们真相的。”
想到这里,关河心下因任重而道远,而生出些许不安。
安置完六百人的驻扎和夜值,关河自己收拾了一间屋子睡下。大约是赶了一整天的路有些疲惫,他入睡很快。直到窗外的月光被火光替代,他还一度觉得恍然如梦。
“关将军不好了!有人斫营!”
一个黑影“砰”地撞破关河的房门,带着一阵裹了尘土的风咕噜咕噜滚了进来。
斫营?
这是一个很文绉绉的词,更通俗的解释是,劫营。尤其是趁着夜色偷袭。
关河一慌,还来不及多想这个词意味着什么。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来者面前,双手把那个黑影扶起来。
“具体什么情况,慢慢说……”
关河话音未落,眼前刀光一闪,反射着窗外月色的寒锋已经到达他的喉间。好在关河反应很快,他迅速后退一步将将躲过扑面而来的死亡之刃,却因为屋中太黑,不知道踩到了什么,身形一歪,踉跄几步跌坐到榻上。
黑影见一击未中,刀锋一转又杀将过来。跌坐的一瞬间,关河很快恢复了他作为武状元的冷静,抓起随身佩戴还未出鞘的长刀抵住来者的刀锋。对方显然没有料到他反应如此迅速,磕了块硬骨头,手中动作一滞,恰恰给关河留下反击的空隙。
“唰”
关河拔刀而出,凭着黑暗中对来者动作的捕捉与预判噼里啪啦交起手来。
他武功与江湖中人相比不算上乘,但作为武状元,近身搏杀是必修术。无奈这两三年守卫宫城,除了几个月前剑门关一事动了武,近些年,他已经很少有拔刀与人交锋的机会。加之黑暗中视线受阻,此刻出手,开始的动作还有些不流畅,在一推一挡一刺近乎身体本能的打斗中,脑中这些年苦练的意识被逐渐唤醒,手中的长刀挥动得愈发稳准狠。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伪装成他部将的来者已被他击杀在屋中。
关河不敢有迟疑,抓起铠甲套在身上就冲出院子看外面的情况。
院外,整个村子已经陷入一片亮如白昼的火海中。
果然是有人斫营。
应该就是带走公孙嘉禾的节度使府兵。他们早就发现有人一路追踪,与其被追踪处处受限,不如来一个反杀,故布疑阵,赶走村中的百姓,留下一座空了的村子让他们暂时歇脚,再夜间趁着他们放松之际消灭这支六百人的队伍。
这也就可以解释,村外的农田尚未荒芜,但村中却无一人居住。
看这阵势,夜袭的人应当是先用箭镞带火的箭远袭村子,然后趁他们慌乱逃窜之际杀入,或者是守在村口埋伏,逃出火海一个便杀一个。至于刚刚那个暗入他屋中刺杀的,应该是对方打算暗杀首领,令他们方寸大乱,群龙无首。
好家伙,万一遇上的是杜宇,他们这是想要杜宇的命么?
因为剑门关之事,他和杜宇一直不怎么对路。后来听长公主和宣王说了杜宇的想法,他心下才稍有释怀。既然都站到同一阵营了——
那让他关小爷就勉为其难替杜宇消灭这批敌人吧。
念及此,关河召集近处宿下的天师道部众,拔刀高呼:
“大家不要乱,我们集中力量,从村后突围出去。”
天师道平日的练兵应当是极其欠缺的,在关河的号召发出之后,响应者稀稀拉拉。作鸟兽散者、哭嚎救命者、四处逃窜者倒是数不胜数。还有的连衣服都没穿好,就拿着刀从院子里冲出来胡乱砍杀一通,就差砍到关河的脸上。
“大家不要跑!听指挥,只有集中力量才能突围出去,落单只有可能被杀。”
关河推搡了几个自己人后,在一片混乱坚持不懈地高呼着。无奈哭嚎声,凳倒桌翻声、以及火势烧倒房屋木材炸裂的声音更响,很快便淹没了他的呼声。
“咳咳咳……”
因为一边挥刀躲自己人一边呼号,太多的烟尘一口气吸入肺中,呛得关河咳嗽不止,连眼泪都要咳出来。
他抹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勉强睁开被烟熏得刺痛的眼睛,才看清黑压压的,并非穿着神策军军服的人影杀进村来。
“快回撤,村后才是埋伏,撤到村口突围咳咳……”
关河在一路燃着火的村落巷道中跌跌撞撞地往前闯,无奈听他指挥的人实在太少,他闯着闯着就发觉身边人越来越少,反倒是身后的喊杀声越来越大。
他加快了步子,在迈出步子的一刹那,他整个人踉跄了一下,能明显察觉到腿脚有些发软。
不行啊,因为在浓烟中呆的时间太久,喉咙和眼睛愈发难受,一呼吸就像盐水洒在伤口上,又刺又痛又痒。一种力不从心感觉牢牢挟住了他的脖子,迷迷糊糊地,他的意识也陷入了漫天的火海。
火光和浓烟之中,一只黏乎乎的手抓住他的手腕。
“跟我来。”
因为身体发软的缘故,自诩身体很好的武状元也被这股力量牵引。他眼中一片模糊,只能由着那只攥着他手腕的手,拽着他左突右转。
“什么人?”
“救你命的人。”
关河努力辨识着眼前的人影和传来的声音。无奈烈焰生起的热风在他耳边呼啸而过,他听得实在不怎么真切。
“翻过去。”
“什么?”
关河揉揉自己被熏得红肿的眼睛。面前这是个啥?
“我叫你翻过去,这家院子后头就是水田,村外的,翻过去我们就能出去了。”
这人谁啊,说话不好听,还颠三倒四的。
“不行,我的人还没……”
关河还没说完,一个暴躁的声音就打断了他的话。
“不行你个头啊,你自己的命没了,你的人也救不了。”
他默然,这话说得在理。
在他默然的片刻,那个声音更加暴躁了。
“你个大男人该不会连墙都翻不过去吧?”
能能能。
这人什么脾气啊!
不想和这人多废话,关河跳了跳。嗯,够得着墙头。
深呼吸,火光还未烧至这家人的院子,新鲜的空气让关河恢复了些气力。
他翻过墙头,揉了揉肿胀的眼睛,才勉强看清随之翻墙过来的黑影。
脏兮兮的,而且看起来还……油乎乎的?
好歹对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这么形容不太妥当。他赶紧抱拳施礼。
“多谢相救,敢问你是……”
新月朦胧,从遮天蔽日的浓烟中逃生的关河,感觉充满湿意的空气都是前所未有的天朗气清。对面的黑影仰头,把耷拉在面颊前的黏兮兮的乱发拨开,露出了一张糊了些泥点的脸。
她的目光他看得不太真切,他只记得,和她黏兮兮的手掌心完全不同的,很透彻,很明亮。
她说。
“我是公孙嘉禾。”
第十章 公孙:令重如山
“啊啊啊啊啊……”
听到这个名字,关河一副见鬼了的表情一连往后退了好几步。他们本就站在村外后墙与水田相连的土垄上,他刚退到第二步的时候,结果一屁股跌坐在四月春暖花开插了秧的稻田里。
对面的公孙嘉禾则是一副看傻子的表情,见他跌在水田里也不扶他一把。她蹲下来,双手托着脑袋挑挑眉,饶有兴致地盯着对面精妙绝伦的表情变化。
被她盯得怪尴尬的,关河咕咚咽了口唾沫,不知是为了安定吓坏了的心,还是润润之前被烟熏得哑了的嗓子。一片空白的脑子终于慢慢动了起来,动起来的后果就是,一瞬间上涌的问题太多,他一时不知道该问哪一个。
关河打量了一会儿对面蹲着的人,个子矮小,有点邋遢不怎么讲究。确实和长公主描述的相似。
“你……真的是公孙嘉禾?”
“嗯。”
感觉公孙嘉禾有很多话想说,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她努努嘴,脸上表情颇为怪异扭曲。
“那个……我太久没和正常人说话,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说。”
关河一脸无语,您这三年和杜宇打交道不少吧,合着说杜宇不是正常人?
嗯,挺好挺好,杜宇确实不是个正常人。
等等,关河脑袋又笨重地转了几圈。
我的姑奶奶啊,这不叫“没和正常人说话”,你那叫“没和人正常说话”。果然是被关了这么多年,话都不会说了。
呵,太久没和人正常说话,刚才催起人来倒是很顺溜。
腹诽了半天,关河才终于想起来最重要的问题,结果想起来之后,连话都说得不顺溜了。
“你你你……不是,疯了吗?”
他仔仔细细睁大眼睛盯着对面的公孙嘉禾,她目色清明,神情与常人无异,丝毫看不出任何失心疯的痕迹。
公孙嘉禾又恢复了看傻子的表情,一脸理所当然地摊手。
“装的啊。”
“你……”
关河有种自己也不会说话的感觉,一句话在嘴边打了个圈,才把舌头捋顺。
“你是什么时候治好的?”
公孙嘉禾看傻子的表情更甚。
“我本来就没疯。”
她起身舒展舒展筋骨,愉快地听着骨头咯吱作响的声音,走到水田边。关河还没想清楚到她上一句话意味着什么,以为她是来拉自己爬起来的,下意识伸手。没想到她熟视无睹又蹲下来,掬了一捧稻田的水,浇到自己脸上。紧接着又一连掬了好几捧水,拍在脸上轻轻搓着。
“脏了这么多年,好久没正经洗过一次脸了。”
关河讪讪地把手收了回来,就看到这令人啧舌的一幕。
“喂喂喂,姑奶奶,这里的水不能洗脸,很脏的。”
公孙嘉禾一脸茫然地转头看他。水虽然不怎么干净,脸上的泥点倒是洗去不少,一绺一绺黏在一起的碎发下,那张陌生的脸竟有些清美。
“不能吗?”
当然不能,就算是最贫苦的农妇,也会寻一些干净的山溪或者井水洗脸。退一万步说,就算寻不到,脏一点的河水也行,但决计不会用田里的水。
毕竟是脸。
毕竟稻田里……是施过肥的。
这人不是疯了,怕是傻的吧。
再一次腹诽够了,死里逃生的关河终于恢复了不少的力气。察觉到院墙的那一头火势渐小,细碎的脚步声、零星的说话声变得清晰起来,他意识到他们此刻尚未脱离险境,便从水田里爬了起来,一把抄起公孙嘉禾的手腕。
“嘘,那些人还在村里找我们,先走。”
这下轮到关河拽着公孙嘉禾玩命地逃。他握着那个沾满了田里的水而湿漉漉的手腕,努力不去想稻田的水里究竟有什么东西。两人一边跑,一边在浅浅的水中留下一个个圆圆的、掺着泥的小水花。
刚炸开,倏忽又合上。
蹚过水田,关河带着公孙嘉禾躲进低矮的灌木丛中,又在枝条横生的灌木丛中摸索,向着更深的密林探去。
“你要去哪儿……”
“嘘。”关河恨铁不成钢地回头冲她比了个噤声,“姑奶奶你小点声,节度使府的那些人还在到处抓我们,想落到他们手上,你就直接说。”
“哦。”
关河身后那人闷闷一声,便再也不说话了。
不知在树丛中穿行了多久,等他们走到一片草木稀疏之地向远眺望时,公孙嘉禾才发觉他们已经到了一处地势相对高的山坡上。至于着了火的村子,除了能看到半空中飘散的缕缕青烟,一点火光也看不到了。
唯剩天边一勾新月的光,冷清、寂静、而无情。
公孙嘉禾怔怔地看着四周陌生的环境,最后望向喘着气的关河。月光照见他的侧影,年轻而有棱角的线条在夜风中微微晃动。
“我们这算……逃脱了?”
“嗯。”吸了许多烟尘,又跑了几里地,等到平静下来的时候,关河才感觉喉间的不适更甚。又顿觉这样说太简单,他不动神色咽了口唾沫,补充了一句,“差不多。”
她用力拍了下关河的肩膀,“你还挺厉害。”
关河吃痛地沉了下肩。
这人当真是个女的么?这么大力气?
劫后余生的公孙嘉禾完全没注意到关河的小动作,她不死心地又追问了一句。
“那你带来的那些兵呢?不要了?”
刚刚还在喘着气的关河刹那间陷入沉默,他紧紧盯着那一缕烟尘,如果目光有力量,那么关河此刻的眼神,足以用力到要把已经稀疏到看不见踪迹的烟盯散。月光下的那一勾线条紧紧绷住,刚毅的折角,如泰山嶷嶷。
她突然联想到很多词汇——这些年关在高台阁楼,她没读过许多书,但那些词汇就像生来就在她脑海中一般,根深蒂固。
坚毅、果敢、隐忍……
关河再开口的时候已经不复当初玩笑的模样。
“对一个将领来说,军令重如山。我的任务是找到你,不惜一切代价带你去见杜宇。”
他再顿,大约是烟熏火燎的缘故,声音有点哑。
“我不能因为顾虑自己人的死活,就放弃自己的使命,陷你于险境。一点点风险,都不允许。”
说罢,他又陷入了沉默。月色敛容,长风止息,万千草木随着时光一刻的萧肃而静穆。
那一瞬间的沉默,让公孙嘉禾记了很多年。
第十章 公孙:不疯魔,不成活(上)
突如其来的静默让关河神思逐渐安定下来,他终于想起来长公主叮嘱的事,要确认公孙嘉禾的身份。
他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开口。
“虽然我差不多能相信你就是公孙嘉禾,但基本步骤还是要走一下的。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公孙嘉禾撇撇嘴,这人真是,时而傻,时而古板,很无聊。
“那你问吧。”
“手帕,你是怎么交给长公主的?”
“我是……”公孙嘉禾正在费尽心力搜罗组织着语言,骤然又像想起什么,“等等,那个什么小熙姑娘,是长公主?当今圣上的姐妹,哦不对,妹妹,对吧?她是皇上的妹妹,宣王的小姑?”
“小熙姑娘这个词也是你随便称呼的?”
关河皱皱眉头,这人还说自己不会说话,问一句恨不得回十句,而且一句都不在点子上。
“你先回答问题。”
“哦,”公孙嘉禾讪讪地抱膝坐在地上,双手托着下巴,“我还想夸夸她,人挺好。”
“长公主殿下人好不好不是你可以议论的。”关河本来就年轻气盛,面前这个完全不守规矩,不知道有没有常识的人,每次都能刚刚好挑起他的火气,“你到底知不知道手帕是怎么交给长公主的,如果你推三阻四顾左右而言他,我就有理由相信,你是假的公孙嘉禾。”
“我知道我知道,”公孙嘉禾举起双手,投降一般地挡住关河怒气冲冲的目光,“不就是,我,从楼上窗户,扔了个瓷瓶,朝公孙致远那个傻子。然后他把我揪下来,暴打一顿。你们那什么长公主,有个词怎么说来着的,英雄救美,冲进院子救了我。然后我说饿,她陪我吃饭。我吃吐了,她把她自己的手帕给我,我还给她的时候,就把那个帕子塞给她了。”
说得磕磕绊绊,但基本细节都说到了,应该就是公孙嘉禾本人没错。
如果面前这个人就是公孙嘉禾,随之而来就是更多的问题。
比如,她曾经是否真的疯过?
如果没有,那她为何要装疯?
今天晚上的夜袭,她在其中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她为什么要救他?
又是如何找到他的?
……
“我知道你傻,有很多问题要问。”看见关河复杂的目光,公孙嘉禾颇为大度地摊摊手,“你问吧,我尽量回答你。”
刚才还在认真分析的关河噎了半口气,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这人怕不是生来气他的吧?
不过确实是有很多问题问她,关河忍了这口气,和她一样席地而坐。
“那先从今晚问起,夜袭,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你应该知道吧,节度使府的那些人要带我走,就把我捆起来扔到马车里。”
关河点头。
说正事对于十一年没怎么正常说话的公孙嘉禾着实有些困难,她语速很慢,断断续续的,好在说得还算清楚。
“被关在马车里的时候,我听见外面说,有人追踪,要回头杀个回马枪,大概就是让你们先进一个村子留宿,晚上再火烧之类的。我想,你们应该是来救我的,我应该帮帮你们,也是帮我自己。所以晚上我就装作睡着了,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在车里割断了绳子,用绳子勒晕了守卫,逃了出来。”
“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那个时候村子已经起火了,我从那户人家的院子里翻进去,漫天火海,我谁也看不清。模模糊糊能看见一个人扯着嗓子叫,说什么‘不要乱’之类的。我想那应该是头儿,所以就一把把你扯过来了。”
听到这里,关河差不多理清了今晚发生的所有事情。公孙枭的打算,原本是借公孙嘉禾牵制杜宇。但带走公孙嘉禾的心腹发现前来追踪的并不是杜宇,所以动了杀心。他制定了一个几乎万无一失的计划,诱使他们入村整修,派人伪装成他的部下暗杀他,火攻,村后设伏。
只是,千算万算,他们算掉了一点,那就是——
公孙嘉禾,并没有疯。
她不仅没有疯,而且还很聪明。趁着押送她的府兵夜袭村寨时逃出生天,还意外救了陷入火海的自己。
想通了这些,关河的神情难得有些和缓。
“很聪明。”
公孙嘉禾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我是说……咳,”被那双眼睛盯着尴尬,关河干咳了一声,“我是说你很聪明。”
“那没办法啊,我得活着,是不是?”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目光越过面前的关河看向天边的月亮,好像浑身的刺一瞬间也软下来。软成一头蓬松柔软的秀发,无力地搭在他看不透的小脑袋上。
不看她永远洗不干净的脸,她的侧影,其实是很好看的,有一般女子不会有的锐气。
虽然这锐气也是可怜的,被她又乱又黏的头发盖得严实。
话说,她就不能把自己的头发和脸洗洗吗?
关河这样想着,嘴巴就比脑子还快地问了出来。
“你居然嫌弃我?”
“我……”
我当然嫌弃你,好歹也是个女孩子,把自己捯饬捯饬,不行吗?
这话非常不妥,关河也就只是腹诽一下。
“我就知道。怎么说小熙,哦呸,长公主殿下是个好人呢?她是唯一个看着我脏还愿意抱我的人。”
“哦对,”公孙嘉禾又像想起什么一般,“还有杜宇。其他人都不行,都是坏蛋。”
关河就差跳起来反驳,“你敢说我们宣王殿下也是坏蛋吗?”
“宣王殿下,”公孙嘉禾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和宣王殿下确实有一面之缘,“他,长得挺好看的。不行也行吧。”
公孙嘉禾在踩雷方面简直一踩一个准,比如,她此刻就准确踩中了关河对于,咳咳……未来大舅子近乎执念的维护。
“你你你……你竟敢对钦差不敬。”
公孙嘉禾斜觑他一眼,这人怎么跟个小孩儿似的,喜怒无常?
被她这副,看傻子的表情气得不轻,关河说什么也要回击一下。
“你知道你和杜宇是什么关系吗?”
“不知道,”公孙嘉禾再摊手,“我也不理解为什么他第一眼看到我就要对我这么好。”
“你不好奇?”
“好奇啊,可是有什么用呢?我是个疯子,我又不能当面问他。你想,就是因为他看重我,所以我在公孙枭面前才是有价值的,我知道他能保我活命就行。”
公孙嘉禾说这话时颇为云淡风轻,云淡风轻之后骤然止息,倏忽间又是狂风暴雨。
“诶等等,你知道为什么?”
关河故意气她,故作高深,“你到时候亲自问他吧。”
喂喂喂,这人故意的吧?故意吊起她的胃口,故意说话说一半?
看到公孙嘉禾一脸吃瘪的表情,关河不由邪恶地感觉,确实爽到了。
“咳咳咳……”他清清嗓子,恢复了一开始的正经,“最后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
不等她回应,关河乘胜追击。
“你真的从来没有疯过,整整十一年,都是装的?”
如果她一直都是一个心智正常的人,被当作疯子关在高台上,坐井观天,一步不得迈出,整整十一年。
整整十一年,将近四千个日日夜夜,从十岁到二十一岁,被当作疯子一样,吆五喝六,拳打脚踢,满身污垢。
这是一个什么概念?
关河很难想象。
第十章 公孙:不疯魔,不成活(下)
“是啊。”
让关河更难想象的是,公孙嘉禾手一摊,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无比顺畅而又理所当然。
“那……”
他很想问一句,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呢?
比如说吧,你不是个疯子,却要让别人相信你已经疯了,尤其是那个“别人”的范畴中还包括老谋深算的公孙枭。
是不是总要做一些,正常人理智状态下做不出来的事?
装疯。十一年。
轻描淡写几个字,如果落实到每一日生活的点点滴滴,起床、洗脸、吃饭、睡觉,又该是怎样的呢?
后面的话他问不出来了。
公孙嘉禾倒是颇为大度地拍拍他的肩膀,“不是说了,有什么想问的直说,毕竟你傻嘛。”
这人嘴真的很欠。明知她本意不是如此,但每次自己都能被她一句话成功惹怒。
嗯,虽然他们今夜是第一次见面。
关河深呼吸,冷静。再冷静。
“我想问的是,为什么?十一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你需要用失心疯来伪装,或者说,逃避?”
再听到“为什么”三个字的一瞬间,公孙嘉禾拍着关河肩膀的手骤然一僵。紧接着“十一年前”这四个字,则让她那张大度的面具完完全全凝固在她脸上。
“不是逃避。我……”
她也深呼吸,寂静的夜中能清晰地听见她鼻腔抽气的声音。
“我没有想逃什么,我只是,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为什么?难不成,你十岁的时候,有人想要你的命?”
“我……”公孙嘉禾侧目,怔怔地盯着他,僵硬的脸上竟扯出了一丝微笑。透过月光,关河能看见她眼眶中亮晶晶的东西。
“这件事,宣王殿下也应该会问的,到时候一并说吧。”
“到底发生……”
“我不想说!”
她突然捂住耳朵疯狂地摇着头,一头乱发摇得张牙舞爪,眼泪终于止不住啪嗒滴落。
上一刻还在嬉皮笑脸,下一刻就哭得梨花带雨。关河哪见过这阵势,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别说男女授受不亲,他碰都不敢碰她一下。劝人,至少得知道她为什么哭吧。
只得非礼勿视,由着身边人抽抽搭搭许久,关河的余光不时扫过身边一个劲儿抹眼泪的影子。她似乎在脸上抹得很用力,恨不得把眼睛都揉肿了。
“那个,”公孙嘉禾再开口时,哭腔已经被如数咽下去,平静之中和之前又有些不同,有了几分女孩子的羞怯。
这个认知让关河心下唬了一大跳,好在公孙嘉禾并未注意到他的异样。
“我刚才就感觉脸上痒痒的,现在越来越痒,有点难受。你能帮我看看,是蚊子咬的么?”
嗯……这个,男女授受不亲好吧。
不行不行,宣王殿下和长公主交代过,一定要把公孙嘉禾平安带到杜宇面前。万一她待会儿撒起泼来,他还真的招架不住。
借着新月那一点可怜的光亮,关河勉强看清公孙嘉禾那张不怎么干净的脸颊上一条黑乎乎的东西。一段指节长,一绺头发粗,正扭着弯弯曲曲的身体一拱一拱地蠕动着。
“这个不是蚊子,是水蛭,专吸人血,这玩意儿春天最活跃了。谁让你刚才用稻田里的水洗脸,水田里全是这个……”
“啊!”
还没等关河把话说完,公孙嘉禾一声尖叫划破夜空。她胡乱地在脸上又抓又揉,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声音又带上哭腔。
“别乱摸别乱抓,这小虫子有一部分已经钻到你的肉里了,抓断了那一半就断在里面,你的脸可就真的废了。”
“你你你……你快点帮我弄出来,”公孙嘉禾眼泪唰地又落下来,“它没毒吧,它咬我,我会不会死?”
这人真的是,把自己的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关河偷摸着笑,她刚刚不是说他傻嘛,现在轮到他笑她傻了。
“你最好不要乱动,这玩意儿特别能吸人的血,”关河握住她的肩膀,一本正经地盯着她脸上那只蠕虫。他歪着头,煞有介事地搓着下巴,“如果不尽快弄出来的话,说不定真的会……”
“我不动我不动,你快点,你快点好不好……”公孙嘉禾扯着关河的袖子,眼泪簌簌地往下落。
“你别哭啊,哭的话,脸也会动,这样就真的断在里面了。”
她立马紧紧闭上嘴巴,眼睛明明已经涨到通红,愣是撑住了一滴眼泪也没掉。
新月的光虽然清澈,但算不上大亮。为了看清楚公孙嘉禾脸上那只蚂蟥,关河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脸不由地凑近了几分,耳畔传来她急促,又压抑的呼吸声。
公孙嘉禾一垂眸,就能看见他年轻气盛的剑眉,透亮而专注的眼睛,以及,额头上密密的汗珠。
他为了救她,一路从成都追到东阳,一日步行数十里,吃了不少苦吧?
她胡乱地想着。直到一只手指触上她的脸颊,用她几乎察觉不到的力度,轻轻拍着。
指尖很软,很难想象,这是一只从军多年的男人的手。指腹不小心蹭过她的脸,她却又清晰感觉到粗粝的老茧,很难想象,这是一个英气逼人的少年的手。
她整个人一怔,脸上的触感突然被放到无限大,以那个指尖为中心,某种热浪如涟漪般一圈圈向外扩散,烧得她脸颊泛红,每一寸肌肤,似有一晃而过的酥麻。
“别动,”关河再一次按住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很快就好,轻轻拍打能让水蛭自行脱落,不会伤到你。”
“我想说,”刚才的感觉回想起来好像有一点点羞耻,公孙嘉禾生硬地咧咧嘴,又生硬地找了句话,“男女授受不亲来着的……”
喂!
喂喂喂!
谁想跟你男女授受不亲,不对,谁想跟你授受相亲啊?要不是自家宣王殿下把这个任务交给我,我才不愿意伺候你这个小祖宗。
关河手上按住她的肩膀不敢动,心里已经是泫然欲泣。
我连溧阳小公主都没敢这么近过啊!
随之而来,同时也是最后的一下拍打,公孙嘉禾明显感觉重了好多。
“好了,”关河立马,恨不得和她拉开八丈远的距离,“水蛭已经弄出来了。如你所愿,离你远一点。行不,公孙大小姐?”
公孙嘉禾一把扯住了远去的袖口,拽着不放手。
“那个,你的问题问完了,我也有问题要问你。”
关河正欲起身,听到这话便停了下来。
“男女授受不亲啊,末将还得替您找到清水,给大小姐您清洗伤口呢。”
“这个问题很急,那个……”
关河第一次看到公孙嘉禾居然尴尬地搔搔脑袋,难堪到半天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神色终于和缓下来,“你说。”
然后他就听到了今夜最能把他气疯的一句话——
“我现在,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