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成都:进退维艰
往后的几日大都延续这样的安排,李世默在公孙枭的陪同下见了一众刺史和诸将,若昭则是每天都定时到后花园转转,希望能再找到一些助她解决此刻困境的思路。
直到在节度使府蹉跎度日到三月二十七,天天看到若昭在后花园凉亭眺望高台的公孙致和都忍不住多问两句。
“小熙姑娘似乎对嘉禾很感兴趣?”
“小熙一介女流,对其他事实在不感兴趣。宣王殿下忙于政事,小熙不忍打扰,只能四处瞎转转。看到这位姐姐可怜,忍不住想多陪陪她。”
若昭这一番话说得妥帖恭顺,应付这些小场面倒是从容自如。公孙致和挑不出什么错,却突然反问道:
“小熙姑娘生于哪一年,怎么如此笃定嘉禾年长于你?”
“公孙将军何有此问?”
见若昭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公孙致和倒是从善如流,“问年龄不妥,小熙姑娘不愿答便罢了。”
若昭心里一杆秤权衡片刻,据实答道:
“实不相瞒,小熙生于承光二十二年四月,嘉禾呢?”
“说来倒是很巧,嘉禾与小熙姑娘同岁,只是比小熙姑娘小一个月罢了。”
“既是妹妹,那小熙更应多多关心这个可怜的丫头。”
公孙致和听到此言淡淡哂笑道:“只怕小熙姑娘要失算了,除了杜宇,没人能把她从高台里放出来。”
不一定,之前公孙嘉禾从上面扔东西下来差点砸到公孙致远,他不就把公孙嘉禾从高台上硬生生地拖下来打了一顿么?
此事事发之时恰逢公孙致和不在府内,加之她与公孙致远有约,互相保密,公孙致和自然不知道。她也不多说,只是顺着他的话问道:
“杜将军最近不在节度使府么?”
“大约是回自己的辖地了。”
也不一定,若昭大致能猜出,杜宇此刻最有可能在汉州天师道,正和那凌虚道人商量挥兵益州的策略。
这话当然她也不会多说,她只是不动声色接着问道:“杜将军能把她从高台里放出来?这句话怎么说?”
“杜宇每次来,都会站在高台下大喊一声‘嘉禾,杜哥哥来了’,嘉禾听到之后便会兴冲冲地跑下来。高台下的守卫知道来者是杜宇便不会拦着嘉禾,由着她跑出去。”
每日都是这般,节度使府的主院她进不去,前厅和后卫她也进不去。唯有在这后花园中兜兜转转,偶尔打听到一点边角废料,却对终局于事无补。
和若昭终日似无头的苍蝇那般转来转去不同,李世默这些时日应付各位刺史,牛鬼蛇神什么人物都见识个遍。油嘴滑舌顾左右而言他者有之,一问到正事便之乎者也滔滔不绝一通治民养民的空泛道理者有之,更有甚者,未等李世默稍稍吓唬吓唬他,便哭天抢地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求钦差给一条活路。
这都是些什么人!
相比而言,他竟然感觉当初把他骗得团团转的孙望之,也就是杜宇,都变得面目可亲起来。
公孙枭在旁喝茶看戏,俨然等着李世默开口求他当救世主。李世默自然不能如他所愿,虽不能像之前对付雅州刺史那般耍那么多小心思,十几日来端坐上方,也修得一副任下面的人如何演戏,他自明月清风岿然不动的姿态。
每到夜间是他与若昭互相探讨精益的时候,两人一人趴在榻上,一人抱膝坐在地上。他几乎事无巨细地将白日的情景与她一一道来。若昭或思忖,或指出他处理的缺漏之处,或与他纯粹探讨吏治民生。
每每说到最后,李世默总是幽幽一叹。
“天下苦恶吏久矣。”
“朝廷纲纪废弛,往往是这些活在中间的人最游刃有余。居庙堂之高易被这些人闭塞耳目,难识民生之苦。处卑湿之底却又深受这些人的敲剥荼毒,求助无门无处可诉。”
“如有心整顿吏治,有何良方?”
“道之以礼齐之以刑,治民治吏无外乎于此。正科举以清其源,明律法以肃其奸,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没有一处是容易的。”
李世默再叹,“我在想,有没有可能设监察巡视之官,以固定的制度,取代现有的使职差遣?”
“使职差遣,临时任事,事罢复命,是分化,亦是制衡。而你这个想法,先贤未尝没有。昔者汉孝武帝设十三州刺史用以监察,久而久之,也逃不过刺史与地方各郡县勾结,官官相护以至地方做大的局面。”
若昭也跟着叹气,“那是因为,察吏治,察的是吏,归根到底治的是人。从古至今,没有任何一个制度能一劳永逸,让子孙后代能高枕无忧永享万年。唯有为君者勤勉勤勉再勤勉,孜孜不倦肃查奸小,方能维持朝政清明。”
李世默默然良久,那样的沉默,让若昭都觉得对这个本来天高云淡的少年太过残忍。她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故作轻松的语气道:
“放心啦,这些责任你也不用全部揽在身上,会有帮手出现的。”
“倒不是怕苦怕累,我是想……”李世默话锋一转,“因为这些天我确实显现出来者不善的意味,公孙枭开始有点防着我了。今日我有意试探想出成都城去益州下辖各县转转,被他拒绝了。”
“你担心他开始有意软禁我们?”
李世默点点头。
“今日我也是来和你说这件事的。这些天我在节度使府四处活动,能获得的消息有限。所以在你回来之前我私下见了血魄,麻烦她通知虞让一声,明日我要出节度使府见虞让。”
“明日?能出得去吗?”
“超过五成的把握就值得一试。”若昭叮嘱他道,“此事后续会比较麻烦,如果不想变得更麻烦,你就千万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此事只要不把你牵扯进来,我就有办法自己解决。”
“这……”
“你不相信我?”
“这倒不是……”
若昭枕着一只手肘侧面看着他,她确实瞒了他不少事。不过这件事还好,没有特别瞒着他的需要,目光便也坦然清澈如水。
“你总觉得此事与你有关,不愿让我一个人犯险。我听你的,该麻烦你的时候我绝不客气。只是……此事,确实我一个人处理更方便。”
李世默抱膝垂眸,细密的眼睫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和他略带青黑的眼底交叠成更深的疲惫。
“好。”
大约是真的累了,每日雷打不动的夜聊之后李世默入睡很快。夜色渐浓,若昭趴在榻上偷偷冒出半个脑袋打量着安然躺在地上的李世默。她从未见过他的睡颜,沉凝如玉山将崩,微豁的窗外涌入一丝凉意,拂了他额上一缕乱发,又肃肃如松下风。
即使是睡着了,褪去他一笑带来的所有温意,他的眉峰微微蹙起,在一张安和的脸上,叫人看着心疼。
第九章 成都:四处碰壁
第二天的一大早,若昭便开始谋划如何出府的事宜。
这些天在节度使府绕圈儿似的转也并非全无所获,若昭大致摸清楚了节度使府的布局。排除不堪入目的园艺树植,典型的南面向,入府之后一进院的议事的正厅,二进院的宴会厅,皆是标准的军旅之风。以楠木为立柱横梁,穿堂风吹过能刺破重重府门,直抵这潭水的最深处,简单疏阔至极。
隔着一条长廊划开的是前厅与中庭,公孙一家人住的地方分为一主院一别院,各院都有独立的结构。不知在他们住进来之前是如何分配的,如今公孙枭父子居于主院,李世默一行人住在别院。若昭从未进过主院,不太清楚内部究竟是何陈设,凭着她那天为救公孙嘉禾硬闯主院看到的一鳞半爪,大致和她与世默住的别院结构差不多。
虽说钦差入蜀理应住在主院,但就大小来看,主院与别院差不多,规制上除了主院幽禁公孙嘉禾的那一座高台,差别也应该不大。加之他们这一行人来得突然,公孙枭来不及从主院搬出来,让钦差住在别院也未尝不妥。
虽然这是指明面上的猜测,说不定主院还有秘密也未尝不可知。
一路向北剩下的就是后花园和后卫府兵驻扎所在之处。
以她目前的身份,正门肯定出不去。至于侧门,除后卫的情况她不太清楚以外,东南墙有一个侧门,也在她到不了的前厅。此外就只有后花园的西墙有一道侧门,以及听府内形形色色的下人说起过东边后厨柴房边有一道侧门。
若昭先让风吟推着她去后厨的柴房,路经后花园,便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影在凉亭独坐喝茶。
她抬手示意风吟停下,先转向后花园中的凉亭。
“公孙将军。”
“原来是小熙姑娘,今日这……又是在四处转转探听嘉禾的事?”
在凉亭中独坐饮茶的正是公孙致和,就像是在亭中等着若昭一般,看到她过来,脸上平和淡然,毫无诧异之色。
“哪能呢?小熙不过是觉得在节度使府乏了,想出去透口气。”
“你出不去的。”
不理会若昭场面上的漂亮话,公孙致和以一种极其冷静的话打断了她言辞间透露的想法。
“难不成,你们公孙家的人,打算把我们困死在这儿?”
“家父的想法,我这个做儿子的,哪能随意打探?”
若昭哂笑,“公孙老将军真是拿你不当自家人。”
公孙致和最近这些天和小熙这个来路不明的丫头打交道不少,她那套话术差不多也摸了个透,左不过是讽刺和挑拨。想透之后,只要心不乱,应对起来也不难。
“随便小熙姑娘怎么想吧。要是不相信我说的话,后厨柴房的侧门,后花园西墙的侧门,小熙姑娘不妨都试一试。”
两人在后花园地势最高的凉亭上毫无进展地你来我往一番,自然不欢而散。若昭便让风吟径直推着她往后厨去。没想到刚到,伴随着后厨里一刀一刀跺骨头的声音,一个系着围裙的大娘一闪便出现在门前。她把手沾的油渍在围裙上蹭蹭,双手抱胸,把后厨门堵了个严严实实。
“小熙姑娘,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嗬!她还从来没去过后厨,后厨的人倒是认识她了?
“还请大娘行个方便,小熙在府里呆着闷得慌,想出去走走。”
“砰。砰。砰。”
刀刃撞击砧板的声音极其不适宜地在后厨再一次响起,
“小熙姑娘想出去走走,该去和大人说,老身是做不了这个主……”
话音未落,又一个人影在后厨门里一闪,约莫是刚刚在剁骨头的厨子。
“走走走,说了不能出去就是不能出去。”
他一脸烦躁地挥挥手,因为匆忙出来手里的刀还未放下,连同那把才道一起在她面前挥舞。
这把刀估计就是刚刚他剁骨头的,刀刃处还沾着一条细长的油光,随着那厨子的挥手,明晃晃地直扎她的眼。
一开始故意在后厨剁骨头,后来又拿着刀在她面前晃悠,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
虽然是把菜刀。
她此来后厨,倒不是真幻想能从这个地方出去,最重要的目的是为探探口风和局势。如今看来,公孙枭应该是早有叮嘱这些人,不能把她轻易放走。
既然此事一旦确定,她也不多逗留,又让风吟推着她去后花园西墙的侧门。
“军爷,拜托行个方便,小熙只是想从这扇门出去。”
“小熙姑娘,大人有令,您是府上的贵客,不能有丝毫的疏漏。为您的安危着想,还是不要难为我们这些下人了。”
守门的侍卫脸上是笑眯眯的可怜,手上直接掏出了长刀,一边故作为难一边倒是毫不客气。
两头遇阻,还有一次就是在公孙致和眼皮子底下发生的,在旁人眼中看起来确实是碰了一鼻子灰的可怜。尤其是和公孙致和始终安坐在凉亭中喝茶的从容相比,若昭东西两头跑看起来实在是费力不讨好。
公孙致和的算谋也在这一饮一啜中逐渐成型。所谓欲先取之必先与之,既然他已有意在这钦差入蜀的鱼龙混杂之际谋求一点利事,那么他总要在钦差面前再送上些好处。在发觉这个轮椅上的女人不一般之后,他甚至一度怀疑,所谓的小熙姑娘不过是钦差抛出的一个幌子,一个挡箭牌。宣王由着这女人在府上乱转,既吸引着试图探究钦差的目光,亦向所有有意向钦差示好的人伸出橄榄枝。
钦差大人都已经把这么明显的目标抛出来了,和他的父亲一样,公孙致和亦将目光放在这个叫小熙的姑娘身上。
或许是故意要从她身上把上一次口舌的下风争回来,抑或是在她四处碰壁之后再出手相帮看起来更显得恩情深重——
他自觉在一旁看戏看得差不多了,才放下手中的蒙顶甘露,既是他所预期的,亦是若昭所预期地出现在她身边,低声道:
“小熙姑娘,如果不介意再卖你一个人情的话,末将带你出去吧。”
第九章 成都:鬼街无鬼
若昭走巴蜀倒是发现不少颇为上道的人,稍微懂点谋略,不会一条道走到黑,她只需从旁稍加敲打,便能因势利导达成所需。之前如杜宇,现在如公孙致和。他把她塞进马车之后打了个幌子,心照不宣地不再多问,向着她所说的城北虞让落脚的地方而去。
因为她能准确地判断出他们会在怎样的环境下做出怎样的选择,所以和这些上道的人打交道,实在没意思。
可换句话说,却也省去了不少麻烦。
若昭坐在马车里听着车轮千篇一律咕噜咕噜的声音,漫无边际地想。
马车停在城北鬼街赵记茶庄的后院,为避人耳目若昭并没有带上风吟。好在店家差了两个小二哥把她抬到虞让所在的包间,车夫在马车上打盹,公孙致和便在大堂找了角落坐下消磨时间。
他一偏头,便看见窗外对街一家名字颇为熟悉的客栈。
同尘客栈。
他虽未去过,但也大致知道,当初自己的父亲一路跟踪宣王殿下,就是从这里把小熙,一个身份成谜的女人带回去的。
选的这家茶庄倒是颇有意思。
与此同时,远在三楼包间里的若昭,目光也落在对街那家同尘客栈的牌匾上。
坐在她对面的虞让顺着若昭的目光也看向对街。自从今年初在绵州兵分两路,他独自一人带着风波庄的一众弟兄在益州四处打探,收获不少,今日终于能在自家主子面前邀功请赏,本来是喜不自胜……
没想到他家庄主一见面就向他下达了一个骇人听闻的任务,以至于他现在还是不太敢确信。他警惕地看向窗外的同尘客栈,那个据说是天师道秘密安置在成都的据点。
“庄主一定要这样吗?庄主和公孙致和两人单独出来,没带一兵一卒,这样做会不会太危险了?万一有什么意外……”
若昭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从容摇头道:“不会有事的。相反,你以为公孙致和带着我偷偷从节度使府跑出来就无人知晓么?如果闹出的事不够大,不能足以分去公孙枭的精力,后面还会有不少的麻烦。”
虞让点点头,“那行,我这就差人下去准备。”
这些琐事办完之后,若昭才从软软倚靠在椅背上的状态中坐起来,舟车劳顿,加之每日都在节度使府中出于紧绷的状态,她确实有些疲惫。目光涣散地再一次扫过窗外,倒是让她想起一个题外的问题: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窗外这条街,凌虚道人管这条街叫鬼街,我当初在同尘客栈,听到不少来来往往的客人也管这条街叫鬼街,这是为什么?”
“诶?这件事小的当初也很好奇,所以多打听了一些。庄主你知道,这条街正对成都城北大门,历来自北而来的商贾旅客皆走此门进城,这条城北的主街便也分外热闹,鬼街这个名字怪吓人的,既不吉利也不好听。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名字得于……大概二十多年前吧,原因是这条街上出了件很恐怖的事情。”
“二十多年前,具体一点,是哪一年?”
“剑南道前节度使公孙成业去世的那一年,哦,也就是承光二十二年,二十一年前。”
承光二十二年。
若昭微微一怔。
除了她生于这一年外,这个年份在巴蜀的意义实在太过特殊——
绵州水患起于这一年。
神策军入蜀起于这一年。
公孙枭就任剑南道新任节度使是这一年。
秘门北上长安在荐福寺被灭也在这一年。
就连公孙嘉禾也生于这一年。
虞让没有注意到若昭愈渐凝重的神色,自说自话接着道:
“而且更巧的是,这条街得名鬼街的那个故事,就发生在公孙成业去世的那一天,而且经过我的多方打听,这件事也和节度使府有一点点的关系。”
特殊的时间。特殊的地点。特殊的故事。
更有趣了。
若昭本来是随口一问这个问题,如今得知此事发生在一个如此重要的时间节点,言辞之间不由严肃了许多。
“继续说下去。”
“鬼街传言说是曾经有个红衣女鬼在这条街上爬过,后来的人传得愈发神乎其神,便这么私下叫下来了。”
若昭点头,这件事李世默曾与她闲话说起过。
“好在真实的事发生距今不远,只有二十一年,这条街上还住着不少当时的目击者,小的才有幸打探清楚。其实这个红衣女鬼……不过是节度使府当年一个犯了事的小妾,姓李,被节度使府上的人扔了出来,以示羞辱,扔在了最繁华的北门太玄门正对的长庆街。”
“那红衣女鬼,是因为她身上流了很多血吗?”
“不完全是,”虞让摇摇头,“这件事才是最可怕的,之所以被人称作红衣,是因为——”
仿佛想到什么可怕的事情一般,虞让深呼吸了一口气。
“是因为当时那个小妾被扔出来的时候,是被活活剥了皮的。”
“嘶——”若昭心里倒吸一口冷气,面上虽看似波澜不惊,握住茶杯的手却愈发攥紧,“那个小妾到底是犯了什么事,以至于被施以活剥人皮的酷刑?”
“这就真的是节度使府内部的事了。当时的人也不知道,后来便一直无人知晓下去。”
“然后呢?”
“当时节度使府的一众护卫把那个小妾扔在这条街的南头,说是只要她能活着爬出北门,就饶她一命。不允许他人相帮,违者施以同样的刑罚。
“结果那小妾披头散发不着寸缕,浑身都向外渗着鲜血地向前爬。她爬过的每一块砖,每一寸路,都沾满了她的血……”
“砰!”
若昭的拳头终于情不自禁地砸在桌面上,“当年究竟是节度使府哪个畜牲下的令?”
“这个还真不清楚。”
看到若昭粉拳紧握,眉心紧蹙而双颊泛红,知道自家主子说一不二脾气的虞让也随着桌子的闷哼抑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这件事很奇的一点就是,上午节度使府处理完这个小妾,下午就传来公孙成业病逝的消息。”
“难道是那小妾很得公孙成业的喜爱,正妻刘氏趁着他病危,所以把那小妾赶出去了?”
“可能吧,”虞让揪着眉头,一脸为难,“得不得宠爱我也不太清楚,都是内帏秘事。哦对了!”
他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又补了一句,“就在她死前的五年,也就是二十六年前,承光十七年,生过一双儿女,不过都是死胎就是了。”
“二十六年前?一双儿女?”
“是啊,听说是这样,不然公孙成业也不会把孙枭认作自己的干儿子了。”
此事玄机不少,尚可继续做文章。若昭想着。
“那后来呢?”
“后来的事庄主差不多也就知道了,公孙成业的干儿子孙枭出面开始主持剑南道大局,也就成了现在的公孙枭。因为自红衣女鬼,哦不,那个小妾的事发之后,公孙成业病逝,绵州水患的灾民涌入成都城,神策军滥杀无辜。坏事一桩接着一桩,百姓都觉得那小妾其实是一个女鬼投胎转世害人,所以被节度使府的人惩罚。这条街,久而久之便叫做鬼街了。”
若昭凝眸,目光紧紧盯着茶汤中逐渐消散的热气,眼睛倏忽一放空,又突然促紧。
“这件事我回节度使府之后还会接着详加查探。说正事吧,你从今年初就到了益州,在成都查到些什么了?”
虞让立马得意地拍拍胸脯,“庄主你随便问,就像刚刚一样。我要是答不出来,我就自愿回云山守总部。”
“那好,”若昭也不和他客气,“你查出来,公孙嘉禾是什么来头?”
“谁?”
“公孙嘉禾。”
“那……是谁?”
看到若昭一言难尽的表情,虞让刚刚信誓旦旦的表情瞬间变得泫然欲泣:
“庄主我是真的没听过这个名字只要您说她是谁我立马给您查个清清楚楚求求您不要把我送回云山守总部啊。”
若昭捏捏眉心,“算了,我大概知道了。”
“别啊,”要不是心里对庄主敬而远之,虞让就差拽着她的袖子哭诉起来,“庄主只要告诉我她到底是什么人,我保证,连她出生时裹着的襁褓是什么颜色我都能查得清清楚楚。”
“没有必要查了,以你的本事,如果花了三个月的时间都对此人的存在都一无所知的话,这已经就是消息了。”
若昭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下去,换了个话题。
“那杜宇呢?自从入节度使府之后,我才发现他的秘密比我想象的多,你查到了什么?”
第九章 成都:蜀中名将
“杜宇这个……”
若昭挑眉,“又不知道?”
求生欲让虞让疯狂摆手道:“不是不是,完全不是。三个月前庄主暗中叮嘱我要多查查杜宇,我就几乎召集了所有在剑南道的弟兄马不停蹄地办。就是因为查到的事情太多,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
长篇大论么?若昭抿了口茶,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坐姿。
“不急,你慢慢说,从他父母出身说起,就当满足你说书的愿望。”
虞让挠头,尴尬地嘿嘿一笑。他倒真不是有什么说书的愿望,只是他在风波庄诸位堂主中年龄最小,话又最多。每次云山设宴,他总是四处绘声绘色讲在巴蜀遇到的新鲜事,久而久之,风波庄中人人称他外号“说书的”。
“那就从他出身说起。小的四处走访才知道,杜宇原本就生在成都城,五岁那年搬家到眉州去了。”
杜宇多大?
二十六岁。
五岁那年。
二十一年前。
承光二十二年。
若昭皱眉,又是这个时间。
“他父母带他过去的?”
“不是,听说是养母。他父母的消息我倒真没查出来。我是从他当初从军服役的地点在眉州,然后一路走访到他在眉州住过的地方,才知道他是承光二十二年从成都迁过来的。至于父母,他的那些旧邻居都没见过。哦对,还有件事——”
虞让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凑过来。
“听说他还有个妹妹。”
若昭眸光一闪,脑中突然划过一丝听起来如蛛丝般断断续续的联系。只是这件事说起来太过天方夜谭,她不得不追问一句来打消,或者是证实她的某些想法。
“谁?她在哪儿?”
“她死了,据说是死在杜宇从军赋役的前夜,我问过了,是病逝,杜宇当时家里穷,草草找了个地埋了。”
连不起来啊,若昭心里暗暗摇摇自己的脑袋。刚刚她脑中那一条即将连成的线,断也不是,接也不是,就这么僵在半空中,随风飘荡。
罢了,此处存疑,按下不表。
“那后来呢?”
“杜宇十一年前服役,在眉州,所以主要的活动地区在整个剑南道南部。庄主你知道,剑南道南部,那和北边完全不一样。真正意义上的山高林密,随便一个山谷那些西南夷就能占山为王。加上后来天师道一分为二,南天师道深入此地,和当地不服节度使府管教的勾结在一起。以及南边南诏国经常暗中使些下三滥的手段,所以剑南道南部其实一直不怎么太平。”
虞让摊手,“癣疥之患,虽然翻不了天,且不说无时无刻不在闹事,就算每年闹腾几回,够把节度使府整得够呛了。”
“杜宇把他们都收拾了?”
“对啊!我这次特意打听了杜宇的事迹,真的很传奇。”虞让一拍巴掌,每次提到他崇拜的人物时,整个人都陷入一种眉飞色舞神采奕奕的癫狂状态,以至于若昭都忍不住轻咳了一声。
虞让立马飞快无比地改口:“哦不不不,庄主您在我心中永远是最传奇的。”
若昭恨铁不成钢地揉揉眉心,“正事,正事。”
“对对对,正事。正事那就是,杜宇自服役的十一年前,直到两年前被调任剑南道东北的九年间,他几乎是和剑南道南部所有羁縻州的叛乱势力打过,从底层最不起眼的无名小卒到如今四品征南将军,全是一场仗一场仗地打出来的。而且后来,他亲自领兵打仗之后,几乎无一败绩。”
若昭微微一愣,她之前只听说过杜宇打仗厉害,至于厉害到哪一步,她确实没有具体的概念。
可杜宇如此出类拔萃的战绩,在剑南道上下并未听到太多关于他战绩的传说,说什么也不应该。
“我敢说,杜宇绝对担得上蜀中第一名将的称呼。话说庄主,你知道杜宇为什么打西南蛮那么厉害吗?”
“为何?”
若昭于兵事确实不太擅长,她很清楚自己那点本事最多是纸上谈兵,因此对虞让的闲话倒是颇为感兴趣。
“因为他会练兵。西南夷为患,不过是仗着地形优势牵制正规军。而杜宇自己本身就是从最底层打出来的,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些人的战略,也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剑南道南部的地形,熟悉到山川河流的走向,乃至哪一片山的树种都能一一道来。所以他根据西南夷的小伎俩,制定自己的练兵方案,甚至是军服。”
“这倒挺有意思的,你继续说。”
“庄主你知道,山地作战,拼的就是步兵。杜宇训练出来的步兵,一个个都是精挑细选,几乎就是为这样的环境而生。平地迁徙作战就不说,关键是尤其善爬山,攀壁,乃至飞渡山涧。而为了适应这样的山地环境,杜宇手下的兵,在练兵过程中也要携带类似砍刀、绳索、飞爪之类的工具和防止虫蛇的药物。他训练出来这种特殊的山地军,在实地作战中简直堪称神兵天降,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把那些胆敢兴风作浪的刁民都吓坏了。
“比如,大概是五年前吧,嶲州之乱,带头的不知道是哪个西南蕃的首领,仗着南诏国暗中一点支持就冲进州县衙门,不仅占山为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杜宇带着几千人翻过悬崖峭壁,在孙水最险处架飞桥,先是阻杀了南诏国暗中派来的援兵,后来绕到逆贼据点台登县南边,南北夹击把贼人清剿了个干净。”
虞让越说越兴奋,“真正的神兵天降啊。当时的逆贼都吓傻眼了。一群没见过世面的,打都还没打就叩头请罪。杜宇训练出来的山地军,前前后后加起来差不多有好几万人,至今为止都是镇守整个剑南道南部的核心力量。”
若昭凝眸盯着落在眼中茶杯冒出的丝丝热气,突然开口:“这些人后来归公孙致和了吧?”
想想也简单,杜宇的战绩不为人所知,要么是被人有意雪藏,要么就是后来有更耀眼的事遮住了此事的光芒。
她复而想到当初剑门关截杀世默之后,杜宇一路从翠云廊跟踪到龙州江油关。对李世默而言是翻山越岭,对杜宇而言同样是。甚至他有跟踪的任务在身所费精力更多,竟然也能如此从容不迫,大概就是这些年山地作战与训练留下的印记?
虞让在吹捧他家庄主方面简直是一等一的熟练。
“庄主你说的太对了。两年前,公孙枭一纸调令把整个剑南道南部的守护神杜宇调到了东北,他手底下训练出的那些兵都没带走,后来全留给了公孙致和。不然公孙致和怎么能如此轻易地剿灭南天师道。”
虞让再叹:“唉,世人皆知公孙家的二公子剿灭南天师道,却不知他不过是捡了前人的便宜。可怜杜宇辛辛苦苦,全给别人做了嫁衣。”
也是,若昭想。难怪公孙致和对节度使府的离心如此之强,而以杜宇的脑子,居然没想到勾结公孙致和反公孙枭。只怕是对当初公孙致和鸠占鹊巢耿耿于怀吧,毕竟是他整整九年打下的心血。
可这样说来,公孙枭对于他这个不受待见的二儿子,其实也不错。
没注意到若昭的沉思,虞让这个婆婆嘴就没停下来。
“明明是公孙枭的打压之策,也不知道杜宇怎么就心甘情愿孤身一人北迁至绵州。据说当时走的时候,别说反抗,就连一句抱怨都没有。”
还能有谁?若昭心绪再次微微一动。
不就是因为公孙嘉禾在那土皇帝手里么。
说到公孙嘉禾,若昭倒是又想起一件事。
第九章 成都:杜鹃啼血
“虞让你看看,这方帕子,你能联想到哪些事?”
若昭递给他的帕子正是十来天以前公孙嘉禾借吐塞给她的那方,绣了一双不知道是什么的鸟,右下还被新剪去一角。
“这不就是个绣着鸳鸯的帕子嘛?情人间送的呗。”
虞让话一出口就明显感觉对面庄主的眼刀来者不善,赶紧埋下头翻来覆去把这块剪了一角的帕子看了许久,最后还是摇摇头。
“就是旧了点,我目前没看出什么名堂。”
“如果我说,这个帕子上绣的是两只杜鹃鸟,你能想到哪些东西?”
“杜鹃?杜宇不就是杜鹃吗?”
我知道,若昭心里默默扶额。就是因为杜宇其名是杜鹃鸟的意思,我才想到这帕子上的鸟会不会是杜鹃。
虞让咽了口唾沫,当他看到对面庄主沉默不说话的时候,实在是比听到她说话还可怕。
“杜鹃这个鸟……庄主你知道的,品性不太好,喜欢到其他鸟的窝里生蛋,不讨喜。吃虫,不好养活,每到春夏之际,叫声特别惨,听着渗人。一般那些玩鸟的富贵人家都不会养的。”
“哦,对了。”虞让指着帕子上那两只鸟的嘴对若昭道,“确实有可能是杜鹃鸟,杜鹃鸟口舌皆红,所以有‘杜鹃啼血’一说。这个就是红色的。”
若昭目光落在虞让指着的一处如血嫣红的鸟喙上。时光流转,岁月封缄,再鲜艳张狂的颜色也被一遍遍洗涤,淘净所有的跌宕起伏的情节。唯剩凝固在一点上已经喑哑的红色,像杜鹃撕心裂肺的啼叫。
“那巴蜀之地关于杜鹃的人,或者事,有哪些?除了杜宇,你能想到的,查到的,哪怕是街头巷尾传的,都行。”
“嗯……对了!这么说我还真的想起来,蜀中曾有一名妓,确实就叫杜鹃。说来和节度使府还真有点关系,据说啊,只是据说……”
虞让大约是感觉接下来的话当着一个女人的面说不妥,他搔搔脑袋,难为情地挤眉弄眼半天,才压低了声音道:
“整个节度使府的诸将都曾经是她的裙下之臣,之前小的不是说公孙枭和公孙致远父子俩曾经抢过女人吗?就是这个杜鹃。”
“那她现在在哪里?”若昭觉得自己的某个思路又连上了,脸上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如水,心中早已起起伏伏千万遍,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又问了一遍重复的问题。
“在哪里可以找到她?”
“她死了。”虞让无奈摊手,“三年前就死了,那时我帮工的那家酒楼,就在杜鹃姑娘那家场子的隔壁,听到些闲言碎语的议论。庄主你知道,节度使府的那些人,自然不会屈尊到这些风月场子中,都是请杜鹃姑娘过去的。那些五大三粗的,都是在战场上滚过的,下手没轻没重……反正请了很多次吧,后来,杜鹃姑娘就死了。”
“死因呢?”
“不清楚。杜鹃姑娘毕竟是她们凤栖阁的头牌,死了是件大事。可能怕影响不好,对外只说是病逝。但很巧的是,因为当时我就在隔壁嘛。杜鹃姑娘病逝的前一天,大概是五月初九的样子,我爬起来起夜,听见隔壁有点动静,偷偷摸摸从自家后门溜到凤栖阁的后门,隔着门缝发现后院里围了一圈人,借着她们举的火折子,隐隐约约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的姑娘躺在后院的地上。然后还有一些只言片语说什么,杜鹃姑娘是……”
虞让一叹,“跳楼自杀的。”
听到浑身是血的时候若昭心下一咯噔,最后那四个字更是刺得她眉心一痛。她捶捶自己的额头,再多想问的话也付之一句长叹。
“唉……”
虞让见自己的一席话让若昭如此伤心伤肝的,赶忙劝慰——虽然他的劝慰实在拙劣,就是硬生生另起一个话题。
“庄主庄主,雪霁姐姐他们今天会过来,我已经和他们汇合过了!”
若昭沉郁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亮色,她还未开口,便是一阵清脆的敲门声。
“小姐!小姐!”
一个水蓝色衣裙的女子带着一阵风便跪倒在若昭的脚边,她深深埋下螓首,眼泪落在若昭的裙摆上,又匆匆忙忙捂住。
“快四个月了,奴婢终于又见到您了。”
若昭伸手抱住雪澜瘦了不少的骨架,扶着她站起来。
“真好,阿澜姐你还在,真的太好了……”
两人一番互诉衷情后,若昭警惕的目光扫过紧跟在雪澜后面的另外两个人。灰蓝色粗布衫的是凌风,另一个一袭黑色的,阴郁且修长——
孤鸾。
这就是孤鸾。
萧岄的师兄,秦岭剑宗的首席弟子。
王朝贵手下的王牌刺客。
趁着若昭眯着眼打量那个一身黑的人时,凌风自觉傻站着失礼,上前一步抱拳行礼道:
“长……”
刚说一半,便感觉身边站着的雪澜照着他的脚毫不客气地踩下去。
长什么长?雪澜心里汗颜,平生积累的稳重再一次差点崩溃,这些天都白教你要警惕了么?长公主殿下的身份是能随便暴露的么?
好在凌风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赶紧闭嘴由着雪澜互相介绍。
“这位是秦岭剑宗的孤鸾,我妹夫。这是凌风,这是虞让。这位是我家小姐。”
虽然介绍了跟没介绍也没区别。
在场的四个人,若昭最清楚每个人的底细。就在雪澜说起孤鸾是她妹夫的时候,若昭略带寒意的目光淡淡扫过孤鸾,发现他原本有些阴鸷的一张脸上,似浮起一层浅浅的红晕,他的目光也无所适从地瞟向一边。
妹夫。雪晴?
孤鸾和雪晴,若昭暗忖,看他这样子不仅仅是嘴上说说的感情。
而四人之中,最云里雾里的是孤鸾。他盘算着这一行人中说得上话的估计就是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小姐。在那份无所适从的感觉过去后,他也将目光牢牢锁定在若昭身上。
两人目光相接,一人迷惑,一人清澈,却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些许探究之意。
雪澜一通并无实际意义却面子上不得不走的介绍结束,若昭也收回了探究孤鸾的目光。她一眼扫过在场僵着的四个人,淡淡道:
“你们先退下吧,我跟孤鸾,有点话要说。”
第九章 成都:裂冰
“这个……”
不太妥当吧,孤鸾毕竟武功好,底细还不是那么清楚。万一出了点事,我们在外面照应不过来。
雪澜刚想说些什么劝阻一下自家主子,后来又实在了解她这说一不二的个性,嗫嚅着咽了回去。
“没事,我想孤鸾兄弟也有很多话要问我们吧,嗯?”
孤鸾对此刻的局势确实迷茫,对上那个轮椅上女子意味深长的一笑,他点点头。
雪澜招呼着其他人退下,合上门的瞬间,若昭冲她偏着头眨了下眼。
屋中两人一时无话。
若昭继续喝茶吃点心看风景,把孤鸾一人晾在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平日里只管打打杀杀,面见贵人什么的一概不懂。约莫是站着太久一句话不说还是觉得有些失礼,他斟酌着用语开口:
“嗯……这位小姐,您应该就是长姐的主子,不知找在下所为何事?”
许是估计待会儿有一场硬仗要打,若昭难得把一块酥皮点心吃完,优雅地掸掸手上的酥皮屑。端起杯中清苦的茶水洗了洗口中的甜腻,撑着脑袋满面微笑如春风地看着他,慢慢悠悠,又轻描淡写道:
“宣王殿下还活着的消息传给王朝贵了吧?”
孤鸾瞳孔骤然一缩,随即掩盖眼中的那抹异色。
“什么?”
若昭不理会他的装傻,话锋一转:
“你替王朝贵杀了多少人?”
再一次被逼问,孤鸾的应对要从容许多,他埋首行礼,语气又客气又疏离,仿佛在听一个天外奇谈的故事。
“这位小姐的意思,在下不懂。”
“前吏部尚书郑光弼是你杀的吧?”
“小姐只怕是哪里误会了……”
“后来你还打算暗杀祠部郎中韩晟?”
“小姐认错人了。”
打太极么?打了这么久,也不嫌累得慌。
若昭收回撑着脑袋的胳膊肘,觉得该吓唬的也吓唬够了,她理理裙摆,好整以暇道:
“隆平十一年十一月初二夜里,你暗入新任祠部郎中韩晟宅中意欲行刺杀之事,是你的师妹萧岄出手阻止了你。你打伤了你的师妹,却被后来的一个剑客所伤——
“月汐。”
若昭顿了顿,“不巧,她是我派去的。”
孤鸾那张冷漠阴郁的脸顷刻间一僵,就像窗户上结了一层硬而薄的霜,却在一瞬间冻硬、开裂,疏疏落落地碎了一地。
“你……”
月汐是风波庄头号杀手,所以你是……
风波庄庄主?
关中地区大名鼎鼎的风波庄庄主,是你?
似是看出来孤鸾所想,若昭颔首。
孤鸾几乎是下意识地向身后的门看去,那扇刚刚合上的木门的背后,消失的一个人影。
长姐呢?长姐是她的奴婢,定然也是风波庄的人,长姐知道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吗?
仿佛再一次看穿他的想法,若昭慢慢和他把这个道理掰扯清楚。
“阿澜姐并不知道你是谁的人,也不知道你究竟干了什么。但她归根到底是雪晴的同胞姐姐,如果她知道了这些年你干的腌臜事,你觉得……她会允许自家妹妹嫁给你么?雪晴孤苦无依漂泊二十一年,如今好容易找到她姐姐。所谓长姐如母,你们的感情没有得到姐姐的同意,她与你,总归会生出些芥蒂吧?”
是呵,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雪晴这二十一年来风餐露宿,人世冷漠都尝尽了,唯有年幼时与姐姐那点零星的记忆于她而言是暖的。不然,她怎会执意走上这条险路,鲜血淋漓,死不旋踵。
孤鸾咬着牙关痛苦地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刚才还拘谨有礼的目光只剩下决绝的寒意,他能清晰地感觉佩剑硌着腰的存在。
如果此刻出剑足够快,快到面前这个女人来不及出声,是不是就可以……
杀人灭口。
反正宣王殿下的消息已经传给了自家主子,按照约定他应该能见上雪晴一面,到时候就是拼尽全力也要把她带走。至于长姐,对不起就对不起吧。
我会照顾好雪晴的。
孤鸾心下正在把后招方方面面想全,若昭一盆凉水便泼了过来。
“你在想杀人灭口?恕我直言,这个想法,很蠢。”
若昭轻咳一声,一个血红色的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孤鸾身后。
“介绍一下,这位是血魄。阿汐的下属,也算是半个徒弟吧。风波庄有些杀人越货的生意,犯不着月汐出手的,血魄代劳。”
适才她与雪澜的对视,便是安排血魄暗中潜入这间屋子。阿澜姐自安和元年跟着她至今已有十三年,两人的默契自然非一般可比。
孤鸾余光微微扫过斜后方那团血色的影子,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就出现在这间屋子,可见其人武功之高。既然是月汐的徒弟,江湖上传月汐本就以轻盈飘逸的功法著称,有这样随风潜入的本事,不足为奇。
他权衡着在这样一个人眼皮下出手有多大胜算?
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他的小九九顷刻间破裂。
“孤鸾,你不想见雪晴了么?”
“你知道她在哪儿?”
这是若昭唯一拿不准的地方。在确信雪晴孤鸾与王朝贵的关系后,她就大致明白,王朝贵多半在节度使府埋下了自己的势力,雪晴应该就是其中一个。甚至还可以大胆猜测,雪晴应该是王朝贵一方的势力用于控制孤鸾的人质。但雪晴急于摆脱人质的身份试图逃跑时,被血魄当做雪澜抓到她身边,阴差阳错地跟着她又进了节度使府。
而她入节度使府那天雪晴的消失,是因为被这些人发现踪迹之后,又以孤鸾为要挟把雪晴带走。
人质落回到王朝贵一方的手里,虽然于局势不妙,但至少雪晴的安危不足担忧。只要他们还需要孤鸾这一个棋子,就必然会保证雪晴的安全。
这也是她这些天放下搜寻雪晴的这档子事,转而四处探究公孙嘉禾与杜宇的原因。
“我见过她。”
若昭斟酌着,她也在权衡说出多少实话,能换取孤鸾信任。
“实话和你说吧,阿澜姐失踪后,我派人四处搜寻她的踪迹。没想到意外找到和阿澜姐长得一模一样的雪晴,也就知道了她还有一个同胞妹妹的存在。
“但我的最终目标是益州的剑南道节度使府,所以不得不带着她去那个地方。就在我们入节度使府的当天夜里,她失踪了。”
“你们怎么能带着她回到那种地方!”
回……到?
“什么叫做回到?”
在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孤鸾就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既然已经知道面前这个女子来路不简单,就决不能轻易着了她的道。他反复理了理自己的思绪,把心头的焦躁强压下去,反问道:
“你说的这些,有证据吗?”
若昭叹气。
“没有证据。但你不也走投无路了么?我猜,你的打算是,宣王殿下如今大张旗鼓出现在成都城,你已经把这个消息传回去了,并且希望以此来见雪晴一面,趁这个机会带她逃走。”
孤鸾不语。
若昭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的回应,只得继续把他不愿设想的结局说出来。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能猜得到,王朝贵和他的手下也能猜到,他们会给你见雪晴的机会吗?
“而且,雪晴就是确信他们不可能给你们见面的机会,才会在之前想方设法逃脱,最后才会意外落到我手里的。”
条条道理,字字诛心。
对面似毫无动静,若昭还想再添一把火。
却见堂堂七尺男儿扑通一声跪下,伏地后的说话声已经带上喑哑的哭腔。
“求求你救救她,你们风波庄那么大的本事,一定有办法救救她的,对吗?她落到那个畜生手里,会生不如死的。”
第九章 成都:霜雪
若昭心下一跳,心底某种又柔又软情绪再一次被唤醒。
这种感觉实在有些久违,连同被唤醒的某种情绪,她连轴转的心思又落到自己身上。
许是她曾经一次又一次把风波庄手中周转的粮食运往灾区,这样的事情办得多了,有时候自己都想象不到多少人的生死命运会因此改变。扶助百姓是她创立风波庄最初的起点,那时她看遍民间疾苦,见路有饿殍常常夜不能寐,睁着眼叹息到天明。
到了后来,这样的事做的多了,扶助百姓就像一个空空荡荡又沉重无比的责任,她知道自己放不下,也不能放下。可为什么放不下呢?
她不知道,只知道这是应该,是使命,是舍我其谁。甚至只是因为她姓李。
她自忖,这些年善的事情做了不少,带血的事也没少做。
却最终发现,行善和作恶一样,披一身霜雪染一身尘埃,做得久了,都是会麻木的。
或许,只有在死生大事落到某个具体的人的时候,尤其是同为女子,又童年颇有些不幸的人时,她才终于又生出同为人的强烈共鸣。
可是,对于一个需要算无遗策的谋士而言,她的理智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情绪,不太满意。
目光落在日影透过窗棂投在地上的亮斑,一条分界线仿佛割破晨昏,一半明亮,一半阴沉。日影西移,那条光与影的分界线切过孤鸾的黑衫,随即又被游荡在空中的云模糊。
整个屋子最终完全陷入阴云中。
“谁?你知道雪晴落到谁手里了?”
孤鸾倔强地抬头,“我可以信你吗?”
你不信我还能信谁?
这几个字在若昭嘴边打了个转,她还是换了句话。
“我会救她出来的。前提是……”
她咽了口唾沫,仿佛把刚刚的动容都如数咽下。再张嘴时已是全然波澜不惊。
“你要给我足够的消息,关于她,关于你,关于王朝贵的一切,都要告诉我。”
“我也有要求。或许你们风波庄在节度使府有什么动手的计划,而我的要求是,一旦查出雪晴的下落,我不管你们有什么打算,都要先救出雪晴。”
他眸光澄澈,黑衣与阴云都遮不住他眼中如寒风中摇曳的火。若昭很难想象,一个刀头舔血杀人如麻的杀手,会有如此干净而纯粹的目光。
可固执的人往往很傻,很容易被人掐住七寸动弹不得。若昭哂笑。
“我不能保证先救雪晴再动手。”她迎上孤鸾固执的目光,“但是,我可以提前动手,连同雪晴一并救出来。前提是,你待会儿说的话,要足够有诚意。起来坐着说吧。”
两人终于回到对谈的状态。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六年前,成都城北鬼街,也就是长庆街。当时她二十岁,穿的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易容成不同的样貌,又是骗又是抢街上小孩儿的钱。”
成都城北鬼街,就是他们现在临窗的那条街。孤鸾的目光看向窗外,成都乃北向入蜀之重镇,北门商旅来往最是密集。无论烈日高悬,还是阴云蔽空,长庆街上永远都是不知疲倦的热闹。六年前如此,六年后亦是。
却唯独不见那个趾高气昂,嚣张得恨不得上天的身影。
孤鸾收回远眺的目光,接着道:“她易容术不算精通,动作身形也很好辨认。我当时奉师父之命下山,刚好就遇见了她。”
许是回忆能让人短暂逃避挣扎不得的现实,孤鸾自己都没注意,相似的话他已经说了两遍。
“她那点小动作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所以当天我就把她逮了个正着。但是,我后来才知道,她那天并不是仅仅抢了钱,而是,偷了地契。”
“地契?哪家的?”
“事情要从二十一年前绵州水患说起。”孤鸾向来沉默寡言,很少一次性讲这么长的一个故事,他思忖着面前这人应该什么都知道,便一笔带过。
“你知道后来,神策军入蜀和西陵氏北上被屠杀的事吧。”
若昭点头。
“雪晴说她是那年和自己的母亲姐姐走丢的。我后来猜,可能是当时秘门的主人西陵令容也不知道北上长安前路如何,所以让自己的大女儿和小女儿分开。万一出事,总还有一个人能传承秘门的衣钵。”
若昭再点头,这个分析是合理的。如果她是当年的秘门之主,面对此情此景,同样也会作此骨肉分离的抉择。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她一直坚信,责任大于人情。前者为公,后者于私。
“后来她母亲和姐姐北上长安,杳无音信,多半全部遭遇不测。可能是从小带她的姨娘,或者嬷嬷一直对她灌输此事,又或者是她对童年那一点点和母亲和姐姐的记忆念念不忘,自打她记事以来,就一直想办法查清此事,寻求复仇。”
后面的事情若昭大致猜了个所以然,“所以她寻求帮助的对象是……王朝贵?”
“当时从绵州走出去的大官,和长安那边能说得上话的,只有杜家,或者王朝贵。以你对西陵氏的了解,他们和涪城杜氏这么多年恩恩怨怨,她自然不可能寻求杜家的帮助。而当时王朝贵虽在宫里为宦,他在家乡有些攀附他的亲眷,住在成都城,雪晴找的就是这些人。
“而当时王朝贵暗中唆使自家亲眷在蜀中占了不少的地。因为长安城一带风声紧,加上他为人小心,在关中不敢乱占土地,就在故里强取豪夺,租给流离失所的佃农,从中赚取大量的租税。”
事涉租税,孤鸾不太熟悉,又或许是逐渐接近痛苦的现实,他的语气也变得缓慢而沉重。
“那些土地被强卖走的佃户生活极为痛苦,他们曾经合计着以手上的卖方地契为证据,写状子告王朝贵一家,说他们低于市价的强夺原本属于自己的土地。”
“难道王朝贵让雪晴偷的是……作为证据的卖方地契?”说完若昭自己都觉得好笑,“不至于吧,以王朝贵的权势,别说州县刺史不敢接这个状子,他们家私下派人了结此事都不费吹灰之力。何必需要雪晴用上易容术去偷作为证据的地契?难不成是怕什么把柄落在成都府的公孙枭手上?”
孤鸾脸上带上后知后觉的苦笑,“是不是因为公孙枭我不清楚。但确实,偷地契本身并不重要,所以根本算不上换取王朝贵帮助的砝码,而只是一个测试。王朝贵的打算,是把雪晴和她的易容术永久控制在手中。而且……”
他的目光溢满若昭很难在一个男人眼中见到的悲戚,“偷地契这件事本身就是长期制住雪晴的一个把柄,她怎么算得过当朝权奸?”
“这样助纣为虐的事,你当初……怎么不劝劝她?”
“来不及了。”孤鸾悔恨交加地摇头,“我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她就已经偷了地契。我后来才知道,骗钱抢钱只是一个幌子。那天她靠着易容术变成一个替人写诉状的讼师模样,从城外佃户家里骗走了他们的地契之后,回来又变装成一贯抢钱的街头一霸。我只发现了她在骗钱,却没有发现她偷了地契。”
若昭扼腕,这倒是个机灵的丫头,可惜却没有用到正道上。
可她又有什么资格品评此事呢?她非亲历者,终究无法融入雪晴当时的所思所想,或许当时她执念于报仇雪恨,或许她视其为人生之唯一意义。
就像她这些年执念布局,把长安城搅得翻天覆地。或许旁观者看来,她这一生与己无关的执念也很傻,又可怜又傻。
都言当局者疯癫若狂,谁解其中爱恨嗔痴?
“后来呢?”若昭强迫自己把关注点放在最后一环缺链上,“雪晴是怎么和节度使府扯上关系的?”
“王朝贵在节度使府有一眼线,为了相互制衡,王朝贵让她……嫁给那个畜生作小妾。”
“雪晴嫁了人?”
孤鸾闭上眼,颤抖着吐出一个字。
“是……”
不是他。
那一口气在咬牙切齿中缓缓吐出,鼻翼如风箱翕动,眼角的清泪随着两颊的颤抖而战栗。经历一遍已经足够疼痛,日日夜夜回想的折磨已经足够要了他的命,如今还要说出来再一次面对现实,他已经痛到身心俱裂。
他是真的恨,恨王朝贵,恨那些害死西陵氏的人,恨那个娶了雪晴的畜生……
更恨自己无能为力。
“那个畜生,自己身患隐疾娶不到媳妇。如今天上掉下个女人,他就换着花样折磨她,反正……”
反正王朝贵只要雪晴不死就行了。
这句话他说不出口。
“那个畜生是谁?”
拨开层层迷雾,若昭感觉自己已经接近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只差一点点,差一点点捅破窗户纸的力气,差一点点驱尽湿寒夜雾最后迎来破晓的晨曦。
“告诉我,王朝贵埋在节度使府中的眼线是谁?节度使府中哪一支势力是听命于他的?”
第九章 成都:落霞
隆平六年五月,成都城。
“你烦不烦,我都说了你不要跟着我。”
“行行行,我知道您老人家好为人师博学多才高风亮节两袖清风,您就不能放我这个小女子?”
“少侠?大侠?我叫您一声大哥,您能歇歇吗?”
一身黑衣的男子寸步不离地跟在这个走路疯疯癫癫,说话跟放炮仗似的的蓝衣女子身后。这女子走起路来浑身上下无一不带着风,嚣张得恨不得上天。挤进人群中却又偏偏跟个活泥鳅似的,一眨眼就钻进人群的缝隙中,溜得连影子都抓不到。
好在黑衣人眼力过人,身法也过人。饶是那女子逃得飞快,他也一步不落地紧紧跟着。
“你说过,不会再变成不同的模样骗小孩儿钱的。”
“你还说再抓到我骗钱就把我送到官府去呢,”蓝衣女子提溜着手上的一串铜钱,又绕在食指尖上转了个圈,“也没见你把我送到官府去啊。”
说罢她突然捂住自己的嘴巴,“等等,你该不会是真的想抓我报官吧……”
黑衣人皱着眉头盯着她,这人油嘴滑舌八面玲珑,嘴巴和脑子蹭地一下能转上好几圈。他不能着了这小丫头片子的道,只得退一步劝慰道:
“为什么?你是个好女孩,为什么要做……”
“停停停,”蓝衣女子满不耐烦地冲他虎了虎手,“谁跟你说我是个好女孩,骗人也不带这么骗的。”
两人一路边吵边闹,黑衣人紧跟上那女子七弯八折的路线,不一会儿就从挤得喘不过气的成都城北鬼街到了一条阒寂无人的小巷。黑衣人刚想问他们现在在哪儿,带路的女子站在巷口,双手叉腰,一声吆喝唬得他吓了一跳。
“孩儿们,你们家姐姐带口粮来了!”
一刹那间,原本阴湿空寂的小巷仿佛活过来。松动的石板咯吱作响,从未被太阳照见的淤泥随之发出粘稠的噗叽噗叽声。巷边无人打理长到半人高的灌木丛里探出几双孩子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圈,最后都集中在巷口的蓝衣女子身上。
几个裹着破布拼的衣服的小孩子——和刚刚她骗钱的身披金丝线,长得五大三粗的小少爷相比,这才更像是小孩子。半大的孩子,最高的不到黑衣人的胸,矮的只能蹭到他的大腿,枯瘦得能看清每一寸骨节,能看清关节处鼓着一个大包。
他们从灌木丛钻出来,乌央乌央围了那女子一圈。
“雪晴姐姐,今天我们每个人能有几个铜板啊?”
“就你话多,雪晴姐姐能这么照顾我们已经不错了,还不赶紧说谢谢姐姐!”
“谢谢雪晴姐姐!”
“谢谢姐姐!”
……
七八个睁着大眼睛的孩子虽然叽叽喳喳,不过还是乖巧地排好队,每人从雪晴手里取走了三个铜板,有的大胆的小女孩儿还趁机抱着雪晴蹭蹭她的脸,才嬉笑着四散离去。
黑衣人怔怔地站在巷口,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
最后,他才嗫嚅着开口:“抱歉,先前误会你了,没想到你把这些钱用来……”
用来分给这些吃不了饭的可怜孩子。
“用来干嘛?”雪晴故意挑着眉毛让他说出接下来的话。她食指不安分地转着那跟串铜钱的绳子,虽然上面一枚铜钱也没有了,但她依旧转得不亦乐乎。
被对面这丫头盯着恼怒,黑衣人的目光转向一边。
夕阳西下,残破的日光终于慢慢西移照到这条阴森的巷口。却只在巷口打了个转,随即沉沉没入西山。
“你是个好女孩。”
“现在不怪我骗那些傻了吧唧的公子哥的零花钱了?”雪晴气鼓鼓地收起手中恨不得转成一朵花的细绳,“之前是谁口口声声说要把我送到官府去的?”
“但骗人钱是不对的。”黑衣人回想起之前看到雪晴的所作所为,不是扮作各种各样的算命先生从那些小少爷手里诓钱,就是扮作乞丐,故意往这个怀里跌一跤,摔一下,探个手就把他们身上的钱袋顺走了。
“是,是不对。但你说,是那些吃饱饭的圣人定的条条框框重要,还是这些孩子填饱肚子活命重要?我骗走的钱,对于那些公子哥而言,一天零花钱的零头都不到。都是孩子家的,用他们不缺的,给这些孩子活命,又怎么不行了?”
雪晴偷东西的手快,说话的嘴更快,噼里啪啦一大堆,堵得黑衣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看他不说话,雪晴觉得自己一下子占了道理的上风,乘胜追击跟吃了火药似的。
“那你说,我不这么做,那些孩子怎么办。我也是这样吃百家饭长大的,你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不管?”
“你也是……这样长大的?”
黑衣人捕捉到她话中的只言片语。不知怎的,他想到眼前这个耀武扬威的小丫头也曾躲在沾满黑黢黢淤泥的小巷里,也曾是那样瘦得皮包骨似的,向着过路人睁着一双大大眼睛,有时却只能换来路人厌恶的一瞥。
突如其来的,他的心微微一痛。
雪晴像看笑话似的看他,“不然呢?”
“我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说,有个姨娘养你长大,还教给你这一身易容术?”
“是呵,可她早就不在了。”
说这话时雪晴的目光看向远处已经沉入西山的太阳,唯有铺了满纸的烟霞,映着她的眸子似血般鲜红。
感觉身边人沉默,雪晴收回看着天边的眸子看向周围人。
“你这什么表情,等等,你该不会以为我是……靠人施舍才活下来的吧。”
不然呢?
看着黑衣人理所当然的表情,雪晴气得像一只团起来的刺猬撸起袖子。
“开玩笑吧你。我,大名鼎鼎的雪晴,缺衣少食绝不向人乞讨,我都是直接靠抢。街东头的恶狗,西头的胖墩,哪个没在我手里被打趴下过?”
“抢也是不对的。”黑衣人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无父无母,亲友俱亡,她能在这世道里活下来,却只有靠抢……
他再叹,换了个说法,“你这想法倒是有意思,不要别人的施舍,却要施舍给别人,还是用骗来的钱?”
“我拒绝向人乞讨时别人看我的眼神。”
“你给了巷口那些孩子不少的钱,不也是施舍?”
“那不一样……”
两人又是毫无结果地吵吵闹闹半天,最后黑衣人终于忍无可忍打断这个话题。
“雪晴……你是叫这个名字吧?骗别人的钱是不对的,不是你的,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能拿。不如你跟我回去吧,去找我师父。他能帮你找个活计,靠自己双手养活自己,不好么?”
“不。”
一向吵得不得安分的雪晴突然静下来,她的眼中骤然闪过一丝寒光,冷冷地,只吐出一个字。
“你就是不愿意自己劳动养活自己。”
“你不明白,我在成都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后来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她只记得最后的最后他们再一次吵得累了,她终于想起来问他:
“一直叫你喂喂喂的不好,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孤鸾。孤独的孤,鸾鸟的鸾。”
“孤独的鸟啊,你这名字一点也不好。”
“不准说不好,这是我师父给我起的名字。”
“行行行,你有师父,你最大,你的师父天下第一好。”
……
“孤鸾。”
在阴森湿寒的地下囚笼,雪晴就着屋中的一豆烛火,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
孤鸾……
她摩挲着,在落满灰尘的桌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这个名字。
他是个多好多善良的人啊。剑宗首徒,高岭之鹰,被她生生扯下神坛,拖入地狱。从此和她一样,满手皆是罪恶,指缝里都沾着别人的鲜血。
第九章 成都:奔雷
“叩叩叩”
一阵很轻的脚步声从地下室向外的唯一通道响起,一个身形枯槁的人掌着一盏残破的灯——
残破的灯,因为透过那灯的影子打在墙壁上,是一块又一块破碎的鬼魅。
雪晴闭上眼,尽量不去看来者那张令她作呕的脸。
“你杀了我吧。”
“你最好还是活着。”来人将带来的食盒放在桌上,“你不想见见孤鸾么?”
听到那个朝思暮想的名字,刚刚意志犹坚的雪晴突然软下来。
“你说过我只要跟着你过来,就能见到他的,他人呢?”
那人只是把食盒打开,将盘中餐一碟一碟码在地下室中唯一的一张桌子上。
“你来,才有可能见到他。并不等于你来了,就一定能见到他。先吃饭吧。”
雪晴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几盘看上去成色还不错的菜肴,只可惜在唯一的光源橙黄色的灯烛照耀下,都变成了清一色的蜡黄。
“你又在饭里下了什么?”
“试试不就知道了吗?”
在那张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嘴脸的注视下,雪晴不想和这个让她无比恶心的人多待一刻。她左手推碗右手拿着筷子,左手腕上拴着和她小臂一样粗的铁链垂在桌上划来划去,发出“滋滋”的轻微摩擦声。
那人的目光落在拴住她左手的铁链上。之前雪晴趁他不在府上的时候打晕送饭的人,据说是用易容术偷跑了出去。这次把她抓回来之后,就在墙上装了锁链,把她的一只手拴住。
“说来我有点好奇,你是怎么从地牢跑出去的,还混进了钦差大人的队伍中又回到了节度使府,送死么?或者说,是易容术过于神奇,不仅能帮你从地牢逃出去,还能让看起来一身正气的钦差大人动了据为己有的心思?”
雪晴埋头吃饭不理他。
“行吧,你好好吃,今天的药据说比往常都猛。”
听到此言,她握住筷子的手一僵。不知是心理原因还是药力真的来势汹汹,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邪异的热气在她的身体里慢慢滋生汇聚。
“你就是个禽兽唔……”
总共六个字,她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一个字比一个字娇软无力。
她太了解面前这个衣冠禽兽,因为自己身有隐疾不能人事,最大的乐趣就是不知道从哪里寻来些稀奇古怪的药方,看着她自己折磨自己。
左手拴着的铁链开始哐啷哐啷地在地上摔打,贴着肌肤的衣料仿佛变成又毛又细又硬的小刺,扎得让她浑身不适。雪晴另一只手牢牢扒住桌子角,用仅存的一丝清明控制住自己的右手不扯自己的衣服。
因为过于难堪她背过身对着阴湿的墙,头抵在壁上蹭出一块块紫红的淤伤。她咬着唇,压住喉咙间嘤嘤的哭声。
对面那人还在饶有兴致地欣赏这个女人嘤咛的模样,觉得实在是快意非常。
她不是没想过绝食反抗,只是当对面的人一抬出“孤鸾”这个名字,她的身体就再无拒绝的理由。
孤鸾啊孤鸾,她把他拖成那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这是她欠他的。
她西陵雪晴一向快意恩仇,有恩必答有仇必报。唯有两件事她割不断放不下,一是家族大仇。
其二,就是孤鸾。
隆平六年六月,成都暴雨。惊雷阵阵,闪电破开夜空宛如白昼。
“啊——”
和孤鸾一起躲在庙里躲雨的雪晴,在听到窗外一声雷鸣时,突然失声尖叫。
“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么?居然还会怕打雷?”
孤鸾话虽说得不好听,但还是脱下外套将她笼住。犹疑片刻,还是第一次伸手把她裹在怀里。
怕打雷么?
那是因为她还记得,母亲带着姐姐突然失踪的那天,她五岁,其他的什么都忘了。只记得那天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她躲在一间小破庙里,看庙中供台上的蜡烛时断时续,每一次闪电都照见庙中的菩萨一张惨白而空洞的脸。
五岁的她躲在庙里尖叫了一晚上。
这些事说起来过于矫情,在孤鸾伸出胳膊揽住她的一瞬间,雪晴大义凛然地推开他的手。
“开玩笑,你才怕打雷,你们全家都怕。我就随便叫叫,你还当真了。”
说罢,雪晴裹住身上那件孤鸾的外套,窝了个角落独自睡去。
那一夜,雪晴并不知道,枕着惊雷睡去的她最后在孤鸾怀里哭了一晚上。
她只知道那一夜,惊雷声里全是关于过往的梦境。母亲轻拍着她的脑袋说她做的不错,姐姐雪霁捏着她的脸,把她的脸捏成胖乎乎圆滚滚的丸子。她气鼓鼓地挥舞小拳头对姐姐说她学易容术一定比姐姐快,没想到还是雪霁先学会的,还故意在她被吓住之际,揭下脸上那层一张人皮面具,粲然一笑:
“雪晴,是我!”
她正在往嘴里递的橘瓣还是吓掉了,暖黄色的橘子咕噜噜地滚落,滚到了小破庙角落里的淤泥中。她找了一夜也没有找到,只有凄风苦雨,奔雷不绝,破庙里俯瞰众生的菩萨脸笑得和鬼一样。
于是在第二天早上孤鸾问她想吃什么的时候,她二话不说便嚷嚷着:
“橘子!”
“你都连续吃了三天的橘子了,吃那么多,能换个别的么?”
吃再多又如何,吃得再多,也不是当年本来打算和姐姐分享的那一个。
她永远都尝不到那个滚落在淤泥里的橘子了。
这话太矫情,说出来颇有些欠扁。
雪晴脸一拧,换了一副更加欠扁的笑容。
“孤鸾救世主,青天大老爷,你不是说要请我吃好吃的嘛?我多吃两个橘子你就不愿意了?”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年吃过的橘子,比想象中的甜。
“这样好不好,我帮你报仇,你大仇得报之后跟我走,我替你谋个能糊口的行当。没有父母,就自己挣些嫁妆,将来……嫁个好人家。”
“报仇?”雪晴脸上闪过一丝震惊之后迅速恢复了看笑话的模样,“你听谁说的我要报仇?”
“那个……”被雪晴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孤鸾尴尬地搔搔脑袋,“你昨晚睡着了做梦,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一刹那间雪晴不知道自己的脸变了多少种颜色,最后停在了一个与常人无异的神情。她用力地拍了拍孤鸾的肩膀,像好哥们见面打趣一般。
“哎呀!孤鸾小哥,这些话本子上的故事你也信……”
“我是认真的,雪晴。”孤鸾扶住在街上四处蹦跶的雪晴的肩头,煞有介事的目光盯得雪晴都不由停下嚼着橘瓣的嘴巴。
“你是个好女孩,我有眼睛,我自己能看清,不用听别人说。只是你有心结,要为你的全家人报仇才能解开。我愿意帮你解开这个心结,但你要答应我,以后不许再做骗啊,抢啊之类的事了。”
“雪晴,”孤鸾眸间盛着盈盈温意,“你是个好女孩,你值得更好的人生。”
成都雨后的清风送来初夏的草木香,雪晴愣了愣,完全不知所措地把那瓣嚼都还没嚼的橘子咕咚一口咽了下去,才终于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小霸王。
她意味深长地拍拍孤鸾的肩膀。
“孤鸾,你该不会喜欢我吧?我们俩这才认识几天啊,就……”
“没,你别瞎说。”
“行,”雪晴把剩下的橘子皮一抛,一脚把正在空中坠落的橘子皮踢到飞起。
“那我以后就照你说的办,给自己挣一份嫁妆,就嫁给别人咯!”
后来,命运便真如他们所开的玩笑。孤鸾为这一个承诺入了她与王朝贵的局,黑衣蒙面,见者丧胆。
后来,她也嫁人了,嫁给了面前这个禽兽不如的小人。
第九章 成都:惊虹
她曾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这样不顾一切,把这辈子都搭上去,值得吗?
毕竟滚落在淤泥里的橘子,不论她再怎么努力,却再也捡不回来了。
可她就是想捡起那个橘子,追着咕噜噜向前滚的橘子跑呀跑,从绵州的街头跑到成都的街头。好像这样,就能追上那个不回头的橘子,追上她这辈子都回不去的起点。
这二十年,她不敢多想,不敢听雷声,甚至连镜子都不敢照,走在路上手边的水池都不敢靠近。她害怕看到自己的脸,那张和自己姐姐一样的脸。
如果姐姐还活着,是不是也已经长这么大了?会哭会笑,会用易容术吓唬她,会吃她剥的橘子,还会往她嘴里塞各种好吃的。
姐姐不在了,独独留下了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自己。她一个人,是在替她姐姐,替自己的母亲,替数十名自己的族人活着啊。
那她还有什么理由不去报仇?
所以,十八岁那年,她费尽心思打探到绵州出了一个在长安宫城中谋事的王朝贵。十九岁,她从绵州一路迁到成都,用尽一切手段也要和这户人家攀上关系。二十岁,王朝贵从长安来信,终于同意与她结盟,条件是她必须嫁给节度使府中的一个人。既是请王朝贵动手的筹码,亦是王朝贵交给她的任务——牵制,和节度使府的那个人互相牵制。
除了意外搭上了一个孤鸾。
一个完全听命于王朝贵的剑客显然比她还好用。在接下来的五年里,她被金屋藏娇在那人的私宅中,孤鸾则为了替她报仇,甘愿任由王朝贵差遣。那些年她很少见到孤鸾,除了极少的情况下,孤鸾会偷偷趁着月黑风高来看她。没有月光,没有烛火,和黑夜融为一体的黑衣人敲开她的窗户,凭着感觉把那个小姑娘,哦不,炸了毛的小霸王拍在怀里。
孤鸾杀人血是不会溅到自己身上的,可雪晴总能从他的怀抱中嗅到淡淡的血腥气。
每一次,他都会摩挲着她的发丝,在她的耳边一字一句,郑重其事:
“没事的雪晴,相信我,很快就能解决的。”
“很快就好。”
雪晴在黑暗中偷偷把眼泪咽下去,一开口,还是一如既往地,自己听上去都觉得欠扁的语气:
“你可千万别死啊,说了要看着我嫁个好人家的。”
这样的日子与他们而言是稀少的。且不说孤鸾长年在长安,极少回来。更令她绝望的是,那个人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心情好的时候她还能睡睡自己的房间。若是那人一时心血来潮想玩什么花样,她就被扔进不见天日的地下室,满足他某些不能见人的欲望。
直到隆平十一年的八月,她意外从长安发来给那禽兽的邸报中,得知了一场掩埋了二十年的血案。在长久折磨之后的雪晴仿佛看到什么光亮一般,趁着那人不在府中之际,靠着这些年勤修的易容术带上盘缠,她独自一人北上长安城,去了结她二十年的夙愿——
真的是杜家人,还是那位官拜工部尚书的杜松。
应该还加上他那好弟弟杜桓。她要亲眼看到这两个脚踩着西陵氏鲜血的刽子手被钉死在耻辱柱上。
却在长安城某天夜里,一个黑衣人再次敲开了她的窗户。
“雪晴,是你吗?”
窗台上的黑衣人还是一身紧身衣,在雪晴眼中,猎猎长风仿佛真的吹起他的衣袍,似神仙般清风盈袖。那一夜月色很好,他跃入窗台,背后是八月十五中秋的满月,皎白、明亮,且圆满。
第一次,孤鸾很大胆,他俯身亲了亲她的耳垂。
“你看,我说的,是不是很快就能解决了?”
雪晴咬着嘴唇点头,眼泪却再一次不争气地流下来。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孤鸾就知道她为何而来。杜松审判在即,没有人比她更想看到这个当年害死西陵氏全家的恶棍的下场。
虽然严格来说,她报仇的对象应该还算上当年入蜀杀良冒功的张怀恩。
可那时的她,突然不想再继续这样不见终日的复仇。她背了二十年的担子,终于有朝一日可以如释重负地放下。她甚至觉得,那一夜落在她窗台上的孤鸾,带来的不仅是满月的光华——
是希望,是新生,是她人生二十五年毫无选择的漫漫长夜之后的破晓。
难得看到她在他面前正大光明地哭,孤鸾逗她,“那你还想着嫁给别人?”
一句话让雪晴像炸了毛一般捶着他的胸口,“都怪你没能早点解决,我都嫁过一次了。现在好了,以后逃出去也没人要了。”
“我不是人么?”
“什么?”
孤鸾恋恋不舍地掰开怀中梨花带雨的小姑娘,握住她的肩头,一双让江湖上无数人望之胆寒的鹰目染上层层暖意。
“我说,我不是人么?你都说了五年要我看着你出嫁,哪有新娘子出嫁相公不亲眼看着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几乎顺理成章,顺理成章到孤鸾都觉得是不是太快了?雪晴的主动让他无从招架,或者他也根本不想招架。五年了,他违背本心做出了太多肮脏的事,双手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鲜血。他背弃养他长大的师父,背弃授他一身武艺的剑宗,救了一个他觉得值得救的女孩儿。
无悔,无憾,却是真真实实反复折磨压抑的痛苦。
他也累了,在希望即将降临的一刻,真实的疲惫让他无从抵抗她缠住他腰的双手,疲惫到自己高筑的心墙也一点点坍塌。
一抹血色让他沉沦至极的目光刹那间清醒。
他看看床榻上的异色,又看到雪晴身上的斑斑淤青,最终不忍地拉上被子,从背后小心翼翼又无比用力地拥住她。
“雪晴,”眼前的一切让他大概知道这五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于是斟酌着开口,“其实,与其看到你这样受伤,我宁愿你不要守身如玉。一个坑蒙拐骗无恶不作的小坏蛋我都不介意,这些,我又怎么会介意?”
在孤鸾看不到的视线里雪晴一僵,眼泪再一次落了下来。
其实孤鸾想得并不对。
不是她没有那点守身如玉的心思,只是事实是……这五年要让她怎么说?说这些伤都是她自己弄出来的?说她其实嫁了一个不能人事,只会变着法折磨她的变态?说她这些年被灌了些奇奇怪怪的药,被关在地下室里,情难自已到扯自己的衣服,一旁的禽兽就看着她打滚呻吟,有时候甚至会把她锁起来拿着一根羽毛玩弄她?
那时她为了让自己清醒,把自己撞得浑身青肿,严重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块好皮。
有时候她甚至想,如果不是那一点微茫的希望,她早就一头撞死自己算了。
这些话她实在没法说出来。雪晴在被子里踹了孤鸾一脚。
“谁说要替你守身如玉,可把你给嘚瑟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雪晴说话的方式没人比他更清楚。这种时候千万不能呛,本着她进他退,她怒他跪的原则,孤鸾从善如流道:
“你说得对,我确实嘚瑟了。那么雪晴,你要不要让我更嘚瑟一点?”
没想到雪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直接骑在孤鸾身上,“再来就再来,我雪晴还没怕过谁!”
孤鸾仰面朝天哭笑不得,捂着脸都能想象这些年雪晴不变的嚣张上天。他捂着脸笑够了,才放下手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的意思是说,等到杜家的案子判下来,你大仇得报,我就带你走。我们两个人,可以走得悄无声息,去隐居,去游山玩水。”
孤鸾捂脸再笑,“所以你想到哪儿去了?”
现在轮到雪晴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半天没挤出一句话来。最后孤鸾都看不下去了,他故作叹息道:
“雪晴啊,你现在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比之前差了不少呢。”
她的脸色千变万化之后终于停留在气鼓鼓的红,她用力拍了拍身下的肉垫。
“好,你居然敢说我差,我看你待会儿还嘚瑟得起来么?”
云销雨霁而天之既白,雪晴昏昏沉沉埋首孤鸾怀中,喃喃道:
“孤鸾,我想……我不仅想亲眼看到他们的结局,我还想亲手给他们一个结局。”
第九章 成都:意外来袭
如果……没有后面发生的这么多事,他们的结局,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若昭从茶庄出门到坐上马车,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马蹄悠悠辗转,她这些天听了不少,一声一声的,又扎实又空落落地敲击在她心上。
思绪回到她与孤鸾最后的对话上。
十三年前,王朝贵不过是个小小从五品下的内给事,算是昔年陈皇后一手扶植起来。五年前,他也不过一介从四品上内侍。短短三年,他官拜枢密使,独揽内廷大权。孤鸾,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此事于情理大义有亏,孤鸾心知罪责难逃。但在我的角度,这不过是一场交易,我替他办事,他替雪晴查察仇家。最后雪晴大仇得报,只要救出她,我便绝不再与此恶徒为伍。
那是本宫辛辛苦苦翻案翻出来的,不是王朝贵。
这句话在若昭心里掀起一片涟漪,却最终被她压在心头。
那些年在云山,她在闲谈中知晓雪澜曾经历的一场灭族血案。后来她以荐福寺为起点,一条一条线索排查。当年相关者,尤其是事后的获益者,普济、杜松、杜桓等等,一个都没放过,才终于理清此事来龙去脉。最后在去年,趁着时任水部郎中的裴济跟随李世默去河南道赈灾,确保工部尚书后继有人之后,她命人潜入漕渠,掏空河堤,让一场大雨把四十六具骨殖送到了她师叔,也就是刑部老骨头杨文珽的面前,这才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孤鸾不知其中细节,自然以为是王朝贵在其中运作。
她思忖再三,终是换了一个说法。
你就像是一把利刃,指哪儿杀哪儿,太好用了,王朝贵不会放过你的。所以你与雪晴在长安城团聚之后,不出几日,他便再一次以雪晴为诱控制你。为什么你还不明白,还要为王朝贵所用呢?
——我知道,所以只要找到雪晴,我便带她走。可她现在在哪儿呢?我找遍了巴蜀,我找不到她。
你试着找过那个人家中的地下室之类的么?如果他名下房宅有限,又喜这种……虐待之举,最有可能就是在见不得人的地下室里。
在孤鸾的央求下,若昭最终把雪澜凌风虞让等人招到身边,把她仅有初步构想的动手计划安排了下去。
有点麻烦。
若昭坐在马车上,她不敢撩起车厢窗户的帘子,任由透过窗帘的日光朦朦胧胧笼罩她一脸。
她今日不得不提出的只是最粗浅的初步想法,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和李世默商量一下。对一个谋士而言,算是先斩后奏了一把。
她眉间凝重之色愈深,丝毫没注意同样坐在马车中的公孙致和在悄悄打量她。
这个女人……当初节度使府夜宴初见不过是有些花花肠子的机灵,他起初并未当回事。小女人会使些撒娇的小手段讨得身边男人的欢心,也不怎么罕见。时隔数十日,他却愈发觉得面前这人心机与城府之深不可测,
此刻,看她正一言不发地盯着……似乎是窗户的一角窗框?窗外街肆楼宇纷过,日光时明时暗,透过窗帘照在她脸上也是时明时暗,本来容易叫人误会她的脸色阴晴不定。
但公孙致和非常确信,她的神色,始终沉郁、安和,而笃静。
让人心生敬畏的笃静。
他颇为乖觉地没有开口多问她今日见了谁,说了什么,因为他非常确信,以他的水平,从她嘴里定然套不出半点有用的消息,说不定反倒被她套了个牢。
消息已经送回长安了。他鼓励自己,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长安那边有什么关于这个女子身份的消息传来。
直到窗外利剑破空,“咻”的一声扎在马车上。
有刺客!
紧接着,长刀出鞘锋刃直直插入轿帘,公孙致和还未想清楚来者是谁,为将多年的素养让他手比身体还快地拔刀出鞘,将来意不善的长刀挡在尺寸之外。一呼一吸间,公孙致和已经和袭击者们大大小小交手好几个回合。
马车碎裂。
飞扬的木板碎屑顷刻间炸了一地。若昭将事先穿好的斗篷的风帽带上,即使好几次刀锋差点刺向她的脸,她整个动作亦流畅到宛如演练多次而不手抖。帽沿垂落,几乎把她的脸遮了大半,难辨其间神色。
与此同时,若昭前脚离去的赵记茶庄三楼包间。雪澜、凌风、虞让,连同不怎么现身的血魄也站在窗边,俯瞰着鬼街上这一幕袭击的情景。
除了孤鸾,自若昭走后,他就默默消失了。雪澜问起,他只是说想一个人静静。
“真的不要紧吗?天师道那边刀枪棍棒都上了,小姐那边只有一个公孙致和,我担心……”
“雪霁姐姐,我也担心哇!今天我一见到庄主她就跟我说,要我把她来的消息透露给对面同尘客栈天师道的人,为的就是诱使他们出手袭击。我都吓坏了哟痛痛痛雪霁姐姐轻点……”
雪澜站在窗边揪着虞让的耳朵,差点把他扯趴下。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跟我们说,如今你说小姐的意思,是让我们千万不能出手,可看这天师道的阵势,显然是要置小姐于死地。我们就这么看着,真的不要紧吗?”
虞让揉着被揪得通红的耳朵,“应该不要紧的吧……毕竟我们家庄主算无遗策。”
凌风沉默地看着雪澜和虞让这一对姐弟闹腾。从虞让那里,他已经知道所谓风波庄庄主就是熙宁长公主殿下本人,虽然在他的认知中,很难想象这个事实意味着什么。但从自家殿下的角度考虑,长公主是他的谋士,亦是他的姑母。
总之,这个身份格外重要就是了。
所以他也忍不住开口:“要不我暗中接应?刀剑无情,万一出什么事……”
刚刚还在训虞让的雪澜也拧起眉头,训归训,提到正事她还是迟疑思忖再三。
“小姐所作所为,从不是穴来风。如果她不让我们插手,必然是有不让我们插手的理由。就像虞让说的,我们家小姐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我们……暂时还是先看一会儿吧。”
“是吧是吧,雪霁姐姐还说我,你看看你对凌风大哥脾气就这么好,对我就不能善良一点嘛诶诶诶……”
雪澜在下面狠狠踩了虞让一脚。
之前刚被雪澜踩了一脚的凌风见此情景,亦微勾起嘴角。只是他一向表情不多,旁的看来也不过是眉间带了些许笑意。
雪澜其实对每个人脾气都很好,或者换个说法,叫稳重。毕竟当年义宁公主李若昕出嫁,受她之托无论如何也要照顾好若昭,她便跟着若昭从长安城毓安宫到了荒无人烟的云山。当时若昭与风吟尚且年幼,前前后后的操持不得不上心。后来若昭创立风波庄,这内联外通之责自然落到她身上,她更是一根弦崩得紧紧的,丝毫不敢放松。
好在之前有虞让这个弟弟给她欺负欺负,现在加上一个凌风——这段时间她与凌风孤鸾同时打交道,每次都不得不防着这个木头不小心哪里说漏了嘴,偶尔教教这个木头,也挺有意思的。
“虞堂主,雪霁姑娘只是……”
凌风却在此时突然开口,他还不太习惯称呼她为雪澜,叫完雪霁之后又觉得不太妥,只好改口道:
“她把虞堂主当做自己的弟弟,自然不拘着。”
这话听起来怎么像……凌风出面替雪澜向虞让道歉?
这个结论一出,雪澜腾地一下脑子乱成了一通浆糊。这奇奇怪怪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她以前怎么没遇见过?
“那个,凌风大哥,要不我给你讲讲我们庄主,也就是长公主殿下的事,你就知道为什么不出手比较合适了。”
虞让似乎也想到了什么,眼中一亮,随即撇撇嘴。
“雪霁姐姐,你都没和我耐心讲讲我们家庄主的光辉事迹……”
这三人除了虞让,其实都不是什么能闹得起来的人。只是雪澜一向逗虞让逗惯了,不觉有异。但此时凌风偏偏突然掺在其中,让雪澜有些无法控制局面。
好在还有一个真正话少到一句话都不怎么说的血魄。她眯着眼,盯着不远处那辆被砍碎的马车,丝毫不为所动地打断他们三人有些诡异的吵闹。
“月姑娘认可的人,没有点武功,那智术定然不一般。放心好了,不会有事的。”
第九章 成都:一摊浑水(上)
节度使府正厅。
浑身是血的公孙致和垂首跪在厅中,他一身细软蜀锦圆领袍早已经被割得破破烂烂,束发微散,根根须发随着空气中的灰尘张牙舞爪。
若昭则是裹着斗篷坐在一边,她依旧保持着鬼街遇袭时的姿势,双手扯着斗篷把自己抱得严严实实,帽沿垂落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见沉默中微微的抽泣声。
公孙致远破天荒地从赖着的主院出来,优哉游哉在自家弟弟面前踱着步。难得在公孙致和面前底气十足一回,他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致和,你说说,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带着小熙姑娘这样狼狈的回来。”
“不劳兄长费心,等到父亲大人过来,我自会一一禀明。”
说罢,公孙致和便不再说话,任他兄长如何出言刁难羞辱,他都以沉默应之。公孙致远自讨了个没趣,整个节度使府正厅很快又归于死寂。
“公孙致和与小熙姑娘在城北长庆街遇袭。”
李世默和公孙枭听到这个消息,赶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副情景。
严格来说,这是两个消息。公孙致和和小熙出府,是为其一;城北长庆街遇袭,是为其二。
对于公孙枭而言,这其实是一个消息。他有意无意限制宣王和小熙的行动范围,更是派府兵守暗中守在节度使府外面。公孙致和与小熙的行动,他们俩一出门他便知道了。
对于李世默而言,这也仅是一个消息。若昭今日有出府的打算,他昨夜便知道了。她还叫他不要插手,但遇袭一事,担忧之后他却拿不准,究竟是意外,还是若昭有意为之。
毕竟,借天师道之兵入益州、以情人的身份入节度使府,加上长安城里那些算计,她的手段他见识了不少,讲究实用有效,至于形式,完全不拘一格。她什么法子都能想到,遇袭一事过于巧合,很难让人不怀疑是她故意设计的。
两人各怀心思赶到正厅,李世默一眼便望见坐在一旁裹着斗篷的若昭。心下虽有疑虑,身体却比脑子更快。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迈到她跟前,将瑟缩成一团颤抖的她揽在怀里。
“没有哪里伤着吧?”
若昭噙着泪摇头。她埋首他的腰间,一双小手死死拽着他的衣袍不松开。
公孙枭饶有兴致地欣赏这对小年轻你侬我侬。看够了,才迈着比公孙致远更悠闲的步伐,晃悠着走到还跪在地上的公孙致和面前。
“致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今日小熙姑娘说想出去走走,末将见宣王殿下公务缠身,便应了小熙姑娘的请求带她出去。路遇歹人袭击,万幸有节度使的府兵出手,小熙姑娘并无大碍。致和护卫有失,还请宣王殿下责罚。”
一席话说得颇为客观,始末来由连同责任一并陈清,看似合乎情理又无懈可击。
得了自家儿子一个准话,公孙枭话锋一转,便落到至今没抬头的小熙身上。
“如今益州不怎么太平,成都府也少不得暴徒作乱。为安全起见,微臣这才不让小熙姑娘出府。小熙姑娘来唱这一出,可是觉得节度使府招待不周?”
公孙枭此言来意并不善。公孙致和带着小熙出府遇袭,若追究罪责,首当其冲应该是袭击的歹人。万一一个罪魁祸首也没有抓到,当被问责的也不应该只有宣王殿下的人,更何况这个女人,节度使府人尽皆知是钦差的女人。
他绕过公孙致和,偏偏冲着若昭而来,颇有些……指桑骂槐的意思?
若昭埋首在李世默的怀间,一句话也不说,只看见她随着抽泣声微微抖动的肩膀。
李世默尚且不清楚若昭究竟要唱一出怎样的戏,只是感觉怀中人确实哭得厉害,公孙枭言辞间的锋芒又不容他忽视。他拢了拢若昭的肩膀,安抚她平静下来,才略带愠怒地看向公孙枭。
“公孙老将军,此事小熙本是无辜的,如果只是追究责任,老将军当问问公孙小将军。她今日受了惊,没有别的事,本王便先带她回去了。”
说罢,他正欲打横抱把她带她走,突然感觉腰间那只小手用力扯了扯他的腰带。
戏都还没唱完,回去做什么?
她刚刚的沉默,不过是等着李世默说一句要带她走。这句话足够向公孙枭表明,今日发生的事李世默并不知情。既然把他摘干净了,就轮到她来唱戏搅局了。
念及此,若昭从李世默的怀中抬起头,一双望向公孙致和的眼睛皆是水色,泫然欲泣的美目中盛满了委屈。
“公孙二哥哥,你这话小熙就听不明白了。照你的意思,是我求着你带我出去的?”
公孙致和一怔,随即意识到今天整件事中有一个他解释不清的环节——那就是,带小熙出府,确实是他主动提出的。
那是因为他觉得小熙是个突破口,打算以此向宣王殿下卖个人情。万一小熙真的有所图谋,小动作被自己父亲发现了,那他正好拖宣王下水。这府上的水本就浑浊,多一个搅局的说不定得利更大。
他怔住的瞬间,若昭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便接着道:“小熙虽然身份低微,但至少还懂点妇道。小熙还请将军把话说清楚,还小熙一个清白。你敢不敢当着宣王殿下的面说一声,是我求着你带我出去的?”
什么鬼!
公孙致和终于明白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怎样的陷阱,且不说事实是他主动带着小熙出的府。如果他承认了是他主动带的,不啻于当着公孙枭的面承认自己私下勾结钦差。之前李世默早就有意无意对他示好,惹得自己父亲颇为不快。他若承认此事,岂不是更加说不清?
而他一口咬定是小熙主动求的……
这个,怎么听起来,他好像和钦差大人的女人有点不清不楚?
尤其是这个轮椅上的女人一边哭着一边说着“妇道”啊,“清白”啊之类的词,更是让人不多想都难。
这样一来,他先前向钦差大人示好的打算,可就全部打水漂了。
怕不是挖坑给他跳吧?
可一个如她这般没有什么身份地位,一身荣辱皆系于一个男人的女子,担心自己的清白,又确实太正常不过。
这一头若昭哭腔更甚,她几乎是红着眼瞪着一脸迟疑的公孙致和,一边哭一边嚷嚷着,活脱脱像一个歇斯底里的小妇人,和之前公孙致和面前的从容淡漠截然不同。
“你说呀,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呀!”
他迟疑许久,试图在这个非此即彼的选择中找到一个平衡。
但是他的迟疑,其实已经说明了很多事实。
公孙枭看向公孙致和的眼神不太对了。
第九章 成都:一摊浑水(中)
公孙枭先前以为,是小熙主动要求公孙致和带着她出去。可如今这个女人明明白白把这个问题挑出来之后,公孙致和却迟疑了。
这说明什么?
其实是公孙致和主动带着小熙出去的。
这又说明什么?
他当然不会以为是他这个好儿子觊觎钦差大人的内闱,难不成是,公孙致和想出去,故意拉上小熙姑娘作掩护?
可他暗中下的禁府令,只针对钦差一行人,并没有限制公孙致和的行动。他又有什么打算,竟然要带上宣王的人作掩护呢?
跟着公孙枭一同进入正厅的还有杜师爷,他察觉局势有些微妙,尤其是自家主子神色愈发凝重,便低声在公孙枭耳边道:“大人,今晨确实是小熙姑娘想出府,后厨的人、西侧门的守卫都能证明此事。”
“此言当真?”
“当然,”杜师爷继续在公孙枭耳畔低语,“大人让小的盯紧府中动向,小的盯得牢牢的。这些天那个小熙姑娘一直在后花园附近转悠,今天一大早便四处敲府上的侧门想要出去,想来确实是小熙姑娘主动请二公子的。”
公孙枭的神情再一次变得举棋不定起来。他目光在若昭和公孙致和之间逡巡片刻,最后落到还在偷偷抹眼泪的若昭身上。
“小熙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刚刚杜师爷那点小动作在场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只是谁都没听见他们说了什么。若昭见杜师爷向公孙枭低声嘀咕了几句之后,公孙枭的脸色就变了,大致也猜出了几分。
“此事自有定论,何必借一步说话。小熙心里没鬼,不妨在这里把话说清楚。”
“那好,府上有家仆禀报,说今日晨间,小熙姑娘在府上四处问能否出去,后厨也问过,西侧门也问过。此事是否属实?”
“小熙无意否认。只是……”
若昭顿了顿,泪渍未干的眸子有意无意略过公孙枭看向他身后的杜师爷,才赌气一般道:
“不知此事公孙大人究竟从何处得知,小熙今日确实四处问过。但在此之前,小熙见过谁,和谁说过话,不知府上的家仆为何不向公孙大人禀告?难道贵府上下的家仆,说话都只说一半的么?”
今天早上若昭最先见的人是谁?
公孙致和额头上冒出了涔涔汗意。
确实是自己。
说句实话,他连自己都忘记了今早第一次和小熙见面时说了什么。左不过是一些闲话,对了,他还特意笑了笑她,说她不可能出去的。
等等,这一幕若是放在公孙枭眼中……
小熙先见了他,又去四处问能否出府,最后还是由他带出去的。
怎么看怎么像,他唆使小熙四处作为幌子,给外人留下一个是小熙想出去的假象,实际上是他公孙致和有见不得人的谋划。
毕竟,如果小熙真的主动请求他,最后事实上又是他带出府的。为什么不在第一次就带她出去呢?
归根到底,那个叫小熙的女人至始至终就没有明着请他帮忙。是他自己像苍蝇上赶着一般想借此向宣王示好的。
果不其然,若昭见无人反驳,话锋一转。
“今天早晨,小熙是先见了在后花园凉亭中的公孙小将军,才去东侧门和西侧门询问能否出府。这件事情,但凡后花园中长了眼睛的家仆都是亲眼所见。难不成公孙小将军也能否认?”
“今天早晨确实如小熙姑娘所言,可是儿子在第一次见小熙姑娘的时候,她并未向儿子陈明她有出府的打算。请父亲明鉴!”
公孙致和一路追着父亲踱步的方向叩首,以头抢地的的声音咚咚直响。他沾了血的双手伏在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模糊的血手印。
“那便是我第二次见你时请求你的咯?”
也不是。
公孙致和刚迟疑片刻想着如何回答。只见若昭完全不给他思考申辩的时机,又一下子扑到李世默的怀里嘤嘤大哭起来。
“此事已然十分清楚,小熙本不欲与公孙小将军对峙。说起来小熙与外男有这般接触,殿下不会怀疑小熙的清白吧?”
完全不清楚!公孙致和心里暗骂一声,这一锅不清不楚的屎盆子扣到他头上,她倒好,哭一哭便了事了。
这女人就是来搅局的吧!
若昭确实来搅局的。这一招颠倒黑白,活生生把她借公孙致和想出府,演成了公孙致和想出府办些见不得人的事,不得不带上她作为幌子。公孙枭多疑谨慎,只怕早就开始怀疑他这个受到不公待遇的次子了。
她这个局之所以能搅得如此顺利,恰好也是得益于公孙致和有求于宣王殿下。她故意抛个橄榄枝他便接了,那就怪不得她的后招伤人。
所谓有所求,则心有所惑,必有所制。
布局谋事,不外于是。
不过她也不能过于锋芒毕露,毕竟还得在这府中呆上一段时间。她坐在轮椅上只够环上李世默的腰,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昵地蹭蹭他的腹肌,不再多说一句话。
前半场的局我已经搅完了,接下来看你。
李世默轻轻揉了揉她的鬓发,语气中带着一丝破碎的宠溺。与那些真正的有情人相反,只有在人前演戏的时候他才能这般肆无忌惮地抱着她。
一想到这些,李世默言辞中都透着淡淡的心酸。
“当然不会。”
他把若昭圈在怀里,目光淡淡环视周围。公孙枭神色凝重,公孙致和伏地不语,公孙致远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杜师爷则是躲在公孙枭身后一脸鬼鬼祟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刚刚公孙老将军的话本王也听明白了。老将军似乎是……在这阖府上下,下令不让她出门?”
钦差说话,公孙枭还是赔着笑脸,“主要是担心小熙姑娘的安危。”
“那问题就来了,既然公孙老将军下令,小将军也是知道的吧?无论她究竟有没有请求公孙小将军,你都不应该把她带出去。小将军为何要明知故犯呢?”
那是因为她要出去,而我为了讨好她进而讨好你,宣王殿下。
公孙致和心答道。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有心向钦差示好,反被倒打一耙,让他现在里外不是人。
有苦还不能说。
“那么,”李世默不理会此刻公孙致和心中的起起伏伏,“如果不是明知故犯,究竟是谁想出去呢?谁又是谁的掩护呢?”
“宣王殿下句句皆有指向,以您和小熙姑娘的关系,自然向着小熙姑娘说话。”
终于有一个声音在一旁沉不住气。
“杜师爷。”李世默仔仔细细观察了此人之言语风向后,反问道,“你这话句句皆有辩护之意,不也是有指向的?”
公孙枭没说话,他余光扫了扫杜师爷所在的身后——当然余光看不到这个角度。他的目光刹那间闪烁飘忽。
“争执了这么久,这都是次要的。”李世默和了一把稀泥,“本王更关心的是,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袭击节度使府的车驾,究竟是什么人。”
第九章 成都:一摊浑水(下)
也不是和稀泥,相比较谁带谁出去这个他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他确实更关心这件事,毕竟牵扯到若昭的安危。
“这还用说,肯定是天师道的人呗。”
一言不发的公孙致远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冒了个头。
他从舒舒服服窝着的主院里出来,就是冲着公孙致和带宣王殿下的女人出去遇到天师道的袭击,他好从中作梗,借天师道生事。
天师道,那可是他们兄弟间的死结。
公孙枭问:“是北天师道,还是南天师道的余孽?”
“当然是南天师道咯,”公孙致远再一次阴阳怪气地插嘴道,“致和可是率兵灭了南天师道,这样天大的功勋,总会被那些乱党余孽忌恨的吧?”
公孙致和跪在地上皱皱眉头,才把总在耳边叨叨不停的声音隔绝。他声音有点冷,冷中又带点难耐的火气。
“不知,只看见来者身上有刺青,可以确定是天师道的人。”
“你看看你,万幸节度使府兵就在附近,否则以你一人之力,怎敌得过那些暴徒?”
今日公孙致和与若昭在鬼街遇袭,天师道的人虽不多,但来势汹汹,大有闹出人命的架势。说来很巧——不知是巧还是不巧,节度使府兵就在附近,听到动静后纷纷从小巷中鱼贯而出,才助公孙致和消灭这群匪徒。
当然不巧,在场人都心知肚明,那些节度使府兵都是公孙枭暗派跟过去的。
因为心知肚明,公孙致远这句话无人应答。
空气都仿佛陷入诡异的沉默,而就在此刻,李世默清冷疏淡的声音骤然响起。
他每次说话的时候都是含着笑的,也不知道这带笑的言辞,这次是如何给人一种毫无表情的感觉。
“既然确定是天师道的人,那么本王就要找公孙老将军要个说法了。”
李世默顿了顿,“天师道暴徒横行巴蜀,公孙小将军战功卓著,平息了南天师道叛乱。可北天师道威势依旧不减,竟敢在成都城,在节度使府眼皮子底下撒野。公孙老将军难道还要作壁上观么?”
公孙枭眉峰微挑,似乎在权衡李世默这句话的真假。可看到他还不肯松开抱着怀中女人的手,又想到今天那个什么小熙姑娘确实遭遇天师道歹人袭击,宣王殿下冲冠一怒为红颜,要严惩天师道,也是理所应当的。
只是太理所应当了,逻辑顺得让他都有些不安。
可正着想反着想都没什么破绽,公孙枭权衡再三,终是顺着李世默把话说下去。
“杜师爷,传令下去,加强成都城四门的巡查。鉴于此时情况特殊,除节度使上下诸将诸兵之外,过往行人商旅,如刀、剑、弓弩之类的兵器,皆不予带入成都城。违令者,当以附逆罪论处。”
李世默回敬公孙枭以挑眉,“就这些?”
“不够?”
李世默看着他笑,不说话。
公孙枭权衡良久,才字斟句酌缓缓道:
“传令,调集目前尚在益州的剑南军,开赴新繁、新都一线,以备不测。”
新繁、新都皆是益州北部紧邻彭州、汉州的县邑。如此一来,等于剑南道节度使府率先对北方天师道亮出了长刀,足以牵扯整个巴蜀北部局势为之一震。
“既然公孙老将军有这样剿匪的决心,本王就放心了。”
李世默揉揉怀中女子的鬓发,松开环抱她的双手去推轮椅——就在刚刚,他之所以逼着公孙枭下达这样的指令,是因为有些零零碎碎的想法,在他脑中最终连成一条贯通的线。他大概猜出来今天若昭究竟在布一个怎样的局。而他现在急于向怀中这个女人求证。
很急。
“今日小熙受了些惊吓,本王先带着她回去歇息了。还望公孙老将军能履行适才的承诺,对得起剑南道节度使一职。”
公孙枭目送那两人的背影消弭在愈渐深沉的夜色中。半晌,他转过身,看着依旧趴伏在地上的公孙致和。他维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已经许久,身上的斑斑血迹已经基本上凝固,凝成了一块块绛色的污斑。
公孙枭的目光和言语难得一并软下来。
“今日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致和,真的是那个叫小熙的请你带她出府的?”
公孙致和趴在地上不说话,他还在权衡如何取一折中之法。他若说一声是,那他为何不顾父命带着一个被软禁的女人出府?他若说一声不是,那就是他主动带着小熙出去的——
这就更说不清了。
他权衡之后的迟疑,让公孙枭柔软的眼神刹那间复归清明,清冷透彻如冰。
察觉到整个厅中的气氛骤然冷下来,公孙致和霍地抬头,对上父亲那双极少对他温和的眼神,他一时的慌乱无以复加,满肚子里搜罗能应付的词句把这面上的尴尬应付过去。最后不得不硬着头皮宕开一笔。
“父亲,有件事您不觉得很奇怪吗?天师道的人为什么总不放过那个叫小熙的人?在同尘客栈也是,今日城北鬼街也是,难道真的只是因为之前宣王殿下和北天师道人有过节吗?”
“你确定那些人是冲着小熙去的,而不是你?”
不确定。
公孙致和至今不确定那些纹有刺青的人,到底是北天师道,还是被他消灭的南天师道余孽?
又是一个说不清的事。
他再一次沉默,也就在这沉默的空隙间,公孙致远一旁幸灾乐祸的声音再一次不合时宜的响起。
“致和,你就实话实说嘛?都是自家人,有什么是父亲不能原谅你的呢?”
“罢了罢了,你们俩都退下吧。”听了兄弟俩这么多年的吵吵闹闹明争暗斗,公孙枭早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今日骤然再一次听起来,致远的得理不让,他觉得吵。致和的无端沉默——
更是吵得他有些头痛。
他一步一步慢慢踱出正厅,流云虽散,月色已残,地上的月光已经稀薄浅淡到乌青。
对于他的身后事,公孙枭其实心里早有打算。作为巴蜀之主,作为一个父亲,他必须权衡这两个身份的矛盾,必须在这两个儿子之间做一个妥善的平衡。
虽然对每个儿子并不能称之为公平,因为能力与地位有差,绝对的公平就是对现有局势的不公平。
公孙致远为主而公孙致和为将,致和尚有一命可活。
而公孙致和为主致远为将,致远,只怕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春日的夜晚地上是不会结霜的,公孙枭一脚一脚踩在地上,却仿佛听见疏疏落落的碎冰声。
公孙枭发觉身后有人的时候,杜师爷已经站在那儿很久了。
“有事?”
“大人既然觉得有些不妥,为何不……换一个人选?”
当着主君的面议论立何人的大事,非常不妥。不过公孙枭并无恼意,杜师爷跟了他这么些年,忠心耿耿,老人的面子总要照拂。是为巩固人心。
“你今儿个倒是替公孙致和说话。”
杜师爷用力搓着手讪笑,“钦差和二公子之间,小的自然向着二公子说话。至于大人和二公子之间,小的肯定向着您说话。”
公孙枭负手嗤笑,心情放松了不少,见他站在自己身后良久,想是有要事要说。
“怎么,还有要事禀报?”
杜师爷一个劲儿地点头,他环顾周围无人才敢凑上来,就差凑到公孙枭的耳边,压低了声音,讳莫如深道:
“小的听说,有人看见,这次天师道袭击的人中,有……杜宇杜将军。”
这个名字让公孙枭心头一颤。
“谁?”
“杜宇,杜将军。”
“你听谁说的?”
“今日大人暗中派去跟踪公孙二公子和小熙姑娘的府兵回来说的。说有个蒙面袭击二公子车驾的人中,身形特别像征南将军杜宇。您知道,很早我们就听到一些闲言碎语,说杜宇和天师道的人有些不清不楚,这次只怕是……”
杜师爷话没有说完,留下一半让让公孙枭自己想。
作为执掌巴蜀长达二十一年的土皇帝,片刻的讶异之后,公孙枭又恢复了往常的运筹帷幄,像这二十一年以来,甚至更远的处理每一次危机一般,从容不迫,游刃有余。
“有些事情我们也该准备起来了。公孙嘉禾。”
说到这个名字,他顿了顿,眸中逐渐染上诡诈的神色。
“之前商量的事,可以动手了。”
第九章 成都:庭槐寒影疏
节度使府正厅的灯火已经被遥遥抛在身后,若昭终于忍不住伸了个懒腰,揉了揉刚才哭得有些胀痛的眼睛。
“在这些人面前演了大半个晚上,哭得我眼睛都快肿了。”
望见庭中愈渐茂盛的槐树,夜风忽起,木叶摇落,枝头初绽的白花淹没在黑黢黢的树影中。唯有暗香幽幽,与残月同色。
从正厅中半逃出来的两人皆知,到别院了。
李世默没应她的话,只是走到若昭的面前,蹲下,对上那双水色未褪的眼睛,眼底还残留几分拭过的红肿。晚间的风有些凉,他伸手替她把斗篷拉好,又替她理理领口处折皱的衣襟。
沉默良久,他终于说了一句话。
“今日天师道袭击,是你故意谋划的吧?”
若昭本有些放松的心情忽地一滞,就像风筝线扯断了一般心绪忽然就漂泊不定起来。她随即嘴角微微勾起一抹苦笑——果然,在他面前,她越来越没有秘密了。
也罢,本来也没想瞒着他。
“嗯。”若昭再忖,这样的回答有些不走心。也不知是出于怎样的心情,她目光游离到李世默身形之外,紧接着多补了一句,听起来更不走心的话。
“你这么快就猜出来了?”
“嗯。”李世默也如法炮制地嗯了一声。他追着她的目光,悄悄挪动到她的视线之中。
“那我今日的表现,可还算满意?”
若昭的目光终于看向固执地蹲在她面前的人。本来是一句询问,对上他那双澄澈的眼睛,她总觉得他哪儿有些……委屈?不对,也不算委屈。就是有些难受,窝心的难受,连筷子都夹不起来的,无处纾解安放的难受。
“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
李世默不正面答她的话,却自顾自地接着道:
“你今日让公孙致和带着你出去,是因为你觉得可以利用他在节度使府中的不公平待遇,激起他的贰心。故意向他伸出橄榄枝,诱使他顺着你的杆向上爬?”
是啊,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
“而你接着向天师道的人暗中透露了你的行踪,是利用了我当初借公孙枭之手把你救出来,天师道痛失人质的不甘,他们想趁着只有两个人的机会,再一次把你控制在手中?”
确实如此。
见他还想继续说下去,若昭只好不语。
“而你诱使天师道出手的原因,是想借此转移注意力。因为公孙枭迟早要知道公孙致和带着你溜出去的事,到时候他有意问责,你总要找个更大麻烦事让他无暇顾及于你们。
“可一旦天师道在成都城明目张胆地袭击节度使府的车驾,不啻打了公孙枭的脸,也让公孙致远心甘情愿下场搅局。于情于理,公孙枭明里暗里都会针对天师道采取一点措施。你不会算不到这一点,所以——
“你想动手了,比我们设想得更早地动手。”
李世默停顿片刻,见她并无反驳之意,才接着道:
“所以我就只能顺着你的意思,逼迫公孙枭开始动兵。把益州的部分兵力开赴北部与天师道对峙,既是有意分散对节度使府的辖制,方便有朝一日我们逃出生天,更是向汉州的天师道传递消息,告诉他们大战将至,要开始准备了——毕竟,以我们现在几乎被软禁、被隔绝的状态下,很难亲自把消息传出去。”
全对。
若昭大抵知道李世默已经把她的盘算摸得差不多清,只是没想到,每一处细节他都猜到了。
现在想来有些可笑,以她当年在云山暗中调查的结论,三殿下大约是不怎么懂谋略的。所以她花费数年,定下了在长安动手的一个极其详尽周密的计划。
但如今真正打起交道才发现,其实完全不是,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比她想象得要会算得多。
仿佛猜透她的心思一般,李世默也敛容不语。于平地生波澜,他确实不如她。但她只要布局任他来接去解,他未尝不能全猜透她的心思。
也是因为,他了解她。想法不拘一格,落到实处又面面俱到,只有向她这般聪颖而笃实兼具的人方可做到。更为明显的是,谋篇布局总要付出一些代价,而对若昭而言,她最先愿意付出的代价,定然是她自己。
换句话说,如果哪一局以她为饵,那极有可能,出自她的手笔。
她爱惜棋子,爱惜羽毛,爱惜她亲手下的每一步。
却唯独不爱她自己。
这样的沉默已经太久,久得树上槐花都等得有些寂寞了。一朵小白花飘落,蹭过她的鼻尖,慢慢悠悠地落在她的腿上,落在她与他之间那方小小的空白。
若昭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说点什么。
“其实我一开始的本意,只是想借天师道之手拖公孙致远下场,既转移公孙枭的注意力,又让公孙致和腹背受敌孤立无援。这样,我们在节度使府中,才能趁机借助公孙致和的力量与公孙枭抗衡。”
“所以,你就故意诱使天师道的人来袭击你?”
“也不是,”若昭急于反驳,却又不知道自己在反驳什么,大约是被他反问的眼神第一次盯得有些慌乱,“今日我见过孤鸾了。他说……他说了一些很重要的事,前提就是,要求我们尽快提前动手。
“所以天师道的人此时袭击我还多了一重好处,我没有理由拒绝这样的利事。你也看明白了,不然你不会强迫公孙枭现在就动兵。”
她说得过于理所当然,完全没有注意到李世默心下起起伏伏。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郁结在胸中的一口气化作了一句话: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万一天师道的人伤到你了呢?”
若昭听到他这句话之后一口气才松下来,她难得轻松地笑笑。
“不会有事的。其一,公孙致和有求于你,也算是有求于我,当然不会让我出事。其二,公孙枭也不过那些伎俩,他一定会派人跟踪我们的。到时候节度使府兵到,对付天师道好不容易潜入城的几个人,轻松至极。”
说罢,她还故作轻松地摊摊手,“你看,我一点都没有伤到。”
李世默眼中那些无所依傍无所附着的情绪终于凝固成一点,她能在他的眼中看到逐渐聚齐的火,却又被他自己强行熄灭。他憋了许久的一口气,最后不得不以最平静无波的方式释放出来。
“刀剑无眼,万一呢……”
你知不知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有多担心你。我甚至不敢想象,万一你出了事,我会不会疯掉。
在他刹那间明亮执着的眼中,若昭终于知道今夜李世默身上那一种毫无着落的难受是从何处而来。他时时刻刻都在担心她的安危,他不喜她以身涉险,却又阻拦不了她。
说不得,劝不得,责难不得,却又无处排遣的担心。
若昭扯出一个笑容,硬着头皮继续解释道。
“我说了,不会有事的。其一,公孙致和不会让我出事。其二,公孙枭一定会派人节度使府兵跟踪我们。到时候天师道的人……”
意识到她好像把刚刚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她的声音骤然小了下来,最后几个字咽进了肚子里。
两人又陷入一片沉默。
李世默终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起身,推着她的轮椅进了屋子。槐花在夜风纷纷侵扰中落了一片,却再也没有一朵,落入他们之间的天地中。
他沉默地去耳房抱被褥枕头,留下时间给她换寝衣。
等他抱着一团被褥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她穿着一身薄薄的单衣,正在奋力地从轮椅爬上床榻。
他差点忘了,她双腿残疾,如果没有人帮忙,连自己的床榻都爬不上去。就像现在,她没办法直接从轮椅睡到床榻上,只能先从轮椅摔到地上,再跪在床榻边,十指恨不得都抠到褥子中,用两只手奋力把自己的身体撑上去。
一时懊恼,他丢开手里抱着的东西,将伏在床榻边的若昭拦腰抱起。
身体骤然一轻,她在他怀里,突如其来地对视良久。
“我……”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
“怎么不叫我帮忙?”
“对不起。”
又是各自同时开口,却又说了两件完全不同的事。
若昭把目光偷偷转开,率先打破僵局。
“也不是爬不上去。连这些事都让你帮忙,我跟个废人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趁着李世默还来不及反驳,若昭紧接着道:
“刚刚的事对不起,我知道你在替我担心,我总是在按照自己的节奏和方式处理所有的事,没有顾及到你的心思,话说得还有点直,对不起。”
她顿了顿,确认自己该说的道理都说了,“嗯,就是这些。”
李世默再次一时气短,为什么连道歉这件事,她都做的无比顺手顺口,还抢先他一步?
可转念一想,以身涉险的是她,率先道歉的也是她,什么都是她做的,所以他那点所谓的担心、难受,似乎都成了过分的矫情。
再一次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