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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荆玉楚瑧     乱世桃花逆水流txt下载     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章 成都:定不负相思意

    不管身下人如何回应,李世默一手扶着她的柔若无骨贴向自己,呼吸吹开了一缕鬓发,试图向下滑去。

    他想亲她,想在这具身体的每一处都留下自己的痕迹,好像这样就能忘了她也曾与其他人肌肤相亲的事实。

    可当他触碰到她光洁如玉的肌肤时,又不可避免想到当初下手太重落下的青紫。她已经被这个世间残忍对待至遍体鳞伤了,他怎么能忍心,继续给她留下伤疤。

    他的气息,很轻很轻,就像一片羽毛般轻飘飘地扫过她的耳垂,鬓发,却足以搔得身下人一阵酸痒,连指尖都情不自禁微微泛起酥麻。呼吸带来的灼热在凉风习习的夜间尤为清晰,像丝带一样将她越缠越牢,将她推入令人沉沦的深渊中,只能随着他的呼吸起伏求生。

    他刚刚说什么?

    她大脑一片混沌地想。

    他说,“昭儿,我喜欢你。”

    “我爱你。”

    我爱你……

    爱你……

    ……

    他说他喜欢她,他爱她呵。

    终于在反复回想他说的话之后想清楚了这几个字的意思,眼中却比她脑子还要快地蓄上清亮的泪水。随之而来一系列纷繁复杂的心绪又将她的脑子占了个完全,随便一扯都是千丝万缕的愁思郁结。

    这是真的?

    喜欢我,为什么?

    我只是个百病缠身的寡妇啊,为什么?

    你不是喜欢薛瑶么,那她呢?

    我和她,在你心里,是一样的么?

    可她却不敢问,真害怕她问出来,眼前的镜花水月,便碎了。

    她宁愿相信这是一场梦,是上天可怜她十二年来夜不能寐相思成灾给她一个美好的梦。少年心事知几许,谁念经年一梦,兜兜转转,十二年前可笑的总角之诺竟然阴差阳错真的开花结果。纵横交错的生命线肆意蔓延,像命中注定却又荒诞不羁。

    十二年月圆月缺照见她寤寐孤凉的影子,柔淑宫外桃花落地,恍恍惚惚飘落了一纪大梦三千。

    一滴泪也随之滑落,刚好落在他的唇边。埋首她颈间的李世默感受到她的异常,仰头,看见原本如嫣桃娇羞的脸上似梨花带雨。

    “怎么又哭了,嗯?”

    虽是疑问,却没有丝毫的不耐烦。他又捧起她的脸,细细吻去眼角渗出的泪。

    “是不相信这是真的吗?”

    真巧,他每次都能问到她心里去。

    见她无言,他携了她的一只手带向自己。一呼一吸间寸寸向下,分离的片刻,他喃喃问她:

    “真实吗?”

    “现在相信是真的了吗?”

    真实,真实到身上的灼热与内心的寒凉交织折磨,在她的心上撕扯扭打成一场拉锯战。

    停下,快停下……

    他们之间,怎么能这样?

    若昭闭上眼,额上鬓发随着呼吸颤抖。在他沉沦其间时,一只手偷偷从他的怀抱中溜出来,在床榻之外四处摸索,却只摸到床榻下他刚刚蹬脱的官靴。

    “咚”

    她拽起那只靴子,几乎用尽她此刻所能全部力量向着身上人的后脑勺砸去。他还没来得及闷哼一声,便晕倒在她身上。

    那口气终于长长地吐了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世默。

    因为真实,所以是真实地错了啊。

    那只拽着官靴的手无力垂下,连带还未逃离禁锢的紧绷的身体骤然间松下来。

    她瘫在榻上良久,目光紧紧盯着头顶一片玄青的床帏,泪眼朦胧间似是忽近忽远,与窗外的夜色一样云雾开阖不可捉摸。她呆滞地垂下头,无所依傍的目光看到他墨发高束的金簪在安和的夜中实在碍眼,鬼使神差地抽出那只簪子,连带他的头发也散落开来。

    与她的长发交缠在一起。

    他极少用熏香,饶是隔得那么近,她都只能闻到他身上清清浅浅的不同于周遭的气息,似溪水甘冽清爽,还带有一点点浸润书卷笔砚的墨香。最后是浮在面上还带着温意的酒香,让呼吸相缠的夜晚多了几分旖旎的味道。

    那是属于他的气息。

    她双手环上他结实的窄腰,将他的气息抱了个满怀。

    在确定他已经彻彻底底晕过去之后,若昭低头,在他的耳边微喘道:

    “世默,我也喜欢你,很多,很多年前就喜欢了。”

    她哽咽了一下。似乎身上人本就过于疲惫,被敲晕之后陷入了沉睡,他无意识地动了下选了个更舒服的睡姿,停在她腰上的手环得更紧。

    若昭唬了片刻,还以为他醒过来了。闭上嘴巴凝神观察,确认他的确没有醒来之后,她伏在他耳边继续喃喃道:

    “可是我们不能啊,我们之间不能做这些事。我们之间,总要有一个人保持清醒。”

    “你喜欢我,我知道了,这些就够了。我这一辈子能有这一刻,真的就够了……”

    似是说到什么痛苦的事情,若昭又哽咽了一下。

    “……不管你今后还会不会喜欢我,不管你今后如何妻妾成群子孙满堂,只要我活着,便会永远爱你。只要你需要,我便在。哪天你不要我了,我便离开。”

    “逼你走上这条路我没有办法选择,可至少从今以后,爱给你,人给你,我的每一寸身体每一寸骨血,我的一生我的全部,都是你的……”

    阒寂无声的夜里,若昭在沉沉的怀抱中,泪流满面。

    泪尽而夜未央,漏刻滴落溅起的水花映衬着寒夜微凉。若昭僵硬地扭动着身子,觉得这样的姿势睡去实在不妥。她想从他的怀抱中挣扎出来,却被那人的重量和牢牢箍着腰的双手锁住。

    她唯一一只可以活动的手向外摸索着可以依傍的着力点,却在伸出手去之后被窗外吹入的风凉了个激灵。

    脑海中又是一番激烈的交锋纠缠,她最终向心底里那股侥幸妥协。她瑟缩在他的怀抱中,呼吸相闻间心跳随着他的心而前所未有地稳稳跳动,那只不安分的手也逐渐染上他的暖意。

    她想。

    三寸怀抱之外的每一处天地,都实在是太过冷漠凄清。

第九章 成都:枝节横生

    若昭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天大亮,她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未曾睡过如此安稳的一觉。舒服到她恨不得伸个懒腰听见自己骨头咯吱作响,都能联想到春天新竹拔节般的希望。躺在床上赖了一会儿,某个令她头疼不已的习惯准时发作,昨夜酒后发生了什么迅速纤毫毕现地回放在她脑海中。

    天哪!她昨夜干了什么!

    念及此,她下意识环顾四周,别说床榻边,整间屋子里都空无一人。掀开裹得严严实实的锦被之后赶紧瞄向自己身上的衣服,完完整整还是昨夜宴会上的那条裙子,只是脱去了最外层的那件披风。

    昨夜最后是不是什么都没发生?

    为了确定这个该死的问题,她犹疑片刻,最后还是鼓起勇气伸手摸了摸身下的裙摆和床榻,清清爽爽,连多的褶皱都没有。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什么都没发生。

    什么都没发生。

    她瘫在床上,喃喃重复这个结论。

    她把那只探下她身下的手放在胸口,一声一声安稳的心跳仿佛也在重复她刚刚确认的事实。一低头,能隐隐嗅到袖口沾染上他昨夜的气息。

    清溪甘冽而墨香厚重,还有让她迷醉的醇厚酒气。

    昨夜那些她还有印象的事情,都是真的。

    他说他喜欢她。

    她也……把她藏在心里十二年的话伏在他耳边一一诉说。

    真是疯了!

    她捶捶自己酒醒后还有些昏昏沉沉的脑袋,多亏当时还算清醒把他敲晕了,这些话要是让他听见,岂不……

    敲晕……

    若昭想到昨夜那一幕不禁咧嘴苦笑,当时下手没轻没重,也不知道他现在身体怎么样了。

    “风吟!”

    不能再躺下去了,若昭吊着酒醒后还有点哑的嗓子叫了声。话音未落,“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之后风吟伏在里屋的隔板上探出一个小脑袋。

    “小姐你醒了?”

    “你……”

    “奴婢一直在门口。”风吟搔搔脑袋,她想到今晨宣王殿下从这间屋子出去的时候表情颇为微妙,于是忍不住偷偷打量了一下自家小姐,衣衫完整,鬓发虽散开却也不乱。她才敢走进里屋的床榻边。

    “宣王殿下让我就在外面候着,别打扰小姐睡觉,还说让我进来给小姐更衣的时候记得给小姐多穿几件。”

    这就是了,她昨夜几乎是和衣而睡,就这么从被子里爬出去,吹点冷风便要病上几日。

    他真是,细心到让她整个人都是暖的,就像昨夜在他的怀抱里一样暖。

    若昭垂眸脸微红,这点细微的变化自然一点不落地全落在风吟眼中,

    “咳,那个……”

    若昭恍然惊醒,随即云淡风轻掩饰道:“听他的吧,我昨夜裙子未脱就睡了,醒来只裹一件披风确实容易着凉。”

    “啊?啊……”

    风吟微微一惊之后迅速低头给若昭收拾衣服。若昭差不多也能猜出这小丫头究竟在想些什么,只是有些事她解释不清楚,越描反而越黑。罢了罢了,反正风吟也不会多嘴,随她去吧。

    梳洗一通之后风吟推着若昭出门,因为无需应付宴会上的迎来送往,今日若昭的妆扮要比昨日温婉许多。推开屋门,就看见一个清雅的影子负手站在那株白花槐下。

    他闻声回眸,神色悠悠而郁郁,如云清逸如水澄澈的风姿被逼仄在一方狭小的院落中。眉峰明明并未蹙起,却像负了千斤的重担不敢舒展,一双细长而微窝的眼睛清亮而迷茫。隔着几步的距离,像隔了十二年不曾安眠不曾流泪的时光。

    若昭终于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回到最初的起点时又慢慢死去,是那年桃花树下会许诺替她看看外面世界的哥哥,还是那年会由着她从树上跳下来接住她的少年,抑或是那个站在灵溪茶庄执意要夺嫡要去河南道的三殿下?

    不过只是一瞬,他看见她的一瞬,目光随即漾开暖意,刚刚凝在眉间的忧郁似春阳破开云翳顷刻间消散。仿佛若昭的那些联想原本就不存在一般,他还是那个站在树下的少年,无论是白花槐,还是桃花树。

    “你醒了?”

    “嗯。”

    目光相接,若昭又想到昨夜的桩桩件件……

    昨夜……

    她迅速垂下眸子,几乎是同时李世默埋首执壶为她添上一杯碧潭飘雪。

    “天色还早,过来喝杯茶吧。”

    昨夜之事两人心有灵犀一般避而不提。

    在当鸵鸟方面,他们实在有着相似的天赋。

    树下相对而坐,若昭微凉的指尖拢着冒着幽幽热气的碧潭飘雪。她漫无边际地想,等到白花槐开花了,树上当和杯中景致一般,碧叶白花,极致清雅,树上影是杯中景,杯中画是树上花。

    她这么想着,目光流转向树上望去,余光刚好扫过站在一旁不太安生的风吟。

    这丫头紧张的时候总会搓手,有事就是想瞒也瞒不住。

    若昭心生疑窦,“你怎么了?”

    “我……”风吟偷偷瞄了一眼坐在另一头的李世默,把说了一半的话咽下去。

    “没什么事,你暂且不用担心。”李世默面不改色放下茶杯,淡淡解释道。

    若昭又是何许聪明的人,她探究似的在风吟和李世默之间打量一个来回,“你们俩有事瞒着我?”

    “哎呀,我还是照实说了吧。”风吟顶不住自家主子锐利的目光,索性一甩手,把今早李世默叮嘱她的话抛在耳后。

    “今天早上,雪晴失踪了。”

    “什么?”

    “风吟——”

    李世默皱皱眉头,几乎是和若昭同时打断风吟的话。

    若昭抢了个先,“风吟你说,到底是什么事?”

    风吟闷闷道:“我说了,小姐你可别怪宣王殿下。”

    “不会。你先说。”

    “就是昨天晚上,小姐你和宣王殿下刚从宴会上回来没多久,奴婢打水回到自己屋子,发现雪晴有些不正常。”

    “怎么了?”

    “嗯……”风吟一边回想一边在脑中搜罗可以形容的词,“就是她很害怕,躲在床脚里一边哭一边抱着发抖。我问她什么事她也不说,叫她出来洗漱她也不敢,就是一个劲儿催我去找小姐您。有点像……昨天她入府时的样子。”

    若昭难得闪过一丝愠怒,“这么重要的事,你昨晚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去了!”风吟刚刚想委屈一下,随即想到昨夜的事又闭上嘴巴,“那个时候我去正房找小姐你,在外面听到屋里传出一些声音,奴婢觉得进去打搅不妥,所以就……”

    等等,昨天那个时候她和李世默房中的声音?

    回到那个时间段,他们唯一闹出来的动静就是……

    若昭突然想起来那个时候正是他们发现窗外有人听墙角,然后她灵机一动,媚着嗓子上演了一出令人脸红心跳的戏,没想到站在门外的风吟竟然也全听见了!

    难怪她今天一进屋子看她的眼神不对。

    她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起来,这次再不解释就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稳了稳心神,轻描淡写道:“窗外有人听墙角,不得已给窗外那人听的。”

    “哦,这样啊……啊!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风吟急忙摆手,虽然她也不知道她急着在否认什么。“当时我就急急忙忙跑回去跟雪晴说,我们家小姐和殿下在办事,暂时没办法过来,要不等明天一大早再说。后来估计她也是闹得累了,我看她安静下来,就想着到明天也能解决,各自去睡了。没想到今天一大早,她竟然失踪了!”

    说罢风吟还泫然欲泣补充道:“这件事跟宣王殿下无关,是今早奴婢满院子里找雪晴的时候遇到宣王殿下,他知道之后说小姐昨夜累着了,让我暂时先别告诉小姐。奴婢错了,还请小姐责罚。”

第九章 成都:别有洞天

    陡生变故,若昭捶了捶发痛的眉心,昨天雪晴还和她商量好说把她知道的事和盘托出,今日她就失踪了。

    反倒是李世默要淡定些许,他本想替她揉揉蹙起的眉心,却又顾念风吟在此,不得不作罢。目光顺着她两弯远山眉向下落到那杯热气几已散尽的茶水上,才平静道:

    “这件事你先别怪风吟,是我让她先瞒着你的。”

    “雪晴这事……”若昭欲言又止,面对的毕竟是李世默,下面的话她还是咽了下去。

    她此刻只觉得头更疼了,心道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这样。萧岚也是,月汐也是,一个西突厥的奸细明明查得有眉目了,一个前前后后忙了两个月明月楼的事,结果都不和她说一声。虽然她也知道他们是担心她的身体,可她亲力亲为惯了,有些事不亲自盯着总不放心,惶惶不定反倒白白损耗心力。

    “我知道,雪晴姑娘毕竟和阿澜姐有关,这件事你出面处理更为合适。”像是一眼就看破若昭所想,李世默把若昭咽下去的话替她说了出来。

    “今日一大早我就听风吟姑娘说及此事,我便问了关河昨夜是否有可疑的人从前院经过。但他和护卫彻夜执守,并未看到任何人进出。关河办事我向来放心,他既然敢这般说,自然不会有问题。

    “但事实上,昨夜进出别院并不仅仅是雪晴一人,还有一个外人也曾进入过别院,后来却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谁啊?”

    李世默讲得引人入胜,就连站在一旁的风吟都忍不住听入迷地插了句嘴。

    “昨夜听墙角的人。”

    若昭坐在对面幽幽补充道。

    “对。”李世默眼中难得流露出一丝欣喜,他实在分外享受与对面那个聪慧的女子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谈,无比顺畅通透,就好像互相沿着对方的心意想一般。他窃喜片刻,才接着道:

    “那么,昨夜听墙角的那个人又是如何避开关河自由进出的呢?前院不可能,那就只可能从别院的后墙附近进出。而且,因为此人基本上确认是公孙枭的心腹,应当对整个节度使府极其熟悉,就更可以推测问题出在我们都忽视的后墙附近。

    “因此,我刚刚叫关河去检查后墙附近有无墙洞、暗道之类的,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

    听完李世默的分析,若昭情不自禁点头,“确实与我所想基本一致。”

    李世默抿嘴微微一笑,“所以,这些我能处理好的事情完全不需劳你伤神。你想事必躬亲无妨,可心力哪能这样耗。这些琐碎的事,我能做好便放心交给我。至于关河查到了什么,又能分析出什么,这事儿我智术有限,还得烦请庄主费心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李世默极少称呼她为庄主,平素私下相交,以“你我”相称惯了。如今突然一声“庄主”,倒颇有几分调侃之意。

    若昭哑然失笑,他这番话头头是道,别说萧岚月汐他们全然没有讲过,一时间竟叫她也无从反驳。而李世默看着若昭似娇嗔又带点无奈的神情,想到一向言辞不落人下风的她也有这般吃瘪的时候,不由心情大好。

    她真是太可爱了。

    一笑一望之间似有异样的情愫在萌生蔓延,好在关河及时出现打破此刻逐渐走偏的气氛。

    “殿下!末将找到了,后墙根上真的有一个洞。”

    他一脸兴奋又带着佩服神情奔来似向李世默邀功,李世默被关河感染一般也一脸邀功的神情看向若昭。

    “过去看看?”

    若昭抿嘴,却抿不住嘴角的上扬。

    “嗯。”

    关河带路,一行人行至别院后墙根,果不其然此处荒草丛下有一仅容一人经过的小洞。

    此洞生得巧妙而隐蔽,墙根之下挖了一个浅浅的土坑通向后墙之外。坑中皆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从远望去与旁的草丛灌木无异。加之墙体横贯立于浅坑之上,一旁还有关河清出的几块碎砖头,约莫是之前塞在墙体之下隔绝土坑用以掩人耳目。若非一脚踩下去,又若非把隔断的碎砖头清出来,断然看不出此处还有一个能连接院外的坑道。

    李世默看着关河带着几个护卫把荒草清理干净后露出的浅坑,忍不住皱着眉头陷入思索。

    “这么小的坑,能过人么?”

    若昭也在想这个问题,她环顾四周,在场人中也就只有风吟个子最小,便道:

    “风吟,你试一下,看能不能钻过去。”

    风吟得令之后像只机灵的小猴子一般跳到坑中去,她匍匐着身子,手脚并用贴着土坑底,背上紧紧贴着墙根剐蹭了一身的灰土,才从后墙这一头钻到另一头。

    钻过去之后风吟又如法炮制地钻回来,她从浅坑里跳出来,拍了拍身上的土。

    “可以过人,我可以过去。”

    若昭目不转睛地观察了风吟钻过去又钻回来的全过程,她若有所思喃喃:

    “以风吟的个子,才能勉强钻过去……”

    李世默补充问道:“所以昨夜来听墙角的人,是个小个子?”

    “这是其一。其二就是,这样设计的浅坑,有可能一个人带另一个人过去吗?”

    “什么意思?”

    “刚刚你也看到了风吟是如何钻过去的,这样的浅坑,除非主动贴墙贴地爬行,否则很难通过。雪晴的体型与风吟差不多,她要想通过这个土坑洞,必须像刚刚风吟一样爬过去。如果是有人偷偷潜入雪晴房中,把她打晕或者迷晕,是没有办法把失去意识的雪晴通过这个小洞带走的。”

    李世默顺着若昭的话概括道:“雪晴通过这个土坑洞的时候,是清醒的。”

    若昭的表情更为凝重,“我甚至怀疑,雪晴是主动从这里走的。”

    她进一步向下推测——

    “那么,雪晴昨夜到底经历了什么,使得她突然变得无比恐惧,甚至想要出逃?”

    昨夜,在这个小小的院中,能称得上外来原因的,只有那个偷听墙角的黑影。

    这个黑影和雪晴有关系吗?

    若昭没有说出口,也不敢确定。

    她复而又问向关河。

    “关河,从这个土坑洞出去,另一头是哪儿?”

    “回殿下的话,是节度使府的后花园。”

    听闻此语,若昭紧紧盯着完璧无瑕的后墙,仿佛试图通过这堵墙看到对面去一般。

    “你派几个人在这里守着,晚上再把这堵墙彻底封死。我们现在先去后花园看看。”

第九章 成都:稂莠不锄

    节度使府后花园。

    虽说是后花园,但此处的景致实在称不上好看。最多能算是把花、树、草一股脑扔进一个狭小的空间,又装模作样设了座凉亭供人歇息。景深、布局、格调无一处有章法可言,自走廊绕过前院步入后花园,不说一步一景,纵使站在视角尚佳之处,高低杂乱而疏密无序,尤其是庭院构图重心涣散,使观者赏之不能心静。

    “军旅之人的后花园,都是这般……”

    由着李世默在身后推她,若昭坐在轮椅上打量这后花园,移了多步换了不知道多少景,她最后还是忍不住幽幽叹道。

    好在室外终比束于狭小的院中疏朗开阔,若昭的情绪也变得难得放松起来。她回眸,看向面冠如玉的李世默,风抚鬓发,望之清淡悠远,远比园中任何一处景致都赏心悦目。

    “你说公孙枭真的贪了许多银子么?怎么也不请个行家里手捯饬捯饬这后花园。”

    李世默抿嘴,“我们进不得他的主院,只怕那里才是秘密不少。”

    公孙枭也在这后花园中,言谈间他带着一众侍从迎面而来,双方粗粗见礼一番,公孙枭也不客气道:

    “宣王殿下和小熙姑娘昨夜可还睡得安稳,今日怎想着到微臣这后花园中?无奈微臣琐事缠身,不能陪殿下一赏这园中好风光。”

    李世默微微颔首致意,“公孙老将军心忧民事,乃巴蜀百姓之福。老将军先忙,本王在此处走走,权当散散心。”

    “这哪行?”公孙枭转头朝后花园中叫了声,“致和!过来带着宣王殿下和小熙姑娘转转。”

    着了常服的公孙致和不知从哪出闪了个身冒出来。见礼之后,李世默故意挑起话头问道:“怎么不见公孙老将军最得力的杜师爷?”

    “嗐!”公孙枭满不在乎地一挥手,“那小厮昨夜喝多了在宴上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扰了殿下宴饮的好兴致,微臣已经罚他思过去了。”

    此话真假李世默并不敢妄下断言,他只是浅浅宕开一笔道:

    “昨夜宴会安排殊为妥当,杜师爷功劳不小,多吃几杯酒并无大碍,公孙老将军倒是苛责了。”

    昨日夜宴安排得一点也不妥当,以烈酒设诱,最后杜师爷又唱了一出哭座的戏,真是想不怀疑节度使府上的险恶用心和各派斗争都难。只是李世默说话一向神色诚恳,似是把心窝子都掏出来一般,倒让公孙枭挑不出错。

    “殿下谬赞,待微臣回去宽恕他些时日便是。”

    两人一番虚情假意的推托,若昭听得有些疲累,便无所事事四处张望。无奈这园中景致并不宜人,她也无心赏玩,日光慢移而园中景色飒飒,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答话显得着实尴尬。

    公孙枭正欲告辞,却在此刻,忽的一个黑影闪过,只见一丛碧绿的矮冬青冒出一团灰不拉几的东西朝着若昭的轮椅撞来。李世默在若昭的事上向来身体比脑袋快,他刚大步上前挡在若昭面前,便被这个灰团子撞了个满怀。

    他第一时间回头看向身后的若昭。

    “你没事吧。”

    “没事,这是……”

    若昭神思甫定便看向撞入李世默怀中的影子,她满面的惊疑让李世默也不由转回去看和他肩膀一般高的东西。

    这是一个人,更准确地说,从他,还是她?的装扮中,很难辨别这是个人的模样。个子很小,看起来皱皱巴巴又可怜兮兮。一身磨了毛的土灰色布衣,浑身上下都沾满了泥点子。发辫尽散,一绺一绺垂在脸上和耳边,泛着黏糊糊的油光,似乎还被剪子胡乱绞过,发梢如狗啃得一般参差不齐。

    “这是家妹。”公孙枭面上虽闪过一丝尴尬,说起这个不速之客倒是一脸坦然,“从小受了些刺激,脑子不好使,疯掉了。”

    公孙枭的家妹?

    若昭脑子转了转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公孙枭年近半百,这小姑娘怎么会是他妹妹?

    等等,难不成这是……公孙成业的女儿?

    世人皆知前剑南道节度使公孙成业并无子嗣,临终前为阻挠朝廷插手剑南道节度使的安排,认了比自己只小几岁的府将孙枭为义子,让他袭了剑南道节度使的位置。

    没想到公孙成业竟然还有个女儿!

    “呵呵呵呵,”那女子像是回应公孙枭的话一般,她一边呵呵傻笑着,一边伸出沾满泥污的手,不由分说就糊上李世默的脸。

    “哈哈哈真好看,让我来给你画个更好看的大花猫。”

    李世默赶紧抓住她作乱的手腕,似乎是得知面前这个被乱发遮住脸的人是个女子,他心头闪过一丝不适,余光偷偷瞟向若昭,不动声色把恨不得黏在他身上的人推开。

    “姑娘,抱歉失礼了。”

    “哈哈哈哈!”这回笑的是公孙枭,他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殿下不用和她客气,她本就是个疯子。”

    正说着话,后花园另一头突然传来一声高呼。

    “嘉禾,别乱跑!”

    这个声音李世默和李若昭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毕竟之前的两个月在绵州汉州,几乎日日都在打交道。

    话音未落又一个人影闪过,在李世默推开她之前把那个衣衫褴褛的小姑娘抢过来抱在怀里。

    果然,或者说,竟然是——

    “杜宇将军,”公孙枭高高站在一旁哂笑道,“你怎么连自己的人都看不住,惊扰到殿下,还不赶紧谢罪。”

    杜宇紧紧抱着怀中那个脏兮兮的小丫头,令李世默震惊的是,他第一次在那张嬉皮笑脸油嘴滑舌的脸上看到某种认真、执着、而压抑到难以遏制的情绪。他蹲下来,比那疯丫头还要矮上半个脑袋,整个人因为这种难抑的情绪,鼻头如风箱翕动,呼吸都粗了几分。抱着小姑娘的手青筋暴起,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众目睽睽之下,杜宇还是紧紧搂着怀中不知世事的疯丫头不肯放手,却在公孙枭的威压下,颤颤巍巍冲着面前的四个人跪在地上。

    “末将看守失职,请殿下和公孙将军恕嘉禾无理冲撞之罪。”

第九章 成都:嘉禾不茂

    此言一出,若昭和李世默面面相觑,两人对视的目光中满满都是难以置信。

    他们和杜宇打交道不少,对此人之放浪不羁之八面玲珑之无赖嘴脸深有体会。既然能从容游走在节度使府和天师道之间,那他们所想杜宇之处事逻辑当以自保为上,能韬光养晦就绝不露锋芒,能暗中渔利便绝不会舍己为人。

    而如今,他居然为一个疯丫头下跪了。

    向他最痛恨的公孙枭下跪。

    好在李世默逐渐练就一副处事不惊的好皮相,他与若昭迅速收回了惊讶对视的目光,淡淡道:

    “本王并无大碍,杜将军请起。”

    公孙枭本来还打算假托琐事之名退到这后花园的舞台之后暗中观察,此时杜宇带着自己的妹妹突然出现,他便顺势下场亲自为这出戏开个头。

    “此乃微臣义父的嫡女,公孙嘉禾。与杜将军颇为交好。”

    果如若昭所想,乃公孙成业之女。

    可如此说来,公孙成业去世于绵州水患那一年,也就是若昭出生的承光二十二年,距今已过二十一年。就算她是公孙成业的遗腹子,那她此时至少应该二十岁了。

    这么一个小不点又皱巴巴的小姑娘,竟然已经二十岁了?

    而且就公孙枭最后一句话的口气,似乎这杜宇和公孙嘉禾的关系,还颇为暧昧?

    公孙枭见众人皆不说话,便故作神秘兮兮地解释道:“这丫头命苦,刚出生父亲就去世了。十岁那年一场大病烧坏了脑子,从此之后就像疯了一样,不说话,一天到晚盯着人傻笑,也是最近几年才多说两句疯话……”

    “公孙老将军。”

    李世默终于忍不住出言打断公孙枭绘声绘色的描述。他难耐地皱皱眉头,按下心中的不怿。公孙嘉禾本就有疯病,当着一个生来就失去父亲又失心疯了的可怜姑娘,毫无顾忌地说出这些话,就算她可能听不懂,也着实不妥。

    若昭的目光则是一直盯着面前的杜宇和公孙嘉禾,因为公孙枭没发话,杜宇带着嘉禾不敢离开,只能牢牢护着这个小不点站在原地。只见杜宇蹲下来,仰着脑袋用自己的袖口一点点耐心拭去公孙嘉禾脸上的泥点子,又用另一只袖口把她糊得满手的泥擦净。

    大约是一只耳朵听到了公孙枭在一旁口不择言,杜宇拽着公孙嘉禾的手轻颤了一下,随即又更用力地摸了摸嘉禾油津津的头发。

    “嘉禾不怕,有哥哥在,永远都不要害怕,记住了吗?”

    那种神情,很专注,很真诚,很郑重,褪去了杜宇曾经身上一切浮在面上令人作呕的油腻和工于心计的算谋,有如承诺字字千钧。

    难不成这些年杜宇一直不敢对公孙枭明面上动手的原因竟然是——

    公孙嘉禾?

    一个从小就疯了的女人?

    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那一头公孙枭和李世默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便带着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离开了。公孙枭离开后,公孙嘉禾就像松了一口气一般,她嘟着嘴巴,短小的手指头指向后花园那棵最高大的槐树。

    “树,树,糖果!”

    杜宇爱怜地伸手蹭了一下嘉禾瘦得快没有一点肉的小脸,“好,哥哥去摘,去给你摘树上的糖果。”

    杜宇爬树的姿势很笨,他双手八爪鱼般牢牢攀在树干上,屁股却厥得老高,就像一只一拱一拱向前蠕动的毛毛虫。

    无论是剑门关截杀还是汉州德阳城外的伏击,李世默不止一次见识过杜宇的身手。虽然比不上行走江湖的剑客,但在从军之人中绝对算得上武功上乘身手矫健之人。没想到,爬树的姿势,竟然如此滑稽可笑。

    公孙致和带着李世默和李若昭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李世默终于忍不住发问:

    “杜宇不会爬树吗?”

    “会。”公孙致和像是想起什么一般,不由地暗自冷笑一声,“很久之前吧,杜宇第一次见到公孙嘉禾的时候,她也要树上的糖果。杜宇像猴一样嗖嗖嗖爬到树上去,拿着自己准备的糖果冒充从树上摘的,跳下来给了公孙嘉禾。

    “结果公孙嘉禾非说那糖果是假的,不是从树上摘的。因为她说她每次从树上摘糖果都要摔下来,杜宇没摔下来,所以糖果肯定不是从树上摘的。”

    嗯?这都是哪儿跟哪儿?

    公孙致和看着这两人惊异的表情,淡淡道:“还有更匪夷所思的。当时嘉禾把那把糖果扔到地上,说不是树上摘的不吃,她就只能吃地上的泥土了。说完她就真的把杜宇塞给她的糖果扔掉了,趴到地上就开始很草根附近的泥土,一边啃一边哭着往下咽。杜宇哪见得这场面,装作笨手笨脚又爬了一次树,装模作样从树上摔下来一次后,才又一次在树上摘下糖果送给嘉禾。从此以后,这样的场景经常在后花园中见了。”

    公孙致和言辞之间都对公孙嘉禾流露出深深的不屑,严格来说,公孙嘉禾是他父亲的义妹,当是他姑母辈的人物。只怕是这失心疯了的丫头在府上不受待见,是个人便可直呼她的大名。

    就像配合着公孙致和的说辞一般,只听得花园那棵大槐树传来“哎哟”一声。果不其然,杜宇直挺挺从树上摔了下来,后背朝地,结结实实在地上砸出一声闷响。

    “哥哥好棒!”

    是公孙嘉禾拍着巴掌在四脚朝天地杜宇身边欢呼雀跃。

    自从杜宇在入益州之前和他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之后,李世默就觉得杜宇和节度使府还有渊源是他不知道的。昨夜公孙枭遣散他人之后硬攒了一个家宴,却偏偏留下杜宇,更是让他疑窦陡生。

    眼下正是解决疑惑的大好时机,他虽关心嘉禾这个可怜小姑娘的身世经历,但问出来终究不妥。倒是正好趁此机会打听打听杜宇。

    “杜宇经常留宿节度使府,就像昨夜一般?”

    公孙致和侧目,看着李世默微微挑眉。

    “殿下既然对杜宇将军如此感兴趣,站着多辛苦,不如借一步说话?”

    说罢,他抬手示意后花园中央的凉亭,就像笃定李世默会跟着他一般,不再继续说话,只是耐心等着李世默的回应。

    若昭顺着公孙致和的手看向那个凉亭,青石搭就的四角单檐歇山顶,不饰金粉彩绘,确实普通平常。只是此亭位于后花园中央,地势略略比其他处要高,四处通风而无碍,总让她有一种不放心的感觉。

    这种四周空落落而无所依傍的感觉也来源于她对整个节度使府,对公孙枭,对公孙致和的不放心。依着公孙致和刚才的意思,似乎是打算和李世默谈点什么。

    他想谈什么呢?若昭打算这一局亲自下场。

    于是,她便撒娇似的扯扯李世默的袖子。

    “殿下既然对那杜将军这么感兴趣,还不如直接过去问他呢。昨夜小熙本想敬公孙二哥哥一杯酒,却被殿下抢了个先,今日小熙要给二哥哥敬茶,殿下可不许拦着我。”

    嗯?

    李世默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就明白了若昭的意思。他顺着她的话道:

    “好,都听你的,今日你便去给公孙大哥敬茶吧。”

第九章 成都:情有独钟

    节度使府后花园的凉亭中,李若昭和公孙致和相对而坐。

    “昨日夜宴本来打算敬公孙将军一杯酒,今日以茶代酒,权且弥补昨夜的失敬,请公孙将军见谅。”

    公孙致和听闻此言脸上微微闪过一丝诧异。在节度使府的斗争中,他已经练就超乎寻常的敏锐和小心。他很快捕捉到若昭话中的信息——她不再称呼他为“公孙二哥哥”,取而代之的是殊为客套的“公孙将军”。

    更明显的是,面前这个小熙姑娘的声线已经完全不同于夜宴上的软糯,而是淡淡的,褪去所有旖旎的颜色,音调很低,比绝大多数女子都要低,低得他心里莫名一凉。

    公孙致和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我感觉,现在我面前的小熙姑娘,和宣王殿下面前的,不太一样?”

    若昭抿嘴轻笑,她目光看向凉亭外不远处正在嬉闹的公孙嘉禾和杜宇。日光融融,一男一女的欢笑是她入巴蜀以来听到的最欢乐的声音,如刺破终年不散的巴蜀烟瘴,春阳普照。

    李世默则是安安静静站在一边,就在若昭决意亲自应对公孙致和的时候,她曾低声叮嘱过他,“别离杜宇太近。”

    他正一字不落地贯彻她的意思,立身负手于矮木丛中,看似融入这幅画里却又游离之外。只是在公孙嘉禾跑着跑着跌倒的时候,伸手把她扶起来。

    似是察觉看向他的目光,李世默微微转头向凉亭中的她看去,粲然一笑比她眼中一切光芒都要明亮澄澈而温暖。

    若昭轻咳一声,趁脸上红晕渗出来之前赶紧转回目前的茶局中。

    “人生在世,总要有些傍身之技。小女子生来残弱,能得宣王殿下如此爱重,自然不仅仅只有所谓撒娇发嗲的本事。这个解释,公孙将军可还满意?”

    “那这么说来,小熙姑娘当真不止是宣王殿下的情人这般简单了?”

    若昭端起茶杯,目光浅浅杯中落在蒙顶甘露幽幽散开的热气之上,不置可否。

    公孙致和自顾自地笑起来,“昨夜家父设宴,百般试探小熙姑娘的身份,小熙姑娘应付裕如而不露丝毫破绽。怎么今天就迫不及待自己说出来了?不怕我告诉家父,宣王殿下可就危险了。”

    “不,你不会。”

    若昭放下手中上好的青瓷杯,蒙顶甘露,蜀中数一数二的名茶。所以这节度使府究竟有多大的财力绝不能看面上的东西,越是细节之处越能见真相。公孙致和如此不得志,尚能随手以顶级品相的蒙顶甘露待客,那公孙枭平日的生活呢?

    “今日公孙将军百般寻个机会想和宣王殿下聊聊,所为何事?小熙心里不清楚,将军心里不清楚吗?所谓穷则生变,人在走投无路之时,遇到可能的机会总想着试一试。将军在节度使府究竟是怎样的境遇,以至于到了生变的地步?从这个角度说,将军也算有求于宣王殿下。我不给出一些回应,岂不是白白辜负了公孙将军一番损耗的心力么?”

    公孙致和既不承认也不反对,只是轻笑道:

    “我竟从来不知,小熙姑娘的口才如此之好。”

    “多谢夸奖。”

    公孙致和脸上闪过一丝邪笑,“小熙姑娘生来残了双腿,宣王殿下还把姑娘当做宝贝,看来是床上功夫不行所以嘴上功夫好?”

    呵,这倒是一语双关。

    男人一个个都这样么?三句话离不开这些东西?

    昨夜公孙枭也是,今日公孙致和也是。

    和夜宴上故作羞红了两颊嗫嚅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完全不同,今日的李若昭听闻此言实在是面不改色无动于衷。

    “其实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你说这床笫之间的事吧,明明是男女皆乐在其中。可到了明面上,男子总想着以这些东西羞辱女子,非要在口舌上逞一时之快。公孙将军你说是不是?”

    不等公孙致和回应,若昭好整以暇继续道:

    “公孙将军说出这些话,无外乎想像昨夜令尊大人羞辱我一般再次羞辱我一遍。趁着小女子羞惭之际,好在接下来的谈话中占着点上风。只可惜,我实在没有兴趣再演一遍。只怪公孙将军实在没什么本事,想不出新招。也难怪——”

    若昭顿了顿,目光直直刺向对面人的眼中。

    “你这一辈子,都只配活在你父兄的阴影下。”

    最后一句声音更低,低得一字一句刚好敲击在公孙致和心上。虽是低,却又轻描淡写,仿佛茶余饭后闲谈一般不足挂齿。

    公孙致和似被戳中什么难言的心病,心上扎扎实实一阵刺痛,连带他浑身一颤,坐下握拳的手死命攥紧才不至于失态。他本想着像昨天父亲一样堵住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的嘴,哪能想到被她反将一军?

    倒真是小看她了。

    公孙致和换了个策略,以退为进道:“你想知道什么?”

    “公孙嘉禾和杜宇,”若昭换了个说法,“公孙嘉禾是令尊大人拴住杜宇的一条锁链么?”

    “应该是吧。”

    “什么叫应该是?”

    “小熙姑娘刚刚也知道了,公孙嘉禾是十岁那年突然失心疯的。很奇怪的是,杜宇第一次见嘉禾是在几年后的节度使府,那时候嘉禾已经疯掉。不知为什么,从第一次见面起,杜宇一直很护着她。”公孙致和顿了顿,“这件事,家父也想不通。”

    “他们之前见过?”

    “应该不会,嘉禾自出生就几乎没有踏出过节度使府。而那第一次见面,就发生在这府中。”

    “那是杜宇第一次进节度使府吗?”

    “不是,他曾入府与家父商量过要事。”

    “地点呢?前厅还是主院?”

    “都有。”

    一问一答几个回合之后,就连公孙致和也忍不住笑了,“没想到小熙姑娘竟让如此关注这样一个,嗯,情情爱爱的故事?”

    那是,事出有异必有鬼,若昭心下记住这个疑点,一贯云淡风轻的面上只是顺着公孙致和的疑问换了一个话头。

    “到了后来,节度使大人认为此事可以大做文章,所以借此制衡杜宇。你们就不怕杜宇这些行为,都是为了让你们放松警惕装的么?”

    “不是没有过。然而事实上,自从把公孙嘉禾牢牢攥在手里后,杜宇确实勤勉安分了许多。之前他讨伐西南夷,曾经因为战术布局之争和家父多有争执。而自从遇到嘉禾之后,就连让他放弃西南的根基,迁往东北六州这样的大事,杜宇一声都没吭。”

    “那你为何不挟持公孙嘉禾,从而令杜宇与你达成联盟?”

    公孙致和第一次露出苦笑,“小熙姑娘以为我不想么?正是因为嘉禾是牵制杜宇的王牌,家父对她的控制已经不能用严格二字来形容了。”

    他偏头,指了指若昭从一进节度使府就注意到的主院那座高耸的塔楼。

    “你看见主院里那座高台了么?

    “那可不是家父用来藏宝的,那座高台,就是关押公孙嘉禾的地方。”

    若昭目光略过凉亭的飞檐,看向那一座如囚笼的塔楼,唯有顶楼的一圈窗户可容天光照进。可以想见,对于这个能轻易操纵杜宇的砝码,公孙枭定然不允许她出丝毫差错。

    窗户?对了,在他们初见之前,杜宇不止一次的来到过节度使府,公孙嘉禾完全可以从顶楼的窗户看见他。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就算公孙嘉禾曾经透过窗户见过杜宇,并不能解释杜宇为何第一次见她便心生怜爱。

    难不成真的只是可怜这个小女孩儿?

    可杜宇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可怜的女孩子这世道最不缺,他为何偏偏可怜一个公孙嘉禾以至于甘愿被公孙枭拿捏,甚至不惜向仇敌下跪连尊严也不要了?

    还是解释不通。

    “你跟我说说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吧。”

    “第一次?”公孙致和不由的轻笑,面前这个小丫头该不会真的以为,通过他的讲述就能想清楚杜宇和公孙嘉禾的事吧。他和他父亲这些亲历者都想不通,她又怎么可能想通呢?

    罢了,大不了费点口舌,就当是向宣王抛出橄榄枝示好了。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公孙嘉禾所住的高台封锁还没有如今这般严格。也就在杜宇和家父在主院议事时,公孙嘉禾突然从高台中跑了出来,像疯了一般冲进主院的议事厅中。家父只是介绍了嘉禾是他义妹,从小失心疯了。杜宇却当个宝一般把她护着,后来就有了树上摘糖果这件事。”

    若昭不可思议,“就这么简单?”

    公孙致和看着面前刚刚还淡定自若的女人突然吃惊,心下难得扬眉吐气。他松快地点点头。

    “就这么简单。”

    “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两三年前,哦,今年是隆平十二年了,那就是三年前。隆平九年。”

    “几月几日?”

    “好像是……五月?几日记不清了,大概是上旬。”

    “后来杜宇就像发疯一般护着公孙嘉禾了?”

    公孙致和点头,“确实是,发疯一般。”

    “他们后来见面多吗?”

    “不多,杜宇本来就有自己的民事军政要处理,自然不可能绵州益州两头跑。之前公孙嘉禾每十日便可出来放风一次,后来家父发现可以通过嘉禾辖制杜宇,便对嘉禾严密的控制,极少再让她出那座高台,除了见杜宇以外。”

    若昭暗忖,确实不可能太多,毕竟杜宇还得跑汉州天师道呢。

    见小熙姑娘不说话,公孙致和又补充道:“每次见公孙嘉禾的前夜,杜宇都会在节度使府主院中一间厢房宿下,昨夜最后算是我公孙家的家宴,杜宇却能留下来也是这个原因。宣王殿下似乎对这个问题颇为感兴趣,便当是末将送给宣王殿下的见面礼。如何,小熙姑娘如此聪慧,可否想出些什么?”

    若昭摇头,确实想不通,也难得遇上她想不出所以然的事。

    尤其是把深情、专一等等诸如此类的词语和杜宇联系在一起的时候。

    “这件事,恐怕真得容小女子与宣王殿下商量。”

第九章 成都:争饼笑绿媛

    早间与杜宇公孙致和各自一番对谈之后,李世默着手开始询问各州县民事要事。他这两个月流落剑州龙州绵州汉州,整个剑南道北部的大体情况差不多有个底。加之他又是个及其细致且耐心的人,各州县地方官说辞中一有疑点他便问,一问便是一整天。

    再次回到别院中已是晚间,春风送暖,也送来槐花初开的点点清香。若昭靠在正房的窗边点了盏油灯,埋首手中的书册,左手还拈起一块茶花饼,吧唧吧唧咬了两口放下,却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舔舔手上沾的酥皮屑。

    他一进门就看到这幅画面,在漂泊无依的巴蜀中平白生出几分归家的安逸。他想,那些朝臣们,晚间归家是不是也是这般景象,妻儿在侧,岁月静好。

    妻儿……他想到这个词,眉间微微一动。

    “看书的时候就不要吃东西了。”

    虽是指正,李世默的声音和那盏烛灯一般温柔,让人听来倒像是……丈夫教那爱使性子的小妻子——

    丈夫。爱使性子。小妻子。虽然他们哪一点都不符合。

    “嗯?”沉浸在白卷墨字中的若昭脑袋还有点晕晕乎乎,她不自觉把指尖上最后一点沫儿舔干净。她抬起头便看见李世默踏着门外照进的月光而来,下意识赶紧把停留在嘴边的手放下,满脸都写着“你进来怎么不敲门啊”的嗔怪,又羞又怯地瞪了她一眼。

    “我饿啊。”

    李世默呼吸一滞,随即强迫自己平复了如灯烛跳跃的心思。

    “白日里就吃了点粥,晚上自然饿。怎么不多吃点?”

    “那时候我饱啊。”

    李世默哑然,这小姑娘讲起道理他怎么总是反驳不了。

    “那我差人去做点粥,把书放下慢慢吃。”

    “不要。”若昭倒是把书乖乖放下,“要吃甜的,粥不甜,每天都吃得我很痛苦。”

    李世默再次哑然片刻,“茶不甜,你倒是很喜欢?”

    “喝的和吃的,当然不同。”

    “那以后粥里给你放点玫瑰糖?”李世默无比顺手地走到她对面坐下,“这个饼很好吃?”

    “也不是,肯定是比不过长安城灵溪茶庄的茶饼,但凑合。”

    灵溪茶庄,这个地方于他们俩而言都有着特殊的意义,从某种程度上,那是他们的人生真正开始互相纠缠的起点。可换句话,这四个字也在无声地提醒他们,灵溪茶庄中的相处方式才是他们正确的关系。

    而不是现在枕在巴蜀这一方虚幻的梦中。

    有点难受。李世默想。

    “那我尝尝。”

    他伸手顺走若昭咬了两口就放在小碟中的那块茶花饼,更加顺口地沿着若昭的牙印咬下去。

    “诶,别……”

    若昭大窘。

    “我只是尝尝,吃不完一块。以你每次喝粥时那点小鸟胃,一块也吃不完。别浪费了。”

    理是这个理,但怎么听起来……好像怪怪的?

    “好啦!”若昭深呼吸,新鲜的空气让她沉溺书卷的脑子清醒了不少,“我知道,读书时不可饮食。读书人,书是最宝贝的东西,那是万万不能沾上食物茶水之类的。所以你看我都是用左手吃的,书上一点都没沾。”

    说着她还张开左手五指伸到他面前,指节如玉剔透,他能在她食指上看到舔过之后亮晶晶的痕迹。

    不能再胡思乱想下去了。

    李世默在心里拼命甩甩脑袋。

    “今夜窗外还有人吗?”

    “没……”若昭今夜一直在窗边坐着,确实没有动静。加之关河把墙洞堵上,更不可能有人进得来。

    不过,还提这事做什么,昨天还不够窘迫么?

    昨天夜里,昨天夜里……

    若昭闷闷地想,他喝醉了,看来是真的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真好。

    真好啊。

    “今日与公孙致和聊得如何?”

    李世默倒像是不识得她在恼怒什么一般,话锋一转便转回到正事上。

    “啊……”若昭愣了愣,旋即调整此刻脑袋里的东西,才跟上李世默急转弯的步伐。

    “先说雪晴吧。这件事稍微好说一点。

    “依你今日之见,雪晴是清醒着走出去的,排除存在于传说中的巫术蛊术外,只有一种可能,她是主动逃走的。”

    立刻投入正事中的若昭翻脸比翻书还快,让李世默闪过片刻恍惚。好在这也是他的目的,便点点头道:“对,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那么,究竟是什么东西,或者说是一个怎样的变动,在昨天那个特殊的时间节点,让雪晴突然陷入极度恐惧之中,并且还生出要走的心思?”

    昨天那个特殊的时间节点……

    若昭没明说,两人实在是想不懂都难。

    “昨夜听墙角的人。”李世默突然恍然大悟,“对呀!别院后墙的那个土坑,我们之前谁都没有注意到,而雪晴要想从那逃走,说明有人告诉过她,或者她之前就知道了。”

    “对,你所提出的两种可能,前者指向昨夜听墙角那个人与雪晴的关系,后者指向雪晴与节度使府,也就是公孙枭的关系。在我们暂时不明白这两种可能的关系时,我们不妨大胆假设昨夜雪晴经历的过程。

    “昨夜,舟车劳顿,并且本就在节度使府门前受惊的雪晴窝在东厢房。没想到一个黑影意外找到她,对她说了一些话,并且告诉她该从哪儿离开。雪晴陷入了恐惧和惊吓之中,夜里趁着风吟熟睡之际,偷偷从后墙根溜走了。”

    “等等……”每次和若昭一起探讨问题,李世默想来有问必提,“恐惧难道是装的?”

    “应该是真的。”若昭想到昨日午后入节度使府门之前雪晴突如其来的担惊受怕,实在不像是假的,便接着道,“如果她铁了心想走,她没有必要装得很害怕,反而会惊动风吟。而且当时她对风吟说的是找我,只是因为阴差阳错没有见上一面罢了。也许……”

    若昭长叹,“当时的她真的是惊惧交加,又无助又害怕。她想寻求帮助,却举目无亲,最后只能听从那个令她害怕的人,或者是让她忌惮的公孙枭的意思,偷偷离开了。”

    李世默看着若昭锁住的秀眉,知道她心里又将雪晴失踪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她……总是这样,总觉得万事万物皆与她有关,什么罪责错误都要往自己身上扛。

    念及此,他赶紧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过程我认同,但雪晴与听墙角那人的关系,和与节度使府的关系,这两个不是一个指向吗?难不成昨夜听墙角的人,不是公孙枭派来的?”

第九章 成都:此情有异

    “我们被这个先入为主之见束缚了。”

    若昭进而解释道:“我们一开始觉得,暗中潜入别院,定然是对节度使府极其熟悉之人所为。在这个条件下,我们最先想到的人便是公孙枭。但想想昨日夜宴,再想想今日在后花园中的场景,你会觉得节度使府中只有公孙枭这一支势力吗?”

    此一思路打开,李世默顿觉豁然开朗。“也有可能公孙致和的人?”

    “对,确实可能。”

    “那杜宇呢?”

    “杜宇可能性不大,一来他对我们已经很熟了,偷听没有必要。二来据公孙致和所说,杜宇来节度使府的次数不多,除了见公孙嘉禾之外,他基本不宿在节度使府中,对于别院的构造,甚至未必有我们清楚。哦对,公孙嘉禾的事情待会儿再解释。”

    “确实……”李世默再三思忖,他的思路开阔之余又增添了更多细节上的东西,“我还有一个想法,那个人偷听,和找雪晴,未必是同一个身份下的两种行为。公孙枭对你的身份好奇程度是最强烈的,偷听的这一行动可能出自公孙枭的授意。而带走雪晴,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若昭拊掌,“正是此意。”

    继而她接着道:“如果我们暂且假定这两个行为都授意于公孙枭,那么雪晴现在一定在公孙枭的控制中。由此推断,我们今日后花园中见面,我们和公孙枭对于雪晴一事当是心知肚明。我们不问,是心里没底。公孙枭没说,你觉得,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在故意试探我们?”

    “嗯?”突然被问到,李世默诧异,“问我?”

    若昭更诧异,“不然呢?”

    平日里两人问答,若昭或有提问,李世默有想法便直言,权当是互相探讨精进,流畅自然到理所当然。只是,这件事他还并没有想通,突然听到提问,竟生出一股幼时入阁读书被先生提问的拘谨敬畏。

    李世默千回百转挤出一句话。

    “嗯……是老师提问学生考核功课的那种吗?”

    说完便觉得大窘,耳朵根不知道是烛光照得还是怎的,都有些微微泛红。

    怎么回事,他在她面前经常手足无措的习惯,真是改都改不掉。

    “不是,”若昭哭笑不得,“你想哪儿去了。我也正好没什么头绪,所以想听听你的看法,甚至是感觉也行。”

    “我的看法……”李世默收拾好刚刚一闪而过的窘迫,“今早在后花园中,你也在场,他并未提起任何关于雪晴的事,关注点全在公孙嘉禾和杜宇身上。”

    “对。今晨之后你还见过他吗?”

    “今日我向各州刺史问政,有一段时间他在场,并没有任何异常。我确实不知,他是有意回避,还是真的不知情。”

    “你的感觉,”若昭又反复强调了一遍,“因为我们现在毫无解释的办法和途径,而你今日是见过他次数最多时间最长的人。所以我想知道,你的感觉,甚至是直觉,能给我一点点方向就好,只要方向,一点点方向。”

    “我……”

    “感觉”一词,实在是过于玄妙。感觉的敏锐准确与否,来源于对此人深入骨髓的了解,对局势整体走向与细枝末节极其精当的把控,而这些,都离不开在政坛官场上数十年的磨炼摔打。

    若昭觉得自己确实强人所难了一点。

    看着若昭近乎执着央求的眼睛,他闭上眼,默默回想今日与公孙枭打交道的每一处细节,包括他说话的方式、眼神,每一句话背后可能的意思。

    末了,他才睁开眼道:

    “我觉得,只是觉得,他不像是装的。”

    仿佛这样说还觉得太过抽象不确定,李世默连同自己的分析一并说出来。

    “既然他费大功夫让雪晴逃出去,说明雪晴在他眼里不是小事。既然不是小事,就算他再怎么隐瞒掩饰,总要有一两句话暗示、或者警告我什么。再不济,刻意地回避也是有痕迹的。但我今日确实不觉得,公孙枭有什么异样。”

    “雪晴失踪和公孙枭可能无关……”若昭垂眸喃喃这句话。

    “那公孙致和呢?”李世默打断了她的喃喃,“你今日早晨和公孙致和聊了不少,有发现什么吗?”

    “我和你对公孙枭的感觉一样,没有一丝异样,太过平常。”

    “总不可能是公孙致远吧。”李世默苦笑,“难不成是他之前看上了雪晴,结果那小丫头跑了。昨日偶然遇见便拿着手中的砝码派人强抢?”

    李世默说着暗自闪过一丝庆幸,公孙家大公子那个性子还好没看上他家昭儿,要是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抢他的人,只怕真的会提前打起来。

    若昭不知眼前人的小心思,只是哭笑不得地咧嘴,“说不定还真有可能。”

    雪晴这条线索走进了死胡同,两个人也都不是个认死理的主儿,随即换了一个话题。

    “今日公孙致和与你在凉亭说了什么?”

    “杜宇和公孙嘉禾的一段……奇情。”

    说着,若昭便向李世默把今晨公孙致和与她说的故事一一道来。

    李世默越听眉头拧得越重,“看来,杜宇是真有把柄落在公孙枭手上。”

    “嗯?此话怎讲?”

    “入益州之前,杜宇讳莫如深地对我说,公孙枭此人,善于拿捏他人把柄为己所用。即使府将对他稍有牢骚,也不得不听命于他。当时我还问他,是不是也被公孙枭用同样的手段掣肘。他只是说,到了节度使府,可能会遇见……‘她’。”

    “没说是谁?”

    “没说,连是男是女都没说。”李世默苦笑,“我越问他,他还越故作神秘。”

    若昭也拧起了眉头,这件事疑点太多,又涉及杜宇,是她在整个巴蜀下得最重要的一枚棋子,远比雪晴让她头疼。

    “看来这个‘她’,就是公孙嘉禾了?”

    “应该是。”

    “可是我跟你……却有不同的看法。”

    李世默向来从善如流,“请讲。”

    接下来的话有些不妥当,尤其是对着李世默这般重情重义又心思澄明的人。若昭心下七弯八折一通,还是硬着头皮道:

    “那我就直言了。我无意对疯病者心生歧视,只是以常理推断……杜宇一个正常人,对一个第一次见面就已经疯疯癫癫的女人,产生一种呵护至极乃至不顾一切的感情,不太可能……”

第九章 成都:缘起缘灭

    “因为她有疯病……所以不太可能么?”

    这次心下有些难过的是李世默,他虽同情嘉禾生来无父、幼年疯病的经历,可这个常理,他又确实难以反驳。

    他目光沉沉地抬头看向面前那个轻描淡写的女人,却只见她眼神淡然,如不起一丝涟漪的镜湖。他想问她,在你心里,因为疯病所以不太可能被人喜欢。那你是不是也会觉得,身体或心理上一旦有了缺憾,便不会拥有他人的喜欢了?

    比如,腿残?

    心中的刺痛一下子被放到无限大,他从未见过如她一般自信飞扬,却又低到尘埃里自卑的人。

    朝夕相处两个多月,他慢慢看明白了,她其实是一个自卑又自弃的人。因了那双残疾的腿,那一生束缚在轮椅上动弹不得的命,刻在骨子里的卑微让她总觉得自己比旁人低贱几分,总觉得自己不配得到喜爱。她总爱说“对不起”,总在一次又一次两害相权时,都理所应当地选择伤害自己的身体,来换取另一个筹码。

    两人相爱,本来应当是平等的,一方一旦因为身体缺陷的缘故,便碍于所谓的“不配”而不得不付出更多。他甚至在想,她可能根本就不会真正爱上谁吧,她背负的东西已经够多了,还要让她继续承担相爱中付出更多的那一方——

    这样的枷锁,太重了,她背不动的。

    但她确实又没有说错什么,他爱上她,并非第一眼,而是这两个多月,甚至一年多的经历纠缠而生的某种感情,敬重、倾慕、怜惜、惊绝……

    可第一眼,他会爱上她么?

    六年前他从桃花树下接住那个拽着红绳的精灵般的女孩儿时,会爱上她么?

    不会的,且不说他那时心里还有个薛瑶,或许看到她腿残,心里的那个门槛说不定都会提高些许。

    多残酷的现实啊。

    他把尖刀直直刺向自己的内心,一片一片剖割至鲜血淋漓。殷红的鲜血漫地,都是他下定决心护好她照顾她一生的承诺。恍然间大梦清醒,她却依旧烛影摇曳的另一端,浅笑嫣然。

    若昭不知他心下刚才经历了怎样的阵痛,只是看他沉默多时,不由问道:

    “怎么了?”

    他咬牙吐出一个字。

    “没……”

    若昭苦笑,当是以为重情义的他不信她所说的,便组织语言重新表述一番。

    “我打个比方,杜宇第一次见公孙嘉禾的情景和今日你见她差不多,你会突然对她心生爱意到不顾一切的地步吗?”

    这怎么能比较?

    当然不会,我有你啊。李世默想。

    若昭话说出口旋即意识到不妥,赶忙补救了一句后来才意识到更不妥的——

    “差点忘了,确实不会,毕竟你有……”

    毕竟你说过,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话说到一半若昭突然语塞。

    他有谁?

    她能说她自己么?昨天醉了酒都能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把他打晕,今日难不成还要把这个问题明明白白挑出来?

    “有谁?”李世默不死心地追问了一声。

    “……薛二小姐。”

    兜兜转转,若昭终于吐出了这个名字,如释重负,逃离生之苦痛奔向死亡的如释重负。

    可她没想到的是,李世默的回应居然是——

    “你是让我守一辈子活寡么?”

    若昭睁大眼睛,都没有想清楚他这句话究竟是何意思?只是下意识地木木答道:

    “不会。”

    心头骤然又生出一股烦躁之意,又来又来,一次一次地,不累么?

    我只要那句话就够了,真的就够了,知道你爱过我,无论时间长短,就当是告慰十二年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不用一次又一次告诉我还陷在一个死局里出不去。

    她心一横。

    “反正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不可能的,杜宇和公孙嘉禾的关系应该不是我们所想的最简单的一种。”

    李世默垂眸,终于放弃了这场无谓的争辩。

    “那你觉得呢?”

    “因为公孙嘉禾不可能出府门,所以排除他们之前见过面的可能后还剩两种解释:其一,公孙嘉禾根本就没有疯,杜宇看出来了,并且想以公孙嘉禾为内应,他对公孙嘉禾的好无非是想让她变成砝码给她保命。其二,公孙嘉禾真的疯了,杜宇也没爱上她,但他需要交给公孙枭一个把柄让他放松警惕咳……”

    带着气说了一大堆话,若昭的声音到最后只剩下将咳未咳的哑音。

    李世默闭眼,就算面前的她装傻又不领情,可他还是控制不住地担心她,担心得自己的心都随着她的咳嗽声颤动。

    他倾身上前,大掌慢慢抚着她的背,因为隔得太近,醇厚的声音将她笼了个完全。

    “你说的对。”

    若昭复而再叹,“你还是不信我。”

    “我信你,只是此事,未尝没有其他解释的可能。”

    “世默,”若昭突然把抚在她背上的手拉开,抬起清亮的眸子,郑重其事地对他道:

    “人其实很卑劣的。没有无私的爱,爱本身就是两个人的呼应。爱之源自本心,本心亦是私心,所谓爱另一个人,不过是自身感情的需要罢了。更遑论专情二字,不就是在对方身上汲取自己恰好缺失的东西吗?杜宇如果不是为了从公孙嘉禾身上获得一些什么,他犯不着这样。”

    就像我爱你,不过因为你是我那年的阳光,偏偏在我最绝望的时候照了进来。恰好的光芒,恰好的时机,从此之后,无论哪一束光线,都不及你在我生命里熠熠生辉。

    “那你又如何解释杜宇为公孙嘉禾做的这些事?”

    “因为付出也是汲取。或是他为了达成目的的付出,或是单单为了满足自己付出的欲望。都是私心。

    “因为源自私心,越是真爱,便越会牵绊自己。情之一字,最为烧心,反反复复来回折磨,铁打的身体和意志也会变成病去抽丝。所以我有时候在想,以色侍人不好么?爱过无心不好么?为君者三宫六院真只是为了绵延子嗣?因为他们不需要软肋,需要无心呵。

    “缘起则聚,缘灭则散,花开花落终有时。我觉得这样,就很好。”

第九章 成都:云开月明

    所以,放手吧,就算现在不放手,未来我们越陷越深,出不去了,就不像如今这般还能互道一声珍重便可一笑而过。

    我所要的不过是一个结局,祈求了十二年的结局,我不贪心。

    一点都不贪心。

    李世默还保持着刚才被若昭拉开抚在她背上一只手的姿势,却不知是烛火飘摇吝啬予他一点光芒的缘故,整张脸蒙上一层颓唐的灰色。他转开目光,看向屋中深浅不一的阴影,笑亦是凄恻的。

    “那我问你,打个比方,若你遇上心仪之人,难道你不想与他白头偕老相伴一生么?”

    他言辞恳切而语气缓缓,仿佛当真是在和她讨论一个学术或者时局问题一般。唯有连君父之讳都忘了避开的拙劣,暴露了他此刻急于争辩以至于心绪不宁的状态。

    想啊,做梦都想,发疯地想。

    可是我能怎么办?

    她有时候想,或许是她上辈子拯救了全世界才在今生遇上这如若彩虹的斯人,又或许是她前世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才让她陷在这般感情与礼法的困境中动弹不得举步维艰,挣扎至死。

    若昭再叹。

    “你跟我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

    她亦语重心长言辞恳切,“如果巴蜀之事顺利,你背靠的就是整个剑南道数十万军力,东宫之位指日可待,更遑论宣政殿之上……”

    “所以?”

    所以你不可能只守着一个人,更不被允许把心放在我这儿。

    若昭迟疑的刹那,李世默轻轻拍拍她的肩膀。

    “你累了,我们不讨论了。睡吧,我陪你。”

    “世默……”

    “那我累了,我想睡。你陪我。”

    这样的聊天确实无法进行下去,他们都不知从哪一个关口开始忽然把话头引向十万八千里之外。若昭木木地打量了一下正房里屋中的一张床榻,想起来一个更加令人头痛的问题。

    “怎么睡?”

    昨夜醉酒是个意外,他们俩挤在一张榻上,今夜总不可能还是那般。

    李世默像是早有准备,“我去耳房那边搬铺盖枕头,地上凉,你睡上面,我睡地上。”

    若昭恍然间被抱上那方窄窄的床榻,眼见得他去耳房收拾了一床被褥铺在塌边的地上,复而转身进去抱来一个枕头。

    窗外月华霜重,羞见枕衾鸳凤。他抱着一个枕头微微垂眸,一步一步踏着斜白的月光走到她的面前。

    面容似玉又更像月光——若昭心里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些比喻都用滥了,还是不能描摹此刻他的温润沉凝。唯有手中抱着的那只殷红缎面的枕头,牵扯出关于枕头丝丝旖旎的遐想,和他周身的气质截然相反。

    听着牛皮皂靴的厚底在地面蹭过轻微的摩擦声,她整个人的脸又开始泛红。

    “怎么了?”李世默抱膝坐在地砖的床褥之上,和往常每一次长谈一样,目光相平,视线相接。

    “我……”若昭恍惚片刻,她总不能说刚刚想到的都是些什么吧。脑中飞速旋转之际,突然想起来她今夜本来迫切想知道的事。

    “你之前是不是说阿澜姐,找到了?”

    李世默也才突然想起来,便把凌风对他说的话,包括如何遇见雪澜、雪澜和谁在一起,遭遇了什么等等,一五一十对她说了一遍。

    若昭却越听越吃惊,刚刚的绮思一下子飞到九霄云外,讶异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随即光芒愈渐明亮,眼中愈渐神采奕奕顾盼神飞。

    “你说谁?阿澜姐和孤鸾在一起?那个人是阿澜姐的妹夫?”

    李世默不明所以地点头。

    若昭不敢相信地又问了一遍。

    “秦岭剑宗的孤鸾?”

    “是啊。你认识?”

    电光火石之间,若昭已经将之前所有的蛛丝马迹连缀成线,许多看似毫无关联的细节也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她早已抱定打持久战的准备,只是没想到柳暗花明来得如此之快。一时间她竟泫然欲泣,眼中亮晶晶的光芒愈发盛大而灿烂。

    “我知道了,关于雪晴的事我全部知道了!”

    刚刚还在与她争执的李世默此时也笑吟吟地看着她。他虽不明白她究竟想通了什么,只是那副神色飞扬的脸就足以让他心动不已已至无法转移开视线。

    眼中有星河,人间极致璀璨的星河。

    若昭突然抓住李世默的肩膀,兴奋地摇晃道:“世默你太棒了,你说对了,你的感觉完全没有问题,雪晴失踪,确实与公孙枭毫无关系。

    “而且我也明白了雪晴为什么要说自己的仇人是公孙枭。

    “我都明白了。”

    “嗯,我就知道你可以。”李世默专注地盯着她眸中的光彩,一句旁的话也不多说,只想把这眼底的明亮多看两眼,贪婪地多看两眼。

    “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见见这个孤鸾。世默你能联系到他吗?”

    “孤鸾不一定可以,但凌风可以,我明晚在别院放个记号,他看见之后会过来的。”

    “那就好,”若昭逐渐归于冷静,那双泛起粼粼波光的眸子亦逐渐冷却如深水寒潭,“等等,暂时先不用,我想先见见虞让,他在益州四处查访差不多也有一个多月了,我需要听听他刺探到的东西再做决定。”

    “好。”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们甚至可以比想象中更早地回到长安。”

    “好。”

    若昭注意到旁边这人光顾着抱膝盯着她,便也无奈娇嗔一句。

    “好什么呀?”

    我说的话你听明白了嘛?

    “你成竹在胸,难道不好嘛?”

    “你……”

    若昭竟噎了半晌,李世默趁此空气凝滞的片刻,握住她那只放在他肩膀的手,轻轻塞回被子里。

    “想通了就暂不必伤神,今夜先睡,明日听你一一道来可好?”

    “哦。”若昭面朝里慢慢躺下睡去,取下发簪之后她长发如瀑,发梢的丝丝缕缕顺着床榻漫溢下来。

    李世默双肘枕着脑袋躺在地上,一偏头便看见漫下的长发,恍惚间想起她昨日躺在榻上微眯着双眼,乌发四散,面色潮红。

    肤白、唇红、发墨,强烈到极致的色彩反差。

    那画面是诱人的,连带散在榻边的乌发也是诱人的,垂落在他眼前,顺着这发梢一路向上便可触及她的脸她的眸。

    无声的邀请。在他眼里。

    月光清亮,照得发梢微微泛白,似拂了霜一般染上清寒之意。他伸手,试图融化凝在她发梢的碎冰。不知是他的指节按奈不住,还是她发梢如丝如缕缠住了他的心?

    他正欲凝神抚上落在他眼前的发丝,那乌瀑却突然一转,取而代之的是若昭伏在榻边露出一张小脸。

    唬得他赶紧把手收进被子里。

    “世默。”

    “嗯?”

    偷香差点被抓住,李世默感觉后背冒出了涔涔的湿意。

    若昭却完全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却趴在床榻上冲他嫣然一笑。

    “忘了对你说了,谢谢你。”

第九章 成都:生存唯艰

    雪晴的问题若昭心里倒是基本有谱,剩下的就是……

    公孙嘉禾与杜宇。

    此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杜宇和公孙枭家里一个疯丫头的爱情故事,工于心计的男主角为了女主角甘愿受制于人,走投无路不惜截杀朝廷钦差,剧情曲折离奇到可以加入风吟被窝读物话本子清单。

    若昭本来无意深究这个问题的始末缘由,无奈杜宇这步棋对她太重要了。当初他向李世默面陈截杀钦差的原因,一方为家为民的慷慨陈词说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却唯独不说他还有个女人在公孙枭手上。既已决定合作,还藏着掖着这笔事,想让人不怀疑他的用心都难。

    她入巴蜀以来第一次对杜宇这个人有点看不透了。

    思来想去,趁着李世默出去继续忙他的正事,她便坐在了后花园的凉亭中,心下一言难尽地看向主院高台那一扇纸窗。油纸糊的窗户透不出丝毫的光,一如公孙嘉禾终日幽闭不见天光的人生。

    一时难过幽幽一叹,却听见主院中传来“哐啷”一声巨响,紧接着骚动声大起。隔着一堵院墙具体内容若昭听得不太真切,直到她在主院外听见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公孙嘉禾!

    主院中除了她能一下子哭成这般还有谁?

    意识到情况不太妙,若昭二话不说让风吟推着她去拍主院连通后花园的侧门。门内凶神恶煞的侍卫明晃晃的长矛就戳在若昭眼前,。

    “干什么的?”

    “听到里面有公孙小姐的哭声,过来看看。”

    “去去去,外人不允许进这院子不知道吗?”

    “哭成这样肯定不是小事,军爷拜托了,这丫头可怜,你们这些大老爷们不方便,让我进去看看,保证劝好了也不耽误你们的事儿。”

    若昭坐在侧门口,和风吟一起抵住侍卫正欲关上的木门,字字焦虑急迫。可毕竟公孙嘉禾精神不太正常,这样的动静一闹,是大是小她其实也说不准。只是她骤然响起的哭声实在太过惨烈,嗓子嘶哑和着鼻涕一吸一耸的声音,原本清亮的女声都变成了撕扯开的破抹布。

    趁侍卫迟疑的片刻,若昭再苦口婆心地劝道:“军爷拜托了,行个方便……”

    “小爷的家事,是哪个不要命的也要管?”

    另一个声音骤然响起,男声。与其说是粗犷,不如说是被什么东西堆叠得有些哑。和那个凄厉的女声相比,实在是倨傲跋扈得有些格格不入到令人不适。

    “公孙将军。”

    来者正是公孙致远,堵门的侍卫原本嚣张得不成样子,见他便也忙送不迭地行礼。若昭如今寄人篱下,自然也跟着勉强躬身致意。

    他扶了扶有些下垂的腰带,手上像沾了什么恶心的东西一样离身体远远地掸了掸。

    “哟!这不是小熙姑娘吗?不好好陪着宣王,来这儿做什么?”

    若昭不愿与他纠缠,她目光绕开他像堵墙一样肥壮的身体,努力向院中望去。

    “小熙刚刚听见公孙小姐的哭声,实在很惨,想进去看看劝劝这姑娘。”

    “哼!你知道什么?”公孙致远俯下身捏着若昭的下巴,他满手不知道沾了什么东西,触及若昭下巴的一瞬间,一股凉津津油腻腻的触感从两个指头相触的地方蔓延上身,让她浑身都泛起鸡皮疙瘩。

    若昭下意识想躲引起了公孙致远的嗤笑,他喷出的热气混着早上吃过的裹了蜜的炖肉和隐隐不散的蒜味,若昭满脸都沾了油糊的气息。

    “别装得跟个贞洁烈女似的,你不就是个娼妇吗,没有点下三滥的手段宣王能看上你?”

    听到这话,风吟差点没跳起来,却被若昭藏在袖底的手轻轻拦住。

    “公孙将军。”若昭凝住呼吸,缓缓吐出一口气道,“你辱了小女子我无妨,这番话落到宣王耳中……”

    若昭话音未落,一声尖叫骤然传来震得她一边耳朵一颤。

    “我咬死你个坏人!”

    还是那个黑黢黢的影子,饶是若昭已经习惯了公孙嘉禾顶着一头乱发不由分说地杀出来吓人一跳,尖锐的声音还是刺得她头皮发麻。黑影一下子扑到公孙致远厚实的身体上,又是扯袖子又是四处乱踢,最后抓起他的手腕就咬。

    “去你个疯子!”

    公孙致远毕竟力气大,一脚照着公孙嘉禾的肚子踹过去。公孙嘉禾一个还没他胸口高的弱女子被这一脚踹得飞起,重重地摔在地上滚了两个跟头。

    “我饿,你这个坏人不给我吃的……”

    “诶……”

    若昭刚想从中协调,公孙致远一脚下了狠心一般照着她的腰踹去。一脚下去,抱着脑袋的公孙嘉禾痛得在地上呜呜地翻滚。

    “别以为杜宇罩着你小爷就不敢教训你了,来人给我打,打不死就行。”

    “公孙将军!”若昭一个坐在轮椅上站都站不起来的人,在侍卫恨不得虎到她脸上的长矛面前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小姑娘在地上一边滚一边哭,哭得她心忧如焚,只得从旁劝阻道:

    “此事何必闹这么大动静,嘉禾她被关在高台上,你贸然把她揪下来打一顿,令尊大人知道了……”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公孙致远连她的话都懒得听完,“你给小爷看清楚了,是这个疯女人,今天早上把瓷瓶从高台上扔下来,差点把小爷砸死。小爷教训她那是家事,犯不着你一个外人插手。”

    这些都是什么事?

    若昭心里扶额,虽然她早有准备,嘉禾自小失心疯,和她相关的事大多无逻辑可寻。骤然遇到这样无厘头的事,还是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救命要紧救命要紧啊,她脑中一边飞快想着措辞,一边瞟了一眼被三个侍卫拿着鞭子团团围住的嘉禾。“啪啪”的鞭子声抽扭滚在地的小姑娘身上,一鞭子下去那小姑娘便不知是呻吟还是呜咽地闷哼一声,她心里都凉了几分。

    “公孙将军,此事按你所说虽是嘉禾不对。可按辈分,她是令尊大人的义妹,是你的姑母。谅在她还年幼,又神志不清的份上,暂且放过她一命吧。”

第九章 成都:暗度陈仓

    “姑母?”公孙致远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她和我有关系吗?”

    确实没关系,公孙枭是公孙成业的下属兼义子,公孙嘉禾是公孙成业的亲女,血缘上毫无沾亲带故。加之公孙枭本人比公孙成业其实小不了几岁,他的两个儿子都比嘉禾年纪大。

    呵,说来确实讽刺,这些姓孙的明明白白占了公孙家的姓氏,还占了公孙家的府邸,最后把真正公孙家的小姐关起来这般折磨。

    “纵使血缘上毫无关系,但如今你们都姓公孙,说到底都是一家人。你口口声声说公孙小姐与你无关,这话落到令尊大人耳中,你看他会不会认你这个说法?”

    “你……”公孙致远噎了半口气,最后才意识到面前这个女子不过是个上不来台面的情妇,这才底气十足起来。

    “反正这是我的家事,与你无关。”

    若昭轻笑一声,突然一脸讳莫如深地冲公孙致远招招手,示意他凑过耳朵来听。

    她笑声轻蔑,神情更是不屑一顾,大有一副你不过来我就不说的样子。公孙致远有些恼怒,明明知道她是在故弄玄虚,可偏偏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想凑过去听听她到底想说什么。

    “公孙将军,你那个弟弟的本事比你大不少吧?”

    “你……”公孙致远本就不太情愿过去听,如今听她一开口就是这句话,又噎了半口气。

    “这是我的……”

    “对,这是你的家事,我管不了。但是——

    若昭顿了顿,嘴角微勾,声音压得更低。

    “你就真的不好奇,为什么令尊大人一定要立你为世子,还要把剑南道交给你么?”

    公孙致远皱皱眉头,觉得面前这个女子嚣张得可恶。可这话正好戳中了他的某些心事,便也不得不耐下性子继续听。

    “父母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何缺憾,往往会在子女身上加倍弥补。这个道理,你应该是明白的。”

    所以?

    “因为他得位不正,所以无论如何也希望自己的儿子不要重蹈覆辙。你是嫡长子,不论你资质如何,他都会立你。”

    所以?

    看到公孙致远还是一脸困惑的样子,若昭心里扶额再叹。

    这孩子不是资质平庸,是真的傻。

    她继续颇有耐心循循善诱道:

    “所以,这一切都说明了,他分外忌惮自己不过是义子的出身,也极其不愿意他人提起他其实并不姓公孙。而如今你说你和公孙嘉禾不是一家人,不是明明白白触了令尊大人的霉头么?”

    公孙致远脑子哼哧哼哧转了半圈,不禁点点头,好像她确实说得有道理。

    此计有效,若昭趁胜追击道:

    “公孙大人能给你一切,自然都有办法收回去。你这么一闹,闹到令尊那边,让他下不了台,更说明了你这个做儿子的不体谅他的苦心。一气之下收了给你的所有恩宠,你能去哪儿?”

    我能去哪儿?

    思绪情不自禁跟着若昭跑偏的公孙致远脑袋笨拙地转了转,有些问题他刻意不去想,久而久之抛之脑后,却并不等于不存在。两个月前,盘踞在汉州的天师道突然发难,杀了汉州刺史,将他视作禁脔的剑南道西北诸州搅得乌烟瘴气。

    他被父亲派往巡查剑南道西北诸州之前,父亲曾与他有过彻夜长谈。当时他并不能理解为何父亲要把天师道活动最嚣张的地方留给他时,父亲的解释好像是:

    “你背后有为父,天师道的人不敢把你怎么样。你去了权当是挣一些声望,不然镇不住节度使府的那些宵小。”

    扪心自问,上一件事已经办砸了,如果再触了父亲的逆鳞,他还能去哪儿呢?

    公孙致远倨傲的语气终于软下来。

    “那依你之见……”

    走势很好,若昭心里微微一笑,便也顺着他的意思为他出谋划策道:

    “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你继续当你父亲的好儿子,权当是我卖给你个人情。还请公孙将军赏小熙个面子,放过嘉禾,她说她饿,容我带她吃顿饭,就行。”

    若昭的本意是打算,救出公孙嘉禾之余两人一块儿吃个饭,就算她神思再不正常,她旁敲侧击地问问,总能知道一些消息。

    结果……

    就真的是纯吃饭。

    公孙嘉禾像被关了几百年没吃过饭一样,在看到满桌子菜肴时就开始嘴巴不停地狼吞虎咽。饴蜜浸的豆腐橙薤炖的肉,一箸接着一箸,手和嘴巴一个送一个嚼就没有停。白花花大米饭更是一碗连着一碗,头更是不曾抬起。

    因为公孙嘉禾事关重大,周围一圈侍卫把她们俩对坐的桌子团团围住,生怕若昭再耍些什么花样。公孙致远怕出意外也牢牢盯在一边,在看到公孙嘉禾毫无吃相地咽食之后,还是忍不住嗤笑一声:

    “真搞得像我们亏待了你一般。”

    看到若昭此言不解的模样,公孙致远难得又有了底气,趾高气昂解释道:

    “她今天早上吃过了,吃了不少,昨天也吃过了,一顿不少。完全不知道她饿在哪里,大概这就是脑子有病吧。”

    话说得太难听了,若昭皱皱眉头,不欲与他争辩。转而言语轻轻地劝着对面那个埋首面前食物的女子。

    “嘉禾,一口气吃太多胃会撑坏的,要不要先歇歇,待会儿热热我再陪你吃?”

    “我饿……”

    公孙嘉禾嘴里还未咽下一口饭,说话含混不清。没想到她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趴在桌角上呕吐起来。刚吃进去的米饭酱汁混合着没嚼碎就咽下去的茭白和黏液吐了一地,吐出的秽物大约是堵住了气管,嘉禾一边吐一边咳,咳得声泪俱下满面涨红。

    “嘉禾……”

    若昭心疼不已,这小姑娘和她一般大,就已经遭受了这么多非人的苦楚。她自己推着轮椅到她面前,携了一块自己的帕子要去给她擦擦。公孙嘉禾也不客气,顺势就撞进她的怀里,伏在她的膝上吐得她满裙子都是。

    若昭低下头小心地拭着她的嘴角,另一手抚上她的肩膀,轻轻拍着她单薄得能摸到骨头的身体架子。

    “别急,慢慢来,要不要喝点水?”

    公孙嘉禾大约是吐得差不多有力气了,蛮横地夺过若昭手中的帕子,一把推开刚刚还黏着不放的若昭。

    “喂!”

    你别那么不知道好歹,我们家小姐对你够好了,你什么态度啊!

    风吟刚想上前理论两句,却被若昭再一次伸手止住了。

    公孙嘉禾不理会在场其他人,她蹲在地上,拽着若昭的帕子胡乱地在脸上擦擦,也不知道是把嘴角残留的秽物擦干净还是涂得满脸都是,一边擦一边嘿嘿地傻笑。

    最后她又不由分说把帕子一卷塞回到若昭的手中。若昭实在是有点哭笑不得,今日她确实是带着任务来接近公孙嘉禾的,看来不得不铩羽而归了。

    在捏住公孙嘉禾还给她的帕子的一瞬间,若昭嘴角的苦笑僵住了——

    她分明感觉到公孙嘉禾塞给她的一卷帕子中多了什么东西。

第九章 成都:雅州地动

    话分两头,李世默此刻坐在节度使府前厅里悠悠地喝着茶。

    一杯,一杯,这是第三杯了。

    他默默数着。

    “段大人,想好怎么回复本王了吗?茶都快凉了,要不要本王差人再为段大人添上一杯?”

    “不用不用。”段大人坐在前厅李世默的右手下方,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白净的小方帕拭了拭额头的汗,又偷偷瞄了一眼坐在他对面不动声色的公孙枭,浑身一颤,又对着坐在上方的李世默点头如捣蒜。

    “不敢劳殿下费心,微臣自己来就好,自己来就好。”

    这位段辛段大人正是剑南道雅州刺史。去年十月下旬,剑南道上达朝廷的公文雪片一般飞入长安城时,其中一事便是去年十月雅州发生地动,房屋倒塌不计其数,地动之势波及附近眉、邛诸州。无奈当时朝廷分身乏术,实在无暇顾忌偏远小州一场无关紧要的灾害,便由着此事拖延下来。

    李世默入巴蜀,最初的打算是像当初河南道赈灾一般,受灾地区都走一走看一看。无奈一进巴蜀东北大门便被杜宇一闷棍子敲中,兜兜转转一大圈,赶鸭子上架一般把他抬进成都府,就更没有机会亲自去雅州附近走走看看了。

    如今他主政剑南道,自然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查访民生民情。只是若昭在旁,他不放心把她留在节度使府,像在河南道一般脱身微服私访。但即使是问政,他也要力求把情况弄个清楚。

    也多亏了他曾经亲赴河南道主持赈灾一事,他对地方官那些天灾治理的小九九摸了个盘儿清。之前的滑州刺史曹庆,如今的雅州刺史段辛,都是一模一样的。各县受灾情况能虚报就虚报,下拨的赈灾银能顺一笔算一笔。

    所以他今日问政雅州刺史,也不来虚的,单刀直入三个问题——

    雅州房屋倒塌及人口伤亡几何?

    赈灾所用银两几何?

    五个月过去,如今百姓仍流落在外无家可归者几何?

    果不其然,刚刚还在他面前可劲儿耍机灵的段大人一瞬间哑口无言。李世默也不急,反正伤脑筋的不是他,他便一杯接一杯安安心心从容不迫地喝茶。

    今晨若昭向他大致解释了,雪晴背后实际上是节度使府内部还潜藏着一股反公孙枭的势力,她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把这批力量挖掘出来为己所用。至于公孙枭,倒不用像之前那般客气,该施压的时候绝不能手软。有意逐渐与公孙枭划清界限,亦是向潜藏在节度使府中的另一股势力示好,引诱他们尽快出手的手段。

    若昭的这番意思李世默心领神会,于是便有了今天这一出,问政雅州刺史,却强拉上节度使公孙枭作陪的戏码。

    “这个,回殿下的话,实不相瞒……”段辛放下手中的茶杯,他把那方擦汗擦得有些污黄的帕子揉成一团塞进袖子里,像是茶水烫嘴一般吞吞吐吐半晌才道:

    “微臣,微臣有意骗取朝廷赈灾银两,虚报了雅州受灾情况。实际上,雅州全境并无房屋倒塌及百姓伤亡,自然也就……不存在花费赈灾银的事……”

    笑话!

    李世默内心哂笑。

    莫不是看在公孙枭坐在这里,连实话都不敢说了吗?

    不和这些混迹官场的官油子打交道,就不知道他们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有多强。

    好在李世默心里早有准备,他也不恼,只是垂头理了理盖在腿上的衣摆,好整以暇问道:

    “段大人,本王且问你,雅州北有车灵山,南有邛来山,十月雅州地动,加之雨水冲刷,难道不会引发山体崩塌?

    “车灵山下是灵关镇,邛来山底有邛来镇,难道山体崩塌不会引起百姓伤亡房屋坍塌农田毁坏?

    “既然这些你都无法反驳,又怎能大言不惭地说雅州地动毫无伤亡?”

    又是三连问。段大人显然没想到李世默是有备而来,他来之前听公孙枭的意思,宣王殿下似乎是个很好说话的窝囊废?如今看起来却像是吃了爆竹火药一般,难不成是和节度使关系不当,火星子四溅溅到自己身上了?

    可他来不及多想,顶着朝廷钦差咄咄逼人的问询,段辛觉得对面那束赤裸裸威胁的目光亦不可小觑,便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上。

    “殿下说得都对,只是此次地动轻微,并未引发山体异常,自然就没有房屋倾倒之事。”

    李世默一手把玩着的茶杯盖忽地重重一磕,瓷器相撞清脆一响,敲得段大人头皮发麻。

    “相邻的眉州邛州刺史皆言有震感,你却告诉本王雅州毫无伤亡,照你这么说,合着是这两州刺史合起伙来诓骗本王?”

    “没有没有,微臣不敢怀疑殿下的圣明……”

    “殿下。”

    却是左手边另一个老气横秋的声音打断了雅州刺史的节节后退。什么眉州邛州刺史皆言有震感,李世默那点底细他公孙枭还不清楚吗?因为雅州地动的原因,他几乎马不停蹄首先见了雅州刺史,眉州邛州刺史他还没见过呢。没想到这平时看起来挺机灵的人,诈一诈就全露馅了。

    实在是看不惯自己手底下那些人遇到点狠角色就软下来的模样,公孙枭不得不出言解围道:

    “既然段大人说没有什么损失便是没有了,天佑我大唐百姓,殿下又何必认定了段大人在谎报呢?难不成殿下去过雅州?”

    “公孙老将军怎么就敢断言,我没有去过雅州呢?”

    李世默反问。

    确实没去过,反正公孙枭也不知道他消失的将近三个月的时间,究竟去哪儿了。

    公孙枭微微一怔。

    这样的反应让李世默更加确信了公孙枭其实并不清楚自己这三个月的行踪,他便乘胜追击道:

    “本王流落汉州之后,曾弃辎重,走险路,带着几名护卫一路向西深入雅州,亲自看到了雅州北部灵关镇为山泥所埋。幸免于难的百姓因为拿不到救济款,不得不四散流离。五个月过去了,灵关镇,几乎已经变成了一座死镇。”

    他语气缓缓而气度甚笃,一词一句仿佛亲眼所见。微眯的双眼,攥紧的拳头,压抑到轻颤的声音,让人不敢怀疑他曾真的走进那人间炼狱。

    哪里是什么亲眼所见呢?他不过是看到段辛和公孙枭的样子便能猜出几分。他所见者不过黄河沿岸百姓于天灾水患之中艰难求生,活命之苦,谋生之艰,放之四海而皆准。

    他想起当初亲历黄河天灾之后的凄惨至极的画面,便觉得心痛至难以呼吸。

    “殿下明鉴!”

    段大人见此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盘桓官场的机灵劲儿让他迅速挤下几滴眼泪哭诉道:

    “确实,确实有一些镇子被山体崩塌毁掉了。此事过于惨烈,微臣也是为殿下考虑才有意隐瞒……”

    “那本王问你——”李世默喝了一口茶,把刚刚心下翻涌的情绪强行咽了下去,听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放下茶杯打断他的话。

    “赈灾款,你是怎么用的?”

第九章 成都:游刃有余

    “哈哈哈哈……”

    等到晚上若昭听到李世默给她讲白日问政雅州刺史的一幕时,若昭趴在枕头上眼泪都笑出来了。

    她一眼便看破李世默那些小伎俩。兵不厌诈,所以公孙枭觉得李世默既然以眉州、邛州一事骗了雅州刺史段大人,又被他识破,自然不敢再以同样的招数骗他。没成想,最后反倒被李世默唬住了。

    归根到底也是公孙枭不熟悉雅州的现状,所以在李世默理直气壮地说出雅州的情况时,公孙枭也拿捏不准他说的是不是实话。

    谁都不知道对方的底细,拼的便是谁更有底气。

    李世默抱膝坐在地上,看着她后背披散的长发随着花枝乱颤的身体垂下,一缕一缕,在夜空下如蛛丝飘荡。

    “那后来呢?你问段大人赈灾款的去向,他怎么答的?”

    “朝廷是没有下拨赈灾款的,按理来说节度使府应该会下拨一批。那家伙支支吾吾一阵子,才说没有赈灾款,州里出了点安置费了事。”

    “他这么说,不啻在钦差面前明明白白指证节度使府不作为,坐在对面的公孙枭岂不是连吃了他的心都有了?”

    “确实如此。”看到若昭乖巧地伏在枕头上,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他心里明明像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却又欢呼雀跃地想要飞起来。

    “咳……公孙枭的脸色,不怎么好看。”

    “然后呢?你的反应?”

    “我……”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李世默微微垂眸,脸上闪过一丝羞赧。

    “我义正辞严地站起来斥责他胡乱攀咬,说公孙老将军明明是不世出的好官,怎么可能不下拨赈灾款,分明是他不仅尸位素餐毫无作为,还中饱私囊贪污赈灾款,如今到了钦差面前,还在推诿耍滑试图矫饰罪责,真真是百死不赎其罪。”

    “哈哈哈哈……”

    这回若昭是真的笑得趴在枕头上抬不起头来。

    “指桑骂槐,估计公孙枭气得嘴都歪了。”

    李世默抿嘴,“我这两日来问政各州刺史,公孙枭不是从旁打哈哈就是明里暗里施压那些地方官。剑南道苦公孙枭之祸久矣,像你说的,确实该有意用些激烈的手段动动他了。”

    “后来呢?此事总要有个解决之策,你怎么办的?”

    “我跟雅州刺史说,念在他是初犯,饶他一命。他必须十日内重新查清雅州境内还有多少灾民未能得到妥善安置,交一份文稿上来,节度使府酌情再下拨银两予以赈济。”

    “从公孙枭嘴里抠出点银子,他能同意?”

    “这主意不是我出的,是段辛自己提的。他应该知道,朝廷钦差虽然没什么本事,动不了节度使,但罢免一个雅州刺史还是容易的。他怕到时候公孙枭不保他,就先把我这边安抚下来,跪着求公孙枭拨点银子。公孙枭还是顾忌着自己的面子和爪牙,就同意了。”

    “哦,对了。”李世默似想到什么一般,又补充道,“我只跟他说,如果他上交的陈情和我亲眼见到的不一样,那他就等着丢乌纱帽吧。”

    “哈哈哈哈……”

    若昭今晚第三次笑得拍枕头,“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做得太漂亮了。”

    确实,她从头到尾回顾了李世默处理雅州地动的全过程,以两次诈术求得实情,而一招指桑骂槐,既给了此事一个台阶,又明里暗里敲打了公孙枭。张弛得法,其间之度把握得恰到好处。最后的收尾堪称点睛之笔,施压雅州刺史,借他之口从公孙枭手里敲一笔银子,济民之道与游刃之术兼而有之。

    她竟然有一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感觉。

    什么鬼!

    若昭耳根子微微泛起红意,她摇摇头,试图清理脑中一闪而过的杂念。

    “我觉得,再过几日,你可能就不需要我了。”

    “需要的!”

    李世默听出她言辞之间那一抹异样,他慌慌张张开口,有些仓促间遗落的恐慌。

    “需要你,哪里都需要。”

    若我不再需要你了,你是不是会离开?

    他急于辩驳,却又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来来回回说了两遍。最后生硬地找了另一个话题。

    “今日公孙嘉禾呢?有什么收获?”

    “嘉禾她……”若昭拍拍脑袋,才从刚才无所适从的情绪中缓过来。她简单说了说今日公孙嘉禾和公孙致远的事,最后提到嘉禾偷偷塞给她的东西。

    “喏,就是这个。”

    这是一方素白净面的软缎帕子,正是公孙嘉禾暗地里趁还给若昭帕子时塞进去的。上面以熟练的线条绣活灵活现地勾勒了两只鸟,针法熟练精巧,宛如画上去一般。帕子的右下被剪去一角,帕子很旧而剪痕很新,还能看见断掉的丝线飘散的线头。

    “这貌似是蜀绣,很精巧。”

    李世默端详了半天,最后只得出了这一个结论。

    “蜀绣确实是蜀绣,只是这个……我没太看明白,这方帕子是何意?嘉禾塞给我,又是何意?”

    “这帕子上绣的是……鸳鸯?”李世默脑海中唯一能想到两只鸟成对出现的只有鸳鸯,再一联想到杜宇,思路便更清晰了。

    “绣了一对鸳鸯,以此表明她和杜宇双飞至死的决心,有可能。”

    “我不是没想过,只是……以嘉禾的精神状态,能绣出这样一幅精巧的作品,不太可能。难不成是杜宇绣的,送给嘉禾的?”

    他们俩同时联想到杜宇绣鸟的模样,随即便都觉得不可能地摇摇头。

    “杜宇……”

    若昭喃喃重复这个名字。

    “我在想,这上面绣的鸟,不是我们想的鸳鸯,会不会是……杜鹃鸟?”

    “杜鹃鸟?”李世默随即明白了若昭的逻辑,“杜宇确实也是杜鹃鸟的别称,但……我总觉得有点牵强,还缺点什么东西。如果是杜鹃鸟,为什么又要绣两只呢?”

    若昭摇头,“如果这个问题想不明白的话,那我们想想,为什么这方帕子要剪去右下角。一般那个地方会隐藏什么东西?”

    “作绣者的姓名?”

    “一般确实如此,可是我们看到这方帕子,唯二能想到的作绣者就是嘉禾和杜宇,难不成还有什么,不愿意让我们知道的别人?”

第九章 成都:绣鸟双飞

    思路再一次走到了尽头,两人皆没有说起雅州刺史时的轻松欢乐。尤其是若昭,雪晴给她送来了意外的收获,却偏偏是她自诩最熟悉的杜宇出了纰漏。

    “剪去的部分,既有可能绣的是作绣者的姓名,也有可能是说赠予谁的。”

    思维遇阻,那就换一个方向,若昭向来不喜欢在自己没把握的思路上死缠着不放。

    “难道不是杜宇赠予公孙嘉禾的?”

    “这块帕子很旧,至少很有些年头了。如果是杜宇赠予嘉禾,至少应该在他们三年前初见的时候。而偏偏剪痕又很新,难道是公孙嘉禾把情郎送给她的帕子剪了?”

    “或许是公孙嘉禾神志不清时所为吧。”李世默提及此,便想起公孙嘉禾疯疯癫癫在花园里四处乱跑。本来一个挺清秀的小姑娘,却因为疯病变成了那般衣衫褴褛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终让人有些不愿回想。

    若昭摇头,“你仔细看这剪痕,一条完全平整的线,下刀之人手法非常干净利落,绝非一个神志不清之人所为。与其说是公孙嘉禾剪的,我更愿意相信这是杜宇剪的。”

    “你的意思是?”

    若昭摩挲着这方帕子上曲折回环的绣纹,柔软的彩丝在此刻颇不宁静的人手中也有些扎手。

    “世默你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这是杜宇手上的一方老帕子,他新剪去了作绣者姓名,或者是其他的信息,塞给了公孙嘉禾,让嘉禾想办法交给我们。”

    说完,若昭自己都觉得不太靠谱。

    其一,杜宇要交给他们一方绣了两只鸟的帕子作何意?

    其二,如果他确有要事,为什么不能在天师道的时候当面给呢?

    可她也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人能让公孙嘉禾绕这个大一个圈子交给他们一样东西了。据她这两天的观察,嘉禾在节度使府上下,除了偶尔来看她的杜宇,谁也不亲近。

    更何况,如果这方帕子跟公孙嘉禾有关,那就刚好能和他在汉州有意隐瞒嘉禾的存在相呼应。

    两两参半,又是一个头疼的问题。

    李世默也觉得这个想法问题不少。

    “既然是杜宇要给,就算是临时起意,他为何不能私下塞给我呢?”

    “这倒也好解释,你和杜宇在节度使府私下相处的时间只有昨日陪嘉禾一上午。为了安全起见,我叮嘱过你尽量减少和杜宇直接的交谈,他或许没有办法直接交给你。对了,昨日,在你出现之后,他们曾有过单独相处的时间吗?”

    “应该是有的,”李世默目光落在远处铺在地上的褥子起的褶皱,似起伏的小山一般绵亘不绝。目光凝滞的瞬间他仔细回忆当时的情形,“昨日在我走之前,杜宇说要陪公孙嘉禾玩躲猫猫,之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那就是有可能了。杜宇趁你不注意的时候,把帕子交给嘉禾,叮嘱她一定要私下交给我们。我们甚至还可以大胆地猜猜,杜宇剪掉的那一角,并不一定是为了防我们。他是担心嘉禾失误,这方帕子落到公孙家那些人手上,平白让嘉禾陷入险境。”

    李世默忖度一番,觉得此言合情合理,点点头道:“这倒是个好解释。”

    “可这么一来,有件事就让我开始放心不下了。嘉禾下了这么大的功夫,塞给我们一方帕子,说是一个精巧的局一点也不过分。”

    若昭趴得胳膊有点酸,她像毛毛虫一般一拱一拱地从锦被里钻了一半出来,又扭扭身子换一个斜倚在枕头上的姿势。

    和歪歪扭扭的动作完全不同,她的声音成熟且冷静。

    “你说,她是真疯,还是装的?”

    她这一动不要紧,本来就只盖到背上的锦衾滑到了腰间。虽然她身上还穿着一层底衣,一寸肌肤也没有露出来。但在李世默眼中,不啻于当时元夕夜解下她衣襟的一瞬。

    月光与血色。

    他见过。

    “咳……”

    在脸上红晕泛起之前李世默轻咳一声,不动声色且无比顺手地把若昭不安分伸出的手塞进被子里,又把被子拉高到她的脖子上。

    “这件事确实可疑,但如果是装的……十年,哦不,她今年二十一了,十一年,她都是这么装下来的吗?”

    太不现实了。如果是装的,一个思维正常的人,究竟要下多大的狠心,才能逼着自己吃东西吃到吐来演这一出戏?

    “或者说……她之前真的疯过,后来被治好了。为了保命,或者说为了掩藏什么事,只能将错就错地继续装下去?”

    说完若昭也觉得自己说的不可靠,她摇摇头自我否认道:“不对,依公孙致和所说,自嘉禾疯掉以后就没有踏出府门半步,她又是在怎样一个契机下被治好的呢?

    “难不成还是杜宇?

    “也不对,公孙枭应该对杜宇和公孙嘉禾的动静盯得很严,不会让他们闹出这些事的。”

    左右都解释不通,若昭最后索性仰面朝天,双肘枕在脑后,幽幽长叹一声:

    “头疼……”

    说罢,她整个人一怔。

    什么回事?她从来不会因为问题难就退缩的,为什么偏偏在最需要打起精神的那人面前,就情不自禁地软下来。

    九岁那年也是,多少年的风刀霜剑都过来了,她早无在父母膝下承欢撒娇的恣意,可一想到自己自打有记忆开始一直陪着自己过生日的姐姐不在了,眼睛一花,一滴眼泪砸在毫无知觉的膝头上,便再也止不住。

    直到她发现自己身边多坐了一个人。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那般如玉的少年。或者说,玉石尚凉,唯有那人的笑是暖的,像放在心尖上捂了许久的玉佩,在桃花落了满眼的午后,被一个少年用赤诚的双手捧到她面前。

    见她唬了一大跳,他开口,声音比她想的还要轻软温柔。和那日枝头的阳光一般,明亮地跃动,却还不忘留下一片阴凉。

    “没事,你哭吧,我不看你。”

    她便哭得更厉害了,一开始还只是偷偷地掉眼泪,最后变成了一边哭一边抽抽搭搭地吸气。

    “我姐姐……没了,哭也没人看了……”

    后来,她不辞而别。自十二年前桃花树下之后,她在云山,无论怎样艰难困苦,便再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李世默的目光却落在她翻了个身便又滑落的锦被上。他起身,替她掩好。

    “觉得头疼便睡吧。”

    若昭木木地注视着倾身而上的阴影,千回百转,筷子都夹不起来的悠悠心绪最后凝成了一句话。

    “你不能这么惯着我,脑子不用会变笨的。”

    我是你的谋士啊。

    “头疼”这句话,她这样的身份,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说出口。

    李世默再笑。

    “你都已经那么聪明了,总得给别人一点活路吧。嗯?”

    那一声“嗯”,尾音还是她熟悉的气息。

    午后。阳光。桃花树。

    她乖觉地把被子拉到眼睛下,好像这样就能把她那一点点心思捂得严严实实。

    “那……睡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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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桃花逆水流介绍:
东唐明宗康和年间,当今圣上的异母弟洛王爷因叛乱被处死。据说,洛王爷被处死还牵涉一桩秘闻,因他长得酷似先帝的姑母,承宣熙宁大长公主。
先帝的亲儿子长得像先帝的姑母?这本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流言在洛阳城中一度甚嚣尘上,无奈如今洛阳城中极少有人见过故去多年的大长公主。这流言,最后也就变成了茶余饭后的一点笑料和谈资。
“大长公主长得很美吗?”
那些跟随着先帝成祖皇帝打天下的老臣纷纷摇头。
“那为什么提起大长公主,大人们都是这副神情?”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突然遥想起那个静如深水的背影,棋子落盘有万千星河般璀璨,风云异动在她眼里不过只手翻覆,金戈铁马,也难抵窥伺人心的一声轻笑。
他讳莫如深,又欲语还休地流下一滴眼泪。
PS:男女主姑侄关系,严格遵循“发乎情,止乎礼”的原则,因此谈情说爱的部分很少,见谅。乱世桃花逆水流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乱世桃花逆水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