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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荆玉楚瑧     乱世桃花逆水流txt下载     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章 成都:微服私访

    明日。

    当李世默全身心扑在一件事上的时候,他对外界敏锐的感知就钝化得很厉害。往年曾游历河山,一草一木在他眼中皆是活物,斗转星移东升西落,他能感觉到山川大河与时光千丝万缕的呼应。可如今一觉起来,常常让他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错觉。

    比如,明日,既然称之为“明”,至少要旭日东升东方既白。无奈蜀地的云总是很厚,不知道日照从哪一刻升起,至少等到李世默醒来的时候,春岚已经大片大片染上熹微的晨光。

    有些恍惚。

    他从别院沿着回廊慢慢散步到主院门口,沿路并无园景相衬,光秃秃的楠木横梁加上青灰色的墙砖屋顶,了无意趣。比他恨不得掏空了去河南道救灾的王府还简陋。

    杜宇说公孙枭生活很是奢华,这是真的吗?

    他的目光游走到主院紧闭的门口,又看向不远处的高台。不好说,毕竟节度使府这潭水很深,他目前最多触了点皮毛。

    习武从军之人每天总是起来得很早。公孙枭从主院门口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正在走廊上晃悠的李世默。

    “宣王殿下起得好早,今日可是有什么打算?”

    李世默脚步微微一顿,“今日打算出去走走,就当是看看公孙老将军治下的成都城,体验一下,风土人情。”

    “不如本王给殿下寻两个向导,带着殿下游一游这天府成都?”

    李世默慌忙摆手,“不用不用,本王自己走走就行。”

    李世默的慌乱引起公孙枭的警觉,“钦差驾到,微臣合该尽到地主之谊。殿下此言,莫不是和微臣生分了?”

    “本王只是……”李世默一个劲儿地摆手,顺便还指了指府门道,“本王只想一个人走走,不用他人陪同,一个人走就好。”

    “真的不用?”

    “不用不用,”李世默又把这个词重复了两遍,“天色尚早,公孙老将军还能歇一会儿,本王现在就出发,不打扰老将军了。”

    两人告辞之后,李世默便急匆匆地向外走去。公孙枭如鹰隼般眯着眼盯了一会儿他离去的背影,随手招来自己的心腹。

    “去,找两个人,盯上他。”

    既然是体验成都风土人情,顺便考察民生民意。李世默微服出门,真就在成都城开始慢慢悠悠地乱晃起来。他从节度使府出发,先向城南走去。

    和长安极为规整的东西两市四坊之地为商贾聚集处不同,成都城要自由活泼得多,沿路可见小摊贩,卖的首饰话本之类的小玩意儿,还有热气出炉的米糕的甜香,一路上倒还热闹。李世默随便捡了个摊贩一边把玩着簪子,一边余光微微扫过身后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公子生得清秀又温和,一看便是对自家娘子极好的,这是替娘子看的首饰么?”

    听到店家的搭讪,李世默的目光又落在手中这一支簪子上,铜制的,镀了一层极薄的金粉,簪首枝蔓处镶了几颗夹着杂质的红色石榴石。

    俗了些。李世默心里暗暗品评。

    她肤色白皙,甚至带些病态的苍白,头发却生得极好。若是在发间点缀一抹亮色的簪子,最好和嫣红或者浅粉的唇脂,尤其和她极美的唇珠颜色相衬,定然能让她看起来神采奕奕。而但凡和金色沾边儿东西,穿戴在骨子里都透着清淡的她身上,只会显得又老又俗。

    等等,他在想些什么?

    人家明明说的是“娘子”,他想到哪儿去了?

    李世默脸上的红晕肉眼可见地从两颊漫到耳根。他轻咳了一声,尴尬道:“小生还未娶妻。”

    “送给心上的姑娘也是极好的,公子再看两眼吧。”

    李世默顺着店家的话扫了一眼摊上所有的首饰玩意儿,也不知怎的如此顺嘴道:

    “都不太适合她。”

    说完便想扇自己的嘴巴,他又想哪儿去了?

    他暗暗提醒自己,此来考察物价也是微服寻访民间的方式,不是替她看簪子的。

    公主出身,手上还有动辄一掷千金的风波庄,这些小玩意儿还会少么?更何况,以他对她的了解,这些穿穿戴戴的东西,她只怕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

    他逃也似的离开那家小摊。一连又问了几家吃食的价格,才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正常些。物价虽偏高,但基本不虚。成都百姓生活还算个样子,能吃饱穿暖,至于有多少富足,因人而异。

    他眯着眼遥想汉州的惨状。

    果然,却也只有成都城还勉强算个样子。

    从城南向西,又转向城北。转了大半天,大半个成都城,李世默终于走到今日的目的地。

    同尘客栈。

    同尘客栈坐落在整个成都城北的鬼街上。此街本有正名,因正对城北商旅进出来往之地,颇为热闹,名曰长庆街。鬼街这个名字,他之前听凌虚道人说起过,当时没来得及多问。这一路从节度使府绕着圈到了这里,四处走走转转之余也不忘问问这条街名的来历。闻者倒是一个个讳莫如深,只是说这条街上住着一个女鬼,浑身赤红,披头散发,曾经在这条街上爬过。

    他敬重佛道之人,却并不怎么信鬼神,想来不过是人力不能解释之事只得付诸虚妄。话虽如此,人之应对自然终归渺小,而其恐惧则显得愈发真实。即使不信鬼神,他亦全无哂笑之意。

    找了个大堂临窗的地儿坐下,李世默谢绝了小二哥的殷勤,只要一壶清茶,便安安静静地看向窗外。他记得有个人也喜欢坐在窗边,两人曾就着窗外人群熙攘红尘辗转从人性逐利聊到为君之道。

    萧二公子。

    当他发现熙宁长公主就是风波庄庄主之后,有些他不曾注意的细节逐渐清晰起来。比如长公主和萧二公子的关系,不完全像叔嫂,更像某种,亲密的伙伴?

    她应该很早就开始谋划这一场大局,萧家说到底也不过是她的一颗棋子。那萧家知道她的心思吗?萧相大人呢?

    “世默,你找我?”

    脑海中那个声音清晰地出现在耳边时,李世默才从漫无边际的猜测中回过神来。

    他朝思暮想的李若昭。

    几日未见,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淡安然。好在天师道的人没过多难为她,没有比他临走前见到的模样更瘦。

    轮椅是一个店小二推过来的,不是风吟,与他所料基本不差,风吟黎叔他们应该在楼上被监视起来,亦是用于胁迫若昭的人质。

    他迅速警觉起来,趁着给若昭倒茶的功夫扫视整个大堂,和他刚刚进来的时候相比,若昭右手后方有两个刚入座的毛头小子,两个人正在叽叽咕咕说些什么,眼睛却鬼鬼祟祟一直往若昭的方向瞟。

    差不多确定了那就是天师道派的伪装监视若昭的人。

    扫视结束,李世默把手中的茶水推向若昭那边。

    “何时到的成都?”

    “今早刚到,午后天师道的人过来跟我说,你来了,要我下去见见你。”若昭本想问问他近日身体情况如何,但想到他刚在剑南道节度使府住下,急匆匆过来,必然有要事,便开门见山道,“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看看你一路舟车劳顿,身体还吃得消么?”

    “嗯?”

    若昭的那一根敏感的神经一下子绷紧。她了解他,住下第一日便来找她,绝不是云淡风轻的日常问安。如此紧要关头,李世默越是表现出没什么,就越是有大事。

    李世默端起自己面前的那一杯茶,趁着小啜一口的契机,低声道:“看见我身后三张桌子再向西数四张桌子的那两个人了么?”

    若昭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双手举杯之际余光落在李世默说的那两个人身上。两人纹形制相近的细布衣,看起来像哪家的低等家仆。

    “看见了,怎么了?”

    李世默目光专注地盯着手上的茶杯,似乎在用心品茶,嘴上却道:

    “公孙枭的人。”

    他的目光又漫不经心地看向窗外,低声接着道:“你身后隔着正门过道向西三张桌子也有两个人。”

    他顿了顿,“应该是天师道的人。”

第九章 成都:同尘客栈

    “嗯?”

    若昭迷茫的眸子看向李世默,又在电光火石之间逐渐清明起来。

    世默甫一成年便独自游历江湖,人情练达世间百态见得多了,自然通透无比。他既然独自从剑南道节度使府出门,应该早就发现公孙枭以防万一在派人跟踪他。他没有想办法甩开他们,而是诱使那两个人到同尘客栈,说明了什么?

    借力打力。

    他在借公孙枭的力,把她从天师道手里救出来。

    其间关节并不难想,何况若昭脑子一向转得飞快。

    更何况,她了解他。

    若昭也压低了声音,她也知道无论是监视李世默的人,还是监视她的人,这个距离她说什么都听不见。但她还是压低了声音,就像压低了某种难抑的,软软的,触动的心绪。

    “其实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天师道的人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我不放心。”在听到若昭这般安慰之语,李世默漫不经心瞟向窗外的眼睛突然牢牢盯着她,却在与那双透亮的眸子相接的瞬间,又逃避般地垂下来。天师道那群人并非善茬,更何况那个什么凌虚道人还当着他的面挑弄过她的下巴。

    想到这些,李世默就有一股无名的火气。

    “我不放心你在他们手上。”

    在我身边,我才放心。

    这句话他生生咽了下去。

    若昭无奈地浅笑。真是,每次都会拿固执的他没办法。

    “现在光有你身后两个人和我身后两个人还不够,最重要的角色没登场,你这出戏本子还唱不成。”

    李世默摩挲着杯沿,眼中闪过果决的光。

    “那就把他引过来。”

    若昭的余光瞟向李世默身后公孙枭派来的两个人,两人借着筷子筒挡住他人看过来的目光,尤其是手上的异动。他们约莫是在点些什么吃食,叫住了店小二正在说话。

    她抿嘴,成竹在胸一笑。

    “来了。”

    嗯?

    李世默听到这句话看向对面女子的时候,便望见了她一刹那闪过的笑。他爱极了那样的笑,普通小女儿的笑都是含羞带怯的,看多了便觉得索然无味。唯独她的笑,与旁人皆是不同,三分自信,三分透彻,三分神采飞扬。最后那一点,是让人上瘾的诡诈。

    自己都吃惊了几分,他本不喜搬弄是非算计人心之举。为何在她身上,偏偏让人觉得美得心惊?

    正在李世默专注盯着若昭的时候,刚刚还在公孙枭两个家仆前晃悠的店小二晃悠到了他们这一桌,一脸笑眯眯地问道:“客官,还需点些什么吃食吗?”

    李世默迅速回过神来道:“不必,能麻烦关下窗户吗?风有些凉。”

    “好嘞!”

    就在此刻,若昭无比清晰、无比郑重的声音,一字不落地落在正在关窗户的店小二的耳朵里。

    “殿下您准备好了吗?在下已经安排妥了,我们什么时候行动?”

    一句无头无尾的话,待到关窗户的店小二离开,李世默的笑再也憋不住,刚想笑出来,却又差点被口中的茶水呛住。

    “真……真有你的。”

    几乎没有多余的言语,若昭和世默便都想清楚了。公孙枭派来跟踪李世默的人,以现在的距离,根本听不清楚他们两人的对话,唯一的办法是使唤个局外人探听一番。比如刚刚突然出现的店小二,多半是筷子筒下挡着的那两人的手塞了银子,替他们偷听个只言片语,再转述给他们。

    一句话的时间,这句话的内容要足够吸引那两个监视的人,更要足够吸引老谋深算公孙枭。

    而若昭在他们俩从未商量过的情况下完成得异常漂亮,一句话含混不清又内涵丰富。眼见得那盯梢的两人中的一个,匆匆忙忙出了客栈正门。

    他不知怎的一时心情大好,若昭与他仿佛有一种心有灵犀不点都通的默契,他递的每一个戏本子她都能顺着往下演,演得精彩且恰到好处。

    与之前在长安城见风波庄庄主只手布全局,自己只能躺在一边韬光养晦的感觉不同,某种心意相通的暖流在他心里涌动。

    前所未有的,很舒服。

    果然,一炷香的功夫,同尘客栈外整齐跺脚的小跑声起,行人慌不择路四散尖叫的声音,商贩凳倒桌翻的声音,竹竿支撑的白布帐篷哗啦倒了一地的声音。最后落到了一个粗粝的吼声。

    “包围同尘客栈,一个人都不能放过!”

    来了。

    公孙枭。

    李世默不得不从刚才舒适的情绪中走出来,他喝了一口杯中有些凉意的茶水,权当是给自己静静心。目光顺着石砖地板向前,直到客栈门口那个斜斜的阴影,影子随着一个干练的脚步声一左一右地晃动。

    “宣王殿下这是在客栈中商量些什么好买卖?能否让微臣也听听。”

    人未至,而声已达。脚步声急切,而话音悠游从容。

    换了一身常服的公孙枭气度依然不减,他后背生得极壮,因此肚大而不显得臃肿。反倒是像一堵厚厚的墙,堪堪拦在坐在窗边喝茶的李世默和李若昭面前。

    李世默很快换上他如沐春风般招牌的笑容,指了指乌央乌央涌进客栈的节度使府兵。

    “公孙老将军,如此兴师动众的,又是给本王演的哪一出?”

    公孙枭的鹰目在对坐喝茶的两人间来回逡巡,无奈宣王对面的那女人又瘦又小,容色挑不出一丝亮点,实在没什么看头。瞄了两眼,又好整以暇地看向李世默。

    “微臣听说殿下在这小小客栈遇到些麻烦,怕殿下自己处理不了,便来替殿下看看。”

    “老将军如此客气,本王实在消受不起。”一番虚情假意,李世默的目光又重新回到面前的女子身上,他抬手示意道:

    “这位是……”

    “殿下!”却是若昭抢在他前面开口,她一双如葱白的纤纤葇荑,按住了李世默正欲抬起的那只手。

    “殿下说过了要带妾身四处走走看看,可是说话不算话,连个小女子也要辜负的嘛?”

第九章 成都:一晌贪欢

    若昭本来的音色,比一般女子偏清偏淡,加上她一贯波澜不惊,那声音听起来也是凉的,淡的,淡得像天上的流云,抓不住,聚不拢。淡得快失了颜色,清得如深水寒潭。

    之前在长安城灵溪茶庄听过她隔着纱帘的声音,应该是刻意修饰过的,不男不女,有些低沉。

    而此刻,她的声音却是从未有过的软软糯糯,既暖且娇,万丈寒冰化成一池春水。一个“嘛”的尾音,就像蹭在他脚边毛茸茸撒娇的野猫,小爪子伸出来,刚好挠到他心里最痒的地方。

    分明是故意装的。

    就算明知这一点,李世默还是听得心湖一荡,他顺着那一双骨节分明的小手向上看,秋瞳剪水,眸色如黛,原本有些病态苍白的双颊染上淡淡的绯色。她歪着脑袋,又像在嗔怪他,又像在央求他,连带他的心也化成了一池水。

    若昭出此下策也很无奈。当她听到李世默说“这位是”,尤其是那个“位”的时候,她脑袋中的那根弦又是一紧。

    介绍什么?介绍她是他的姑母熙宁长公主?介绍她是他的谋士风波庄庄主?

    都不合适。

    公孙枭已经对她的身份起疑,而她,应该继续对这个老谋深算的主儿温水煮青蛙,让他继续放松对她对李世默的警惕。

    一个女子,最合适,最不让人起疑地出现在某个男人身边,那就是装作他的女人。

    很现实。也很无奈。

    某个埋藏在记忆深处十二年的场景突然被翻出水面。李世默印象中的那个春天,也有一个总角少女蹭过他的肩头,一片嫩粉的桃花瓣落在她的鼻尖,她撒娇似的道:

    “哥哥,我出不了远门,你今后一定要替我看看外面的世界。”

    虽然那个人是薛瑶。

    人成各今非昨的恍然大梦苏醒,唯有手上那股凉意是真实的,李世默暖且燥的大掌反手将那葇荑一握。

    “答应你自然不会食言。”

    这幅场景,任凭是个傻子也看出来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公孙枭略带愠怒的目光扫过刚刚去府上通风报信,说有重大发现的那两个探子。如果眼神能杀人,那两个探子估计已被千刀万剐。

    钦差大人,在客栈,私会女人,你们,也要我,兴师动众,来抓?

    两人唯唯诺诺,躲在一边不敢说话。

    这两人确实该处理,但不是现在。公孙枭立刻换上了一副男人间才有的心领神会,对着李世默“哦”了一声。

    李世默不喜他这副表情,却也什么都不能多说,只是略带不怿地淡淡道:

    “公孙老将军可是对本王有什么误会?”

    “没有没有。”公孙枭看了一眼面前两人还没松开的手,挑挑眉。

    “既然这样……”

    话音未落,窗外“咻”的一声利箭破空,直直插入李世默刚刚差使店小二关上的窗户上。

    紧接着,一箭连着一箭从窗外射来,每一箭扎在窗户板上都有“咚”的一声震动。

    “趴下!”

    李世默下意识对着若昭高声道。

    随即牵着她的手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之际,一步冲到她面前背对窗户将她护在怀中。

    天师道。

    他们的人来了。

    毕竟凌虚道人可是在他面前放过狠话,说只要他敢在同尘客栈耍花招,他们就敢杀了她。

    他已经不算是耍花招了,他都已经把天师道的死对头公孙枭引过来了。

    还好他刚刚留了个心眼把窗户关上,否则这些箭一定会要了若昭的命。

    公孙枭不知是何局,但钦差刚到成都就遇到暗杀,他这个地头蛇说什么也说不过去。他迅速恢复在战场上的果决,高声指挥道:

    “保护钦差!抓住刺客!”

    “报——禀告将军,楼上,楼上也传来激烈的打斗声。”

    突然被带入世默怀抱里的若昭还未适应,听到“楼上”二字,挣扎着便要出来。她不敢大声,焦虑的声音急促而迫切。

    “黎叔风吟他们还在楼上!”

    “放心。”李世默将幽幽桃花香拢得更紧,他背朝利箭不断扎上的那扇窗户,也刚好投下一片安心的阴影。低头,垂在若昭耳边低声道,“不会有事的,凌风在。”

    “找到凌风了?”

    “嗯。”

    感觉怀中的小女人还在挣扎,李世默将她脑袋按在怀里,箍在她腰间的手拴得更紧。

    因为不能明目张胆地亲近她,这般屈指可数的机会落在他头上,仿佛上天突然大发慈悲赐他一个天大的恩宠。他只想牢牢地抱住了,她的小脸,有些硌人的小骨架,还有凉津津的小手。

    好想,都是他的。

    他俯身在她耳边继续安抚她。

    “阿澜姐也找到了。”

    “之后说。”

    说罢他便闭上嘴巴。他一点都不想,不想还有其他的声音打扰此刻的温存。

    若昭的耳朵就靠在李世默的胸膛上,她能听见她眷恋的那个胸膛里沉稳的心跳。一声一声,一声一声敲击着她的耳膜,连同她的心一起跳动着。

    真好,装作他的女人还能被他这样抱着。

    她偷偷地,玉臂环上他的结实有力的窄腰,偷偷地蹭着他锦袍胸前的丝线。

    感觉怀中的人像小猫一样蹭着他,李世默睁开双眼落在她乌木一般黝黑的发丝上,一低头,便看见发髻中插着一支茜粉色芙蓉石雕成桃花的银步摇。

    果然如他所想,很衬她唇珠的颜色。

    窗外和楼上的打斗声渐渐平息,分别传来报告。

    “报——外面有两个弓箭手,已经被我们射死了。末将检查了尸体,身上有刺青,是天师道的人。”

    “报——楼上也是,不过末将率人赶到时,一地都是尸体,尸体身上也有刺青。”

    “没有活口?”

    “楼上有,两个小姑娘,一个中年人,还活着。”

    “那是我的……家人。”若昭听到楼上的消息,终于从耽溺的美梦中挣扎出来。

    公孙枭这才回过头去看这一对年轻人。钦差大人刚刚松开抱着那小女子的手,若有所失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怀抱。那小姑娘也是双颊绯红,整个人,有点忸怩。

    所以他们刚才一直抱在一起?

    大庭广众的,真不愧是……年轻人。

    “你家人中有会武功的?楼上一地尸体是怎么回事?”

    “咳……”

    李世默抢在若昭之前轻咳一声,在那盈盈暗香离了他的怀抱之后,他不得不继续回到这场亲手布的局中。毕竟,戏还没唱完,他得全副武装迎接这个巴蜀之主的挑剔。

    他向公孙枭大拜解释道:

    “这些天师道的宵小,只怕是为了报复本王在汉州的围剿,所以故意抓了本王的软肋,在此刻埋伏伏击本王。好在本王之前尚有准备,更是多亏了公孙老将军出手相救。本王感激不尽。”

    本来事实完全不是如此,李世默感觉自己信手拈来编造故事的水平直逼杜宇。

    公孙枭来回打量着刚刚还缠在一起的两个人,他们现在收敛了不少,没有光天化日之下抱在一起。倒是宣王殿下实在是很宝贝这个坐在轮椅上的小女子,右手和她十指交握。

    他又心领神会地“哦”了一声,一个完整的故事在他脑海中顷刻间成型:钦差大人派了自己的暗卫保护那女人及其家人的安全,今日一大早又掩人耳目到客栈中私会她,结果不小心被天师道的人察觉到踪迹,故有此伏击一事。

    这女人在宣王殿下心中的分量,当真不一般,就连天师道的人也知道打他这一处七寸。

    如果是把这女人捏在手中……

    公孙枭换了一副和蔼的神情,他笑眯眯地弯下腰看着坐在轮椅上的若昭,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平易近人。

    “不知姑娘怎么称呼?”

    “我叫……小熙。”

    若昭声音娇娇软软,刚抬头看了一眼戴着笑眯眯面具的公孙枭,又瑟缩着往回躲了躲。

    李世默赶紧揽过她的肩膀,轻轻拍着以示安抚。

    小熙?

    李世默也不知怎的,听到这个名字便觉得分外好笑。他大概猜得出这个胡诌的名字来自她的封号“熙宁”。因着女子闺名不可外称,自然不会说“小昭”之类的。至于“若”字就更不可能,毕竟圣讳在前。

    还好她没说自己叫“小昭”,他爱极了她的名字。

    若昭。

    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

    要是有人当着他的面叫她小昭,他只怕会嫉妒得发疯。

    因为他自己没资格唤一声——

    昭儿。

    一辈子都不可能。

    公孙枭难得憋出哄孩子一般的耐心,他凑得更近,仿佛要在若昭脸上盯出一朵花来。

    “哪个熙?”

    “‘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的熙。”

    李世默不喜有人凑得她太近,他挡在若昭身前,连同话头一并挡住。

    公孙枭收回了故意凑近试探这两人关系的举动,转而切入正题。

    “那小熙姑娘,可否愿意赏脸到我节度使府小住?”

    若昭低着脑袋不敢看公孙枭,她半躲在李世默身后扯了扯他的袖子,似是征求意见一般。

    如今是若昭将戏本子递到他手上,他当然得顺着她来演。更何况,他私心里实在是很喜欢这出小熙的戏,喜欢,他袖间残留的桃花醉的暗香。

    “小熙,你自己决定就好。”

    “那……我住进去之后能经常见到殿下吗?”

    又是那股子能挠到他心里的声音。

    “能能能,”公孙枭唯恐这丫头不答应,便抢在宣王殿下前回答道,“到时候小熙姑娘就和宣王殿下住一间屋子,日日夜夜都能见到。”

    “那太好了,”若昭欢欣地扑在李世默怀里,“我跟你走。”

第九章 成都:饮鸩止渴

    “大人,小的觉得咱们不妨先回去先行准备着。小熙姑娘腿脚不便,驶辆马车再多派几个得力的护卫来接,岂不更好?”

    说这话的是一直拱手躬身立在公孙枭一侧的中年人。声音有些哑,这个哑和公孙枭的苍劲又有些不同。这个哑是空的,虚的,水泡泡似的一戳就破,仿佛那人的中气底子不足一般。

    李世默顺着声音看去,这个人他见过,去年巴蜀派人到长安求援进了宣政殿,就是这个剑南道节度使府上的杜师爷。

    此人一副青灰色圆领袍文官打扮,本来站在一众兵士中当是分外显眼。无奈他相貌平平身高还有些难堪,被气势熏天的公孙枭遮了个干净。浑身上下唯有一处山羊胡子,说话的时候一翘一翘的,还能吸引别人半分的目光。

    公孙枭向来信任这位在府上多年的师爷,办事靠谱且妥当。他点点头,算是允了。

    “那请殿下和小熙姑娘好生准备,微臣稍后便派几辆马车来接。”

    接下来便是诸如收拾现场,把若昭送回楼上之类的小事。本来杜师爷差使几个军爷便可把若昭抬上去。无奈李世默不喜他人亲近于她,众目睽睽之下将若昭拦腰抱起。若昭更是顺势环住他的脖子,柔若无骨贴着他的胸口,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软软向他怀里窝去。

    不管是假戏真做还是真戏真做,既然被扔到这样一出戏台子上,他们便理所应当地照着最亲密无间的关系演。

    心照不宣。

    又似饮鸩止渴。

    “小熙,李小熙。嗯?”

    李世默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喃,低沉的气流骚动她的耳垂,连同她满脑子的绮念一般萦绕不散。若昭一抬眸便能看见他一上一下滚动的喉结,两人间骤然散开的旖旎,熏得她一闪而过想咬一口的念头。而一个上扬的“嗯”,尾音中都能听见李世默忍不住的笑。

    他都不知道这个名字究竟是哪里戳中令他发笑的点,或许是成全了他没人叫她小昭的那点独占的小心思,或许是笑一贯洞察先机的风波庄庄主李若昭,突然被要求捏一个名字而不得不用上自己长公主封号的窘迫。

    甚至或许仅仅就是,香软在怀,他情难自已。

    总之,他真的很想笑。

    被李世默那个“嗯”撩拨得有些嗔怒,若昭心里毛毛的,他这是在笑她当时灵机一动蹦出来的这个名字么?

    你都说了“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明明白白出自经典,你居然还敢笑?

    不知道是太入戏,还是从公孙枭连带节度使府兵的威压下逃离松了一口气,若昭也难得放松。她咬着粉唇,牙齿缝里低低蹦出几个字来。

    “李,小,三。”

    姓李,行三,所以叫李三,李小三儿?

    还好意思笑我,你当初胡诌的“李小三”这个名字岂不更好笑?

    “噗……”

    这小丫头当真是……锱铢必较。每次看她过分冷淡聪颖,都快忘了她不过一个二十一的少女。如今一刹那间流露的软糯娇憨——李世默嘴上憋住了笑,鼻间的热气刚好喷在若昭的脖颈处,搔得她浑身一阵酸痒。

    “你要是不嫌弃,私底下便这般叫吧。”

    若昭在他怀中微微一怔。

    这是李若昭的主君宣王殿下说的,还是那个小熙姑娘的宣王殿下说的?

    可她还来不及多问,二楼客房便到了。

    安抚住了被天师道挟持过的风吟,又木木地被风吟伺候着更了衣换了发型。若昭还未从恍惚中苏醒便被送上了节度使府派来的车轿。一共三辆,李世默在最前,她和风吟居中,雪晴在最后,黎叔不方便就随侍一旁。

    “也不知道那个雪晴在后面怎么样了?”

    风吟自上了马车就开始自言自语,还一边巴巴地撩开窗帘往后看,若昭一片镜花水月的心思也被那叽叽咕咕的声音搅了个稀烂。她略带愠怒地皱皱眉头。

    “雪晴怎么了?”

    “诶?小姐你……”风吟知道自家长公主殿下嫌吵,说了一半赶紧压低声音,“雪晴听说我们要去节度使府,刚刚说什么也不肯出门。我就骗她说到时候她就往屋子里一窝,不出门就行了。节度使府那么大,谁会注意到她。小姐你还在一旁同意了的。”

    “哦。”若昭吃痛地揉了揉眉心,似乎想把神魂拉回现实中来。刚刚好像是有这么一段,无奈她魂游天外,应了一声也没放在心上。

    不能啊,前方的路更加艰难,稍不小心就是万丈深渊。她一个做谋士的,怎么能如此心不在焉。

    念及此,她还是补充了一句,“到了之后也还要多注意她的动向,毕竟她目前唯一透露出的消息是,她的仇人是公孙枭。”

    看到自家殿下这般心神不宁,风吟自觉是贴心小棉袄地凑了上去。

    “小姐可还是在为入节度使府的事情忧心?”

    “嗯?”若昭迟滞地转了转脑子,“那倒不至于。”

    这倒真不至于,任他府深似海,只要是人心,便会有弱点。她所做无非挑拨离间合纵连横,皆有章法可循,就算是铁板一块她也能磕破一角。更何况节度使府内早就四面楚歌。

    风吟担忧的目光落在若昭刚刚梳就的发鬟上。和出嫁妇人的发型不太相同,她有些年头没有给她家殿下梳过了。空心同心鬟,比若昭习惯的云朵髻要张牙舞爪几分。京中高门或贵家未出阁的少女,多喜欢这般青春靓丽的发式。如今她既扮作宣王未过门的女人,自然不可梳过分成熟雍容的发髻。

    她迟疑,最后还是吞吞吐吐道:

    “那就是为……宣王殿下?”

    听到这个名字,若昭如遭重击“咚”的一声整个人气血上涌,一时间脑中嗡嗡纷乱成一片。不知风吟此话从何而起,又实在太清楚风吟为何有此一言。这两个月跟着她和李世默,该看见不该看见的全都看见了。难道她还能当风丫头是个睁眼瞎不成?

    心里跌宕起伏千百回,若昭不甘心吐出一句:

    “你这是何话?”

第九章 成都:姻缘对错

    风吟偷偷摸摸瞄了一眼若昭脖颈上的那一处红痕,过了十几天自然淡去得一干二净,光洁如玉的肌肤上什么也没有。可风吟总觉得那儿还有什么似的。那红痕因何而起,车轿上的主仆二人皆心知肚明。

    “如今小姐扮作宣王殿下的……嗯,情人,入剑南道节度使府。小姐可是觉得不妥?所以才一直郁郁寡欢?”

    避重就轻的一句话,若昭也跟着避重就轻下去。

    “无妨,演戏而已。”

    “可,那是宣王殿下呀。”风吟最先沉不住气,“他是小姐的侄子,找他总归不合适。容风吟说个不该说的话,小姐出嫁早,萧大公子走得也早,小姐要是觉得深闺寂寞,风吟便去给小姐寻些面首来替小姐解闷……”

    等等,啥玩意儿?

    “咳咳咳……”若昭本是以为她是来问和李世默那些不清不楚的事,这小蹄子竟然,竟然——

    她都说些什么话?!

    “你都是从哪儿看的这些东西?”

    “啊……啊?”风吟怔住半晌,才反应过来若昭指的是什么,“难道不是吗?我看话本子上都是这么写的,年轻寡居的妇人,和她的……”

    “打住打住。”若昭哭笑不得。她和风吟离宫早,风吟更是个跟着她在宫外长大的小丫头片子。宫里的规矩没学多少,除了基本的礼节,她也不想多教让这丫头失了天性。活在一张张面具之中,她便越发觉得真心可贵。

    结果,没想到她平日里偷闲看的话本,都是这些?

    “我以为……”若昭难得哑巴了一会儿,半天才拼凑出一句话,“你是要问宣王的事。”

    “我管宣王殿下做什么?风吟是觉得小姐独守深闺寂寞,寻个陪小姐乐呵的人,何必去找自己侄子,万一要是被哪个长舌妇知道了,于小姐的名声不利。”

    若昭扶额,她以为风吟会提醒她出嫁妇人和宣王搅在一起,既失了妇道,又乱了伦常。风吟的意思却是,她若想寻欢作乐,宣王殿下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想法完全不在一条线上。

    也罢,这些时日忙得很,倒是很少听到这丫头的想法,若昭干脆摊开了问道:“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你我相称,若昭是真不在乎这主仆的架子,反正两人也是从小长到大,确实不用拘着。

    “小姐是公主,生来尊贵,人生还长,何必为了这只有一年的婚事苦了自己的后半辈子?”

    “那你觉得,我是该改嫁?还是像你说的,寻些……”这个词实在让人一言难尽,要是在谈判席上来者非友即敌,她自然口不择言大杀四方,什么都不怕。现在是两个小姐妹说体己话,说出口反让她觉得尴尬。

    风吟想了想,牵着若昭的手便道,“怎样都行,小姐开心就行。小姐不管做什么都是一个人,连个说话解闷、逗小姐开心的人都没有,风吟看了都觉得苦。小姐要是喜欢新鲜的,风吟便去给小姐寻。小姐要是想改嫁,风吟觉得……萧二公子就不错。”

    听到萧岚的名字,若昭似是好笑又似叹气一般。

    “云渊不行。”

    “为什么?风吟觉得,萧二公子对小姐很好啊?”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不行。”

    若昭终于把那一口气叹出来。“云礼去世,云渊便是萧相唯一的儿子,他是兰陵萧氏的嫡子,是未来的萧家之主。我嫁给他,我这副身子骨,能替他生个一儿半女么?”

    “那,他就纳妾呗。”风吟说到一半,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赶紧嘟着嘴摇摇头道,“纳妾就会分去他对小姐的心思,不好不好。”

    这副样子可爱,权当是别无选择进退无路的僵局中一点乐子。

    “可到时候便不会如你我所愿。你想,那时我便是萧氏的主母,无后本就是大过,又阻挠他纳妾,更是要背负善妒的骂名。就算我劝他纳妾,也会伤了他对我的一片心思。可如果他肯为我不愿意纳妾,萧家举族的压力,让他一个人生生受着吗?

    “此事就会成为我们之间的一个结,解不开,绕不过去,白白束缚了他本可以飞扬恣肆的一生呵。”

    确实无解,却又确实不甘心。风吟再问:“小姐和萧二公子,真的就不能做一对快活人?”

    “风吟,”若昭再叹,“兰陵萧氏,百年望族,不是想快活就能快活的。云渊身上背负的东西,也不是他想放下就能放下的。”

    “那……那卓公子呢?他对小姐也很好。”风吟像把自己的宝贝掏出一般,温吞半天才吐出这个名字。

    那不是你喜欢的么?

    若昭觉得好笑,这小丫头,当真是掏心掏肝地对她好,一点都不给自己留的。

    “他是个商人,我和他,只谈买卖。”

    不论感情。

    风吟垂着小脑袋,在李若昭否认卓圭这个选项时闪过一丝欢欣,随即又被更深的苦恼和困惑淹没。

    “那我想想,还有谁?”

    若昭轻轻拍着风吟抓着她的手背,温言细语仿佛安慰一般。

    “风吟,不用想了。改嫁、还有你说的什么……面首,都不用。没有什么是一个人必须要做的,除了死亡,婚姻也不是。

    “但我们总有不得不做的选择,不能逃避的事,不是因为自己这个人,而是因为我们的身份,我们在这世间的位置。”

    午后的马蹄声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击青石板,时光仿佛随着车轮滚到隆平八年那日。宝马香车,锦绣罗裳,长安城中十里红妆。她还是像今日这般端坐在马车之上,裹着层层叠叠的大袖福裙,裙摆上金丝线绣的牡丹和翟鸟落在地上,和她眼中的世界漫成一片鲜红。

    恍惚间已经快四年了呵。

    长安城至今津津乐道的婚姻,至今令人神往的婚礼,可对于那些知情人,她、皇兄、萧相大人,还有逃离了尘世纷扰的萧云礼,又是怎样的记忆呢?

    若昭顿了顿,神思逐渐回笼。

    “我嫁到萧府,并非李若昭这个人不得不这样做,而是宣王殿下的谋士不得不这样做。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那……嫁给萧大公子,小姐幸福么?”

    若昭莞尔。果然,风吟,她还是不明白。

    “这个问题,并不重要。如果一定要说个所以然,那么我只能说,这场婚姻是成功的。我借由这场婚姻,达到了我想要的所有目的。甚至,还有意外收获。这就够了。”

    风吟怔怔地看着她。

    这就够了。那小姐你呢?你自己的悲欢喜乐呢?

第九章 成都:府深似海

    不重要,其实都不重要。

    若昭撩开窗帘,春日还有些凉意的清风涌入,搅碎了虚浮的水月镜花。马蹄声踏过午后的日光,车轮周而复始地向前滚去。

    川流不息,而逝者如斯夫。

    个人本就是没有意义的,天生的命运她选择不了。当她挣扎想要改变这一切时,为了这个所谓的人生意义,却又不得不屈从、迎合、乃至利用现实的羁绊阻挠。

    水信无分东西,人生南北而多歧路。怎么活,都可以,活到最后也不过一口气,一个执念。为了一个证明自己无愧于活过的执念,最后舍了自己,倒也不亏。

    她甚至还有些庆幸。

    真好,她早就爱上一个不可能的人。因为没有一丝一毫的希望,就连自己的婚姻,也变成了可以利用的棋。

    马车堪堪停在节度使府的正门,一路上本来若昭还担心有天师道的人袭击,和风吟聊着聊着便把此事淡忘了。约莫是天师道能动手的力量混进成都不容易,刀兵弓箭之类的武器尤其困难,今日在同尘客栈消灭了不少。而且以公孙枭的手段,他甚至可能怀疑同尘客栈就是天师道安插在成都的据点云云,再借今天下午的事由清剿一番。

    很好,两虎相斗,得利的总归是他们。

    宣王自然有资格从节度使府正门进,他率先下车至后车把若昭抱了出来。还是两人相依相偎,公孙枭眼尖的赶紧差人把给女眷入的侧门关上,站在门口忙送不迭道:

    “小熙姑娘是殿下的人,便同殿下从正门入吧。”

    李世默点头致谢,刚想直接把若昭抱进去,黎叔从最后一辆车急匆匆赶来,似是有话对若昭说。

    黎叔向来稳重,这般匆忙想来不是小事。若昭扯了扯李世默的袖子示意把她放下来,才听黎叔在她耳边低声道:

    “小姐,雪晴那丫头,看见是正门,不愿意下来。”

    什么情况?

    雪晴她不清楚底细,变数实在太多,她不敢丝毫放松让风吟推着她赶紧过去。待到撩开轿帘,才发现当初那个在若昭面前趾高气扬的雪晴,死死地扒在马车的后壁上,在轿帘掀动的瞬间,她甚至失声尖叫。

    “啊——快关上!快关上!”

    若昭望着躲在马车角落里的失魂落魄的雪晴。“你怎么了?”

    “你当初说进节度使府,没说从正门进,也没说会有府上那么多人在门口迎接。”

    正门?那么多人?若昭敏锐地捕捉到这两个词,她话锋一转:

    “你的仇家在其中?公孙枭?”

    听到这句话,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雪晴几乎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她往马车的角落躲得远,把自己抱得更紧,甚至连掀起轿帘洒入的一点阳光她也避之如瘟神。

    “只要你想办法让我不出马车从侧门进,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余光瞥见公孙枭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不对,正朝着最后一辆马车走来。若昭迅速合上轿帘低声道:

    “成交。”

    转而向迎面而来的公孙枭,若昭低垂着眉眼,依旧那般娇软的声线。

    “大人,家姐身体不适,不小心弄脏了衣物,恐污了尊眼。可否允准妾身让小妹带着家姐从侧门入?”

    公孙枭狐疑的目光扫过低眉顺目的若昭,事出蹊跷,但处理并非有什么不妥,或许是自己多疑了。他挥挥手,看起来分外大度道:

    “这有何妨,小熙姑娘要是还需要衣物药品之类的,直接知会一声便可。”

    这样一来,变成了李世默推着若昭从正门进,风吟黎叔牵着马车从侧门进。一行人浩浩荡荡入了别院安排着住下。一进院是关河带着几个护卫住的,用来保护整个别院的安全。二进院李世默自然住的是正房,若昭正欲在东厢房住下,一回头便看见站在二进院门口正准备伺候着她住下的一众节度使府兵,生生叫李世默停下了把她推向东厢房的轮椅。

    “怎么了?”

    趁李世默俯身之际,若昭突然环住他的脖子,额头连带她顺滑津凉的发丝,一下一下蹭着他的颈窝。

    “殿下,小熙跟你住一间屋子可好?”

    李世默一怔,随即脸色肉眼可见的泛起酡红。他目光无所适从地看向一边,刚好看见门口那群看似保护实则监视他们的人,一下子便明白了若昭这句话是说给谁听的。

    心中一时涌起的窃喜又漫过一阵酸涩。

    他揽过若昭的肩膀,在她耳边呢喃道。

    “好。”

    今夜本是节度使府夜宴,昨天公孙枭便和李世默说过。白日里折腾了这一出,黄昏时待到别院收拾得差不多了,公孙枭怕钦差大人忘了便亲自来提醒,看见若昭也在,出于礼节和自己的打算,便顺带一并邀请了若昭。

    夜宴之时,剑南道诸将齐聚,本就是个最好观察节度使府的机会,若昭自然不会放过。她便撒娇般扯着李世默的袖子,眼中似有润泽的光。

    “殿下,殿下,妾身从来没去过夜宴,殿下你就带妾身看看嘛。”

    李世默当然希望若昭去。只是此刻若不推脱三分,公孙枭那个人精,只怕会看出些什么端倪。他故意板着脸,却在看着若昭盈盈双眸的刹那分了心神。

    一双瞳人剪秋水。古人诚不欺他。

    他声音低哑,手中实在忍不住趁机刮了一下若昭小巧的鼻子。

    “都是些男人,不许你去。”

    “哪里话哪里话。”公孙枭赶紧打破两人间的旖旎插话道。

    他也有自己的打算,若昭想借夜宴观察节度使府,他也想借夜宴看看宣王,尤其是这个来得突然的女人。今日下午同尘客栈一事,经历之时虽觉得顺理成章,他自己回去也反思前前后后,宣王拒绝他请的向导,绕了一大圈去城北私会女人,被天师道发现动手,几乎没有任何问题。可他总觉得哪里有点——

    突兀。

    是这两个人总在旁人面前腻歪突兀么?

    也不像,这两个人看向对方的眼神,倒颇有些真挚的热切和迷恋。更何况今日下午天师道那两个弓箭手在窗外放箭时,宣王第一时间把这小熙姑娘护在怀里,背朝最危险的窗外。

    有些东西是装不了的。所以他只能再行试探。

    公孙枭打着圆场,“家宴,都是自家人。殿下带上小熙姑娘又何妨?”

第九章 成都:春林初盛

    最后的结果自然都朝着每个人希望的方向发展。公孙枭走后,风吟到正房伺候若昭更衣,李世默坐在庭院中的槐树下一边等一边喝茶。始至三月,春水初暖而春林初盛,刚刚冒尖儿的白花槐并无太多遮阴的效果。好在日色渐沉,本就稀疏的树荫也逐渐淹没在晦暗不清的天光中。

    同样晦暗不清的还有门外急匆匆进来的一个人影。李世默一边背对着院门一边听,脚步声很轻,标准的牛皮马靴摩擦地面的声音。而且很快,没有丝毫拖沓之意。

    “杜将军。来得这么匆忙,先喝口茶吧。”

    来者正是杜宇,自三月初一他扮作孙望之护送宣王抵达益州和汉州交界处之后,他回到绵州治所,以杜宇的身份再入益州成都府。今日刚到,只是入城之前听到了些闲言碎语,不得不掩人耳目溜进这别院中。

    “殿下,”杜宇在夜宴之前私下找李世默当然不是为了喝茶,他单刀直入道,“我入城之前遇到凌虚道人了。”

    “哦,”对于杜宇的来意,李世默心知肚明,杜宇不明说,他也跟着装傻。

    “高功大人又有何指示?”

    “殿下你今日从天师道手中把长公主劫走了?”

    李世默淡淡喝了一口碧潭飘雪,昨日和公孙枭说这茶不错,他倒是差使公孙致和巴巴地往他院子中送了不少。这两个月辗转各地,喝茶全当解渴,倒是真没喝过这么好的茶了。

    “话要说清楚,劫走长公主的可不是本王。本王今日欲和长公主商量对策,公孙枭派人紧随其后,抓了个正着。如非本王临时编了个故事,长公主殿下肯纡尊降贵陪本王演一出。我们的谋划,今日便要败露。”

    听听,这都是什么话?一通太极下来,宣王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净。杜宇心里忍不住暗啐了一口。

    因为私下过来冒着极大的风险,他也不想陪着李世默继续绕圈子,直截了当道:

    “公孙枭难道不是殿下引过去的吗?”

    李世默放下茶杯,冲杜宇微微一笑。

    “杜将军,说话要讲证据。”

    “末将问过凌虚道人,本来天师道还有几个人控制住了长公主的人,最后却不明不白地全死了。公孙枭不知道我们和天师道的勾当,总不会连这些细节也要管。是殿下之前身边那个剑法不错的护卫干的吧,殿下找到他了?”

    李世默淡淡反问,“有证据么?有人能证明你说的话是事实么?”

    杜宇一时气短。什么时候,他印象中很好说话的宣王殿下竟是这般——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一出手仿佛打在棉花上,千斤力道也被绵绵绒丝化了个干净。

    一言以蔽之,越来越难啃。

    无奈他此刻是带着任务来的,杜宇一口气软下来,半央求道:“凌虚道人现在很生气,他觉得是殿下先违背了合作的条件,让我找殿下要个交代。”

    李世默挑眉,这凌虚小老儿昔日口出狂言要强留若昭为人质,今日丢了人质狗急跳墙么?

    活该。

    欺负她的人,都活该。

    “你应该是能经常出城见到凌虚道人的。见到他不妨给他带句话,本王既已带兵入府,那就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要是有一肚子怨气找本王要个交代,不如鱼死网破。至少现在公孙枭想要他的命,不想要本王的命。”

    “吱呀”一声,正北方向的房门骤然打开,风吟推着更衣后的若昭刚好从正房中出来。三月气候对于若昭而言尚冷,浅水红色的披风还夹着薄薄的兔毛。披风下是一条更鲜艳的襦裙,从裙身到裙摆自妃色到茜红色加深,裙摆上层层叠叠绣着她惯用的桃花,却是少见的大团大团。她整个人宛如坐在花团锦簇之中,连黄昏逐渐西沉的日光在她出来的一刻仿佛停住脚步,倏忽间变的明丽起来。

    李世默把杜宇丢在一旁,忍不住快步上前。他印象中的若昭,大都是她出嫁后的装扮,色调大多以浅粉、月白为主,清丽婉约,又带着一丝成熟的韵味。今日的她,褪去了往日缠绵病榻的苍白,真的很像一朵,初生的花。

    看着李世默定定望着她的眼神,若昭尴尬地摸了摸头上两个花枝招展的望仙髻,“没梳过这样的发髻,是不是有些……奇怪?”

    “不奇怪不奇怪,很好看。”李世默从来没有赞扬过一个女子的发式,他从读过的书里搜刮了半天,也没搜到半个合适的词。最后想了想,李世默脑中蹦出了一个最直白的描述。

    “母妃给小语梳过这样的发髻,没你好看。”

    若昭噗嗤一笑,“你可真是小语的……亲哥。”

    杜宇被晾在一边傻眼。

    喂喂喂,正事,正事,我们在谈正事,殿下您能稍微把目光看一下末将吗?

    “咳咳咳……”杜宇极力用咳嗽声打断这两人的相谐,“两位殿下,刚刚说的……”

    若昭这才注意到黄昏天色之中站着的杜宇,只一眼,她就看明白杜宇夜宴之前私下见宣王所为何事。

    她言语淡淡,和满身的繁花似锦截然相反,倒是和宣王刚刚的神情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望之,你替那凌虚道人过来说话,可是忘了自己的立场?”

    “我……”

    杜宇在长公主手下没走过几个来回,从绵州同兴客栈到汉州天师道,无奈每一次都是以失败告终。后来两人背着宣王达成了某个不可告人的交易,因为这个交易关乎他十年的布局,甚至可以说是有求于她。自那以后,几乎和长公主的每一次交锋他都不占先机。

    何况,立场这个问题之前在汉州天师道若昭就曾经提醒过他,有些原则性的错误,不能犯。

    更不能再犯。

    杜宇不甘心,“那我总得给那小老儿一个说法吧。”

    若昭一边被李世默推着往外走,一边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

    “你就跟他说,今日事发突然,应对不及。之后宣王殿下定会全力以赴,让他放宽心。”

第九章 成都:夜宴行酒

    一路行至节度使府正厅,公孙枭,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他手下那个杜师爷颇为得力,大到觚觥尊爵,小到碗碟匙著,无一不用心安置摆放,一板一眼照着礼书中宴饮之礼拓下来。公孙枭那个大老粗自然是做不到的,最有可能是那个长得不起眼的杜师爷一手操持。

    “宣王殿下请,小熙姑娘请。”

    李世默正忖度这府上人事安排,那个青灰色的人便迎上前来。杜师爷察言观色本领堪称一绝,之前在同尘客栈发觉宣王殿下颇为宝贝那个小熙姑娘,连轮椅也不让人碰的。此时在宴厅便不再上前帮忙推轮椅,只是抬手示意正厅主位的方向,请这两位客人入座。

    大抵是公孙枭对李世默的来意尚未摸清楚,尊卑礼节倒还不差。北上的主位只有一案,是钦差大人的席位。左下手特设一张小案,是给李若昭的。剑南道下属诸将诸刺史,甚至包括节度使本人亦分列左右。

    李世默在北上位俯瞰整个宴会厅,庭间开阔疏朗,晚间穿堂风急掀起帷帐,颇有军营金鼓之声。巨大的金丝楠木立柱定下宴会厅褐绿的主色调,连同厅中忙碌的青灰色人影,一齐汇入肃杀萧疏的瑟瑟之风中。

    “宣王殿下,久等了。”

    来者正是节度使公孙枭,紫绶毳冕,周身绣以黼黻烟霞,腰间金银缕织就的鞶囊。一身平常处理民事的官服,穿得如同铠甲一般光华满溢。

    他身后跟着两人正是久闻大名的公孙家两位公子。居右者公孙致和昨日在入城时见过。居左者乃公孙枭的嫡长子公孙致远,李世默一路上已经听到太多关于他是个废物脓包之类的评价,百闻不如一见,眼前的公孙致远倒不像传闻中那般妖魔鬼怪。眼微眯而脸浑圆,和一旁干练的弟弟比起来确实臃肿不少,腰间革带并不能支撑起便便的大腹,撑得犀角的銙扣都有些歪了。

    巴蜀之主驾临,李世默还是非常识趣地起身致意,清雅的身姿微弯,抬手道:

    “公孙将军请。”

    随后诸将及州刺史纷至,杜宇也人模狗样一般换了一身官服混杂其间。

    席次安排倒颇有些费事。依着规矩,左文右武,左尊而右卑。无奈自各节度使拥兵自重,节度使多以军政出身而统民政之事,公孙枭便坐在了理应属于文官的左上位。因纲纪不正而文武分列废弛,似乎在剑南道节度使府中尤为明显。例如杜宇本是武将出身,兼领刺史以协民事,便说不清是文还是武。到头来公孙枭坐在左上位,左列往后是杜宇及其他将领,公孙致远位列右上第一席,再往下才是公孙致和。

    李世默坐在上头百无聊赖地猜,大约那懂礼的杜师爷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排座次,便把节度使府中的地位从高到低排了一溜儿序,然后再左右左右这般顺次排下去。

    可如果照这么猜,在节度使府中,公孙致和的地位竟然比不过杜宇。

    真是有意思。

    戌时正而宴乐起,不过李世默此刻的庭间歌舞并不感兴趣。他不动声色扫过下方诸席。公孙枭后设了一张杜师爷小案,他正回头和杜师爷低声吩咐些什么。杜宇和公孙致和两人一东一西对坐,或扶案,或自顾自饮酒,心思各异。满堂之中恐怕也就只有公孙致远在专心欣赏歌舞,肥硕的身体随着乐舞的节拍轻微晃动。

    要是放在两年前,每逢宫中宴会说不定他还会认真看看歌舞,那些宴席间的言辞刀锋他嫌吵,还不如歌舞来得有趣。无奈物是人非,就算当下无一人说话,他亦能感觉到气氛被某种类似于时辰的东西层层推动起伏,如水波纹般涟漪片片漾开。

    也很吵。

    却不得不盯着看。

    他抿了一口樽中的酒,入口香味极其细腻,醇厚柔雅,随即包罗万千在喉间漫开。和关中所饮秦酒不同,秦酒甘冽清爽,而此樽中酒味道要厚实绵长许多。他低头看了看樽中浊液,也不似秦酒透彻,许是厅中烛火通明的原因,或者蜀地的酒就带有巴蜀独有的雾霭云翳,微微泛黄。

    一地风物养一方人情,这是他这些年四处游历的最大感慨。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他却在漫无边际地想,盐铁酒专卖,似有与民争利的嫌疑。盐铁之事关乎百姓军旅,下放于民易导致豪右聚众专擅其利,处置应慎之又慎。百年前曾一度让利于民,却因征税不力复设盐官专营。至于酒,蜀中佳酿绝妙,而百姓生活艰难,取消酒榷或可为一项营生?

    无奈这些问题他确实不太懂,还需改日再行请教行内。

    歌舞毕,轮到宣王殿下行祝酒辞。都是些场面上的功夫,李世默应付起来自是礼数丝毫不差。

    “本王代天巡牧,承蒙诸位将军、大人鼎力相助。此一樽酒敬诸位剑南道父母官,愿大唐国祚永佑,巴蜀物阜民安。”

    按照规矩,钦差行祝酒辞,在场诸位自然要满饮此杯,若昭也不例外。她端起酒樽刚碰了碰唇瓣,便觉得酒劲猛烈,一股辣香直冲鼻腔,冲得她眼泪都快掉下来。无奈此刻众皆饮酒无人注意这个角落,她一抿嘴便将樽中酒一饮而尽。

    烈焰顺着喉管一路灼烧下去,烧得她如千百根针反复扎向她的腹腔,又似被人按在地上经久踩踏折磨。她平日里喝的桃花酿,和刚刚入口的东西相比,简直就是糖水!

    有问题。

    不是酒有问题,是安排酒的人有问题。

    她一介女子入席,稍有留心便不会给她倒上男子方可饮用的烈酒。杜师爷安排摆设席次如此面面俱到,怎么会想不到她饮酒的问题?

    故意给她安排恨不得要了她命的烈酒,何意呢?

    思忖之间更觉胃中翻滚难耐,宴席之上她不敢异动,只得一手按住胃中那股隐隐的痉挛抽搐装作一切如常。

    李世默余光似是察觉她有些不对劲,低头看她的时候,她便是一手捂着肚子,整个人半倚在轮椅上微微颤抖,脸一直红到了耳朵根。

    “你……”

    别看我!

    若昭一个劲儿冲着李世默使眼色,示意他继续处理筵席之事。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此刻双眸含水,似泫然欲泣,面色更是烧红了一片。

    李世默对她说话的刹那间,若昭就想通了这酒安排得究竟是何意。

    公孙枭当是觉得她体弱不宜饮酒,喝到如此烈性的酒,身体当有极大的不适。而此刻她若向宣王诉个苦,以李世默的脾气,差人换酒之余必然对她多有劝慰。这个动静一闹,落到诸位刺史将军眼里,保不齐在场这么多人事后勾连朝臣参他一本贪恋美色云云。加上长安那边盼着他出错的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陈瑜民更是恨不得在御史台跷足而待。怎能平白无故让李世默背了这般骂名?

    可她若为了宣王殿下的颜面,强忍不适——

    哪个正常人家的小女儿被这烈酒伤身不吭一声的?

    更何况他们俩之前在公孙枭面前演戏演得确实……有些腻歪过火,腻歪到她似乎随时随地都在向宣王撒娇一般。

    所以,公孙枭在借这个酒试探她。试探她到底像不像之前演得那般,当真只是个对宣王百依百顺无话不说的小丫头。

    这个控制巴蜀长达二十一年的人只用一杯酒就设了一个局。而她在这个局中,进一步会害了世默,忍一时会暴露自己。

    好一个一箭双雕。

第九章 成都:觥筹交错

    就在若昭刚刚想通之际,她感觉到左手第一案的那个看好戏的目光,已经落到自己身上。

    果然,公孙枭在看,看她是不是个毫无心机的小丫头,看她到底会怎么选。

    怎么办?

    进退两难。

    若昭的脑袋飞速转起来,电光火石之间她抬起水汪汪的眼睛,不惧反迎上公孙枭的目光。

    然后,她原本捂着肚子的那只手端起酒樽,一仰头把杯底残余的酒液喝了个干净。

    饮罢,她伸出粉嫩的小舌头,颇为享受地舔了舔嘴角沾着的酒香,咂摸着嘴,仿佛在回味刚刚入口的醇厚绵长的味道。

    公孙枭认为她会进退两难的前提在于此烈酒饮之伤身且极为难受,那么破局之法就在于——

    让这个前提消失。

    如果她嗜酒如命,如果她酒量极好,如果她饮一两樽烈酒皆不在话下,那所谓身体不适向宣王诉苦的选项就不存在了,有的只是那个天真娇蛮,甚至还有些贪杯的小姑娘。

    酒劲上涌,烧得她脑中一片昏昏沉沉,却只能凭着一点残存的意志让自己看上去云淡风轻。她甚至一再欢喜地端起空了的酒樽,嗅嗅杯中残留甘冽悠长的醇香。

    起于进退维谷,复归于一开始的憨态可掬。若昭自认为这出戏演得很好。

    公孙枭收回探究的目光,确如若昭所想,他让杜师爷安排这一杯酒便是以两下皆难之局试探若昭其人。如今看来,似不如意,这个局什么也没能证明,却逼得他不能放松警惕。

    心下忖度之间,公孙枭打算暂时放过这个宣王殿下的软肋,转而应对宴席上的正事。

    “容微臣给殿下介绍剑南道节度使府下诸将。”

    李世默一颗心全系在若昭身上。适才他察觉她身体有恙,被她示意不敢明问,如今看来倒是没什么异常。

    真的没什么异常吗?刚刚还在颤抖,现在便彻底好了?

    他能隐隐感觉到,就在他行祝酒辞后半盏茶的功夫,左手边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动静。有什么异样呢?他也说不上来,他曾经请教过凌风,习武之人如何在敌人露面之前察觉到异常。凌风告诉他,光线,声音,甚至气流强弱方向的改变都足以能引起人的警觉。

    或许只是余光中她的动作有些许不自然,或许只是之前还在骚动的公孙枭突然安静下来。

    他甚至猜测在他未注意到的几个呼吸间,若昭和公孙枭已经进行了一场激烈的交锋。

    难道是酒有问题?

    等等,他们给她安排的酒是和他们一样的烈酒?

    她那副身子骨一口下去,岂不是连半条命都没了?!

    李世默越想便越觉得焦灼难耐,可场面上的功夫却是一点都不能落下。公孙枭正引着席下诸将诸官给他敬酒。他端坐北上位,峨冠博带,望之面容如玉般莹润且妥帖,又似冰一般挑不出丝毫裂隙,其色郁郁而其德嶷嶷。

    他的魂却早就不在觥筹交错之间,公孙枭引荐一位上前敬酒,他便照单全收。厅中烛火落在清液里还未被搅成泡影,便和着杯中潋滟一口饮下。至于名字,倒是一个也没记住——

    反正今后还会打交道,总是能记住的。

    李世默这般想着,眼角余光扫过左下手边若昭的席位上。她本一向喜静不假,如今却也实在太过安静,一动不动地坐在轮椅上,甚至连头上恨不得莺歌燕舞的双环望仙髻也是静悄悄的。

    他好想,好想问问她现在怎么样了。可无奈面上的事情总是要分出精力应付,更何况剑南道数十名文官武将,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她也不会允许,他抽身问问身边的她。

    在公孙枭带人依次敬酒之际,若昭硬撑着的那口气便松了下来。意气一松而酒意上涌,冲得她眼前仿佛隔了雾,任凭她睁大眼睛,厅中的人影烛火走马灯一般在她面前来来往往。耳朵也听得不太真切,只是一个连着一个名字在她耳边飘过却不得门而入。她勉强集中注意力落在食案上,肉糜荤腥过重她实在碰不得。唯有一碟荠菜,油油碧绿的颇为养眼,冲散了她满目的灯火鬼影。

    食了两口,有点凉,但好歹总算是把那股在身体里横冲直撞的酒意压下去三分。

    却不敢食多,花语不在,她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太理想。

    她本意今夜是来做个旁观者,来看一看这节度使府夜宴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热闹。没想到一开场一杯酒就把她拖入局中,成了公孙枭观赏的戏子。

    至于她现在的状态,晕晕乎乎浑浑噩噩以至于不知今夕何夕,甚至不知这场戏中到底有几个人。

    如果还有一丝一毫清醒的信念,大抵是她今夜在节度使府数十名封疆大吏面前,须得牢牢保持住沉默,不露破绽,也决计不能牵连到宣王。

    酒过三巡,该尽的礼数也基本尽到了。戌时已过三刻,公孙枭举樽轻咳一声,厅下诸官便才如梦方醒般纷纷道什么“时候不早了”、“钦差大人早些歇息”之语,商量好了似的一个接一个告退。

    李世默双眼微醺,夜间的凉风涌入吹了他一个激灵。他沉沉望向宴厅门外露出的一角夜空,夜色浓重如砚台,隐没在夜色中的重重屋檐便是墨石。敲不碎,化不开。夜风穿梭,墨汁漾开圈圈涟漪,倏忽又合抱住更深的黑夜。唯剩空落落的厅堂,和秋风扫过军营一般飒飒。

    确实不早了,被下面一群紫袍青袍绯色袍的人轮流灌了一番酒,连名字都没记住多少,试探这府中深浅就更不用提。此事容后尚且还能一议,而他现在只想回去,好好看看她还好么?

    李世默正欲起身,刚扶案便觉得头重脚轻。身体还未支撑住,只听得左手下方第一案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适才都是些场面上的应酬,微臣看着殿下喝得不够痛快。如今只剩下我们几个,都是自家人,微臣还有几坛珍藏的好酒,愿与殿下同饮。”

第九章 成都:南山有枸

    还喝?

    李世默的脑子笨拙地转了几圈,半天搜刮不出一个应对的词。最后脑中只剩下一句话——

    要喝你自己喝,我还要回去看看我的昭儿。

    这个想法一跃入脑海李世默便觉得不妥,这般不妥所带来的自责感如当头一棒敲在他不受控制的大脑上。灵台闪过半分清明。

    等等,今晚的夜宴他可不是来喝酒的。他是来观察节度使府格局的,如今被这帮当兵的人灌了个半醉,正事竟然毫无进展?

    他暗暗给自己敲了几下警钟,姑且算是醒了神。复而打量宴会厅中剩下的人,左手第一案公孙枭、对面公孙致远,右手第二案公孙致和,对面杜宇。外加列席公孙枭身后的杜师爷。

    基本上算是公孙家的家宴。

    杜宇居然和公孙家父子同样列席其中?

    这倒当真分外有趣。

    难得清醒过来发现如此有意思的场景,李世默自然不会放过。他点点头:

    “既然是珍藏的好酒,本王愿闻其详。”

    公孙枭对李世默的反应颇为满意,他设今晚一宴便是探个底,既是探小熙姑娘的底,亦是探宣王殿下的底。剑门关之事后,李世默的出现显得颇为突兀,却又被他解释得顺理成章。此事若不了结,他心里始终有个包袱放不下。这个小熙姑娘的意外出现让他看到了转机,她是个什么人,什么身份,和宣王的关系,都是刺探宣王极好的突破口。

    毕竟一介女流,用点手段,总能探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今晚他们二人倒显得颇为谨慎,这个女人一言不发,宣王更是礼数不差。既然大宴之上没寻得什么结果,那就把无关人等遣退了再看,灌点酒再看,总能让他找到破绽。

    于是他招了招手,杜师爷便差人抬上几大坛子来。红布头一掀,一股异香便在厅中漫溢开来。刚刚筵席上饮用的酒虽也有异香,但那香味是扎扎实实高粱酿酒滋生的厚重绵长。这坛中的酒,却是带着丝丝甜味,有山林般神秘、阒寂,与世隔绝而青藤蔓蔓的曲径通幽。

    公孙枭满意地看着庭间诸位陶醉的神情,许久才洋洋自得解释道:

    “宣王殿下见多识广,想必一定听过这个酒的名字。”

    “何名?”

    李世默虽勉强打起精神,刚刚一通宴饮已经让他不如之前那般敏锐,有些问答几乎成了下意识的反应。

    “枸酱。”

    确实听过这个名字,李世默在脑海中搜索,故汉夜郎国的独有的美酒,仅仅存在于文献记载。至于实物,据说枸酱的酿造随着夜郎国的消亡早就不存于世。

    公孙枭见这位钦差大人确实听过这个名字,便继续自说自话道:

    “我们中原人所饮之酒,虽酿法各异,但终究离不开粮食。刚刚席间所饮酒,乃泸州安乐溪畔的高粱、山泉酿造,制曲、蒸酿、洞藏,没有五年的功夫酿不出这般好酒。

    “可放眼中原以外,粮食未必是酿酒所必需。张骞出西域而引葡萄酒进中原,这枸酱,便是古夜郎国人以枸树之果楮桃所酿。”

    絮絮叨叨一大堆,李世默紧绷的神经在反复拉锯中也有些不耐烦。无奈他脾气好惯了,即使心思起伏不定,话说出口还是一如既往温和,只是言辞间有些凉意。

    “这酒据说早就失传了?”

    “殿下好见识!”公孙枭全然没有注意钦差大人话语间的凉意,他拊掌大笑,慢慢悠悠地开口消磨着李世默的耐心,“微臣适逢奇遇,故在黔中一带寻得这古法佳酿的枸酱。特意留存几坛,愿与殿下分享。”

    “什么奇遇?”

    这个声音又软又糯,公孙枭循声望去,竟然是今夜宴席上不发一言的小熙姑娘?

    距离第一樽酒下肚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时辰,若昭终于从胃中痉挛浑身灼烧以至脑袋昏沉的状态中逐渐缓过劲来。她在脑中勉强过了一遍大宴的情形,具体来了多少人实在记不清,她唯一有印象的事大概就是——

    世默他,当真喝了不少。

    既然大宴后的家宴方才算是正餐,她必须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公孙枭的花招。世默现在的精神状态,她确有些放不下心来。

    “小熙也喜欢酒,听到这样好的东西,总要问个所以然来。还请公孙大人恕罪。”

    这话说得倒是乖巧,可这问题,对公孙家的人而言,却称不上愉快。

    “哐!”

    公孙枭还未发话,坐在右手第一案的公孙致远便将手中的酒樽朝地上摔去。

    金樽在地上咕噜噜滚了个圈,在刹那间安静的宴厅中,所有人都听见了。

    空气凝滞的瞬间,还是那个软糯的声音,不知是合宜,还是不合宜地响起。

    “公孙大哥哥可是因为小熙的一句话生气了?小熙给公孙大哥哥赔不是了。”

    若昭的声音实在是又娇又嫩,让人不忍心苛责。她虽说要给公孙致远赔不是,人却坐得端端正正,手上更是毫无任何动作,偏偏话锋一转道:

    “还是说公孙大哥哥是因为小熙问的事情和公孙二哥哥有关,所以才生气的?小熙看今日夜宴,大哥哥就没对二哥哥说一句话……”

    此一言让满堂人皆大惊失色。

    公孙家的这点事情,只要稍微有心,知晓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公孙致远嫡长出身,次子公孙致和却是连母亲都不知是谁的庶子。能力高下众皆有目共睹,唯独公孙枭似乎是铁了心要支持公孙致远上位。这点微妙又上不来台面的矛盾,竟然被宣王金屋藏娇的一个小姑娘在公孙家的家宴上挑明了。

    她这是装傻还是真傻?!

    公孙致远的莽撞惹得他父亲冲他一记眼刀,无奈话说到此处,公孙枭必须予以回应。他淡淡扫过坐在右列第二席的公孙致和身上。

    “致和,你自己跟小熙姑娘解释吧。”

    若昭这般搅局,闹得公孙致远和公孙枭皆下不来台面,而最尴尬的莫过于此时的公孙致和。他确实比他兄长强上不止一星半点,无奈庶子的地位倒陷他入怀璧其罪的困局。

    “回小熙姑娘的话,此枸酱……确实是末将入黔中道助他们平定南天师道时讨来的。”

    天师道,又是天师道。

    天师道亦是他们兄弟之间不能提的禁忌。公孙致和在泸州一举清剿南天师道的老巢,公孙致远在汉州被北天师道打得屁滚尿流。

    两相对比,天差地别。

    空气都恨不得流下尴尬的冷汗。

    若昭却将这尴尬视若无物,她端起刚刚满上的酒樽,

    “公孙二哥哥好厉害,小熙之前被那什么天师道胁迫,差点就见不到宣王殿下了。多亏有二哥哥这样的大英雄在,小熙敬公孙二哥哥一杯。”

    若昭的目光落在满樽的酒液上,还是熟悉的辣味,熟悉的灼烧感,熟悉得她毛骨悚然。

    一想到这一樽烈酒一口下去,她的胃就情不自禁地颤栗抽搐,背上一阵冷汗凉了她一身。

    可是她没有选择,要在节度使府中煽风点火,首先要让公孙家自己乱起来,公孙致和是最好的突破口。

    更何况在公孙枭眼中,她本就是个酒量极好的贪杯少女啊。

    这一杯无论如何也得敬。

    正当她举樽之际,一只白玉般修长的手从她手中接过酒樽,声音似清泉裂冰漾开潺潺温意,又因沾染了酒气而低沉喑哑。

    “别喝了。”

第九章 成都:至亲至疏

    从若昭手中劫走酒樽的正是李世默。当他觉得若昭的酒不对时便留了个心眼,如今接过来轻嗅——

    果然,节度使府的人没安好心,故意给她上了这样劲道极大的酒。

    为什么?

    包裹在劲厉浓郁的醇香中,李世默把所有的事情连贯想了个通。

    当时大宴之上行祝酒辞后若昭身体当是极为不适,却极力暗示他不要分心。出于对他名声的考虑,此事她本不欲声张。

    而不欲声张的背后又恰好落入公孙枭的圈套,与她入节度使府便被贴上与众不同的娇柔蛮憨乃至心直口快的标识格格不入。

    两下皆难,而聪慧如若昭,在公孙枭的注视下演了一出贪杯少女的戏码,以斩其前提破了这进退维谷的困境。

    祝酒辞之后的几个呼吸间的功夫,他总觉得若昭和公孙枭之间的气氛不太对,正是因为此。

    他全部想通了。

    她又在替他分去压力,用她的身体。

    他深吸一口金樽之中满溢开的酒香,醇美厚重如他心中郁结之气一般经久不散。他微微抬杯遥敬公孙致和。

    “公孙将军,这一杯,理应本王来敬。”

    说罢,便不管公孙致和作何反应,一仰头便一饮而尽。

    若昭急红了眼瞪着他。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刚刚为什么要执意喝这杯酒啊?

    知道。

    李世默回头看着她,他眸间沾了水色,原本纯净如玉的眸光也浮上蒙蒙雾气,霁月清风也望不见寒潭深邃。

    他半路杀出劫走了若昭的金樽,却决计不能说是因为她身体喝不得这酒。

    容他想个办法把场子圆回去。

    他眼中此刻只有那个满面潮红仰着头瞪他的小丫头。虽然按照辈分,他哪有资格叫她一声小丫头——去他的辈分,他眼中只剩下她那双含着一池春水的眼睛,因娇嗔泛起点点涟漪。原本静如深溪的眸子骤然间活过来,花瓣吹了满地,搅碎他原本如镜的心湖。

    再往下,便是他心心念念咬着的嫣红的唇瓣。

    嫣红色的,比平日见到的嫩粉更明更艳。唇脂染了酒的湿意,隐隐闪动饱满润泽的水光。

    香软可亲。

    他脑中空转几圈,嘴上却比脑中更快地说了出来。

    “忘了之前你抱着喝了一坛酒,夜里撒欢儿似的折腾我了么?明日我还有正事,今夜便不许你喝。”

    夜里。撒欢儿似的。折腾……

    模模糊糊的描述实在暧昧不清。今日夜宴至始至终旁观不语的杜宇在端起肉糜欲食之际,差点全喷了出来。

    宣王殿下,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

    这般信手拈来又轻描淡写勾人遐想以至浮想联翩的讲故事本领——长公主……长公主也教不出来好么?

    杜宇好歹算是把这一口肉汁咬着牙咽了下去,公孙枭却是实打实地笑了出来。

    原本宣王殿下从小熙姑娘手中劫走酒杯,他正要趁此发难一番。李世默反应倒不慢,一番说辞倒是合理又破僵局。

    “哈哈哈哈圣人也说过,食色性也食色性也。宣王殿下当真是一等一的妙人儿。”

    一时间尴尬的气氛又顷刻间哄笑快活起来。连带刚刚还在因天师道之事生闷气的公孙致远,都发出了心领神会的邪笑。

    若昭满面桃红而染至更甚,她自然听明白了李世默编这一段所为何。只是……某些难于启齿的心思被突然翻到台面上,小女儿家的羞怯加上酒意绵绵,连演的功夫都省了。

    李世默此言只为圆场子。无奈堂下这些武夫出身一个个都不是什么善茬,插科打诨还算轻的,聊起床笫之私更是百无禁忌。尤其是公孙致远,自他说了那句话后便盯着若昭傻笑,盯得李世默饮下的酒都化作怒火中烧。

    声音难得有些冷冽。

    “本王私事,还请诸位不要过问。”

    “不问不问。”公孙枭哈哈大笑着摆手,一边说着不问一边嘴上却是丝毫不让人。

    “听闻殿下尚未娶妻,小熙姑娘可算过门?”

    一句家宴上的闲聊,一句看似长辈的关心。公孙枭自己的算盘却早就打得飞起,他始终不愿意放弃小熙这个钓宣王的诱饵,也始终不愿意相信这个女人仅仅只是情人这样如此简单的身份。

    那么,一个女人,尤其是像小熙姑娘这样身份的女人最在乎什么?

    名分。容色。清白。

    此一言,一问名分。

    这话问得突然,若昭都未想好如何把握言辞间的度。却在思忖之际,一只暖和有力的大掌携过她不安攥着轮椅的手,包裹了个满怀温意。

    “本王回去之后便奏请父皇和母妃,定以正妻嘉礼迎小熙姑娘过门,此事不劳公孙老将军费心。”

    “定以正妻嘉礼。”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是看向她的,专注、深情,甚至可称得上——凝望。

    如水的目色多了郁郁森森的气息,如山巍然如林森萧,一言承诺拂去了水色浮光,坚实的枝条如双臂合抱将她的不安稳稳接住。

    若昭在他的注视下,一脚踏入辗转反侧十数年的梦境,却又生出如幻灭的悲戚。

    多假的承诺。

    因了两人都知道这承诺是假的,理所当然谁也不会计较到底承诺了什么。李世默心下怏怏,她却不知呵,承诺这个动作本身就有特殊的意涵——

    他是真的很想娶她。

    两人执手相望却不语,反倒是公孙枭拊掌大笑。

    “久闻殿下不好美色,如今一见殿下心尖上的小熙姑娘,方知……”

    公孙枭顿了顿,似是发现惊天大秘密一般颇为自得道:

    “方知殿下当真是丝毫不好美色。”

    这又唱的哪一出,讽刺她长得不好看?

    刚才李世默一言足以让若昭心中起起伏伏千百回,却被公孙枭一句生生扯回了现实不得不分出精力应付。

    此刻当以以寻常女子的心思忖度之。容色似乎是女子最在乎的东西之一,那她应当流露出……

    若昭随即泫然一泣,一只手还在李世默的大掌中不曾挣脱,另一只手接着拭去点点泪痕,口中娇软之音与先前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殿下,殿下!公孙大人之意,可是小熙长得不美?”

    李世默知道若昭不过演戏耳耳,听到公孙枭一言还是实在愠怒。为何世人总以苛责的目光审视女子容貌,甚至以品评为乐?再说了,若昭的容色哪里比不过那些颇负盛名的美人,公主出身天潢贵胄周身的气度,饱读史书阅世事无数的通透慧黠,别说长安城,放眼整个大唐,又有几个女子比得过?

    既是演戏,这话自然不能说。李世默轻柔拭去她眼中噙着的泪花,将她两只手都拢住。

    “不听这些话,本王心中,小熙永远都是最美的。”

    公孙枭故作歉意,嘴上却丝毫不让半分。

    所谓一问名分,二责容色,至于其三,便是以事关女儿家清白的情事使之羞惭。

    “微臣眼拙,宣王殿下与小熙姑娘自当是身心契合,那管得上容色如何?毕竟诗中有言‘至深至浅夫妻’哈哈哈哈……”

    等等,啥玩意儿?

    公孙枭的路数无非是以寻常女儿不喜却又不得不在乎的东西试探她,这点若昭一早看得透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顺着往下演便是了。

    可是这个……“至深至浅夫妻”,这究竟是多无聊多贫瘠才会想到故意歪曲女冠诗人的诗开这种玩笑?

    这种玩笑似乎还颇为吃香,甚至对军政民政皆毫无兴趣的公孙致远都打起精神,目光灼灼地盯着北上位双手还攥在一起的两个人。

    若昭螓首微颔以至深深埋在李世默的掌心中,微凉的小脸蹭过他手心中纵横交错的掌纹。

    “殿下,公孙大人说的什么呀?什么‘至深至浅’的,小熙听着脸红……”

    若昭最后几个字已经是轻声,当真是又羞又惭到连声音都吞到肚子里。

    “咳咳咳……”

    够了啊,真的够了!坐在下方观戏的杜宇终于实在憋不住嘴里含着荠菜咳出声来。他看着宣王长公主联手和公孙枭这一番你来我往,公孙枭言辞之间轻薄肤浅可称得上毫无基本礼数教养,而宣王和长公主居然也能接着往下演,演戏之顺畅堪称无缝衔接无可挑剔,接戏时的淡然简直是厚脸皮之最。

    甘拜下风甘拜下风。杜宇一边埋头吃菜一边暗中啧啧不止,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无耻,如今竟然还真有连他也一声叹服的。

    节度使府都是些妖魔鬼怪。

    酒意散去大半,李世默自忖提一嘴床笫之私已是极其不妥,无奈当时圆场需要而自己确实一时恍惚自责。而此刻公孙枭暗喻春帷私情,几乎恨不得点点滴滴的细节都摆上台面乃至纤毫毕现,终于激得他不怿至极而面色凛然。他抚着若昭凉意还未曾褪去的小脸,在她想挣扎着出去之时执意用双手暖着。

    嘴上却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相鼠有齿。”

    厅中烛火轻摇,照得李世默的脸色一片阴寒。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老鼠尚且有齿,人何以丝毫不知节制。既然不知节制,苟活于世又有何意?公孙枭的试探之意李若昭懂,李世默也懂。既然想试探,他们陪着演戏便是。陪着演戏,并不等于他就容忍把话说的如此露骨。

    “什么?”

    公孙枭尚未反应过来李世默此言何意,上位者刹那间流露的狠厉又归于近乎冷漠的淡然。

    “公孙老将军记错了,此乃女冠李季兰所作诗,‘至深至浅清溪’而‘至亲至疏夫妻’,老将军说得委实不堪。然既是家宴,二位公子也在,老将军暂且自罚一樽酒吧。”

第九章 成都:此座可惜

    “哈哈哈哈,”公孙枭假装并不懂李世默先前之意,他骤然开怀大笑,将先前恶意试探的事轻轻放下。

    “微臣自罚一杯自罚一杯,请殿下和小熙姑娘恕罪。”

    下方公孙家两位公子连同杜师爷和杜宇也跟着赔了一杯酒,此事便当做一页轻轻翻过。无论李世默此刻有多不满,场面上都不允许他为一个女人出头太多。

    李世默浅浅饮下手中的一樽酒,连带把郁结之气一并饮下,目光也顺着心下流转浅浅落在杜宇身上。今夜除了被公孙枭这个老谋深算的主儿胡灌海灌一番,几乎毫无所获。或许是当初杜宇骗他的印象太深,加之入益州之前杜宇对他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以至于他总觉得杜宇还有很多事瞒着他。

    若昭刚刚有意无意挑拨了公孙致和与他父兄的关系,他也不甘落后,将试探的目标转向了今夜几乎一言不发的杜宇。

    “今夜倒从未听到征南将军多说几句话,本王以为,节度使大人的家宴却执意留下了杜将军,想来公孙老将军待杜将军应当是极为亲厚的。看来……”

    李世默把玩手中酒樽,话锋一转。

    “是本王想多了?”

    刚才还在心里腹诽得风生水起的杜宇表情刹那间一滞,连同口中还未咀嚼的荠菜都变得清苦难咽。宣王殿下怀疑他和节度使府的关系不清不楚他不是不明白,他自忖一方面演得大义凛然以至于与节度使府泾渭分明,一方面却又确实有些特别的因素而显得暧昧不清。

    他苦笑,宣王殿下,还是在怀疑他。可一时半会儿,他又解释不清楚。

    一时间心绪难定,却听得右手边传来粗犷不羁的声音。

    “哈哈哈哈宣王殿下没有想多,杜将军乃我剑南道节度使府上一员猛将,微臣当然格外看中他一些。望之,宣王殿下问起你的事,还不赶紧敬一杯?”

    公孙枭的声音。

    在李世默出言责难杜宇的瞬间他心下一喜。今日强把杜宇留下在这公孙家的家宴,公孙枭自然有他的打算。他对杜宇的态度一向微妙,杜宇能打仗他器重不假,却又听得不少关于杜宇有贰心的流言蜚语。既然有贰心,那杜宇定然不会放过钦差入蜀这样一个大好机会,因此,一方面趁此看看他和宣王究竟是否有牵扯。

    至于另一方面……

    今夜他也有不得不留下杜宇的理由。

    如今宣王对杜宇出言不逊,两人关系应该没有他想得那般复杂。公孙枭松了一口气。

    杜宇也松了一口气。

    公孙枭出面替他解围,看来是没有多想他和宣王之间的关系。便举杯致歉道:

    “末将得公孙大人器重,更承蒙殿下关心,敬殿下一杯理所应当。末将先干为敬,殿下请。”

    李世默一言其实也有打消公孙枭对他和杜宇勾结的怀疑的意思。只是没想到,公孙枭目空一切眼高于手,居然也会主动出面替杜宇说话。

    有意思。

    真是有意思。

    李世默心意再度一转,如今饮的枸酱酒意温和,并不伤人。他便举杯盈盈,又转向一直跟在公孙枭身后的杜师爷。

    “今夜一宴,本王最该敬一杯的当属前前后后操持的杜师爷。”

    特意轮流敬一遍,却单单落下了公孙枭。李世默的盘算,无外乎借此看看公孙枭的反应。

    今夜笑意不减的公孙枭却在此刻回眸看了一眼坐在他身后的杜师爷,在李世默和李若昭都看不到的死角,目光稍有交接。

    杜师爷是个看上去须发微白中年人,不知是饮酒过多还是身体使然的缘故,却如耄耋之人一般虚浮无力。他颤巍巍端起酒樽,从自己的席位蹒跚起身,一步一顿走到李世默的席案前。一步而阴影一绰,厅中烛火亦跟着一曳,似能听见烛台爆出灯花的声音。

    杜师爷突然上前让李世默心下一紧,他微握酒樽的右手随之一紧,目光沉沉盯着突然上前的杜师爷。

    没想到杜师爷上翘的山羊胡一咧,竟是泫然欲泣的表情。

    “殿下能想到小的,小的无论如何也要一口饮了殿下敬的酒,方能报答……报答殿下的一番心意。”

    没想到最后他只是堪堪停在案前,将酒樽中的的浊液一口饮尽。

    饮罢身形一歪,酒樽落地,人也跟着“哐当”一声倒在李世默席案前。

    “杜师爷!”李世默不知他又是唱的哪一出,事发突然他只得迅速召唤侍者。

    “快,来人!”

    公孙枭端起酒樽,在一片光影交叠中抿嘴轻笑。

    厅中仆从尚未来得及上前搀扶醉酒晕倒的杜师爷,只见得刚刚醉倒在地的杜师爷单手半称起枯瘦的身体,抚李世默案前之地而大恸至涕泗横流。声音亦沾满泪渍,回荡在萧疏空寂的宴厅中——

    喑哑。凄厉。悲从中来。

    “此座可惜哉!此座可惜哉!”

    李世默和李若昭俱是一惊,原本在酒意麻醉下不过十存六七的脑力又清醒几分。对视片刻之后两人皆目色沉沉,一言不发地看向赖在地上顿胸痛哭的杜师爷。

    昔者,晋武帝司马炎不顾众臣上奏,力排众议立痴傻的司马衷为太子。太康初,武帝大宴陵云台,时任太子太傅的卫瓘托醉跪于帝座之前,抚床长叹,叹出了和如今的杜师爷一模一样的话。

    将三国乱世复归一统的司马炎又是何许聪明的人物,他知卫瓘何意,只是群臣皆在,他便将错就错淡淡道:

    “今日当真是喝醉了。”

    公孙枭举重若轻地放下手中酒樽,也淡淡道。

    厅中几个侍者上前把醉成一摊泥的杜师爷带了下去。一场大戏猝不及防拉开序幕又倏忽合上,只有公孙致远坐在右手第一案上发出一声冷哼。

    若昭寻声向右下方望去,顺带看向她此刻更关心的人——公孙致和。他埋首手中的一碗肉糜,和他对面的杜宇一样,对刚刚的闹剧置若罔闻。

    宴厅还未从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中缓过劲来,公孙枭再一次出言率先打破僵持不下的阒寂。

    “属下不懂事,喝多了让殿下看笑话了。微臣给殿下赔个不是。”

    公孙枭敬的酒李世默自然不能推拒,他饮下今夜宴会中最后一杯酒,起身,仿佛刚结束的一场闹剧从未发生过一般,神色疏寒,面色却抑制不住地泛起红潮。

    “天色不早,既然诸位都喝得不轻,今夜便到此为止吧。”

第九章 成都:春夜莺啼

    李世默起身的一瞬间,夜间萧飒的穿堂风穿过重重横梁与收束的幔帐,吹得他微热的脸庞和发胀的脑袋一个激灵。

    这般细微的动作自然逃不过若昭的眼睛,她今夜虽基本不在状态,但关注李世默几乎成了不用经过大脑的本能。她或多或少还是发现,微醺的世默,再在宴会上硬撑下去并不是什么好事。

    更让她头疼的是,她原本的打算是在公孙枭和公孙致和父子之间煽风点火,处处埋下钉子,静候这节度使府再掀波澜。杜师爷这一出戏一唱,竟让她也拿捏不准此事究竟是何意?

    杜师爷是公孙致和的人,所以他想借助此事暗示钦差这对父子间的关系,希望李世默能予以公孙致和帮助?

    有可能。

    或者更大胆地猜测,难道是公孙枭授意杜师爷所为,以众皆熟悉的卫瓘抚床大叹的故事做局。既然外人怀疑公孙枭和公孙致和的父子关系,那便反其道而行之,故意将弱点暴露在钦差面前,反倒叫他们拿捏不清虚实,贸然行事只会自乱阵脚暴露来意。

    也不是没有可能。

    若昭再想下去便觉得思维凝滞昏昏沉沉。她内心苦笑,果然,那杯酒的后劲当真是不小。

    再僵持不下也不是个事儿,若昭撒娇似的扯了扯李世默的袖子,娇娇软软道:

    “殿下,小熙乏了,我们去歇息,可好?”

    一场双方来势汹汹的夜宴稀里糊涂结束了。李世默慢慢推着若昭回到自己的别院中,夜风微凉,逐渐冷却他们酒劲在体内作祟的燥热。若昭头顶上花哨的发髻也随之轻颤,落在李世默恍恍惚惚无所适从的目光中。

    “今夜之事你怎么看?”

    “嗯?”

    看到李世默尚有迟滞,若昭补充道:“今日节度使府夜宴。”

    夜空疏朗,一时云遮又投下一片迷离的阴影,照得同李世默的目色一般迷离。他顿了顿,才道:

    “你也应该有不少想法,不如我们一人一条,轮流来?”

    若昭也不和他客气,脸颊蹭过穿堂的微风,嗅到院中白花槐的清新。到别院了。

    “其一,公孙致和与他父兄之间的关系定然有问题,这是值得做文章的一点。除了究其原因之外,更要搞清楚公孙致和有哪些动作,我们能从中得利几何。”

    李世默颔首,紧接着她的话道:

    “其二,杜宇与公孙枭的关系也颇为微妙。之前我们只知道杜宇与公孙枭是死对头,如今看来,公孙枭不仅把杜宇留在家宴上,甚至还为他打圆场。此为另一大可疑之处。”

    说话间两人已至别院的正房,李世默带着若昭推门而入。轮椅上的若昭也没有闲着,顺着他的说法继续道:

    “你说得对,杜宇与节度使府应当还有渊源,这也是可以入手的方向。至于其三……”

    刚入正房,若昭习惯性地自己推着轮椅向窗边而去。大约是今夜饮酒不少的缘故,酒劲烧得她满脸又燥又恼,甫一入房间还有些不习惯屋中的闷热,便径直打开了窗户。

    微醺的李世默似也有些燥热不堪,便由着若昭去开窗户,一边听若昭继续说,一边解下身上的披风搭在一旁。听着听着,那轮椅上的女子却没了声音。

    李世默心生疑窦,“怎么了?”

    窗前是一张红木黑漆的梳妆台,若昭坐在梳妆台边刚好就着窗户的一角天光看向外面。她目光愈渐深沉地落在窗外的灌木丛中,一团摇晃的黑影,枯木摩擦而窸窣作响。她许久才转过来,对李世默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嗯?

    李世默眉心一蹙,不懂她此举何意。

    若昭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配合她指向窗外的手指,李世默才读懂她唇齿开阖吐出的四个字。

    外面有人。

    什么?外面有人,在听墙角?

    李世默也不再发出声音,冲窗边的若昭摊手以求确认。

    对。

    若昭点点头。

    想到窗外听墙角的人可能把他们俩在屋中的对话一字不落全听了去,李世默继续比划着一个抓的动作。

    找人把他抓起来?

    若昭很快读懂李世默的意思,她只是摇摇头。

    不妥,不能打草惊蛇。

    眉间忧郁之色更深,若昭垂眸。

    窗外的人几可确认是公孙枭派来的,可他要听什么呢?夜宴之上对她的身份还没有试探够吗?还要继续偷听她,试探她?既然是试探,有什么办法能让窗外这个听墙角的人尽快离开?

    窗外的人还伏在树丛中听着屋内的动静,她脑子马不停蹄地飞速转了两圈。

    风吟偷看的话本子上都是怎么写来着的?尤其是写到那些难为情的声音……

    不行,若昭想到接下来要发出的声音,面色潮红更深。让她发出那样的声音,尤其是当着……他的面,该是多难堪。

    她咽了咽唾沫,似有什么东西要从她喉间破茧而出。却淹没在唾沫下咽的咕噜咕噜声中,只剩下微张的唇瓣翕动。

    “啊,啊……”

    不对不对,这是惊吓的声音而非欢好的靡靡之音,听上去还不够像。

    这也不能怪她,若昭垂着脑袋,此类春帷之事她真的真的毫无经验。掰着指头数,唯二的来源,其一是出嫁前宫里的嬷嬷塞给她一本小册子,教导她如何侍奉夫君。她出嫁之意本不在此,草草瞟了一眼就不知道扔到哪儿去了。其二大概就是偶尔听风吟胡诌似的说起她看的那些话本子上的故事。

    让她想想,那些故事上是如何描写女子耽于鱼水之欢的?

    若昭脑海中闪过一鳞半爪的抽象词汇,像蛛丝一般断断续续漂浮不定。真是的,什么销魂蚀骨,柔情蜜意的,也不说得具体些,让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如何模仿?

    硬着头皮上了。

    “殿下……你轻点,疼……”

    大约是第一声叫出来之后压在心头那个难堪的石头骤然卸去,虽然她还是死死垂着脑袋,双手绞在一起绞得她指节发白,脸上也是一层一层染上酡红,胆子倒是比先前大了许多。声音愈发柔媚娇羞,跟黏了糖似的莺啼婉转。本是清风朗月的夜空,被这软糯挠人的声音浇上几分醉人的春意。

    “殿下……你慢点,慢点……”

    “哦不,别停,你弄得我好……”

    最后那两个字若昭实在无法张口说出来,一口气憋着,连带最后那声尾音一虚,压抑的气流随着她娇羞颤抖的身体中涌出。小猫抓似的喘息,听得站在一旁李世默浑身热浪一滚。

    昭儿!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他当然知道她在干什么,窗外听墙角的的,无非是来听听他们今夜的动静,偷听他们的盘算。最能打消来者疑虑,又最能催着窗外之人离开的办法,确实是若昭这一种。

    可是。

    可是……

    李世默背过身去,不知道是从首至尾,还是从脚到头,不知道是酒意上头,还是心里的鬼在作祟。

    鬼使神差地,他想到一个词——

    至深至浅。

    之前公孙枭在夜宴上调笑他们的词,他还怒斥“相鼠有齿,人而无仪”的词,就这么大剌剌地横在他的脑海中,连带这个词描绘的某种画面,骤然横亘在他面前。甚至连画面中的女主角都变成了那张他朝思暮想的脸,甚至连视角,都从旁观转为亲历……

    “砰”

    李世默下意识地一拳头锤碎这不堪的画面,却刚好捶在床架上。黄梨木制的床架发出闷闷的嘎吱一声。

    若昭寻声望去。

    “他,走了……”

    “嗯。”

    李世默背对着她,哑着声音发出一声闷哼。

    “那个,”若昭看到李世默始终不愿转身的样子,原本就难为情的她更是大窘,不知道多少种想法在她脑海中神仙打架几回合,她决定还是解释道,“刚刚……对不起,事发突然,这样处理,会比较快……”

    “我知道。”

    李世默极少打断别人说话,更何况是她。

    他转过身,原本清澈的瞳眸被红血丝搅弄成破碎的星河。更准确地说,只有深不见底的暗夜,星光倏忽一闪,便被更深的夜色吞没。

    当脑中那些“至深至浅”的画面落到具体某个人身上时,他不可避免地想到……

    对,她是一个出嫁妇人,这些缠绵床褥的事,她本就经历过啊。

    和另一个人一起经历过。

    不是他。

    他甚至连资格都没有。

    连这么想的资格都没有。

    有点委屈,有点不甘,甚至还有点恨。他回头,刚好看见坐在窗边垂眸的她,面色酡红,唇色嫣红,缠绕她多年的苍白被朵朵红晕遮掩,茜色的裙摆层层堆叠。

    桃花在盛开。

    像那一年桃夭胜雪,十里红云。

    李世默脑中的那根弦,突然断了。

第九章 成都:寒夜天光

    节度使府主院,原本躲在灌木丛中的黑影溜回到自己主子跟前。

    杜师爷。

    听闻来者,负手在正厅盯着灯烛摇曳的公孙枭转过身,主仆之间没有多的废话,他便单刀直入道:

    “情况如何?那两人夜里回去说了什么,有什么异常?”

    一贯青灰色圆领袍的杜师爷难得换上一身夜行衣,只怕是在窗边瞥见这个黑影的若昭也没有想到,公孙枭派来听墙角的竟是那个在夜宴上喝得烂醉的杜师爷。

    他想到今夜听来的东西,虚浮蜡黄的脸上难得浮现兴奋诡异的红色。他嘿嘿一笑,原本枯瘦的脸上拧起纵横交错的皱纹,沟壑中都流着浓浓肥腻的气息。

    “小的今夜听了一场活春宫呢。”

    “哦?”公孙枭觉得此言有趣,慢慢在正厅中踱着步继续问道,“此话怎讲?”

    “年轻人嘛,干柴烈火酒劲上头,一进屋子便按耐不住,左不过是那些东西。小熙姑娘那浪叫声,真是酥到骨子里了,是个男人也把持不住啧啧啧……”

    “除了这没听到什么别的?”

    还在活灵活现描绘的杜师爷微微一怔,片刻之间又随即恢复了刚才咧嘴笑的神情,“没呀,大人会不会是您想多了。小的只听到屋内颠鸾倒凤,哦,还有可能是动静太大床架子晃动的声音。看来那小熙姑娘真的只是宣王殿下的情人。所谓长安城中传的贤王,也不过是个好色之徒罢了。”

    “好色之徒?”公孙枭冷哼一声,“蠢货!你觉得轮椅上那女人能叫色么?以宣王的身份地位,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偏偏找一个站都站不起来的废人,就连巡查巴蜀四处流亡也要栓在身边,入节度使府第一件事居然是去客栈私会她。你觉得她能是个普通人?”

    “可……”杜师爷虽然觉得自家主子话说得在理,却也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可能,只得小心翼翼猜道,“会不会是宣王,就喜欢这样的?”

    公孙枭一边揪着眉头在正厅中来回踱步一边回想夜宴上的情景,自言自语道:“就宴会上看,这小丫头确实比平常女子要机灵些,却也实在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罢了罢了。”

    “既然大人没什么别的事,小的就先行告退,不打扰您歇息了?”

    看到这难伺候的主儿松了口气,杜师爷也跟着松了一口气,紧赶慢赶道。

    公孙枭挑眉,“怎么,有急事?”

    “没……”杜师爷眼神一闪,迅速垂下头,“您还有何吩咐?”

    “今夜宴会上这出戏,你演得很好。”公孙枭慢慢琢磨着,“致和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没有。”杜师爷迅速答道,“是宴会上二公子有什么异常吗?”

    公孙枭回想着杜师爷借醉闹的一出“此座可惜”的戏,当时公孙致和……只是埋首碗中肉汤,并无别的动静。

    这确实是他和杜师爷商量好的戏码。此戏一出,所有人都觉得,在这个故事中公孙枭就像武帝司马炎,他偏爱的大公子公孙致远就是那个“何不食肉糜”的傻子司马衷。而他偏偏就是借着所有人的共识,把这出戏挑到明面上。他抛出这个鱼饵便是要看看,究竟有哪些人想借着这个说法兴风作浪。

    念及此,公孙枭摆摆手,“这你不用管,宣王那边你确实没听到关于这件事的风声?”

    “没。”杜师爷摇摇头,生怕公孙枭还纠着这个问题不放一般,补充道,“除了女人的叫声,您知道的,没别的动静。”

    “那杜宇呢?”

    “也没有,杜宇今夜住在节度使府,很安分。”

    公孙枭的目光落在灯罩中一跳一跳的烛火中,心绪就像这灯烛一般,一声一声地,跳个不停。

    无奈夜色沉寂,灯烛跳动,除了让打在墙上的黑影随之如鬼魅般跃动外,便淹没在更深更广更为浓重的黑夜中。

    公孙枭冷哼一声,“哼,一个个倒还都沉得住气。”

    “那可不,”杜师爷忙送不迭道,“那女人在您的手上,杜宇就是想不安分也不行。”

    “那女人……”公孙枭像想起什么头疼的事一般,眯着眼睛,目光看向屋檐外更远的夜空,“这件事我一直想不通,你后来查到什么消息吗?”

    “没……您都想不通的事,小的怎么会?”

    “罢了,既然他现在还安分,暂时放下一阵子。重点还是要盯紧别院那边,还有致和……”

    公孙枭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长长叹了一声。

    “致和是个好孩子,希望他不要让我失望。”

    主院谈话中的两位主人公却还僵在别院的正房。若昭垂眸绞手不敢看对面的男人,更不敢看他那双如夜色深沉的眼睛。

    李世默立在塌边,窗外丝丝凉风愈发衬得他此刻头脑混沌,似沉沉坠于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挣扎无望,求生不得,看着寒凉咸腥的海水一点点淹没头顶最后一丝天光。

    他看向坐在窗边那一团明艳的茜红色,他的天光。

    像是真的害怕被海水吞没,李世默难耐地长叹了一口气,似是把涌入胸中的异物吐出来一般,颓然后退。

    大约是僵立太久,他后退一步便觉得天旋地转,伸手欲扶可支撑身体的东西,却什么也没抓住,一下子跌坐在榻上。

    “世默!”

    目及此景,若昭顾不得刚刚的尴尬,赶紧自己推着轮椅上前去扶。触及他的大掌,掌心源源不断的炽热烫得她双手一缩,旋即又意识到不妥,便隔着外袍握住他凉丝丝的袖口。

    她凑近了才发现李世默的不同寻常,不同寻常的灼热,不同寻常的晕红,和往常清透如风温凉似玉的气息不同的,哑然,深沉,像一张挣扎不出去的大网将她丝丝缠绕。

    “我……我去给你倒点水。”

    察觉到身边的那只小手想逃,李世默反手拢住那只凉津津的小手——虽然她也饮了不少酒,肌肤要比平日里温然许多,对于他而言,还是凉。于他此刻燥热的内心,就像解药一般凉。

    “别走!”

    李世默握住她的手腕,复而又突然想到当初捏住她的手腕留下青紫的痕迹,不由一松,话音也变得轻软温柔。

    “陪我坐会儿,就一会儿。”

第九章 成都:不愿君心似我心

    他在央求她。

    他的央求若昭从来拒绝不了,可每次离他那般近时都会出现脱离她控制的局面,或许是他情难自禁,抑或者是她心痒难耐。每一次靠近,明知是死路,还是固执地反复试探来回折磨,却终逃不过惨淡收场的结局。

    心绪摇摆难定之间,她抵不住他央求的目光,停下试图远离他的轮椅,停在他的床榻边。

    “好。”

    上弦之月悄无声息地移动脚步,破开夜空云翳洒下一片皎白。不似新月清光可怜,也不如满月光华满溢。不多不少,正好透过窗棂照在塌边的若昭身上,明艳的茜红色也镀上一层流光,涤净裙摆朵朵桃花簇拥的几分世俗之气,唯剩隔岸观花的朦胧绰约。

    李世默抬起目色浓重的眸子,目光顺着安然垂落的裙摆一路向上,最终停留在她似含朱丹的唇瓣上。她抿了抿唇,檀口嫣红,郁结中又带有一点羞怯。

    真好看。

    他甚至孩子气地想,他真羡慕她的上嘴唇,可以触碰到她的另一半唇瓣。同样,他甚至连带她的下嘴唇一并嫉妒了。

    他这样想着,便也情不自禁伸手,触向他心心念念的地方,却又在离她的唇珠一寸之处,堪堪停住。

    不是下定决心不再乱来的么?他懊恼地想,怎么又忍不住动手动脚?

    看到他伸来的指尖,若昭下意识瑟缩了一下。这个身体轻微的动作就像触到他的某个禁忌,让他因为懊恼而平静下的心情,骤然生起波澜。

    她在逃。

    而他不允许她逃。

    若昭向后瑟缩的一瞬间,眼前的月光顷刻间黯淡,黑影笼罩的片刻身体一轻,便被一个坚实的臂膀拦腰抱起。她挣扎着,向着抱起她的拳打脚踢——哦不,脚没法踢,只是伸出粉嫩的拳头捶在他的胸口上,更像娇滴滴地推拒。

    这推拒又一再触碰到他的逆鳞,让一贯从容淡然的李世默也生出了几分烦躁。他牢牢箍着她的腰将她锁在怀中,与她并肩坐在榻上,低头轻嗅她耳畔的芬芳。

    真好,又抱住了,和他幻想的一样,精巧的小脸,凉津津的小手,顺着他心意长的一般,契合他心上缺的那一块。

    也有不一样的,他以为有些硌人的小骨架现在抱起来也是被酒泡软的一般,她的耳畔用过桃花醉的熏香带着春日的暖意,脸上的红晕就是那映入眼帘的花骨朵。抱着她像抱着一团香软的棉花,抱着他的心也软成一片。

    真美。

    公孙枭那些凡夫俗子自然不懂他的美,只要他懂就够了。

    想到公孙枭,他脑海中又一再不可避免地跃入某个令人脸红心跳的词。

    至深至浅。

    至深至浅……

    “至深至浅。”

    他这么想着,便也喃喃自语道。

    “什么?”

    若昭他怀里脑中本是一片空白,酒意和环抱她的暖意交融发酵成她避无可避的迷醉,她埋首于他的胸前不知今夕何夕,好不容易听到他的含糊不清声音,便迷茫地抬起眸子。

    李世默呼吸一滞,身体比思绪更快地蹬掉官靴,顺势将那团香软禁锢在他的身下。

    俯仰相望,若昭头顶的发髻还未散开,梳成这般花枝招展头发中本就绑了铁丝,如今躺下硌得她脑袋生疼。

    “世默,头发……疼……”

    若昭不安地扭动脑袋终于让他注意到压扁了的发髻。明明已经不耐烦到极致,他还是按下性子把她发间的铁丝抽出来,一甩手扔得远远的。

    乌发如瀑,散开在泛着光泽的缎面枕头上,是他迷恋的画面。

    不过现在,他更关注离他最近的嫣红,饱满润泽,他朝思暮想到辗转不寐。

    指尖轻轻点在那粒唇珠上,看她完全僵住毫无反应,便大胆用拇指覆上,一下一下地摩挲着比她的肌肤更软的红软。

    他的声音,低沉至喑哑,喷洒出的热气不知是酒意还是醋意。

    “他,是不是亲吻过你这里?”

    忽而被抱起又躺下,让若昭完全失了方向,身上隔着衣袍隐隐传来的热量更是令她昏昏沉沉。被问题突然逼上前,一向伶牙俐齿的她只能木木地做出回应。

    “谁?”

    萧府大公子,萧屹,萧云礼。

    因为嫉妒,他拒绝提起这个名字。

    对上若昭迷离又茫然的眸子,李世默心头烦躁之意更深。

    是呵,结发夫妻么,他不仅亲吻过你这里——

    他是不是也曾,取下你发间的簪子把玩你的发梢,一绺一绺地在他的指尖缠绕?

    他是不是也曾将你圈在他的怀抱中,咬着你的耳垂轻嗅过你耳畔醉人的桃花香?

    他是不是也曾……

    李世默想到刚刚她为了迷惑窗外听墙角的人,故意发出的声音。

    他是不是也曾,听过你那般娇软媚人的啼叫,甚至就是以他们如今的姿势,耳鬓厮磨?

    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每一处细节他都忍不住这样想着,李世默痛苦地闭上双眼——

    他就是嫉妒,嫉妒得他骨子里都是酸的,嫉妒得他浑身战栗,嫉妒得他发疯。

    闭上眼不去看她的神情,李世默向着娇艳欲滴的红俯首而下。却在相触之前的片刻,若昭偏过头。

    吻,落在她的脸颊上。

    今夜的李世默难得耐下心来,抚着她的脸颊一路啄上去,微微游走,至颧骨、眼睑、额头、鼻尖,最后又停留在她的唇边。

    他睁开双眼,看到她也闭上眼睛把头转向一边不看他,他固执地把她的脑袋掰正,让她如玉雕琢的小脸一寸不落地落在他的视线中。

    “昭儿。”

    他声音低沉而郑重,第一次清醒的时候听到他这般唤她,若昭不可思议地睁开眼。

    “昭儿,我喜欢你,从来没有像喜欢你一样喜欢过一个人。喜欢到日日夜夜想的都是你,喜欢到辗转难寐的时候都在念你的名字,喜欢到一想到你嫁给的那个人我就嫉妒得发疯。

    “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早点遇到你。要是早点遇到你该多好,就能早点知道你那么美好,早点将你保护得好好的,不让你受到丝毫伤害。

    “现在希望不算晚,这辈子,我就想抱着你,想护住你,想让你开心想让你笑,想让你按你喜欢的方式活着。”

    他再次俯首,声音停在她的耳畔。

    “昭儿,我爱你。就算是错的,我也爱你。”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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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桃花逆水流介绍:
东唐明宗康和年间,当今圣上的异母弟洛王爷因叛乱被处死。据说,洛王爷被处死还牵涉一桩秘闻,因他长得酷似先帝的姑母,承宣熙宁大长公主。
先帝的亲儿子长得像先帝的姑母?这本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流言在洛阳城中一度甚嚣尘上,无奈如今洛阳城中极少有人见过故去多年的大长公主。这流言,最后也就变成了茶余饭后的一点笑料和谈资。
“大长公主长得很美吗?”
那些跟随着先帝成祖皇帝打天下的老臣纷纷摇头。
“那为什么提起大长公主,大人们都是这副神情?”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突然遥想起那个静如深水的背影,棋子落盘有万千星河般璀璨,风云异动在她眼里不过只手翻覆,金戈铁马,也难抵窥伺人心的一声轻笑。
他讳莫如深,又欲语还休地流下一滴眼泪。
PS:男女主姑侄关系,严格遵循“发乎情,止乎礼”的原则,因此谈情说爱的部分很少,见谅。乱世桃花逆水流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乱世桃花逆水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