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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荆玉楚瑧     乱世桃花逆水流txt下载     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章 秘门:月夜来客

    是夜,雪澜躺在客栈自己房中的榻上,翻来覆去的,还是睡不着。

    孤鸾究竟是什么人?妹妹雪晴这些年又到底经历了什么?

    依她今日的分析,孤鸾应该是听命于京城某个高官,如果雪晴是人质的话,雪晴应该也在那个高官的手中。随之而来的问题是,雪晴如果是京城高官的手中的人质,那所在地一定在长安,为何孤鸾在巴蜀遇到自己便以为是雪晴?难道孤鸾相信,一个弱女子能脱离一个高官的掌控,再孤身从长安跑到汉州?

    听起来有点匪夷所思。

    难道雪晴被控制当人质的地方是巴蜀?

    京城高官,在巴蜀控制了一个人质。那人在巴蜀竟也有此等势力,会是什么人?

    放下这些不谈。另一个麻烦的问题在于,一旦孤鸾和雪晴是京城某个高官的人,这就牵涉了自家长公主殿下在长安所谋。要是同一阵营还好办,万一那高官是政敌呢?

    雪澜头很痛,她翻了个身朝向床帷之内,不安地把被子拉高,只露出一双眼睛,鼻尖摩挲着被子质地粗劣的内衬。

    关键是她又不能直接问孤鸾,因为她的身份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尤其当她发现孤鸾背后可能的人物时,她行事就必须谨慎再谨慎。

    她甚至能感觉,孤鸾对她的身份其实也多有试探。比如买马之前,孤鸾特意问她会不会骑马。当时她想着快一点赶到益州,加之一男一女共骑一马实在是不太妥当,她便说会骑。

    后来,孤鸾看她的表情就很微妙了。

    她自然知道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女子会骑术者甚少,军中习武的女子还好说,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竟然还会骑马,就不得不让人揣测几分了。

    雪澜心里哭笑不得,她会骑马完全是因为当初帮着长公主打理风波庄内外。长公主肯定是不能骑马的,风吟又太小,这内联外通的职责自然是落到她头上。

    可她不能多解释。

    孤鸾也默契地没有多问。

    雪澜盯着帷帐靠墙的一侧灰蓝的布料,月光照进来有些泛白,跟她此刻凝滞的脑子一样空白——入了益州,进了成都,本以为能察觉到一些宣王殿下,或者长公主的消息,没想到整个成都府毫无动静,似乎她曾经历过的剑门关的烈火,巨石滚落砸碎了血肉,箭镞从她的耳边呼啸而过割破面具,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都是她曾经做过的一场梦。

    梦醒了,独留她一人对着灰白至惨白的帷帐。

    突然,那一片静如死水的惨白帷帐轻轻一晃,或者更准确地说,像是一张尘封多年的画布被人染上一滴墨,清清浅浅地晕开成一个人影,难得明亮的月光又复归黯淡。

    雪澜吓得一回头,发现榻前真的站着一个人,深灰的短衣,包巾覆面。

    不是孤鸾。

    “啊——”

    不顾那个深灰色的人影要做些什么,这些天一直处于神经紧绷的雪澜把整个人捂在被子里,失声尖叫。

    “砰!”

    一个黑影从门外撞进来,唯见一闪而过的剑光,直勾勾朝灰衣人扑去。

    灰色的人影见来者不善,他敏捷地一拧身就从窗户退出去。黑衣人哪肯罢休,顺着灰衣人逃离的轨迹追了出去。

    一人一剑,两人堪堪停在屋顶上,互相打量着彼此。

    黑衣人是一身真正的夜行紧身衣,袖口收紧,质地细密,月光照来也只是黑漆漆的影子。相比而言,暴露在月光下的灰衣人要寒酸许多,磨花了的袖口和衣摆,都在透露着此人的生活窘迫。

    灰衣人不愿恋战转身欲逃,背后凌厉的剑锋却比他的想法更快地追杀而至。

    好快!

    灰衣人心下一声低呼,勉强侧身才堪堪躲避。

    两人各自只露出一双眼睛,擦身而过的瞬间,目光有片刻交接。

    如此快的剑锋之下,这人躲避只退了两步,底盘很稳,内力很厚。

    黑衣人心里暗暗评价对方。

    既然对方已出手,灰衣人再躲已算不得江湖规矩。月光之下,他整个人看起来似乎有些颓唐和凌乱,却在拔剑的那一刻,光华满溢。

    灰衣人的剑偏短偏宽,黑衣人的剑则是轻薄细长,两人甫一交锋各自便深感遇到对手。黑衣人极善进攻,他步步紧逼招招致命,刺、割、冲、杀,一系列夺命的剑法自然转化流畅无比。每一剑都带着高岭的寒风与飒意,直扑对方面门。

    可灰衣人的防守丝毫不落下风,他出剑虽慢,但大开大阖的招式之下剑法圆融贯通,如海水扬波,每一朵浪花溅起的每一滴水又分毫不落地归于大海。他的宽剑能反射更多的月光,月光也变成了海水,以剑为浪,以身为海,内力似海深厚而剑光不绝,将黑衣人的每一次进攻都化在绵绵不绝的海浪之中。

    两人剑法相斗似山之高绝与海之浩瀚,一碰撞便是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的千堆雪都被激烈的撞击震得粉碎。

    黑衣人见简单直接的剑法并不能破开对方的防守,他换了一个策略。一个繁复的剑花一舞,分去了部分灰衣人的注意,紧接着又是虚晃一枪,照着灰衣人的左下腹刺去。

    灰衣人回剑堪堪挡住,退守三分,却被更加逼人的剑锋封住。

    猛虎下山!

    更准确的说是秦岭剑宗剑法中“猛虎下山”一招的改良,猛虎下山招式虽刚烈锐利,但猛虎毕竟是百兽之王,王者的雄风往往会使剑法稍显凝滞。而黑衣人这一招猛虎下山,取原剑法中居高临下之势,又增添了一份凶残与孤绝,更像……

    饿狼扑食。

    能使得一手如此奇险清绝剑法的,不是孤鸾又是谁?

    那对方呢?

    “东海穆家。”

    孤鸾收剑挺立,淡淡道。

    灰衣人站在屋顶的另一头,因为包巾覆面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勉强就着月光,看见他微微颔首后抬手行礼道:

    “秦岭剑宗。”

    既然对方要好好谈,孤鸾便进一步问道:“东海穆家远居东海之滨,怎么突然掺和起相距千里之远的西边的事?”

    没想到那灰衣人转身从屋顶跳了下去,消失在重重屋檐下的阴影中。

    穷寇莫追,更何况孤鸾担心自己长姐的安危,不甘心地看了眼灰衣人消失的地方,又翻身从窗户跳进雪澜的房中。

    雪澜还缩在被子里惊魂未定,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四处警惕张望的脑袋。看到进来的是孤鸾,她才松了一口气。

    “情况怎么样?”

    “这次来追杀你的,是东海穆家的人。”

    “什么?”雪澜不可思议地看向孤鸾。

    开什么玩笑,她雪澜别说认识东海穆家的人,她连东海都没有去过。

    东海穆家得名于汉唐东海郡,兰陵萧氏郡望兰陵,就是汉东海郡下辖兰陵县。东海郡多经改易,肃宗时期定名海州,如今属河南道下辖,在河南道东端。作为与秦岭剑宗并称的剑术门派,东海穆家与秦岭剑宗一东一西成遥相呼应之势。

    当真是距西京长安两千多里之远。

    孤鸾安静地看着雪澜表情的变化,没有说话。

    孤鸾的安静让雪澜心生一丝惶恐,她知道他在琢磨她刚刚那一句“什么”透露出的信息。可她当真是不认识什么东海穆家的人,更谈不上结怨追杀到她头上的事了。

    雪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头到尾回想了一遍灰衣人潜入她房中的全过程。

    末了,她突然问道:

    “孤鸾,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们习武的人,可以通过动作举止,认出一个人吗?

    “不论那个人的脸长什么样。”

第八章 秘门:悲欢与共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们习武的人,可以通过举止动作,认出一个人吗?

    “不论那个人的脸长什么样。”

    曾经,有个人,问过他一个一模一样的问题。

    甚至那人的脸,和面前的也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确认面前的人是雪晴的姐姐,他真的要扑上前问一声:

    “雪晴,真的是你吗?”

    孤鸾闭上眼,两张近乎毫无差别的脸慢慢重合。这种感觉是痛苦的,记忆是真实的,面前的人也是真实的,唯独这真实不是一个真实。真实与真实剥离的痛,远胜皮肉分离。

    让他好好想想,当时,他是怎么回答她的。

    “不一定。”

    “那你凭什么认定骗小孩儿钱的就是我?”

    “你太好认了。”

    “落到你手里,你想怎么样?”

    “把这些钱还回去。”

    “凭什么,这些小孩儿的钱是他们抢的,我这叫替天行道啊啊啊痛痛痛……”

    雪晴还在嘴硬,却被孤鸾一手反剪住双手。

    “你松手啊……”

    “把钱还回去。”

    “好好好,还还还,我还,还不行吗?求求您少侠,大侠,您再不松手小女子胳膊就要断了。”

    “记住了,不管你易容成什么样,我都能找到你。再让我遇见你易容成各种样子骗小孩的钱,我就把你送到官府去。”

    刚逃离胳膊被拧断危险的雪晴扮了个鬼脸,“你又没有证据,没有一个目击证人能证明这些事是我一个人做的,官府才不会信你。”

    孤鸾又作势准备拧她的胳膊。

    “别别别,大侠饶命。”雪晴见好就收,她偷偷瞄了一眼这小土庙外的雨,盘算着什么时候雨停了能快快溜走,逃离这个黑着脸的大冰块。

    看到旁边这个女子难得安静下来,孤鸾担心自己刚刚是不是做的太过了些,毕竟她只是个刚刚满二十岁的小丫头,便轻咳了一声,拐着弯安慰道:

    “你是个好女孩,不要再做这些……坑蒙拐骗的事了。”

    “呵!你倒是第一个说我是个好女孩的人,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就说我是个好人?”

    “你不坏,只是……你应该嫁个好人家,过一个更安定的生活。”

    “我为什么要嫁人?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骗钱?还是抢钱?”

    “……你不懂。”

    “好吧,就算我不懂,可你总归是要嫁人的,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弄得,嗯……像个乞丐一样呢?”

    听到“乞丐”这个词,雪晴不怒反笑,她反问道:“如你所说,嫁人之后呢?”

    “相夫教子,好好地过日子。”

    “我为什么要生孩子?难道把他带到世间,和我一样被这世道生生欺凌至死吗?”

    看到孤鸾噎了半晌,雪晴分外大度地拍了拍这个大冰块的肩膀。

    “像你这样的,一看就是天之骄子,父母具在兄弟无故,本事又高又受人尊重,没必要理解我们这些小人物的痛苦。”

    “我也没有父母。”

    “不会吧,我看你活得很幸福啊?谁养你长大的?”

    “我有师父,他人很好。”

    “不巧,我没有。”

    最后的最后,他只记得,她面色疏落寒冷地站起来,顺走了他刚刚从她手上收缴的一贯铜钱,消失在茫茫雨夜中。土庙里灯烛飘摇,照得庙中的活菩萨都变得鬼魅起来。

    “孤鸾,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心意相通,你不必理解他人的悲欢。”

    ……

    纷乱的对话撞进他的脑子里,她实在是太吵了,吵得他的脑子没有一刻是安宁的。

    “你又怎么了?”

    这次的声音是雪澜的。

    “没事……”孤鸾自顾自地摇摇头,“长姐刚刚是问,习武之人可以通过动作而不是容貌来判断一个人吗?”

    “对。”

    “一般来说是可以的。因为习武之人专注于人的动作,他们从小就在学习用最短的时间找到对手招式的破绽,甚至做出预判。所以他们对于人的行为举止,尤其是细微之处的小动作格外关注,甚至有敏锐的感知。不过,判断一个人的准确程度,也会受到对这个人熟悉程度的影响。朝夕相处的人,即使再复杂的易容术,也能被人一眼识破。”

    “长姐有一些动作习惯,比如有时候会把手交叠着放在衣前,比如回头的时候习惯向右下方瞥去,都是长姐不可避免的身体动作。对长姐很熟悉,而且对人的动作颇有研究的人,即使长姐用了易容术,还是能察觉出来的。”

    “原来如此。”雪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之前她有一个听起来天方夜谭的猜测,但是有了孤鸾刚刚说的佐证,那些猜想,似乎也变得现实起来。

    她仔仔细细回想了灰衣人潜入她房中发生的一切事情。

    他偷偷摸摸翻窗站到她的榻前,她尖叫着把自己捂进被子里,再到孤鸾听到她的尖叫闯进来,大约还是有一两个呼吸间的时间空隙。但是那个灰衣人并没有做什么伤害她的事,他做了什么?

    雪澜在记忆中慢慢复原慌乱之中她余光掠过的片段。

    他在揭下自己的包巾。

    包巾下的那张脸是谁?

    “我有一个想法,”雪澜决心赌一把,“我们被先入为主之见束缚了,深夜翻窗为何一定就是来刺杀我的?说不定他……只是想来找我说一件事,或者说,确认某件事的呢?”

    “可是东海穆家,实在离我们这儿太远了,跨越两千多里,只是来找长姐确认某件事,可能吗?”

    “今日他铩羽而归,说不定他明天还会来,明晚,还要拜托孤鸾你一件事了……”

    直到第二天夜里,月明星稀,那个灰衣人果然在夜半三更翻窗而入,再一次出现在雪澜的榻前。

    孤鸾隐匿在黑暗中,屏住呼吸看着发生的和即将发生的一切——依着他昨日和灰衣人交手的经历,此人内力深厚神思敏锐,动作更是迅捷无比,他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灰衣人发现房中的异样。

    面朝内侧卧熟睡的雪澜突然翻身坐起,对着包巾覆面的灰衣人粲然笑道:

    “凌风大哥!是我,我是雪霁。”

第八章 秘门:深水微澜

    “你……真的是雪霁?”

    包巾下的脸背着月光昏暗难辨,脸色也因为长时的颠沛流离而虚浮倦怠,尤其是眼底青黑,和睫毛投下的阴影相叠,叠成深深的疲惫,暴露他多日未曾安眠的事实。

    不过,却真的是凌风。

    “我真的是雪霁,之前你认识的,是我戴的一张面具。嗯……你知道我会易容术。”

    雪澜的解释点到为止,她现在生怕凌风突然问一句“那你之前为什么要易容呢”。要想说清楚这个问题,她能说她家庄主其实是熙宁长公主殿下,她是长公主驾前贴身侍婢,为了行事方便才易容的吗?且不说这些事她必须替长公主保密,更重要的是屋里的阴影中,还藏着另一个人,一个她不知底细的人。

    孤鸾。

    而且,现在令她分外头痛的是,两个剑门关的幸存者终于见面,明明有无数的话想说无数的事想问,可碍于这个她看不透的妹夫,却什么都不能说。

    希望凌风能稍微谨慎一点,脑子转得快些。

    就在雪澜心里的小九九打得飞快之时,站在榻前的凌风终于情不自禁上前一步,看着那张陌生的脸,只有眉眼之间的温意和干练让他确信她就是之前识得的雪霁,木木的脸上难得咧嘴一笑。

    “我果然没有认错,这些天你还好吗?自从剑……”

    “凌风大哥!”

    在听到“剑门关”几个字即将呼之欲出时,雪澜嘴巴比脑子还快地打断了他将言未言的话。

    “……我介绍你认识一下,这位是我妹夫孤鸾,昨晚你们应该已经交过手,所谓不打不相识嘛?很巧很巧哈哈……”

    雪澜说到最后自己都听不下去,她只能咧开嘴角发出尴尬的傻笑,一边在看不到的地方揪着被角——一紧张就会揪被角,在这点上她倒是把自家主子学了个十成十。

    一个隐匿在桌椅与几案阴影中的黑影在月色下逐渐清晰。饶是月夜寂静,也丝毫听不见脚步摩擦地面的声音,整个人就像消弭在阒寂无边的黑暗中,踏过月光的波纹,甚至连点点涟漪都不曾留下。

    习武的凌风明白,只有轻功及其高深的人,才会毫无脚步声。

    “那个……这位是凌风,我的一个朋友。”

    凌风抬手行了一个江湖人打交道惯常用的礼,却在本应该低头的一瞬间微微抬眸对上孤鸾的眼睛。

    目光相交,两人各自都想到昨夜屋顶上的一出交锋,借此揣测对方的实力和靠山。

    “原来是东海穆家的人。在下有眼不识泰山,见谅。”

    凌风虽知面前的孤鸾是雪霁的妹夫,但依着刚刚雪霁突然打断他说话时的反应,偏偏就在他说出“剑门关”三个字的时候突然打断,而雪霁本人又是个极讲规矩懂礼节的人,这说明了什么?

    凌风很少转动的脑子也不由多想了几分。

    加上刚刚孤鸾的话来意不善,东海穆家这件事,他自忖不是什么秘密,更不是什么大事,雪霁或可不知。怎么听孤鸾这口气,倒有几分故意以此挑拨离间的味道?

    可他不是雪霁的妹夫吗?一家人还这么生分?

    但他跟着宣王李世默也有些年了,只负责殿下的安危,动脑子的事基本没怎么干过。他不喜多想,雪霁对这个黑衣人有隔膜,他当然听她的。

    念毕,凌风也不软不硬回道:“原来是秦岭剑宗的人。失敬。”

    然后,三人就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唯有月光在地上挪动的步伐,仿佛在昭示某种时间的流逝。

    不是这三人无话可说,而是三人各自都有想说的话对特定的人说,这些特定的话又不想让另一个人知道。三人都知道各自都有不为人道的背景,而又因为共同的目的不得不忍住质问的心情,维持着表面看似如水的平静。

    这种时候,必须有个人站出来缓和这平静之下暗流涌动的气氛,尤其是这一东一西两大剑术门派子弟之间微妙的气氛。

    这个人,最好是雪澜。

    好在刚刚凌风不明所以以至于她兵荒马乱的关口已经过去,雪澜很快恢复了跟着长公主打理事务时的从容妥帖。她翻身下榻,冲着一灰一黑的两个人恭敬地福了福,

    “既然之前是误会一场,解释清楚就当是多识得个朋友。夜色已深,铁打的身体也经不得这般熬,不知凌风大哥可有歇脚之处?不如各自歇下,明日再行商讨?”

    解释清楚?凌风算是识得庄主手下一干人等说瞎话的能力,他和那个秦岭剑宗的孤鸾除了互相介绍名字,什么都没说。

    “明日再行商讨?”察觉出雪澜在和稀泥的不止凌风一人,孤鸾直截了当道,“凌风兄弟也要和我们一道,找……他?”

    孤鸾最后明显把“宣王”二字咽了下去,言辞之间对凌风的隔膜,昭然若揭。

    凌风就算是个傻子也明白孤鸾在有意防着他,他脑袋不由地多转了几圈。

    雪霁在和这个叫孤鸾的秦岭剑宗的人一起,找一个人。孤鸾防着他不让他知道,但雪霁认为可以和他自己一道找,是谁?

    宣王殿下。

    得到这个结论后,凌风内心一片酸楚。

    剑门关伏击爆发,他追着那个为首的黑衣刀客离开宣王身边。等他意识到这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策后,无奈大势去矣,剑门关只剩下打扫战场的残兵。他一路追着设伏者到了绵州,在他们的驻地暗中观察数日,确认宣王殿下没有落到他们手里之后,他孤身一人踏上了寻找李世默的道路。

    凭着对自家主子的了解,他直奔益州,隐姓埋名,无奈兜兜转转快一个月,不仅宣王殿下杳无音信,自己身上那些碎银子也很快用个干净,他只得替成都城内的一个小武馆充当打手谋个生计。直到昨天,他在大街上偶然看到一个身形很像雪霁的人,只是她身边那个寸步不离的黑衣人他不认识,所以才会在夜晚两度暗访雪霁的房间。

    他是铁了心要找到宣王殿下的,自忖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想。他虽然跟着自家殿下没几年,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李世默已经十八岁,偏偏就是那个沉稳有礼的少年,让他的师父下了一个决定,同时也改变了他穆凌风的命运。

    有的人,确实是初见便觉得气度不凡,稍稍深入了解一些,便觉得能信任敬重终生。

    这个孤鸾,是在怀疑他对宣王殿下的忠心么?

    凌风不怿道:“孤鸾兄弟可是不信任在下?我毕竟是……”

    “凌风大哥!”

    雪澜再一次打断了凌风想说的话,在她一听到那句“我毕竟是……”的时候,她就又一阵头疼。

    不是不是信任你,只是这个局面,既要面儿上过得去,所以有些话不能不说,又因为搞不清楚各自的底细,所以有些话不能多说,当真是有点复杂。让她头疼,疲于应付。

    她当真是佩服自家长公主,每次是怎么在这些形形色色的人中游刃有余的?

    “不早了,请凌风大哥回去歇息吧。”

    雪澜的打算是,虽然东海穆家这事儿她还不清楚,但凌风肯定是宣王的人不错。所以至少容她和凌风私底下解释清楚现下的状况,好生商量一番,再决定如何对待孤鸾乃至下一步行动计划。

    凌风终于把目光再一次落在雪澜身上。在他眼中,雪澜还是双手交叠在前,微微窝胸,显得又恭敬又顺服。但这言辞间透露的和稀泥之意,让他终于意识到,雪澜的难言之隐,自己私下再问更妥当。

    “好,也请姑娘好生歇息,凌风告退。”

    两人默契地打了个配合,独独把孤鸾刚刚的问题晾在一边。

    就算各自底下波涛汹涌,雪澜只要维持今夜,更准确地说是当下的平静,便算过了这一关。

    她也自信,维持当下的平静,也是她这个一直含混其词的妹夫所希冀的。

第八章 秘门:关河路远

    依旧是话分两头。

    在李世默和李若昭不欢而散的几天之后,一个天师道的小厮敲开了宣王的房门,见到了很久闭门不出的李世默。

    “孙将军托我给您带句话,说关将军找到了。”

    “谁?”

    许是太久不出门,临窗负手的李世默缓缓转过身来。他神色如常面容如常,依旧是身形挺拔隽雅,依旧是说话温声细语,却在转过来的一瞬间,流露出片刻的呆滞和迷茫,或者说,眼神有点——

    空。

    “关河关将军。”

    听到这个名字,关在屋中许久的李世默终于缓过劲来。

    关河。

    真的找到了。

    闭门不出太久不愿意多想的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想到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女子,早在上个月便已经洞察先机,若不是她运筹帷幄,如今关河会在哪里?他会在哪里?

    她呢?

    她在哪里?

    李世默脚比脑子还快地奔出两步,却在迈出房门的之际回头问那小厮:

    “长公主呢?”

    “谁?”

    那小厮显然没想到宣王最先关心的是这个。本来孙将军只让他给宣王殿下带句话,如今宣王问到他职责之外的事,他犹疑片刻,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之后才猜测道,“听说一直都在自己房中。”

    李世默自己脑子还未想清楚,就已经停在了长公主那扇木门前。

    隔着一扇木门,隔着这些天画地为牢的自苦,隔着情难自已的那天落在地上深深浅浅的日影,他的指尖触摸木纹流动的轨迹,看起来似水波一样流动,却又凝固在木质中,动弹不得。

    像他此刻的心思。

    “咚咚咚”

    敲门声很轻,只是指尖轻点的声音。

    “谁?有事进来说吧。”

    回答的声音更轻,褪尽所有色彩的声音。

    他看见,她和他一样,临着窗。只是她坐在轮椅上。

    若昭回头,几日未见似隔了几年。

    他瘦了。

    或者更准确地说,她是第一次在李世默脸上看到颓靡,像被什么东西百般折磨后的虚弱。神情可以矫饰,容色也可伪装,唯独一个人的精神状态,疲惫还是兴奋,却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她瘦了。李世默想。

    她本来就瘦瘦小小的,如今因为清减几分,那双神采奕奕的眸子比印象中大了些许。

    大而空落落的。

    扯得他的心,一阵阵的生疼。

    他曾经想,就算他与她之间绝无可能长相厮守,他只要护好她,只要好好待她,就算说不出口,他想让她感受到片刻的温暖,至少让她知道,世间寒凉,却终归是有人在乎她的,不关权术,不关斗争,仅仅关乎那个叫李若昭的人。

    却在那一天他突然明白,其实不论他怎么在乎她,若昭都只会认为,要么是他把她当作薛瑶,要么是出于对他夺嫡事业的关心进而在乎她这个人罢了。

    这是对她的侮辱呵。

    所以闷头不出这几天,他一直在告诫自己,克制,再克制,他甚至一度忍不住嘲讽自己,世间女子千千万,为何偏偏放不下她?

    可是,所有高筑的壁垒,在见到她的一瞬间,轰然崩塌。

    一切又回到原点。

    绕不出去的死局。

    一个人僵在门口,一个人僵在窗边。僵了许久,若昭垂下眸子,日光还是像那日般清浅又迷离,照得她垂首的侧脸一勾儿好看的曲线。

    再往下,能依稀看见她喉间的那道伤已经淡去,唯有那天他吮吸留下的红痕,在如玉的脖颈处染上绛色,仿佛清晰地提醒着他当时发生了什么。

    “什么事?”

    李世默的目光无所适从地瞟向一边,刚好落在她床帷上。再往下,能隐隐见到一角枕头,那个她曾经乖巧地趴伏,长发散落的地方。

    “关河,”李世默脑海中终于挤出一个词来,又慢慢拼凑成一个句子,“孙望之把关河找到了。”

    那个静止在窗边的侧影终于有了动静,就像是一口崩得死死的气突然泄了下来。

    “带我去看看。”

    等到李世默推着李若昭顺着小厮的指引见到关河时,两人沉默的气氛才终于被这个外来的因素打破了。

    主要是因为,见到关河的一瞬间,过于触目惊心。

    那个二十岁的少年一动不动地趴在榻上,背上是一个接着一个的血窟窿,虽然绝大多数已经开始结痂,只留下绛黑色的印记。身上其余的刀剑伤,不可胜数。他一头比鸟窝还乱的头发遮住了二十岁清秀的脸庞,唯有身体因呼吸的轻微起伏,显示出他还活着的事实。

    “平堑!”

    李世默松开攥着若昭轮椅的手,冲到关河

    逃离两人奇怪的沉默营造的低气压,若昭自己推着轮椅躲到屋中的角落,微微挑眉,打量着站在塌边的孙望之。

    看得孙望之心里直发毛。

    他从自己的军营里回到天师道中就一直觉得不太对劲,这几天宣王李世默和长公主的气氛怪怪的,再也看不到宣王巴巴地往长公主房中跑,更看不到他推着她在屋外仅有的少得可怜的空间里活动。

    这是……吵架了?

    可是他实在想象不出,看上去如此相谐的两个人怎么吵得起来。

    不过于他而言这些都是题外话,他余光扫过一眼长公主之后,目光又回到趴着的关河和坐着的李世默。

    “殿下……”

    头发蓬乱的脑袋挣扎着动了动,那个声音又哑又虚。大抵是因为趴着说话的缘故,他的声音像被压扁了漏着气冒出来。

    李世默按住他挣扎着要爬起来的身体,却又不敢触碰他的伤口,只得搭在他未受伤的一边肩膀上。

    “你先好好趴着,等背上的伤好了再说话。”

    “殿下……我对不起你……”

    关河喘着粗气,身体随着一呼一吸而剧烈颤抖着,气流也沾上了喉间血肉模糊的味道。他眼角一滴泪在须发遮掩中流下,夹着淤泥和血污的手指攥住李世默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指腹因常年握刀磨出的老茧,粗剌剌勒着李世默的手背。

    “关河,没事的,活下来就好。”

    榻上的人咬牙,呼吸间仿佛在压住某种难抑的情绪,两颊一鼓一阖如风箱。

    蓦地,那股死命攥着李世默的力气一松,关河颤抖着手指向塌边一句话都没说的孙望之。

    “殿下,是他。”

第八章 秘门:人世方遥

    “殿下,关将军累了,让他先好好休息吧。”

    就在关河指向孙望之的一刹那,孙望之突然开口道。

    李世默并没有注意到,孙望之的声音是他从未见过的波澜不惊,甚至冷成了冰。

    关河在李世默手下固执地爬起来,他想翻身下榻,却因为身体虚浮无力直挺挺地摔了下去,还好李世默一手扶住他才不至摔得太难看。李世默想把他重新扶上榻,关河却固执地摇摇头,对着李世默跪下去大拜,面容凄楚。

    “殿下,他就是剑门关伏击的主谋,是害死了数百弟兄的元凶巨恶。

    “这两个月末将一直在这个人的掌控中,只因殿下执意要他找到末将,他才不得不放末将出来。

    “他不愿意剑门关一事的真相被殿下知晓,以剧毒千机散相要挟,千机散需每日服百转丹才能苟活,为的就是胁迫末将替他保守秘密。

    “但剑门关一事血迹斑斑,要末将无动于衷实难做到,所以末将情愿一死,只为殿下知晓此事真相。可殿下要想不负圣命入益州,却只能借助这个奸贼的兵力。一旦殿下知道了真相,便陷入不忠不孝不义进退两难之地。关河成全了同袍之情,却负了君臣之义,非百死难赎其罪。请殿下出了这扇门,就推说剑门关伏击是关河勾结巴蜀逆党所为,所有骂名,关河愿一力承担。”

    说到最后,关河终于泣不成声。

    “关河负了殿下的栽培,只能来世再报了。”

    在关河跪下去开口的片刻,孙望之脑中就只剩下一句话——

    十年布局,功亏一篑。

    许是那一瞬间的崩溃过于激烈以至于大音稀声,身处狂风暴雨中心的反而极致平静,在关河明明白白指证他的时候,他听之任之,甚至连打断他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就像,他自己突然放弃了。

    他曾经以为自己的算盘打得足够好,和关河道理也讲了,下毒药的威胁也做了,那个毛头小子就会按照他的意愿走。谁料关河在见到李世默之后,一片忠心赤诚如烈火,就算是灼烧干净自己,也断断不会有旋踵之举。

    这世间,当真是还有这般纯粹到痴傻的人,这般为了忠心连命都不要的人。

    他理解不了,所以他和关河,注定殊途。

    扶着关河安心趴下之后,李世默起身,一步一步走向冷漠站在一旁无动于衷的孙望之。他冷笑着,和这个心计深重的人虚与委蛇那么久,也该有个头了。

    竟然,或者说,果然?

    剑门关伏击是他做的。

    而剑门关一事毕竟听过若昭的推断,他尚且还有心理准备。更让他心寒的是,孙望之居然再一次,对他身边的人下了毒手。

    以命威胁,何其歹毒!

    “解药。交出来。”

    李世默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孙望之第一次觉得,让人如沐春风的宣王李世默,也会有如此冷若冰霜的时候,周身散发出鱼死网破的决绝之意,让他心生几分悲凉。

    他突然发现,他还是有点怀念同兴客栈那不到十日的相处。毕竟那十日,他从来没有活得那么自在过,一壶小酒,两碟花生米,卯时三刻,他就坐在客栈的大堂里,看宣王殿下攥着一块破了洞磨了边的抹布前前后后忙进忙出。

    认真而执着,专注而纯粹。

    他是个好人,在孙望之长达二十六年的人生经历中,他觉得,像李世默这样干净透彻的人,才称得上一声好人。

    但他还是得骗他。从头算计到尾。

    他孙望之,他杜宇,本来就是地狱里爬出来的人。连生命的底色都是悲哀的,他永远不可能像李世默、像关河那般纯粹呵。

    且不说人世方遥,短短不到两个月,绵州同兴客栈的李小三儿和铁匠孙望之,终究是镜花水月梦一场。

    “没有解药。关河不是说了吗?千机散没有解药,只有每日服百转丹才能活下去”

    孙望之摊手笑了,他咧开嘴,还是一如既往的玩世不恭。在李世默看来,令人作呕。

    “孙望之,本王再问你一遍,百转丹的药方,交出来。否则你我之间的合作,免谈。”

    众目睽睽之下,孙望之却从怀里摸出一个天青色的小瓷瓶。

    “关河,我问你,我喂你千机散的那天夜里,药是从这个小瓶子倒出来的么?”

    关河拧着头看了一眼孙望之手中的瓷瓶,点点头。

    看到关河点头,孙望之丢开瓶口一点朱红色的瓶塞,一仰头,把瓶子里剩下的药丸尽数吞下。

    “本来就没有解药,因为我给关将军服下的,根本就不是毒。”

    在关河和李世默惊疑的目光下,孙望之捏碎了手中那个天青色的瓶子。瓷片碎裂,割得他满手都是鲜血。

    孙望之满不在乎地笑道:“千机散,如此玄妙的东西,我一个粗人怎么会有?不过是为了堵关河的嘴骗他的。

    “我也吃了,如果真是毒,我们便坐在这里等十二个时辰,大不了一起见阎王。”

    “本王凭什么信你?你心思歹毒,换个瓶子的事,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李世默从来没说过这么重的话,孙望之悲哀地想,宣王殿下再也不是那个他哭一哭便能骗过的人了。

    他心思澄明如镜不假,不是还有一句话叫做——

    破镜难圆么?

    “因为没有必要,”既然李世默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孙望之也不再藏着掖着,“殿下应该知道,我和长公主达成一个交易,利事极大。一旦宣王殿下因为关河和我撕破了脸,我和长公主的交易也无从谈起。正因为我是个骗子,一切以逐利为上,所以没必要去触殿下这个霉头。”

    孙望之自称是个骗子时的坦然,堪称无耻。

    也就是孙望之这一席话,让李世默突然想起来屋中还有另一个自进来就没说过一句话的人。

    李若昭。

    他环顾屋内四周,才看到远远坐在窗边的人影,她一直看向窗外,只留下一个透着日光的剪影,清冷的日光下孤单而萧索着。

    李世默突然意识到,刚刚自己那一番气上头的话,该是多么不妥当。

    她殚精竭虑步步为营,好不容易促成了借兵入益州之计,还替他找到了关河,却因为他一句气话,一个多月的心血付之东流。

    因自己的一时意气而糟蹋他人的心血,这样的行为,他觉得简直比孙望之还要无耻。

    可关河还身负重伤地趴在榻上,剑门关的真相已经鲜血淋漓地摆在他面前,更重要的是,当他发现之前打交道的孙望之有多么无耻狠毒之时,一想到要和他合作,李世默生理上几乎有一种本能的排斥和恶心。

    “理由。”

    注视着窗外日光的李若昭突然回头,在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她置身事外一句话都没听的时候,她仿佛站在烽火狼烟的彼岸,淡淡开口道:

    “孙望之,按你所说,你并没有给关河下毒,说明你也不是一个心思歹毒至极的人。但是,我和宣王殿下都需要一个理由,你为什么要伏击钦差,为什么要从一开始就欺瞒于他?”

    这个问题大约是牵扯到孙望之某个埋藏于心底的秘密,他垂眸不语。油嘴滑舌、痞笑无耻,这些原本和他绑定的词顷刻间消散,就像从未出现在他身上一般。

    李世默很快便懂了,那个坐在一旁洞察一切的女子,已经察觉到他的进退两难。所以,她在找一个台阶,一个足以弥合他和孙望之的台阶,一个弥合大义所至和大势所迫之间巨大鸿沟的台阶。

    她在帮他,他不能不领情。

    李世默顺着李若昭的话问道:

    “这个问题不方便回答,那本王换个问题——

    “孙望之,你究竟是谁?”

第八章 秘门:故土情深

    死水无波的孙望之终于被激起一圈涟漪,他不可思议地抬头看了一眼李世默,眼中一丝光亮闪过,复而又被冷笑熄灭。

    “这个问题,宣王殿下问长公主不就知道了吗?”

    “本王要你亲口告诉我。”

    也就在长公主开口,李世默接上去问的一瞬间,孙望之冥冥之中察觉到一点曙光。

    他突然意识到,这两个人并不一定会因剑门关一事就和他撕破脸皮。确实是,身处天师道无兵无卒的宣王和长公主,也毫无选择。

    双方都是毫无选择。

    所以聪慧如长公主,为他和宣王搭了个台阶。至于这个台阶能下到哪一步,他们的合作是勉强拼凑还是同舟共济,则看他杜宇接下来说的话,能打动宣王到哪一步。

    而长公主此刻的沉默,意味着她把这个最终决策的权力,交给了宣王李世默。

    于是,他缓缓揭下贴了满脸的络腮胡子。

    “末将是剑南道节度使麾下征南将军领剑绵梓遂普简六州刺史杜宇,字望之。”

    毫无意外,在场的人对孙望之这个身份心知肚明,唯一不知情的关河挣扎着要从榻上爬起来。

    “为什么,你也是朝廷命官,为什么……要截杀钦差?”

    杜宇并没有直接回答关河的问题。朝廷命官?名义上确实是,但在朝廷式微实际控制力有限的情况下,征南将军杜宇的身份,其实更接近剑南道节度使府的私将。更何况,他现在并不关注关河那小子到底怎么看他,他在乎的是宣王殿下的决定。

    李世默似笑非笑地看了杜宇一会儿,在确认这个城府极深的人没有一肚子坏水打什么小算盘之后,他重复了一遍关河的问题。

    “你伏击钦差的理由呢?”

    杜宇凄恻地笑了笑,“这个问题末将和长公主也说过了……”

    “你别总拿她挡事!”

    李世默难得烦躁地打断一个人说话。

    杜宇偷偷瞟了一眼屋中远离风暴中心的长公主,她还是淡淡地坐在窗边,淡淡地向窗外看去,淡淡的就像巴蜀之地深冬的日光,沾满了湿雾和烟瘴的日光。

    他内心哂笑,宣王殿下,你倒是从不在乎长公主是怎么瞒着你的。

    哂笑归哂笑,这是他最后一次争取朝廷钦差宣王李世默支持的机会,唯一的机会。

    他不能放过。

    “末将是巴蜀人,巴蜀四塞之地,战火难侵,自秦昭王蜀郡太守李冰开成都两江,溉田万顷,可称天府。诸葛丞相治蜀十数年,于三分天下的乱世中亦可保一方百姓平安。可反观当下,大唐姑且还算得上一统,巴蜀百姓却为何生活得连乱世都不如?”

    “你觉得罪魁祸首是公孙枭?”李世默一路上从剑州到龙州绵州汉州,所见所闻不在少数,他想听听这个征南将军是如何评判这位至今未谋面的节度使。

    “公孙枭这些年在巴蜀干了什么?以至于把天府之地折腾成这样?”

    “先是课税负担极重,公孙枭这些年在剑南道收取的赋税不仅仅用于节度使府及其麾下数十万大军的开支,还有很大一笔用于维持和张怀恩的关系。加之他本人生活极其奢靡,为了维系整个节度使府的运转,他对忤逆者及其严苛。这些年天师道与益州那边小有摩擦,被俘者无一幸免,一律……剥皮示众。”

    在提到“剥皮”二字时,一向能言善辩的杜宇难得哽咽了一下。无奈他掩饰太好,一刹那的哽咽就像谈话间的气口,一带便过去了。

    活剥人皮,残暴之至!李世默稍微一想,仿佛都能闻到刺剌剌的血腥气。好在他一路上听到血腥残暴的事不少——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承受能力倒是比之前强了许多,他只是皱皱眉头,并未注意到杜宇的异样。

    “本王之前了解过,剑南道节度使府至少养了三十万人。三十万兵力,为何要这么多。”李世默转而问道,“是因为天师道么?”

    “天师道只是其一,还有一个原因是西南夷。剑南道以西以南毕竟以羁縻州为主,小的骚乱从来就不少,三十万大军有很大一部分驻扎在西南,并非全部拱卫在益州。”

    杜宇顺着解释道:“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认为殿下带天师道的人入成都府,或可有一战的原因。”

    “征南将军,”李世默突然想通了什么,“踏平西南,你应该出力不少,最后你却兼领了剑南道东北六州刺史,是公孙枭不信任你?”

    “算吧,”似是想到什么别的事,杜宇脸上又闪过一丝苦意,“公孙枭,人如其名,枭雄也,总有些制衡的手段,不然怎么控制如此动乱的巴蜀二十一年之久。”

    “二十一年……”李世默眯着眼睛想了想,“自绵州水患,神策军入蜀之后就开始执掌一方。”

    “是为祸一方。”

    就像古板的教书先生纠正句读一般,杜宇固执地纠正李世默的某种说法。

    “所以你要把朝廷钦差攥在手里,就是为了替你推翻公孙枭?”

    “他为祸一方,鱼肉百姓,殿下您应该是亲眼所见。确实,巴蜀之地地动不断,水患不少,可天灾最终酿成人祸,不正是因为节度使府的乱政吗?如果二十一年前绵州水患之时节度使府能有一点点作为,又何须神策军入蜀镇压无辜百姓?”

    许是这些事牵涉了杜宇心底里最深的记忆,那张李世默一直觉得嬉皮笑脸的皮相竟然生出几分他从未见过的悲愤。

    “这是我的家乡,我的故土,我凭什么给这种人糟蹋?”

    “你是手握重兵的征南将军,兼领六州刺史的封疆大吏,要想改变现状,应当有很多办法,为何一定要在钦差身上做文章,白白搭上数百条人命?”

    “真的有很多办法吗?恐怕不见得吧。”杜宇反问道,“明目张胆对剑南道节度使府用兵?可他毕竟是朝廷钦封的节度使,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推翻他,和造反有什么区别?上书朝廷请求把公孙枭撤了?他的后台是手握数十万神策军张怀恩,可能我的人还没有到京城,就被张怀恩截杀了。”

    “就算真的上达天听又能如何呢?殿下一片赤诚,那我便直言说了。”

    毕竟接下来说的话难听,尤其对一个长安城来的李唐皇子而言,只怕更是刺耳。如果不是确认宣王李世默有容人的雅量,杜宇也断断不会说出口。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接着道:

    “如今朝廷危机四伏自顾不暇,地方上不生事、不惹事对于他们而言便万事大吉。公孙枭这般手腕,在剑南道谁敢不服?换个节度使,谁能以铁血手段镇压住剑南道诸方势力?谁能保证长安城里那些上位者的清净?

    “至于数百万百姓的死活,对朝廷而言,重要么?”

第八章 秘门:剑阁真相

    “至于数百万百姓的死活,对朝廷而言,重要么?”

    杜宇冷冷一句话,却让李世默的心就像被丢到油锅里来回翻滚一样刺痛。

    朝廷之弊,在旁人眼中竟深积至此。朝廷劣迹斑斑,竟让旁人觉得理所当然甚至无药可救至此!

    李世默发誓,这句话他要记一辈子,无论在什么时候扪心自问,他的答案都必须是——

    重要。

    数百万百姓的死活,重于泰山,重于一家一姓之王朝。

    他大抵有些明白,为何汉州绵州一州之隔,百姓生活差距如此之大。杜宇凭一己之力护住剑南道东北六州百姓,竟在风雨飘摇的剑南道,活活生出几分,孤勇。

    他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杜宇鲜血淋漓还插着碎瓷片的左手上,有些扎眼,还有些,悲戚。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口闷气在胸中千回百转,只出口了一句话:

    “你把手上的伤包一下吧。”

    杜宇瞄了一眼左手的伤,悄悄把这只手藏在身后。

    李世默找了一张椅子坐下,示意杜宇坐着说。

    “剑门关伏击钦差之后呢?你的打算是什么?”

    “不瞒殿下,末将最初的打算是将剑门关一事做成谜案,这样天师道和公孙枭双方都脱不了干系,这样朝廷施压,本就剑拔弩张的双方必然会因此事大打出手。”

    “然后你就坐收渔翁之利?”李世默一杯茶端了一半刚想喝一口,听到这句话又把茶杯放了回去。果然这人的肚子没一点好东西,刚刚积攒的丁点好感顷刻间散了个干净。

    他冷笑道:“双方开战,势必让巴蜀再度陷入战火,生灵涂炭黎民遭殃,你就是这样对待你深深眷恋的故土的?”

    “末将没有别的选择,或许在殿下看来,这句话是在找借口,末将无从反驳。但请殿下站在末将的角度设身处地地想想,末将从长安那边得到的唯一消息是钦差是大唐的三皇子,钦差卫队是张怀恩手下的神策军。末将又如何敢保证殿下入蜀,不是另一个张怀恩?”

    “你胡说!”饶是身负重伤趴在榻上,关河就差跳起来反驳他。他听不得丝毫诋毁李世默的话,更何况是把李世默和大佞臣张怀恩相提并论。“宣王殿下爱民如子之心,长安举朝皆知。殿下亲入河南道治灾一事,想必你也有所耳闻。不是为了巴蜀数百万黎民,殿下何须趟这一摊浑水?”

    杜宇不怒反笑,“长安城里的人说话有一个可信的吗?沽名钓誉之辈如此之多,我从未见过宣王殿下,又怎知他不是其中一个?”

    “你……”

    “罢了。”李世默打断这两人间毫无意义的争执,“后来呢?后来你又打算干什么?”

    “一开始,末将打算留一个活口,作为剑门关截杀的目击证人,由他作证剑门关伏击者的穿着和地点。再杀光其他所有人,包括殿下。但是后来出了意外,殿下知道,我们被那个会易容的女子骗了,放走的活口原来才是真正的宣王殿下。所以计划就不得不更改,那就是首先要找到殿下您的下落。”

    “很巧的是,本王刚好在龙州江油关撞到你们手上了。”

    “不,”杜宇第一次用专注而非轻佻的目光看向李世默,“在翠云廊,我就找到殿下的踪迹了。”

    “翠云廊?”

    翠云廊离剑门关伏击发生的地点不过二十里,李世默就是在那里跌入悬崖,休整了两天才从溶洞里爬出来。如果杜宇的话属实,那他在剑门关伏击发生后的两天之内就找到了自己。

    “对,”杜宇郑重且肯定地点点头,“当时殿下身中两箭坠下山崖,一箭带火,在右胳膊上,一箭在背上。我说的对吗?”

    这些细节,非亲历者不得而知。李世默点头,杜宇所言非虚。

    “殿下将尚方剑贴身捆在背后,以树枝为杖,以血书记日,从翠云廊一路向西,翻山越岭直插龙州江油关。那些天,我一直跟在殿下身后。”

    杜宇永远都不会忘记,明明是长安城里养尊处优的皇子,身负两箭之伤,却能在习武多年的他都吃不消的山路上从不停歇。寒冬腊月,山岚之寒足以彻骨,他就只穿着一件快破烂成布条的圆领袍和斗篷,靠着拾来的野果,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走了足足两百里路。纵使冬夜里他裹着根本不能挡风的斗篷瑟瑟发抖睡去,醒来后却从未回转过前进的步伐。

    心之所向,死不旋踵。

    那一刻,杜宇相信了,面前的这位朝廷钦差,所来不为名不为利,是为了还巴蜀一片天朗气清。

    只是这些话过于矫情,他一向戴面具惯了,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只是轻描淡写道:

    “末将本来是去追杀殿下的,但也就是跟着殿下不到十天的跋山涉水,殿下你救了你自己。”

    后面的事情李世默都清楚了,面前这个剑门关伏击的罪魁祸首变成了铁匠孙望之接近他,并且将他吸引至此。

    “既然你也是为了巴蜀一方百姓,为何不能对本王直言明说,却一定要在绵州演那样一出戏?”

    “末将还是没有别的选择,”杜宇苦笑道,“当时殿下一心想要查到剑门关的真凶,末将能站在殿下面前口口声声说我就是幕后主使么?我当时对殿下明言说我是为了巴蜀百姓推翻公孙枭,殿下你会相信么?”

    所以他只能硬着头皮骗他,从头骗到尾。

    “依你所说,截杀钦差是为了挑起公孙枭和天师道的纷争,所以一直和你合作的天师道,对你设伏一事并不知情?”

    坐在窗边的若昭突然发问。

    “是。”

    杜宇所说基本符合若昭对此事的猜测,不过,她唯一推断错的地方在于,杜宇截杀钦差竟是自作主张,天师道的人竟然毫不知情,而她以为是两者合谋。

    推理,纠错,再根据新的形式调整对策。若昭并不惧怕自己的分析有问题,随时调整自己的某些认知,随时都可以布局。

    比如这个新发现,她就可以大做文章。

第八章 秘门:初心在否

    “那本宫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和天师道的合作并非起于钦差入蜀,而是早就开始的事。换句话说——”

    若昭顿了顿,“这些年天师道在剑南道兴风作浪,有你的影子吧?”

    这句话无疑间提醒了刚刚还在为杜宇感慨不已的李世默。确实,杜宇庇护剑南道东北六州百姓功劳不小,可这功劳也因他要推翻公孙枭,添了几分自立山头的意思。让他本来一腔庇护故土的热血,变了味。

    他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虽然这个目的很高尚,可是这手段又卑劣到了家。为剑南道数百万的百姓出头,所以一定要推翻公孙枭。而为了推翻公孙枭,他不惜挑起天师道和益州节度使府的纷争,将数百万黎民推到战火的边缘。

    杜宇确实没有别的选择,可是在这样卑劣手段的浸润下,一走便是十几年,又有多大程度上背离了自己的初心呢?

    李世默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看他。

    若昭大抵猜出了几分李世默在想些什么,她把头拧向窗外,在无人关注的角落苦笑一声。

    她不也一样么?为了给天下人谋一条出路,所以要扶植一个合格的君主。而为了扶植一位君主,她不惜手上沾满鲜血,把算计人心的卑劣事做了个干净。

    最璀璨夺目的花往往盛开于鲜血之上,却又有多少花浸满了斑斑污浊的血迹之后,不再称之为一朵花呢?

    这个问题,无解。

    只能说,初心在否,冷暖自知。

    屋中的气氛陡然变了。活成人精的杜宇很快意识到,长公主刚刚一句话无疑让宣王对自己产生新的看法。他甚至忍不住感慨长公主对宣王李世默的影响太深了,甚至宣王殿下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长公主一句话就能轻易影响他的情绪和想法。

    这种关系……绝对不能称得上正常的长幼关系,更称不上正常的主君和谋士的关系。

    不过他现在无意探究他们之间的是是非非,他现在要做的是必须尽快修补因长公主一句话宣王殿下对他心生的隔膜。而这个结,最好由长公主来解。

    可如果要请她消除这层隔膜,那就得拿出一定的筹码,所以刚刚长公主的那句话,是在给他施压,来换取她想要的东西。

    又被轮椅上的那个女人捏得团团转!

    杜宇对自己气得不行,但脸上还是不得不挂上一如既往顽劣的面具,有几分玩世不恭到油盐不进的意思。话说出口,倒是单刀直入。

    “是与不是两位殿下今后自有决断,末将无意干涉两位殿下的判断。长公主想问什么,不妨直说。”

    果然很上道,若昭暗忖。既然杜宇话说得明白,她也不想藏着掖着。

    “听说剑门关一事还有几个活口,他们现在在哪儿?”

    她一句话无意间点破了杜宇这些年和天师道的那些勾当,尤其是影响了如今李世默和杜宇即将合作的关系,确实有几分拿着筹码施压的意味。虽然这个局面不是她想看到的,但这一次不得不突如其来的施压,除了有意提醒世默杜宇并非向他想的那么纯善好对付以外,她还想知道——

    她的阿澜姐,在哪儿?

    “殿下身边那个护卫,武功在末将之上,确实很厉害。末将将他引走之后好不容易才脱身。最后应该是逃走了,没有在末将手里。”

    在剑门关的时候,确实有一个黑衣刀客以调虎离山之计引走了凌风。凌风脱身之后应该还活着,李世默松了一口气。

    接着他又想到风波庄雪霁姑娘,现在他知道了,那可是若昭身边最得力的大婢雪澜啊。复而接着问道:

    “那还有一位姑娘呢?会易容术的。”

    “嗯……”杜宇想到这件事就有些头痛,“实不相瞒,当初末将本来打算偷偷放走那位姑娘,再让两位殿下顺藤摸瓜找到关河关将军的……”

    一听到阿澜姐的消息,若昭看向窗外的目光也不由转过来,灼灼地盯着吞吞吐吐的杜宇。

    果然如她所想。但最后杜宇不得不主动把关河放出来,甚至不惜扬言下毒威胁,是不是就说明,阿澜姐出事了?

    “她呢?”

    若昭强压下心头的不安,她从来没有那么希望自己的推断错了,因而不甘心问道。

    “后来末将不得不主动找关将军放人,就是因为……放出那个女子之后,她被一个黑衣剑客劫走了。”

    “什么?”

    这次先失态的是若昭,很快她便意识到不妥,迅速恢复了坐在轮椅一贯的淡然,接下来的逼问,语气都冷冰冰了几分。

    “黑衣剑客是什么人?”

    难得戳到长公主的痛脚,杜宇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实在是这件事也比较让他头疼。

    他无奈地摇头,“末将也不清楚,跟踪的人都被甩了,还被那个黑衣剑客杀了不少。”

    这又是哪一方势力的人?为什么偏偏被劫走的是阿澜姐?

    李世默心怀歉疚地向窗边那个女子看去,刚好看到她垂首敛容的侧影。在权谋之事上一贯神采飞扬的她难得露出些许迷茫而凝滞的神情,似乎是盯着地上的一小片圆圆的光影。日光也是浅浅淡淡的,不巧却比刚才移动几步,偏偏没有落在她身上。淹没在阴影里的若昭,仿佛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让他想忍不住过去抱抱。

    “咳……”这不是一个好的想法,李世默轻咳一声提醒自己。他强迫自己转回来,“还有呢?”

    “还有谁?”杜宇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来,“殿下是说,万俟同?”

    此次钦差卫队的副指挥使,神策军的中将,也是张怀恩真正的心腹。

    想到这个人,杜宇一下子坦然起来,他流利流畅以至于让人觉得底气十足地吐出三个字:

    “我杀了。”

    “什么?”

    这次轮到李世默震惊。

    “我杀了,”杜宇又重复了一遍,进而觉得自己说得还不太清楚,接着解释道,“因为他是张怀恩的人,所以我杀了。”

    李世默怔忡半晌竟无言以对,他是应该夸夸杜宇会杀人呢?还是说他党同伐异利益至上之心太重?

    平心而论,如果行借天师道推翻公孙枭之策,万俟同将会是一个不得不除的巨大掣肘。就算之前这些事都没发生,一个神策军埋在钦差卫队中的钉子,也足以让他这次巴蜀之行如鲠在喉。

    结果这个让他浑身不适的人,以最简单最暴力的方式消失了?

    可万俟同究竟有什么错呢?立场不同各为其主,终究是隐患而非实打实伤害了人,更何况在剑门关危机关头,万俟同没有临阵脱逃,而是尽忠职守替他抵挡住了来自剑门关的一波又一波的袭击。

    更何况当时要他命的,正是面前的这个杜宇啊!

    时过境迁,形势逼得他不得不夸杜宇一声“杀得好”。

    这种超越是非超越律法立场而对一个人的生死妄下判断的情况让他觉得痛苦——不过更痛苦的是,他还来不及痛苦片刻,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心里的起起伏伏。

    守在门口的风吟进来带了句话:

    “高功过来了,他说既然找到了关将军,要来听听宣王殿下入益州的对策。”

第八章 秘门:成都之策(上)

    此一言让屋中各怀心事的四人俱是一惊。

    若昭心下再次停顿了半拍,实在是——

    自从那天第一次和那个自称凌虚道人的高功谈过又不欢而散之后,她和李世默的关系就出了点不大不小的问题,以至于这些天他们俩就像鸵鸟一般再也没见过面。入益州成都府的对策,就更是一点都没商量。

    感情误事,诚不虚也。

    若昭烦躁的目光从远处地面那一团圆圆的日影落到自己安坐在轮椅的腿上,复而看向站在门口的风吟。

    “能改日么?”

    风吟撇着嘴有点为难,“他来势汹汹,好像不行。”

    改日确实不妥,之前就已经拿关河的事情推诿过一阵子了。再推脱,天师道只怕会真的怀疑他们的诚意。

    “无妨,正好都在,让他进来说吧。”

    却是李世默的声音比她更为冷静,像每一次她安慰他一般,这一次,轮到他来安慰她。

    若昭看向同样安坐着的李世默,还是安宁清逸,似绿竹猗猗。像当初他入萧府向她讨教河朔之事那日,他临渊负手,背影和水色一般静雅幽深。

    时光碾过深秋,堪堪停在寒湿的冬末春初,几经摔打的少年——不知是心里有事还是怎的,却让她察觉到那个背影,并未褪去冬日的沉重和隐忍。

    不知道是好还是坏。若昭目光游离,又落到李世默对面的杜宇身上。定睛之后,刚才飘忽不定的情绪突然有了发泄的出口。

    “杜望之,你赶紧把胡子黏上。”

    揭下络腮胡子的杜宇才意识到长公主这句话的及时性。虽然凌虚道人知道他是谁,还在屋中的长公主、宣王和关河也知道了他是谁。但绝不能让凌虚道人知晓屋里的人都把话挑明了,否则,局面便大不一样。

    尤其是他和长公主那个私下交易,会变得异常危险和脆弱。

    杜宇七手八脚把胡子贴了回去。等到凌虚道人进来之后,刚刚兵荒马乱的情景已经平息,只剩下对坐的宣王李世默和孙望之,一动不动趴在榻上养伤的关河,和安然坐在窗边的李若昭。

    风平浪静,一切如常。

    枯瘦小老儿慢慢踱进来,仿佛他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才是这场谈话的主导者一般。一双看不清的眯眯眼扫过屋中所有人,最后又落到孙望之的脸上。

    “孙望之,你怎么在这儿?”

    孙望之油腻兮兮地搔搔脑袋,自说自话道:

    “嗐,我这不过来替高功大人过来看看嘛。既然您老人家来了,你们谈正事,老孙我就先走了。”

    这次是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杜宇的身份了,而这出八面玲珑孙望之的戏,却还得硬着头皮往下演。

    李世默和李若昭**惯了,第一次看戏的关河,实在是看不下去孙望之这两副面具切换之熟练。他闷闷地冷哼一声,埋首枕上不想说话。

    凌虚道人忖度几分孙望之所言的虚实,才狐疑道:

    “不用,你留在这里听吧。”

    孙望之本来就不打算走,既然凌虚道人发话,他连作势要走的势都还没作,就顺水推舟地留了下来。

    “您请坐请坐,小的站着就行。”

    诸位已定,现在是李世默和凌虚道人对坐,孙望之站在一旁点头哈腰赔笑脸,顺带在墙上挂了一份剑南道地图。

    “目前,本王初步的计划是,以天师道的人伪装成钦差卫队入成都,作为内应。再以贵道的主力,驻扎汉州与益州的交界处。”

    李世默气定神闲地用一根长棍轻点他所说的交界处。他举止飘逸,一抬手的袖间都带着清风。唯有目光是凝重的,将整个云淡天高的人锁在逼仄的樊笼之间。

    “金堂。这个地方,应该是在贵道的控制之中?”

    凌虚道人点头,“还有呢?”

    李世默颔首,“如此便好。先说入成都的这一支队伍。钦差卫队总计八百人,途径剑门关遇袭,此事举朝皆知,因此遇袭后的队伍不可能还剩八百人。所以,我们能带进成都城的人,最多只有六百人。”

    “换句话说,”李世默面带微笑地看着倨傲却专心听他讲的凌虚道人,“这六百人,是在成都府唯一的内应,必须要贵道精锐中的精锐。”

    这个人,虽然长得寒酸了些,却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李世默一边说着自己的对策,脑海中却再次跃入这个想法。

    “殿下大可放心,天师道的合作一向诚意十足。殿下既然需要精锐,我们自然给的是精锐。”

    本是简单做个承诺,凌虚道人却偏加上诸如“合作讲诚意”之语。这话他之前谈判时说过,如今强调,颇有些暗讽和挑刺的味道。

    好在李世默沉下气来,置若罔闻。他宕开一笔接着道:

    “不仅如此,既然要伪装,就必须伪装得像一些。这个相似程度,将直接决定公孙枭多长时间会发现端倪。而这个时间长度,将是本王在剑南道游说各方势力的时间。”

    当然是这个时间越充裕,能做的准备能集合的势力就越充分,胜算自然也就大上几分。

    凌虚道人也明白这个道理,他道:“殿下待如何?”

    “首先要连夜赶制神策军的衣物,其次,要让入成都府的人熟悉神策军的规矩和行事方式。这两件事,都需要等关平堑将军伤好之后统一部署。”

    李世默一席话,不仅提出了接下来的行动计划,更是解释了之前他们为什么执意要求找到关河。之前拿关河的推诿之辞,顷刻间有了妥善的解释。

    好言辞!不仅和自己的所想基本一致,而且一番话更是滴水不漏。若昭坐在窗边,看似离这场会谈很远,她的目光却牢牢盯在站在地图前挥洒自如的李世默身上。三分热切,三分惊喜,日影西移,淡金色的流光落在她笑盈盈的脸上。

    这朵淡淡晕开在窗边的光芒也吸引了李世默的目光。他手中轻点地图的长棍还未放下,神思一瞬间却随着日色笼罩下的她飞到天际,他能在她的眸色中看到璀璨的影子。

    目光相接而心领神会的默契仿佛与生俱来,他读懂了她刹那间的笑意为何而起。

    她说他做得很好。

第八章 秘门:成都之策(下)

    “咳……”

    孙望之察觉到这屋中的气氛不太对,主要是对面的长公主和宣王之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氤氲,让他实在觉得自己、关河,还有那凌虚道人有点多余。这下他真的确定,他们俩之间……应该是没吵架的。

    他轻咳一声,宛如一颗小石子清脆地炸起一朵水花,凝滞的水面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

    殿下,正事,正事,我们在说正事。

    李世默强忍着继续看下去的想法,转而又轻点地图,仿佛要把自己敲醒一般。

    “刚才说到……入成都府的六百人。接下来,要说的是时机。

    “先锋卫提前向节度使府传达本王即将入益州的消息,之后公孙枭应该会召集他麾下的一众将领。这些人,将是我们主要游说的对象。所以,我们入益州的时间不可太早,早于众将入城我们将直面公孙枭的威压,也不能太晚,延宕之举容易让他察觉出破绽。”

    这些天他闭门不出,前前后后终于想明白,若昭和杜宇的交易,应该是她为保证他们安全的一张底牌。她不放心身边一众天师道信徒的环绕,也不放心身边还有一个老谋深算的杜宇。但是两个放在一起,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这个时机的选择,不仅仅因为是刚才的那一番道理,更是为了她和他的安全。

    想到她,李世默微握长棍的手不由攥紧,他郑重地,又带着几分王霸之气,眼中闪过从未有过的锐利,目视令人胆寒。

    “本王的意思是,我们要让节度使府乱起来、杂起来,乱中才能谋利。”

    凌虚道人不软不硬地迎上李世默锋利的目光,大约是他眼睛本来就小,实在是看不出流露了什么表情。他淡淡道:“那我们主力呢?什么时候动手?”

    “等时机,”李世默顿了顿,复而想到这样说听起来有点没诚意,便接着解释道,“等在剑南道节度使府的反公孙枭之势集结够了,我们再一起动手。到时候本王派贵道的人来传信,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吧?”

    “这一点殿下大可放心。”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更为重要。”李世默握着长棍在益州全境画了个圈。

    “封锁消息。”

    在场人俱是一惊,或者更准确地说,除了若昭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外,凌虚道人、孙望之,连同埋首于枕上的关河都抬起头来,不明所以地看向地图前从容排兵布阵的李世默。

    “朝廷那边因为钦差之事在向益州施压,公孙枭首尾难顾,必然会为应对朝廷分去不少精力。现在是运作的最好时机,而任何一个打破节度使府现有环境的外力,都会增加游说的难度。”

    李世默的解释点到为止,其实还有一层道理他没有明说——

    如果公孙枭不间断保持和朝廷的联系,一旦李世默勾结天师道的事情败露——皇子勾结地方乱党意图推翻朝廷命官,这件事被长安得知,李世默的为政生涯,连带他妹妹他母妃及其海陵苏氏,就基本上宣告结束了。

    若昭考虑的是这一层玄机。

    “另外随之而来一个难题,我们同时也要避开朝廷派来的队伍。如果封锁了公孙枭送往朝廷报告本王平安的消息,朝廷说不准会派兵入蜀,长安和巴蜀一旦开战,无论派来的是谁,本来四分五裂的剑南道节度使府很有可能结成铁板一块。我们再纵横游说,难度就大了。”

    非常玄妙的平衡,既暂时不能让朝廷知道李世默还活着,又不能让朝廷因为不知道李世默活着而出兵。

    一向清风朗月的李世默说完这番话后,神色更加凝重。

    嗯……孙望之和凌虚道人面面相觑,对于他们而言,理解李世默所说的这个两难困境花费了片刻时间。至于对策,以孙望之对公孙枭的了解,他倒有些与众不同的想法。但全局方面,确实得容他们俩细思。

    “都不会发生。”

    若昭的语气淡淡,隔着深深浅浅的日光,她仿佛坐在离他们很远的彼岸,或者因为日色偏爱整个人都笼罩在淡金色的光晕中,更像是迈过彩云的天际。她从苍穹降临,宛如俯瞰众生的透彻。

    今日凌虚道人来得突然,在他们毫无准备毫无商量的情况下,李世默的谋划竟与她基本一致。而他最后提出的两个问题,尤其切中肯綮,从话术言辞到谋篇布局,若昭只想鼓掌叫好。

    今日的李世默已经给了她足够的惊喜,至于剩下的,就交给她吧。

    “公孙枭不会把殿下平安入益州的消息告诉朝廷的。因为他不确定我们的到来是否对他有利。换句话说,如果公孙枭发现宣王殿下来者不善,他先下手为强,再向朝廷谎称殿下死在剑门关,并将宣王遇袭的责任一并推给天师道,便可高枕无忧借朝廷之手除掉天师道。因为他必须留个后手,所以在此之前,这一消息,他自己会封锁。”

    这与孙望之所想基本一致,确实是公孙枭能干出的事。他情不自禁地点头,甚至在凌虚道人和宣王殿下反应过来之前,抢先一步问道:

    “那朝廷不知道宣王殿下还活着,执意出兵怎么办?”

    “不会出兵的。”

    “为什么?”

    “这个理由就更简单了。”

    若昭顿了顿,仿佛说起难堪事需下定重大决心一般,檀口微张,慢慢吐出了几个字:

    “因为缺钱——

    “虽然朝中多方势力斗争掣肘,也可能延缓出兵的时机。但至今未听见用兵的动静,根本原因还是缺钱。朝廷已经不再像二十一年前一样,能轻易派出一支军队入蜀平乱了。”若昭靠在轮椅上自嘲地笑笑,说是庆幸,却也是真实的辛酸。

    “两税之法,夏税无过六月,秋税无过十一月。等到朝廷有闲钱周转如此大的兵事调动,至少要等到今年五月征收的第一批赋税入国库。今日二月初十,就算我们准备到三月入益州,最早五月朝廷派兵入蜀。”

    若昭隔着日影明暗冲另外四人微微一笑,轮椅上这个小小的身子散发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气息,让屋中众人皆不敢小觑。

    “六十日,足够了。”

    足够她,足够他们处理好巴蜀这片烟瘴笼罩下所有的蠢蠢欲动,所有的骚乱不安。然后将这一页轻轻翻过,所有的真相归于绢纸奏疏,火泥封缄。

    递交给朝廷一份完美的答卷。

    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李世默偷偷想,他的昭儿,向来举重若轻,谈笑间便能破敌于千里之外。

    让他欢喜,让他莫名生出几分骄傲。

    他道:

    “如此,诸位还有何异议?”

    凌虚道人的眯眯眼不知看向何方,只能从他脑袋的转动猜测他的目光朝着清雅立于地图旁的李世默。

    “贫道还有个条件。”

    “请讲。”

    看向李世默的目光连同凌虚道人的手指一瞬转向窗边。

    “贫道要把她留下来,作人质。”

第八章 秘门:回答

    “什么?”

    凌虚道人明明白白地再一次指向窗边看似超然于乱局之外的李若昭。

    “贫道说,为了让宣王殿下安心去益州办事,这个女人,贫道要把她留下来……”

    “我不同意。”

    声音冷冷冰冰,李世默的回答不假思索,毫无转圜余地。

    不可能,他怎么能允许她落到天师道那群狼子野心的人手里?

    “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

    凌虚道人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一步不退的李世默。

    “这个兵,我们天师道不借了。”

    别啊,怎么回事,刚刚还聊得好好的,怎么说不借就不借了?

    站在一旁打下手的孙望之最为崩溃。他辛辛苦苦什么腌臜手段都用上攒成的局,这两位到底唱的哪一出?

    李世默搓着手中松木削成的长棍,树皮尚未剥落干净,刀斧之功留下的木屑深深扎进他的手掌心,十指连心的痛。

    这样赤裸裸的威胁,让他想想,她每次是怎么化解的?

    首先要护住自己的底线,决不能被人踩中痛脚任人拿捏,切忌暴露自己真实的情绪。必要时应探到对方的底线,如此方可在谈判桌上占得先机。

    很不幸,他的底线已经暴露无遗,是她。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就算被人触到底线,只要施以诡诈言辞,也不是不能化解挽回。

    可那是她啊,让他用虚矫之辞掩饰他的底线,他做不到。

    真的做不到。

    又陷入一场僵局,凌虚道人和宣王殿下以分庭抗礼之势对峙一张桌案的两端,日影移动的脚步仿佛被凝滞的气氛锁住,空中凌乱飞舞的尘埃也归于静寂。

    “可以。本宫同意留下来作人质。”

    终于有人,打破了这该死的僵局。

    长公主。

    凌虚道人摊手,满脸无可奈何。

    “宣王殿下,这可不是我说的,长公主自己同意了。”

    李世默不可思议地看向似乎游离于外却又无时无刻不牵动着整场局的若昭。她的目光,始终如水一般温柔,似初春破冰泉涌,映衬着尚未消散的白雪和融融暖意的春阳。

    她说,没事,交给我,不用担心。

    却又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他太熟悉她的习惯了,一次又一次,替他分去压力。也无形地反衬出他的某种——弱小且可怜。

    归根到底,还是自己没那个本事,如果他能有雷厉风行之手段有呼风唤雨之势力,能把她护在怀里固若金汤到让所有人都不敢染指不敢觊觎——

    会不会,就不是这样了?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对自己的无能为力生出怨怼,却也只能长叹一声。

    他好恨。

    木屑的毛躁感再一次从手掌心传来,和他心底里曾经握过的凉意交叠,透彻心扉。

    “那本王也有一个条件。”

    “殿下请讲。”

    “既然诸位都是自己人,也算是都看明白了。长公主于本王,并非简单的姑侄,她亦是本王帐下最重要的谋士。入成都之后,本王需随时与她见面商议。否则,耽误我们的计划,谁来承担这个责任?”

    宣王与长公主这个主君与谋士的关系,在场人确实都看得明白。他这个要求,合乎情理,不算过分。

    “那……成都城北鬼街同尘客栈,宣王殿下想见长公主,便可直接去。”

    鬼街?那是个什么地方?

    此名虽奇李世默也来不及计较,他只是咬着牙微微颔首,“如此甚好。”

    “可殿下要想在客栈做小动作,或者是带人截走她,休怪我们对长公主不客气。”

    凌虚道人话说得凌厉,趾高气扬的嘴脸让李世默第一次气血上头想撕了他。

    等他和孙望之离开,李世默依旧忍不住颤抖的手。他推着若昭送她回自己屋中,一路上,穿过杂着小石子凹凸不平的泥土地,穿过苦绿色香樟积了一冬尘埃的叶子,两人皆是一片沉默。

    入了屋,炭火还未点燃,李世默七手八脚点起炭火,若昭瑟缩在窗边阳光落进的地方。

    “听风吟说……”终于有人打破这沉默,李世默斟酌良久,不知该以一种怎样的方式挑起话头。

    “你最近几日吃饭不是很好。”

    自然没有听风吟说过,只是看她瘦得厉害,猜也能猜出几分。

    “她……怎么什么都跟你说?只是换了季节胃口不太好罢了。”瑟缩在窗边的声音,因为冷,声音也虚得不怎么真切。

    李世默摆弄好炭火,听她的声音有些不对劲,熟练地走到她面前蹲下,掰开她膝上绞在一起冰凉的双手。

    “是在惩罚自己么?”

    “嗯?”

    若昭迷茫抬起双眸,并不是她不明白李世默在说些什么,而是某种程度上,他的话跳过了所有的因果逻辑所有弯弯曲曲的小心思,恰到好处地切中她埋得最深,最难以启齿的心病。

    切得太准,以至她恍惚到不知今夕何夕。

    “对不起,那日的事,是我轻佻了。”

    那日的事,自然就是那日凌虚道人气势汹汹用刀剑威胁他们之后发生的事,害得他们至今没能好好说上一句话的事。

    李世默的解释,或者说他根本什么都没有解释,解释他把她当作薛瑶?解释他对她动了不该有的心思?他不想说,更不能说,他只能说错了的是他自己。至于其他的,解释什么都只能让他们的关系陷入死局。

    “你看,本来不是你的错,你却执意要揽在身上,痛苦的是你自己,难受的是你自己的身子。你这副身子骨,怎么能经得起这样的自苦。”

    他仰头,刚好看见她喉间那一块还未褪干净的红痕,绛中泛着些许紫。他好想,好想伸手去碰碰那天他不知轻重留下的痕迹,却又死死攥着她的手,倒像是借着她的手在控制住自己那些没来由的冲动。

    “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好吗?”

    那一句轻声的“好吗”,低进尘埃里的央求,他和她一样瑟缩成一团。

    “我不是……”

    没说完若昭便自嘲地笑笑,她不是什么?她不是没动那个心思,还是不是没自我折磨?

    她笑着。他记忆中那一年红云交叠的底色,被砂砾一遍遍淘洗褪尽,只剩下巴蜀沾了雾气明灭不定的日光,像永远停留在入春前夜枯黄的蝴蝶。

    挣扎了一个冬日,最终没能等来她的春天。

    “有些责任,不是你的,便不必硬扛。你放心,我一定救你出来,益州也是,我一定会处理好的。”

    “你不用挂心我,人质不过是保证合作顺利进行的砝码罢了,我不会有事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世默固执地打断她的话,“我是说,你不用……”

    你不用上刀山下火海,不用什么事都身先士卒,不用双手皆是鲜血把下地狱的事都做了个干净。这都是他李世默的责任,不需要他心尖的女人来承担。

    又回到他们曾经触及的话题,她说过,她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连最基本的下地走路都做不到。除了能搅弄风云,她的人生,便没有意义了。

    他不希望她涉的险,却也是她人生唯一的意义。

    李世默脑中千回百转,把刚刚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你放心,你所希冀的一切,我必全力以赴。”

    因了跨不过的血缘至亲,他什么海誓山盟也给不了,唯有一句“你放心”,算是他的承诺。明明轻得可笑,说出口的人却仿佛真的相信一般,字字句句重若千钧。

    她承诺过他。

    “愿殿下以天下为己任,我自竭力相助,生死不负。”

    那便是他的回答。

第九章 成都:春至锦官城

    三月初一,李世默带着六百天师道青壮组成的钦差卫队到达益州与汉州的交界处。

    马蹄踏过绒绒浅草,嫩青色的春意在骏马嘶鸣中漾开。长达三个月的冬日,就在李世默辗转剑州龙州绵州汉州的颠沛流离中倏忽飞过。冬季的长夜漫漫,一页翻过宛如昨昔一梦,唯有黛水青山依旧,在青黄交接时织成绮丽的锦缎,却刚好遗落一道过往的残痕。

    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得及此间无?

    和关中每每入春时而有风沙不同,蜀地的春也是润的。每一粒尘埃似乎心有所属,从不在空中恣肆张扬。玄宗皇帝西巡至此,大抵也是眷恋蜀地远不同于长安温湿的气息。

    蜀地安乐乡,多少个本能逐鹿天下的帝王在此地醉生梦死,徒留青史上一笔又一笔警示后人的余音。

    李世默有时候会漫无边际地想,这样安逸的春日,怎么会滋生出“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之语?

    他坐在象辂车辇中,銮铃随着车驾前行微微晃动,奏出琤瑽作响的乐音,象牙的鞍辔装饰反射莹润的白色。这辆亲王才有资格乘坐的象辂车,自然不是李世默从长安带出的。象牙之饰并非易得,天师道竟然有实力伪造出如此逼真的一辆亲王驾辇,又让李世默和李若昭暗自啧舌。

    关河纵马在前,杜宇则奉天师道高功凌虚道人之命,扮作孙望之的模样随侍车辇之中。若昭和黎叔风吟以及雪晴,被天师道的人留在汉州,说是等到宣王入了节度使府,再扮作过路商旅住进成都同尘客栈。

    本来李世默大可像入蜀时一样骑马,只是此时不比往日需得赶路。先锋卫已经将宣王入益州的消息送到成都,现在正是剑南道诸将奉诏入成都的时间。正如他之前所说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

    乘车,亦是一种把握时机的方式。

    一支车马队伍浩浩荡荡一路南下。他回头,背后是数百身披神策军战服足以乱真的天师道死士,沉默的队尾绵延至灰霾的天际。他向前看,目力所尽之处是成都高大森严的城墙,看不清,只知道是人人谈之色变的龙潭虎穴。就连身边人,也是那个他看不清城府的征南将军杜宇。

    他行走江湖多年,几乎每次都是一个人,最多带上后来跟着他的凌风。从来没有离开长安城的时候还带着这么多人,却也从来没有过一次,像如今这般孤独。

    前呼后拥,却当真是举目无亲。

    “入了益州界内,公孙枭的管控就严格多了,末将不得不向殿下告辞。”扮成孙望之模样的杜宇,以他察言观色至毫末细微的本领,他确实能感觉到宣王殿下的心绪不宁。虽然李世默表现出的淡定已经超出他的预期太多太多,他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却有安慰之意解释道:

    “请殿下放心,之后末将会以杜宇的身份重新回来,协助殿下共破此贼。”

    共破此贼么?李世默自己有时候回想起来都不知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本是代天巡牧的钦差,查察民情体顺下意,再上奏天听才是他的职责。兜兜转转三个月,这个他从未谋面的剑南道节度使公孙枭,倒成了他要推翻的敌人。

    往事不可假设,前路尚可追寻。当他大梦方觉不知身是客时,却也只有前路,真真切切在他脚下延伸。

    李世默还是一如既往淡淡道:

    “杜将军一路保重,成都节度使府见。”

    或许是李世默的淡然让他意外,少年老成,也不至于老成这个样子,倒像是因为紧张而一言不发。杜宇还是有些不放心。

    “殿下莫慌,在剑南道节度使府,殿下只要牢记一点,府上诸将差不多大多数,嗯……”

    “都不可信?”

    “不,都可信。”

    “嗯?”

    这个答案显然超出李世默的预期,怎么听起来杜宇早就将节度使府摸得清清楚楚,难不成他才是剑南道诸将真正的主导?杜宇实际有这样的势力,天师道知道吗?长公主,若昭知道吗?

    杜宇顶着李世默探究的目光解释道:“剑南道节度使府上诸将对公孙枭或多或少都有些怨怼之言,牢骚之语称不得反意。万一殿下有些无伤大雅的麻烦需要他们帮忙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公孙枭手腕高,拿捏了他们不少的把柄,有的是至亲,有的是污点。所以才将剑南道诸将收拾得服服帖帖。”

    这话还是说得暧昧,李世默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说这些怨怼之言,这些对公孙枭的离心离德,少不了你在背后兴风作浪吧?”

    杜宇搔搔脑袋嘿嘿一笑,宣王殿下的眼睛,当真是越来越毒了

    李世默看他权当是默认了,他撩开轿帘,看了一眼窗外的天,刚刚破云而出的一点晴朗,转眼间又被阴云盖住。思绪仿佛飘到很远很远。

    “望之,那你呢?本王见识了你的手段,应当是不比公孙枭差的。你战功赫赫,治民有方,就连巴蜀门户剑门关都在你的手上,剑南道节度使府上下有不少人听命于你吧。你起兵反公孙枭,真的赢不了吗?”

    李世默顿了顿,回头看向马车中杜宇。

    “你是有污点,还是有至亲,落在他手上?”

    杜宇脸上的笑容顷刻间荡然无存,他顺着李世默撩起的轿帘向外看,巴蜀云深雾罩,春阳当真可怜,一转眼便淹没在云海之中。任凭有天大的本事,一轮骄阳,也只能碎成阴云罅隙间的一线天光。

    一个武将,第一次文绉绉地扯出来一句话:

    “稂莠不锄,嘉禾不茂。阴云不散,青天不出。有些事情,殿下入了节度使府就会知道的。”

    “知道什么?关于你的事?”

    杜宇摇摇头,又像想起什么一般苦笑道:“公孙家里,也不一定都是十恶不赦。万一殿下遇到了……她,末将恳请殿下,求殿下一定要护好她。

    “又或许,殿下根本就见不到她呢?”

第九章 成都:城前下马威

    她是谁?

    杜宇直到下车也没有明说。让李世默看向他的目光,更多了几分不真切。

    马蹄悠悠辗转几日,李世默关河一行人终于到达成都城下。成都北门太玄门,早已沿路封禁,见不到一个行人和商旅的影子。唯剩严阵以待的剑南道节度使府兵,拥簇大大小小的文武官员,军旗招展,威风八面。

    为首居中者乃一位蓝衣银铠小将,面容端方,眉眼的线条称得上清秀,却因为五官本身的大气而让整张脸变得浓墨重彩起来。胯下一匹苍白杂色的骏马,细密的甲片和擦得透亮的护心镜反射清澈的银光,在深色为主的官袍色调中,显得分外亮眼。

    剑南道节度使府已经到了的诸位将领,外加一众民事官员,紫色青色的齐刷刷跪了一片。

    “臣剑南道节度使麾下立义将军公孙致和率成都府上下恭迎剑南道黜陟使。”

    李世默安坐在车辇之中,他微微侧身撩开车舆的窗帘,故作慵懒地扫了一眼跪伏在地五颜六色一堆堆小山包。只一眼,又拉近目光看向前方马上的关河。

    “平堑。”

    关河心领神会,他一夹马肚上前一步道:

    “怎的,钦差驾临,节度使公孙大人也不亲自出来迎接?”

    公孙致和微微抬眸看了一眼来人,不过他是个懂礼数的人,只看了一眼,又伏在地上道:

    “想必这位就是武贲中郎将关将军了。请关将军代为通禀宣王殿下,家父今日琐事缠身,实在是抽不开身前来迎接,还请殿下见谅。”

    关河退回去凑到李世默撩开的窗帘边,低声问道:

    “殿下,怎么办?”

    李世默淡淡道:“你跟公孙致和说一声,我们等。等到公孙老将军出来之后,我们再进城。”

    “真的要这样?”

    李世默斜觑他一眼,“我们现在退一步,便会让对方觉得长安来的钦差好欺负,你是想丢朝廷的脸么?”

    关河偷偷摸摸吐吐舌头,“不敢不敢,末将这就去。”

    李世默没有明说的更微妙一层是,旁人总觉得架子越大里子便越虚,所谓绣花枕头,便是这个道理。

    他就是要借着这个旁人的认知,让节度使府上下都认为他李世默不过是个追求排场的虚架子,就算在剑门关栽了个大跟头也要打肿脸充胖子。现在退一步,不合乎常理的隐忍,反而会叫对方怀疑自己别有用心。

    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安抚住公孙枭这个老狐狸。

    关河策马向前,马鞭指着跪在地上的公孙致和道:

    “我们殿下说,要公孙老将军亲自出来。老将军要是琐事缠身,没关系,我们殿下等得起。”

    不得不说,关河这嚣张到恨不得上天的架势,倒是挺符合李世默需要营造的花架子。

    “这……”

    公孙致和伏在地上,埋首和旁边的府上长史交换了一个眼神。他起身掸掸膝盖上的尘土,结果刚一起身……

    “哎!说你呢,钦差没允许你起来,你怎么敢起来。”

    关河又拿着鞭子冲着公孙致和趾高气扬指指点点。

    公孙致和硬着头皮又跪下去,再拜道:

    “殿下恕罪,是末将鲁莽疏失了。让殿下在城门口枯坐着不妥,还请殿下允许末将派个小吏去传唤一下家父。”

    关河回头,看见坐在车辇中的李世默冲着他点了点头,才一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模样点点头。

    “行,你们快去快回,别让宣王殿下久等了。”

    又断断续续等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公孙致和带着节度使府的一众僚属便在地上跪了一炷香。李世默端坐在车辇之中闭上眼睛养神,长风敛声,飞鸟止息,唯有眼皮倏忽明亮倏忽晦暗,显示出了时间的流逝。

    忽然,地面隐隐传来一阵颤动,连同他车驾周围的马匹焦躁地低嘶。

    来了。

    李世默睁开双眼。

    金黄色的大纛旗从成都城北门分两列而出,流苏随风拉成一条直线。薄云散去,破云投下的一片阳光照得大旗竟有些流光溢彩。纛旗之下,诸兵皆身着硬铠,个个都像公孙致和一样光亮夺目。马鸣风萧萧,陷入沉默的成都北门明明仍旧无一人言语,却像活过来似的躁动起来。

    在数十名骑兵拥趸中,一人骑着鬣毛丰长的高头大马,慢慢悠悠晃到阵前来。他脚蹬一双虎头长靿乌皮靴,身披磨光如镜的数重护肩明光铠。以目视之约莫年近半百,须发泛白,在甲片的簇拥下丝毫不见疲弱老态,倦怠的眉眼一抬便能看见眸中精明的清光。刹那流露的王霸之气,明明白白昭示他天生就是这片土地上的主人。和公孙致和将长刀收于刀鞘不同,他右手一柄鎏金双钩枪直挺挺插在地上,枪头锐利之光毫不掩饰。

    剑南道节度使,或者说真正的巴蜀之主,天府之地的土皇帝——

    公孙枭。

    他拽了拽缰绳,示意胯下黝黑的骊马安静下来。

    “臣剑南道节度使公孙枭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

    这话听上去客气,却也只是好听的一句话罢了。公孙枭四平八稳地骑在马上,连作势下马的姿态都懒得摆一个。

    李世默代天巡狩,所至之处如圣亲躬,迎接天子銮驾失了礼数,自然不是一句横在马上的“请殿下恕罪”就能解决。

    只是李世默觉得,时机到了,过犹不及,有些时候还是该退就得退。

    于是他撩开车轿的帘子,就着踏脚凳从象辂车辇上下来。他神色疏冷,在开口说话的一瞬间又绽开如春风般的笑容。

    “公孙老将军免礼,本王此来,实为圣上体察民意,不敢大肆铺排劳民伤财,公孙老将军何罪之有?”

    他仰头,抿嘴笑着看向还在坐骑上不肯下来的公孙枭,言下之意已然十分明显。

    “老将军,接旨吧。”

    两人一人在地上,一人在马上,对视片刻。公孙枭探究的目光俯视着几步之远的宣王李世默。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长安城中据传最丰神俊秀的皇子,称不上瘦弱,但在马上快意饮酒吃肉的人眼中,确实是单薄了些。

    李世默依旧抿嘴微笑着,他的面具戴得很好,在公孙枭试图以高度差带来的势差悉数倾泻在他身上时,不软不硬地把公孙枭的目光如数奉还。

    有点意思。公孙枭想。

    他退了一步,带着一众僚属翻身下马跪下。却在跪下去的一瞬间回头觑了一眼还趴在地上的公孙致和。

    那眼神是在说,一个毛都没长齐的白面书生,你居然都搞不定?

    公孙致和头埋在地上没有说话。

    公孙枭粗哑着嗓子道:

    “臣剑南道节度使公孙枭恭请圣安。”

    李世默双手交握斜举过头顶,以示上达天听。

    “圣躬安。”

    李世默环顾四周一片肃穆,继而侧身示意关河道:

    “请尚方剑。请圣旨。”

第九章 成都:威风八面来

    尚方剑自然是真的,是李世默辗转数州都没有松手的东西。至于圣旨……确实是毁在剑门关战火之中,现在请出的这份圣旨,是熟悉它的李世默亲自监督伪造出来的。

    凭着他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从言辞到用印,几乎一模一样,足可以假乱真。

    当然,伪造圣旨的事一旦被查出来,李世默多少个脑袋都不够被砍的。

    可也还是那句话,他没有退路,他背后的天师道攥着若昭的命正在虎视眈眈,他面前的剑南道节度使府,更是一群随时能撕了他的野狼。

    他的声音,与绝大多数男性相比偏轻。这个轻,却不是轻薄的轻,更确切地说,一种温柔、耐心、平和。这个宣旨的声音一旦有意放低下来,能听见略带沙质的磁性,仿佛在喉间低回共鸣。

    宣旨毕,公孙枭领旨谢恩之后带着李世默一行人入城直奔节度使府。公孙枭在前方领路,关河和公孙致和紧跟其后,李世默还是安然坐在轿辇之中。

    他拉上车轿的窗帘,连同轿帘一并放下来,将自己锁在一个密闭的小空间里。

    如今看来,他和公孙枭面上对剑门关一事闭口不提,两人各自心里都有自己的小九九。公孙枭定然对此事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他也并非毫无准备,一番说辞经过他和若昭这些天的打磨,差不多毫无破绽。而关键在于,这番说辞,要在怎样一个场合和时机下说出去才称之为合适。

    微风撩起李世默的窗帘,也把大街上的只言片语带入他的耳朵。

    “你们看见了吗?那就是朝廷钦差……”

    “人家拉着帘子看不见呀!”

    “刚刚风吹开了,没想到钦差这么年轻好看。”

    ……

    夹道围观朝廷钦差的民众把主街围了个水泄不通。车架慢悠悠碾过青石板的路,一帘之隔的人声鼎沸仿佛隔了很远,还不如脚下车轮压着松动的青石板咕噜咕噜的声音来得真切。

    刚才的轻风掀起窗帘,李世默无意间扫过路边一家客栈。

    同尘客栈。

    应当就是若昭之后被软禁起来的地方。

    想到她,李世默的思绪微微陷入凝滞。

    她出发了吗?到哪儿了?这些天她有没有吃好睡好?

    想到这些,刚沉下气来的李世默有些莫名的烦躁。

    好在节度使府不远,过了北门正对的主街之后再七弯八拐一阵子便到了。

    面上该走的礼数还是要到的,公孙枭候在府门前等着李世默下了车辇,简单出言解释道:

    “这便是节度使府,微臣早已命人收拾妥当用作黜陟使行辕,随行钦差卫队亦可一并住下。”

    李世默还是不冷不淡地颔首,“有劳了。”

    入了节度使府的正门,过了正堂方是后寝之地。主院正门紧闭,转过回廊之际李世默抬起头偷偷打量,主院中有一高台,或者更准确地说,类似于两三层楼的高塔,约莫是在主院偏后的地方。公孙枭看到李世默在打量那座高台,向前迈着的步子不由加快。

    “别院已经给殿下收拾好了,请殿下将就着住下吧。”

    这般建筑在富贵人家也不是什么意外,李世默的宣王府上就有一处类似的高台,是他自己的藏书阁。过分打量并不妥当,他收回审视的目光,点头致意道:

    “多谢。”

    安置是项大工程,不过就算是大工程也和做主子的李世默公孙枭无关。入了别院,关河指挥着一众下人忙进忙出,两人就在别院的正厅里对坐着叙话。

    “致和,傻站着一边做什么,还不赶紧给殿下看茶?”

    公孙枭此语,大约是想长篇大论的架势。李世默心下默默盘算,脸上倒是未露异色,小口小口啜饮公孙致和端来的茶水。

    “此茶乃我蜀中名茶,殿下可猜得几分?”

    李世默垂眸,见杯中清可见底,茶叶似秀柳般舒展沉浮,碧绿汤汁中隐约可见白色的花骨朵儿,闻之茉香袭人。

    “本王才疏学浅,只见得这茶汤碧绿,汤上浮着白雪点点。姑且大胆一猜,可是峨眉山的碧潭飘雪?”

    公孙枭拊掌,“殿下好眼力,这般茉莉花茶,殿下喝着可惯?”

    李世默不知公孙枭一个武将粗人出身,一开始和他唠这些茶水作什么。只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道:“花香淡雅清丽,茶香淳厚可口,确实是好茶。”

    公孙枭哈哈大笑。

    “想来是什么样的人喜欢什么样的茶。还是你们长安来的会享清福,花花朵朵的,微臣只觉得味道寡淡。”

    李世默微微挑眉,这是在讽刺他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没些本事和手腕么?

    不过他也不想在公孙枭眼前锋芒毕露,只是垂着眸子顺着他的话道:“确实是了,本王在长安安逸惯了,什么打打杀杀的大场面也没见过。如今入蜀说句不能为外人道的话,实在是迫不得已,只盼着能早日回去交差。”

    公孙枭看着李世默文文弱弱的模样,确实不像是装的,心里更放松了几分,接着刚刚讽刺的势头道:

    “几个月前惊闻殿下在剑门关遇袭,想必是吓坏了。”

    埋首饮茶的李世默心弦一紧,终于开始说正事了?就着公孙枭暗讽他文弱的势讲出那一番说辞,倒也合适。

    他放下茶杯,刚刚还端着的不冷不热的架子一下子丢得干干净净,好像突然听到令人胆寒的事情便情不自禁露出怯懦的神色。他眉眼垂得更低,还故作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

    “公孙老将军说的是了,本王确实吓坏了。多亏钦差卫队护卫得力,本王才捡了一条命。”

    “可微臣听到的消息是,殿下在剑门关全军覆没。怎么,”公孙枭端起自己面前的那杯碧潭飘雪,只是他自己不喝,又不轻不重地磕在桌子上。“过了三个月殿下又从汉州突然冒出来?”

    最后一句已经来意不善,好在李世默早有准备,他长叹一口气。“说来难堪,本王觉得公孙老将军是个好相与的人才敢和盘托出。

    “本王在剑门关遇到一群旗帜衣着不统一的乱民伏击,仓皇之中一路追着他们从剑州到了绵州,最后又进了汉州的深山老林。”

    公孙枭暗忖,李世默虽然没有明说,听起来倒像是天师道的人干的?

    “伏击发生在剑门关前还是剑门关后?”

    “剑门关后。”

    这个问题到底是回答前还是后李世默和若昭杜宇商量了多次。回答“剑门关后”必然要把杜宇的心腹爱将,剑门关守将霍然牵涉其中。可若回答“剑门关前”,只是战场确实在剑门关之后,实地稍加验看便不难戳穿这个谎言。

    果不其然,公孙枭提到了剑门关的守将。

    “这倒有趣了,殿下在剑门关后遇袭,怎么不想着派人去剑门关求援呢?莫不是剑门关守将霍将军敢拒绝钦差的求援?”

    “说来这就更惭愧了。”李世默难堪神色愈深,“当时本王哪想着这么多,就想沿着这条路赶快跑。逃着逃着本王就想不对呀,那些起事的不过是些乱民,哪比得过神策军精锐,便回过头去追。不追倒还好,一追就跟着这些乱民进了深山,兜兜转转从绵州又绕到汉州,现在才到达。”

    窝囊废。

    公孙枭听完这番言辞之后迅速给李世默盖上一个词语。放着剑门关的求援不干,偏要没命地逃,好不容易逃了又要回过头追。深山老林乃天师道的天下,放着阳关大道不走,偏要一时意气和流民死磕,这不是自寻死路是什么?

    他也不是没怀疑李世默这番话的真伪,只是如今这个局面,似乎也就只有这一个解释能说得通?

    公孙枭心里起起伏伏良久。又想到之前困惑的问题:

    “难道全军覆没的消息是……殿下传回长安去的?”

    “是啊,当时本王就想深山老林和那些乱民交手,敌暗我明,实属大忌。得叫他们认为本王全军覆没了,本王才敢放心大胆和他们斗。”

    当然不是,是杜宇为挑起公孙枭和天师道战火,又让朝廷从中施压才传回去的。

    蠢。

    公孙枭心里又给李世默盖上一个词语。为了蝇头小利向长安朝廷传递假消息,丢了巴蜀的大局,不是蠢是什么?

    公孙枭已然不太想继续和这个窝囊废且蠢的钦差王爷打交道了。果不其然刚刚城门口说什么要等节度使亲迎,真的只是些花架子。

    不过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听说钦差卫队的副指挥使是神策军中的万俟同万将军,怎么在卫队中没见到他?”

    万俟同是张怀恩的人,公孙枭一早就打听清楚了。他需要通过万俟同知道张怀恩的打算,故有此问。

    听到这句话,李世默泫然欲泣道:“万将军为护本王周全,不幸丧生于乱民之手。”

    如果说刚刚都是李世默睁眼说瞎话,万俟同为护他周全死在剑门关设伏者手中,倒真是一句大实话。他确实死在杜宇手上。

    不过光说这些还不够,李世默说罢还红着眼睛拿袖子拭了拭泪,看得见惯沙场生死的公孙枭一阵恶心。

    这皇子的性子,当真是这么软的?

    这眼泪倒也不是假的。李世默假装用袖子拭泪之时,突然神游天外,真的会有人为万俟同的死流泪么?

    他和杜宇盼着他死,张怀恩和公孙枭不过是利用他那点忠心罢了。

    不知为何,刚刚还在游刃有余应对公孙枭一番询问的李世默,神思飘到了九霄云外。

    所谓政局,活生生的人也不过是某个纵横交错棋盘上的一粒棋子,一场两方或多方对垒下顷刻间灰飞烟灭的尘埃。

    恍惚间,李世默已不太记得发生了什么,只见公孙枭起身道:“殿下好生歇息吧,待到明日晚间诸将齐聚,微臣再摆上大宴为殿下接风洗尘。”

    “等等!”李世默轻咳一声,思绪瞬间又回到此刻步步险要的节度使府中,“公孙小将军,本王有些话对你说。”

第九章 成都:来客月夜归

    “我?”

    公孙致和本来是给父亲打下手的,听到李世默此言,他征求意见的目光看向自己的父亲。

    公孙枭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殿下叫你去你便去。”

    李世默将公孙致和扯到正堂一角,公孙枭站在别院门口等着,从他的角度看,正好看见李世默和公孙致和的侧影和开阖上扬的嘴角。

    李世默余光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公孙枭,估摸着这个距离他应该听不见他们俩在正堂说什么,便握住公孙致和的双手,情真意切道:

    “今日城门口,关河对将军多有得罪,本王代他向将军赔个不是,还望将军海涵。”

    公孙致和的余光也看到了站在别院门口不肯离去的公孙枭,他父亲对于钦差的态度他自然比谁都清楚。如今被他看见和钦差有如此亲密之举,他真是……有口难辩。

    公孙致和不动声色想从李世默手中挣脱出来,却被他轻轻拍了拍手背以示安抚。他总不能硬从李世默手里拔出来吧,毕竟是钦差。

    他一阵头痛,只希望快点摆脱这尴尬的局面,遂应和道:

    “关将军乃殿下的护卫,所为都是为殿下考虑。末将自然不敢置喙,更不敢心生不满,还请殿下无需这般客气。”

    李世默愁容满面叹气,“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也不欲和公孙将军这般客气。自本王入这节度使府,周围全是军旅之人,便时时刻刻觉得紧张。看来看去也就觉着公孙将军面善,又与本王年龄相仿,才不由想与将军多有亲近。不知公孙将军年方几何?”

    公孙致和不知李世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据实答道:“今年二十七。”

    “本王今年二十四。”李世默温温一笑,他本是长相极温和之人,笑起来更是如沐春风,无关容色,只是他骨子里透出的温意就让人放下心防。

    说罢他松开握着公孙致和的手,向着他躬身大拜道:“那本王以后私底下便叫将军一声公孙大哥了。”

    “不可,千万不可……”公孙致和完全没想到李世默会跟他唱这一出,他制止不及,眼睛偷偷瞟向还立在别院门口的公孙枭,没看清楚他的神色,大约是很不好。

    “有何不可?”李世默知道他们这边的一举一动公孙枭都看了个清楚,更知道公孙致和眼睛一直在关注他父亲的动向,他只当没这回事接着道:“今后在贵府上,还请公孙大哥多多指教。”

    一番谁也不知道是否真情实意的你来我往之后,公孙致和逃也似的从李世默的别院里离开。离开的时候李世默还站在院中一路目送着他。

    清雅少年立于萧疏日光的庭院中,这画面确实很美。却让公孙致和亦步亦趋跟着父亲的脚步,不敢回头多看。

    待到关河端了水盆来给他净手的时候,李世默才转过身来。

    “殿下刚刚和公孙致和,唱的哪一出?”想到刚刚殿下是给公孙致和赔不是的,关河以为自己今早惹得祸事害的,他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今天在城门口,末将鲁莽了。”

    李世默笑笑,不过这笑比公孙致和面前的笑要冷些,更有几分看穿了的淡然。

    “不,你做得很好,即使没有你今天在城门口的叫嚣,本王也会想办法把他留下来说会儿话的。”

    “为什么?”

    李世默转而问道:“你察觉出公孙枭对这个儿子微妙的态度了吗?”

    关河摇头,“不懂。”

    “本王问你,如果你有两个儿子,一个替你灭了头号大敌南天师道,一个被北天师道端了老巢哭着跑回来。你会更器重谁?”

    “当然是前者。”关河很快反应过来,“殿下是说公孙致和与公孙致远?”

    李世默颔首,“坐下说。”

    说罢便端起自己还未喝完的碧潭飘雪,当真是极好的茶,茉莉花期在四月,这制茶的花骨朵多半是今年掐尖儿的头一批。毛茶的味道作底,花茶就是那入鼻的一抹亮色,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哪个味道多一分都会坏了这碧潭飘雪的品质。公孙枭果然是大老粗,这茶其中的妙处他体会不到。

    “可从我们这一路上听到的风声,公孙枭似乎是想把位置传给长子公孙致远。抛开原因不谈,刚刚使唤他儿子倒茶,是摆明了要打压他;可又让他代为迎接钦差,却又似乎是器重他。”

    “可能是因为……公孙致远太废物了,逼着他去迎接钦差也办不到吧。”

    “你说的对,所以他把这差事交给老二。他觉得这是恩典,换的就是公孙致和对他的一片忠心。”

    李世默顿了顿,等关河想明白了才总结道:“对于这个有些本事的老二,公孙枭舍不得他的能力,所以不得不器重他。可又不想助长他的野心,所以不得不打压他。”

    “所以殿下刚刚的意思是……”

    李世默讳莫如深道:“今日本王故意向公孙致和示好,他会不会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要当着公孙枭的面做,要在他们父子本就微妙的关系之间,埋下一颗钉子,今后说不定会有成效。”

    李世默说这话的时候眼神略过重重屋檐看向很远的天际,似乎放得很空,却又盯得很死,目光牢牢锁住一片流云的尾巴。

    关河心里突然涌起一个想法,千回百转的犹豫之后还是说了出来。

    “嗯……殿下说这话的时候,感觉很像一个人?”

    “谁?”李世默神思瞬间拉回来,随即想到关河所说的是谁。

    关河虽然被送回李世默身边没几日,但他大体对长公主的行事方式摸了个半清,有这样的话并不奇怪。

    “像她不好么?”李世默眼神落在一个空空无人坐的椅子上,仿佛那上面真的坐着那个慧黠的女子。

    他长叹一声,压抑的气流和尾音听得关河一阵心凉。

    “平堑,在这剑南道节度使府中,处处都是想要我们死的人。我必须时时刻刻算计着全局,如果不小心一步踏错,便会连累数百条人命。剑门关丢了八百将士的性命,还不够么?”

    当日夜幕渐深,李世默并无睡意,他负手站在窗边,沉沉地盯着彩云遮掩下一缕清亮的新月。

    直到一抹灰影闪过,和月光照不到的阴影一个颜色。

    “什么人?”

    “殿下,是我!”

    来者扯下包巾,竟然是——

    “凌风!”

    李世默大惊之余迅速把凌风从窗台下拽了下来,环顾四周之后将窗户紧闭。

    “这几个月你还好么?有没有哪里受伤?”

    凌风扑通一声就跪下道:“都怪属下护卫不力。”

    李世默蹲下来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好啦,本王不也没事吗?”

    主仆一阵互诉衷情之后,凌风大致跟他讲了这几个月的遭遇,以及遇到风波庄雪霁姑娘,也就是雪澜的事。

    “也就是说,你在成都城内见到了雪霁姑娘,虽然不是之前见过的容颜,但确定是她。她还跟着她的妹夫,一个叫孤鸾的秦岭剑宗的人在一起?”

    “对,”凌风补充道,“今日听到殿下入城的消息后雪霁姑娘托我夤夜来访,说一定要确认殿下的安危。”

    “来时可确认过了,没有人注意到你的行踪?”

    李世默暗忖,虽然白日里装傻充愣化去了公孙枭不少疑心,究竟会不会派暗探监视他这间别院,还是未知数。

    “殿下放心。”

    凌风虽然木木的,但说出的话一向靠谱。

    李世默不疑有他,只是突然想到自己刚刚苦思的一个局,如果有了凌风的加入,会大大顺利许多。

    念及此,他问道:“凌风,你识得长公主身边的风吟姑娘吗?”

    “谁?”

    “熙宁长公主身边的贴身丫头,风吟。”

    凌风没有反应过来殿下为何突然提到这般不相关的人,不过他已经习惯了殿下问,他就据实答,从不多说什么。

    “不认识。”

    不行啊,如果凌风连长公主身边的人都不认识,他李世默的计划就无从谈起。

    李世默凝眉苦思之间突然想到另一个人,雪晴。他亲眼所见,和雪澜长得一模一样。

    “你认识雪霁姑娘面具底下她的真实面容的,对吧?”

    凌风点头。

    “那太好了。明日,要拜托你去同尘客栈找到一个和雪霁姑娘真容一模一样的女子。她身边应该还有个二十岁的丫头和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叔。找到他们,并且保护起来。”

    “需要告诉雪霁姑娘和那个孤鸾吗?”

    “暂时不,不是不信任雪霁姑娘,只是此事实在事关重大,决不能有丝毫闪失。孤鸾那个人是敌是友不好说,暂时不要让他知道我们的事。”李世默在房中来回踱着步子,仿佛思忖自己的计划。

    “其间关节复杂,事成之后本王再向你解释。不过你一旦出手,在巴蜀问题解决之前我们都不能明着见面,你看行吗?”

    李世默说这话时神情前所未有的郑重,凌风心知不是小事,便也前所未有地郑重答道:

    “殿下放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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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桃花逆水流介绍:
东唐明宗康和年间,当今圣上的异母弟洛王爷因叛乱被处死。据说,洛王爷被处死还牵涉一桩秘闻,因他长得酷似先帝的姑母,承宣熙宁大长公主。
先帝的亲儿子长得像先帝的姑母?这本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流言在洛阳城中一度甚嚣尘上,无奈如今洛阳城中极少有人见过故去多年的大长公主。这流言,最后也就变成了茶余饭后的一点笑料和谈资。
“大长公主长得很美吗?”
那些跟随着先帝成祖皇帝打天下的老臣纷纷摇头。
“那为什么提起大长公主,大人们都是这副神情?”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突然遥想起那个静如深水的背影,棋子落盘有万千星河般璀璨,风云异动在她眼里不过只手翻覆,金戈铁马,也难抵窥伺人心的一声轻笑。
他讳莫如深,又欲语还休地流下一滴眼泪。
PS:男女主姑侄关系,严格遵循“发乎情,止乎礼”的原则,因此谈情说爱的部分很少,见谅。乱世桃花逆水流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乱世桃花逆水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