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秘门:易容秘术
当眼前的路落实到某个具体问题时,雪澜这才感觉自己的智术有限。她实在不好意思和孤鸾说,她现在还活着,纯粹是她一手易容术用得炉火纯青,外加运气比较好。
当初作为风波庄雪霁的她跟着宣王李世默过剑门关而遇到伏击,她易容成宣王的模样,为李世默争取了逃生的时间。因为对方来势汹汹,且对他们志在必得,易容成宣王的她很快就被抓住。当然,那个易容的把戏实在是太粗浅,她很快被伏击者撕下了宣王的面具,露出了一张女人的脸——
一张属于风波庄管事的雪霁,而不是熙宁长公主贴身侍女雪澜的脸。
另一张面具罢了。
秘门的易容术之所以被江湖人称“秘术”、“妖术”,完全是因为这是一门大学问。易容的根本目的是完完全全变成另一个人,那么改变容貌就只是易容的一个部分,变声、易形、甚至学习被易容者的一举一动,都是秘门易容术学习和传承的重要部分。
而光就改变人脸来说,也是及其复杂的。易容术需要把人脸原本的轮廓遮掩住,将眉骨、颧骨、下颌骨等人脸部骨骼突出的特征进行模仿,再对人脸部肤色、眉眼等皮相进行修饰。例如,一般来说,将原本看起来较低颧骨通过特殊手段垫高是容易的,但如果被模仿者的颧骨本身就比易容者要高,就还需通过一些女子所用的妆粉稍加处理,或者调整易容者其他面部特征,使得两者比例相谐,从而达到整体上看起来相似的效果。
既然换脸这种秘术本身及其复杂,所用到的材料就更加多样。材料不同,易容之后的精细程度,和人脸的贴合程度也不同。粗糙一点的有熬制的胶状物,更精细的人皮面具会用到精工磨制的兽皮,如果进一步要求精致逼真的话甚至会真正用到人皮之类的——当然,最后一种因为过于残忍用得极少。因为制作这类面具需要对人体结构多有研究,秘门中人也因此粗知医术,曾在巴蜀历史上的多次动乱中出世救人。
剑门关遇伏时的雪澜脸上就有两层面具:一层是模仿宣王的胶制面具,极其粗糙且极其容易撕下来,只能达到远观看起来像的程度罢了。这层面具下则是雪澜易容成雪霁的面具,用兽皮中最幼嫩细腻的一层制成,而且因为雪澜最常改变容貌成风波庄管事雪霁的模样,这张面具她制作最为熟练,也最贴合她的脸。
伏击他们的人将一众残兵败将关押起来,撕开了她脸上宣王这层面具,便以为所看到的另一张面具是她的真容。
为了拷问出宣王的动向,伏击者将雪澜单独关押起来,并且牢牢记住了这张面具的模样。直到他们受命改换驻地,从本来关押他们的绵州送到汉州的路上,雪澜找准了一个换防的空档,撕掉了牢牢贴在脸上的另一层面具后,混在跟着的百姓中,逃出生天。
而被关押的这些天,雪澜一直在观察这群伏击者的真实面目,没想到最后越看越糊涂。
怎么说呢?她被关押的地方是绵州某处山洼中的村落,关押她的人和村中百姓杂居在一起,没有统一的番号,没有统一的服制,更没有举起哪家的旗帜。众人皆是交领粗麻短衣,袖口扎得紧紧的,唯有一致的方口黑布鞋,一看便是需要下地的民众百姓。
难道是之前一直传得沸沸扬扬的农民起事的天师道?
但是又不太像,当初在剑门关伏击的时候,那些人可是骑着马来的。她跟着长公主也算见识不少,养一匹马所耗费之资,非中等以上的小农不能承担。既然有闲钱养马,怎么可能还会因为活不下去起事反抗朝廷?
而且,这些关押她的人给她一种感觉,太规矩了,规矩到不像被朝廷定为游手好闲的流民。他们走起路来布鞋摩在地上能听见干脆利落的擦擦声,静止不动时能站着绝不坐着。就算坐下来也是规矩的,腰杆挺直,双腿微分,踏踏实实垂直踩在地上,坐下的姿势千人一个样。
这样的规矩,就算是她在宫里浸淫二十年也做不到。
当兵的?
可哪家当兵的疯了敢截杀朝廷钦差?
既然想不到截杀他们的究竟是哪股势力,雪澜最后只得放弃了猜想,专心致志地想办法逃出去。不过,接下来让她啧啧称奇的就是关押者换防能力,十人一组,每两个时辰轮班,每次轮班竟然都有符节查验,两符相合才能互换。不仅如此,似乎是为了防止她和看守她的人熟络起来,每组人员也按照一种固定的排布轮班,今日她刚认识的看守,明日便又是新的一批。
这样的换防能力,堪比长安宫城禁军。
雪澜本来一早就打算使用易容之术,把脸上的面具一撕就逃出去,如果可能的话,再看看凌风和关河是否在他们的控制中。但在这样如铁桶一般的防御下,她居然完全找不到可乘之机。直到最后传来消息说要改换驻地,连同村中的妇孺一并迁走。因为人群混杂难以管理,她终于找到一个漏洞——趁如厕之际撕下面具,混进了村中的妇女之中,再在山路上躲到密林里。
逃出来之后她一直在思考宣王殿下可能去哪儿,在汉州的山地里穿行数日,她意识到以自己一人的智术和能力很难找到宣王的下落,干脆决定直接北上回到长安向长公主李若昭汇报情况。无奈计划赶不上变化,中途竟然被自己妹夫截下来,让她又不得不继续呆在巴蜀找宣王。
现在被迫再来思考这个问题,她虽然不了解宣王会往何处走,但她摸准了她家殿下的脾气。若昭一旦知道宣王遇到危险,断然不会在长安干等着消息,一定会亲赴巴蜀。至于她家殿下最后会去哪儿,她倒可以大胆一猜。
在孤鸾期待的眼神下,雪澜的大脑飞速旋转着。千回百转之后,雪澜只说了一句话:
“我们直奔益州。”
第八章 秘门:西陵姐妹
话分两头,与此同时,汉州雒县天师道。
当面前那个和阿澜姐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说出“阿澜姐是谁”时,在场的若昭、世默以及风吟黎叔都愣住了,风吟不可思议地回头看了眼躲开她拥抱的“阿澜姐”,半天没有合上张大的嘴巴。
寂静半晌,风吟不甘心地问道:
“阿澜姐你是失忆了吗?”
“没谁和你们玩失忆,”这水蓝色衣裙的女子说话又冲又辣,她目光凛冽,直接刺向坐在最主位的李若昭,“你是他们这群人说话管事的吧,你说,你们是什么人?”
“大胆!”李世默哪容得他人对她有丝毫不敬?就算可能是阿澜姐的人也不行。他身体比说话还快地上前一步挡在若昭面前,生怕这刁蛮女子一时冲动伤到她哪里。
“你知道你面前的人是……”
“世默稍等。”若昭轻轻按下他护住她的手,目光落在面前那个泼辣凌厉的女子脸上。她和雪澜也算是从小长到大,雪澜的模样,她最清楚不过。
现在仔细看来,似乎面前这个女子的容貌和阿澜姐确实有一点点不同,她的眼角更上翘一些,配合她这不可一世的神情,真像一只浑身是刺的刺猬。
为了验证她某种看似天方夜谭的猜想,若昭道:“血魄姐姐,麻烦你看看她的脸是真的吗?”
“你……”
蓝衣女子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血魄反剪着手制住,只得一动不动由着血魄毫无温度的手在她的脸上摸索。
“是真的脸。”
“啊?那……”
风吟一脸懵懂。
就在刚刚她仔细端详下面这女子的脸之时,若昭突然想到之前漕渠案时和雪澜入天牢见杜松,雪澜好像提过一嘴,她有一个二十一年前失散的同胞妹妹……
趁着众人惊疑不定之际,若昭声音却是出奇的淡定:
“你是西陵雪晴?”
“我……”还被反剪着双手的女子听到那个名字之后骤然睁大了双眼,挣扎扭动的身体也有了片刻的僵硬。不过也就是一刹那的事,大约是觉得自己的反应过惊了,她又开始在血魄冰凉细长的手下挣扎。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你是什么人?”
若昭并不买她的账,径自问道:
“你认识西陵雪霁吗?”
“她!”
那女子脱口而出,刚喷出一个字便暗恨自己又被带偏了,但是自己话说一半不说完总让人看起来心虚,她硬着头皮对上轮椅上那人看上去把控一切的从容。
“她……是谁?”
“她还活着。”
“我不认识她。”
“我在找她。”
“与我何干。”
“她在找你。”
一番剑拔弩张你来我往,那女子却在听到最后一句话后,刚刚硬撑着坚不可摧不可一世的神情顷刻间裂开了一条缝隙,饶是被血魄反剪不得不趴伏下身子,她还是倔强地抬起蓄满泪水的眼睛。这一次,她不再掩饰一闪而过的惊异,而是直勾勾地盯住刚刚与她交锋的女子,哽咽的声音起伏了几个来回。
“……都死了二十一年的人,怎么可能还在找我?”
在一旁全程围观的风吟脑子终于转过来,她再一次不可思议地盯着还被血魄牢牢控制的人,组织了半天语言,才把脑海中的想法挤成一句完整的话来:
“她……是阿澜姐的同胞姐妹?”
若昭叹了口气,这又是一个漫长到一时半会说不清的故事,便淡淡道:
“血魄姐姐松手吧,她是自己人。”
她作势自己推那轮椅,一旁的李世默见状赶紧帮着她推到雪晴跟前。
“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像是突然被看到某种见不得人的情绪和经历一般,雪晴背着若昭扭过身,扯住自己的衣襟,又用垂下的头发遮住脸上的淤青。
看到她这般过激的反应,若昭赶紧安慰道:“你别误会,我们只是想知道有谁欺负了你,想帮帮你。”
“呵……”雪晴像是想起什么痛苦到不忍触及的某些事,她冲着若昭凄恻地笑笑,隔着不知是被汗还是血浸成的一绺一绺的垂发,若昭都能看见她又无望又嘲弄的眼神。
“曾经也有人说想帮我,可后来呢……”
过了片刻,大约是觉得自己这样表现太懦弱,雪晴松开攥着衣襟的手,将垂下的头发故作潇洒地一甩,又用手别在耳后,大大方方露出自己额头、脸上、以及刚刚若昭还未注意到的脖颈后侧的淤青。
“不说我了,我姐姐呢?她是怎么回事?你们是她什么人?”
看她浑身的伤痕,只怕这小小丫头吃了太多不为人知的苦楚。但她既然不想多说,若昭执意相问并不合适——这世间,本来每个人都有不为外人道的心伤,既然本人不想说,何必生生揭人伤疤?
若昭指了指旁边的座位道:“坐下说罢。”
遣退了血魄黎叔和风吟,关上屋门,偌大的议事厅中就只剩下若昭世默和雪晴三人。
“此事说来话长,你想从哪儿听起?”
虽说基本可以确定面前这个人就是阿澜姐的亲妹妹雪晴,但想要讲清楚雪澜的故事,却不是个容易的事。雪澜跟着若昭多年,牵涉若昭所谋之事的方方面面,她要讲多少,她能讲多少,都是个极其考验说话者运用之妙的事。她和李世默的真实身份需要告诉雪晴吗?剑南道黜陟使、剑门关伏击之类朝堂的事需要告诉她吗?甚至,阿澜姐是宫里人这件事需要告诉她吗?
所以,她必须知道,雪晴,究竟知道多少,她是否牵涉到巴蜀这摊乱局之中?
这是个踢皮球的活儿,也是个试探深浅的活儿。李世默跟着若昭也算是学了不少,很快便能看清楚她的用意——她真的是活得太累了,话说出口,每一分都是算计。
不知道雪晴对于若昭的算盘知道几分,她只是顺着若昭的话答:
“自打我有着连贯的记忆起,我就跟着养我的一个嬷嬷在江湖游荡。关于我姐姐的记忆,也就停留在我们曾经自小跟着母亲学习易容术罢了。嬷嬷告诉我,我是五岁那年和姐姐走散的,也就是二十一年前。我想知道的是,这二十一年,我姐姐在做什么,她和你们,又是什么关系?”
第八章 秘门:花开长春
这话说的有意思,雪晴这丫头果然最先关心的是她姐姐的事情,那关于她李若昭的事情,自然就可以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了。
若昭端起茶杯喝了口水,留出一个空白的时间,看雪晴并无再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才放下茶杯缓缓道:
“你知道二十一年前绵州山洪暴发之后的事吧?”
“大致知道,那时我虽然年幼,但流亡的日子,不会忘。”
对于一个人而言,童年的记忆往往是深刻到骨子里的。就像雪晴,每当她身陷绝境遍体鳞伤至身心脆弱之时,那些年的记忆就顺着她心上的裂痕,潜入她的睡梦中、甚至潜入片刻逃避现实的闭眼时。当初年幼,为了和街头的流浪狗抢食,她撸起破烂到几乎没有袖子的衣服,照着稀疏到没几根毛的癞皮狗啃去。一人一狗在饿殍遍地的街上撕扯扭打,她沾着满手的狗毛和血渍,一边掐着狗脖子一边骂骂咧咧:
“叫你抢我的东西,我打死你打死你……”
最后的最后,都是那个枯瘦如柴的小姑娘爬起来,从狗嘴里抢到半个还黏了狗唾沫和泥点的馍。
再者就像若昭,生来处处风刀霜剑严相逼,生来一个太后眼中钉的位置,一颗棋子的命运,就连活着,也不过是皇帝和太后博弈数年的结果。后来,她成了下棋布局的人,在这人间,她便谁也不再相信。
这些话两人自然不会多说,各自沉吟片刻之后,若昭接着道:
“山洪暴发之后,蜀地大乱,朝廷派当时的神策军中将张怀恩入蜀平乱。绵州涪城杜氏和秘门当初关系不是很好,杜家兄弟便借张怀恩之手大肆屠杀秘门中人。那时,西陵令容,也就是你母亲带着雪霁北上长安寻求出路,结果被集体屠杀在长安荐福寺,只有雪霁活了下来。”
听到这段话,雪晴一只手死死抠着劣质的白杨木椅,废杨木木料拼成的椅扶手,生生被雪晴的指甲刻出了凹槽。
“我知道……”
“你知道?”若昭显然没想到这件在去年九月刚刚被她翻出来的案子,雪晴一个在巴蜀流亡的人都知道。这倒是一个突破口,她接着问道,“你知道多少?”
若昭每一次说话,无非都是一场交易,用自己所知的东西,尽可能多地从对方口中套出她想要的消息。
对雪晴,也不例外。
但是雪晴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她谁的账也不买,不管若昭的问话,她反问道:
“漕渠血案之后呢?”
厉害的丫头,泼辣又有主见,若昭心里赞叹了一声。但雪晴的泼辣也让若昭准确捕捉到一点,雪晴在提到这件事的时候,用的是“漕渠血案”四个字。
漕渠血案,这四个字相当有意思。对一个事件的叙述方式往往暴露了消息的来源,她刚刚只说到屠杀发生的现场是荐福寺,并未说到发现骨殖的地方是漕渠。这件事在长安城传得沸沸扬扬,可“漕渠”这类细枝末节却未必会传到巴蜀,尤其是巴蜀民间。看起来毫无身份背景的雪晴知道漕渠,是不是就能说明她和巴蜀高层哪方势力,或者说和长安有牵扯?
收获不少,若昭抿嘴笑笑,她暂时收敛起咄咄逼人的试探,接着道:
“血案之后,唯一幸存下来的就是你姐姐雪霁。她当年才五岁,四处流落无处栖身,被我家收养。为避免仇家继续追杀,名字也从雪霁改为雪澜,和我有从小长到大的情谊。这些年来,我一直叫她阿澜姐。”
若昭有意模糊了皇宫这个环境,也模糊了她和雪澜主仆之间的关系。严格说来,阿澜姐并非她的婢女。阿澜姐的旧主,是她的昕姐姐义宁长公主。或者更严格地说,是那位先帝深宫中已经去世多年的杜嫔娘娘。
这是李若昭关于儿时的记忆。她自幼长在陈皇后膝下,这位养母兼姨母的人带给她的一切记忆都是冷冰冰的。那时的她,最迷恋正阳宫隔壁长春宫里活得风风火火的昕姐姐。
长春,此宫正如其名,四季长春。就连深秋肃杀的风下,长春宫中都活活泼泼开着大团大团的金菊。秋季日光高远清冷,落在长春宫的花圃中却是暖的。遍地金黄,一个小姑娘牵着另一个小姑娘的手,像蝴蝶般在花丛中四处穿梭,金钩飞溅和霜绪红渠的花瓣尖儿随着明黄的欢笑声轻轻颤动。
若昭被一个嬷嬷抱到长春宫玩耍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
“昭妹妹你来玩了!这个是雪澜,跟我妹妹一般。”
若昭挥舞着小拳头,奶声奶气道:“昕姐姐好!阿澜姐好!”
大抵那是和雪澜的第一次见面,当时的她光顾着和昕姐姐阿澜姐玩得开心,却没有注意到长春宫里真正的主人,杜嫔娘娘。
一些细碎不成片段的记忆在若昭脑海中飞速闪过。似乎没过一两年,大概是承光二十八年来着的,杜嫔去世,当时义宁公主李若昕带着雪澜归陈皇后抚养,和若昭住到一个宫里,成了钻一个被子的姐妹。
再后来,她和昕姐姐偷偷摸摸跟着当时的太子太傅习字读书,两人挤在一个书桌上,硬着头皮挑灯琢磨那一个个古奥的文字。雪澜就和风吟抱着枕头,靠在书案边等这两位殿下看完睡觉。往往风吟雪澜都睡着了,若昭和若昕还在为着明日交给杨太傅的读书感想发愁。这个时候,她的昕姐姐会冲她眨巴眨巴眼,偷偷对她比个噤声,把雪澜和风吟抱到榻上去睡。
然而,一册书还未翻遍,那个陪着她看书的姐姐,却变成北方连绵朔漠中一只至死无法南归的孤雁。
记忆归复到对于若昭有决定意义的某个元年,她不动声色地垂眸瞥了一眼站在旁边李世默。只是心绪微动她不敢回头,目光浅浅地落在李世默站立处投下的一片小小的阴影。
停下这些千头万绪的回忆,若昭接着问道:
“阿澜姐,或者说雪霁,这些年的经历便是如此,你可还有想知道的吗?”
说实话,李若昭关于阿澜姐这二十一年的经历说得实在模糊。那是因为她在等,等雪晴主动去问。雪晴的问题,直接决定了她还能继续说多少。
雪晴的问题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你的阿澜姐,也就是我的姐姐雪霁,她会易容术吗?”
第八章 秘门:杜氏令仪
原来她最关心的问题是这个。若昭估摸着,雪晴的问题大约是在试探她和雪霁的关系,或者说在看她对秘门的了解。这个问题可以如实回答。
“她是秘门嫡系传人,当然会。”
“很熟练,还是说……只是粗知?”
“两者之间的界线在哪儿?”
“这个……我打个比方。比如说雪霁易容成你,”雪晴打量着面前一坐一站的两个人,虽然目前一直都是这个女子在说话,站在一旁的男子倒也没闲着,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轮椅上的女子身上。
这种目光她熟悉,很专注,很迷恋,好像看到她之后,万千繁花于他无非过眼云烟,就这么看着她一呼一吸,一生便过去了。
雪晴并不知这两人身份,但两人的关系,倒是可以猜到几分。
于是,她指着李世默道:
“他能分辨得清楚吗?”
他?若昭意识到雪晴指的是身边的世默时,她不由苦笑。他们之间,不过是主君与谋士,几乎不怎么见面的侄子与姑母,就算熟络,也是这不到两个月内的事。以阿澜姐神乎其技的易容术,世默他……或许分不出来吧。
她遂答:“或许不能……”
不!我一定分得清的!
突然被雪晴一指,李世默先是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她们在讨论什么。
他分得清,无论谁易容成她的模样他都能分得清,她的那双眼睛,通透慧黠到日月都失了色彩,他只愿耽溺在那双足以包容万物的眼睛中,与她一同看江河、湖海、星空、天涯……
这样一双眼睛,又有谁能模仿?
可他不能说,且不说不能暴露自己那份心意,更不能干扰她们此刻正在讨论的要事。
“哦?”雪晴挑挑眉,不知是不相信面前这两人的关系仅仅如此,还是不相信雪澜的易容术如此高超,她阴阳怪气地冒出一句,“这么厉害的吗?”
在若昭还在揣测她这句话的意思时,雪晴接着道:
“易容术如此精深,以我姐姐五岁离开故土的底子和资质,光靠自学怎么可能达到这一步?”
紧接着,雪晴的一问如当头棒喝:
“你们收养她的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倒是把李世默吓到了,他基本能看明白若昭问话的路数,主要是以答为诱,试探雪晴知道哪些事情,对巴蜀这个局涉入有多深。可这丫头什么来头?竟一下子反客为主?
若昭倒是从容,反问道:“这个很难学吗?”
“你们当真是把易容术当神仙术了。”大约这个牵涉到雪晴关于家最初的回忆,字字句句都是对易容术的维护。
“巴蜀秘门以此立身,历代掌门人都不断精研此术。就拿你们理解的换脸这个层面,如何制皮、垫骨、施妆,秘门内部有无数典籍都记载此事,就更不用说与之相适的变声、易形之术。我姐姐在这方面天赋高是不假,但她当时在荐福寺捡了一条命,怎么可能随身带着数量如此庞大的典籍,更何况这些书的原本只怕早就消散于二十一年前秘门的灭门之灾。如果之后没有人教导,或者有记载此术的复本,她怎么可能习得如此熟练的易容术?”
这些事情,关乎着雪晴人生中最初始的记忆。在她四处流落无家可归之前,唯一还有印象的片段,是她和姐姐在母亲的教导下学习易容术。姐姐雪霁天赋高,比她学得快,她只记得雪霁第一次把人皮面具贴在脸上之后来吓她,吓得她正准备往嘴里塞的橘瓣都掉了。
她揭下脸上那层皮,露出了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粲然笑道:
“雪晴,是我!”
这样的笑,在她今后人生的二十多年里,再也不曾见过。就连那个暖橙色的橘子,从她脚边咕噜咕噜滚落,沾满了蜀地潮湿腐烂的污泥,再也看不到了。
雪晴的这番话印证了若昭曾经一些零碎的猜想。比如,从荐福寺逃生的阿澜姐究竟是如何到宫里的?和故土断了往来的阿澜姐是如何习得以易容术的?雪澜入宫,和谁走得最近,最有可能从谁获得帮助和学习?甚至,当初雪澜的母亲西陵令容带族人谋求出路的时候竟然选择了北上长安,一个下旨诛杀她们的地方?
杜嫔。
当若昭长大了解绵州涪城杜氏和秘门之间的恩恩怨怨之后,她一直觉得很奇怪:西陵氏的后人,居然认了出身涪城杜氏的杜嫔为主。这件事虽奇,毕竟是血迹斑斑的回忆,阿澜姐不多说,她也不好意思多问。后来她自己甚至猜想,阿澜姐会易容术,可能是逃出生天时随身带上了易容的秘籍;至于认杜嫔为主,说不定只是为了躲过杜家人的仇视,不是有个说法叫——“灯下黑”。
可如今若昭在脑海中遍地搜罗关于杜嫔的记忆,竟然只有模模糊糊的影子,一个淹没在金菊盛开的花海中,模模糊糊的鹅黄色的背影。若昭最熟悉的昕姐姐,她的亲生母亲,就这么明目张胆却又不留痕迹地隐藏在和昕姐姐童年玩乐的缝隙里。
最后,她记忆的石缝里冒出了一点幽绿的青草,一次和昕姐姐的对话——她已经不记得究竟是如何开始的话头,之后又经历了何等曲折的缘由落到昕姐姐的一句话,一句她当时感慨不已有大智慧的话:
“我母亲说过,在这宫里,无权无势却能活下来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说很多话为自己挣一条命的,另一种是不说话装傻的。”
无疑,义宁长公主李若昕活成了前者,而那个模糊在她记忆里的杜嫔娘娘,活成了后者。在所有人回忆先帝的长春宫时,都只剩下那个飞扬明亮的义宁长公主,而不是连封号都没有又早早逝去的杜氏令仪。
杜氏令仪,其实她一直都在有意躲避他人的目光,她甚至躲到自己亲生女儿的身后。而究其实际目的,如今看来就只有一种解释:她会易容术,她是西陵氏的人——
她叫西陵令仪。
若昭抿嘴笑了,和雪晴的对话竟然还有这样的收获,意外解决了一直困扰她心头的些许疑惑。
“你会易容术吗?你的易容术,在为谁效劳?”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我姐姐会有如此高超的易容术?”
“一物换一物,”若昭优哉游哉地继续喝了一口茶,“我要说的事关重大,你没有拿出足够诚意,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第八章 秘门:明码实价
挑衅,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李世默在一旁抿嘴笑了,他看明白了,若昭又换了个策略。这是一个激将法,雪晴脾气暴躁,谁也不服,她之所以能在若昭手下走这么些个回合,完全是因为她根本不理会若昭的问题,自然还能硬撑着。可只要若昭这边也强硬起来,便能点燃她的脾气,让她在顾此失彼中暴露更多信息。
他的昭儿,当真是聪慧有趣。
“不愿好好谈就算了,”雪晴果然是一点就着,听到若昭明码实价地和她谈条件,她自然不愿乖乖受制于人,霍地起身一甩袖子就向外走。
“你们不愿意告诉我你们是谁,我以后就管你们叫喂啊喂,你们也休想从我这儿得到一丝一毫消息。”
雪晴在推门的一刹那,背后传来了冷漠的声音。
“你浑身是伤,新的,从益州来,你在益州有仇家?”
雪晴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事一般,她之前松开衣摆的手又不由自主地攥住,掌心里渗出了薄薄的汗意。
可她不能退,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能露出自己怯弱的一面,这是她在尘世间辗转二十六年学到最深刻的一课。
“你什么意思?”
“不巧,我接下来也要去益州,而且一定会带上你。是谁把你抓来的你看到了,你逃不了。”
“你在威胁我?”
“你是阿澜姐的亲妹妹,我本想和你好好说话,可是你总顶撞我。我,很不高兴。”
雪晴站在门口回头,刚好挡住了门上窗框透进来的光,让她看不清坐在屋内暗处的女子的神情。她只能从这个沾满灰尘的声音里,听到森森的寒意,完全不同于刚才“说来话长”以至语重心长好言好语的寒意。
“我想你可能还没有搞清楚自己的处境,你现在在我手里,之后到益州,我总能知道你的仇家是谁,是威胁你,还是帮你报仇?全在你的一念之间。”
李若昭自幼在人人顶着一张面具的宫里长大,九岁之后到云山,十几岁遍历民间疾苦创立风波庄,修得一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雪晴这种软硬不吃的人她见得多了。这样的人,就该先给一口糖再来上一棒子,保准把她治得服服帖帖的。
熟练在一善一恶两种状态下切换的若昭话锋最后一转——
“当然你也可以不说,但以我的本事,总能查到所以然。我这个人呢,手不太干净,不介意多沾几条人命。”
雪晴眯着眼向屋内暗处望去,似乎在权衡取舍什么,可既然轮椅上的人把话放到此处了,自己再不顺着问下去就对不起对方搭台唱的戏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怎么保证你不是想害死我的那群人中之一?”
嗬!这丫头当真是不简单,合着说想害死她的不止一方?
那在若昭诸多身份中,哪一个才能得到她的信任?
“你知道风波庄吗?”
“……你是风波庄的人?”
雪晴的反问再度引起了若昭的警觉。风波庄名声赫赫是不假,但毕竟也是没几年的名声,活动范围大多在关中,巴蜀她实在鞭长莫及。她一个流落蜀地的小姑娘,怎么听起来对风波庄很熟?
可转念一想也不对,她若真是对风波庄很熟,风波庄管事的雪霁姑娘只要有心也不是不能知晓。雪霁,那可是她同胞姐姐的真名啊,遇到同名的人难道雪晴就没有北上关中打听一下吗?
难道说这些年她没有这个打听的机会,或者说,打听的自由?
有意思。
再试探一下,且看她怎么说。
若昭颔首,“我是风波庄的庄主,此来巴蜀无非所谓江湖争权夺利,占块地盘罢了。”
雪晴警惕地转了转眼睛,“传言风波庄庄主从不露真容,我怎么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当真是很了解,她一直嘱托虞让在巴蜀低调行事,这些关于风波庄的风言风语,雪晴难道是从关中听来的?
“不相信就算了,我不过是想告诉你我可以帮你的实力,至于剩下的,你自己想清楚。”
“公孙枭。”
雪晴突然冒出这个名字。
“嗯?”
“你不是要帮我吗?我的仇人,是公孙枭。”
一束清冷的光透过窗棂,投在地上一团小小的光晕。雪晴就站在不远处那一片光晕中,若昭逆着光看去,唯独看不清楚她的脸。
两人一明一暗,隔着浅浅淡淡的阴影,在各自看不清眼神的昏暗中对视良久,若昭开口道:
“你是谁的人?”
“恕我暂时不能告诉你,除非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确认你没有骗我,而且不会害到我,其余细节,再谈。”
活了二十六年,漂泊二十一年,求生自保,是雪晴不得不最擅长的手段。
这些盘算若昭自然看得通透,既然两人已经把明码实价抬出来了,那也就意味着再谈下去不再会有进展,这是谈判双方身处其中才能体会到的默契。
若昭点点头,算是应了这个交易:
“如此,那就说定了,你这个仇,我可以帮你试一试。”
雪晴出去后,若昭大致把整个对话中她的所思所想和李世默说了一遍。当然,关于少年时的一些回忆她并未提及分毫。
李世默如今比往常更为谨慎,他问道:“雪晴所说她的仇人是公孙枭,那她究竟在这个局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这一点不好说啊,”若昭有些吃痛地捶捶脑袋,“我们从剑州一路过来,沿路上全是想置公孙枭于死地的。公孙枭的仇人一大把,她不说,我也不能乱猜她是谁的人。而且,她这句仇人是公孙枭的话,也不一定可信。”
“为何?”
“两种可能。其一,她确实和公孙枭有仇,这点还好说,反正我们也是冲着公孙枭去的,多替一个人报仇倒也简单。其二就比较麻烦了。”
“何解?”
“就是因为公孙枭的仇人太多了,所以她才以此为幌子,为自己的真实身份打掩护。”
“那她可能是公孙枭的人吗?”
“这倒也不会,谁会给自家主子四处树敌?”
“那……她会和公孙枭是什么关系?”
“不好说,只能推测,敢明着说公孙枭是自己仇人的人,身份自然也不简单。”若昭转动轮椅,和雪晴你来我往一番解决一些问题又多添了不少疑惑,自然有些头痛和疲惫。屋中反正只有他们两人,她放松地趴在桌上闷闷道,“我们现在尚未入益州,天师道、杜宇等等势力已经不简单,益州这摊水,只怕更是浑浊。”
李世默也在她对面坐下,俯下身,看到若昭皱起眉头难得露出乏力的神情。他情不自禁伸手,戳了戳她白净的额头,权当是安慰。
“不怕,就当是我们一块看戏了。”
这话说得亲昵,这动作也有些……暧昧?若昭下意识往后退了几分,她心里不由地责怪自己:她以前不是这样的,越是晦暗不明的局势她越有精神,越是难缠狡猾的对手她越兴奋,她向来热衷布局算计,就像猛兽永远不会倦怠于獠牙刺进猎物脖子时吮吸鲜血的快感。如今一个雪晴居然就让她露出疲软的姿态,真是越活越退步。
一屋之中两人各怀心思,自是无话,好在风吟此时过来稀里糊涂地救了场。
“小姐,宣王殿下,孙将军带着高功过来,说是谈事情的。”
李世默看着若昭绵绵地趴在桌上,大概这段时间连续耗费心血,今天又和雪晴这刁蛮的小妮子唇枪舌剑几个来回,实在是太折腾她了。如今还有人找上门来谈,心下就有些不悦。他不动声色皱皱眉头,看向门外的眼神都寒了几分。
“去和高功说一声,别见了,今日让她好好歇会儿。”
“算了算了,”若昭不喜自己这副弱下来的姿态,“反正总是要谈的,就今天吧。”
李世默却突然按住若昭的手腕。
“这次换我来。”
第八章 秘门:虎落平阳
严格说来,这是若昭和世默第一次正式和天师道实际头目的会谈,之前和孙望之大大小小摆了不少条件,总归是要有些回应。孙望之此时带着高功过来,便是为此。
屋内的李世默和李若昭稍微调整了座次,等到天师道一方的两人进来的时候,李世默悠然坐在主位上喝茶,李若昭则是坐在他左手的下方,靠在轮椅背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肯定在想算计人的营生。
孙望之看到长公主就瘪瘪嘴,但他不敢明着表现出来,主要是最前头那个宣王殿下每次看到他关于长公主的任何动作,都不太友好。
孙望之后面紧跟着的就是天师道祭典中三法师之一的高功。大约是面见宣王的原因,他一身道袍殊为正式,玄衣太极图,头顶莲花冠,一副枯瘦老儿的身子,裹上这层道袍竟然有几分仙风道骨。一双眯眯眼,脸上一道一道或深或浅的皱纹,也正是这些纵横错杂的皱纹,让观者一时不曾注意到,他左侧下颌骨延伸至左耳的一处刀伤。
当李若昭的目光落到他的脸上的时候,她的心头生起一股熟悉感,一股她总在哪儿见过此人的感觉。
可这熟悉感并不是见了朋友的亲切,这熟悉感也是疏离的,三分隔膜三分不安,剩下的都是她说不上来的异样,让她的胸口闷闷的,一口气千回百转沾上胸腔的浑浊,难以抒发。一口茶也膈在喉间,温意散尽,只剩下冰凉的触感,上下不得。
她不动声色把那口已经凉了的茶咽下去,她想,她基本可以确认,应该是没有在哪儿见过此人。
作为引导的孙望之深深大拜道:“草民见过宣王殿下,这位便是我天师道三法师之一的高功。”
李世默的目光也越过孙望之落在此人身上。打量片刻,他努力按下心头那股既熟悉又陌生的异样,看他并无什么动作,冷冷道:
“本王乃圣上钦封的剑南道黜陟使,见到本王,如见圣躬,阁下何人?缘何不跪?”
站在下方的高功负手打量了一下屋内的格局,主位处只放了一个座位,那是宣王本人的。如果他入座,便只能坐到宣王右手下方。
双方谈判,座次为先。主位对坐,那是平等谈条件;如今主位上只有一个位置,跟上级巡查问话有什么区别?
这个道理在场的人都明白,正因为每个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如今明摆着挑出来,就是互相看看双方能退的底线在哪儿。
“宣王殿下当真是皇子气度,贫道算是见识了。不过……如今殿下无兵无卒,落到我天师道手中,求我天师道出兵助您入益州。殿下您是不是忘了,虎落平阳被犬欺这句古语?”
高功的声音又粗又哑,气流在喉间沙沙作响,像是被人掐着喉咙溢出不成连贯脉络的断线。前几日在祭坛上隔得很远听到他诵经的声音,大约是香火氛围太重不觉得有何异样。现下放到这只有四人的环境中,实在是……把耳膜丢在地上摩擦的痛感。
“凤落虞渊,且为神鸟。虎落平阳,就算被狺狺狂吠的野犬相欺,那也是兽中王者,不是摇尾乞怜的家猫。”
就算被明明白白讽刺为“虎落平阳被犬欺”,李世默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他出言,声音不温不凉,就像若昭手中的这杯茶,温度刚好贴着她心意流进喉间,也让她刚刚被高功蹂躏的耳朵舒服了不少。
李世默接着道:“求天师道?恐怕不见得吧。本王只要持陛下亲授的尚方剑,入益州节度使府,他公孙枭只要不敢明目张胆和朝廷对着来,就不得不以礼相待本王。可贵道……”
他话锋一转,将手中的茶盏放在手边的桌案上,粗劣的瓷胎磕在同样粗劣的木桌上,“哐”的一声也是稀松的。
“如果不借助本王的身份,你们连成都府都进不了。”
磕在木桌上的音质再稀松,那也是实打实“哐”的一声。
若昭坐在一旁低下头抿嘴轻笑,谈判中实力弱小的一方最忌讳失了先机和气场。只有气场在,才能护住自己的底线,否则便沦为他人刀俎间的鱼肉。
世默你做得很好。
站在下方的高功不可思议地看了看孙望之一眼,眼中的疑惑溢于言表,一旁的李若昭和李世默都能猜出他的眼神中想要说什么。
你不是说宣王殿下很好说话的吗?
李世默心道,他确实很好说话,也确实易轻信于人。只是在巴蜀走这一遭,什么温言细语、什么信任有加,在这利益至上人情冷漠的世道都不管用,他必须得让自己看起来无动于衷,才能从容游走于刀光剑影之中。更何况,他还要护住——
她。
他不动声色瞥了一眼坐在左手下方正在专心喝茶的女子,眼神又很快转了回来。
“你们还谈吗?”
“谈,谈,我们谈!”孙望之忙送不迭上前点头哈腰,又转身向着高功可劲儿使眼色,“高功大人,您看呢?”
必须谈,如果这两方不能好好谈,他孙望之,他杜宇的计划就无从谈起。
高功的眯眯眼对着屋中另外三人来回打量,估计是眼睛太小的缘故,只怕谁也没有看见他在打量什么。旁人眼中,只是他径直走到宣王右手下方第一个座位坐下。
一个省去了跪礼,一个坐到了下方。双方各退一步,退得隐晦又退得理所应当,各自心领神会,谁也不丢面子。
惊涛骇浪复归涓涓细流,迅速切入主题。
“本王来这儿,听说高功是三法师之一,想来只是个职位名,不知道长如何称呼?”
“贫道俗名不足外称,道友多称贫道‘凌虚道人’。”
“建三台于前处,飘飞陛以凌虚,果然是个得道升仙的好名字。”
既然面前这位凌虚道人要心平气和下来谈,李世默自然奉陪到底。他很快恢复了“很好说话”的样子,彬彬有礼而又漫不经心,待客的礼节与会友的心无芥蒂两种神色在他身上巧妙地融为一炉。在对方眼中,他这副模样像是胜券在握,又像是虚晃一枪,让每一个试图探底的人看不清他的算盘。
可这看不清也是清清楚楚的,他实在给人一种霁月光风的气息,话说得明白,笑起来更是澄澈能看得到底。可若要好奇望上一眼,却像水至清则无鱼一般,什么也望不见。
疏离。孙望之在心里琢磨了半天之后得出这个结论,李世默待他待天师道,都只剩下“疏离”二字。
还是踏踏实实地聊吧。
“前些日子,孙望之和两位殿下谈过了。两位殿下的意思是,要我们给剑门关一事一个交待,还要我们找到关河关将军?”
李世默颔首,“正是此意。”
“剑门关伏击殿下一事,与我天师道无关。至于关将军,我们更是不知其下落。如今殿下执意要求,我们也不是不能代为找寻。只是——”
凌虚道人声音低了几分,据锯子般沙哑的声音让若昭一阵头皮发麻。
“既然谈合作就要讲究诚意,我们可以答应殿下这两个条件,以此为交易,我们想听听两位殿下入益州之后的计划。毕竟殿下带入益州的,都是我天师道的信众,我好歹也算三法师之一,总要给自家人一个交代。”
听到这句话,刚刚还在对李世默此次表现暗叹不已的若昭脸色变了,主要是——
呃……她好像忘记了,和世默商量一下带人入益州之后的计划。
实在是最近横生的枝节不少,天师道祭典让她心头大恸,意外出现的阿澜姐的同胞妹妹也分去了她不少精力,加上她中毒之后身体一直没好利索,两人聊天又实在不靠谱,聊着聊着就天南海北不知所踪。李世默心软,一看到她累了便敦促她快去睡觉。
或者说李世默实在太信任她,她不说,他也不多问。
反正最后的结果就是这样,把最重要的事抛在脑后。
要不要帮帮他?
第八章 秘门:又陷僵局
若昭正欲开口,却只听得坐在上头的那人传来波澜不惊的声音:
“保密。”
凌虚道人听到这两个字,仿佛不相信只有两个字一般,硬是睁大眼睛等了好久。确认自己没听错之后,才满面惊疑道:
“宣王殿下你说什么?”
李世默垂眸,怡然自得地晃着手中的茶杯,茶叶在碧绿的茶汤里沉沉浮浮,无所依傍。
“自古行军打仗,作战路线、计划,都是绝密,哪有事先把路线说出来的道理?只要说出口,谁能保证不被泄露出去?凌虚道人,我且问你,如果本王现在就把计划和盘托出,万一此事败露,谁又给贵道无辜送命的信众一个交代?”
听到这话,若昭一口茶没绷住差点喷了出来,明明事实是世默还不知道她的计划,却头头是道摆了一通道理,而且这道理摆得竟然——
还真的有几分道理。
关键是李世默说这话时的神情格外一本正经,颇有为天师道部众忧虑的推心置腹。大抵是他明月清风的气质使然,说话时诚恳得就差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对方看一般。
她家世默,什么时候这么会忽悠人了?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很惊讶的人,是孙望之。
怎么回事?他印象中的宣王殿下不是这样的啊?
孙望之一抬眼便看到对面喝茶的长公主,若昭已经用茶杯挡住刚刚差点喷出来的笑。好巧不巧,还是让孙望之看到她微勾的嘴角,和拦都拦不住看向宣王的目光。
肯定是长公主教的!
啧啧啧,他们俩真是……那些成语怎么说来着的?
一丘之貉、狼狈为奸、沆瀣一气……
心里感慨够了,看到自家主子哑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反驳宣王,孙望之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出来救个场。倒不是他对天师道的感情有多深,至为关键的是,宣王李世默施加给天师道的每一份压力,最后都会转嫁到自己身上。如果凌虚道人在此刻后退一步,最后的结果只可能是责令他孙望之想办法交出关河。
他轻咳一声,让自己的嗓音尽量听起来油腻腻的。
“宣王殿下这通道理讲得好啊,颇有几分长公主殿下的风采,不愧是日日夜夜聆听长公主的教诲,把自家姑母那套学了个十成十。望之自愧不如,实在佩服。”
这阴阳怪气的话对人不对事,隔着半间屋子都能闻到酸味。尤其是“日日夜夜”几个字,咬字颇重,音调又忽然转了个弯,配合上他故作遐想而微眯的眼睛和贱兮兮的表情,连“自愧不如”四字都沾上旖旎的色彩。其间的暧昧之意,不言而喻。
孙望之不仅把这个局往黑里带,还硬是镶上些粉色的花边。他就是要让对面一对姑侄感到羞愧难当,进而乱了手脚。他甚至故意说宣王这些谈判的路数是长公主教的,顺带讽刺宣王不过是个吃女人软饭之徒——依着当初他和李世默在绵州的那些交情,他能感觉到作为一个男人的李世默,被人讽刺吃软饭总归不是件愉快的事。
把他这点盘算看透的李若昭,目光淡淡扫过对面看戏不怕台高的孙望之,目光相接的刹那,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狠绝。
哟!杜宇,看来你是有点飘了?
长公主的一记眼刀孙望之当然明白是什么意思,实在是打交道太多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两人各自心知肚明。
孙望之用眼神求饶道:
不敢不敢!生计所迫各为其主,还请长公主手下留情。
孙望之刚刚那番搅局的话一出,李世默的眼睛就落在左手下方的若昭上。因为这话不好听,尤其对一个女子来说,更是暧昧到污了她的清白,他怕她会有些不悦。只是目光落到她脸上的时候才想到,他的昭儿,实在不是寻常女儿家家。她只会变着法让对方羞赧,断断不会让自己落了下风。
可目光终究是已经落在她的脸上,从侧面望去,他只能影影绰绰看见她神情变化的轮廓。小巧而精致的容颜,虽然被人称过“一般”,可他就是喜欢得不行,仿佛就是贴着他的心意长的。逆着光,很模糊,却又清清楚楚,扯着他每一寸的心都在为她跳动。
“日日夜夜聆听长公主教诲”,他们确实,几乎日日夜夜相伴。
或一人坐在轮椅上一人坐在地上,或一人倚在榻上一人坐在地上,她神采飞扬的脸就在他面前,明明是心机深不可测的谋士,他却总能从她的一颦一笑中,望见她此生的悲喜无常。
他专注地盯着她看了许久,屋中持续的安静才让他突然意识到,似乎是该自己说话了。
而他,已经沉默太久。
“咳……道理就是道理,本王讲出来也是这个理,本王姑母讲出来,也是这个理。孙将军可是挑不出本王这番道理的错,就故意污了本王姑母的名声?”
把这局搅黑又加些粉色花边能如何?只要他装得无动于衷,便可把这场谈判往白里演。
刚刚长公主和孙望之一番眼神的你来我往,坐在右边首席的凌虚道人并不清楚,但他却把宣王殿下的神情瞧了个干净。他的余光不可思议地瞟向对面几乎一句话都没说的长公主,似乎看出来面前二人关系的玄机。
莫非这就是宣王殿下的软肋?
于是,他哑着嗓子道:
“刚刚殿下这番道理,看来是在怀疑我们在座的诸位有谁会泄露咯?”
李世默笑着摇头,“并无此意,只是万事小心为上。”
“可贫道怎么就觉得殿下是故意推诿耍滑呢?我天师道的部众,贫道皆待如亲兄弟姐妹,断断不会有泄露之理。倒是殿下一番巧言诡辩,让贫道不得不怀疑,殿下一入益州,便会和那狗官公孙枭勾结,灭了我们天师道。”
“凌虚道人执意这么认为,本王也实在无法。我们之间的条件已经谈得够清楚了,道长不想退,本王也不想退,到此为止吧。”
听罢此言,凌虚道人霍然起身,那双看不清瞳孔的眯眯眼竟然闪过一丝凶光。来者不善的凶光扫过坐在上方的李世默,最后又落到不发一言的李若昭身上。
“殿下这样不识好歹,当真以为我们不敢杀了你……
“不敢杀了你们吗?”
第八章 秘门:刀剑相向
李世默刚想和他好好理论理论,却清清楚楚看见,凌虚道人放出那番狠话之后,目光是盯着李若昭的。
不!不要伤害她!
他自己不怕死,他甚至可以基本确认,凌虚道人不过是虚张声势,天师道断断不会要他们两人的命。可那道人一闪而过狠厉的凶光还是让他的心跳漏了两拍,尤其是看向若昭的刹那,更是让他下意识慌乱起身——
他不想让她,有一点点受到伤害的可能。
这个动作自然一点不落地全数落入凌虚道人眼中,他心里冷笑一声道:
呵!只要这个七寸掐得足够准,刚刚高高在上滴水不漏的宣王殿下,也不过如此。
陡生异变,若昭抬头迎上李世默慌乱的眸子,淡凉如水,只是在李世默看向她的时候轻轻摇了摇头。
日夜相处,她目光中传达的意思,他一眼就能看明白。
不用管我,继续。
对,她说得对,继续,只有足够的沉着冷静才能破了这个局。
既然已经起身,李世默便就着这个势,一步一踱地走向凌虚道人。他拊掌,硬是让嘴角扯出一个笑。
“道长何必说这些虚妄之语,与我们之间的交易并无助益。”
“殿下觉得我是在空言恫吓?”
“难道不是吗?杀了我们,你们天师道如何进益州?如今你们占领汉州刺史府,杀了汉州刺史,公孙枭的宝贝儿子逃回益州。要不是公孙枭还在应对朝廷的责难无暇分身,益州节度使手中控制的至少有三十万精兵,你们天师道这帮乌合之众拿什么抵抗!”
最后一句话已经有了狠绝之意,刚刚还一步一踱的李世默堪堪停在凌虚道人面前,高大的身躯投下一片阴影,刚好把凌虚小老儿笼罩其中。
凌虚道人一点也不虚,他悠然自得地抚了抚手边茶杯的杯沿。因为烧制的技术过于粗劣,杯沿的釉质隐约有些磨损,指腹摩擦的胎体有细末般磨砂触感,真实而又舒适的触感。
“哗啦——哐”
随着茶杯落地,门户大开,涌进来数十手持钢刀的壮士。众皆刀举过胸,表情和刀光一般寒冽,将李世默和李若昭团团围住。
他满意地扫过黑压压杵了一屋子的刀兵之士,复而挑衅地看向立在他面前的李世默。
“殿下现在还觉得我是在吓唬你吗?”
嗯,确实还是,换了个花样而已。
以及,还玩摔杯为号,多少年的烂梗,俗不俗?
若昭寻了舒服的姿势靠在椅背上,满屋子晃眼睛的刀光她实在是懒得扫一眼——这出戏已经俗到她都腹诽不动了。
看到两人被刀锋胁迫动弹不得,凌虚道人底气都变得足了许多。他从容在李世默的威压下起身,在满屋的刀光中优哉游哉地逡巡踱步。最后,他停在李若昭身边,俯身下去,故意挑了她的下巴。
“公孙枭从未见过两位殿下,他认的,不过是你们手中的尚方剑罢了。杀了你们,带上剑,换上我们自己人,我天师道一样能入成都府。”
李世默回头,刚刚看到凌虚道人俯身挑弄若昭下巴的一幕。一时怒火中烧,正欲冲过去打掉他那只虬曲的手指,却被身边围得死死的刀锋拦住。
“别碰她!”
“请便。”
从头至尾一言不发的李若昭突然冷冷地冒出这两个字。
凌虚道人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这个靠在轮椅上的女子,他细细端详这张脸,精致有余而惊艳不足,倒也不像是会让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模样。唯有眼神因为过于淡然,让人心生不敢亵玩的敬意。
“什么?”
“我是说,你不是想杀了我们,带着尚方剑假冒钦差入益州吗?好算盘,动手吧,杀了我们,万事大吉。”
说罢,她甚至把脖子往那堪堪只隔一寸的刀锋下凑了凑。大抵是从未见过主动往刀口上送的,那个拿刀的人反倒吓得进退不是——他确实感觉到刀口触到了,甚至划破了这女子的脖颈,而他的主子叮嘱过他,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伤人。
若昭寒凉的目光淡淡扫过面前手持钢刀的诸人,最后迎上凌虚道人神色难辨的眯眯眼,毫无惧色。
嗯,这人长得真丑,看着心烦。
估计谁也不会想到,被刀口抵住脖颈的李若昭,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这个念头。
李世默看到她雪白的颈部与刀口相接处隐隐有些血红的颜色,和当时元夕夜她背上流出的鲜血染在一起,盛开如曼珠沙华般诡异妖艳,牵扯出那夜他的情难自已。
而那夺人心魄的血,顺着她瓷白如玉的肌肤滑落,就像划过他心上的一道伤口一般,靡丽而残忍。
如果谁能看见他心上流出的血,只怕也是这个颜色。
“不要……”
不要伤到她……
他正欲不顾刀锋环绕,撞个你死我活之时,却偏偏看见,她冲他摇了摇头。
不要妄动,剩下的交给我。
他强迫自己生生止住了动作。
安抚下世默之后,似乎是觉得这般长时间的僵持也够了,若昭的目光又瞄向了一直好巧不巧站在凌虚道人身后,而从她的视角看去好像躲起来的孙望之。
你看戏也看得够久了,该轮到你上场了。
而一直旁观看戏的孙望之直到现在才彻底明白,为什么长公主在几日前一定要找他达成那个交易,那个背着天师道背着宣王,只关乎他们两人的交易。不仅仅是因为她对天师道这个隐患不放心,更是给她和宣王的命加上一重保障。
凌虚道人说的没错,公孙枭并不认识朝廷派的钦差,他只认尚方剑。万不得已杀了长公主和宣王,天师道派人带着尚方剑伪装成钦差,虽然骗不了公孙枭多久,但带兵入个成都府绝没有问题。因此,一旦长公主和宣王提出的条件过高,谈判未成,他们也并不是毫无性命之虞。
所以长公主要找他谈个交易,一个诱惑大到他无法拒绝的交易。可这个交易要想顺利进行,他就不得不出面保住长公主和宣王的平安。
毕竟只有交易的双方都活着,他才能拿到属于他的那份利事。
可转念一想,孙望之又突然意识到,正是因为自己的这一重保障,长公主和宣王才敢在高功面前肆无忌惮地叫板,一步不退要求他们交出关河。可交出关河这件事,最后还是轮到他来头疼。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想通这一切之后,孙望之回过头来惊异地发现,长公主其实一开始就看透了此间机巧,早早便铺设此局。
真精彩!
就算他孙望之现在被她算计得死死的,也不得不由衷拊掌赞叹一句——
精彩绝伦。
如今戏已经演到了这一幕,戏本子已经塞到他手里,乐师已备,观众就位,吹拉弹唱的物什都上了,也确实该轮到他上场了。
孙望之遂上前,轻轻扯了扯凌虚道人的袖子,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耳语道:“大人最好还是不要杀了长公主和宣王。”
“为何?”
“拿到尚方剑,我们最多能进益州,伪装钦差这件事一旦被识破,就不得不和公孙枭正面硬碰硬。以我们的实力硬撞公孙枭,没有多大胜算。而让宣王出面入益州,他能帮我们游走节度使府各方势力,达到借力打力的效果。”
“那关河?”
“我来想办法。”
“可时间不多了。”
孙望之知道凌虚道人在担心什么,他们明目张胆攻占汉州刺史府,一旦公孙枭从朝廷的威压中缓过气来,兵临汉州,天师道确实会再次遭受一次灭顶之灾。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凌虚道人耳边低声承诺道:
“我尽快。”
若昭看着孙望之和那什么凌虚道人窃窃私语了很久,在一圈泛着寒光的刀锋围绕下她也不能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实在是累得很。累到她都打了一个哈欠,两人还在耳语,她都能猜到内容的耳语。
孙望之,这点事你怎么能谈这么久,快点,我真的困了。
只见那凌虚道人狐疑地瞟了孙望之一眼,最后又肯定什么似的点点头。他上前,又看向若昭从头至尾就没变过的脸色,不甘心地盯了许久,似乎是想在她脸上盯出什么裂痕一般。可盯了许久,终是一无所获。一挥手,刚刚还拔刀相向的兵士如潮水般退去。
“那我们就说定了,我天师道找到关将军之后,两位殿下也要告诉我你们的计划。”
若昭颔首,又看向目击这一切风云突变的李世默身上。李世默明白她这眼神的意思,事成之后她便甘愿退居幕后,把拍板定夺的权力还给他。
他面色疏冷地点头,目光却落在若昭脖颈处一道细细的红痕上。他知道那是什么,心头又是一阵愤恨,不知是恨自己还是恨天师道,只见得他咬牙切齿道:
“成交。”
第八章 秘门:千里佳期一夕休
孙望之、凌虚道人带着一众刀兵退下,屋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数十把钢刀营造的低气压骤然散去,几乎是重获自由的一瞬间,李世默两个大跨步冲到若昭的轮椅前。
骤然散去的低气压和骤然逼近的气息,让本来分外放松的若昭心弦一颤,她不得不急于说些什么,来纾解突如其来的无所适从感。
两人异口同声,却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
“事发突然,喧宾夺主,你不要怪我。”
“让我看看你的伤。”
李世默固执地按住她的双手,蹲下,仰头,一系列的动作一气呵成。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她喉间那处刚刚被割破的痕迹。
一道很浅很浅的伤口,像用最细的朱笔在白净的宣纸上一溜儿勾过的线,唯有伤口破裂处,断断续续渗出来几粒红血珠。
被他灼灼的目光盯住,这种无所适从感愈发强烈。她装作漫不经心地撇开眼睛,避免与他的一切对视,目光落在不平的土石地上一块小小的凸起。日光照进,一半明亮,一半晦涩。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李世默懊恼地想,为什么,她总在道歉?除夕夜他认出她身份的时候她在道歉,他识破杜宇身份的时候她也在道歉。明明她从来没做错什么,明明他从未生起过怪她的心思,可她似乎习惯了说“对不起”,她是不是,总觉得她对不住他?
可事实不是这样的,他想告诉她。
“答应我,不要再拿自己的身体作筹码了,好吗?”
若昭今日故意往刀口上凑的举动他其实看得很明白,她不过是想告诉对方,她不怕死,不怕他们的威胁,她在减轻对方妄图施加的压力。
替他。
“世默,我这副身体,烂到根子里了,除了能作筹码,还能唔……”
若昭生生止住了接下来要说的话。
因为她感觉到,蹲在她面前的那个心尖尖上的人,就在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地上那片小小的凸起时,起身,双手撑住轮椅背,将她的身体圈在他和椅背之间。
然后,吻上了她那一处刀伤。
她浑身上下还是很凉,连同伤口处未干的血珠也是凉的。还是他很熟悉的浅淡的馨香,像她整个人一样,清清淡淡的气息,却又在深入接触之后感到别有韵味,刚好最戳中他心意的韵味。
拭净之后,他又沉迷于她喉间细嫩的皮肤,意识慢慢顺着那道伤痕慢慢游走。
他想,我不要你自轻自贱你这副身体。我在乎,我喜欢,你的一切我都喜欢,喜欢到不忍心看到这副身体有一点点伤害,喜欢到就算有缺陷有瑕疵,我也依然愿意捧在手心含在嘴里。
他知道,她生来没有母亲,刚出生被养母算计得下不了地,九岁失去了疼爱她的姐姐,被扔到荒无人烟的云山枯守着等死。过早地体验世事无常,她的心只怕早就冰封千里,从此不再相信人间温情。这一身惊世的才华与算谋,也不过是被寒凉的现实生生逼出来的。
她越聪慧过人,他便越能望见她那二十年人生中遍地丛生的荆棘。
可他要如何才能把她冻成冰又被生生敲碎的心拼起来?
毕竟,他连一声爱,都不能说。
但他还是抑制不住地,顺从一瞬间心中倾泻下的冲动,吻住了她喉间的一道伤。或许是看到小猫每次都是这般乖巧地舔舐伤口,就像她偶尔流露出的一丝娇憨,或许是不忍直视她的伤口还在流血,甚至或许就是单纯地想亲亲她,告诉她——
他视她的身体若珍宝。
感受着喉间温热的触感,她死命地压抑住浑身的战栗。那个她喜欢了十二年,十二年在梦里辗转反侧不能忘怀的少年就在她面前。
他的手,将她禁锢在他和轮椅之间。他的耳朵,软软地蹭过她锁骨的一端。他一呼一吸的气流,在她的脖颈处流转缠绕。他的气息,还是像十二年前一样,干净、温暖,不管何时何地,都有阳光穿过枝头活活泼泼盛开的桃花的味道。
她念了十二年的味道。
他就在离她那么近的面前呵!
她觉得很委屈,这些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都生生受了,却在他怀里的一次又一次委屈到不能自已。
为什么,为什么她那么喜欢的人却不能靠近?她心心念念十二年的人,却只能在梦里重温当年的美好?
凭什么,她动过心的一切,都注定离她而去?
十二年来她给自己的心砌了一堵高高的墙,把自己关在漫无边际阴冷潮湿的黑暗里,搅弄风云,搬弄是非,把人情冷暖都算计透了。可黑暗中的人啊,一旦见到她的阳光,就再也松不开手了。
她闭上眼睛,一只手偷偷环过他的腰,小心翼翼触碰着他的衣襟,一只手却死死地攥着轮椅的扶手,指甲在看不见的地方勒出一道深深的凹槽。
她流着泪,她想。
这样,便当是抱过他了,便当是片刻逃回少不更事的年代。如今的万事万物,便与她无关了。
“小姐!”
刚刚看到数十名拿着钢刀从屋中离开的风吟,焦急地冲进来看看她家主子怎么样了。却在踏入门内的一步之后,飞快退了出去。
因为她看见屋中的两人交颈相缠,置若罔闻。
似是感觉到她伤口的血已经止住,似是感觉到怀中人抑制不住的颤抖,他松开禁锢她的手,却在目光落在她脸上的片刻,双手僵在了她的肩头。
她哭了。
她又哭了。
她被一尺长还泛着寒光的大刀架在脖子上都不曾变色,却在他意想不到的种种瞬间,泪流不止。
昭儿,不哭,有我……
他颤颤巍巍地捧起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她真的很好看,睫毛很长,轻轻颤动的时候像扑棱扑棱的蝴蝶。一颗嫣红的唇珠,就像画中人的点睛之笔,那张清淡的脸因此有了生机,有了让人一亲芳泽的冲动。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一个女子好看,可他就觉得她的每一寸都让他看不厌。
感觉到周围的异样,若昭茫然地睁开眼。四目相对的片刻,他欺身吻去她眼泪,却被一双手抵住他的胸膛。
她在推拒他。
她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似乎又被她吞咽了下去,牵扯着她的两颊都在颤抖,竟然扯出了他看不懂的笑。
她道:
“世默,我不是薛瑶……”
第八章 秘门:任他明月下西楼
李世默在听到这句话后,脸上的表情顷刻间裂开,一瞬间竟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悲。
昭儿你是以为我把你当作薛瑶么?
可刚刚我对你做的事,我对薛瑶都没有做过。
他和薛瑶,虽然有着一纸圣上亲赐的婚约,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信,大约是薛家家教严的缘故,他们的关系仅仅止步于手牵手。不记得哪一年的元夕夜,难得薛瑶能够出门和他一起上街看花灯。人群熙攘,薛瑶一把抓住他的手,像小鱼儿一样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穿梭。
“世默哥哥,快点,不然就看不到甘泉街的兔子灯了!”
漫天孔明灯似星河,李世默就着火树银花的暖光掩饰着脸上的酡红。他抿嘴笑道:“小女儿家牵人手当真是不害臊。”
反倒是薛瑶更大胆些,平日里端着温顺乖巧的架子,第一次得意地瞪了他一眼,“那可不,皇上下了婚约的,反正我注定是你的人。”
以前被人牵个手都能害臊地羞红了脸,如今在她面前,却只想再多做一点,多亲近她一些。
他想,他当真是变了。
若昭的话无形给了他一个台阶。他只需要承认对,他确实把她当作薛瑶了,一切便可轻轻地翻过去。他,还可以继续扮演一个长情温雅的皇子,就算他刚刚的行为有些轻佻,大可解释为他思念薛瑶过分痴情了些。她还可以继续做一个可亲可敬的长辈,一个神机妙算的谋士,两人就还能继续长惠幼顺,其乐融融。
但他不想。
他想告诉她,在他心里,她和薛瑶不一样。他此刻为之心动的,不是薛瑶。
是在他面前的昭儿啊。
可是然后呢?
他告诉她他喜欢她之后呢?
这是一个台阶,也是一个无形的难题。对于他而言。
他承认错把她当作薛瑶,他们就没有可能了。
他不承认错把她当作薛瑶,他们之间,一样没有可能。
无论进退,皆是死局。
就在李世默心里起起伏伏之际,若昭闭上眼,像等待死刑宣判一样,等他说一个“对”字。这样,就可以把自己那点可耻的心思,再一次地,彻底地钉死在耻辱柱上。
除夕那夜,他们在月下相缠,她尚且可以欺骗自己两人都喝醉了,冬夜苦寒,不过是各念身世相拥取暖罢了。元夕那夜,她虽不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许有些逾了规矩的举动,她也可以辩解说是情毒作祟罢了。
可今日,他们两人都很清醒,一舌温暖划过她微凉的脖颈,她脑海中最强烈的愿望竟然是——
不要……停。
她也不是没抱过那一点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她甚至也曾怀疑:世默他该不会喜欢自己吧?只是片刻绮念之后,她摇摇头让自己清醒过来:
怎么可能呢?像世默这般长情的人,他也只可能对他的薛瑶念念不忘。
或许只是自己的某个举动让他想起了薛瑶,让他孤独无处安放的心找到某个宣泄的出口。
毕竟薛瑶已经离世将近三年——
三年了,三年来爱人离世的孤独足以逼疯一个人。
毕竟十二年日日夜夜的单相思,也足够逼疯了她,逼疯到每一次和他的触碰都让她情难自禁战栗不已。
她闭上眼睛,在神经崩溃的边缘默默祈祷:
别再往前了。
求求你别再往前了。
再往前一步,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做些什么,再做些什么,我们之间就真的错到无法挽回了。
无奈那个欺身于她的人许久没有声音和动作,若昭偷偷睁开眼,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对上他的双眸。她第一次那么仔细看他的眼睛,眼角微垂,眼窝很深,眉骨有些硬朗,也是第一次在世默脸上看到了她读不懂的情绪。
读不懂就算了,她烦躁地想,她想逃,发了疯地想逃。
于是,两颊扯动着嘴角,她挤出一个狠绝的笑。
“世默,我出嫁了。”
她清楚地感受到捧着她脸的指尖,不可自抑地颤抖一下。
很好,继续。她眼角渗出一滴泪。她想。
“世默,我是你姑母。”
够了!
听到她的第一句话之后,他仿佛是一只手趴在悬崖上苦苦求生的人被狠狠踩上一脚,随后的一句话,更是直接将他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真可笑,他刚刚心里那些进退维谷的煎熬,是为了什么?
在诛心方面,她简直就是天才!
他颓唐地松开禁锢她的双手,在她的目光落下之前,夺路而逃。
若昭再一次像鸵鸟般闭上眼睛。
情不自禁地想去接近他的是她,在他的怀抱中贪恋不已的是她,甚至幻想着他的吻不要停的也是她。
最后向他心里深深扎上一刀的,还是她。
她知道,她这个人,真的是烂到根子里了。
入夜,难得没有找她聊天,漫漫长夜难捱,李世默坐在窗边,任湿寒的空气涌入撞了他满脸。
二月初五,月色并非完满,一勾新月的光有些亮眼,在夜晚黏湿的空气中刺破一道清明的光芒。复而云遮雾罩,投在地上张牙舞爪的影子又被隐没于黑暗。
黑暗也没有什么不好,免得月光无情,照见乱山千叠横江,照得他此夜凄凉。
他端起磕破一角的酒碗——没有好的酒也没有好的酒杯,他第一次觉得,酒有点辣,顺着他的喉咙一路烧下去,确实可以在这片的土地上祛湿御寒。
不过,喝过那么多酒,他还是觉得,桃花酿最好。
李若昭翻开了随身带的书册,这几日他总来找她谈天说地,有些时日未碰都荒疏了。风灯的烛油漫了出来,一滴溅落,炸开一朵小小的灯花,像夜行的小虫般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不看了,有些晃眼睛。她把书册扔在床头。
她第一次百无聊赖地躺在枕头上,枕头又方又硬,硌得她生疼,不如他的膝头温暖柔软。她在自己脑袋下垫了一只手,透过少得可怜的月光,举起另一只手,碎银子般的光阴从指缝流过。
这只手抱过他。
她想到这里,隐隐约约感受到那只手一胀一胀的,仿佛呼之欲出的某种心绪。她放在自己的胸口,和自己的心跳一个频率。或许这样,自己的手和心,才有了些许温意。
只是,月光和枕巾,两下皆凉。
第八章 秘门:两害相权取其轻
今夜同样难眠的还有另一个人——
孙望之。
三更已过,夜幕已深,整个山谷笼罩着一层湿寒黏重的雾霭。在谷口狭长之处,尚能看见烟瘴流动,一人一马的轮廓在浓云阴霾中逐渐清晰起来。
“什么人?”
“我,孙望之。”
“是孙将军啊。”把守谷口的兵士刚想例行查问来者这么晚到哪儿去,后来一想有些不妥,又生生止住了。
主要是孙望之在天师道处于一种非常奇妙的地位,他无权无职,却能自由出入天师道各位核心人物的处所。尤其是高功,更是对他信赖有加。道中人一度不知道怎么称呼他,只能跟着高功管他叫“孙将军”。
甚至今天高功还隐隐向众人传达出一个消息,要求众道士尽量配合孙将军的行动。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根据他的经验,还是不要多问的好。
他遂行了一个简单军礼,“孙将军请。”
“嗯。”
孙望之面色寒冽地点头致意,翻身上马,向谷口外的羊肠小道快马加鞭而去。
骑行大约一炷香的功夫,这是另一个不知名的山谷。饶是夜色已深,狭长的山谷中尚有点点火光,隐隐约约照见谷中驻扎的一个又一个连绵的帐篷。
孙望之甫一到达谷口,就有一个兵士模样的人上前替他牵马。
“杜将军。”
孙望之还是面不改色地点点头,他已经撕下贴了满脸的络腮胡须,露出一张年轻刚毅的脸。
“他们那边有什么消息?”
“正在将帐里,估计有要事和将军禀报。”
孙望之,更准确地说是征南将军杜宇,径直向自己的将帐走去。一路上,营中巡逻兵士不绝,皆被甲胄,执锐刃,彀弓弩,遇见这位征南将军目不斜视。
并不是因为杜宇在军中威望不高,而偏偏是因为他治军出了名的严。军中自有军规,一切以任务为上,他特令但凡军务在身,甚至是巡逻这样的小任务,见长官可不行礼不参拜。
“情况怎么样?”
将帐中等候许久的两个密探一见自家将军进来,立马上前道:“将军不好了,我们跟丢了。”
“什么?”杜宇刚坐到帅椅上,听到这句话之后又不可思议地站起来,“一个弱女子你们也能跟丢?”
“请将军恕罪,这个弱女子来路不简单,我们跟到半路,竟然被一个骑了马的黑衣剑客救走了。那个剑客好生厉害,他似乎是看出来我们在跟踪她,不仅耍些小手段把我们甩了,还杀了我们不少人。”
“黑衣剑客?”杜宇重复着这个词,一边踱着步,一边陷入沉思。这个意外来得突然,打得他措手不及,他需要从头到尾梳理一遍,究竟是哪一环出现了问题,又该从哪一方面补救?
关于如何处理关河,杜宇一开始做了两手准备。一方面他请高功出面协调,借天师道之手缓解长公主和宣王施加的压力。此外,他也担心谈判桌上高功不是那个言辞犀利的长公主的对手,自己也早做另一手准备:他下令在绵州秘密驻扎的队伍改换驻地到汉州,给了那个易容成宣王的女子可乘之机逃生——毕竟,以雪澜一个弱女子的手段,想在治军极其严明的杜宇手下逃出生天,除非杜宇本人放水。
易容的女子逃脱之后,他再派人一路持兵刃威逼,看起来顺理成章地把她逼到宣王面前。
先向他们透露那个女子的踪迹,再让他们透过那女子的踪迹自己找到关河。这是杜宇的另一手打算。
虽然他还不清楚,他这点想法长公主其实早有猜测。
在他的计划中,剑门关截杀是一场再次挑起公孙枭和天师道血战的局。农民军的穿着,没有统一的番号,这是直接指向的天师道。剑门关后伏击地点的选择,这直接指向公孙枭。
他在剑南道经营数年,剑门关守将霍然,那是公孙枭的心腹,也是他的心腹,真正的心腹。
这样模糊的铺排,天师道和公孙枭各自难以洗清嫌疑。朝中责难,公孙枭势必要除掉天师道,天师道也必将认定公孙枭是有意嫁祸他们所为,等双方打得两败俱伤之际,由他杜宇来坐收渔翁之利。
不过唯一的变化在于,他原本打算只留一两个目击设伏者穿着的人,再杀光剩下整个钦差卫队。无奈宣王逃脱,抓到的关河和那会易容术的女子就杀不得。他在翠云廊意外发现宣王李世默的踪迹,本来想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没想到亲眼看到重伤在身的李世默执竹杖、负长剑,以血为书以茎为食,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走了一条只有飞鸟和猿猴才能通过的路,翻山越岭至龙州江油关,转阴平道入蜀,他突然不想杀宣王了。
被重创,被追杀,孤立无援,身陷绝境,然仍能有此坚定恒常之目标和百折不挠之心志。
此人必将大出于天下。
这样的人,就这么杀了?
他舍不得。
于是,这条挑起天师道和剑南道节度使矛盾的局,变成了外加拉一个朝廷钦差上贼船的一箭双雕之计。他在江油关阻止他那批追杀宣王的手下,把灌了迷药的李世默带到了绵州,制造一场店小二李小三儿和铁匠孙望之的偶遇。再借由天师道的力量,将宣王李世默从绵州吸引至汉州,仗天师道之势迫使宣王与他们,与他杜宇合作。
一切顺利。
无奈半路杀出个熙宁长公主。
第一个意外是,长公主提前识破了他杜宇的身份。
这个破绽的要命之处在于,在剑门关伏击是公孙枭还是天师道所为——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中,突然加入了杜宇这个可能。他本来应该隐没于公孙枭和天师道斗争的背后,而长公主的发现无疑揭开这个盲点,让剑门关截杀,有了另一种解释的方向。
第二个意外就是长公主执意要他交出关河,也正是他如今面对的难题。他自信只要手脚足够干净,利用那个会易容的女子,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引出关河。这样长公主和宣王就算再怀疑,也找不到他主导剑门关截杀的证据。
但是,那个女子,竟然被人劫走了?
哪一方的人?
如果是宣王的人还好说。只要他看到宣王和那女子见面,他就顺着那个女子的描述,悄无声息地把关河放出来。反正关河和那女子都没见过他的真身,这样就可以把剑门关截杀和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虽然这个推测刷新了他对宣王的某种认知。他从来没想过,宣王手下还有一个武功智谋都了得的剑客?之前在剑门关,他抓到了那个会易容术的女子,这些天他和长公主打交道,又知道宣王帐下还有如此厉害的一个谋士——宣王居然网罗了这么多可用的人才?
和他了解的长安局势实在大不相同。
不过,黑衣剑客是宣王的人也会带来另一个麻烦:宣王难道早就对剑门关之事有一个预判?不然怎么会派人在汉州和绵州交界地带搜寻?这个预判的麻烦之处在于,宣王已经开始怀疑剑门关截杀是他做的了。虽然那个神诡之才长公主也早有怀疑,或许这个怀疑会影响到宣王的判断。
但是,仅仅观念上的怀疑,和实际派人搜寻,程度大为不同。
抛开以上这个麻烦,万一黑衣剑客不是宣王的人呢?万一那个女子最后找不到宣王呢?
后面引出关河的计策就无从谈起。
而他已经在高功面前立下军令状:想办法“找到”,并且交出关河。
杜宇暂时不想失去天师道这个合作多年的伙伴。
两种可能性指向的同一个问题:自己是剑门关伏击钦差的幕后黑手,他可能真的瞒不住了。
这个问题又引出了摆在他面前的另一个选择题:是交出关河,坐实长公主的怀疑?还是继续煮熟的鸭子嘴硬,抵死不交?
两害相权取其轻,抵死不交只会让他彻底得罪宣王、得罪长公主,以及得罪天师道。何况他已经和长公主达成另一笔交易,一笔他拒绝不了的交易。
更何况,他未必一定会暴露自己。
大不了赌一把,他自十五岁服役从军,大大小小的战役,益州节度使府上那些勾心斗角,哪一次他是有十成十的把握?他赌了一次又一次,最后赢的还不是他。
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
两个密探看着杜宇在帐篷里踱了一圈又一圈,知道这是自家将军在思考对策,面面相觑,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末了,杜宇突然冒出一句:
“他现在还在?”
两人立马反应过来杜宇指的是谁。
“在呢,还在洞里看得好好的。”
杜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将帐的书架上摸出一个天青色的小瓷瓶。
“走吧,我们去见见他。”
第八章 秘门:同袍之情
从军营里出来,杜宇连同两名密探沿着山路向上。密林丛生,三人时不时被横生的枝节挡住去路。杜宇只得把刀拿在手里,随时砍去挡路的树枝。
行至半山腰,三人站在一个的洞口前。洞口杂树枯枝尤为繁密,在山下望去,很难发现此处还有一个如此幽深的洞穴。
“将军您真的要进去,里面这位爷脾气怪,可不好伺候。”
“事关重大,我还是亲自找他聊聊。”
杜宇望着黑魆魆的洞口,在这里,月光也只能徘徊在洞口不前。他理了理衣襟,神情变得严肃凛冽,仿佛洞穴里是什么洪水猛兽,望之令人生畏。
他第一次走进这个洞穴,洞口本就少得可怜的光,一下被挡去了大半。
“听说你绝食,每顿饭都要我手下把你打残了再灌进去?”
听到外面有人说话,死寂的铁栅栏之内,终于传出了干草窸窣的声音。无奈夜色过于昏暗,洞穴外隐隐有些萧疏的光照进来,只照见了一只血迹斑斑的大腿。
铁栅栏之内的声音有点哑,还有些愤怒与不甘。
“你终于肯出现了,是来杀我的么?”
杜宇靠着洞穴的石壁坐下,让洞外本就稀薄的光尽可能多的照进来。无奈铁栏内的人似是躲在最幽深的洞里,再多的光照进,也只能看清一个黑漆漆的影子。
哦,多了一只血肉模糊的手。
杜宇坐下来,和铁栏内的人一般高。靠在石壁上,和铁栏里的人一般的坐姿。有些颓靡和无奈。
“为什么?”
“你们击杀朝廷钦差,不就是想杀了我们么?为什么还不动手。”
“谁说伏击就是要杀了你们?”
杜宇有点好笑,他当真还是个孩子,直头直脑的。虽然有些拙气,但远比与其他人打交道来得舒服松快。
比如长公主,据说长公主与里面关着的这人同龄。同龄人的脑子完全不一样,他都怀疑长公主小时候是不是受到什么刺激长歪了。
“那你们想怎么样?”
“我并不想杀你,想杀你,以你当时在剑门关的情况,你早就死了。更不会每天还来给你送药。”
铁栅栏那一头沉默不语。
确实如此,当时在剑门关,他几乎是抱着必死的心态为宣王殿下开辟出一条生路,身中多少箭自己数都数不清。后来他因为失血过多晕过去,以为再也不会醒来,没想到……居然被伏击他们的人给救了。
伏击他的人虽然每天都给他送食物送药品,每次他都坚决不碰那些食物,只是用治刀伤的白药敷在满身的伤口上。
关押他的人看他滴水不进,每天都把他暴打一顿按在地上,再将稀米粥直接灌进去。
这样的动作每天周而复始,持续了将近两个月。结果就是那些治刀伤的药基本没什么作用,如今他还是遍体鳞伤,几乎一动都不能动地躺在铁栅栏里的干草上。
两人在黑暗中各自沉默着,看里面的人确实不打算说什么,杜宇才语重心长继续道:
“关河,我敬你骁勇善战,对宣王殿下一片忠心,所以我不会杀你。但是,我需要和你谈一笔交易。”
“呵,没有兴趣。”
“事关宣王殿下,你不想知道他的情况吗?”
“他……”
里面传来涩涩的声音,那个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毛头小子,终于露出了某种难抑的情绪。
“你们把殿下他怎么样了?”
“他还活着,而且,就在我手上。”
铁栅栏里又是一阵干草摩擦的声音,听起来像被人生生攥在一起反复揉捏。
“你们……咳咳咳……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其间关节复杂,一时半会和你解释不清楚。但大致可以告诉你,我和宣王殿下正在谈合作。你知道,剑门关之事后,宣王殿下手上无兵无卒,所以我和他达成一个商量,我借兵,助他入益州。”
那只唯一被洞穴外的光照到的大腿颤抖了一下。
“你骗了他。”
“嗯?”
“宣王殿下肯定还不知道是你伏击了钦差卫队,否则,以殿下正直的心性,他怎么可能和你达成这个交易?”
杜宇在黑暗中咧嘴尴尬地笑了,“你倒是了解他。”
“那么,让我猜猜你想跟我达成一个什么交易。”靠在石壁上一动不动的关河终于翻了个身,他向着铁栅栏外爬了两步,洞穴外的光晦暗不清,将将照见他长发垂落下一张满是血污的脸,一张二十岁少年却胡子拉碴的脸。
“宣王殿下希望你帮忙找到我的下落,因为是合作伙伴,你不能拒绝,但是你又不能让剑门关伏击的真相暴露在宣王面前。所以你找到我,希望我帮你保守秘密。”
杜宇难得正眼看了一眼铁栅栏里的关河,点点头。
这确实是他的心病。他并不怕暴露,只要此局可成,事成之后再暴露,大不了让宣王恨他一辈子。反正他这样的事情做多了,恨他的人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他这人没什么优点,无耻算一个。
而且,以他现在对长公主的了解,他猜他在那个轮椅上的女人面前基本上是透明的。虽然时不时让他分外难堪,但细究起来,如今的走向并没有偏离他的计划多少。主要归功于长公主比较上道,一看就是浸淫权谋多年,深谙如何趋利避害,如何因势利导。
他自信,就算坐实了截杀钦差的罪行,长公主还是会继续把他们之间交易做下去。
但宣王就大不一样了。他心思澄明,待人处事更是正直无比。如果宣王在带兵入益州之前知道了剑门关的事实,他有多大可能因为截杀钦差的事翻脸不认人?
宣王一旦翻脸,那长公主……长公主和宣王的关系不一般,她的立场会变吗?
这小子还挺聪明。
看到铁栏外点头的影子,关河又翻身躺了回去。
“不可能。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出于何种目的,朝廷钦差,天子仪仗,胆敢截杀者皆同谋逆。你所杀兵士,皆我同袍手足,与我生死与共。你有辱天颜,杀我手足,我关河,就是死,也绝不会和你这种不忠不义之人为伍。”
杜宇听这关在铁栅栏里的毛头小子讲起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不由地觉得好笑。这孩子还是太年轻,这世间,哪有这么多大道理可言?
会讲大道理的人只分两种,一种拿道理框住别人,一种拿道理框住自己。前者如长公主,鬼才;后者如关河,迂腐。
“我杀的人,又不是你手下的兵,那可是神策军,张怀恩手底下的。替你除掉了大麻烦,你也要怪我?”
“不论是谁的人,只要上了战场,面对共同的敌人,就是战友,就是过了生死的兄弟。战场上的同袍之情,你这种人是不会懂的。”
噗……
杜宇听到这话觉得更好笑了,他杜宇,竟然也有被人教育不懂战场同袍之情的时候?
他上战场的时候,只怕里面关着的这小家伙还不识字呢!
第八章 秘门:君臣之义
“你笑什么?”
关河终究还是少年心性,受得了苦,却受不得别人的嘲笑,尤其是面前这个陷他于绝境的罪魁祸首。
仁则荣,不仁则辱,虽居于卑下,困于囹圄,德行自在,其义自高。
面前这个人,凭什么笑自己。
“你当真是个孩子。罢了罢了,我换个说法。”
关河憋着一口愠怒的气,盯着铁栏外靠着石壁的影子。那人的脸他看得不太清晰,但他的声音,实在刺耳可恶。
“你对宣王一片忠心,对吧?”
“宣王殿下行事高义,有何不妥?”
“既然关将军对宣王忠心耿耿,不妨好好替自己主子考虑考虑。现在宣王手上无一兵一卒,想要入益州,履行他作为黜陟使的职责,就不得不借一支队伍。如今能帮他的就只有我,所以,不告诉他剑门关伏击是我做的,才能让他心安理得与我合作。
“现在你一时热血上头,把这真相捅给了宣王。对,你确实给了你的同袍手足一个交代。可宣王一旦知道了真相,他该怎么办?接受与我的合作,对不起为他而死的数百壮士,是为不义;不接受与我的合作,对不起陛下交给他巡察剑南道的圣命,是为不忠;辜负了他父皇的期望,是为不孝。你倒是痛快了,可你让宣王殿下如何抉择?”
看到铁栏里许久未传出声音,杜宇对自己这番说辞很满意,他乘胜追击道:
“陷自己的主君于不忠不孝不义进退两难之地,可算得上忠心?”
铁栏里传来粗重的呼吸,杜宇知道,那小子正在权衡,和自己作斗争。
他乐见其成。
没想到关河比他想的还难啃。
“我凭什么相信你的一家之言?宣王殿下乃是朝廷下诏的钦差,就算无一兵一卒,只要手持天子所授尚方剑,公孙枭就不得不夹道以迎王师,何需你那点不入流的兵力?”
杜宇哑然失笑:
“别傻了,宣王如果手上无一兵一卒,入益州就是死路一条。巴蜀什么局势你不会不清楚,为什么临行前张怀恩一定要把你的兵换成他的?公孙枭对这入蜀的钦差到底是什么态度?宣王入蜀,就是查清巴蜀这一摊浑水。益州节度使府多年欺压百姓,随便一查都是公孙枭的痛脚,没有点实打实的兵力,他能活着出益州吗?
“我都替公孙枭想好了,宣王一旦查出些对他不利的东西,他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宣王。反正剑门关伏击一事,朝廷目前只知道钦差卫队全军覆没,宣王下落不明,谁也不知道是谁干的。宣王一死,公孙枭就上报朝廷剑门关和宣王之死乃天师道乱民所为,请朝廷派兵灭了天师道。大不了再上演一次二十一年前的神策军入蜀,整个剑南道血流成河。”
杜宇咂咂嘴,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感慨:
“讲真,你和宣王都应该感激我。公孙枭想置你们于死地,但是我不会。
“关将军好好想想吧,替自家主子,替剑南道数百万百姓。”
关河无力地靠在石壁上,身中数箭,浑身没一块好皮都没让他疼得皱眉头,如今这个局面,倒叫他头痛欲裂。
“其实吧,你这种感觉我能理解,真相嘛,其实往往不怎么重要……”
“闭嘴!”
关河烦躁地打断这个魔鬼般的声音。
他侧眼看向铁栏外和他一模一样坐姿的人,大抵是洞外云开雾散,月光也变得清亮许多。清光寒人,照见那人的影子,似是垂首敛容,和他想象的轻佻模样截然不同。
关河心念一动,突然问道:
“你是什么人?你的目的呢?”
杜宇显然没想到关河会突然问这样一个问题,他向着铁栏内望去,还是黑漆漆的一片,只能就着些月光,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人世间辗转快二十六年,他已经习惯了在各种面具下熟练地切换。有人叫他孙望之,有人识破了孙望之这层皮之后叫他杜宇,却似乎是第一次有人当着他的面问一声:
他是什么人?
他难得咧嘴笑了。
“重要么?至少现在我们有共同的目标。”
“我……”关河犹疑良久,“那行,我可以答应你。但是我有个条件,你不能伤害宣王殿下。”
杜宇又一次哑然失笑。
宣王李世默,当真是御下有方,他是怎么做到收买人心一个个都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改天一定要请教一下。
“那是自然,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你说。”
杜宇没答话,起身向外招了招手,两个密探默契地进来打开了铁栅栏,还未等关河反应过来,便被这两人制住。
“你……”
关河下意识就要挣扎,无奈每天都要被这些人暴打一顿把粥灌进去,浑身的伤没有一点好转。这两人更是机敏,看到关河背上的刚刚愈合的窟窿,直挺挺地戳了下去。
“啊——”
关河咬着牙,受制于人的屈辱让他浑身战栗青筋暴起。无奈他浑身剧痛,尤其是背上的伤口被人戳中,刚结上的痂又破裂开来。他喘着粗气,鼓起的腮帮子如硕大的风箱,就像猛兽利爪下一只瑟瑟发抖的兔子。
又可怜又可笑。
杜宇蹲下来,捏着关河的下巴。
“听说他们每天就是这样给你灌粥的?”
“你到底要干什么!”
杜宇手下足以碎骨的力道捏开关河的嘴巴,把怀中小药瓶里一粒黑色的东西塞进关河嘴巴。
“这是一粒千机散,剧毒,发作时间十二个时辰,没有解药,只有在十二个时辰内服百转丹才能活下去。只要你管好自己的嘴巴,每十二个时辰我会给你一粒百转丹。等到大事已定,我再给你百转丹的药方。”
“咳咳……”
关河伏在地上拼命咳嗽,想把杜宇塞进的小药丸咳出去。但他清晰地感觉到喉间的那粒异物,和着咬碎了牙流出的血一起滑了进去。这样的屈辱让他照着还停留在他嘴边的手咬去,竟然生生撕扯下了杜宇手上的一块肉。
骤然弥漫开血腥气。
杜宇起身,满不在乎地擦擦手上的唾液和血。他瞟了一眼还不甘心趴在地上咳出药丸的关河,淡淡道:
“关将军,那我们就说定了。几日后,我会放关将军去见你的宣王殿下。”
第八章 秘门:入城
一黑一白两个身影骑着马在通向益州成都府的官道上飞奔。
巴蜀之重,重在益州。益州之心,则在成都。成都府作为西南重镇自千年前的古蜀国至今,称不上雄踞,上千年来却扎扎实实在这片土地上沉默而有力地固守着。每走近一步,都仿佛能听见微茫而古老的心跳声,连着巴蜀大地血脉的心跳声。
据说,以周太王从梁山止岐下,一年成邑,二年成都。
马上的雪澜极目向成都城望去,她对那些文字上的说法并不感兴趣,只是直勾勾地看着成都的城墙,又仿佛在看更远的东西,最后又落到层层累砌的墙壁和漫着黛色青苔的城墙根上。
青石砌的城墙坚实巍峨,石砖的折角有凌厉的锋芒,却偏偏和灰蒙蒙的苍穹一个颜色,烽火台的轮廓与天际的界限便也消弭在一片灰蒙蒙中。唯有城门之上,瘦笔金钩二字色调明亮些许——
成都。
“待会儿入成都,长姐会易容术吗?”
“嗯?”骑在马上的雪澜一脸困惑地看向一边的孤鸾,“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吗?”
“主要是长姐现在这张脸,入成都府有点危险。”
她这张脸……
雪澜很快意识到,不是雪澜这张脸,而是这张和雪晴一模一样的脸。
“雪晴在成都府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孤鸾脸上一片难堪,“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其实也不一定会有麻烦,我只是担心长姐有什么意外……”
这样的含混其词,雪澜也拿他无辙,只得如实答道:“会是会,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现在手上没有丝毫可以易容的材料,再怎么会易容术也没办法。”
“那还是用帷帽遮一下吧。”
两人下马,在成都城外的小摊上买了一顶帷帽。雪澜孤身逃出,一分钱也没有,掏钱这件事自然是孤鸾干的。
就在孤鸾掏出钱袋的时候,雪澜站在后面偷偷打量。
钱袋很普通,就是一般土灰色的布兜,看样子又鼓又沉,银子倒是真不少。
他到底是什么人?他家主子是谁?看这样子应该是不缺钱的,毕竟当初入益州两人一马不方便,孤鸾就沿路找个马商买了一匹马。一匹马的价格可不便宜。
而当孤鸾把店家的帷帽转身递给雪澜的时候,她又很快收回了探究的目光。
两人继续各怀心事地向成都城前行,除了天空中偶有飞鸟从头顶略过。
这样的沉默却在入城门的时候被打破了。
进城的队伍前进得很慢,曲曲折折路上挑着扁担赶着马车的,冒了须的竹篾,焦躁磨着泥地的马蹄,被缰绳拴得牢牢的马头不安分地摆动,又被一只指甲缝夹着紫灰色黏泥的手安抚。
整条路上,一股失语而焦虑的气息。
雪澜不安地向队伍外挪出一步,眯着眼仔细地看城门口的查问,几乎是逢人必查,检查身份文牒、随身物品、大件货物,一步不少。
“看样子盘查得很严,怎么办?我这这张脸,会不会惹什么麻烦?”
孤鸾向前面的队伍瞄了一眼,拽着缰绳淡定道:“长姐放心,你只要不取下帷帽就行。”
查问到他们两人时,雪澜还是忍不住偷偷撩开了帷帽的一角,就着两片纱帘之间的空隙,她看见孤鸾掏出了一个方形的铜牌,又递上一锭银子,低声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
孤鸾没有对她多说,雪澜也默契地没有多问。他以为雪澜不知道那个铜牌是什么,雪澜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那是一种特殊的通关符节,说特殊,也只是对于平民老百姓而言。这种符节在正五品以上的京官非常常见,官宦人家私下派人来往,随身携带的物品自然不喜人翻查。因此授正五品以上京官的时候会顺带授这种符节,高品级的地方官也有这种东西,不过铜牌的纹饰会稍有不同。
他应该是听命于京城哪个高官。雪澜想。
这倒巧了,两人各怀心思,却都是长安那边的势力。
入了城两人还是沉默着,直到一旁的孤鸾突然冒出一句话:
“长姐在巴蜀得罪了什么人吗?”
“嗯?”
孤鸾每次突然冒出的话都奇奇怪怪的,毫无征兆,无头无尾,自家妹妹是怎么能忍受这种说话方式的?
“从汉州就感觉有人一直在跟踪长姐,更准确地说,是追杀。长姐没有发现吗?”
“什么?”
孤鸾一言吓得雪澜立即回头,她撩起纱帘向身后左顾右盼,除了整饬有序的大街外并无异样。向身后撩起纱帘的一刹那她又突然意识到此举不妥,且不说可能暴露自己的长相,就算真有人在后面跟踪,回头看是大忌。
雪澜又匆匆忙忙转回来。
“早就被我们甩了。”
孤鸾点到为止,但他并没有多说,其实在汉州的群山连绵中,趁雪澜熟睡之际,他已经出手解决了好几批跟踪者。
他们当然不知道那就是杜宇的人。
雪澜向一旁压低声音道:“真的都甩了?”
孤鸾向来行胜于言,他点点头,看到雪澜还是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他又实在不会安抚人,只得生硬地另找了个话题:
“长姐跟我说说秘门的事吧,我对这个,还挺好奇的。”
这家伙又唱的哪一出?还是想到哪出是哪出?
孤鸾这人说话之跳跃简直前所未见,好在雪澜这些天跟着他习惯了不少,加上做婢子多年,最大的本领大概就是适应和服从。
“雪晴没有跟你说过吗?”
“她离家太早,知道的不过皮毛。”
说到这里孤鸾眼中闪过一丝迷离,好像就是在这条大街,成都府,北门正对的主街长庆街,还有一个更著名的名字,鬼街。向西的一条小巷,曲折而肮脏,一群顽童踩着已经松了的青石板,一踩一脚泥点飞溅,雨后的小巷空气中弥散都是浓重的霉味,骤然掀开的青石板下隐藏着糜烂了一层层的虫蛆。
和一街之隔足以高耸入云的城墙截然不同。
他第一次看到那个张牙舞爪的背影。
“说你们呢,不知道这条街是姑奶奶我罩的吗?”
第八章 秘门:东陵圣母
“你在看什么呢?”
雪澜略带沙哑而温软的声音打断了孤鸾的回想。她顺着孤鸾的目光向西看去,除了一条破破烂烂的小巷以外,什么也没有看见。
“哦,没什么。长姐有事吗?”
这人还真是说是风就是雨,刚刚是谁在问秘门的事?现在居然又不认账了?
两人堪堪停在路边的一个书摊,雪澜从一列一列码得整整齐齐的书中拈出了一本书页都泛黄的册子。
“识字吗?”
孤鸾的目光落在雪澜手里那本书的封皮上,秀雅而不失风骨的晋唐小楷写着书名。
抱朴子。
“大致识得。”
雪澜飞速地翻到这本《抱朴子》的某一页,塞到他手里,“你不是要问秘门的故事吗?这就是。”
“东陵圣母者,广陵海陵人也。适杜氏,师事刘纲学道,能易形变化,隐显无方。杜不信道,常恚怒之。圣母或行理疾救人,或有所之诣,杜恚之愈甚,告官讼之,云圣**妖,不理家务。官收圣母付狱,顷之,已从狱窗中飞去,众望见之,转高入云中,留所著履一緉在窗下,自此升天,远近立庙祠之,民所奉事,祷祈立效。常有一青鸟在祭所,人有失物者,乞问所在,青鸟即集盗物人之上,路不拾遗。岁月稍久,亦不复尔。至今海陵海中,不得为奸盗之事,大者即风波没溺、虎狼杀之,小者即病伤也。”
孤鸾虽识字,但甚少与文字打交道,加上这书上的字又小又密,行文佶屈聱牙,他读了半天才把这一段完完整整地看下来。
“所以呢?”
“这就是秘门的故事啊。”自雪澜入长安长春宫后,杜嫔一边教她易容术一边教她识字,然后又跟着长公主多年,经手的文书信件不在少数,识字多,加上这段故事杜嫔给她讲过多遍,实在是熟悉,读得比孤鸾快上几倍。
“不懂。”
雪澜无奈地把孤鸾手上的书又放回到书架上,两人一边牵着马一边走在街上道。
“我们家姓西陵,据说这是黄帝之妻嫘祖的姓氏,对吧?”
“嗯。”
“嫘祖距今数千年,几千年过去了,谁知道我们是不是嫘祖的后裔。但有什么关系呢?我们自称是的,就是的了。毕竟谁都想给自己认一个光鲜的祖先,比如现在的剑南道节度使姓公孙,为了标榜他们统辖巴蜀大地的合理性,他们就自称是两汉之际占据益州称帝的公孙……公孙谁谁谁的后人。”
当时长公主给她举这个例子的时候,说的是哪个名字来着的?
“谁?”
“反正就是一个姓公孙的。”雪澜自己并没有看这些史书的习惯,自家主子长公主倒是很熟悉。她很快把这个自己并不擅长的地方跳过去,接着讲这个漫长的故事。
“光有嫘祖还不够,嫘祖首创养蚕缫丝,但我们秘门并不以此立身。所以秘门的祖先们又找了一个传说,就是你刚刚读的能易形变化的东陵圣母。
“至此,秘门的祖先编了一个完整的故事,说我们西陵氏原本是嫘祖之后,几经动荡一路东迁至广陵郡海陵县,依靠自己易容术扶助百姓,备受爱戴,建庙修祠,被尊称为‘东陵圣母’。后来隋唐统一,巴蜀局势安定下来,东迁的族人又向西迁到剑南道绵州,重新以祖先的西陵为姓氏。”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我小时候以为是的,后来听……”
雪澜噎了一下,把说到嘴边的“长公主”三个字咽了下去。
“听有个人说,后人在讲自己祖先的故事时,总会加上现实的想象和利益诉求,或自矜身份,或自抬身价。在长安城内,各世家大族一度以标榜自己祖先相高,其实是一个道理。毕竟一本《氏族志》,能划定太多的东西。”
孤鸾生来没有父母家族,长在秦岭剑宗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他听了半天也没有听懂,山下这些人翻来覆去倒腾自己的祖先究竟是为哪般?无奈这个话题是他最先挑起的,只得硬着头皮接话道:
“奇奇怪怪的。”
“其实这么一说,倒还有些意思。秘门主要在绵州涪城,涪城县内最大的世家就是涪城杜氏。秘门和杜家人恩恩怨怨斗争不断,甚至双方在一块地盘上互派奸细,刚好和东陵圣母与杜氏结怨相合。”
雪澜顿了顿,她突然想到那个在长春宫里抚养她长大的杜嫔。斯人已逝多年,只怕知道她其实是自己亲姨母的,就只有她一个人了吧。
就在雪澜停顿的片刻,孤鸾突然打断了她的思绪。
“你们跟杜家人的恩怨难道就是起源于一个记在书上不知道多年的故事?”
“不是,”雪澜感觉自己有种秀材遇上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我刚刚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说其实还有另一种可能,并不一定是因为祖先的故事才有争端,还有可能是因为这些不断的斗争才选择了这样一个祖先的故事。诶,等等……”
雪澜突然捕捉到孤鸾一闪而过透露的东西。
“你对秘门和杜家的恩怨很熟悉?不对,是雪晴对秘门和杜家的恩怨很熟悉?”
“这个……”
孤鸾又一时语塞。雪澜一把撩开帷帽的纱帘,警惕地扫过孤鸾的神情,以她当婢子多年修得察言观色的本领,她居然没有看透这人到底在想什么。
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语无伦次,有点后悔,还有点……痛苦?
“长姐,我们找家客栈住下吧。”
又来这一套,突如其来岔开话题,无头无尾,猝不及防。
淡定淡定,快想想她家殿下一般是怎么审人的?
抓弱点。抓弱点是吧?
“孤鸾,”雪澜赶紧叫住正欲一个劲儿往客栈里闯的孤鸾,“雪晴到底怎么了?你总得告诉我亲妹妹的事吧。”
孤鸾的手攥紧缰绳,粗糙的质地又勒又扎,手心的疼痛直抵于心。无奈那点点手心的痛并不能缓解心里的悔与恨。唯剩与掌纹交杂一道白一道红的斑驳。
“找到宣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