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乱世桃花逆水流TXT下载乱世桃花逆水流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乱世桃花逆水流全文阅读

作者:荆玉楚瑧     乱世桃花逆水流txt下载     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章 异教:绝美(上)

    孙望之走后,若昭还在李世默的腿上神游天外。他盯着趴在他膝上的女子一点动静都没有,不由地觉得好笑。他想,开始若昭一定是把他的腿当做舒服的软垫了,然后索性就一直趴着。话说到一半她多半是突然发现自己趴着的是什么,想挣扎着爬起来,又被他按了回去。

    见惯了作为庄主和长公主的她将万物盘算于手掌之中的从容不迫,刚刚的她,就像一只慧黠机灵的小狐狸,因为毛茸茸倒变得笨拙起来,让他欢喜得不行,甚至生出了一份想逗逗她的心思。

    不过,看这样子再逗下去只怕她会炸毛。李世默拍拍她的肩膀。

    “他走了。”

    “啊?”若昭下意识弹了起来,复而想到背上那股按着她的力,刚想继续趴回去才发现那股按着她的力没有了,又用双手把自己的上半身撑起来。

    “小心点,别着凉。”李世默看着她温温地笑了。知道她双腿无从着力,双手撑不了多久,便扶着她重新躺回被子里。

    两人一片沉默,若昭斟酌了一下,决定把刚才稀里糊涂的行为解释一下。

    “刚刚……”

    这句话是两人一起说的。

    看到李世默开口,若昭像缩头乌龟一样闭上嘴巴,她甚至把被子拉高,只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警惕地咕噜噜打转。

    “殿下你先说你先说。”

    她心虚,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李世默知道她这点心思,不禁莞尔道:“刚刚庄主为何执意要让孙望之找到关河?”

    每当李世默称呼她庄主的时候,那多半就是正事了。他轻轻把那尴尬的一页翻过不提,若昭感念不已。

    她脑海中飞速回想了一下刚刚她魂丢了之后李世默和孙望之的对话。

    “原来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执意要他交出关河?那你为何还要顺着我的话要求孙望之?”

    还说什么“她说你能找到就一定能找到”,孙望之只怕气得血都要吐出来。

    “我自然信你。”

    李世默看着躺在榻上就差把头捂在被子里的若昭,虽然内心越看越欢喜,但脸上除了一如既往微勾的嘴角,倒是丝毫不显异样。

    “其实这个问题……”若昭发现把自己捂得太严实不太方便说话,看到李世默没打算继续和她计较刚刚的事,便松了口气被子拿下来。

    “归根到底只是一个问题,剑门关的事情,到底是公孙枭干的,还是天师道的人干的。”

    这也是李世默困惑的问题,“为何姑母一口咬定公孙枭和剑门关的事无关,其实我觉得,孙望之的说法未尝说不通。公孙枭谋刺钦差嫁祸天师道,朝廷派张怀恩来替他收拾天师道。借刀杀人,动机、条件都解释得通。”

    若昭叹了口气,“从面上看,在世默你入蜀之前,剑南道节度使公孙枭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巴蜀治下不稳,民众信奉天师道造他的反。”

    “他和朝廷之间的关系有问题吗?”

    “他在朝有张怀恩作保,没有问题。”

    “那他为什么一定要去截杀你这个钦差得罪朝廷呢?就算他可以嫁祸给天师道,但难免朝廷还是会有责难之声。在他御下已经焦头烂额之际,会去得罪朝廷让他对上对下都腹背受敌吗?就算他真的想借朝廷之手,长安政局风云变化,他怎么就能保证派来的一定是他的后台张怀恩呢?”

    李世默闻言点头,“确实风险太大,而且没有必要惹这个麻烦。”

    对于李世默很快能想通其中的关节,若昭满意地点点头,“他不愿意影响他和朝廷目前还算和谐的关系,这是我一开始就觉得剑门关截杀一事不是他干的原因。然后,就是你说的剑门关一事的全过程,让我更加坚定了这个判断。”

    李世默越听越觉得兴味盎然,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榻上那个红晕刚褪去,还有些虚弱的女子。她洞若观火的模样,实在是,太迷人了。

    “此话怎讲?”

    “关于公孙枭截杀钦差的动机,除了嫁祸天师道,借朝廷张怀恩之手除掉天师道以外,还有别的吗?”

    “目前没有。”

    “那么如果你是公孙枭,你会怎么布这个局?”

    李世默自己并不擅长布局,但他还是顺着若昭的话想了想。

    “我会……嗯,伪装成天师道军队的样子,完成截杀之后,留几个活口作为目击证人,然后让他们回长安城告知朝廷。”

    “对。那么,在这几个环节中,最重要的一步是什么?”

    “回长安报信?让朝廷相信这件事是天师道所为。”

    “非常正确。那么,我们回到一个月以前的龙州江油关。世默你说过,当时你转道阴平,在江油关客栈偶遇的人就是剑门关截杀你的人。”

    “对。我是偷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所以基本肯定应该不是演的。”

    “他们打晕了你,而你当时身上是带着尚方剑的。所以,他们之后一定认为你就是这次剑南道黜陟使,朝廷下了诏书昭告天下的钦差。”

    躺着说话实在不太方便,若昭在榻上扭了扭,李世默赶紧扶住帮她侧过身来,两人目光相接。

    “如果剑门关整件事是公孙枭策划一出戏,那么他一定会想办法把钦差遇袭的消息传回长安。无论从职位从身份来考虑,作为朝廷钦差、宣王殿下的世默,你都是最适合作证词和通风报信的那个人。

    “但是,他们把打晕的你连同尚方剑,送到了绵州,而不是长安。

    “一个布局的关键节点,往往能暴露布局者本身的身份和动机。公孙枭这个局,最关键的在于一个足够可信的证人回长安报信,而你明明就是最合适的人选。环环相扣的一个局,到了最关键的一步,又有一个最关键的人,他们居然没有迈出那一步。只能说明这个局,根本就不是最初想象的那样。”

    若昭顿了顿,迎上李世默惊疑的目光。

    “这,就是破绽。”

    又是那一双眼睛,淡然、从容,能窥见天机玄妙,璀璨到最明亮的太阳也不过如此。李世默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砰砰直跳的心安静下来,回到剑门关这件事来。

    可是自己的心,实在是太吵了啊……

    来来回回反复思忖整件事的经过,李世默还是提出了自己的异议。

    “有没有可能是……我在江油关遇到的是公孙枭的人,只是在我被打晕了之后,又有一批人救了我?”

    “这个问题提得很好,”若昭对于李世默能够发现问题非常满意,“如果是有人从公孙枭的手中救了你,事关公孙枭的大局,那么双方之间必然会发生及其激烈的冲突。但虞让在龙州暗中查访的结果是,没有。”

    “虞让?”李世默听到这个名字不由惊诧,“他怎么会去龙州?”

    若昭颔首,“我入蜀之前见过虞让,我们兵分两路,他去龙州江油关找你,而我最初的打算是直奔益州。不过很巧的是我在绵州遇到了你,就让他从龙州赶过来了。”

    “你知道我到过龙州?”

    若昭摇头,“不知,只是以我对你心性的了解,你不会放弃寻找剑门关伏击的真相。金牛道走不通,你最有可能的是转道阴平,从龙州入蜀。”

    拍案叫绝的分析,动人心魄的聪慧。

    李世默脑海中只剩下这两句话。

第七章 异教:绝美(下)

    在李世默几乎要把她灼烧的目光下,若昭的心弦也随之颤动。他过于惊绝的目光啊,实在是快把她的心湖烧干。

    世默,求求你,别这样看着我,你不知道我会疯的……

    像只鸵鸟一般,她偷偷扯了扯被子,把半边烧红的脸遮住。

    “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没……”李世默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眼神不对,他轻咳一声,把目光不自觉地转向一边。

    “刚刚……我们说到哪儿了?”

    “嗯……”李世默努力把自己不知道跑到哪儿的神魂拉了回来,“如何排除公孙枭在剑门关动手的可能。”

    “对,那……还有问题吗?”

    “地点,”李世默回想起剑门关伏击时他至今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我们是在剑门关通关之后被截杀的,没有剑门关的配合,伏击不可能那么顺利。这个地点条件,目前牵涉其中的势力,只有公孙枭能做到。”

    “就是因为所有人都觉得剑门关后截杀只有公孙枭能做到,所以,这个局如果真的是公孙枭布的,他会把这么明显的把柄落到我们手里吗?

    “所以,这不是指证公孙枭的条件,而是嫁祸,这是真正的布局者嫁祸公孙枭的手段。”

    “难道此事真的是天师道所为?不应该啊,天师道猖獗是不假,可是剑州与汉州并不接壤,中间还隔着绵州,剑州和绵州皆是征南将军杜宇治下,我们从绵州过来,那边完全没有天师道活动的迹象……”

    李世默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下来,因为他脑中一些缥缈不定的猜测正在逐渐牵丝成线,逐渐贯通成一条清晰的链条,一条说出来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结论。

    “征南将军杜宇,天师道和他……勾结?”

    若昭斜倚在枕头上,看着李世默脸上堪称精彩绝伦的表情变化。

    “就是如此。”

    “那么,天师道布这么大的一个局,甚至不惜勾结朝廷命官,究竟是为了什么?”

    若昭看着李世默已经接近真相,却又不敢一脚推开真相之门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

    “殿下你看看自己的处境,不就知道天师道到底是为了什么吗?”

    “为了……我?”

    “拉一个我朝三皇子、陛下钦封的宣王、朝廷剑南道黜陟使上了他们的贼船,难道还不够这个局的分量吗?”

    “我……那我们这还是,上了贼船?”

    若昭颔首,为了让李世默心安理得一点,她补充道:

    “为了向天师道借兵入益州,也算是我们自愿上的贼船吧。

    “我猜他们的计划是这样的,先和掌管剑州的征南将军杜宇勾结,在剑门关之后设伏截杀钦差,然后利用抓住的关河、凌风,还有阿澜姐,也就是雪霁的性命来要挟你和他们合作。不过出了点意外,他们抓住的是会易容术的阿澜姐,而你逃了。所以他们在阴平道和金牛道上可能经过的州县都派出了大量的人手搜寻,恰好在龙州江油关客栈抓到了你。但是,大约是眼睁睁看到殿下你翻山越岭意志不凡,他们觉得你可能不太会受他们挟持与天师道合作,去反朝廷任命的剑南道节度使。所以,他们换了一个策略。”

    “让我一路见证剑南道在公孙枭治下的民不聊生,然后对天师道的所作所为产生认同?”

    “差不多如此,”若昭补充道,“为了保证你随时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他们派出了孙望之,一路监视你、诱导你,最后把你引到了汉州天师道的老巢。同时,为了分去公孙枭在你身上投入的注意力,他们在找到你之后,向朝廷透露了剑门关伏击的消息。这就是为什么剑门关截杀发生在腊月初七,而朝廷得知此事是在二十日之后的腊月二十七。”

    李世默点点头,不仅串联了他所有的经历,而且,严丝合缝,全部解释通了。

    “还有两个问题。”

    若昭分外欣赏李世默这样善于发现问题的眼睛,这样相互提问解决问题的过程,本身就是对事件的梳理和对能力的提升。

    “你说。”

    “其一,征南将军杜宇作为朝廷命官,无论是战绩还是政绩都可圈可点,为何要答应配合天师道这群亡命之徒?”

    若昭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其二呢?”

    话说到兴头上,李世默和李若昭之间也不存在什么殿下与在下、姑母与侄儿了,不知不觉间已用“你我”相称。

    “其二,按照你刚刚所说,一个布局的关键节点,往往能暴露布局者本身的身份和动机。在天师道这个局中,最关键的应该是我本人的动向。那么,接近我、监视我、引导我的那个人,应该就是这个局中最关键的人物。”

    大概还是对这个人情绪复杂的原因,他顿了顿,才接着道:

    “孙望之,天师道要足够信任他的对天师道的忠心、或者这个局本身的认同感,而且,天师道也足够信任他的能力。所以,他绝不像他口口声声说的那样,在天师道没什么地位。那么……他是谁?”

    犹疑很久,李世默终于问出了整个局中最关键也是最迷惑人心的问题——

    “孙望之是谁?”

    若昭没想到李世默学习的能力和速度居然如此之快,一眼就看到了最核心的问题所在,一眼就看穿了她之前隐瞒他的事。

    若昭无奈地笑了,用尽量轻描淡写的语气道:

    “你把第一个问题和第二个问题合起来看呢?”

    “嗯?”

    李世默一开始没听懂她的话,当他把所有纷繁复杂的线索、所有眼花缭乱的细节合在一起,把蛛丝马迹连缀成线,他又一次,被这件事的反转震惊。

    “孙望之……就是杜宇?”

    若昭点头。

    “所以,看起来是天师道找杜宇合作布了这个局,实际上是……杜宇勾结天师道,布了这个局?”

    若昭继续点头。

    “他本人就是布局者之一?”

    “唯一的解释。”

    “你早就知道他是杜宇?”

    若昭苦笑,她好像,又一次骗了他呵……

    “对不起。”

    又一次不假思索的道歉。

    不过,这一次李世默没有再执着于谁骗了他,谁隐瞒了什么,他满脑子都是对面前这个女人才华的惊羡和仰慕。

    “那,有别的佐证吗?”

    “关河。”若昭终于把问题绕回了最初的起点,“你刚刚问我为何执意要让孙望之,或者说杜宇交出关河,这就是我逼他交出的佐证。他和天师道的目的不过是拉你上贼船,而不是要关河凌风阿澜姐的性命。他们不过是要挟你的砝码,所以,一定还好好地在天师道或者是在杜宇的掌控中。凌风武功高强,或许可能逃出生天。雪霁身份有些尴尬,你出面讨她于情理不通。只有关河于情理上说得通,而且依你所说,应该是身受重伤,所以落到他们手里一时半会可能逃不出去。

    “刚刚和他谈条件的时候,我们把话说得很绝,大有见不到关河就不打算走的架势。你猜杜宇现在在头疼什么?”

    李世默抿嘴笑了,“那他一定在想如何把关河送到我们面前,而且还能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的办法。”

    “对啦!”若昭终于笑了起来,笑得眉眼弯弯的,就差拍手叫好,“可他忘了,如果剑门关伏击和他和天师道真的无关,他不可能见过关河长什么样,也不可能确定关河的死活。而当我们提出要找关河的时候,默认的前提就是关河还活着。可是你看他既不反驳关河还活着这个前提,也不问问你关河长什么样,满脑子都在想怎么把关河送到你的面前。这,就是破绽。

    “孙望之知道关河还活着,知道关河的长相,还把剑门关伏击一事引导向公孙枭。”

    若昭眼中精光一闪,说出了让李世默记忆终身的话——

    “剔除不符合身份的事件叙述和别有用心的指向,就是真相。”

    “而这些剔除掉的东西,又恰好暴露了这个人的身份和目的。”

    “这,就是洞察人心。”

第七章 异教:天命悠悠

    李世默看着嫣红的嘴唇说出拍案叫绝的话。

    那一瞬间,他的世界一片寂静,只剩下满心的喧嚣和悸动。

    在那一刻,昏灯、帷帐、透亮的眼睛、上下开阖的唇瓣,和那一日他怦然心动的夕阳一样,构成了他记忆中最心悸的画面。

    他揪紧被子咬紧唇,才忍住俯身下去吻住她的唇的冲动。

    世间瑰宝,无外如此。

    ~~~~~~~~~~~~~~~~~~~~~~~~~~~~~~~~~~~~~~~~~~~~~~~~~~~~~~~~~~~~~~~~~~~~~~~~

    孙望之在答应的第一个条件上还是非常能干的,在他们谈合作的第二天,也就是正月二十,就把一路跟着若昭的风吟和黎叔送到了她面前。

    风吟看到躺在榻上的若昭,激动得就差扑到她身上。李世默自觉地靠边站了站,让她们主仆互诉重逢的情深。

    风吟抓着若昭捂不热的手,自己都没意识到眼泪滴得若昭满手都是。

    “小姐!殿下!我醒来的时候被一群人围着,没看见您在哪儿,我都快被急哭了。还好您没事……”

    李世默在一旁看着风吟拉着若昭的手不放,还是担心刚解了蛇毒的若昭身体受不住,好意出言道:

    “风姑娘,要不你还是把你家小姐的手放进被子里?外面还是有些凉的。”

    “嗯嗯是了,”风吟赶紧把若昭的手塞了回去,又用手背拭了拭眼泪,大约是听到刚刚李世默说到的“有些凉”,她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而嗔怪道:

    “小姐,您居然还是抛下我去做那劳什子计划。您临行前可是答应过的,绝不单独行动单独外出的,我要回去告诉花姐姐和萧公子,让他们好好烦烦您……”

    萧公子?

    萧岚?

    电光火石之间,李世默好巧不巧地捕捉到这个细节。萧岚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知道她是风波庄庄主?

    难怪当初他去子午峪解李世训和张怀恩对峙之局的时候,萧岚刚好也在场。难怪当初他执意去河南提到联系河东卫将军的人选时,她讳莫如深,而萧岚偏偏站了出来。在河南道,她担心他有疏失不方便出面,是萧岚一路跟随。甚至在滑州田家村和魏博节的何疾僵持不下时,是萧岚恰好带兵赶到——只怕是风波庄的许俭联系这位萧公子的吧。

    原来她让萧岚知道了她的一切,而偏偏,隐瞒了他。

    李世默心里一片酸涩。

    似乎是察觉到站在一旁的李世默的心绪不宁,若昭淡淡道:“告诉那两个人做什么,花丫头知道你放我单独出去,指不定会克扣你的零嘴。至于萧云渊,他是为了让我有机会入蜀找宣王才打了个掩护,关心我不过是需要给萧大人给皇兄一个交代。如今我并无大碍,何必告诉他们让花姑娘怪你,让萧云渊难做人?”

    李世默的心微微一动,聪慧如若昭,她知道他在想什么。主君与谋士的关系着实微妙,身为谋士,她应该对她的主君毫无保留,而不是对另一个可能成为他幕僚的人坦露身份。她担心他会多想,便不动声色地解释了一下她和萧公子的关系——共为一主,并无纠缠。

    虽然差不多是个关系远近亲疏的问题,可是她却不知道啊,李世默的介意,不完全是出于主君的身份,而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身份呵。

    “萧公子明明是……”

    若昭轻咳了一声。

    风吟悻悻地捂了捂嘴,“那我还是不要告诉他们了。”

    因为当初谈合作时,李若昭和李世默的态度过于强硬,大有不交出关河就不走的意思,孙望之至今也没给他们一个答复,一行人便在天师道的大本营,汉州州治雒县以东的龙泉山北段山麓,心安理得地呆了下来。

    在榻上躺了些时日,若昭的身体状态恢复不少,即使在正月隆冬时节,她也执意让风吟推着她在附近四处走走,权当是透口气。雒县以东的低矮丘陵,恰好分割流经雒县的雒水和流经德阳的绵水,两水在下游汉州金堂县汇合,进而汇入沱江。若昭找了个高地,极目向西向东眺望,也只看见了连绵起伏的丘陵和远处模糊不清的山岚。

    她靠在轮椅背上,呼吸着远不同于关中腹里湿润的空气,目之所见,皆是深深浅浅黛青色的山林,前些时日劳心费力的算计之心也舒缓了不少。山间时而有孤鸟飞过,在灰蓝的天空中留下一点黑色的痕迹,又隐没在更远更暗的重峦叠嶂之中。

    “你身子还没好全,小心着凉了。”

    李世默遣退了风吟,陪着若昭在山间看风景。

    “《汉志》广汉郡条有云,‘雒,章山,雒水所出。紫岩山,绵水所出。’”若昭指了指东边绵水的方向,又指了指西边雒水的方向,“其实不算远,可饶是我们站在高处,也望不见一山之隔的两水,人事渺小,不外如是。”

    李世默随着若昭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不见山那头的风景,只有似乎是河流经过蒸腾的雾气,在目力所尽处缭绕。

    “世默,你甫一成年便游历山河,是否时常也会有这种,山川旷远而人力之微的感觉?”

    李世默的目光又落在身边轮椅上的女子,他从未想过,她能将天下格局尽收入手中,而面对自然无穷,竟然也会生出这些自叹卑微之语。

    “会有吧,”他似乎是在回忆,目光也变得绵长起来,“少年心高易疲,见地图不过几寸而山河实有千里,难免会心浮气躁。可这世间之路能有多远呢?一步一步走,便到了。”

    “我看风景,总妄想有着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的雄心壮志。可看着看着,万事万物,不过卧龙跃马终黄土。烂柯人面前,天下沧桑,也不过棋局一场。困于此刻一局棋的杀伐决断,又算得了什么?”

    末了,若昭自嘲地笑笑,“世默你是不是很奇怪,我这半生,也算是和天斗和命斗和人斗,最后竟然会生出这般感慨。”

    “人事终有代谢,古今相交的片刻,确实容易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悲感。”

    李世默感觉到她心中难抒的抑郁,便话锋一转道:“可敬畏天命,又不是什么过错。世默见史上不少谋士,自诩胜天半子,操纵人心,最终改不了自己的命。杨德祖自负,却终难逃一死;陶朱公豁达,便能安享一生。”

    “那我呢?”若昭回眸,饶有兴趣地看着世默,“在你眼中,我是否如那般不信命,甚至要强行逆天改命之人?”

    “要我说实话?”

    “当然。”

    “曾经觉得是,现在好像又不是。”世默盘腿席地而坐,刚好比坐在轮椅上的若昭稍矮一些,他仰望着她,目光热切道:

    “彼时以为庄主处处算谋,将天道人心玩弄于股掌之中,世默敬庄主之才,却难以与庄主倾心相交。可后来,世默似乎有些想通了。”

    “想通什么?”

    “你所心心念念的,不外乎为天下人谋一条出路。但这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天下人之命,何尝不是,天命?”

    若昭哑然失笑,“没想到你是这么想的,倒是我从未听过这种说法。”

    “那你当初创立风波庄的初衷,不是为天下人杀出一条路的么?你既认为这是违逆天命,却又感慨天命悠悠不可违,岂不是格外痛苦?”

    若昭闻言垂眸。

    “我想,如果能替天下人逆天改命,哪怕粉身碎骨,大不了只是我一个人便足够了。”

    在听到她说“粉身碎骨”的一刻,他心中一滞,接着便是浑身上下如刀绞一般疼痛,一瞬间想堵住她的嘴巴,不要让她继续说下去。

    粉身碎骨,她怎么能,怎么敢这么说她自己?

    可他不能,所有试图接近她的冲动,和他们之间永远无法触碰的隔阂,都只能付之一句玩笑。

    “那可不妙,侄儿不仅想从姑母口中抢食,还想从姑母手中抢命。”

    他顿了顿。

    “粉身碎骨的命。”

第七章 异教:斋醮仪典

    不,不要!

    若昭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我阳寿有限,能为你做的,就是挡住这粉身碎骨的命。你眼中,只需要有这锦绣江山,而不是我这只在黑暗中搅弄风云的手啊。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远处小跑来了一个身影,在逐渐昏暗天色中,倒是分外清晰。

    “两位殿下!今晚是天师道的祭祀大典,两位殿下可有兴趣一观?”

    孙望之。

    李世默起身,掸了掸衣摆上刚才席地而坐沾染的尘土。虽然已经知晓了孙望之的真实身份,他已不像当初那么胸无城府,对孙望之依旧是刚入天师道大本营时的疏离而不失礼节,丝毫看不出任何已知晓他身份的异样。

    “当然愿意,知己知彼,总归是不错的。”

    “好嘞,”孙望之当然不知道李世默已识破他是杜宇,还是一脸混迹江湖的熟络与憨气,“那长公主殿下?不好意思让殿下这般金贵之身动手,我一个人把她抬下去?”

    “不必。”

    李世默还是一脸疏冷。不过……就在孙望之几乎震惊的注视下,在轮椅上的若昭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他拦腰把她抱了起来。

    “本王带她下山,你帮忙带一下她的轮椅吧。”

    若昭刚想挣扎就被他按住了,孙望之目瞪口呆片刻之后立马低下头去搬轮椅。

    淡定淡定,这姑侄俩什么稀奇事他没见过?

    到了山下,祭典诸坛已布,空气中已经隐隐开始有些香火的气息,混杂其中的还有整个祭坛上铺设的青松针寒涩的味道。这是附近丘陵中最大的一块谷地,四周群山环抱,偏偏留下这一片低洼平坦的,仿佛天赐之地恰好用于祭典。

    前几日若昭和世默常听屋外有各类嘈杂的声音,大抵当时正在设坛。起高台于地者谓坛,如今整个祭场已筑起一主四分,共五个祭坛。主者,听来来往往道士所说,为“都坛”。坛上设图置牌位,都坛正中,挂上罗天诸神之图。罗天诸神之下,左下设太上老君神位,右下设祖天师,也就是外人口耳相传的天师道创始人仇陵的神位。神位面前,设鼎一只、烛台一对、花觚一对,皆为石雕。想来天师道中也不乏能工巧匠,青石雕成的五供不仅形制规整,造型古拙,鼎的口沿、烛台和花觚的圈足之上还有清浅流畅浮雕的纹饰。若昭向都坛望去,五供器具不算小,能隐隐约约分辨圈足之上是夔纹或是饕餮纹。

    “那个像水涡一样的纹饰,好像和长公主所说的夔龙、饕餮的纹饰并不一样,”孙望之也顺着若昭的目光望去,“据说是巴蜀之地民间流传的一种古老纹饰,甚至有说法,巴蜀之地的‘巴’字,便是来源于这种涡纹。”

    虽说这些都只是民间说法,若昭和世默还是一并认真听了去。巴蜀之名已传上千年,谁也不敢断定起源何处。然则时光流转,这种说法却广为流传甚至根深蒂固地扎于这片土地,跨越王朝的更迭,不得不承认这本身就是有意义的。

    “五供器具就是那几个,”孙望之指了指祭坛上刚刚提到的纹饰载体,也就是一鼎二烛台二花觚,“到时候的作用就是将香、花、灯、水、果五种献祭品献于神坛之上。”

    “你倒是熟悉这些,”在整个祭场的一角,若昭饶有兴致地盯着面前准备祭祀形形色色的人看,大约是知己知彼的原因,她难得尤为放松地去揣摩她从未接触过的东西,顺便再逗逗被她看得一清二楚的孙望之,“既然这么熟悉,你怎么不去筹备祭礼?”

    “我是天师道的边缘人士,边缘人士。”孙望之尴尬地搔搔脑袋赔笑脸,内心却默默腹诽,长公主你就放过我吧,再开这种玩笑下去,我真的要在宣王殿下面前暴露了。

    李世默嘴角微勾,他自然知道孙望之的身份,看到若昭难得有兴致逗逗孙望之,多半是替自己当初被他骗的事情出出气。他心情也不由大好,索性就在一旁看戏。

    就在他们三人在祭场一角仔细观看之际,天师道一众信徒已经由为首的三人带入祭场。虽说为首是三人,这三人之间也有明显的地位高低之别。居中者身披紫色鹤氅,宽衣大袖,袖长随身,臂上还纹有金丝线绣的长羽仙鹤,头戴插有如意头的莲花式冠帽,仔细看来倒有几分魏晋名士清谈玄学的飘逸。他在祭坛上一步一顿,似是沿着某种特殊的轨迹曲曲折折地走着。

    左右两位虽是相似的衣物,不过那仙鹤并非金线,而是低一级的银丝,光华也黯淡了许多。

    “居中的那个叫高功,是各类斋醮仪式中,有职守的道士,也就是俗称的执事之首。旁边两位分别叫监斋与都讲,三人合称‘三法师’。”大抵是以手指人不太礼貌,孙望之朝着一众道士中最前面的那三个努努嘴。

    若昭靠在轮椅背上撑着手肘仔细端详,“《金籙大斋补职说戒仪》有记载,‘高功其职也,道德内充,威仪外备。天人归向,鬼神俱瞻。’是道教醮坛各类仪典中众执事之首,果不其然,天师道也是如此。”

    孙望之又一次被这个轮椅上的女子震惊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最后只得由衷感慨一句:“长公主连这类书也看?”

    若昭倒是习以为常,“来时听说这天师道信奉老子,我想多半最主要的还是承道教一脉,便额外多补了些书。看这祭坛上主位是罗天诸神,其次便是太上老君,就连那高功在祭坛上的步伐,想必也是道士礼拜星宿的动作,也就是所谓步罡踏斗,我说的可对?”

    一边听若昭和孙望之对话,一边安静地盯着祭坛上看的李世默突然道:“也不完全是承道教吧,今天祭典这日子就选得格外有意思。”

    对于这些自己并不熟悉的领域,若昭向来喜欢和人探讨,权当是互相精益。她看向安然立于一侧的世默,顷刻便明白了他想说什么,两人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

    “二月朔日。”

    孙望之见这两人心有灵犀不点都通,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李世默温和出言解释道:“德宗时期,时任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李长源上书建议,设二月朔日为中和节,以庆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农事开始,同时得与三月三日上巳节相照应。而《周礼》郑注云,‘岁时祓除,如今三月上巳如水上之类。’汉儒将上巳节上溯至《周礼》,九经之一也,中和节也理当承儒家一脉。如今天师道这大典选在中和节之日,试图嫁接儒学,可见一斑。”

第七章 异教:重构始祖

    “啊……”孙望之张了张嘴,口中只吐出了这一个音节,大约是李世默所讲于他而言有些复杂,他懵了良久才把那些话消化下去。

    “这么说,天师道这一套东西有些不伦不类?”

    若昭点点头,又自顾自摇了摇头,“我之前一直好奇,天师道是如何在这二十年间迅速在巴蜀之地发扬壮大的?现在似乎是有些明白了。这类异教得以深入民间,不仅仅是建立起一套自己的武装,而是在思想层面构筑起他们的信仰。这套理论恰恰是因为不拘于学说之别,什么容易让人相信让人习惯便吸收什么,所以广为流传。

    “我打个比方,南北乱世之际,上至君者下至黎庶,为祈求生活安宁,求神者有之,拜佛者也有。魏伯起撰《魏书》,特设《释老》一志,大抵是当时风貌。各学说之间本就是互相交融互相借鉴的,说不伦不类?好像也说不上。”

    长公主确实有才,孙望之作为和天师道打交道不少的征南将军杜宇,自诩对这个异教学说还是有一定了解的。但如今听熙宁长公主说来,却又是另一番别有天地的滋味。

    李世默在一旁轻咳一声,孙望之兴致勃勃地盯着长公主看的表情让他尤为不爽。

    就在三人各怀心思之时,祭场中又传来吟咏之声。

    “太上老君以下古委怼,淳浇朴散,三五失统,人鬼错乱,六天故气,称官上号……太上患其若此,故授天师正一盟威之道,禁戒律科,检示万民逆顺、福祸功过,令知好恶。”

    声音的来源是站在高功一侧的都讲,都讲作为“三法师”之一,主管唱仪之事。既是唱颂,和常人说话的语调不同,音调绵长,高低起伏殊为怪异。长长的尾音分明是中气十足,可唱出来之后便散入群山环抱的山林之中,在山谷之间回转缭绕。风声飒飒,混着草木摇落,吟咏唱颂之声也变得飘渺不定起来,仿佛真的直达云霄之外的天庭帝君。

    李世默眯着眼睛听着这又响亮又模糊的声音,仔细辨别这唱诵的内容,似乎是在说天师道上承太上老君建立的初衷,他不由起疑问道:

    “据本王所知,天师道的开山鼻祖仇陵,不过是二十多年前逃刑的犯人,怎么能写出这般古雅的文字?”

    “当然是后人替他写的,”孙望之无奈地摊摊手,“殿下您可能有所了解,仇陵去世很早,他死后手下一众将领各自为政,把天师道折腾得四分五裂。后来在剑南道北方活动的天师道余部想了个办法,就是折腾出这一套不伦不类的说法,说仇陵原本是受命于太上老君,竟然真的将北天师道统一了。”

    “重构始祖。”

    若昭一语定论。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原本仇陵并不懂这些东西,都是后人委托他的名字写的。”

    李世默沉沉地注视着祭场上黑压压的人群,夜色已深,祭坛上支起了几个巨大的火盆。灯火明灭不定,照得主祭坛上的人影也有些模糊不清。尤其是三法师,只剩下紫袍金线的影子在火光下反射莹润流动的光泽。

    “能想出这么一整套说法来聚合人心,北天师道的后人不简单啊。”

    “嗐!”孙望之尴尬地搔搔脑袋,脑子里突然涌出一句话来,思来想去觉得说出口不妥,可他似乎又实在憋得难受,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你们,李家人不是管这个叫异教吗?”

    此言一出,若昭和世默各怀心思。若昭想到先帝静帝承光年间曾下旨大规模肃清异教,一大原因就是在于二十年前巴蜀之事,张怀恩言巴蜀异教民心不稳,一番神神鬼鬼之说让当时的陛下大为警惕。旨意一下,张怀恩便如同拿到尚方宝剑,在巴蜀一带大肆杀良冒功,激起刚刚成立不久的天师道和朝廷方面军队的对抗。另一个遭到冲击的民间团体便是西陵氏主导的秘门。和天师道不同,秘门多以女子为主,除了精通易容术和一点点医术以外,并无任何武装力量。秘门最后一代掌门人,也就是阿澜姐的母亲西陵令容,带着四十几口人北上长安逃命,却被集体屠杀在荐福寺,埋骨于漕渠……

    此事,她李若昭确实已经翻了个底朝天,就连当时借张怀恩之手屠杀秘门的杜家兄弟也已经认罪伏诛。可无奈当时查案横生的枝节过多,就连前工部尚书杜松究竟是死于谁手她都不清楚。

    她想到这些事情,不由头痛欲裂地捶捶脑袋。

    李世默自然不清楚这些枝枝蔓蔓的细节,他一开始以为天师道是走投无路的百姓自发组织起来反抗地方官吏之暴政,和振臂一呼“伐无道诛暴秦”的陈涉吴广并无多少区别。后来一路在巴蜀剑南道也算经历不少,天师道在早期反抗朝廷神策军之后,随着奠基人仇陵的去世迅速分裂腐化。北天师道以汉州为中心,派系倾轧,鱼肉百姓;南天师道他尚未打过交道,只听说在泸州被公孙枭次子公孙致和剿灭。

    如今,剩下的北天师道自称继承创始人仇陵的正统,并且以道教学说为主,其他学说为辅重新统合余部。现任天师道的实际领导者,也就是所谓的“天师”,有想法,也有手腕,绝不是好打交道的人。

    孙望之这话说得不妥,但他还是冒险说了出来。他私心里不过就是想看看,作为李唐皇室的宣王李世默和熙宁长公主李若昭对于被称为异教的天师道,究竟有何看法。可话说出口,两人皆是一片沉默,倒叫他有些尴尬起来。

    祭坛上都讲的吟诵已经结束,接下来便是上香的环节。三礼九叩之后,身披紫缎鹤羽金丝线的高功带着两个副手,在一片安和肃穆的树叶沙沙声中,手持三支棒香与额相齐,躬身大拜,才将那三支细细的香棒又直又平地插入香炉之中,就连每支香之间的间隔也是刚刚好的一寸。风声微鸣,明明道袍似随金丝羽鹤起舞,那高功的上香的动作倒是丝毫不乱。站在一旁诸如侍经、侍香、侍灯等执事更是恭恭敬敬,一动都不敢动。

    高功敬香结束,按着世默和若昭对于此等祭礼的认识,多半是众道士吟诵经典,叩拜之后各自散了。没想到站在一旁的执事侍香,带着一众小道士扛了些绛色致密的木块来,还未等若昭看清楚那木块是何物,便一齐投入了祭坛周围一圈大香炉中。

    浓烈的香雾随着香炉里隐隐跃动的火冲天而起,一时间整个祭场云蒸霞蔚。原本是清苦的紫降木香,由于突然投入香炉中的数量过多,口鼻皆被这来势汹汹的气息堵上,让人如坠火场,香气烟熏火燎一般叫人喘不过气来。

    若昭捂住嘴巴,她原本想把咳嗽声咽下去,无奈这香味来得又凶又猛,她实在压不住咳嗽道:

    “紫降香味苦性温,哪是像他们这般用的。”

    李世默赶紧上前一步用袖子替若昭遮住口鼻,降香作为一种药材,行气活血作用不少。只是若昭这副身体,哪经得起任何重药重香的刺激。他也顾不上自己被熏得慌,先将她护在身后。

    因为是在天师道隐藏了身份,李世默自然不能穿上平日里宽袍大袖的锦衣,细布衣窄窄的袖子,以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刚好挡在她的口鼻处。

    若昭的目光落在眼下那只手交错相缠的掌纹中,一时间连呼吸都不敢有。只是鼻尖不小心蹭过他的袖口,在蜀犬吠日的烟瘴之地,竟然有好闻的阳光的气息。

    有点痒,不小心蹭到她鼻子的时候。

    李世默想。

第七章 异教:传度奏职

    待到紫降香的气息散去了些,若昭才轻轻扯了扯面前的那只袖子。

    “没事了。”

    像突然某种情绪被她感知到一般,李世默慌乱地手一抖便收了回来。他攥着不小心蹭到她鼻尖的袖子,又忽然意识到刚刚的行为并没有不妥之处,就他们明面上那层身份而言。

    李世默有些懊恼。

    他究竟在慌什么!

    他偷偷打量了坐在轮椅上的若昭一眼,她的脸有些红晕,大约是刚刚咳出来的。

    孙望之对这对姑侄的关系一直都很好奇,总感觉他们之间好像总有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长公主神机妙算,他曾一度猜测她扮演着宣王谋士的身份。但是看他们俩这般相谐的样子,又不完全像主君和谋士的关系——毕竟没哪个谋士需要主君替她试毒的。

    我的天,他们俩该不会有私情吧……

    李唐皇室都那么刺激的吗?

    孙望之慌忙捂住嘴巴,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不可能不可能。

    以他当初在绵州见到李小三儿那个纯情的样子,霍小妹让他陪吃个饭都恨不得寻死觅活,多半是连姑娘的小手都没有牵过。让他去做这种大逆不道败坏伦常的事,绝对不可能。

    那他们俩这是怎么回事?

    孙望之决定再观察一下。

    不过,等到他的目光再看向宣王和长公主之后,他又一次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此刻的宣王李世默,不知何时在长公主的轮椅边席地而坐。因为坐在地上比轮椅上的长公主要矮一点的缘故,他左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撑着下巴,目光灼灼地仰望着轮椅上的女子。长公主虽然没有看向右边坐在地上的宣王,但她斜倚在右边的扶手上,显得慵懒又放松,似乎随时准备耐心倾听他说话。

    倒不是说这个动作有多么出格。可毕竟宣王殿下皇室子弟天潢贵胄,在这穷乡僻壤的小山村里席地而坐终归是于礼不合。而且,孙望之甚至自己都不敢相信地油然而生一股无所适从的情绪——他们姑侄俩一个坐在轮椅上一个坐在地上,旁若无人,就算一句话都不说,旁的看来也是莫名相谐。

    不行,他孙望之自诩游走黑白两道之间,靠的就是比城墙还厚的脸皮和剧本都不用的演技,怎么还能有让他觉得尴尬的时候?

    他轻咳了一声。

    “咳,那个……宣王殿下,长公主殿下,接下来是传度奏职的科仪。通俗点说,就是新入道的信众获得仙籍和仙阶的方式。”

    若昭点点头,目光更加专注地盯着不远处的祭场。李世默也不再紧紧盯着若昭,向祭场望去。

    刚刚他们的注意力都在为首的三法师身上,如今才仔细打量起祭场上跟在三法师身后的一众信徒。和一般在家修行的信士和居士不同,祭场上的是真正接受过皈依仪式的道士。三法师身后紧跟着一众法师模样的人物,皆头戴四面三叶暗金色元始冠,身着黄褐绛裙、紫褐黄裙、青裙紫褐等等各类道服,尤其是帔子的颜色更为繁复,颜色至多者有九色离罗,或似五彩云霞。好在这些不为多数,其余帔子多为青色、黄色或绛色的单色帔。

    一众头戴元始冠的法师后,跟着的是数量更多的道士。估计是在教众等级不同,冠帽也不同的原因,后面众多道士多头戴芙蓉玄冠,还有样式最为简单的平冠,大抵仅仅起到将头发束起的作用。

    从祭场后又走出了一批短褐布衣的普通人,由三法师带着步过法桥,又赐予这些信众法、印、令、道袍、伏魔剑、令旗、符箓、道铃、蓬尺、拷鬼杖之类的道士做法的器具。最后,三法师又将一张张符牒样的物什赐给诸位信徒,其他的执事则将另一部分牒片投入祭炉。

    “那个是走法桥,就是意味着走上正道,步入仙途之意,是一种入教的仪程。”

    感觉三人一时默然无话,孙望之大约是不太适应,便出言解释道。

    “发给信众的木牒是什么东西?”

    “那叫职帖,主要是表示天师赋予这些道士在教中的权力和地位。只有经过这个步骤的人才真正算我天师道门下的道士,能保身护体不被恶鬼侵蚀,又有资格行法济世利人。

    “至于职帖上面写的,不过是什么弟子、法名、家乡住址、生辰八字之类的。符牒向天师表明诚心向道的心迹,祈求在天师门下受以法职。由三法师发给信众,意为天师认同,予以收箓。投入祭炉中焚烧的是职帖的另一半,寓意申奏天庭,请诸位罗天上神敬启。”

    李世默听完若昭和孙望之的对话,目色愈发深沉,他紧紧盯着祭坛上乌央乌央的人众,喃喃道:

    “好复杂的入教仪程,比得上五品以上的官吏皇帝亲授制敕了。”

    “何止是亲授制敕,”若昭心思不定地看着祭坛上有条不紊展开的仪程,顺着世默的话道,“比得上我朝举行三品以上的授官仪式,宰相为辅,皇帝亲临太庙临轩册授。”

    “这传度奏职还有别的规矩吗?”

    “回宣王殿下的话,奏职之后所受经箓不同,在天师道中的仙阶也不同。据我所知,天师道的箓阶大抵分为四阶:太上三五都功经箓、太上正一盟威经箓、上清三洞五雷经箓、上清大洞经箓。”

    三人又一时各自无话各怀心思。孙望之便继续偷偷地打量着这对姑侄,虽然两人还是保持着和刚才一模一样的姿势,却明显看出脸上的神色沉重了许多。

    传度奏职仪式已毕,祭场中上百名身着颜色各异,但皆是对襟大袖长及腿腕法衣的道士齐刷刷行叩拜礼。他们一边躬身,一边双手于腹前合抱,与口相齐,从容俯身。道袍翻飞,风声掀起衣襟的声音不似草木一般飒飒,有些沾染了某种香火禁忌的沉闷,布衣与短褐摩擦像是轻声的吟哦。

    紧接着,众道士伏地叩首,左手按于右手背上,头磕在双手背上。一时间趴伏了一片大大小小如茔地的坟包,让人联想到某种神秘而禁肃的通天仪式。

    此般繁琐的叩拜礼一共行了三次,三叩三拜之后诸道士诵经。此经听三法师中的高功所言名为《正一威仪经》,主要内容是天师道入道、法服、奏事、读经、讲经等等一系列的规矩和流程。据说此经是元始天尊于玉清三华便殿授太上老君,而老君又将此经授于天师道始祖仇陵,因此成为天师道行事的规范和准则。

    诵经声难辨起伏,携带某种关于禅的意味,道士们紧闭的双眼即使在明灭不定的灯火下也丝毫看不到异动,仿佛被另一个世界深深吸引不能自拔。紫降木褐色的香味弥散,似乎也散入彼岸那个世界里。

    只是旁观者不明,唯见经声风声、降香松香、彩帔玄冠,皆汇入了一场盛大的和乐中。

第七章 异教:仇陵救亲

    “结束了?”

    漫长的诵经之后,若昭终于从这又肃穆又迷离的气氛中缓出一口气。

    孙望之站在一旁,有些尴尬地搔搔脑袋——他已经不记得今晚是多少次尴尬地搔脑袋了。不知为何,他在长公主面前气量总是短上几分。明明是他设计把长公主和宣王诓进这场局中,长公主却能反客为主,几番谈判下来,倒叫他拿不准这个轮椅上的女人究竟是何心思。就连寻常的待人接物,也变得畏手畏脚起来。

    “那个……还没,后面还有……”

    沾染香火气息的诵经声还未散尽,山呼海啸的锣鼓声便从四面八方涌入。和祭场中的身着道袍的法师信众不同,来者皆头裹包巾、粗布短衣,腰间系着红绳拴着锣,脚踩一双磨裂了的方口黑布鞋,俨然田间地头跳大戏的做派。

    若昭惊诧地看着祭场上如走马的人群,大抵是今夜见到太多不可思议的场面,她很快平息了脸上讶异的神情,问道:

    “他们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祭祀结束之后,要……跳戏。”

    “啊?”

    李若昭和李世默异口同声。

    也不怪两人过于惊讶,在他们的认识中,祭祀本是敬天礼神之举,祭祀者心诚意笃,仪程有章可循,当是庄重肃穆无比,从来不曾听说祭祀之所还有跳戏这般喧嚣不敬的举动。

    孙望之知道天师道这些规矩在他们李家人看来都是不入流的东西,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楚,只得含糊其辞道:

    “还请两位殿下看了就知道了。”

    道士法师散去,祭坛下是村民打扮的人敲锣打鼓,外加大钹等一些听起来热热闹闹的乐器噼里啪啦一通乱捶。锣鼓喧嚣之际,祭坛上又跳上几个人,和刚刚领诵经义的法师不同,祭坛上这几人皆是头戴白杨木雕的面具,面后镂空,呈半套的形状。面具戴在前额,人面的下部用白棉布围遮。面具上皆施以彩绘,形态各异,有的红脸憨笑,有的怒目圆睁,有的画成了个大花脸。周围冲天的火把点燃,一时间亮如白昼。

    火光的颜色本是暖黄的,映在几个花脸面具上,却不是喜气洋洋的气象,倒让人看起来有些诡异。

    诡异,说不出的诡异。像是封印在修罗地狱里的恶鬼突然被放了出来,迎接他们的不是斧锧刀镬,却偏偏是载歌载舞的迎颂。一时间恶鬼也无所遁形,睁着巨大的眼睛,变得拘谨逼仄起来。

    “这个跳的是面具戏,内容不是别的,跳的正是天师道创始人仇陵仇天师一生的经历。分为四场戏,分别是:救亲、问道、创教、成仙。”

    台上咿咿呀呀的唱戏声都是当地的土语,孙望之估摸着长公主和宣王可能听得不太明白,顺着台上的戏解释道。

    “早听闻巴蜀之地有巫傩之风,请神、驱鬼、祝祷、还愿均有跳戏的传统,不过这场面还是第一次亲眼所见。”李世默坐在地上,想到自己这几年也算是走遍了大江大河,各地风土民俗均有所耳闻,如今终得一见不由生出一些感慨。他偷偷瞟了一眼专注看跳戏的若昭,见她并无答话之意,便接着孙望之的话道。

    “宣王殿下果然见多识广。”

    孙望之忙送不迭地送上自己的吹捧,在他看来,宣王殿下远比长公主要好打交道许多,自己的一套油嘴滑舌也有了用武之地。

    不过李世默横竖并不吃他那一套,他只是和若昭一般注视着祭坛上的跳戏,淡淡道:

    “这倒是个宣传信仰的好办法,天师道信众大多不识字,各类经义古奥艰深,想要传播至众人耳中得费一番大力气。要是通过巴蜀百姓最熟悉的面具戏,天师仇陵的故事便能传得妇孺皆知。”

    “刚刚这一出戏,跳的是仇陵救亲?”

    在一旁安静观戏的若昭突然出言问道。

    “是啊,不知长公主对仇陵天师的故事有多少了解。据说仇陵出身贫寒,是家里连块地都没有的佃农。二十多年前,仇陵双亲病重,他变卖家中物什为父母进城求药。回家路上因为救亲心切,不知道冲撞了城里哪位贵人的马,不仅药也没了,他也被那户人家的家仆抓回去暴打一顿关了起来。”

    仇陵的故事若昭稍有耳闻,不过大多是听虞让说书般传来的,只知道此人二十五年前是个黥刑刺面发配至西南边地流放的犯人,行至半路打死了羁押他的小吏逃出生天。后来不知怎么的逃出官府的追捕,还创立了和剑南道节度使分庭抗礼的天师道。

    李世默却是第一次听说仇陵的故事,不由地很感兴趣,示意孙望之继续说下去。

    “后来,仇陵为了回家照顾父母,从那户贵人家里闯出来。当时,他像发了疯癫之症一样,打伤了那家不少仆役。最后那家主人报了官,仇陵就被扭送到官府去了。”

    “后来呢?”

    “嗐!后来还用说吗?那户人家好像是个有钱的商人,官商一通勾结,硬是在大堂上给仇陵判的三千里流刑。不仅如此,为了羞辱他,还给他脸上刺青,连病重的父母都来不及见上一面,即刻行刑。”

    李世默看着祭场上浮光跳跃的灯火,眸色染上和火把一般明亮的颜色。那般鲜亮的暖黄,却在讲述一个悲哀之极的故事,不知道的人只怕以为是在欢庆什么节日吧。

    他长叹一声道:

    “仇陵何罪啊,不过是救亲心切,却被这寒凉的世道生生逼上绝路。他那身染沉疴的父母见了他,如何承受得住这样的打击。”

    “谁说不是呢,听说他病重的父母听到儿子这消息,一时悲痛无法纾解,先后便去了。仇陵被押送上路流放西南蛮荒之地,听到这消息,央求着军爷无论如何让他回去给父母料理后事。那军爷向来是和穷凶极恶的犯人打交道惯了,哪里肯信他说的,自然是不允许。仇陵走投无路,就趁着月黑风高的时候,杀了押送他的兵士,逃出生天。”

    仿佛是在照应孙望之所说,祭坛上的扮演仇陵的人头戴红漆白杨木面具,正好演到仇陵杀吏逃生的一幕。祭场突然传来大锣“砰”的一声巨响,宛如天神暴怒,电闪雷鸣。紧接着,密集的鼓点由远及近自小而大,如潮水一般一浪高过一浪从四面八方涌来——

    咚咚咚咚……

    是倾盆的暴雨啊,在绵延的山峦间,在凛冽的天穹下,残忍地撕开了玫瑰色的泡影,冲刷出这世间无穷无尽的苦难、污浊与鲜血。

    惊雷阵阵,暴雨滂沱,他向天伸出了无望的双手,被生活磨得青经盘虬的手,颤颤巍巍地指天问地。

    祭场突然一片寂静。

    唯有“仇陵”沙哑绝望的声音,在暴雨的余音中缭绕不绝。

    唱腔悲凉,明明土语发音难懂,音调起伏难定,可这向天控诉的声音,却超越了语言和音调,直直撞进了在场每个人心中:

    日月朝暮,不过是睁眼空悬;

    天地清浊,只称得愚弄人间。

    且将青天寄白日,寒雨枯山应我怜。

    数不清世事罪与愆,到头来一纸书页尽翻篇。

    前路遥遥几多颠,不如今朝倒坤乾。

    ……

第七章 异教:讲经论孝

    这一场戏跳得实在震撼,过了许久,在一旁观看的三人才从令人窒息的压抑中缓过劲来。

    大约是许久不曾说话的缘故,若昭的声音有些喑哑,有些,心绪不宁。

    “世默,我有个问题要问你。如果你是那个县令,你会怎么判仇陵这个案子?”

    自从两人开诚布公谈过之后,一路上这样的问话在两人之间已经习以为常,上至朝政格局,下至人情冷暖,天南地北,权当是互相探讨互相精益。

    实在是每一次和若昭的谈天说地都能让他颇有所得,李世默也很快调整了姿势和情绪。他坐在地上回头,撑着下巴,兴致盎然地注视着轮椅上的女子,顺着她的话道:

    “仇陵救亲,其情可悯。但他终归是打伤了人,依《永徽令》,诸斗殴人者,笞四十;谓以手足击人者。伤及以他物殴人者,杖六十。就算伤及他人毛发,不过是判杖八十。流刑,确实判得重了。”

    “谁说不是呢,五刑,笞、杖、徒、流、死,活生生从杖刑到流刑,足足判重了两个等级。地方吏治之弊,其弊之一就在于官府与地方富商恶霸勾结,枉顾律法,错判刑狱,以致是非颠倒,黑白倒置。”

    李世默顺着若昭的话点点头,又将这地方吏治问题牢记于心。

    “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在此案已经错判的基础上,如果你是押解仇陵的小吏,当他请求回乡尽孝时,是否应该答应他的要求?”

    “这……”

    李世默显然没想到若昭会问他这个问题,答应与否两种想法在他脑子里打了个架,不分胜负。

    因为这个问题并不好答:不答应他的要求,于情不通,答应他的要求,于法不合。

    好在这种时候李世默总是善于虚心请教,他思忖片刻之后道:

    “侄儿愚钝,请姑母赐教。”

    “律法中有允许流刑犯人回家尽孝的规定吗?”

    “嗯……并无。”

    若昭点到为止。

    “这就是答案。”

    “啊?”李世默显然没想到她竟然如此直白明了地把她认为的答案说了出来。

    “与法而言,一个流刑犯人请求回家尽孝,无明文允许,不准就是不准。或许因同情之心,你尚可答应帮他料理后事。只是,答应他就是僭越律法,无论情理上多么说得通都不行。

    “因为,法不容情呵……”

    在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若昭突然想到,当初她为了让屠杀西陵氏四十六口的前工部尚书定罪,不惜在杨文珽面前跪地求情,求他伪造了一份画押。

    这是她至今觉得做错了的事情,错得离谱。

    可扪心自问,就算重来一次,她还是会做此选择。

    多么讽刺啊,其实她自己也不过如此,她口口声声告诉世默要敬重律法尊严,可轮到自己的时候,却用这样作伪的方式去践踏。

    明明自己做不到,却要求比她更重情义的李世默狠下心来。

    她再一次恨上了自己,厌恶自己,厌恶自己虚伪、无能,厌恶到骨子里。

    “咳咳……”

    心头郁结难以平息,若昭一口鲜血咳出来。

    “姑母!”

    李世默不知道若昭想到了什么,竟然生生咳出一口血。他慌乱地从地上爬起来,帮她拭去嘴角的鲜血。却在指尖触及若昭嘴角的时候,被她扯住了袖子。

    “没什么事,不必大惊小怪。”

    “可你……”

    若昭自顾自摇摇头,长长叹了一口气,“我们换个话题吧。”

    李世默惴惴不安地坐回到地上,紧紧盯着轮椅的女子,生怕她再出什么闪失。

    “仇陵这个案子,根本的问题在于情与法、孝与忠、家与国之间的矛盾。我再问你个问题,汉以孝治天下,凡帝王之谥号,皆冠以‘孝’字,诸如孝文帝、孝武帝。郑康成、王子雍等人遍注群经,也包括《孝经》。但为何我朝定科考九经,《礼记》、《春秋左氏传》为大经,《诗》、《周礼》、《仪礼》为中经,《易》、《尚书》、《春秋公羊传》、《春秋穀梁传》为小经,中间却偏偏没有《孝经》呢?”

    “那先容世默对这个问题提出质疑,姑母可是想说我朝并不重视《孝经》吗?世默并不认同。《孝经》与《论语》乃学童启蒙之书,早在九经之前便要修习。虽然科举并不推崇,可举凡我朝士子,没有不懂《孝经》之人。玄宗时期,甚至于开元、天宝年间两度御注《孝经》,颁之于天下。除此之外,玄宗御注的只有《道德经》和《金刚经》。我朝之崇孝,可见一斑。”

    若昭摇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如你所言,《孝经》确为我朝学童启蒙之书,但启蒙之书和科考九经,是有差别的。你能体会其间差异之妙吗?”

    李世默垂头不语,揣摩几分之后才道:

    “世默以为,《孝经》童蒙之书,先习《孝》后读经,此乃先为人后为官之道。”

    “这是一种理解,但我换个说法。人之精力有限,研习经典不可能面面俱到,如果一儒生深研《孝经》,另一儒生熟读《左传》,两人同时科考,谁人更有机会考上为官?”

    “据我朝科考习惯,自然是后者。”

    “那么在这一导向下,儒生精力有限,是钻研《孝经》还是钻研《左传》?人人皆面对此等抉择,科举选拔之官吏,是更熟于孝道,还是更精于春秋经义?”

    李世默点点头,又摇摇头——虽然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点头为何摇头。

    “那照你的意思,在朝之官吏,相比于孝义,更懂所谓王政之道?”

    若昭并不点头也不摇头,“我们回到讨论的最初点,何为孝?何为《孝经》?”

    李世默答:“《孝经》开宗明义,‘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

    “据此而言,孝道,起于对父母之亲爱敬重,我这样理解可对?”

    “没错,身体发肤,一丝一毫,皆是父母所赐。为子女者当予以回报,理所应当。”

    “那么孝之本意,并非所谓经典规定,而是人之自然情感。乌鸦尚知反哺,羔羊亦有跪乳。玄宗御注《孝经》自序也有云‘上古其风朴略,因心之孝已萌。’”

    李世默点头,“确是。”

    “那《孝经》又为何物?”

    “此乃先贤,或者说以孔夫子之名对孝行的阐述与规范。”

    “为何?”

    “孝乃德政仁义之始。”

    若昭颔首,“据你所说,经典所述孝义,实为服务于德政。而孝行之所以能服务德政,根本原因在于,家乃国之起点。那么,从王朝视角来看,只有在家之利益与国之利益统一时,重孝道才是应当的。”

    这个说法有些冷冰冰的,李世默本能并不太喜欢。父慈子孝,本是家之和乐的情感,与利益无关。但是他顺着若昭的话想了想,《孝经》第一章:

    “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

    玄宗注:“以顺移忠之道昭矣,立身扬名之义彰矣。”

    其实《孝经》中的孝道,“事亲”不过是起点,“事君”和“立身”才是方向。

    她的话,并无差错。

    这种抛开人之情感谈为政总让他浑身不适,李世默有些不甘心道:“可照你这么说,当家之利益与国之利益矛盾,就不该重孝道了?”

    “不是不该重孝道,而是为君者不希望臣民重孝。

    “举个例子,《韩非子》中《五蠹》篇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鲁国有一人跟随国君打仗,屡战屡逃,原因是他家有老父需要赡养。在此处,父之孝子,实乃君之背臣。此处韩非确有污儒之嫌,但抛开儒法殊途的立场,如果你是为君者,是否还要在此时大谈孝道?”

    李世默固执地摇头,“此事未尝不可调和,如果我是为君者,家中仅有一子,便不会让其上战场。”

    每一次李世默提出异议的时候,若昭都颇为满意,她赞许地点点头道:“此事尚可调和,那我换一个例子。如果家中仅有一子,而此子顽劣不堪,以致犯下需要偿命的罪行,是否该行刑呢?”

    这个问题李世默不能否认,但他还是不甘心地想了想,“大可以赡养父母之后再执死刑。”

    “同样是执死刑,有人可以享受几月乃至数年的自由,有人却即刻赴死。如此,公平何在?”

    李世默不语。

    若昭再问,“如果此子在赡养父母之时遇到大赦,或者趁官吏不备逃刑,那律法何在?”

    李世默无言以对。

    “因此,为君者重孝行,所为不外乎二。其一,奉孝合乎人之自然亲义,此乃为顺民心。其二,以孝义归顺万民于家,以皇室为例,讲孝道是为规范皇室中人行为以正秩序,此乃为行教化。”

    李世默终于想明白若昭为何要绕那么大一个弯子和他讲经论孝了。有些问题,不在其位便不知其心境。君临天下,御下有方,远不仅仅只靠一腔热血和一颗真心,便能政通人和,百废俱兴。

    情与法、忠与孝,都是他今后不得不面对的命题。就算他希望给每一次非此即彼的抉择另一条出路,可万一别无选择呢?可万一只能两者择其一呢?

    这就是统治之术么?这就是他今后要面对的人生?

    他有些嗫嚅,“所以,学童启蒙尚用《孝经》,而真正参与朝局这场游戏的人反倒不需要了。”

    若昭心知他在想什么,可是她又能如何?面对这条凶险的路,她只能硬下心来,教给他在惊涛骇浪中足以游刃有余的运用之道。

    她俯下身,头垫在一侧的胳膊肘上,温柔地注视着他,如水的目光缓缓抚过他心头每一处焦躁。

    “絮絮叨叨这么一大堆,无非是想说,人伦亲义、圣贤经典,和君主统治之术终有不同。明慧的君主善用其中共性,尽可能笼络民心为己所用。但揭开这层外壳,所有的手段,都是有目的的。”

    她瞥了一眼祭坛上戴着面具的载歌载舞,不动声色地回到了最初的话题。

    “比如天师道这场面具戏,抛开仇陵救亲这个故事中暴露的苛政腐败之弊,天师道弘扬救亲中的孝义,所为也不外乎于此。”

第七章 异教:问道创教

    孙望之默默站在一边全程旁观了他们姑侄俩的对话,不是他不想说话,实在是……他武将出身,对于这种经义之辩,掺和不来。

    从他有限的学识中,他大抵能想到商君之遇秦孝公,孔明之遇刘玄德,君臣一番风云际会,倾心相交毫无芥蒂,便能携手在这乱世中开辟一方基业,甚至定一片锦绣河山。

    平心而论,他甚至觉得,如果长公主不是女儿之身,如果她这一生未曾被禁锢在轮椅上,以她的才华,出入政坛便能成就一代名臣,足以青史留名,光耀千古。

    可惜啊,实在是可惜。

    天妒英才,不外如是。

    他的目光又落在身旁那对还在谈笑风生的姑侄身上,一人明明是主君,却甘愿席地而坐虚心求教,一人虽为谋士,甚至是个女子,却文采风流自成气度。这一幕深深地定格在他的脑海里,成为他关于历代明君贤臣一切想象的来源。

    然而,再见这一幕已是多年之后,物是人非沧海桑田,自是后话,按下不提。

    祭坛上的跳戏还在继续,第一出“救亲”结束之后,接下来是仇陵问道。按照这一出戏所说,杀吏逃生的仇陵一路南逃至鹤鸣山,在此处太上老君授以三天正法,亲自命他为天师,在人间斩妖除魔、庇护众生、广普道法。

    之后,仇陵带着太上老君亲授的玉印、斩妖剑、道旗等法器下山为百姓驱鬼诛邪,制作符录授以众生。同时,为了宣传太上老君的道法,他亲注《道德经》,命名为《老子想尔注》,宣传道法神秘,信道法者方能自生长久。

    孙望之越看越觉得长公主所言不差。仇陵一个家境贫寒没读过书的佃农,哪里能懂得道法,更不要说什么亲注《道德经》——老子说的“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连他这个识字的人都不懂,只知道反正不是他们注解的长生不老之法。仇陵怎么可能理解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

    这种问题,估计也就只有现在他旁边的两个人能聊得起来。

    所以这遇仙问道,只有可能是后人附会给他的故事。对原有事实的再构建与再创造,所为不外乎神话天师道的开山鼻祖,利用百姓崇神求仙的心思,号召一大批人信奉罢了。

    长公主所言“重构始祖”。

    多么绝妙的表述。

    难怪宣王殿下总愿意听她说话,眼光独到,言辞犀利,一语中的,大才也。

    第三出戏是仇陵创教。这一幕要写实得多,说的是仇陵深感为祸人间的并非阴间鬼怪作祟,而是天灾和节度使府的暴政。有感于民生之多艰,他从斩妖除魔转向拯救世俗百姓,率领五百壮士第一次攻占汉州刺史府,开仓放米,并且有计划地开始组建军队,将以汉州为中心的彭州、绵州、翼州、茂州等剑南道西北诸州护在自己的羽翼下。

    若昭一边看这一出戏,一边也理清了天师道的整个历程。自仇陵创立天师道之后,它真正的壮大是在二十年前绵州水患,哦不对,现在已经是隆平十二年,二十一年前的水患。剑南道节度使府趁着水患向朝廷求援,顺便请求朝廷出兵平定天师道之乱。张怀恩入蜀,和当时剑南道节度使公孙成业的养子公孙枭密谋之后,上书长安朝廷言巴蜀异教、妖祸猖獗。得到陛下的允准之后,张怀恩和公孙枭在剑南道大肆杀戮。这一举动也彻底激化了天师道和剑南节度使府的矛盾,双方兵戎相见多次,大大小小的血战数都数不清。没想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天师道吸纳了更多走投无路的百姓,势力一度空前扩大。直到仇陵去世之前,天师道在巴蜀足以与剑南道节度使府分庭抗礼。

    当然,这一出歌颂仇陵生平的戏并不会讲得如此详细。祭坛上正演到仇陵占领汉州刺史府之后开仓放米,黎民喜笑颜开的故事。一时间又是锣鼓喧嚣,不过这喧嚣不是当初雷雨夜仇陵逃生的喧嚣,而是百姓受天师道恩泽之后自发欢庆新生,歌功颂德的喧嚣。数百名手持铜锣的百姓,在祭坛下齐舞齐颂:

    赠我以稻羹,予我以新生。

    万物发于萌,浊酒喜来烹。

    昊天苍苍幸有情,碧水澄澄更相迎。

    且将牛羊付牺牲,颂我天师以心诚。

    ……

    唱罢,又有几位头戴包巾的百姓拥上台前,齐刷刷跪下,将冠帽奉到顶着红色面具的“仇陵”面前,大意不外乎请仇陵加冠称王。“仇陵”在众人的簇拥下作推拒科,来回推拒了三次之后,才执剑戴冠走向最高的宝座。

    众人欢歌,手执的红布挥舞摆动成灼人眼球的热浪。

    “实际上,仇陵并没有称王就去世了。”孙望之觉得戏里面唱的与实际情况不太相符,便出言解释道。

    “何解?”

    “其实长公主殿下对于这四幕戏的概括殊为准确——重构始祖。其实早在仇陵创立这个组织之初,甚至都没有天师道这个称呼。在他们第一次攻占汉州刺史府之后,举起了反抗剑南道节度使府的义旗。因为每攻占一州一县,他们就打开地方正仓为当地百姓放米,所以被外人成为‘米道’。这个名声打响之后,百姓皆携家资纷纷投靠,这才逐渐壮大起来。”

    “那天师道这个名字是……”

    “据我了解,仇陵在世的时候,随着这个米道的壮大,有人向仇陵建议过加冠为王,并且为了弘扬‘替天行道’之意,建议仇陵正式定这个组织名为‘天师道’。不过仇陵拒绝了称王,而且好像因为当时和益州节度使那边打得正凶,他也来不及采纳定名的意见。直到二十年前,仇陵在和节度使的战场上去世之后,他的部将为了争夺继承权折腾得乌烟瘴气。因为都想把自己包装得光鲜,天师道这个之前不入流的名字才被重新翻出来。二十年过去了,天师道也渐渐成为仇陵创立这个团体的名字。”

    坐在地上许久未说话的李世默,在听到最后一句话之后大概是想到了什么,一向温文尔雅的他难得冷笑了一声。

    “当他们为了自我标榜自称天师道的时候,也就背离了仇陵创立此道的初衷。他们这些年在汉州横征暴敛,可对得起当年反抗苛政、庇护一方百姓的仇陵么?”

    此言不差,依着当初他和若昭在德阳城的经历,汉州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其一是公孙致远统辖下汉州刺史府的苛政,其二便是天师道的肆虐呵……

第七章 异教:道统之争

    仇陵的羽化登仙结束了这场面具戏的最后一幕。唱声散去,徒留余音不绝,在山谷间回旋缭绕。青山不语,唯有苍松低吟,似敛容致哀。

    于旁观者而言,他们就像站在漫漫长夜的最末尾向着过往张望,却只能隐隐约约看清路的尽头飞速模糊消失的影子,带着些许无可奈何。让人不由想问一声,仇陵此生究竟留下了什么?等到熟知他生平的人去世以后,也就只剩下众人口耳相传中被抬上神坛的一出戏罢了。

    目睹了整场祭祀大典的若昭和世默在冬夜中沉默着。这场祭典,从敬神祭祖到吸纳新人,再到唱跳歌舞,杂糅了太多太多的东西,让他们对于天师道的认识深了几分,也让他们某种不安的情绪又加深了几分。

    他们俩心照不宣的沉默,让孙望之有些不太习惯,他试探性地问道:

    “两位殿下,这个……祭典已经结束,天色不早了,要不两位殿下早点歇息?”

    若昭置若罔闻,她转而对孙望之道:

    “你刚刚是不是问,为何朝廷会将天师道之流称作异教?”

    “呃啊……是啊。”孙望之不知为何长公主过了这么久,突然想起这个令人尴尬的问题。

    “先从上香说起吧。道者上香,均主用清香,诸如沉水香、白茅香,以及……刚刚烧的紫降香等等,用以传达对神仙、先人的尊敬与虔诚之意。三炷香代表三清,即玉清、上清、太清,亦代表天、地、人。所以,归根到底,上香讲究一个‘清’字,清心方能无旁骛。可你看刚刚……”

    若昭想到刚刚那只停留在自己鼻尖的手,心湖微微一荡,语气也稍有凝滞。

    在这凝滞的片刻,李世默才回过神来。一想到掷香木于香炉烧得若昭喘不过气来,他心下就有些不悦,便顺着若昭的话道:“哪有将大量紫降木投入香炉中的?不是异教是什么?”

    “似乎……这种仪式是为了祭祖?”大约是想到在他心里埋得最深的一些片段,孙望之难得脸上出现一丝凝重的气息,他眯了眯眼,两颊也随之轻颤。好在他游走混迹在剑南道节度使和天师道之间多年,就算是顷刻间泄露的情绪,他也能轻轻一带而过。

    “给祖先烧些纸钱不是很常见么?此次祭典,毕竟还要祭祀天师道的先祖仇陵。仇陵既是天师,烧纸钱难免庸俗了些,便直接点燃香木,让香气直冲云天,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若昭轻轻摇了摇头,“不仅仅是仪式程序不对。世默,你是跟着皇兄去过太清宫祭祀的,对吗?”

    李世默颔首。

    太清宫祭祀,始于盛世玄宗时期,实为以中央朝廷的身份出面祭祀老子。玄宗崇道,不仅亲注《道德经》刻石于经幢之上,颁之两京及天下诸州,而且给李唐本就追尊为玄元皇帝的老子一次又一次上尊号。至天宝十二年,甚至将太上老君尊称为“大圣祖高上大道金阙玄元天皇大帝”。

    “我陇西李氏,武可祖述秦将李信,北逐燕丹,汉时李广,威震匈奴;文之远系,起自柱下。故自高祖以来,虽设明经以科考,而亦重道教。凡国忌日,两京定大观、寺各二散斋,诸道士、女道士及僧尼,皆集于斋所,京文武五品以上与清官七品已上皆集。外州亦各定一观一寺以散斋,州、县官行香。设斋者八十有一州,谓四辅、五府、六雄、十望及各道诸上州。

    “而太清宫祭祀,天宝年间之后,凡欲郊祀,必先朝太清宫,次日飨太庙,又次日祀南郊。此乃国之大祀,祭典仪程皆有明文典章制度可考,为我李唐皇室所专有。而天师道妄图自行道教祭礼,私设教阶,难道不是代我李唐皇室所为?欲与我李唐皇室争正统?”

    若昭难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重话,大抵是费了不少力气,她靠在轮椅上稍稍喘了口气,复而又把自己的身体勉强撑起来。就着祭场上的灯火,大约是大动肝火的原因,李世默瞥见她唇色发白,刚想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却被若昭打断了。

    “此外,天师道后人假托仇陵注《道德经》,是为《老子想尔注》。可是早在开元二十年,玄宗已经御注《道德经》,刻以经幢,颁之天下诸州。我且问你,巴蜀天师道的人习《道德经》,是依据玄宗御注,还是依据仇陵的《老子想尔注》?”

    这个问题吓得孙望之浑身一抖。

    仿佛故意往孙望之心上扎刀子一般,若昭一语定论——

    “为何称之为异教?与长安争正统就是异教。

    “虽然早在二十年前,当初仇陵建立天师道并无此意,而是张怀恩为挣军功恶意栽赃所为。正因为历代帝王皆忌讳此事,所以他这一异教之说才能让先帝下旨诛杀。二十年过去了,如今的天师道还能说绝无此心吗?利用巴蜀巫傩之传统神话先祖,借道教之学说构建仪式,以儒家之经义相合人伦,甚至苦心孤诣地整合民间信仰,统一天师道的人,还能说绝无与长安争正统的心思吗?”

    这话说得很重,李世默很快意识到其中的关节所在。可反过来想,他们现在岂不是正在贼船之上?

    似乎是察觉到李世默心头的那一丝疑虑,她出言解释道:

    “然而,天下百姓之重,重于一姓之王朝。目前巴蜀剑南道上下,首患依旧是鱼肉百姓的公孙枭父子。所以,我们愿意与天师道合作,为巴蜀数百万黎民苍生谋一条出路。但此事之后,巴蜀局势归于正轨,归于朝廷统辖,新任剑南道节度使愿行德政,百姓安居乐业。如果天师道执意不肯放弃手中的武装,不肯放弃这套与朝廷争正统的学说,就不再是替天行道的侠义之士。于朝廷而言,这就是乱民。”

    若昭长叹一口气。

    “望之,有些问题那些信众不明白,你不能不明白啊……”

    孙望之眉心跳了跳,这是李若昭第一次叫出了“望之”这两个字,他知道,这不是叫他孙望之的名字,而是在叫他杜宇的表字。

    杜宇,字望之。虽然他有意隐瞒自己的表字,但是长公主想查,不难。

    因此,他知道若昭最后一番话的对象,不是如今的孙望之,而是征南将军杜宇。他的真实身份,毕竟是朝廷命官,是朝廷吏籍在册的征南将军。本来为了那个多年来耗尽心血的局,他不信天不信命,不知道多少次兵行险招又绝处逢生。至于勾结天师道,他连钦差都敢截杀,还怕此事?

    可他的身份过早地在长公主面前暴露了,这是他一开始从未想到的。虽然她口口声声说替他瞒过了宣王,但谁料宣王什么时候会知道他的身份?长公主与宣王同为李唐皇室人,有些敏感的问题他未曾意识到,不等于他们两人不清楚。比如此时此刻,作为李唐皇室人而且生性敏锐的长公主就明明白白地在提醒他,提醒杜宇——

    你是朝廷命官,就算从属于剑南道节度使府,这种原则性的错误,是污点,更是死穴。

    念及此,他突然背后一阵冷汗。

    若昭背后也是一阵冷汗。

    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外界传得风风雨雨面目全非的天师道。她原本以为,古来小农起事,所为无非是土地,能说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已是天大的口号。但天师道却完全不同,前者所为利,利不合则土崩瓦解;后者则是建立了一套坚实的信仰,上承天意,受命老君。

    而天人之事,原本当由天子为之,他们所为,僭越至极。

    虽然从这个仪典反映出来的东西,确实不伦不类,但就是这个不伦不类的东西,却能最大程度戳中更多百姓的心意:追求父慈子孝家庭亲爱者有之,追求羽化登仙成仙人之乐者有之,追求现世安和美满者有之。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想出这些东西,如此有根据有计划地利用祖先崇拜、经典仪式以强化天授之命,重新整合天师道及民间信仰,他们真的会仅仅止步于统一北天师道吗?他们会想占据整个巴蜀,与长安对峙,甚至攻占长安吗?

    还有,这些都是所谓的“天师”,那个据说叫“义祥”的人做的吗?

    他是谁?

    或者说“天师”是一个团体,“义祥”只是一个模糊外人的幌子?

    若昭脑子里很乱。

第七章 异教:眼底繁花

    若昭这一夜睡得相当不安稳。虽然她一遍一遍告诉自己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天师道的人未必像她想的这般复杂。可是祭典明明白白摆在那里,她想忽视都做不到。

    大约是心事太重的原因,若昭第二天醒来时背后汗津津的一片,发梢处还带着点点湿气。她挣扎着翻了个身,刚好望见窗边站着一个挺拔清雅的背影。

    “世默?”

    窗边的人闻言转身,他正在窗台边专心侍弄着熏香。这是若昭从长安带来的“桃花醉”,也是她最常用来安枕的香料。

    李世默将香粉添入香炉中,回过头来对若昭温温一笑:

    “你醒了?”

    毕竟入女子闺房不妥,为了让她安心,李世默解释道:

    “昨夜回去的时候感觉你心神不宁,担心你睡得不太安稳,便和风吟说晚上有事便来叫我一声。你别担心,昨晚风吟也在,只是刚刚出去准备药了。”

    李世默声音很轻,带着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温柔,就像深冬里的一点点绿芽,在冰雪覆盖下偷偷伸出一瓣绒毛还未褪去的叶子,小心翼翼躲在湿润的泥土和白雪之间。

    只是他自己都未注意到呵,此刻与她说话时,称呼都变成了“你我”。

    但是若昭注意到了,李世默这样的称呼让她有些不安,这种称呼太近了,近得让她心慌。可这异样的感觉也是小心翼翼的,算什么呢?连筷子都夹不起来的那种。

    她张了张嘴,喉间只是轻声溢出了一声:

    “哦。”

    李世默侍弄好放在窗台的安神香之后,便携了块汗巾走到若昭的塌边席地而坐,目光刚好和躺在榻上的若昭一般平齐。这动作实在是太流畅,流畅到若昭还来不及制止,他便抱膝坐在了地上。

    “可还是在为天师道的事情忧心?”

    “嗯……”

    若昭自小双腿残疾,在轮椅呆了二十年。因为坐在轮椅上总是矮上他人一截,加上她本来个子就小小的,二十年来与人打交道从来都是仰望的姿势。如今有人愿意坐在地上听她说话,目光相平,让她的心一下子又慌又乱。

    更何况,那人还是她放在心尖尖上快十二年的人。

    他抱膝的模样,有着少年般的清新和惬意,让她一瞬间想到了只能在梦中,甚至连梦中都不敢回去的少年时代。

    落满桃花的少年时代。

    她只有一个下午便结束了的少年时代。

    她慌乱地制止住他。

    “世默你别坐地上,冬天地上凉。”

    李世默固执地摇摇头,“之前与你说话,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如今发现了,这样最好。”

    他想,彼时与她谈天说地,她只能坐在轮椅上,他站着俯视她,不好。

    而现在,他很想看看,当他与她一般高时,她眼中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

    若昭心里叹气——

    他,真的是很固执,让她心里欢喜得冒泡的固执。

    翻过这一页不谈,若昭强行把话题拉回到天师道上。

    “不瞒你说,我确实放心不下天师道,统一的组织,共同的信仰,而且手上有军队有战力,不是好对付的。”

    这个问题,昨晚李世默想到的时候也有些隐隐的不安,以至于他昨晚辗转反侧未曾安眠。加上正好风吟来找他说长公主晚上睡梦中一直在冒冷汗,他便一夜未合眼地守在她房中,既是看着她,也是想想关于天师道的事情。

    但他不想说出他的不安,不想让她的忧虑再重上一份,她心里背负的东西已然不少,何必还要平添她的苦恼?再怎么说天师道只是隐患,等到他有足够的实力,总归是能解决的。

    李世默坐在地上垂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缓:

    “如今天师道尚未做出出格之举,你这样费心劳命,太累了。”

    说罢,他突然想起来随手携来的汗巾,便扭过身轻轻拭去她额头上的冷汗。

    汗巾滑过她脸上细腻的肌肤,他感觉她光洁的额头有点凉。还好还好,昨天看了一晚上的祭典,万幸她没有着凉发热。

    “别……”

    若昭显然没想到他突然会有此举动,吓得一抖,只能死死揪住被子让自己看起来脸色无异。

    片刻之间,李世默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干了什么。

    不能啊,有些事,他就算心里再如何关切,也决计不能有丝毫的表露。

    因为,这些举动,逾了规矩。

    他慌乱地收回手。

    “我……你流了这么多汗,我叫风吟来给你换衣服。”

    李世默真恨自己啊,每次面对这种情况,只能逃。

    不是因为懦弱,而偏偏正是因为他想清楚了自己的心意,也看清楚了他们的处境——只有逃避,才是最好的办法,唯一的办法。

    李世默深深地吸了一口屋外湿寒的空气,让自己脑子清醒过来。等到风吟给若昭重新换了衣服之后,他复才进去坐回先前的地上。

    “关于天师道这个隐患,我已经有一个初步的想法,大概还需要找一次杜宇,也就是孙望之。”

    若昭单刀直入谈正事——就连选择逃避这件事,两人都似乎心有灵犀。

    反正是逃避,李世默也顺着逃下去。

    “好,我信你。”

    “只是……因为这一次要和他杜宇那个身份谈,而他尚且不知殿下您已经知道他的身份。所以这次,还得请殿下回避。”

    当若昭明明白白开始称呼李世默为“殿下”时,他便很默契地清楚这个时候他们应该以一种怎样的关系相处。

    风波庄庄主与宣王,谋士与主君。

    在这层关系下他们能聊的内容就只有天下大事,确实是个令人怅然的关系。

    看到李世默许久不语,若昭又解释了一下:

    “这件事我并没有多大把握,而且暂时不方便让杜宇知道殿下您已经知晓他的身份。所以得请您回避,殿下你……应该不介意吧?”

    李世默当然知道她在跟他解释什么。作为谋士,她没有告诉主君计划而擅自下一步的行动,非常不妥。所以她问他,他介意吗?

    他介意。

    想到她要和一个男人独处一室谈事情,他当然介意。

    可这话要他怎么说?

    李世默敛容。

    “你谈吧,我不介意。”

第七章 异教:棋里玄机

    孙望之觉得很头疼。

    他真的是怕了和长公主打交道。如果她是敌人吧,他倒是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专心置对方于死地。战场上,节度使府中,沉沉浮浮近十年,除了最后的那个人,谁敢和他作对,他前前后后明里暗里玩死的,只怕数都数不清。

    如果她是朋友,他也不是没有能容人的肚量。他一旦重用相信的人,自然会毫无芥蒂地倾心相待。剑南道东北六州,剑绵梓遂普简,没有点诚心和手腕,怎么能在这公孙父子暴政,天师道肆虐的巴蜀乱局下,被他治理的服服帖帖?甚至他亲入汉州天师道谋划大局,把他东北六州的家底丢给手下打理,也能放心得下来。

    唯有这长公主,他是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是他需要拉拢合作的对象,也是他必须警惕的对手,如果只有这层关系他也不是应付不来。关键是这女人的洞察力和手段,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让他无从判断轮椅上的她到底知道多少。而一旦等到她出手的时候,只怕会打得他措手不及。

    可是在他的计划中,宣王入蜀是他最后一步棋,一步最艰难,最关键的的棋。十年布局,决不能功亏一篑,所以他不能心虚,更不能退缩。

    他硬着头皮进了长公主的房间。

    “你收敛一下在宣王面前的嘻嘻哈哈,我要找的人是征南将军杜宇。”

    若昭斜倚在榻上,一句废话都没多说,单刀直入。

    孙望之双眼茫然地搔搔脑袋,一副完全不知道长公主所说何事的表情。他趁此环顾了一下四周——果然只有她一人,也没有屏风之类的东西,应该不会隔墙有耳。

    得到这个结论之后,他也不再继续演下去,找了个凳子坐下。浓密的胡子和眉毛中,一双细长的眼睛透出清明的光。

    “何事?”

    “关河。”杜宇的问话简单,若昭的回答也简单,“过去这么多天了,还不打算给我和宣王殿下一个交代吗?”

    “不是我!”

    在听到关河这个名字后,杜宇刚刚高筑起的端庄姿态顷刻间崩塌。他从屁股还没坐热的凳子上一跃而起,眉头一蹙,刚刚还促狭的眼睛瞪得老大,嘴角的胡须跟着脸部肌肉的抽搐微颤。

    演得很好,情绪表达实在流畅,把被冤枉之后的不可思议,尤其是经过多日相处,还不被人信任的那种委屈的神情拿捏得恰到好处。眼睛一瞪后闪过的泫然欲泣设计得尤为巧妙,一种屡次被误会于是放弃争辩的失望自然而然就凸显出来。

    若昭在心里默默点评。她欣赏杜宇演戏良久,才慢条斯理接着道:

    “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在这个问题上我想我们并没有什么分歧。”

    “那我们没什么好聊的,长公主告辞。”

    听到此言,反正已经起身的杜宇愤然转身离去。

    在谈判中,“走”是一个极有技术含量的动作。走的根本目的是回来,但是,哪一方先出言,如何挽留对方,或者怎么找个台阶让自己留下来,都是一门大学问。

    若昭九岁被丢到云山,少年时背着宫里四处游历,见过民间街头巷尾的讨价还价。一个要抬价一个要压价,一言不合买家扬言要走,她觉得分外有趣,甚至坐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看了一整天。可看透之后便觉得索然无味——

    所谓“走”,无非是以一个过激的动作互相试探对方的底线。在这场博弈中,谁先被人摸清楚底线,谁便落了下风。

    同理,她和杜宇的谈判其实和市井间的讨价还价没有任何区别,虽然两人互有所求,但她估摸着,杜宇手中应该有一局大棋,而她和世默,正巧踩在这局棋的七寸之上。不然他不会勾结天师道,去行这谋害钦差又亲入天师道大本营的险招。

    既然如此,她自然有恃无恐道:

    “嗯,慢走不送。”

    这句话就像点燃了某个蓄势待发的火药桶,杜宇攥紧的拳头生生捏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冷静!杜宇你一定要冷静!你是有求于她的人,不能输了气势,更不能自乱阵脚。

    杜宇转身又坐回到那个椅子上,刚刚的委屈和暴怒顷刻间荡然无存。他也慵懒地斜倚在桌边,甚至抿嘴,故作以逸待劳的姿态笑了笑:

    “我想长公主突然把宣王殿下支开,不是来和本将谈一个毫无进展的分歧吧?”

    若昭点头,这个谈判水平可以,值得一谈。

    于是,她也不再纠缠着关河这个问题不放,从善如流过渡到下一个问题:

    “现任天师道天师义祥是谁?”

    杜宇显然没想到长公主会突然问起此人,迟滞片刻确认他没有听错之后才回答道:

    “我不知道。”

    这个回答让若昭稍稍有些愠怒,但她只是皱皱眉头,很快将这种情绪掩盖下去——谈判中切忌代入情绪,尤其忌讳暴露自己的真实情绪。

    “我没有心思和你在这个问题上打哈哈,昨晚我的一番话你也听明白了。杜望之,你勾结天师道的行为非常危险,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我是在救你。”

    昨晚长公主的一番话杜宇当然听明白了,依据天师道现在的发展趋势,他们正在通过祭祀、经义等等一系列手段,和李唐皇室争夺某种涉及天人关系上的正统性。当然,他也可以自欺欺人地认为长公主是杞人忧天,但,是否定为悖逆之事的决定权,从来不在他杜宇,而在长安李唐皇室。

    因此,在回答这个问题时,杜宇慎重了很多。

    “我也没有骗你,我确实没有见过天师。事实上,我和天师道所有的合作都是和天师的副手,也就是昨天你在祭坛上看到的三法师之一的高功商定的。”

    “你从来没有见过天师?”

    “确实,我和天师道的合作并非刚刚开始,但每次和他们的联系,都是由高功负责。我曾有心打听过,在天师道,几乎没有人真正见过天师。”

    若昭审视的目光在杜宇脸上逡巡良久,他这个神情,不像是在撒谎。

    “你当真从未见过天师?”

    “从未。”

    “不应该啊,此类小农起事,最忌讳为首者脱离群众。著名如陈涉吴广,自称王之后便江河日下。天师道的人都没见过他,他如何操控如此庞大的一个组织?”

    这套理论杜宇并不完全明白,但他也不得不承认长公主说的有道理,一个久不露面的人如何驭下?想他治理绵州,连给纳税大户表彰之事都必须亲力亲为,不然同兴客栈的老钱就不会认识他了。

    所以他顺着长公主的话,认真想了想这些年和天师道打交道的细节。

    “这个我真不知道,天师道的日常事务几乎全部由高功打理,关于天师我们就只知道‘义祥’这个名字罢了。但很奇怪的是,天师道上下发生了什么,他几乎都能知道,而且很快做出指示,由高功下达。大概他真的很信任高功吧。”

    “当真如此?”

    “嗯……其实长公主昨天也说过,天师道神话仇陵来加强信众的崇拜。义祥这个人,他可能也想通过神话自己的方式来让那些信众崇拜吧。可他不像仇陵那样有光辉事迹可以传颂,只能把自己变得很神秘以至让他人摸不清动向,毕竟神仙一样的人物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若昭垂下眸子点点头,这个道理说得通。

    但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如果她不了解天师这个人,就没有办法谋划预防之策。昨夜的天师道祭祀大典已经给她的心头敲响了警钟,她不愿意看到李唐朝廷治下还有一个如此有野心、有实力而且不受控制的组织。

    那么,就只有一个办法,一个她已经有了初步构想的办法……

    若昭目光落在杜宇脸上,一张贴满了浓密的胡子,快看不清他真容的脸上。

    “你治理剑南道东北六州确实很有一套。本宫从剑州绵州方向过来,百姓虽称不上人人富裕,但在这样乱局下安居乐业实属不易。尤其和汉州一比,一州之隔更是高下立判。”

    杜宇搓着手憨笑道:“长公主过奖过奖,都是在下应该的。”

    “那么……你愿意以治理东北六州之心对待整个剑南道数百万黎民百姓吗?”

    杜宇突然意识到什么,他不可思议地看向那个安然斜倚在榻上的女子,就算是谈到这样关乎数百万百姓命运,关乎巴蜀乃至天下格局的问题,她也依然从容淡静到保持着和刚刚一模一样的姿势,一动不动。

    不过,还未等他开口,若昭接着道:

    “如果你愿意,我们之间可以再达成一个交易。”

    她刚刚所有的问题——关河?不过是为了击破杜宇的心理防线,顺便试探一下他的底线。天师义祥?也不过是想看看杜宇和天师道的关系进展到哪一步。这些问题,锋芒毕露也好,虚与委蛇也好,都是她为了接下来要谈的交易埋下的伏笔。

    杜宇张了张嘴,不知道自己刚才脑中一鳞半爪的猜想是否正确。但此事实在干系重大,他不敢直言相问,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装傻。

    “我们不是已经达成交易了吗?我们借兵,长公主殿下和宣王殿下助我们推翻公孙枭……”

    “不,”若昭淡淡打断了他的顾左右而言他,“那是天师道和宣王的交易。我现在要说的——

    “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交易。”

第七章 异教:荒凉此生

    若昭和杜宇商谈许久才结束,他从若昭房中出来的时候,宣王李世默已经站在门口那株叶子有些灰绿的樟树下,负手等了许久。两人目光相接,李世默只是疏离地冲他点点头,连出于礼貌应付的笑都没有。

    以杜宇快成精了的察言观色的能力,他准确捕捉到,当宣王看到他从长公主房中出来的时候,心情不是很好。

    我的宣王殿下啊,您别以这样的目光看着我,我没把你家长公主怎么样,那位姑奶奶不把小的怎么样就不错了……

    两人点头擦肩的一瞬间,杜宇心里默默腹诽了一大堆。

    李世默自然不知道杜宇的内心戏,在他眼中,杜宇还是很好地保持了孙望之的形象:不拘小节、嬉皮笑脸、油嘴滑舌。

    不理他的,李世默径直进到若昭房中,倒了杯热茶,在若昭榻前一如既往熟练地席地而坐。

    大约是斜倚着聊天太久,若昭撑着脑袋的手有点酸。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软软地趴在枕头上,双臂环抱,脑袋刚好歪着睡在胳膊肘上。在他眼里,就像一只乖巧趴着的小猫。

    “和杜宇聊了这么久,累了吧?”

    累倒不是很累,毕竟这种算计筹谋的事她最擅长,也最能挑动她的神经。不过,说了这么多话有点渴就是了,杜宇也不知道给她倒个水。若昭偷偷想,在这种问题上,还是她家世默比较贴心。

    她探了个头,就着世默端来的茶杯,就像小猫喝水一样小口小口啜饮着。

    喝得差不多了,她又乖乖趴回去,“你也不问问我们聊得如何?”

    “我自然信你。”

    “那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这件事我确没有多大把握。”

    说罢,若昭沉默地趴在枕头上,和刚才的姿势一模一样,只是看起来闷闷的,像一只趴伏着的小猫咪耷拉着毛茸茸的耳朵,不知是在想心事还是在养神。

    李世默也沉默不语,他原本以为若昭要继续说她和杜宇究竟谈了什么,究竟有哪些风险,结果可能如何。没想到等了片刻,若昭竟然什么也没说。

    不是不信任她,他只是想顺着她的话安慰她,不管她和杜宇商量的事能不能成,他都会和她一起,风雨共担。

    似乎是察觉到李世默安静得有些不正常,若昭才意识到,作为谋士,有些事她不能瞒着她的主君。斟酌片刻,她组织着脑中零零碎碎的语言解释道:

    “在下刚刚和杜宇谈的事情,不太光彩,也上不了台面,更重要的是不一定能成。既然不是板上钉钉的事,拉殿下到这腌臜的局中,有损殿下的名声,脏了殿下的手,不太妥当。”

    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当她自称“在下”的时候,便是明明白白说她在做一个谋士该做的事。

    但李世默想,这腌臜事让她去做,不是一样会脏了她的手损了她的名声吗?凭什么自己在这里坐享其成,却要让她满手污浊冲锋陷阵?

    他不想让她这样!

    可是这句话他没办法说出来,李世默甚至闭上眼睛就能猜到,当他说出这番话时,若昭会说什么——

    “在下是谋士,本来就是替主君做这些腌臜事的,更何况在下的手本来就不干净啊……”

    理所当然到他都能猜出她说这话时的神情,让他无可奈何的神情。

    想到这里,李世默有些气短。

    更让他气短的是,趴在枕头上的若昭突然幽幽道:

    “世默,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女儿家会的吟诗作对、刺绣女红我更是都不会,我连最基本的下地走路都做不到。如果不让我替你去做这些腌臜事,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声音荒凉,一如他能望见的,她荒凉的人生。

    昭儿啊昭儿,你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他应该像她说的那样狠下心来,学会她教给他的一切权谋之术,在能够护好她的同时,让她去实现这些年她耗尽心血筹谋的事业。

    念及此,他逼着自己看起来无动于衷,声音都疏离了几分。

    “庄主误会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世默……静候这出好戏。”

    听到这句话,若昭把头埋进双臂环抱之间。她抿嘴笑了,眼角却止不住渗出泪。

    这样很好,真的很好。他们之间就应该这样:有君臣之义、有互相成就的利益,就是不能有——

    情。

    “咚咚咚”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随着木质敲击的是风吟清亮干净的嗓音:

    “小姐,益州那边虞让有要事回禀。”

    唉……还好不是虞让那个小崽子每次不敲门就进来,不然看到他们之间这般,总说不清。

    虞让每次闯进来跟炸烟花似的,完全是被当年若昭惯出来的。当初在云山,若昭处理风波庄事务一向讲求效率,各堂堂主有要事汇报不用敲门便可进来——要不是她自己身子寒弱吹不得冷风,她实在是连门都不会关,反正她在房中只会干两件事,要么喝药,要么在书案前处理各类信件文书。

    如今……似乎是有些不同。

    好在风吟在宫里呆过,这些规矩总还是有的。

    “你进来吧。”

    若昭从双臂环抱之间抬起头来,声音有点哑。坐在地上的李世默一偏头就能看见,她眼中还未褪去的泪光。

    她哭了……

    是不是他的冷漠伤到她的心了?

    他很想像之前那样,指腹划过她冰凉的脸颊,替她慢慢拭去眼角的泪。然后在她的耳边对她说:

    不怕,我在,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哪儿也不去……

    不过……

    “小姐,啊嗯……宣王殿下?”

    风吟显然是没想到李世默也在,更没有想到的是宣王殿下居然坐在地上,说到一半的话生生噎了片刻。

    李世默只得从容起身准备出门,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波澜不惊:

    “既然风姑娘找姑母有事,本王回避一下就是。”

    “啊不不不,”风吟赶紧摆手,又试探性地看向趴在榻上的若昭,“这事可能也和宣王殿下有关,是虞让说在益州好像看到阿澜姐的踪迹了……”

    “阿澜姐?”

    听到这三个字,若昭一下子打断了风吟的话,她也顾不得满脑子的杂念和酸痛的手,匆忙翻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风吟,刚刚收回去的眼泪顷刻间又溢了满眼。

    这是自她入蜀以来,除了知道李世默还活着以外最好的消息了。

    “虞让说他似乎是看到了阿澜姐,不过他也不太确定,说很像阿澜姐,但好像又不是,具体的他打算让血魄把人送过来给小姐看看。”

    说到虞让发现雪澜,若昭最先想到的是孙望之。因为几天前她和李世默刚刚向孙望之施压,逼着他交出关河。据他们的分析,孙望之此刻应该正在头疼如何把关河不动声色“送到”他们面前,还能不被他们发现孙望之和剑门关伏击之间的关联。

    先向他们透露雪澜的踪迹,再让他们透过雪澜的踪迹自己找到关河,而且故意让雪澜在益州被发现,更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剑门关伏击的祸水引向公孙枭。这像是孙望之能想出来的办法,也正好印证他嫁祸公孙枭的打算。

    但不管是不是和孙望之有关,发现雪澜的踪迹至少说明她还活着,进而追查剑门关截杀的始末缘由也就有了线索。若昭不敢不上心,将眼泪如数咽回去之后便下令让血魄把人先送过来再行商议。

    于是五天后,血魄带着一个女子到了李若昭和李世默的面前。

    其实人倒是早就送到了,但是依血魄说,这女子有些奇怪,所以是直接打晕了捆过来的,等她苏醒还用了两天的时间。

    虽然人被送过来的时候脸上有不少打斗和摩擦的伤痕,额头处还有一块硕大的淤青,发辫有些散乱,一绺一绺垂下来黏在汗津津的脸上。若昭顺着垂落的发丝望去,她看到了和雪澜一模一样的轮廓,一模一样的眉眼,甚至这女子和雪澜一样的习惯穿着水蓝色的衣裙。

    风吟看到许久未见面的阿澜姐,她也顾不得什么礼仪,正想冲上去和那个女子抱个满怀。

    没想到那女子皱着眉头侧了侧身,躲过了飞奔而来的风吟。她警惕地打量许久屋中主位坐着的两个人,又用余光不动声色看了看身后的随时准备制住她的红衣女子,似乎是在权衡什么。

    末了,她僵硬地道:

    “阿澜姐是谁?”

第八章 秘门:紫岩山中

    汉州北部紫岩山,即《汉志》中所云“绵水所出”之地,元和名臣李吉甫撰《元和郡县图志》载紫岩山位于汉州绵竹县西北三十里。此山自西北向东南倾斜,山势连绵,层峦叠翠,因终年植被覆盖而幽深神秘。无怪王勃曾在《益州绵竹县武都山净慧寺碑》中有言:“盘基跨险,列嶂凭霄。日月之所窜伏,烟霞之所枕倚。”

    冬日的紫岩山空气有些湿凉,大约是前些日子下过雨的原因,马蹄踏过棕黄的山间小道留下一个又一个圆而浅的泥坑。小道两边,樟柏楠榉,延伸成碧绿的屏障。极目远望,更远的山尖之处还有灰蒙蒙的寒松,只是一茬一茬地淹没在终年不散的云翳中

    曲折的山路上,一个黑衣男子带着一个灰白粗布衣的女子,在泥泞的小道上马不停蹄地穿行。

    时至傍晚,天空中又飘起了点点的小雨。冬日的雨格外的沁凉,带着巴蜀之地特有的烟瘴之气,润湿了沿路山矾树墨绿的叶子,也润湿了两人的衣襟。

    雨越下越大,行路不便,黑衣人带着女子在山间找了个溶洞躲进去。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你不愿和我说话便罢了。只是衣服还是要多披一件,不然自己病了难受。”

    那女子一进山洞便蹲在角落里,警惕地和黑衣人远远隔开。听到黑衣人好心的话,她也只是紧紧抱住自己被雨淋湿的粗布衣,连同膝盖一起紧紧抱住。头上的雨水将她的头发浸得有些黏重,贴在头皮上一绺一绺的。

    这些天,他们之间的相处实在称奇。几天前,这黑衣男人就像分外笃定什么一般,把她从饥寒交迫的逃亡中救下。当时的她,因为已经不吃不喝不睡在山路上逃了将近三天,根本没有力气反抗这个腰上还背着长剑的黑衣人,只能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地被他直挺挺扛上了马。在山林间穿行数日,她看他亲力亲为找野果,从山沟沟里挖出一窝野兔剥皮洗净烤熟,但凡有什么能吃的,都先送到她面前。

    想到终究是面前这个长得有些凶神恶煞的黑衣男人救了自己,女子抬起那双白多黑少,因为紧张而有些慌乱的眸子,一双看起来细皮嫩肉的手绞在一起。大约还是害怕的原因,她的头深深埋在膝上,手指也不由地搓着膝盖上的粗麻布,说出了她这些天的第一句话:

    “我想……你可能认错人了。”

    那男子凄恻地笑了笑。他脱下刚刚为他们俩遮风挡雨的黑色斗篷,放在用枯树枝和杂草生起的火上烤干。感觉手中的斗篷有些热气了,他走过去不由分说裹在她身上。

    “你可以不原谅我,但你一定不能不记得我。”

    他蹲下来,原本凌厉的眯缝眼变得尽可能温柔。那双清澈又执着的眼中倒影着瑟缩的她,仿佛蓄着一层层的泪光。可那泪光也是朦朦胧胧的,很快被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淹没。

    看得这女子心都软下来——她想,他当真是在找一个对他很重要的人吧。

    “雪晴,求求你不要这样对我……”

    听到这句话,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的女子浑身一僵,她顾不得刚刚因紧张而生的瑟瑟发抖,从两膝间抬起头来,又急又快地脱口而出,话说到一半,觉得实在不可思议而犹疑:

    “你找的人是……雪晴?”

    黑衣人还为来得及答话,女子下一个问题接连逼问过来:

    “很像我?”

    “你不是……”

    “雪晴姓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说话的缘故,还未等黑衣人把话说完,女子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炮轰而至。

    黑衣人当然知道雪晴姓什么,她姓西陵,一个古老到据说追溯至黄帝之妻嫘祖的姓氏。但是,这个姓氏在巴蜀大地上过于特殊,与嫘祖无关,而是二十年前已经消失了的巴蜀一大门派——秘门的嫡传姓氏。

    这是属于她的秘密,黑衣人正在思忖着怎么回答这个长得酷似她又不是她的女子时,对面的人紧接着问道:

    “她是不是姓西陵?”

    对上女子又认真又焦急的眼神,黑衣人在心里起起伏伏片刻之后,还是迟疑地点点头。

    “我是她同胞姐姐,西陵雪霁。”

    一路上脸色几乎未曾有过变化的黑衣人跌坐到地上,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那个和他梦中人一模一样的脸——太像,真的太像,也只有在细看之下才能辨别出来,面前这个人的容貌整体要温和一些,眉眼不似她一般飞扬跳脱,带着些许低眉顺目的谦恭,进而最终确认了眼前人不是那个朝思暮想的她。

    “不……不可能,她说过,她是个孤儿,怎么可能还有一个同胞姐姐在世?”

    雪霁大概明白这些天的误会是怎么回事了。面前这个黑衣人,应该不是说谎来故意接近她的。因为雪晴与她在二十年前,哦不,现在已经二十一年前了,她和家人北上长安时已经失踪,知道她有一个同胞妹妹的,估计也就只有她在宫里已故的旧主,义宁长公主李若昕的亲生母亲杜嫔娘娘。在世的,也就只有自己之前对她家殿下熙宁长公主李若昭提起过一嘴,也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

    这个黑衣人既知道雪晴,又确认雪晴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只怕是真的认识自己的妹妹雪晴,并且爱慕她已久,一直在寻找她的踪迹。不巧在汉州遇到了刚刚逃出生天的自己,便误以为她就是失散了整整二十一年的同胞妹妹雪晴。

    既然如此,雪霁,也就是雪澜,很快恢复了她跟着风波庄庄主处理事务的游刃有余,从容不迫问道:

    “你带着我也有几天了,应该已经确认过我这张脸,不是易容来的,对吧?”

    确实,他自从认识雪晴之后,方知世上真有这神乎其技的易容术。几日前救下这酷似雪晴的女子时,为了确认此人没有用易容术,夜间他偷偷检查过她的脸,确实是真容。

    黑衣人点点头。

    “我天生长得和雪晴一模一样,又知道西陵这样的姓氏。而且我还知道,西陵氏,是二十年前已经消失了的秘门的嫡传姓氏。难道还不能说明我是谁吗?”

    此言不差,黑衣人顺着她的话继续点头。

    既然已经获得他的信任,雪澜现在迫切地需要知道关于她妹妹的一切消息,已经失散了二十一年的消息。

    “雪晴她……真的还活着?”

    “你不知道?”

    “我……二十一年前就北上长安,和她失散了。我一直以为她不在了……”

    “对不起。”黑衣人这一路上板着脸惯了,却在提到雪晴的时候,眼中竟然难得闪过一丝羞赧,紧接着便是自责,深深的自责。男儿有泪不轻弹,再多的痛苦,也只能一抿嘴就咽了下去。

    “我把她弄丢了。”

    雪澜看着这个大概?或许?可能?是她妹夫的人,这神情应该是装不来的,更何况这些天黑衣人一直把自己当成她妹妹,无微不至的照顾也不是假的。她这个做长姐的人,总该做些缺失了二十一年的职责,鼓励一下这个垂头丧气的妹夫。

    “只要她还活着就好办,等明日雨停了,我们一起出发,无论如何都要把她找到。”

    听到这句话,黑衣人又像想到什么一般,他咬着牙面容纠结痛苦地摇摇头。

    “不是,我不仅要找到雪晴,我还要在巴蜀找一个人。”

    “谁?”

    此事是上峰交给他的绝密任务,本不应该告诉任何人。但这些时日,他的足迹几乎踏遍了剑南道东北各州,都毫无进展,于是只得一路向西向南往益州方向追去。没想到在汉州遇到了他心尖上那个人的姐姐。

    见他还在迟疑,雪澜又循循善诱道:

    “我是雪晴的同胞姐姐,我还想通过你知晓雪晴这二十年的情况,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会害你,更没有能力害你。于情于理,你都应该相信我。”

    黑衣人盘算着她这番话,确实,既然是雪晴的同胞姐姐,她应该不会是敌人。再加上他实在是走投无路,多寻求一个人的帮助总归是不错的。念及此,他解释道:

    “你知道两个月前入蜀的朝廷钦差,大唐三皇子宣王殿下吗?”

    “啊?”

第八章 秘门:雪晴云淡日光寒

    看到雪澜愣在那里许久,黑衣人以为她是寻常江湖中人,不知道朝廷钦差之类的事,便尽量用简单的语言解释了一下:

    “就是去年腊月初,朝廷派三皇子宣王殿下为剑南道黜陟使,巡查整个巴蜀之地。结果,宣王在剑州金牛道上遇袭,至今下落不明。”

    雪澜当然知道此事,因为作为风波庄雪霁身份的她,本来就是此事的亲历者。

    可是她没有想到,这个刚认的亲妹夫,居然还和此事有牵扯?

    他和剑门关伏击之间是什么关系?

    雪澜迅速恢复了这些年跟着李若昭训练出来的谨慎敏锐,她警惕地把面前的黑衣人从头到尾扫视了一遍。

    “你是什么人?”

    “我……”黑衣人自忖自己身份复杂,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楚,但既然眼前人是她的姐姐,那也是自己的长姐。长姐相问,他什么都不说也于理不通,只得模模糊糊解释道:

    “长姐可以叫我孤鸾,不是我不愿向长姐和盘托出,只是此事实在……很危险,孤鸾是也身不由己。长姐只需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雪晴,也只有找到入蜀的宣王,我们才能见到——她。”

    如果李若昭在这里,她便能知道眼前这个黑衣人就是萧岄的师兄,那个听命于王朝贵,曾经在长安明目张胆地刺杀了前吏部尚书郑光弼的杀手孤鸾。

    可是,孤鸾谋刺一事事发突然,风波庄中只有若昭和月汐知晓,此外就是当时在场的萧家兄妹。饶是贴身伺候的阿澜姐对中间的细节也不清楚,就更不知道行刺之人是谁了。

    但以雪澜细密的心思,孤鸾模棱两可的解释并不能打消她的疑虑,她又不死心地问道:

    “连你听命于谁这件事也不能多说吗?”

    孤鸾无奈地摇摇头,大抵是他自己也觉得这般解释过于搪塞了些,便多说了两句:

    “几天前我把长姐……强行带在身边,那是因为我以为长姐是雪晴,本来打算不再管宣王之事,带着她逃离私奔的。现在发现不是,所以……只能先找到宣王,才能见到她。”

    孤鸾说得委婉,可雪澜一听就明白了——

    “雪晴是人质?”

    这话不好听,但孤鸾否认不了,只是颤抖着,嘴唇一开一阖,轻轻应了声:

    “是……”

    雪澜把刚刚孤鸾裹在她身上的斗篷狠狠扔在地上,不管自己又冷又饿,她愤然起身,一手重重捶在山洞的石壁上,连冰凉潮湿的石壁都发出了“咚”的闷闷一声。

    “你既然在乎她,怎么能……怎么能让她落到别人手里啊?”

    听到这句话,孤鸾跪在地上,刚刚紧绷的眼泪再也咽不下去。他捂住脸,眼泪顺着指缝间就像止不住的山泉。

    “我知道错了,可是我没有办法啊,我和她,都没有办法啊……”

    昔年秦岭剑宗第一剑,太白山巅,高寒苍凉,此剑一出,谁与争锋。在众师弟师侄艳羡的目光下长大,二十五岁时除师父以外再无敌手,就连师父都说,他是秦岭剑宗数百年以来天赋罕见的奇才,必将光耀武林的奇才。

    他曾经一度以为,他的人生,就像太白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能反射高岭纯净无瑕的日光。他注定以绝世的剑法傲视群雄,将师父手中的剑宗发扬光大。而他的名字,也会随着秦岭剑宗的称号,彪炳江湖。

    直到二十五岁那年,遇见了……她。

    雪晴,雪晴云淡日光寒,就连固守千年的太白山积雪,也终有融化的一天。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他借由雪晴,看清了这人世诸多的生离死别、痴缠爱恨,看清了这人世对弱者狰狞的面孔和嚣张的爪牙。活在与世隔绝秦岭之巅的他终于明白——这世间,或为权为钱,或靠智靠利,原来好好活着,在那么多人眼中竟是遥不可及的幻梦,原来手中的剑如此无用,救不了自己,更救不了她。

    从此之后,他一步错步步错,他成了剑宗的叛徒,成了他最敬爱师父的心病,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权奸王朝贵门下走狗。他那璀璨惊世的人生啊,终于在这云缭雾罩的巴蜀瘴林,在这密树丛生的湿寒山麓,走到了进退不得,生死由命的死地。

    看到孤鸾哭了,刚刚还愤愤不平的雪澜也叹了口气。历世二十六年,从巴蜀民间到长安朝廷,从荐福寺明目张胆血流成河的杀戮,到宫廷中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的中伤,她见过了太多的身不由己,人人皆有难言之隐,皆有不为人说的心伤,她又何必逼着别人说出来呢?

    “好吧,我答应和你一起找宣王。”看到孤鸾说了这么多,她自己再藏着掖着也不太合适,便点到为止道,“实不相瞒,我也有不得不找到宣王殿下的理由,只是其间缘由复杂,到合适的机会我会告诉你的。”

    “长姐你也要……”

    雪澜看着山洞外还在淅淅沥沥的雨,一岭之隔,巴蜀与关中的气候截然不同,在关中干燥的空气下生活了二十一年,她都快忘了故乡巴蜀这终年见不到太阳的天,这永远晦暗阴翳的天。

    她点点头道:“是,我也有必须要去做的事,也有不得不隐瞒你的理由,相信你也是这样的。既然你是我妹夫,我们又有找到宣王和雪晴的共同目的,达成暂时的合作应该不成问题吧?”

    都说仆人随主,雪澜跟着若昭这么多年,若昭那套游说谈判的技巧不说十中大半,少说也学了个三四分,应付孤鸾这种只修武术,其余一窍不知的剑客还算游刃有余。孤鸾注视着雪澜的背影,想到那个和眼前一模一样的人——虽说是同胞姐妹,两人二十一年来成长环境截然不同,这样的成熟稳重,和当街一霸的雪晴当真是截然不同。

    因为想到那个还在等他的人,孤鸾很快擦干了眼泪起身。

    “好,我已经查遍了剑南道东北,都未曾发现宣王的踪迹。长姐这边知道多少,还请长姐赐教。”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3826/ 第一时间欣赏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 作者:荆玉楚瑧所写的《乱世桃花逆水流》为转载作品,乱世桃花逆水流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乱世桃花逆水流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乱世桃花逆水流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乱世桃花逆水流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乱世桃花逆水流介绍:
东唐明宗康和年间,当今圣上的异母弟洛王爷因叛乱被处死。据说,洛王爷被处死还牵涉一桩秘闻,因他长得酷似先帝的姑母,承宣熙宁大长公主。
先帝的亲儿子长得像先帝的姑母?这本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流言在洛阳城中一度甚嚣尘上,无奈如今洛阳城中极少有人见过故去多年的大长公主。这流言,最后也就变成了茶余饭后的一点笑料和谈资。
“大长公主长得很美吗?”
那些跟随着先帝成祖皇帝打天下的老臣纷纷摇头。
“那为什么提起大长公主,大人们都是这副神情?”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突然遥想起那个静如深水的背影,棋子落盘有万千星河般璀璨,风云异动在她眼里不过只手翻覆,金戈铁马,也难抵窥伺人心的一声轻笑。
他讳莫如深,又欲语还休地流下一滴眼泪。
PS:男女主姑侄关系,严格遵循“发乎情,止乎礼”的原则,因此谈情说爱的部分很少,见谅。乱世桃花逆水流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乱世桃花逆水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