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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荆玉楚瑧     乱世桃花逆水流txt下载     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章 百花:云隐现身

    来者正是云隐公子萧岄,今日的她一身黛蓝色的紧身衣,头戴同色齐肩的短帷帽,帷帽下也是包巾覆面,连同脖子一齐遮住,背上双剑,足蹬长靴,英气逼人,干练非常。

    大约扮成男装的原因,萧岄在喉间系上了束声带,声音听起来比平时粗了不少。

    铠甲兵不知来者是谁,自觉地让出一条通道让她进来。

    陈瑜民审人审到一半,突然闯进来一个不露脸的剑客,他皱皱眉头问道:

    “敢问来者是哪位?”

    萧岄抬手回礼,“在下云隐。”

    云隐?云隐公子?

    刚刚还一片死寂的明月楼终于有了些议论声:

    “云隐公子是谁啊?”

    “这你都不知道,关中一带有名的大侠,打过山贼,修理过恶霸,救了不少人,就是没人见过他长什么样。”

    “没人见过长什么样,那怎么知道是这个云隐公子做的?”

    “被他救过的人说的呗,手持双剑,武功也好,被救的人为了感激他,都叫他一声‘云隐公子’。”

    ……

    议论声不少,不过估计没人能猜到,这个关中地区除暴安良的大侠,其实是相府的大小姐。

    这些议论声陈瑜民也零零碎碎听了些进去,对于这个云隐公子,他有所耳闻。在关中一带百姓口碑不错,有些被山贼所苦,官府又鞭长莫及的村子更是把云隐公子当救世主,正义的化身之类的云云。

    只是,这样一个人,怎么今天突然来掺和这一摊浑水?

    萧岄心里也很无语,她来蹚浑水纯粹是意外。之前她一直不相信她家大嫂若昭为求佛法真的会跑到龙华寺呆着,总觉得是因为什么事她二哥把她藏起来了,不然二哥怎么最近一个月天天一大早就跑出去?今天二哥萧岚又是一大早就出门,神情还格外严肃,她以为萧岚是去找若昭处理要事,自己也想帮个忙,就一路尾随到明月楼,百无聊赖地在明月楼的屋顶上呆了一整天,到晚上的时候发现明月楼出事了。

    明月楼出事那可不行,她哥还在里面呢!

    于是她就趴在明月楼的屋顶上,悄悄挪了一块瓦,伸着脖子瞪大眼睛往里面看。

    原来是陈瑜民来抓西突厥奸细的,多半是党争,应该波及不到她哥。

    而且那个白衣的明月姑娘,看刚刚跳舞和走到陈瑜民面前的动作身形,她基本可以确认那个白衣女子,就是风波庄的头号杀手月汐。

    萧岄认出月汐也比较意外,江湖上传言没人见过月汐的真面目,因为见过她的人都死了。所以,除了风波庄若昭身边的人和萧岚以外,没人知道月汐其实就是明月楼的头牌明月姑娘。但萧岄之前被月汐救过,对她功法、招式之类的都很熟悉。看她在水上跳舞的时候,她就认出来了,那不是一种舞蹈,其实是一套剑法,月汐最拿手的剑法之一。

    既然来者和她哥无关,又有月汐这样的高手坐镇,她就自然而然在屋顶开始高枕无忧地看起戏来。

    看着看着就越来越觉得不太对劲,陈瑜民不是过来抓奸细的吗?明明抓到了人怎么还不走,还这里审来审去的,这是个什么意思?

    这么一想就愈发觉得姓陈的来意可疑,关键是月汐还偏偏站在一旁什么都不说,她一着急,心一横,就从屋顶飞了下来。

    月汐其实一开始就发现明月楼的屋顶外趴着个人,后来她跳舞的时候发现那人是萧岄。既然非敌是友,她就没有多管,没想到她突然闯进来,要替她明月楼讨个公道。

    月汐第一次体会了一把哭笑不得的感觉。

    “既然是关中大侠云隐公子,不知公子此来何意?”

    陈瑜民不知对方来者何意,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先给他戴个高帽子,再慢慢问他来干什么的就是了。

    “陈大人,实不相瞒,在下与明月楼有些交情,受人之恩自当涌泉相报。如今陈大人要抓的奸细也抓到了,何必赖在这明月楼不走,岂不是于您的清誉有损,也让在座的诸位大人难堪?”

    萧岄这话确实不假,明月楼的主人明月姑娘,也就是月汐,就在几个月前从她师兄孤鸾手下救过她一命。而且早在秦岭学艺的时候,她们之间也有些不能为外人道的交情。

    陈瑜民正斟酌着词句怎么回答这个剑客,毕竟云隐公子名声在外,不少人视作大侠。若回答得不好,确实有损华阴陈氏的名声。

    就在此刻,一阵悠然自得的脚步声从一楼大堂的楼梯处传来。

    “陈大人何必和一个江湖剑客计较,西突厥的奸细危国害民,陈大人怎么审也是不为过的。该走的程序一个都不能少,这些事,又岂是一个江湖剑客能知晓的?”

    玉树临风,悠游从容,无怪那些京城的女子皆唱:

    掷果笙歌琥珀光,侧帽嵚崎似秋霜。道尽天下风流事,东海兰陵萧玉郎。

    萧岚轻摇着一把折扇,在一众手持唐刀的重甲兵中慢悠悠地晃了出来。都说萧府二公子丰神俊秀气质卓然,那泰山崩于前而丝毫不为所动的神情,就和春日踏青一般怡然自得,估计此刻就算是斧锧加身,他也依旧能谈笑风生。

    “萧二公子?”陈瑜民细细打量这个大冬天还摇着扇子的人,“你这是打算跟本官唱哪一出?”

    “哪里哪里,”萧二公子收起折扇,从重甲兵让出一条缝隙中走到陈瑜民的面前,他抬手行礼道,“陈大人在元夕佳节勤勉公务,为我大唐察奸除恶,实在是没有比您更敬业的好官了,在下是敬佩非常。”

    “这高帽子本官可戴不起,现在就有这关中大侠云隐公子非说本官不给诸位大人面子,萧公子你待如何?”

    “嗐!”萧岚漫不经心地挥挥手,“陈大人处置得法,相信在座的各位大人没有不认同的。如今这江湖中人不懂事,您这般心胸宽广,又何必和一个小小剑客过不去呢?”

    这下轮到萧岄在一旁傻眼了,她没想到她亲哥竟然不是来帮着她的,竟然是去帮着陈瑜民的?

    萧岚看向在一旁傻站着的萧岄,隔着帷帽和包巾都能猜出她现在的表情。他慢慢悠悠地在这僵持的大堂踱着步,看似漫不经心地走到萧岄身边,在她耳边厉声低语道:

    “快走!”

    “别掺和这事!”

    萧岚自然看懂了月汐站在一旁由着陈瑜民审奸细的原因,只是其中关节复杂,萧岚一时半会和阿岄解释不清楚,只能劝她早点脱身。一旦陈瑜民有心责罚,或者萧岄在此时暴露了萧府大小姐的身份,于萧岄于他于萧府,都是一个说不清的大麻烦。

    月汐在一旁也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刚才萧岄突然跳出来为她出头,她一时还不知道怎么办。还好有她亲哥出来教训了她一顿,又顺带给了陈瑜民一个台阶下,如今这危局,算是解了吧。

    陈瑜民犹疑不定地在明月姑娘、萧岚和云隐公子之间打量了一下。不知是萧岚的那一番道理说得好,还是他的官威逼人,那个自负有些本事的云隐公子也不多说话了。他又环顾了一下坐在二三楼雅间的客人,有的起身回避,有的故作和朋友聊天状,无人再敢多说一句话。

    呵!那些不敢露脸的人,只怕都是他的同僚,朝廷禁止狎妓,前段时间刚抓了一个狎妓出人命的潘持净,却还是有那么多人顶风作案。

    他举起一封从奸细身上搜出来的文书信件,提高了声音让整个明月楼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个是突厥文字,上面所写的内容经本官旁边的翻译,可证实是监视我朝官员的生活起居和人事往来。这三人正是西突厥派到我大唐来的奸细,打扰诸位雅兴的不是本官,而是这些为非作歹的奸细。”

    此言一出,整个明月楼议论纷纷,大惊失色者、忧国忧民者、对他感激涕零者,不可胜数。

    陈瑜民环视四周,对这个结果表示很满意。

    接着他又朗声道:

    “按照规矩,在场涉事者均需一份口供,无奈此事牵涉在场诸位人数众多,此时又是元宵佳节,本官实在不忍心留诸位太晚。因此,在本官这里留下身份文牒上的一应文字,便可无事离开明月楼。”

第六章 百花:昔年明月

    萧岚脸色变了。

    月汐脸色也变了。

    不仅如此,在明月楼二三楼雅间的一众王公贵族诸品高官的脸色全变了。

    陈瑜民这一手算盘打得实在响。一开始,是明月姑娘找他密谋除掉西突厥奸细,此事若成,对敬王将是致命的打击,这个甜头让他不得不去试一试。不过,这个局虽然利事甚大,但是想要在明月楼的百花宴动手,风险还是不小的。比如,他要如何在百花宴的那么多客人中准确地找到西突奸细,搜身吗?这显然是不现实的,据他所知,百花宴的客人,非富即贵,难道让他给他的同僚甚至职位比他高的人搜身吗?

    因此明月提出来,她会让明月楼陷入短暂的黑暗,给奸细以可乘之机逃命,再由他亲手把逃跑的奸细抓回来。

    当然,这件事一定不能让陛下知晓,以皇帝对于陈家人的警惕,他决不允许陈家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干出危及敬王的事来。在场官员只要对他不满,事后向皇帝参上一本他就说不清了,私自在帝都调动兵力,很有可能是谋反的死罪。

    所以,他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审清楚那几个奸细,最好拿出实打实的证据,比如,文书信件之类的。以防不测,他甚至准备了几份假的暗相沟通的信件,为的就是把西突奸细一事坐实,不仅是为了打压敬王,更是为了保全自己。

    明月是个聪明人,萧岚也是个聪明人,他们两人都知道借助陈瑜民的力量除掉西突厥的奸细,必须要让他愿意放手一搏。因此,在他当着整个明月楼客人面审问的时候,他们都默许了。即使有个不懂事的云隐公子跳了出来,萧岚也把场子圆了回来。

    但是,陈瑜民的野心远不止于此。他要明月楼在场所有人的身份文书,他把所有人的把柄牢牢攥在手里。前段时间潘持净狎妓案,让陛下难堪过一阵子,陛下曾重新严令禁止官员狎妓。虽然百花宴只谈歌舞,不涉情事,但明月楼风月之所,一旦有官员去了明月楼,本身就是说不清的。

    陈瑜民想通过这次西突奸细,把现在在场所有人的把柄控制在自己手里,既是他擅自动兵的自保之策,更是他为太子殿下争得的砝码。

    萧岚和月汐对视一眼,在陈瑜民话说出口的那一刻,他们就都明白他的野心了。

    月汐上前一步,微微福了福身。

    “大人查获奸小,实在是可喜可贺。如今在座的诸位,都是明月的客人,哪有什么身份贵贱之别。大人要是想去问个身份,总得先问问我同意不同意吧?”

    这话说得绵里藏刀,却引得陈瑜民哈哈大笑。绵里藏刀算什么,他可是真正带了刀来,他身后的数百重甲兵,都是他的刀。

    既然这明月姑娘想玩玩这种礼尚往来的过家家,他不介意陪她玩玩。

    “那我现在就问问明月姑娘,姑娘同意否?”

    “我不同意。”

    “哈哈哈哈!”陈瑜民仰天长笑,笑这面前的姑娘可真是天真。

    “可我执意要查呢?”

    月汐冷冰冰地回答:“动武不是一个好的选择,现在明月楼关起门来万事好说,万一动起手来伤到大人哪里,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再不济,引来了神策军主力,恐怕陈大人今晚就得面圣。”

    “你在威胁我?”

    陈瑜民脸黑了黑,他自小活在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的威压中,这般威胁的话不知道听了多少。被人威胁的感觉并不好,仿佛被掐着七寸一般动弹不得,他受够了这种感觉。现在他一心想把别人的把柄捏在手中,也是害怕后续的麻烦与威胁。

    没想到月汐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确实在威胁你。”

    “你拿什么威胁我,你一个人?”

    月汐颔首。

    “我一个就够了。”

    萧岄在一旁抽出背上的双剑,双剑点地,似有风声从她身边凛凛吹过。

    “还有我。”

    萧岚在一旁默默看着这一幕,他知道月汐此言非虚,别说数百重甲兵,就算再翻上几倍,都可能不是月汐的对手。自从他知道月汐、明月和当年名动天下的北燕明月长公主是一个人之后,就特意了解了一下慕容明月的故事。十四年前率八千骑兵杀入驻防十几万兵力的北燕王都黑水城,凭的就是那一手能削铁如泥的软剑。长剑善刺,软剑善割,轻薄的软剑割喉极快,有传言说当年明月长公主一把软剑挥下去,多可断五人喉。

    十四年后,她变成了暗中潜行的杀手,说句不太好听的话,她杀人技术只怕更加炉火纯青。

    但也诚如月汐所言,动武绝对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于陈瑜民也是,于明月楼也是。明月楼一旦见血,对于一个风月之所而言,就是致命的打击。

    可惜了月汐一手创建的足以遍布长安城的情报网。

    说到情报网,萧岚突然想起了一个被他遗忘了很久的人。

    子衿。

    以他现在对于月汐行事风格的了解,她对子衿的特殊安排说明她早就知道子衿有问题。今天她下了这么大一盘棋,不可能仅仅只为了三个西突厥的奸细,子衿,也应该在她的筹谋之中。

    但是现在所有人都被陈瑜民牵扯在这里,没人去看看子衿的情况。他必须得想办法抽身去看看。这边有月汐、萧岄,还有一个至今未露面的卓圭,应该够处理这件事了。

    他神色紧张地盯着陈瑜民和月汐的对峙。

    陈瑜民根本不相信一个青楼里的舞女能怎么威胁到他,他心里哂笑道,她估计是话本子看多了,以为动手就跟跳舞一样挥挥袖子就行吧。

    被明月姑娘的无动于衷惹得有些愠怒的陈瑜民,举起了右手,示意重铠甲兵准备。那些重甲兵也不辜负陈瑜民的期望,一个个拔刀挺立,齐刷刷向前跨了一步。

    “砰!”

    数百人靴子撞击地面的声音虽然有些沉闷,但清晰可闻。

    反观明月姑娘这边。

    她回头,对着后面的云隐公子道:

    “待会儿动手,你保护好大堂的客人,剩下的交给我就行。”

    分明是商讨战术,月汐却毫不忌讳地大声说了出来,让草木皆兵的陈瑜民脸色着实有些难看。他用眼色稍微示意了一下领头的,待会儿主要对付领头的那个白衣人。

    双方各自剑拔弩张,整个明月楼的气氛变得凝重而微妙起来。

    陈瑜民在眯着眼,细细从头到尾打量着面前纱巾覆面眼中古井无波的女子。

    月汐则是歪了歪脑袋,把陈瑜民探究的目光如数奉还。

    萧岄手持双剑警惕地盯着周围可能冲上来的重甲兵。

    萧岚看了一眼通向后院的门,盘算着待会儿动起手来该如何脱身去找子衿。

第六章 百花:敲山震虎

    陈瑜民放下了刚刚举起的右手。

    得到了动手的指令,重甲兵仿佛听到了冲锋的号角,举起长刀向月汐围攻过来。

    大堂的客人尖叫着,刚想四处逃避,又被蜂拥而至的重甲兵团团围住,惊慌之下只得没命朝着桌子底下躲。

    萧岄赶紧拿着双剑护住客人,和围上来的重甲兵左右开弓地交手,一时间也是叮叮咚咚噼里啪啦一片。

    楼上雅间的客人想逃,无奈楼梯口已被封锁死了,只能在楼上一边看着下面焦灼的局势一边急得团团转。他们谁都不敢露面,谁都不敢跳出来反对陈瑜民的话,毕竟他手握几百重甲兵,毕竟他们是在明月楼被抓了个正着。

    看起来最麻烦的是月汐,因为就在陈瑜民下令进攻的时候,无数重甲兵向着她围了过来,桌椅板凳翻倒了一片。

    月汐目光冰冷地看了陈瑜民一眼,真的如同跳舞一样,挥了挥袖子——谁也没看清楚她是怎么挥的袖子,离她最近的近十名重甲兵一下子东倒西歪躺了一地。

    陈瑜民突然感觉身后投来一个影子,耳边传来冰冷的气息。

    从下令到被挟持,整个过程几乎发生在一瞬间,仿佛上一个吸气月汐还在自己的眼前,待到他吐出气来之后,脖间已经横着一条白绫。

    “都住手!”

    月汐清冷的声线提高了几分,语气中都是森森的寒意。

    趁现在!

    一直没动作的萧岚抄起手边的凳子,趁着围住他的重甲兵注意力被月汐吸引过去的时候,照着他的脑袋砸了下去。盔甲坚硬,上好的紫檀木凳质地也硬,闷哼哼地砸下去“嘣”的一声,能生生把人砸晕。

    萧岚如法炮制又扔了一个木凳,向着通往后院的门没命地逃去。

    他一直跑到后院姑娘们住的楼中,听到后面已经没有脚步声后,萧岚才蹲下来扶着酸痛的大腿喘了口气。他小心翼翼地回头,确认没有人跟上来,估计月汐已经把局势控制住了,解决此事不成问题。

    顺着几个快吓破胆的小丫头的指引,他蹑手蹑脚爬上三楼,走到子衿姑娘的房门口。

    “什么人?”

    萧岚一惊,等他定睛一看,面前已然站着一个红衣人,眉眼细长,冰冷的眼神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阴柔。

    “是我,萧岚。”看到红衣人萧岚松了一口气,他盘算了一下血魄跟着若昭去巴蜀了,站在面前的这位应该就是……

    他赶紧简单行了个礼,低声道:“血魂大哥。”

    “原来是萧公子。萧公子这是?”

    看到血魂,萧岚愈发确定月汐在子衿身上也布了一个局。敲山震虎,不仅仅是震明月楼大堂的虎,也是用陈瑜民抓奸细一事来震一震子衿。

    月汐也在看,看子衿知道有当官的来抓奸细之后,会有什么异动。所以她派血魂守在这里监视子衿,以应不测。

    萧岚尽可能简单地解释了一下局势。

    “外面情况有点复杂,月姑娘正在处理,无暇分身,我过来看看子衿的情况。”

    “子衿……嗯……”一向杀伐果决的血魂难得迟疑了一下,大约是实在找不到什么词语形容,他伸手替萧岚推开了房门。

    “萧公子你自己看吧。”

    萧岚顺着推开的房门望去,只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悬挂在房梁上。

    衣服有些宽大,随着开门带来的气流,绣着朵朵白梨花的裙摆还在微微晃动,映衬着挂在房梁顶上的那个身体娇小可怜。

    子衿死了。

    连今晚弹琴的衣服都没换,就死在了自己的房中。

    萧岚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白色的影子,又不可思议地回头看了看血魂,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血魂的眼中难得出现了懊恼的情绪,估计也在自责自己把事情搞砸了,“主子让我今晚好生盯着她,但不能引起她的注意,我就一直呆在她门外走廊的房梁顶上,一直听着里面的动静。后来觉得太安静了有些不对,戳了个洞往里面看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

    萧岚知道他说的“主子”指的是月汐,便顺着他的话问道:“你们主子没说为什么要监视她吗?”

    “主子只说她今晚弹完琴后她会知道一个消息,让我盯着她知道这个消息后的反应。”

    那就对了,月汐今晚苦心安排了一场敲山震虎一石二鸟的大戏。她故意把子衿的表演安排在倒数第二个,子衿刚下场不久,陈瑜民便率兵来闯明月楼,口口声声说要抓西突厥的奸细。子衿多半是听到“奸细”二字心虚,趁着重甲兵封锁明月楼未完之际,匆匆忙忙逃回自己房中,在自己房中越想越怕,就自杀了。

    敲山震虎,没想到竟然把虎给震死了?

    子衿被吓到要寻死觅活,难不成她以为陈瑜民是要来抓她的?

    可陈瑜民说得明明白白要抓的是西突厥的奸细,难不成她也和西突奸细有关?

    这样也不对,西突厥的奸细是二十年前阿史那燕如带入长安城的,子衿年龄还不到二十岁,怎么可能是当时那批西突厥的奸细?

    难道她是那批西突奸细的后人?

    这是一个合理的推测,但是这个推测随着那个年轻姑娘的离去而成为了一个永远的谜,再也无法得到验证了……

    等等,并非得不到验证,当初他觉得子衿有问题是她买茶的举动……

    明月楼后门的茶庄,那是唯一剩下的线索了。

    萧岚的表情时而悲时而喜,一时间又欣喜若狂。他夺门而出,突然又像想到什么一般回过头匆匆忙忙抓住血魂的手腕道:

    “我现在去茶庄,你一定要守好现场,把子衿放下来……”萧岚想到这个可怜的姑娘,不论她是为哪一方势力卖命的,她还终究不到二十岁,如花的年龄啊……

    但是他不能多想,甚至连把子衿从房梁上放下来都不能做,他必须留一个完整的现场给月汐去处理,去判断。

    萧岚又叹了口气。

    “算了,直接等月姑娘和卓公子过来。记住,千万不要把除月汐和卓圭以外的任何人放进来。这是人命关天的大案子,一旦被发现,整个明月楼都完了。”

    萧岚又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来到明月楼的后院中。他估摸着明月楼的后门可能还有重甲兵的把守,目光停在了后院的这棵树上。

    很好,枝繁叶茂,最重要的是,有枝条伸到了后院外,也就是明月楼的外面。

    萧岚用尽了毕生动手动脚的本事,裤腿被刮破了无数次,手上胳膊上也被刮得满是细细碎碎的小伤口,终于在不惊动任何重甲兵的情况下,从墙内翻到了墙外一条背街的小道上。

    他坐在地上松了口气。鉴于刚刚从树枝丫上跳下来时非常不体面地跌倒在地上,便干脆坐在地上修整片刻。稍微喘了两口气之后,他看着元夕夜大街上最后还未散尽的一点灯火,准备站起来向着明月楼后门的茶庄方向走去。

    “咚!”

    一块石头重重砸中了他的脑袋,他还没来得及闷哼一声,就晕倒在地上。

第六章 百花:玉面公子

    与此同时,明月楼大堂。

    陈瑜民在月汐的挟持下丝毫不敢轻举妄动,不是因为他怕脖子上那条白绫勒死他,而是因为,在他那个角度,刚好能看见月汐的水袖下藏着的一柄软剑,

    一柄光芒不输于在场任何一件兵器的软剑。

    就被她白绫一般的袖子藏在后面,抵住了他的脖颈。

    一众甲兵有的还未动手,就被生生勒令停下。

    有的甚至眼睁睁看到萧岚跑到了后院,刚想开口汇报,却在月汐挟持陈瑜民这一幕面前把嘴边的话活活咽了下去。

    月汐在陈瑜民的耳朵边上,气如幽兰。

    “这个局,大人打算怎么解呢?”

    当年北燕叱咤风云的镇国长公主,虽然确实不太擅长权谋——她自忖如果这个局让那个小傻子来布的话,估计不会出那么多意外。但她始终坚信,一个出类拔萃的政客,在确保能咬死对方之前,一定要给自己和对方都留一条后路,互相让步、妥协,都是让每一笔政治交易能够顺利进行的筹码。

    所以她由着陈瑜民在各位高官面前审奸细,为的就是卖一个人情给他。不料陈瑜民没有这个等价交换的自觉,不仅让在场所有人都变成他的人证,还要死死地把他们都捏在手中,任他们陈家为所欲为。

    既然陈瑜民不懂什么叫互惠互利,她当然不介意用武力的方式解决,甚至这样,更符合当年快意恩仇的明月长公主的习惯,也更符合她如今作为杀手的行事准则。

    “你……”陈瑜民在那柄泛着寒光的软剑下话都说不清楚了,实在是这一切变化的太快,快到他还没有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已经被人拿捏在手里动弹不得。

    “我,如何?”

    “你竟敢刀挟朝廷正三品大员,你们这是悖逆朝廷,藐视君威,有辱天颜。”

    呵!脖子上还横着剑,嘴上不饶人的道理还是一套一套的。月汐冷笑了一声:

    “大人好口才,大人如今不经圣上同意,擅自在天子脚下动兵,悖逆朝廷、藐视君威的是大人您,还是我们?

    “如今大人执意要把这整个明月楼的客人拿捏在手中,您看到时候此事捅到圣上那儿去,在座的诸位,是替您说话,还是替我明月楼说话?”

    月汐极少开口说话,今晚倒是难得为陈瑜民破例多说了几句。只是这冷美人开口,却是字字诛心。

    萧岄趁这个空档,赶紧把大堂躲在桌子底下客人扶起来,又把东倒西歪的桌椅扶正,让各位受惊的客人坐下。

    楼上雅间的客人看到楼下局势稳定下来,才敢纷纷探出头来向下望。估摸自己安全了,便生出了几分看戏的心思,看这明月楼的一场大戏如何收尾。

    如何收尾?陈瑜民此刻自己心里都是没底的。刚刚他执意要留下在场每个客人的身份信息,早就把这一屋子的人都给得罪透了。他当时敢这么做,无非是仗着手上有数百重甲兵。无奈那明月姑娘不知道是什么来头,数百重甲兵也拿她没辙。

    整个明月楼都陷入了一种僵持。

    就像是被悬挂得越来越高的一桶水,终有一刻是要倾泻下来的。所有人都知道这桶水升得越高,倒下来的时候危害就越大。可谁不敢现在就把那桶戳个洞让水流下来,谁也不知道升得这么高水一泻千里之后会有怎样的结果。

    所有人都不敢动。

    “月姑娘,休得无礼。”

    一个让人如沐春风的声音从西边楼梯口传来,在一片刀剑反射的寒光中,这人声音都是暖的,像千年寒冰突然被暖融融的春光一照,便冒出了令人欣喜的清泉来。

    那桶水,终于有人站出来戳了个洞。

    他走到被月汐挟持得死死的陈瑜民面前,简单行了个礼。

    “在下卓圭,手底下的姑娘不懂事,给陈大人赔不是了。”

    明月楼里一片起起伏伏的惊诧声。

    其一便是在座的诸位富商大贾、王公贵族,大多数都是第一次见到卓圭真容。作为关中一带鼎鼎大名的商人卓圭,本人其实很少露面,因为他做的都是些走西域的马匹、药材生意,众人皆以为他常年呆在西域,在京城少见也很正常。长安城中甚至还有些好事者猜这位人称“白圭再世”的大商人因为常年走西域,着了不少大漠的风沙霜雪,估计长得比较寒酸,所以才极少出现在众人面前。

    如今看着这眉眼温和、言笑晏晏的样子,说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也会有不少人信吧。

    其二令人惊诧之处就在于,街头巷尾猜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明月楼幕后老板,竟然就是这位关中的大商人卓圭!众人皆知卓圭走西域做买卖,没想到手中还握有长安城风月界的头号金山。在座的不少富商开始睁大眼睛,仔仔细细打量站在陈瑜民面前的这位玉面公子,暗暗揣测卓圭手中究竟掌握着多少财富。

    不过,也不奇怪,明月楼向来大排场大手笔,尤其是百花宴这般瑰奇的点子,这般奢华的铺排,想想也就只有这位经商鬼才卓圭能办到吧。

    月汐松开了钳制陈瑜民的手,低眉顺目地站在一边。

    今夜的一波三折太多,陈瑜民也拿不准卓圭此时出现究竟唱的是哪一出。他理了理被月汐挟持之后有些皱巴巴的衣服,华阴陈氏的高门矜贵之气和御史大夫正三品高官的倨傲之气,在他逃离生死危机后又如数回来。

    “卓公子,你又有何见教?”

    大约是卓圭给人的感觉过于温良,就连自持甚高的陈瑜民也称呼他一声“公子”。

    “卓某一介庶民,无官无爵,在陈大人面前,岂敢担得上‘见教’二字?”

    卓圭人长得温和,说话也轻声细语的,礼数谦恭得更是恰到好处,饶是陈瑜民此刻有些急躁的情绪,也不由地耐下心来听他把话说完。

    “依卓某人的愚见,此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可小。现在天色已晚,陈大人,还有诸位兄弟估计也乏了。不如到此为止,何必伤了和气。”

    “到此为止可没那么简单。卓公子既是这明月楼的主人,本官、还有这诸位客官,只怕都要找卓公子讨一个说法。”

    陈瑜民知道今晚大获全胜是不太可能了,就算是惨胜、甚至是惨败,他必须要得到一个承诺,或者说一个协定,一个他能从中获益多少的协定。

    卓圭还是笑得一脸春风,“其实今晚之事看似曲折,归根结底不过两件。其一,就是这西突厥的奸细。这奸细陈大人抓也抓到了,审也审了,在座的各位不少是陈大人的同僚,都看得清清楚楚。此事事关我大唐安危,山河安定,自然绝不可轻纵。无论陈大人抓这奸细是出于何等动机,又是走了哪些捷径……”

    卓圭说到这儿的时候,饶有兴致地盯着陈瑜民微微一笑,笑得陈瑜民心里一阵发毛。

    这个人真的太可怕了,一眼就看穿了自己在忌惮什么,陈瑜民心想。

    可卓圭就像没事人一样继续道:“相信在座的诸位大人,皆有拱卫我大唐之心,都是绝无异议的。”

    明月楼二三层雅间传来一些窃窃私语,但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

    卓圭颔首,抬手对陈瑜民道:“既然诸位大人都无异议,这西突厥的奸细,就全权归陈大人处置。”

    就算今晚再怎么不顺利,至少西突厥的奸细到手,就不愁咬不死敬王。陈瑜民咬着牙点点头,表示同意。

    “那么,就是这第二件事了。”

    卓圭说到这儿的时候,所有人都竖起耳朵开始仔细听。毕竟,这件事才是牵扯陈瑜民和在座诸位客人最大的矛盾。

    是否将在场所有人记录在案。

    “这第二件事是咱们大唐自家的事,既然都是自家人,当然是以和气为贵。陈大人行事稳妥,卓某人敬佩不已。依我大唐律令,涉事者,方需一份口供。可如今整个明月楼坐着的客人,皆是为我明月楼的女子而来,又不是为这西突厥的奸细而来。这奸细一事,纯粹是无妄之灾,又怎符合‘涉事者’这三个字呢?”

    对对对,就是这个道理。明月楼雅间的客人纷纷在楼上点头。只是他们以为官之身到明月楼这烟花之所,实在是有口说不出。现在有明月楼的大老板替他们说出来,心里一口气也吐出来了。

    陈瑜民脸黑了黑。但他不得不承认,卓圭这番话说得圆滑又巧妙,家国情怀也卖了,给他的高帽子也戴了,还替他那帮吟赏风月的同僚说了句话。

    只是,他知道今天这些人的把柄多半是抓不到了,心里那口郁结之气难以抒发,说出口的话都苦涩了几分。

    “那你待如何?”

    “陈大人为人正直,自然不能让陈大人您,去做这一码换一码的交易。卓某人是个商人,没什么别的本事,帮人做个交易还是会的。

    “陈大人要是肯卖卓某人一个面子,想必在座的各位大人和陈大人都熟,会对您的这个人情感激不尽。”

    陈瑜民再清楚不过了,卓圭是来给他找个台阶下。无论他多想把今日明月楼的每个客人都记录在案,只要有那个明月姑娘在,他的重甲兵就派不上任何用场。

    当然,他大可以拼个鱼死网破,闹出几条人命,明月楼也别想继续下去。但是他总不能把在场所有人都杀光吧,只要这件事传到皇帝耳朵里,他这擅自出兵的下场……

    这确实是一桩交易。

    赤裸裸的人情买卖。

    只是,他数百重甲兵在侧,明明已经胜券在握,怎么最后还是沦落到需要和人谈交易的地步?

    他感受到身边似乎在流动的寒气,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明月姑娘。

    他从来没有见过武功如此之高绝,身法如此之诡异的人。

    她究竟是什么人?

    “卓公子这交易本官同意,只是,还有一笔账,本官想知道卓公子想怎么算?”

    “大人请讲?”

    “刚刚,明月楼的明月姑娘以剑挟持本官。挟持朝廷正三品大员,这个罪名,月姑娘只怕推脱不掉。”

    “以剑相挟?”卓圭茫然地看了看月汐,又茫然地看了看陈瑜民,“不是袖子吗?”

    在场所有人都只看到了白绫一般的长袖抵在陈瑜民的脖颈处,根本没有看到剑之类的东西。有些熟悉明月姑娘的之前看过她的剑舞,猜想她可能真的带了软剑。但是,且不说谁都没亲眼看见软剑,多少人还想在明年的百花宴上看到明月姑娘跳舞。如今谁指证她,由着陈瑜民给她治罪,只怕今后就再也看不到明月之舞了。

    更何况,刚刚明月姑娘替他们挡住了陈瑜民的威胁,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明月楼难得又陷入沉默,没有人出来给陈瑜民作证。

    陈瑜民气得噎了一下,她那把差点要了他老命的软剑,只有他看见了。

    卓圭、明月,风月场上的人一个个心真黑。

    “收兵!”

    陈瑜民几乎是咬着牙,从嘴里蹦出了这几个字。

    卓圭对着门外躬身行大礼道:

    “恭送陈大人。”

    在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了。

    终于过去了。

第六章 百花:子衿之死

    之后主要是明月楼的一些内部事务,卓圭做事向来是滴水不漏,对于今天的客人,不仅是将百花宴入场券的银款全数退换,每人还送了些小玉坠儿当作致歉礼。这些客人本来富埒王侯,倒真不在乎百花宴这点小钱。

    可耐不住卓圭姿态做得好,还带着手底下的姑娘替他们挡住了这样一桩麻烦,自然是对明月楼更加感激不尽。

    只怕今夜过后,明月楼在这长安风月界的名声会更盛。

    卓圭处理了一部分事情之后,剩下一些财务上的收尾便交给了他手底下的几个主事,自己则到后院去找月汐。因为今晚月汐曾说过,还有一桩事情要解决。

    这桩麻烦事就是子衿,萧岚这些天的胡思乱想其实一点也没有想偏。事情要追溯到今年九月,月汐还在北燕四处煽风点火惹是生非挑起战争的时候,她突然收到了一封明月楼传来的紧急信件,说是意外在子衿房中发现了有突厥文的东西。这件事让月汐分外警惕,在确保西突北燕开战之后,从北燕王都黑水城千里奔袭,赶回了长安。

    那是一角突厥文烧后的残片,在清理各个姑娘屋子每日扔出去的一些秽物中看到的。那个负责运垃圾的丫头很是细心,找到了突厥文的残片来源在子衿。

    月汐不懂突厥文,她请懂突厥文的卓圭帮忙认了认,是几个常见的词汇,诸如“酥酪茶”、“会面”、“太阳”之类的。虽然只是几个词,但对于月汐这种长年行走在刀尖的人,足够引起她的注意了。她回想子衿进入明月楼的整个经历,收养她的时候子衿已经十岁——

    十岁,这是一个很微妙的年龄,刚好对过去还有着清晰的印象,刚好又能向着外力希望的方向发展。同时,也意味着她并非全然不记事,意味着她并非全然任人塑造拿捏。

    正是基于这层考虑,当初月汐没有教她武功,更没有把明月楼的私底下杀人、刺探情报的生意让她知道。她在弹琴方面颇有天赋,自然有最好的老师教她弹琴,她就安安心心当一个风月场上最受人追捧的琴女,也挺好。

    但是,这一角突厥文的纸被发现了,就不由地让她多想了起来。看子衿的长相,应该没有突厥血统,可是她为什么要写突厥文呢?是学习,还是使用?和她十岁以前的经历有关?还是和她十岁之后的经历有关?

    月汐对子衿开始了长达两个月的跟踪,甚至不止一次趁着她在客人们的场子里弹琴的时候潜入她的房间翻找。结果是几乎一无所获,她生活的每一处都毫无问题,除了她和她的丫鬟悠儿两人有时会去后门茶庄的买茶叶,就像萧岚看到的一样。此外,她几乎连明月楼的门都没出过。

    她甚至躲到房梁顶上从头到尾监视了子衿买茶叶的全过程,除了子衿买了这么多年茶叶会和掌柜的多聊上几句以外,也没有任何值得可疑的地方。稳妥起见,她顺带也监视了那个茶庄一些时日,也都是些正常的买进卖出,跟突厥没有半点关系。

    长达将近两个月的跟踪后,月汐觉得不能这样继续被动下去。她使出了第一次敲山震虎之策——那就是在潘持净狎妓案当晚,月汐故意让她贴身的丫鬟悠儿也去。悠儿第一次遇到这场面难免出错,当她被打了一巴掌之后,月汐使了点小伎俩,让悠儿当场丧命。

    子衿看到悠儿横尸明月楼的时候,人影错杂之中她鬼使神差地向着顶楼的方向看了一眼,看到了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白色身影。

    月汐就站在明月楼顶楼的楼梯口,看似在俯视芸芸众生,却在子衿看过来的时候,冲她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眼睛。

    月汐至今都记得子衿那时候的表情,她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片刻怔忡之后是恐惧,浑身都在发抖的恐惧。

    人在恐惧之后往往会伴随很多附加的情感,比如遇到可控危险时的恐惧之后往往伴随着求饶,而在遇到不可控危险的恐惧之后往往伴随着躲避,而子衿在恐惧之后,是明显的心虚。在陪伴她将近十年的悠儿的遗体面前,她在与月汐片刻的目光相接之后,神情闪烁了一下,她绞了绞手,咬着唇转身匆匆忙忙地跑了。

    之后的子衿都处在一种心不在焉的状态,不是失去最亲近人的悲伤和追思,而是惶惶不可终日的慌张。甚至在弹琴的时候因为手抖,曲子都刻意选的多有颤音,甚至连平日里的小姐妹都看出她精神状态不太好。

    但这个状态对月汐来说很好,月汐甚至相信,只要再敲山震虎一次,子衿有些事情就断然藏不住了。

    于是在今晚,她让子衿刚刚弹完琴之后,亲耳在后台听见了御史大夫陈瑜民的声音:

    “西突厥的奸细,一个都不许放过。”

    恰到好处的时机,恰到好处的恐吓。

    月汐还叫上了卓圭,因为她确信,今晚子衿一定会有行动。

    可等到卓圭到达子衿房门前的时候,只看见月汐呆呆地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不对,月汐站在一边的时候一般都是一动不动,这次卓圭觉得有点不太对劲的是,月汐,好像在抖?

    “月姑娘?”

    卓圭行礼致歉,刚刚他为解僵局当了一次明月楼的老板。实际这明月楼,是月汐一手创立的。

    “今日情况特殊,刚刚多有得罪……”

    “砰!”

    月汐抬手,把子衿打开的房门砸得粉碎。

    在一片木屑飞舞中,卓圭看见了屋中悬挂的那个白色的影子。

    “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我就可以知道她到底是什么人了。”

    几个月的心血,竟然就以子衿自尽宣告结束。

    月汐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样窝囊的感觉了。

    “她真的是……自尽?”

    卓圭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试探着问月汐。

    血魂在一旁回答的,“应该是,我就在这间屋子的外面守着,没听到任何动静。”

    那就多半是自尽了,血魂是仅次于月汐一等一的杀手,除了月汐,估计不会有人能在血魂手下执行暗杀而不被他发现。

    三人在子衿的屋外沉默着,直到月汐突然想起来一个消失了很久的人。

    “萧岚呢?”

    “萧公子很早就过来了,他说他去茶庄看看。”

    这就对了,萧岚在发现子衿自尽之后,他能想到与此事有关的只有茶庄。茶庄是子衿与明月楼外的唯一沟通,他现在应该就在明月楼后门不远处。

    月汐已经恢复了冷静,她就像排兵布阵一样迅速把局势掌握在自己手中。

    “我去找萧岚,你们现在这里再看看。”

    她轻快地足尖一点,向明月楼后门飞去。

    可月汐没有想到的是,等她赶到的时候,明月楼后门的茶庄什么都没有剩下。屋内收拾得干干净净,干净到连屋子角落的灰尘都被人仔仔细细擦过一遍,没有留下一丝一毫人用过的东西,完全看不出来这曾经是一个茶庄,甚至看不出来这里曾经住过人。

    当然,更没有看到萧岚。

    萧岚呢?

    那个明亮飞扬的萧二公子呢?

    月汐第一次觉得不太对劲。

    云隐公子萧岄知道她二哥在哪儿吗?

    她翻身掠过屋顶,向着东边的长兴坊萧府飞去。

第六章 百花:春风的夜晚

    正月十五夜晚长安城西市,春风客栈。

    一个瘦瘦小小裹着黑斗篷的人半扛着另一个黑漆漆的人,一个比他不知道高多少的人走进客栈的大堂。

    “小二,一间上房,麻烦准备一些热水,毛巾。”

    “好嘞!”

    值夜的店小二显然是没想到临近半夜还有生意,自然是喜不自胜。他看那瘦瘦小小的人扶着,额不对,扛着另一个那么高的人有些吃力,好心地伸出手道:

    “客官要不我帮您扶上去?”

    “不必。”黑色的斗篷中伸出一只白皙的小手,指腹和指跟之处还有些斑驳的老茧,不过估计是手的主人生活好了不少,这茧正在褪去,只留下淡淡的黄褐色的痕迹。

    “我自己来就好。”

    “那行,您上楼右手边第二间地字号房,热水和毛巾马上给您送过去。”

    估计那个被扛的人多半是没有知觉一步都走不了,瘦小的人扛着他进来的时候还由着他的鞋面蹭在地上,上楼的时候便将他整个人都扛到肩上。说来很奇,这客官看起来瘦瘦小小,扛起人来还挺稳,上楼的时候更是一步一步丝毫不乱。

    店小二靠在一楼柜台,偷偷打量着。

    待到把客房的门合上,瘦小的黑影如释重负地长长吐了一口气。

    她解开榻上那人的黑斗篷,露出一张如刀削玉琢的脸,平日里笑起来总觉得他满面春风眉目温和。如今他安安静静躺在榻上,剑眉深目,竟让她觉得有些凌厉。

    “萧公子……”

    躺在榻上的正是现在让月汐和萧岄满城找的萧府二公子,萧岚。

    坐在榻边的女子指尖慢慢靠近他的脸,在触及那张她朝思暮想的那张脸庞时稍稍迟疑了一下。她凝神盯了他一会儿,估计是确认他不会醒来,鼓起勇气把游移的指尖点在他的脸上、眉心,以及,唇上。

    他真好看,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这么觉得了。

    那时,他从那匹高大的骊驹上翻身下来,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他伸手,笑得如春风化雨。

    “喏,我打的野兔,送你了。”

    那一瞬间,她千里冰封的世界顷刻融化,内心的炽热蒸干了她眼角的泪水。那心啊,仿佛叫嚣着身体的每一寸都在沸腾,仿佛她这一生,都在为那一刻活着。

    在她长达十五年的漫漫长夜中,第一次知道,这人间还有如此光芒。

    只是,他不笑的时候,眉头为何紧锁至此?

    她的指尖抚上他的眉心,轻轻为他化去眉间的忧愁。

    只怕是为那一个人吧……

    她用热水擦净他沾了些灰尘的脸,替他解开外袍、里衣,还好他身上的伤不重,只是一些皮外的擦伤的而已。若说他身上最重的伤口,大概是她刚刚拿石头砸他脑袋上留下的吧。

    对不起……

    她苦笑道,还是让你受伤了。

    她给他的伤口敷上治外伤的药,替他解开高束的长发,又仔仔细细洗去他头发上沾染的血污。

    她随身带上治外伤的药纯粹比较意外,当她看到陈瑜民带着数百重甲兵暗中潜到明月楼附近时,她心跳差点吓停了一拍。她知道萧公子正月十五一定会在明月楼看百花宴,陈瑜民这般,难道是冲着萧公子去的?

    她一路跟了上去,唯恐陈瑜民对萧岚不利。可是她一介不相干的女流,又不似云隐公子有一身好武艺,难道她还能硬闯进去不成?

    她在明月楼对面的小巷中白白担忧了好久,觉得自己总该做些什么。于是,她鬼使神差地跑去药铺买了治刀伤的药,万一,萧公子要是受伤了……

    她买完药之后突然意识到自己真傻,且不说萧公子智术无双怎么可能让自己受伤,就算他真的出了什么事,明月楼、萧府不会好生照料吗?他是明月楼的常客,是萧府的二公子,不管怎么说,都轮不到她这个外人来担忧。

    她真傻,真的,每次遇到萧公子的事总是想奋不顾身地冲上去,到头来却什么也帮不上他,除了在自己心里生生死死几回,其余的,怕是他连自己的心意都不知道。

    她颓废地往家走,就在她路过明月楼北墙小巷的时候,一个黑影从墙头的那棵树上跳了下来。夜色很深,就算元夕夜没有宵禁,周围街市的灯火也照不到这小巷中来。

    黑影的动作很笨拙。

    她却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光。

    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的血液又一次沸腾了起来,一个大胆、甚至连自己都觉得不齿的计划在脑海中顷刻拼凑成型。

    她把受了点轻伤又被她砸晕的萧岚带到一间客栈,替他收拾了伤口。就着窗外一轮圆月,看着榻上长发披散的男子。月光之下,他的长发仿佛染上了一层光洁的蜡,反射出如釉质的光泽。

    和她滴落的眼泪一样的光泽。

    萧公子对不起,请你,就容忍我这一次任性好不好。

    就一次好不好。

    我这一生,所有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也许就是为了今天这一次。

    这一次之后,我愿用剩下的半生长伴青灯古佛,去赎前半生所有的罪恶。

    我出身卑微,双手皆是鲜血。我就像从地狱里爬上来的那样,人人皆厌而远之。

    可我,却是真的爱你。

    她掏出压在随身包里最底层的一包粉末——说来非常讽刺,这药,还是那个她亲手害死的人偷偷摸摸在宫里塞给她的,那个她一直叫得亲热的慈姐姐,捏了捏她的耳朵,对她低语道:

    “妹妹你年纪也不小了,有些手段,该学会还是得学会,不然像姐姐这样到宫里才懂,得吃多少苦头。”

    她当时不好拒绝,只得塞在包里的最底层,差点连自己都忘了。

    今夜突然想起来,她突然觉得,可能这是老天爷给她的一次机会。

    一次真正活过的机会。

    她颤颤巍巍拆开纸包,把粉末倒进杯中,连同她滴落的一滴眼泪。

    “萧公子对不起,从此之后,你我再不相见。求求你,就成全陈襄这一次,就一次……”

    她端着一杯水坐到塌边,把杯中的水,如数喂入萧岚的口中。

番外二:陈襄(上)

    (一)

    唐,隆平六年十月。

    长安城亲仁坊中尚书左仆射陈瑜缙府上的后门迎进一个小轿,轿上下来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子。生得粗粗笨笨的,大约是太瘦的缘故,清癯的脸衬得眼睛格外大。不过这眼睛虽大而不灵动,仔细看来似乎还不一样大小,倒让人忍俊不禁。

    她穿得也普通,和府上仆人一般细麻布的衣服。大抵唯一不同的是她没有丝毫畏手畏脚的拘谨之态,眼神淡漠,不动声色地扫了周围一眼。

    府上仆从穿梭,大都无视了这个刚进门的小姑娘,只有一个姑姑守在那个小轿一边,恭谨地弯着腰,一脸谦卑,语气却冷冷道:“奴婢戚氏恭迎二小姐。”

    那女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低头又扫了一眼在自己面前谦恭的戚姑姑,换上了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戚姑姑快快请起,这个使不得,我……我还是晚辈来着的。”

    戚姑姑心安理得地直起身,心里暗暗哂笑道:“果然是生在贱民堆的,一点小姐的样子都没有。”

    偌大的陈府并没有因为一个女子的到来而掀起什么动静,唯一不同的是这家的主人陈瑜缙在晚间到这院子里转了转。陈大人一踏进这个府上最破败的小院儿,一个女子便冲出来撞进他的怀里,不由分说就嘤嘤哭了起来:

    “父亲,女儿好想念父亲,娘要是还有一口气的话,能见到父亲该有多好……”

    陈瑜缙一时触动心绪,当年在襄阳和那女子欢好的温存又重新浮现在他脑海。只可惜斯人已去,只留下这散落在外的骨肉,时隔十六年又重回他身边。

    他叹了一口气,“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揉着哭红了的眼睛抽搭道:“回父亲的话,娘从小唤我襄儿。”

    “襄儿……”那是他和她初遇缠绵的地方,从襄阳差遣回京,她执意跟着他到长安。只是,那时他已有家室,前途正顺,怎么可能接纳一个他乡的风尘女子入府?

    十六年过去了,直到这个小姑娘带着他和她的定情玉佩出现在他面前,然后告诉他她已过世的消息时,多年来的压抑的心绪突然顺着那一点点裂缝流泻出来。那个小姑娘告诉他,她娘亲临终的心愿,不过是希望他们的骨肉可以冠以陈氏之姓。

    他心一软就同意了,可是如今看着扑在他怀里这个瘦瘦小小的小姑娘时,他竟不知如何是好。就算是骨肉相连,她娘如此尴尬的身份让她如何立足?又让他这个陈家之主,备受众人仰慕,家中人尽皆知的好父亲、好丈夫该如何自处?

    陈瑜缙轻咳了一声,眼神示意站在一旁的戚姑姑。戚姑姑心领神会上前把陈襄拉开,声音冷漠道:“小姐,老爷也累了,有什么想说的明天再说吧。”

    陈襄面容戚戚地站起来,看着面前的父亲神色疏离地掸了掸衣服上她刚刚扑过的地方,“既然回来了,就好好休息吧,有什么事情以后再说。”

    陈大人离开她的院子,也带走了院中最后一点灯火。

    (二)

    噩梦,又是噩梦。

    陈襄已经不记得有多少次在黑夜中惊醒。耿耿长夜,她房中空无一人,没有灯光,没有炭火——按例陈家小姐公子院中晚间不仅有蜡烛、还有守夜的,只是以她院中的例钱,她根本就用不起。至于守夜的,戚姑姑在最开始的几天还守着,之后就再也没有了。

    明明已经发誓不再害怕了,为什么还会在夜里惊醒?

    她勉强摸索着喝了一口隔夜的茶水,看向透着月光的纱窗。还是这般月色甚好的晚上,娘亲把她塞进厨房里大缸中,告诉她:“别出来,别出声。”她抱紧自己,瑟瑟发抖在大缸中听着外面的动静。

    女人的呻吟声,男人们的咒骂声,在很多个夜晚响起过。每一次,她都躲在大缸里,瑟瑟发抖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她曾经问娘亲,为什么她总要躲在大缸里?娘亲只是凄怆地笑笑,“因为这样的事情,是世间,最肮脏的事,你不要看,也不要知道……”

    激烈的喘息和咒骂声中,几句破碎的话飘进她的耳朵:

    “听说,你还有个小女儿,什么时候叫出来伺候伺候爷几个?”

    “没有……没有的事,你们不要瞎说……”娘亲的声音中还带着喘息。

    “那就让爷几个在你家翻翻,找到了就算爷的?”

    “不——”

    娘亲撕心裂肺的声音划破夜晚的寂静。很快,翻箱倒柜的声音就蔓延到厨房,“哐当”一声,头顶的大缸的盖子被掀开,陈襄抱紧自己,挣着惊恐的眼睛看着面前衣冠不整的老男人,还有……同样衣冠不整紧随而来的娘亲。

    “襄儿,快跑啊……”

    她傻傻地站在那里,害怕,已经让她动不了身体。

    看着男人扭曲的脸越来越近,她绝望地闭上眼睛。直到……

    直到她感觉到男人的呼吸停留在咫尺之距,听到某个重物轰然倒地的声音。

    睁开眼,是母亲手持菜刀浑身沾满鲜血的身形,是那个男人倒在一大片血泊中的尸体。

    “臭娘儿们,你把我大哥怎么了?”

    一个骂骂咧咧的声音进来,她娘亲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人夺了菜刀,照着她砍去。

    “臭娘们儿你敢杀我大哥,看我不……”

    “不——”陈襄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却比脑子更快地冲向前,“不要伤害我娘亲……”

    娘亲看着陈襄冲了过来,不再理会面前的将近的菜刀,飞身扑向陈襄,将她紧紧护在怀里。

    菜刀没有任何犹疑地砍进她的背上,陈襄感受到护住她的身体微微一颤,接着就是温热的血,还有娘亲始终微笑的模样。

    “呵,臭娘们儿,吃我们的穿我们的,你们母女俩给我们玩玩怎么了?这样正好,你家女儿就归我了。”

    那个男人慢慢走近被娘亲紧紧护在身下的陈襄,像打量猎物一样看着她,“长得一般,又瘦又小,就这么将就着吧……”

    “不——”娘亲破碎的声音从喉咙里慢慢飘出。

    陈襄透过月光,看着那个越来越逼近自己男人,她的眼神……渐渐和月光一样冰冷……

    乌云遮住月光,那个男人应声倒地。徒留一个双手紧紧握着另一把菜刀的女孩儿,微微颤抖的身影和狠厉决绝的目光。

    “娘亲!娘亲……你怎么样了,你不要有事,你有事了襄儿怎么办……”同样满身是血的小姑娘抱着同样满身是血的娘亲。

    “襄儿……还记得娘亲跟你说的这块玉佩吗?”娘亲从怀里掏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带上它,去找你的父亲,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娘亲的声音越来越远:“襄儿,如果娘的死能帮到你什么,你便大胆去做吧。别像娘一样,一生都背负着抬不起头的身份……”

    梦境中总是以一个策马扬鞭的少年结束,他锦袍翻飞,骑马而来。那时长安风大,骊驹的鬣毛和他外袍一样张开了翅膀,在暮春花开花落的暗香中,飞入曲径漫长的坊间街巷,停留在污浊不堪的一角记忆里,凝固成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他是她梦里的天神,是她最黑暗岁月里的救赎,是她漫漫长夜里心头的一点白月光。

    “喂,说你们呢,一群人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有本事和本公子过过招?”

    顽皮的孩子四散离去,她呆呆地看着那个少年,高头大马,温温一笑,她心里所有的寒冰,顷刻间崩塌。

    “别怕,饿吗?”

    “喏,我打的野兔,送你了。”

    马蹄声碎,又是一个虚幻的梦境。

    夜凉如水,陈襄喝着甘甜的隔夜茶,看着窗外的月光。

    后来呢?

    天降暴雨,冲淡了院里的血迹,瘦小的女孩儿一点点刨开院里土,把屋中横陈的尸体收拾好。娘亲的遗体,她用一卷草席裹好,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抬起冰冷而决绝的眸子。

番外二:陈襄(下)

    (三)

    “听说你最近几天在打听老爷的事情?”

    “不敢不敢!”陈襄恭恭敬敬地福了福,“小女子本是卑贱身,不敢随意打听父亲大人的事情。”

    戚姑姑冷哼一声,“劝你最好看清你自己的身份,别以为你姓陈就是这家的小姐了,老爷对你的态度你也看到了。你要记住了,你是这个家里见不得人的存在。”

    陈大人自从她入府那天过来看过她,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这个院儿里。她院中以戚姑姑为首的下人们见这个小姐不得宠,越发骄纵起来,就连洗衣这样的事情,也是陈襄亲力亲为。好在她从小就是干这些粗活儿长大的,就算是被刁难,也自觉比城南通济坊的生活好上千倍百倍。

    戚姑姑转身的刹那,陈襄恭谨的神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是令人胆寒的冷漠。

    长安城永宁坊,御史中丞陈瑜民的府邸,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子敲开了府上的后门。

    “麻烦和你们家老爷说一声,我是亲仁坊那边的陈襄,带来了你们老爷想要的东西。”

    “亲仁坊那边的啊?”开门的小厮倨傲道,“看来你还不知道这府上住的是谁,不然也不会不要命地找到这儿来。”

    陈襄把头上的簪子取下来塞到小厮手中,“我这簪子虽然不值几个钱,但够弟兄们喝一壶了,麻烦大哥代为通禀一下,之后所有的责任由我陈襄一人承担。”

    禁不住她的软磨硬泡,门口的小厮带着她到了陈瑜民的书房。

    “陈大人,小女子陈襄,亲仁坊家庶出的小姐,特来和陈大人达成一个交易。”

    陈瑜民抬头望去,一个清瘦的身影逆光而立,容貌虽不出众,却有令人不可小觑的气质,清醒而凛冽。

    “哦,什么交易?”

    “大人给我想要的,我就把亲仁坊作为一个大礼送给大人。”

    那天他们相谈甚久,傍晚陈襄悄悄溜回府中的时候,院中戚姑姑早已等她很久了。

    “小姐这般风尘仆仆,是去办什么大事了吗?”

    陈襄看着戚姑姑大有问责之势,走上前去,又露出一副往常的怯懦而恭敬的样子,“陈襄贪慕长安城繁华,所以回来的晚了,还请姑姑责罚。”

    戚姑姑冷哼一声,“别摆出这副娇滴滴的狐媚样子,别以为老身不知道,你好大的胆子啊!不知道永宁坊那家是老爷的死对头吗?你竟然敢私通他们家。”

    陈襄扫了一眼院中不远处的那口井,不动声色地慢慢朝那个方向退去,脸上还是一副畏惧而颤抖的神情,“没有的事,陈襄还请姑姑不要冤枉我啊。”

    戚姑姑一步一步逼近节节后退的陈襄,“好你个小蹄子,老身亲眼所见还有假,老身这就把你送到老爷面前,看他不打死你。”

    陈襄一边哭诉着“不要……”,一边慢慢往井口退去。突然一下子身形一歪,好像摔倒的样子。

    “哎呀!”

    戚姑姑看着对面的小姐就要摔到井里,下意识伸手去扶,陈襄灵活一躲,反身把戚姑姑按在头朝下按在井口边。戚姑姑根本没有想到一个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小姑娘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她竟挣扎了半天也没有挣脱开。

    “戚姑姑,”陈襄的声音宛如寒冰,“您说您,要是从来没有看见这些该多好……”

    还没等戚姑姑说一句话,就被推到井里去了。

    陈襄找来一块石头,照着在井中挣扎的戚姑姑扔了下去,冷笑道:“您就带着这个秘密到那边的世界去吧!”

    所有事情做完,陈襄慢慢跌坐在井边,惊魂未定地喘着气。她瘫软地靠在井沿边上,是该怪自己从小就磨面舂米有一身好力气,还是怪自己这些年她已经越来越狠心了呢?

    呵……

    她抬头看着渐渐深沉的天色,笑着落下一滴泪。

    (四)

    “小姐小姐,不好了!”一个丫鬟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到了晚上也没有找到戚姑姑,奴婢们在院中找了许久,才在院子里的井中,发现,发现戚姑姑已经……”

    那个丫鬟没有发现,这个坐在她面前优哉游哉喝着茶的小姐,早已收敛了之前怯懦谦卑的神情,周身散发出冷漠的气场。

    “那尸体捞上来了么?”

    “捞……捞上来了……”

    “很好,”陈襄优雅地把手中的茶杯一放,“你们把她的尸体抬到这儿来,然后把我院中所有的丫鬟、杂役都叫过来。”

    “小姐……”丫鬟抬起头了,看着这个让她觉得陌生的主子。

    “还不快去。”陈襄朝着她微微一笑,让她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很快,主房中黑压压跪了一批下人,中间戚姑姑的尸体横陈。

    等下面人跪了好久,陈襄才悠悠然开口道:“下面这个人是怎么死的,我不说,你们现在都应该知道了。本小姐话只说一遍,你们都给我听好了——”

    “从今往后,这个院里,本小姐说了算,跟着我,本小姐许你们好日子。谁敢违背我,下面躺着的,就是你们今后的下场。”

    (五)

    隆平七年正月,太子侧室陈氏诞下皇长孙,特许太子侧妃陈氏回娘家省亲。

    陈淑慈要回陈府的消息很早就传来了,陈家举家上下对此一大早就开始准备,不仅把陈府上下翻修一新,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数不清的好东西流水一般地送入陈家。

    陈家前室为迎接太子侧妃省亲闹了许久,陈淑慈有些乏了,摆脱了众人的跟随,信步走到后院。看到一个很破旧的院门,她鬼使神差地推门走了进去。

    院中一片寂静,只有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斜倚在走廊看书。

    “小丫头,你们院子的主人是谁?我怎么从来不知道这院子还住过人?”

    斜倚在一旁的小姑娘合上书起身恭敬行礼道:“回娘娘的话,小女子陈襄,是老爷的远房亲戚之女,就是这院子的主人。”

    陈淑慈愣了愣,“你……认识我?”

    陈襄微微一笑,“这陈府上下,除了皇太孙之母有这般母仪天下之容,还有谁又这般气质?”

    这话说得陈淑慈心里很是舒服。她在宫中听过太多太多称呼她“侧妃娘娘”的,“侧妃”二字一直是她心头之刺,每次听到就恨得牙痒痒。她也听过太多太多阿谀奉承之语,久而久之,听着就麻木了。但是眼前这个小姑娘,一句奉承的话都没有,一个“皇太孙之母”,一个“母仪天下”,刚好说到她心坎里了。

    她心情愉悦,上前道:“实在是个机灵的丫头,说着我都想收你做妹妹了。”

    陈襄温顺地低头,“能得姐姐的看重,是陈襄之福。”

    陈淑慈携了她的手,“好妹妹快免礼,咱们姐妹俩好好叙叙话。”

    两人在主屋慢慢叙着话,说是叙话,主要是陈淑慈说,陈襄听。说来奇怪,陈淑慈本不善谈,但是在这个妹妹面前竟然不知不觉说了一下午。宫中恩怨,府上故事,絮絮叨叨说了不少,陈襄一边听,偶尔替她出谋划策,切中肯綮,却又不锋芒毕露,让陈淑慈很是舒服。

    日影偏西,院外有来寻太子侧妃的声音,陈淑慈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准备离去。

    “真是抱歉,没想到和妹妹一见竟聊得如此投机,今后要是有机会,姐姐上书太子殿下请妹妹到宫里坐坐。”

    陈襄福了福,“妹妹何德何能,能得姐姐如此厚爱。”

    陈淑慈亲昵地拉着陈襄的手道:“来的时候我看父亲随身带着的药囊不在,妹妹知道父亲的气喘病可是好些了?父亲向来看中面子,我不好意思当着面问,便来问问妹妹。”

    陈襄愣了愣,陈淑慈看不见的嘴角扬起一丝微笑。

    “是啊,好多了呢……”

    (六)

    隆平七年四月。

    长安城中飞絮轻。

    陈府后花园中。

    “襄儿,你是说你之前发现陈瑜民私涉黑市交易?”陈瑜缙听陈襄说无意间发现了他弟弟的事情,便忍不住多问道。

    之前从陈淑慈那儿听说陈襄自称是陈家的远房亲戚,隐瞒了她是私生女的身份,便十分感念自家女儿对他面子的维护,心里对她不由生出几分好感。如今这个女儿又说发现了那个一直和他不对路的弟弟不轨之事,便对她更加信赖欣赏了几分。

    “还请父亲大人往花园里面来些,襄儿担心隔墙有耳。”陈襄讳莫如深带着陈瑜缙向花园深处的水塘走去。

    陈瑜缙不疑有他,跟着陈襄走去,看到水塘边的一株大柳树之后不由止步了——因为陈瑜缙有气喘之疾,府上后花园中之前的柳树一应尽除,只有为水塘景致留了这一株。

    柳絮轻扬,大团大团的杨花翻飞,陈瑜缙脸色微微变了一下。

    “襄儿不要再往前了,就在这说不可以吗?”

    陈襄站在柳树下回眸粲然一笑,“爹,你过来嘛,这边凉快,水塘里还有鸭子呢!”

    陈瑜缙恍惚了一下,陈襄到陈府半年多,身体逐渐长开了,当时瘦瘦小小的姑娘也变得灵动活泼起来,嫣然一笑仿佛还能看到她母亲当年的半分风姿。

    恍惚间他不由自主地向柳树下走去,一团柳絮飞来,他呼吸急促了一分,赶紧把口鼻捂住。

    “父亲父亲,您怎么了,您不要吓我呀!”陈襄惊慌地冲了过来。

    “没事没事,”陈瑜缙一口气没有喘过来,拽着陈襄的手臂半靠在她身上,另一只手从腰间掏出一个药囊递给陈襄,“老毛病了,用这个药就好了。”

    陈襄接过药囊,难以察觉地微微一笑,一抬手就把半靠在她身边的老父亲推倒在满是柳絮地上。

    陈瑜缙没有反应过来,“你……”

    陈襄直立起身,拿着药囊在陈瑜缙眼前优哉游哉地晃着,声音冰冷:

    “我的父亲大人,这是您的救命药吧,您可看好了……”

    “咚!”

    陈襄微微抬手,把那救命药扔进了水塘中。

    陈瑜缙喘着粗气,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陈襄,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咳……咳……你……”

    陈瑜缙年逾花甲,一时难以起身,加上突发气喘,更是满脸通红,捂着口鼻拼命喘着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襄不知道从哪里拖出来一个口袋,将满满一口袋的柳絮悉数向陈瑜缙倒去。

    漫天柳絮纷纷扬扬,如舞梨花,似飘瑞雪。陈襄冷漠地站在一旁,看着地上的老人在柳絮中挣扎。

    “父亲大人,您可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陈襄每一句话都像扎在他的心尖上,“因为我和您的那位好弟弟商量好了,杀了你,我才能是陈家真正的小姐。”

    “没想到吧,您的亲生女儿,会亲手杀了你。”

    微风吹过,陈襄一缕碎发拂面,拂过她不知何时泪流满面的脸颊。

    “还有,我是替我母亲杀了你的,你从来就不知道……这些年,她是怎么过来的……”

    (七)

    隆平七年四月,尚书左仆射陈瑜缙大人因突发气喘病逝家中。

    同月,陈襄以嫡小姐之礼被迎入御史中丞陈瑜民府中,是为陈家养女。

第七章 异教:初醒惊梦

    若昭醒来的时候天色有点暗,屋中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大约是出于省油的考虑,灯盏里的油烧得差不多了,一点豆大的光就在屋中不死心地摇摇晃晃,总让人联想到某些不太好的成语,比如——

    风烛残年。

    若昭叹气,我还活得好好的,怎么竟想些这个。

    她睁开眼,打量着头顶的床帏,很朴素的蓝底白花,看得出来旧得厉害,洗了很多次,靛蓝的底已经泛起白色的绒毛,万幸还比较干净。

    打量清楚头顶的东西之后,若昭开始尝试着转转头,看向床外。就在她转头的刹那,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你醒了。”

    若昭躺在榻上侧头,看到屋中的桌案边坐着一个人,一个早就认识的人——

    孙望之。

    对于孙望之,若昭的态度不像李世默那般复杂,相比较世默被他所救又深深信任他,到头来被骗了个惨,孙望之的一举一动在若昭面前几乎比较透明,更没有什么可圈可点之处。换句话说,这样的对手,若昭稍稍动些脑子,就能把他操纵得团团转。

    若昭不理他的话,继续转转头打量了一下整个屋子,很旧的平房,之前应该是普通百姓住的。不过,她想要找的那个熟悉的人影,却不在屋中。

    “他呢?”

    打量无果之后,若昭单刀直入地问道。

    “谁?”孙望之愣了愣,随即很快反应过来,“你是说……李小三儿?”

    若昭费了些力气斜侧过身来,一只手肘挣着还有点晕晕乎乎的脑袋,她的声音有点冷,又有些嘲弄。

    “何必跟我打这哈哈,你早就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不是吗?”

    “大唐三皇子宣王殿下李世默。”

    被她拆穿,孙望之也不恼,他大大方方承认了早就识破李世默身份的事实。看到若昭一醒来就打听李世默的消息,他不由地觉得好笑。

    “你们俩感情倒还真是深,一个不要命也要救你,一个一醒来就问他。看来那天晚上我射你的两箭,倒还真是射对了。”

    “什么意思?”

    若昭突然想到那天晚上,正月十五月色很好,她和世默出德阳城入山,以自己为诱饵找天师道的人,路遇埋伏她身中两箭。那两箭给她的感觉……不是太好。

    “之前在绵州同兴客栈,我看他多次维护于你,就在猜想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感情上的纠缠,可是你们俩又给我一种感觉……”孙望之偏着头想了想,仿佛在回味一般,“感觉,你们还没捅破那层窗户纸。所以,我就干脆送了一份大礼给宣王殿下。

    “我射你的两箭,一箭上是蛇毒,另一箭——

    “是情毒。”

    看到李若昭整个人呆在那里的表情,孙望之终于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当时在绵州同兴客栈,若昭只是稍稍使些手段就让他差点暴露,之后的多方试探更是让他手忙脚乱。如今看到若昭话都说不出来,难免有些沾沾自喜。

    “身中此毒的女子,会将面前的男子认作是自己的心上人,而主动上前求欢。那天晚上姑娘主动向宣王殿下求欢,而看得出来宣王是真的在乎姑娘。面对心上人的主动,你说,殿下他能控制得住吗?想必,正月十五元夕夜,姑娘和宣王度过了一个颇为美妙的夜晚。”

    孙望之一边奸笑着一边啧舌,他眯着眼睛陷入了遐想,好像他才是那天晚上的亲历者一般。

    “说完了?”

    若昭侧卧在榻上面无表情,撑着脑袋像看戏一般看着孙望之在他面前表演。

    “说完了,老孙我成人之美,姑娘打算如何感谢老孙我呢?”

    “你算盘的确打得很响,以蛇毒将控制住我的性命,又以情毒诱惑宣王。他这样的人,在尝到甜头之后不可能置我的性命于不顾,借此将宣王控制在手中。但是你偏偏算错了两点。”

    “什么?”

    “其一,就算我中毒神志不清,就算我主动向他求欢,可他还是清醒的,就不可能真正和我发生什么。因为,我不是他的心上人,而是——

    “他的姑母,他的血缘近亲长辈,你觉得宣王有多大可能去做这枉顾人伦、败坏纲常之事?”

    孙望之愣了愣。

    若昭对孙望之此刻的表情也十分满意,她适时乘胜追击道:

    “另外,谁说所有催情的药物对所有女子都管用?所谓情毒,无非是引起女子意识的迷幻与身体的难耐而主动寻求纾解。不过我比较不幸,生来残障,对于这种东西毫无知觉,就算你苦心下了这个毒,对我而言,又有何用?”

    说到这里的时候若昭神情恍惚了一下,这情毒对她真的没用吗?那一夜,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里涌动的异样的东西,在他的怀里,他的气息和体内的那种感觉就像要了命的毒药,让她浑身战栗,情难自已。

    她只是模模糊糊记得,她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和他,柔淑宫外一树艳桃下,花雨纷飞。

    不知道现实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刚刚这么说纯粹是为了气孙望之,他以为他把什么都握在手中了,可她偏偏不能他如愿。孙望之想干什么她一眼就能识破,不就是以这些女儿家羞耻的事情来刺激她,趁机从她嘴里知道什么吗?

    他还真把她李若昭,当做寻常的女儿家家?

    这一招还真的管用,孙望之不可思议地看着侧卧在榻上面无表情的李若昭,连他一个大男人在说起这些下三滥的手段时都忍不住脸红一下,她这个女儿家……

    孙望之愣了许久,才从牙缝里蹦出来几句不太成句的话:

    “长……长公主殿下,这,好歹是点床笫之私吧,您说话就真的不……忌讳一下吗?”

    “有什么好忌讳的?昔年宣太后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都能坦然自如地说她和惠文王的情事。说话无非是手段,有的人用说话来讲道理,有的人用说话来打击别人。既然是工具,又何必加这些行事的条条框框?”

    若昭感觉这一席话颇为打击孙望之的自信,趁着他此刻心理防线不太稳固的时候,她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问题:

    “他呢?”

    孙望之再一次在言语上落了这个女子的下风,若说没有生气是不可能的,看到若昭躺在榻上还是一脸优哉游哉的表情,他不由恼羞成怒道:

    “他死了。”

    就在孙望之吐出那三个字的刹那,若昭那一脸优哉游哉的表情顷刻裂开,她抬起眸子,那一双眼睛骤然爆出了冷光,让孙望之整个人都战栗了一下。那种感觉,就像是在荒无人烟的丛林中被一匹饿狼牢牢盯上,眸子全是嗜血的绿光。

    “你,再说一遍?”

    孙望之硬着头皮再说了一遍。

    “他死了。那天他抱着你下山求我们救你,我们的条件是让宣王加入我们天师道,他看不起我们这些乱民不愿意。但当时你已经奄奄一息,再不解毒就真的来不及了,他干脆与我们硬战起来,他一个吟赏风月的王爷哪打得过我们这些亡命之徒,就死在那儿,死的时候还求我救你。看在我和他也算是好友一场的份上,就偷偷把你救下来了。”

    被若昭盯着说这一番话的时候孙望之感觉尤为不好,他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也许就在下一刻,躺在榻上的那个人能突然暴起,扑向他的喉咙,把他活活咬死。

    “我说完了,你好好歇着,我先走了。”

    就在孙望之转身向外走的刹那。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如同从地狱里出来的声音,如同被阎王和恶鬼揪住喉咙,在血与火中淬炼了无数遍的声音。

    喑哑、血腥、没有感情。

    “剑南道节度使麾下征南将军领剑绵梓遂普简六州刺史杜宇,你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第七章 异教:开诚布公

    孙望之似笑非笑地转过头来,他看着那个侧卧在榻上撑着脑袋一动不动的女子,盯着看了许久,才像松了一口气一般地笑道:

    “长公主殿下,您和宣王殿下的关系真的很不一般,你居然为了他,把自己的底牌都亮出来了。”

    若昭闭着眼睛仿佛在养神,并不接他的话。

    孙望之饶有兴致地搬了把凳子又重新坐到榻边,他想问她的话很多,犹疑了一下,还是挑了一个最好奇的问题。

    “本将有点好奇,你怎么就那么笃定,我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看到若昭不答话,孙望之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

    “你说的对,本将确实是征南将军杜宇。可正如你知道的,我现在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你。而你,怎么保证今天就弄死我?”

    若昭猝然睁开了她那双透亮能照到人心里的眼睛,看了一眼现在从容不迫坐在一边的孙望之,哦不,征南将军杜宇。和孙望之浑身上下的市井之气不同,杜宇身上有一种真正临危不惧处乱不惊的淡定,那是在生死战场上磨炼出来的气质,是日日夜夜和死神擦肩而过才有的通透淡然。

    “我从不和死人说话,既然你想要我死,我担心我死了之后你死得不明不白,不妨和你说清楚。

    “你真当我们是毫无准备就敢出城找你么?还记得那天晚上和你交手的红衣剑客吗?她是一等一的杀手,我每天都把查到的东西通过某种特别的方式告诉她。我们商定好了,一旦她和我失去联系,她就直接杀了你。再把你作为征南将军,朝廷命官却勾结天师道的事情和我的口供,一份交给剑南道节度使府,一份交给长安朝廷。

    “想来我昏睡几天,和她也有好几天没联系了,她现在一定恨不得把山翻过来找你。不对,她可能已经找到你了,就在这屋的门口,等你一出去,就杀了你。

    “我死了不要紧,杜将军苦心孤诣潜伏,或者说是勾结天师道这么多年,布了好大一个局,死了岂不可惜?”

    若昭刚刚情绪大恸,又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大约是身心俱疲。她闭上眼睛,丝毫不在乎杜宇刚刚放出现在就弄死她的狠话,开始她的闭目养神。

    杜宇还是一脸优哉游哉的模样,他靠在一旁的桌案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也正好把这侧卧在榻上的女子表情的变动看得一清二楚。

    “反正你马上也要死了,我马上也要死了。不如我们开诚布公,把各自知道的事情都聊一聊,免得两个人都死得不明不白。”

    若昭听到这话,又睁开眼睛挑了挑,“你想知道什么?”

    “刚刚是我第一个好奇的问题,我还有第二个好奇的问题。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的?”

    “还记得我派人试探你武功的那天晚上吗?第二天你在宣王面前演了一出苦肉计,说自己身受重伤。当晚,我找了钱掌柜,那家伙嘴不牢,吓一吓,就都出来了。”

    “不对啊,”杜宇一忖度就发现有问题,“为了防止他说漏嘴,我可是教过他一整套说辞,被人抓住了问我的情况,只要说我是天师道的人就可以了。那一套说辞我打磨良久,绝不会被人抓到漏洞。”

    “那一整套天师道威胁他配合你骗宣王的说辞吗?”

    “对。”

    “这套说辞确实毫无漏洞,事实上,我也是这么伙同他告诉宣王的。”若昭打量了一下坐在她面前神色丝毫不为所动的杜宇,虽然他那点小算盘她基本上摸透了,但对这副从容淡定的神情第一次生出了些赞叹之心。

    “可是我对你不放心,我们第一次在铁匠铺见面的时候,我碰了你的腰,你还记得吗?”

    杜宇难得脸色闪过一丝不正常,他点点头,也就是在那时,才觉得面前这女人实在不好对付。

    “当时你的反应之迅速,动作之流畅,简直不像是一个临时参加天师道的起义军。而且,你腰上的伤,就我对伤口的了解,应该是刀剑伤,而且还很旧。但是,天师道已经很久没有大规模地和哪一方势力发生武力冲突了。你这些伤,和天师道无关吧?所以,我才大胆猜测,你上过战场,从军年龄,可能将近十年,甚至以上。”

    杜宇点点头,“说得有道理,然后呢?”

    “然后我就使诈,诈了一下那钱掌柜。不过他很谨慎,直到我诈了他三次,他才最后顶不住招了。我才知道,你不仅从过军,而且竟然还是征南将军本人。

    “不过,我有个问题。”

    “请讲。”

    “既然天师道那一套说辞你自己都觉得毫无问题,为什么不像你说的那样伪装成天师道的人威胁他,偏偏要让他知道你是杜宇本人?”

    杜宇长叹了一口气,“本来不打算把老钱扯进来的,可他是同兴客栈掌柜的,纳税大户,我又兼领绵州刺史,当年给他亲自表彰过,想瞒也瞒不住。只是老钱也是胆小,从绵州给我传信的时候丝毫不说我已经暴露了,让我毫无准备。”

    这话说得通,若昭点点头,“难得你一个马上打仗的将军,还管纳税这些民事琐碎。”

    “我是杜宇这件事,宣王殿下知道吗?”

    “他并不知道,我让钱掌柜用你教的那套天师道的说辞瞒他了。他当时对孙望之这个人深恶痛绝,又对治理绵州得当的征南将军杜宇颇有好感,你确定要让他知道这两个是同一个人吗?”

    杜宇摇摇头,“我终究是对不住宣王殿下。”

    听到“宣王”二字,若昭的眼睛微动,长长的眼睫也随之轻轻颤动,像振翅欲飞的蝴蝶。

    “好了,轮到我问了,这儿是天师道的地盘?”

    “对。”

    “所以看起来孙望之是天师道的人,实际上,是杜宇在操控天师道对吗?”

    “嗯……”杜宇迟疑了一下,“不完全是操控,我们只是合作关系,这也是我拉宣王入伙的原因。”

    “拉上宣王造反?”

    “嗯……算吧?”

    若昭有些哭笑不得,“你拉上宣王造他父亲的反,甚至还想拉上我造我哥哥的反?”

第七章 异教:真容

    “不是,”这次杜宇倒是回答得很果断,“造公孙枭的反。”

    “为何?”

    “长公主这一路过来,剑南道的情况也算亲眼所见。巴蜀曾经好歹称得上一声天府之地,如今却被糟蹋成这样,他身为父母官难道不应该为此承担责任吗?”

    杜宇越说越气愤,“更何况他是张怀恩一手举荐的,在朝张怀恩不倒台,公孙枭就不可能通过正常的手段从那个位子上下来。他还有两个儿子,继承他之位的公孙致远比他父亲行事恶劣,难道让巴蜀数百万百姓在他们父子手下苦熬至死吗?”

    若昭默然,确实是这个理,她和李世默深入巴蜀剑南道,不就是为了解决这件事吗?在公孙枭的问题上,他们和杜宇,和天师道的目的确实是一致的。所以,这也是她和李世默当初冒险深入天师道谈合作的原因,虽然过程有点让人难堪,但至少从杜宇身上,她看到了他们之间合作的可能。

    但这一切并不意味着他们和天师道和杜宇就能全无芥蒂地合作,毕竟,剑门关截杀钦差一事,至今没个结果。而且,她也不敢确信,在这群各怀鬼胎的人中,究竟有没有人怀有想成为“公孙枭第二”的野心。

    “我和宣王可以帮你,但是我需要知道,你苦心孤诣变成孙望之接近宣王,是你的意思?还是天师道的意思?”

    “这是我们共同的意思。我说过,我和天师道是合作关系。”

    “不,你不明白我的意思。”若昭探究的目光扫过杜宇全身,扫得他难得有些坐立不安,“我是说,剑门关截杀,是你干的,是天师道的人干的?”

    以若昭对目前剑南道的局势了解,刚刚所有的问题,其实她都能猜出杜宇会作何回答,都是为她现在的这一问埋下的伏笔。

    “嗯……”杜宇虽然自诩已经足够临危不乱,但他还是在若昭探究而又好像看透一切的目光下有些不适,他硬着头皮迎上若昭的扫视道,“长公主你知道,天师道自二十一年前开山鼻祖仇陵去世后,就开始陷入四分五裂的状态。天师道内部不同的声音很多,就连‘天师’这个职位,就有‘南天师’和‘北天师’之别。就在前几年,公孙枭的次子公孙致和刚刚在泸州剿灭了南天师部众。”

    “看来你是不知情的咯?”

    杜宇摇摇头,“不知情。”

    若昭不死心又盯着杜宇的脸看了一会儿,这件事她有一些模模糊糊的猜测,并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她需要想一个办法佐证她的那些念头。而且,为了显得对这位刚刚结盟伙伴的信任,现在就刨根究底地问下去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盯了他一会儿以后,若昭感觉杜宇的脸好像哪里不太对的样子,和之前她见过的孙望之有一点点不同,有一点点她说不上来的不同。

    “听说,征南将军杜宇年纪不大,今年不过二十六岁,你怎么长了……如此沧桑的脸?”

    杜宇无奈叹了一口气,“还不是为了扮得更像街头恶霸一样,把本将一张好端端的脸都毁了。”

    说着,他慢慢从脸颊边揭下浓密的络腮胡子,露出了一张仅属于年轻人的脸。

    露出真容的杜宇并没有为将者强烈的杀伐之气,修长的眉眼倒是有几分儒雅的味道,唯有下颌骨分明的棱角,给他增添了一些刚毅的色彩。

    不过……

    若昭一言难尽地眨了眨眼,似乎有很多话想说。最后,她斟酌了一下,才缓缓开口道:

    “你的脸被谁打肿了?”

    说到这件事杜宇就来气,刚刚在若昭面前的老成持重步步紧逼,一下子抛到了九霄云外。

    “还不是你家宣王殿下,我就跟他说为了撮合你们俩给你下了情毒,他居然上来就把我暴揍了一顿,我才知道原来你是长公主。为了给他消消气,我可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由着他打了一顿。你说他不仅差点把我踢得断子绝孙,还偏偏要打我的脸,害得我为了遮伤痕胡子都贴歪了……”

    若昭低下头,漫不经心绞着自己披散下来的长发,来掩饰她几乎颤抖的手,和颤抖的嘴唇。

    虽然自己推断李世默一定没事,但从杜宇口中亲耳听到这个消息,还是让她难抑激动的心情。

    “我就知道,他没事。”

    “那你还要威胁我去死。”大约是终于把脸上这难受的络腮胡子给揭下来,顺带也把自己的面具揭了下来,露出了属于杜宇本人的率真的一面。

    “怎么说你们俩姑侄情深呢,那天晚上他抱着你从山上下来,只跟我们说了一句话。只要能救你,他什么都愿意做。那个表情,我感觉,要是让他挥兵长安去造他父皇的反,他也是愿意做的。”

    这句话让若昭神情恍惚了一下,他……真的是这么说的吗?

    杜宇大概是刚被若昭死亡威胁,为了不被她的目光照得无所遁形,不得不板起脸来和她周旋很久。现在两人基本确立了合作的意向,他好不容易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要把这些天的事都和若昭絮絮叨叨一遍。

    “你不省人事了三天,他就在你身边不吃不喝衣不解带照顾了你三天,但凡要入你口中的东西,他必先亲尝。最后连我都看不下去了,跟他说好歹佳人马上就要醒了,让他收拾收拾再来见你,他这才听我的话去洗了个澡,估计马上就回来了。”

    世默……这些天,他一直都在她身边吗?

    那一刻她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她情不自禁伸出手,碰了碰榻边——那里,是他曾经坐过的地方吧?他就在那里,一直守着她,寸步不离……

    这一头杜宇还在继续絮絮叨叨:

    “话说长公主你和宣王殿下真的没什么吗?宣王一直守在你身边,还不是因为你昏迷的时候不知道喊了多少声宣王的名字……你一喊他的名字,他就守在你身边,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好不容易你不喊他的名字了,他就被我劝去收拾收拾了。没想到他刚一走,就是你醒之前,又叫了两声他的名字。”

    若昭蓦地抬头看了嘴巴合不上的杜宇一眼。这是一双透彻发亮的眼睛,隐隐的似乎还有些泪光,还有太多杜宇看不懂的情绪。那一瞬间的锐利明明是在威胁他不要乱说,随后却又如潮水般顷刻退去,好似在祈求他多说一点,再多说一点,甚至,还有点说不上来的委屈。

    不过他现在越来越讨厌和长公主对视,大约是每次在她手下走不了几个回合都要落败。他现在觉得这个女人真可怕,和她对视一刻就想落荒而逃。

    “要不您好好歇着,我去看看宣王殿下还有多久过来?”

    杜宇起身向外走去,走到一半的时候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事来一般。他回过头来讨好似的道:

    “要不长公主您和那位杀手好朋友先联系一下?我怕刚一出门就平白无故遭遇不测了。”

    若昭倚在榻上,半眯着眼,好像还在回味杜宇刚刚说的话,那番世默一直守在她身边的话。

    之前杜宇说李世默死了的时候,她确实吓得不轻。但只需片刻,哦,可能她在李世默的问题上稍微迟钝一点,用了两个片刻的时间,她就反应过来,杜宇花了那么长的时间和李世默打交道,根本不可能杀了他。杜宇只是想用宣王的死来诈她的底牌罢了,所以她也不介意借此机会,和杜宇开诚布公地聊聊。

    聊了这么久,她还是忍不住想打击一下杜宇的脑子:

    “怎么说你蠢呢?刚刚那番话,你也信?”

第七章 异教:眷恋

    李世默把自己浸在滚烫的热水中,流水轻柔抚过他的身体,灼热的刺激让他的每一寸肌肤和毛孔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舒展。随之舒展的还有连日奔波的疲惫,和近日他一直紧紧绷住的那根弦。

    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野。既然什么都看不清,他索性闭上眼,回想起这几日来经历的一切,回想,关于某个人的一切。

    那天元夕夜,就在若昭在他怀里挣扎的时候,他确实萌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一些他自己都觉得不耻的心思。

    仔细想来,这种足以灼烧他的感情,似乎和当初对薛瑶的不太一样。他对阿瑶妹妹,一是因了少年时代初遇的过于美好,当时那个手拉手“桃之夭夭”的约定;二则因为,阿瑶的姿容才学是世家小姐中的翘楚,她就像她的名字一般,一块精心被打磨雕琢的美玉,或许见过她的人都会有心悦之情。他顺从着这种感觉与阿瑶妹妹的每一次相处,都只觉得合适。

    他不喜多想,既然相处是合适的,在一起也是合适的。

    那自然,未来共度一生也是合适的。

    这种感觉,却被那夜怀中的人打破了。

    情感的某种背叛让他自责,可他却不得不承认,他所认识的若昭,是那般聪慧、通透。明明容貌并非冠绝天下,但每一刻与她的相处他都能感觉到不一样的惊艳。他见过能吟诗作对的才女不少,却只能在她身上看到任何一个女子都没有卓识,甚至任何一个男子都没有的胸襟和格局。她对天下苍生熨帖人心的悲悯与关怀,对朝政格局近乎预言家一般的洞见,她对人心微妙近乎读心术一般的揣测,让他一次又一次心折。

    而当这些璀璨的才华聚集在一个被残酷现实折磨到奄奄一息的女儿身之时,那一瞬间,他胸中又奔涌着足以淹没他的心疼。

    或许隆平六年的春天,他从桃花树下接住那个如精灵般的少女时,就已经注定了他们之间不可磨灭的羁绊。

    毕竟,从来没有一个人,可以让他如此在乎、迷恋、怜惜。

    她是这世间的瑰宝。而他,想一直护着她。

    所以有些事情,不能做就是不能做,不论那一瞬间他有多渴求,他都不能迈出那一步。

    于是,他替她整理好衣衫,抱着她,走到山下那群想置他们于死地的天师道,那群几天前他还在恨得牙痒痒的天师道面前,说:

    “只要你们能救她,本王,大唐三皇子,愿意听从你们做任何事。”

    为首的那个黑衣人拉下了脸上的包巾,他该说竟然好呢,还是果然好呢——

    是孙望之。

    平心而论,如果孙望之是那个他们初识时的铁匠,他不会介意任何身份之别与他倾心相交。当他发现他一次又一次欺骗他,甚至伤害他最重要的人时,他对他,就只剩下冷漠与敌意。

    饶是这样,李世默也不得不在孙望之面前低下头来,因为他需要面前这个人,救她。

    结果,孙望之竟然嬉皮笑脸地跟他说:

    “殿下对小的这番大礼可还满意?小的箭上涂的可是最激烈的情毒啊。”

    李世默小心翼翼放下服了解药还在昏睡的若昭,转身,照着孙望之的脸就来了一拳头,趁孙望之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又冲着孙望之的下身一脚踹了过去。

    “滚!”

    “你知不知道她是谁?她是长公主,她是我姑母。”

    李世默从小受到宁妃娘娘君子般的教育,就算是在男孩子最顽皮的时候,他都是读书读过去的。唯独这一次,什么君子教养,什么皇子规矩,他通通不要,一拳一脚,怎么捶得重就怎么来地照着孙望之揍了下去。

    孙望之才知道这事儿办得大错特错,虽然李世默这些招式在他眼里不成章法全是破绽,为了给李世默出气,还是乖乖站在那里由着他拳打脚踢一番。

    直到躺在榻上的人似乎是缓过劲来,迷迷糊糊叫了一声:

    “世默……”

    他才丢下被捶得不轻的孙望之赶到塌边,全然不顾站在一旁震惊的孙望之,将榻上那个人紧紧抱在怀里。

    可他不敢再多做一步,他甚至不敢抚过她苍白的脸,不敢触碰她冰凉的肌肤,他怕惊醒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怕他自己忍不住再多做一点什么。他只是指尖轻轻触碰着她的长发,抱着她,喃喃道:

    “别怕,我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他就在她身边守了三天三夜,孙望之每次过来的时候他都会忍不住问一次:

    “你给的解药到底有没有问题,为什么她还没有醒来?”

    “如果她醒不来的话,我们之间就休想谈合作。”

    孙望之对这种情况非常无语,只得硬着头皮,对这个满眼都是红血丝的男人解释道:

    “这个真的得因每个人的体质而异,长公主体质弱,醒来得晚,也是没办法的事。”

    直到第三天傍晚的时候,感觉她的面色红润了一些,孙望之才敢劝他去收拾收拾,不然长公主醒来看到他衣冠不整胡子拉碴的样子,会担心的。

    李世默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可是,她真的会担心他吗?是一个谋士对主君的担心,还是一个姑母对侄子的担心?有没有,一点点,对于他本人的担心,出于一个女人对他的担心。

    这个问题他自己都觉得无厘头,但是,他还是想知道答案。

    他从灌满热水的木桶里站起来,低头,看见自己满身的啃咬和抓挠的痕迹——虽然三天过去了,这些红痕已经淡去了许多,只剩下些许绛色的印记,还是无声又暧昧地述说着那天晚上,十五月圆下冰与火的交锋。

    可他自己呢?那天晚上也像疯了一样,甚至把忍不住把流淌的靡丽的红都吞咽下去。他甚至可以安慰自己想,严格来说他也中了情毒,所以有些绮思也是正常的。

    可如今浸在热水中,神思一片清明,回想起每一次与她相处的情景,胸腔内的震颤不止,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着,诉说着对她的情意。

    他的指尖向下探去,在他脑海中一再浮现她的面容时,李世默真实地感觉,他依旧是眷恋着她的。

    “公子。”

    门外传来一声陌生的女声:“您已经在里面很久了,需要奴婢进来伺候换衣服吗?”

    李世默迅速蹲了下去,让热水淹没上半身的红痕,冷冷道:

    “不需要,离这儿远点。”

    他从浴室里出来,换了一身新的衣裳,又将自己这些天未修理的胡子打理一下,就听见孙望之在门外叫他,说,长公主醒了。

    她醒了。

    李世默的心先是雀跃了一下,拔腿便向她的房中奔去。随后他又突然想到:

    她醒了,她还记得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吗?

    她会不会怪他和她有肌肤之亲?

    她会不会认为他不知廉耻败坏伦常?

第七章 异教:枕膝

    李世默是端着药进去的,主要是确认了某种心意后他总觉得愧对她,总觉得自己的那份心意是不耻的——他居然对着最不该动心的人动心了。如果不找点看起来冠冕堂皇的理由,他总不好意思去见她。

    昏暗的屋中,他一眼就能看见侧卧在榻上那人的目光。

    屋子昏黄,她的眸色却清亮。每次两人目光相接的时候,他总能在她的眼中看到万千星河璀璨。明明不是那么刺眼,他却能在那双眼睛中看到一个复杂而深邃的世界,一个足以包容一切的世界。

    他甚至觉得,即使在茫茫红尘,他也能一眼望见这双眼睛,也能一眼便望见——

    她。

    两人对视了良久,世默才想起来手中的药碗,他轻咳一声,目光不自在地瞥到一边:

    “那个……喝药了。”

    “嗯。”

    躺在榻上那个小小的人垂下长长的睫毛,轻轻应了一声。那个声音,就像喉间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却被什么东西生生堵住,只剩一声轻轻的气流溢了出来。

    李世默坐在榻边,因为她躺着不太方便喂药,扶她坐起来又担心她着凉,便半抬起她的肩膀让她的脑袋枕在他的膝上,任她三千墨发顺着他的膝头倾泻而下。

    若昭下意识想挣扎,却被李世默不由分说按住了肩头,让她乖乖躺下。

    他端起那碗药,舀起一勺黑漆漆的汁水,放在自己嘴边抿了抿,再递到若昭的唇边。

    “有点苦,你要是觉得苦,我待会儿端点糖水来。”

    若昭看着他熟练地替她尝药,突然就想起了杜宇说的,但凡入她口的东西,他必亲尝。

    那一刻,她的心说不出是欣喜还是委屈,只觉得被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塞得满满的,堵得她心慌意乱,无所适从。

    可能就是因为他们之间的牵绊太多,他对她,或许是主君对谋士的关心?无论如何,也终究没有一点点,那种他对薛瑶的感情……

    她按住了他给她喂药的手腕。

    “这些天你一直都是如此吗?”

    “嗯?”

    “替我……试毒?”

    “也不是……”李世默下意识地否认,可是他又不知道自己否认的是什么。这三天来他确实生怕有人对她不利,他知道天师道的人需要他这个皇子作为筹码,却不一定真的愿意救她。因此,他唯一能想到保护她的方式,便是把自己的命和她的命拴在一起。

    “世默……”若昭颤抖着张开嘴唇,出声的一刹那又觉得自己不该以这样的语气说出口,只得轻咳一声,换了一个更波澜不惊的语气。

    “你不必如此的。

    “殿下是主君,我只是一个谋士,殿下不必为了一个小小谋士的安危就以身涉险。殿下眼中,首先应当放着的是天下之重。为了这天下之重,殿下最该关心的应该是两样,其一是自己的命,其二,便是手中的局。”

    李世默苦笑,“这是风波庄庄主在同本王说话么?”

    若昭叹气,“是。”

    李世默不语,她不知道,她于他而言,不仅仅是谋士呵。

    李若昭也不语,他不知道,他于她而言,不仅仅是主君呵。

    两人就这么一个躺着一个坐着僵持着。目光交汇良久,终于,若昭退了一步,她突然笑道,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思笑出来的。

    “看样子世默你是一定要从我口里夺点食走了。”

    李世默耐心地把那勺药汁送到她嘴边,看着乌黑的药汁染上她终于有些红润的唇瓣。他的脸上终于难得有些笑意,便顺着她的话道:

    “那还请庄主给本王分点食。”

    这话接得太顺,顺到一向伶牙俐齿的若昭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这算是承认了他们之间只有主君与谋臣之情了么?若昭长长叹了一口气,一口郁结在胸中不知道该怎么抒发出去的气。

    也对,有些无解的问题,固执地求一个答案又能如何,甚至连正月十五那天晚上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两人皆心照不宣地避而不提。所有的所有的,索性就付之玩笑,哈哈一乐之后,什么也不剩下。

    挺好。

    她由着他给她喂药,两人皆是一片沉默。

    好在这沉默没有持续太久,一阵敲门声拯救了一时无话的两人。

    李世默低头看了若昭一眼,仿佛在征求她的意见。若昭心知敲门的多半是杜宇,便点点头——他们现在正在考虑合作的事情,有些话,自然是越早说开越好。

    “进来吧。”

    来者果然是他,不过考虑到宣王殿下在此,杜宇十分乖觉地又贴上了有损他容颜的络腮胡子,举手投足间都是那股子混迹江湖的痞里痞气,让人一眼就能认出这是街头恶霸孙望之。

    杜宇这人脑子不怎么样,演技还是不错的,哪天让虞让也跟着他学学。

    若昭默默腹诽。

    孙望之一进来目光便被枕在宣王殿下膝上的人吸引了。实在是这两人的姿势过于岁月静好,一个喂药,一个就安心枕在他的膝上,就像丈夫在照顾着体弱多病的妻子。有些拥挤的小屋,蓝底百花的床帏,为了省钱只点了一盏的油灯,边缘磨得有些花了的瓷碗……就像是贫贱夫妻却也能自得其乐的安宁和谐。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

    “两位殿下你们俩真的什么都没有吗?”

    “这话说出去鬼才信。”

    不过好在这些天,这俩人之间什么稀奇事他也见了,加上他胡子贴得密,片刻的惊讶也被淹没在胡子的微颤中。

    “既然二位殿下都在,要谈合作,那我们不妨趁早把话说开。”

    看到来者,若昭觉得躺着说话不方便,便自作主张翻了个身,改成趴伏着的姿势。为了让自己舒服一点,她还用两个胳膊肘垫着长发披散的脑袋,偏着头刚好把孙望之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

    “正好等着孙……将军的这句话。”

    若昭只要开始处理正事,那一根紧绷的弦拨动的音足以震碎她脑子里所有的绮念。面对任何一个对手,她就像是斗兽场上蓄力待发的猛兽,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紧张的肌肉瞬间迸出惊人的爆发力。同样,对手的一点点异样,只要落入她的眼中,她便都能窥得无限玄机。

    所以,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胳膊肘下趴着的是李世默的腿,只当是什么舒服的垫子了。

    但李世默哪里经历过动心的女人趴膝头上这种事。之前他给她喂药时一手拿着药碗一手拿着勺还好办,现在他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哪儿。放在膝上吧,那是若昭的脑袋,放在身侧吧,那是若昭的头发。

    更何况,趴舒服软垫上的若昭,兴致勃勃地准备和面前的孙望之一较高下。

    李世默感觉自己的脑子顿时如同被蒸得烂熟的糯米团子。

第七章 异教:织衣

    思忖良久,他把自己的手僵硬搭在若昭如绸缎的长发上。

    头发有些软,他偷偷用指尖拈了拈,发梢从指尖散落时,他能感觉这长发也不像看上去的那般质地绵长,有些碎。纷纷扬扬的,像他无处安放的心思。

    伏在他膝头上的若昭根本没注意她身后发生了什么,只是扬起有些凛然的眸子,斜觑一眼来者。

    “既然是三人都在谈合作,我们各自摆条件吧,我们先来?”

    “为何偏要你们先来?”

    孙望之大大小小和若昭打交道不少,大抵是明白了这小小女子的套路,先说就意味着占得话语权的先机。要想不着了她的道,一开始便不能把说话的主动权交给她。

    “因为我们弱小又没有安全感呀,除了这毫无用处的殿下身份,你们也看不上什么,总该是让我们看到你们的诚意吧。”

    若昭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跟逗小猫儿似的,想来这孙望之当真是被她拿捏得死死的。李世默念及此,不由抿嘴轻笑。

    “既然要好好谈,那就听她的吧。”

    李世默坐在一旁,淡淡声援道,说话间也不曾看向孙望之半分,只是安然注视着膝上人的长发。

    看他不恼又不怒的样子,想来孙望之和李世默终究是回不到当年同兴客栈月下把酒言欢的时候了。他们之间,除了不得已的合作,或许便什么也不剩下了。

    杜宇想,彼时他步步算谋,对心思一片澄明如镜的宣王从未交过半句底,终是因为有不得已的事要做。算不得对错,也算不得后悔,做了便是应当承担这代价,从他下定决心走上那条路之后,付出的代价还少吗?

    孙望之看到这姑侄俩一心,只得叹气道:“那还请长公主说说你们的条件。”

    “其一,我要见到风吟和黎叔。”

    “这是自然,我已经派人去德阳城接他们了,想来今明两天便能到。”

    “其二,和天师道合作的事情,我们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天师道内部的人,也最好不要让他们知道。”

    “这个好办,除了我和其中一个头目以外,目前还没有人知道你们在这儿。”

    “其三,我需要你们,对剑门关伏击有个交代。不论是不是你们天师道的人做的,你们出面调查此事,总比我们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姑侄要来得方便。”

    “这事……我作不了主。”孙望之犹疑了一下,还是直言道,“不瞒两位殿下,孙某人在天师道中有这地位,全拜跟两位有些交情,所以这谈合作的事情落到孙某人头上。至于天师道其他的决策,我是决计插不上手的。”

    编,继续编。若昭的下巴垫着胳膊肘,目光恰好落在米色中衣起起伏伏的纹线上,一条细密的线随衣服的织法时而露出,时而隐没。她的目光就顺着每一根线的走向一路向前,直到那些线消失在折进内衬的袖口上。

    杜宇一个大男人哪里修得这样好的演技,听听,真是冠冕堂皇。她要不是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多半也会被他这一番说辞给骗了吧。

    若昭慵懒地抬头瞥了他一眼,“退一步说,那我们总得看到些合作的诚意,你们,或者说你本人,关于剑门关伏击知道多少,查到多少?”

    “这个……我开始以为是我们天师道内部的人做的,毕竟天师道中确实有不少声音,希望能挑起公孙枭和朝廷之间的矛盾,借朝廷之手推翻公孙枭。如今钦差入蜀,截而杀之,明明白白打了朝廷的脸。就算他公孙枭在朝廷再怎么有后台,长安总归是要派人派兵来问一问的。”

    若昭的目光又回到袖子交缠有致的纹线上,她抿了抿嘴,为了佐证某种猜测,心生一计。

    “天师道能想出这样计策的人,恕我直言,很蠢。上次朝廷派兵,派了个张怀恩,如今的张怀恩可谓如日中天,保不齐朝廷再一次派他来,再上演一次二十年前的事。引狼入室,在我看来,确实是最蠢的计策。”

    李世默有些讶异地看了看伏在他膝上的若昭,以他对她的了解,目光犀利眼光独到不假,但毕竟出身皇家少年持重,很少有嘴上这么不饶人的时候。这般反常,多半又是想算计谁。

    他偷偷地抿嘴,却压不住嘴角的上扬。她,每次都能让他体验到,哪怕是朝堂诡谲杀伐,也是兴味盎然的。

    孙望之听到这话难得尴尬地笑笑,“是有点蠢,长公主意下如何?”

    “无需引狼入室,我自有办法助你们达成所愿。可还是那个问题,剑门关一事,就算我不要一个说法,你问问宣王殿下他答应吗?”

    孙望之难得急了,“长公主,你为何一口咬定剑门关截杀钦差一事和天师道脱不了干系?”

    “难不成……是和你有关系?”

    这个“你”字若昭说得意味深长,孙望之知道她在暗指他的另一重身份——征南将军杜宇。

    淡定淡定,在这个女人面前一定要淡定,不淡定就容易出第一次犯下的错误。虽然他至今不是很明白,长公主当初是怎么一通胡搅蛮缠,就能看出他有问题的。

    “不是,跟我有关系不是一样和天师道有关系吗?我是觉得殿下你思路进了一个死胡同,为什么此事就不可能和公孙枭有关系呢?截杀一事发生在剑门关内,如果没有剑门关的照应,伏击绝不可能这么顺利。剑门关乃巴蜀之门户,公孙枭定然是把剑门关牢牢控制在手中。

    “而且,公孙枭此人对天师道早有杀心。正如殿下所说,朝中为稳定局势,定然会派人派兵前来。一旦派来的是张怀恩,借朝廷之手剿灭天师道,岂不正合公孙枭的心意?”

    孙望之难得一口气倒出这么大一段道理,他自己揣摩了一下,公孙枭的动机、条件,连最后受益的结果一一陈明,摆得清清楚楚。说着说着连他自己都觉得,公孙枭的嫌疑是真的洗不清。

    若昭伏在世默的膝上,无奈地轻轻摇头,不知道是在反对他说的,还是在反对自己之前的看法。

    杜宇啊杜宇,你是不是演孙望之演得太入戏了。诚如你所言,此次伏击,一大要节就是剑门关的配合。可这剑门关,除了可能是公孙枭掌控的以外,还有可能指向的是——

    兼领剑南道东北六州刺史的你啊。

    其实有些问题,在她的脑海已经逐渐清晰起来,孙望之刚刚讲的一套道理无疑提供了佐证,又或者,她还可以再试试他?

    就像袖口上交错相缠的线,看似深深浅浅时而露在表层,时而又藏在另外几根线下,到最后甚至在袖口处折进衣服里。可只要她清楚了这件衣物的织法,便能准确地指出每一根线的走向。

第七章 异教:浮生面具

    若昭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继续吊着孙望之了。

    “那么其四吧,说句实话,我不信任你们天师道的人。你们天师道在巴蜀干的好事我和宣王殿下一路过来也算是有所耳闻。所以,入益州的时候,我们不太希望身边的人都是你们天师道的。”

    “那长公主打算如何?”

    “拜托孙将军找个人吧。”

    “谁?”

    “关河。”

    “啊?”

    “这次宣王入蜀时钦差卫队的护卫长,武贲中郎将关河。你们布了这么大一个局,不会不知道关河是谁吧?”

    “知道是知道,但关将军不是遭遇伏击了吗?”孙望之为难地搔搔脑袋,“我到哪里去找关将军?”

    “那就是你们的事了,找不到关将军,我们绝不动身前往益州。毕竟关将军是宣王殿下最信任的人,你说是吧,殿下?”

    若昭说到兴奋处时会自动带入谋士这一角色,连带对于李世默的称呼都变了。她自己自然是注意不到,只是顺着自己的那一声称呼,向李世默看去。

    “诶,殿下?你人呢……”

    等等,她话还未说完,便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是以怎样姿势在和孙望之谈条件——

    她居然……

    难怪她一时看不见他,世默的脸就在她后脑勺正对着的上方,能看见就怪了。

    就算若昭再无血色的脸,腾地一下也红了。她不管孙望之答不答应,手忙脚乱就要爬起来。没想到她只感觉背上一股力道一按,又只得乖乖伏在他的腿上。

    背上那只手轻柔缓慢地抚过她背上的长发,一下一下,就像顺着她心尖,顺着她心底里最软的一处地方抚摸,指尖的温热能触到她埋得最深的涟漪。

    “姑母所言,也正是本王所想。”李世默低头看了一眼伏在他膝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女子,顺着她的话道,“关将军是本王的左膀右臂,没了他,本王行事确实极为不便。所以,还请孙将军替本王代为找寻。在找到他之前,本王哪儿也不去,就在此静候佳音。”

    语气疏离,言辞礼数更是丝毫不差。因了当初绵州同兴客栈的那段交情,孙望之一直觉得宣王待人赤诚,当是皇子中少有的亲切好相处。如今一开口,他才第一次感觉到,宣王身上那股天潢贵胄与生俱来的矜贵与清雅。

    “巴蜀数百万人口,万一要是找不到呢?”

    听得此言,李世默抚弄膝上长发的手微微一滞,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颇有深意地冲孙望之挑挑眉。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睛流露出的寒凉,让孙望之有一种被长公主扫视的错觉。

    “她说你能找到就一定能找到。”

    “我……”

    孙望之一口老血淤在胸口,差点被面前这个人,不对,这两个人活活气死。宣王殿下您这眼神究竟是跟学的,还是说长公主的这一套是跟您学的。合着面前这两尊大佛,一方唱罢另一方登场,轮流来难为他老孙?

    长公主殿下,您倒是发句话呀。

    等等,孙望之现在才注意到,刚刚言辞犀利丝毫不落下风的长公主突然间怎么就没声了?

    而此刻的若昭伏在世默的膝上满面通红,她的魂已经飘到了九霄云外。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什么时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契机就变成了这样。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背上那只手的灼热、温情,甚至一点点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眷恋,每一次抚过她的发梢,都能带起她心里的一片火,烧得她心肝灼热。

    “长公主,您,怎么了?”

    突然被人提及,她羞得就差把头埋了下去。可她脑袋就枕在世默腿上,能埋到哪儿去?再躲就只能躲到……

    若昭脑海中电光火石地闪过那个画面——

    她简直是疯了!

    李世默似乎是感觉到膝上那个小女人的情绪波澜,他甚至忍不住遐想她此刻的表情,一定是他从没见过的又羞又恼,一定很可爱。

    “咳……”李世默按下看她表情的好奇心,换了一个更清冷的声线,“孙将军,刚刚长公主代本王和孙将军谈了那么久,如今实在是乏了。只是除了第一条,孙将军要么否认要么拒绝,实在让本王有些怀疑,天师道和本王合作的诚心。

    “本王以朝廷钦差的身份,深入益州剑南道节度使府这等龙潭虎穴,查访清楚巴蜀剑南道的实情后,助你们推翻他。这等险要之事,天师道拿不出一点诚心来,又要本王如何放手一搏?”

    字字皆在摆道理,字字皆是明码实价的交易。

    孙望之的目光犹疑不定地在面前这一坐一趴两个人之间逡巡,试图从他们两人的神情中找到一丝裂隙。他本以为这种算计人心的话也只有那个鬼才长公主才能说出,可如今李世默似乎也颇擅长此道?

    李世默也不恼,由着他的目光来来回回扫视,他自专心盯着膝上的人,一片悠游从容。

    孙望之的目光最终停在了从刚刚起不知为何就突然沉默的李若昭身上,他看了这一对姑侄俩这么久,却还是看不懂他们两人之间这扑朔迷离的关系。

    “她……真的是长公主?”

    李世默脸色一变。

    这句话又把他拉回赤裸裸的现实之中,远离长安城一月有余都快忘了的现实:他和她,隔着扯不清斩不断的血亲,隔着明明白白的伦理纲常。每当他为她坠入旖旎梦境的片刻之后,现实的风刀霜剑总是向他伸出最严酷的斥责:

    这条路是没有结果的。

    因为深知这条路处处皆是绝境,他便不能露怯,丝毫弱者的惊疑和迟钝都不能有。那天元夕夜她在他怀中气若游丝之际,他早已下定决心,他要夺嫡守护天下,也要守护——

    她。

    为了这份守护,他愿意戴上一张疏离的面具,把所有的动摇和迟疑都严严实实藏在面具之后。让所有的对手,所有试图伤害她和他的人,都无从看清他的心思。

    “怎的,本王的家事,孙将军也要管?”

    点到为止的冷漠,点到为止的反击。

    李世默对自己现在的样子很满意。

    屋中灯火明灭不清,映得孙望之的脸也明灭不定。

    末了,他道:

    “请两位殿下容我再想想办法。”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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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桃花逆水流介绍:
东唐明宗康和年间,当今圣上的异母弟洛王爷因叛乱被处死。据说,洛王爷被处死还牵涉一桩秘闻,因他长得酷似先帝的姑母,承宣熙宁大长公主。
先帝的亲儿子长得像先帝的姑母?这本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流言在洛阳城中一度甚嚣尘上,无奈如今洛阳城中极少有人见过故去多年的大长公主。这流言,最后也就变成了茶余饭后的一点笑料和谈资。
“大长公主长得很美吗?”
那些跟随着先帝成祖皇帝打天下的老臣纷纷摇头。
“那为什么提起大长公主,大人们都是这副神情?”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突然遥想起那个静如深水的背影,棋子落盘有万千星河般璀璨,风云异动在她眼里不过只手翻覆,金戈铁马,也难抵窥伺人心的一声轻笑。
他讳莫如深,又欲语还休地流下一滴眼泪。
PS:男女主姑侄关系,严格遵循“发乎情,止乎礼”的原则,因此谈情说爱的部分很少,见谅。乱世桃花逆水流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乱世桃花逆水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