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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荆玉楚瑧     乱世桃花逆水流txt下载     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章 交心:石老翁

    “二十年前绵州山洪暴发,不止绵州,我们汉州也是。大伙没饭吃,我孩子饿死了,婆子没挺过那口气,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了。听说有一群人,跟着他们有饭吃,我就往胳膊上也扎个花,跟着他们去了。

    “后来,我们占了汉州,粮仓打开给大家伙放米,我们头头还说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带着整个汉州过好日子。结果朝廷派人过来,说我们是乱民,捉到格杀勿论。我胆子小害怕,就赶忙把胳膊上的花拿刀给剜了。拿着从官府里抢来的银子,盘下这家店,想着能躲过朝廷的人。

    “还好朝廷的人没管我们,朝廷的人走后,天师道的人又来了。那个时候之前带我们的头头死了,后来的人不像我们头头,说要每年交钱,才能保护我们不被朝廷的狗官欺负。我不愿意交,就说我也是天师道的人,还把胳膊上的疤给他们看。他们不信,就打我,打了好几次,我也怕,之后就交钱了。交两份,一份给汉州的父母官,一份给天师道。

    “本来日子虽然紧巴,凑合凑合也能过。没想到最近几年赋税越来越重,来汉州的人越来越少,客栈生意做不下去,但是要交的钱却越来越多。每年官府都会加个名目收钱,天师道的人也说官府无道,他们要保护我们就得收更多的钱,不交就往死里打。我最后没办法,发不出工钱,只好把伙计一个一个都辞了,客栈就变成了这样。

    “最近听说还有几个月就是我们巴蜀这一带青天大老爷的五十寿辰,官府说这个大老爷保护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辛苦,又加了由头收了一部分钱。我们现在哪还有钱可交,几个开店的一合计,纷纷关门保命咳咳……”

    石老翁估计很久没有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说到最后嗓子也哑了,喉咙里全是哽咽和喑哑的声音。若昭赶紧给他倒了点茶水递过去,石老翁喝下声音才稍微润一点。

    “您这几位不会……”

    “不会不会,您放心,”若昭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赶忙道,“我们既不认识官府的人,也不认识天师道的人,也是小老百姓,不会乱说的。”

    石老翁这才放心下来,看到若昭一行人并没有什么恶意,又喝了口水,“您这几位是……怎么会想到汉州来。”

    李世默听完石老翁的叙述,满腔愤懑无处可泄。他去过河南,知道艰难求生的百姓如何艰难,没想到巴蜀更甚。不仅受到官府的盘剥,天师道,这个打着替天行道旗子的群体,同样也在敲诈着百姓的骨血,仗着点势就横行霸道,其实和那些狗官没有半分区别。

    若昭知道世默正在想什么,这十年来她建立风波庄,这样的事情见得太多,李世默现在心里想的一切她当初都体会到了。她不动神色从桌下把一只手按在李世默的手上,示意他先别说话,自己简明扼要地答道:

    “去益州,探亲。”

    石老翁点点头,不再说话。

    临了,若昭示意黎叔又递了些银钱,石老翁摇着手坚决不要,“上次抢了官府的钱盘了个铺子,老天已经把我惩罚成这样了,现在就更不能要了。”

    当他瞄到黎叔递上去包裹里鼓鼓的银钱之后,坚决拒绝的神情也软了下来,嗫嚅着还是把银钱收了。

    夜晚,黎叔和李世默都各自回房歇下了,若昭还安静地坐在窗边,沉沉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姐还在想今天石老翁说的话?说真的,天师道也太不是个东西了……”风吟有些困了,看到自家小姐还不打算睡觉,不由地担心起她的身体。

    “不,”若昭目光沉沉地盯着窗外,“我在想,他们,怎么还不来?”

    “谁啊?”

    若昭招呼风吟过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风吟还没等她说完,立马跳起来大叫道:“不行,绝对不行!别说我了,黎叔、花姐姐他们肯定都不会同意您这么干的。等等!您刚刚让我和黎叔上街买菜的时候让我们多跑几个地方就是为了这个?”

    若昭点点头,示意她声音小一点,“就是这个意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而且你放心,据我的推断,不会有事的。更何况还有宣王在,我怎么会让他出事?”

    “那也不行!”风吟知道刚刚自家主子说的有多疯狂,这次她表现得很坚决,一个劲儿地摇头道,“反正有我在,说什么都不行。”

    若昭看她如此坚决,只得撅着嘴巴作罢,“好吧,你说不行就不行咯。”

    风吟惊异于她家主子平时说一不二,下定决心的事说什么都劝不住,怎么突然就转性了。不过她也没多想,以为是她自己也意识到这个想法实在是过于疯狂,才在自己的坚决拒绝下放弃了,以至于若昭说身体不适要在这里多住一天她都没意识到什么别的。

    第二天,正月十五,元夕夜。

    夜幕四垂,德阳县城一片黑暗,即使是元夕夜也难看到丝毫的灯火,整个县城早被几方势力抽干了生机。

    风吟像寻常一般回房中叫了一声“小姐!”

    “咚!”

    便感觉到背后一阵重击,痛得她晕了过去。

    若昭安然坐在房中,看着从门后走出来的红色身影,抬手致谢,抿嘴一笑。

    “多谢血魄姐姐。”

    血魄把被她打晕的风吟抱到榻上,又替她掖好被子。一向不怎么说话的她难得从头到尾打量了一下坐在轮椅上的若昭,淡淡开口,声音疏冷。

    “不愧是月姑娘看上的人,胆识智谋果非常人。”

    若昭倒也不客气,点头致意道:“阿汐姐姐名动天下之时我不过还是个孩子,能被阿汐看好,若昭惶恐。不过今夜,还要麻烦血魄姐姐从旁相助了。”

    血魄也点点头,大约是跟着月汐太久的缘故,她的举止倒是和月汐分外相似。

    “庄主放心,月姑娘让在下跟着庄主,在下就定然不辱使命。”

第五章 交心:夜奔

    血魄悄悄把若昭推到李世默房门口,自己又隐匿在黑暗中。就像事先商量好一般,若昭刚敲了敲他的房门,李世默便从里面把门打开,将她迎了进来。

    “有动静吗?”

    李世默轻轻地摇头,“还没。”

    担心惊动他人一般,他们俩说话的声音很低。

    “那就加把劲,让他们放松警惕。”

    若昭抿嘴一笑,取下灯罩,就把房中唯一的风灯吹熄了。

    “姑……”

    李世默刚想开口,若昭就对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一边的床榻,示意他躺上去。

    “这……”

    “你就听我的,”若昭低声道,“这样他们才会出来。”

    李世默只得乖顺地躺在榻上,屋内一片黑暗,只有窗外明亮的圆月,吝惜地撒了些光进来,偏偏全都落在塌边的那个女子身上。

    照着轮椅上的若昭安然而圣洁。

    正月十五了,李世默躺在榻上突然想到这个事实。去年正月十五,在长安城西市的大街上,人群熙攘,灯火迷离,好像也恰好遇到了她。如今,却只剩下一屋两人,还有窗外一点点施舍进来的月光。

    李世默神游天外。当时的她还不是他熟悉的庄主,他在她眼中却早已被看透。他不禁闷闷地想,当时的她不过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长辈,如今却是他最信任的人。可是,去年的他和今年的他,在她眼中,会有什么不同吗?

    两人在黑暗中默契地沉默着,他突然就很像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砰”

    就在他们各自沉默之际,窗户被生生撞开,随着冷风的灌入一个黑影直嗖嗖地插了进来,直奔榻上的李世默而去。黑影手中似乎还有一把短刀,在阴影未曾笼罩的地方,反射出幽亮的白光。

    “世默小心!”

    若昭尽管知道来者不是取李世默性命的,但她的心还是提到了嗓子眼。虽然下半身坐在轮椅上不能动弹,上半身比自己脑子还快地向还在榻上的李世默扑去。因为下半身不受控制,整个人就跌在李世默怀中,堪堪挡在了短刀的刀锋和李世默之间。

    李世默本就知道自己是诱饵,对方绝不会伤到他。但是他没想到若昭突然挡在他和短刀之间,刀锋若是没收住便会伤到她。

    她本就被人害得百病缠身,他怎么还能允许别人伤到她?

    一瞬间,他想都没有多想,一手牢牢圈住她的腰肢,翻身便将她护在自己的身下。

    咫尺之间,两人倒在榻上,面对面,呼吸相闻,他能在她清澈的瞳眸中看到自己。

    若昭心里把自己骂了一万遍,不是之前已经和他商量好了吗?来者因为绝不会伤到他,更何况她还安排了血魄在屋中,李世默绝不会有任何意外。那她刚刚身体比脑子还快地挡在他面前是怎么回事,害得李世默最后反倒来保护她是怎么回事,他们俩现在……尴尬的样子,又是怎么回事?

    她怎么会突然蠢到这地步?

    若昭别过头,只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流软软地搔着她的脖颈。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就好像不看他,刚刚发生的一切就能当不存在一般。

    看到若昭闭上眼别过头,李世默脑子如同被什么重击一般清醒过来。

    他刚刚在干嘛,把姑母压在自己的榻上?

    李世默吓得赶紧松手从她身上爬起来。

    不过房中的另外两个人没注意到此刻床帏之间两人的尴尬,血魄和来行刺的黑衣人叮叮咣咣已经开始交手。黑衣人武功不错,但远不及杀手出身的血魄,血魄本可一招制敌,只是为了配合若昭的计划,两人还在僵持打斗着。两人其实心思都不完全在致对方于死地,似乎投鼠忌器一般,不敢惊动客栈里其他的人,甚至连桌椅都没有撞倒。刀剑挥舞,只有尘埃飞得满天都是。

    世默若昭好在都从榻上爬了起来,两人并肩坐在榻边,李世默还是把若昭护在身后,为她挡去飞舞的灰尘。李世默有些忧心地看着来者不善的黑衣人,迟疑片刻低声问道:“夜路危险,姑母还是一定要和我一块儿去吗?”

    若昭仰头,“当然,这本来就是我的计策,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涉险?”

    “那请……庄主放心,世默一定护你周全。”

    李世默咬咬牙,把嘴边的“姑母”两字咽了下去。他一把将若昭拦腰抱起,趁着血魄牵制住黑衣人打斗正酣,抱着若昭夺门而出。客栈里一片寂静,果然如若昭当初所料,黑衣人的目的是引李世默出来,什么深夜刺杀、和血魄的打斗,都不过是幌子。他出手,甚至连客栈中的人都不敢惊醒。

    门口早已有血魄事先准备好的马,李世默抱着若昭翻身上了一匹马,他替她把斗篷的帽子戴好,从她腰间伸手把缰绳拽住,下巴刚好抵在她的头上,将她牢牢锁在护在怀里,才敢放心地四处观察方向。

    “往哪儿?”

    “西北,”若昭想回头跟世默说话,不过戴上毛茸茸的斗篷帽子后脑袋行动不太方便,身体又被李世默圈得严严实实,只得盯着前方答道,“德阳西北是山区,最适合藏身。”

    话音未落,客栈那边血魄的任务显然也完成了,只见一个黑衣人飞上屋檐,朝着西北方向飞身而去。

    “看来真是西北方向,”李世默笑一扯缰绳追了上去,“庄主好算谋。”

    黑衣人就像替他们指路一般踩着一个个屋檐向西北一路疾行。李世默则抱着若昭,两人一马在阒寂无人的大街上飞奔。德阳城实在萧条冷清,即使元宵节无宵禁,路上还是空无一人。正月十五明月高悬,唯有清冷的月色指路。

    冷风在马上的两人耳边呼呼吹过,听到凛冽的风声,李世默下意识担心怀中的人怕冷,将她拥得更紧。

    “冷吗?”

    李世默感觉下巴下抵着的那个小脑袋摇摇头,声音被冷风吹散有些迷离。

    “不冷。”

    “那就好,”李世默一边观察着屋顶上那个黑衣人的动向,一边骑着马如影相随,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事来一般,问道,“元夕夜就算没有宵禁,城门还是会紧闭的,我们待会儿怎么出去?”

    “放心,他们会想办法给你开门的。”若昭的声音被风声吹得有些高低不定,语气之中还是一如既往的从容。

    果不其然,西北方向的城门开了一道仅容一人一马的口子,让李世默带着若昭顺利出了德阳城。

第五章 交心:暗袭

    从德阳城的西北门出去就是蜿蜒的盘山小道。在这里,官道和樵猎的小路也没有什么区别,狭长的山路几乎只能容得下一人一马通过。山势虽不及剑州那般险峻,连绵不绝的群丘在黑夜中宛如低压的阴云,扑面而来都是令人紧张的压迫感。

    黑衣人在他们出了德阳城后就消失在连绵的山中,好在山路只有一条,借着掩于群山的微茫月光,李世默还能看清前面的路。夜间山路难行,而且有越来越狭窄的趋势,带着若昭他骑马不敢太快,只得小心翼翼拽着缰绳向前探路。

    “咻——”

    一阵信号弹划破寂静的夜空,天边瞬间炸开了璀璨的烟火。

    “来了!”

    李世默和李若昭心中都一声惊呼。

    在信号弹的指挥下,骤然间漫山遍野亮起了火光。每一簇都不过星星点点,千万盏零星的火光在黑夜中竟然照得半边天都是暗红色的一片。

    李世默停下了马,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勒住缰绳的手微微出了汗。

    火光照得若昭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脸也有些明灭不定,她盯着火光之下的黑影——她知道,每一片火光之下,都是人。

    “这应该就是,天师道的人吧。”

    李世默一边把缰绳拽住,一边把怀中人护得更紧,他低声在她耳边问道:“现在,我们见到天师道的人了,该怎么办?”

    若昭思忖片刻,也不太确定道:“他们这是告诉我们,他们的大本营就在附近?要不我们继续试着向前走?”

    “好。”李世默不疑有他,他相信怀中这个女子有着洞察一切化险为夷的智慧,便如她所言,一手护着她,一手扯着缰绳让马儿试探般地往前走。

    “砰——哗啦哗啦”

    马似乎踩空了什么,干草摩擦与山石滚落的声音在马蹄下显得格外清晰。

    有陷阱!

    李世默感觉马身明显一歪,他便立刻收紧控制坐骑的缰绳试图把马拉回来。不过,偏偏晚了半拍。这条山道在此处早已被天师道的人连夜凿空,夜路视野受阻,骑马的人根本看不清脚下被干草覆盖的陷阱,极易踩空。李世默的马踩空之后连他本人也控制不住,便把背上的两人甩了下去。

    “小心!”

    在被甩下去的一瞬间,李世默下意识牢牢抱住了怀中的人。她真的又瘦又小,饶是隔着厚厚的夹袄和斗篷,他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骨头硌着他,硌着他心里一阵生疼。

    山路开凿于缓坡之上,左侧是向上的山坡,右侧则绵伸至谷底。山坡之上,皆是杂草和树丛。李世默不敢松手,滚下山坡的时候还牢牢把若昭护在怀里。遍地是枯枝和山石,遇到尖锐的山石李世默就用自己的后背挡,实在来不及用后背,就用手背生生挡在若昭后背和山石之间,一双手被山石扎得鲜血淋漓。

    “世默你松手!”

    若昭感觉自己在李世默的怀中几乎就没着过地,才意识到是世默替她挡去了所有的可能伤到她的东西。那一瞬间她心里涌起无限的自责和后悔,是她提议深入天师道的龙潭虎穴,她怎么能让他受到这些伤?更何况之前剑门关伏击的箭伤恐怕还没有痊愈,她怎么能让他再受伤?

    她挣扎着,试图从他的怀抱中挣扎出来。

    “没事……”

    世默的气声在黑夜的静寂中显得格外清晰,他还是固执地把她按在怀里,用后背和手替她隔绝出一片温暖的空间。

    若昭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有些自责,有些心疼,还有些自己都说不出的委屈。

    世默……

    求求你不要再对我这么好了。

    你再这样下去,我怕我会彻底沉沦出不去了。

    可是你,终究是有心上人的。

    可是你我,隔着迈不过的伦理和血亲。

    你我的感情,注定殊途呵。

    终于,坡势缓了下来。李世默一手撑住地面让他和怀中人停下了,一手把若昭扶起来坐在他的膝上。他揽住她的肩膀,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着她的情况,无奈身处山林月光也难以照到,他只能看见她那双透着光亮的慧黠的眼睛,还有她加绒的斗篷边上露出的白毛。

    “你……有没有哪里伤到?”

    黑暗之中若昭虽也看不清李世默的情形,但是他刚刚抱着她骑马,滚下山坡的时候又把她仅仅护在怀里,呼吸也重了几分。微湿的热气扑在她的脸上,她的心在这一阵阵的热气中一遍又一遍地震颤着,让她无所适从地偏过头去。

    “我没事,你……”

    就在她把头偏向一边的时候,她突然看见对面树枝上站着一个黑影。逆着月光,她勉强能看清那个人影在……

    “世默小心!”

    若昭爆发出自己都难以想象的力量从李世默的怀里挣扎出来,她一扭身,将世默推到自己一边,却把自己的背对向了黑影的方向。

    “咻——”

    一声利箭破空的声音,若昭肩上一阵剧痛。

    她咬紧嘴唇,把下意识的痛呼生生咽了下去,疼痛让她揪紧了李世默胸前的衣服。

    “姑……”

    刚刚被若昭推到一边的李世默恰好看见了利箭刺来时箭镞反射的一道寒光,就直直扎进了怀中女子的背上。那一瞬间,他的心跳仿佛停了半拍,大脑一片迟滞,只感受到她在他怀中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感受到她在揪紧了她的衣服在强忍着剧痛。他睁大眼睛注视着怀中的人,却只能隐隐看见她的轮廓,刚想开口问问她的伤势,却被一根冰凉的手指制止。

    若昭开口,声音有些虚弱。

    “你还能走吗?”

    李世默抱紧怀中的人,坚定道:

    “能。”

    “呃啊……”

    就在他们俩说话之际,又一箭带着咻咻的风声而来,腰上的突如其来的又一阵剧痛让若昭忍不住呻吟出声。

    若昭伸手,毫不迟疑地把后背两支箭抽了出来。

    “别……你会失血过多的。”

    她没有理会李世默的话,一声低吼,如同下令一般,声音虚弱却不容置疑。

    “走!”

    “趁现在黑,他不一定能看见我们在哪儿,快走!”

第五章 交心:意乱

    李世默抱着若昭在山路上飞奔。

    大约是天色过于昏暗,加之李世默专捡难走又没有月光的山林,那个一连冲着若昭射出两箭的黑衣人不再紧跟他们俩不放,任由李世默抱着身中两箭的若昭逃命。漆黑的山路,李世默也不知道自己被杂草绊到多少次,每一次都感觉自己快要摔倒的时候,他又强撑了一步把自己撑起来。他自己可以摔倒,但他不能让怀里的若昭跟着他摔倒。

    “世默……你慢一点……”

    若昭倚在他怀里听着他越来越急促的心跳,感受到他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她迷蒙地睁开双眼,看见那个抱着她在夜间奔跑的少年,看他在寒冷的冬夜里跑得额头上满是汗,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抚过他的额头,抚去他脸上的汗珠。

    李世默心弦微微一颤。

    他突然想起了那一年桃花树下和若昭初遇,也是这样,她在他怀里,向他伸出了手。

    后来发生了什么?

    她喝醉了,扯着他脖子上的红绳,两人呼吸相闻。

    在山间四处奔走的李世默有点神情恍惚。

    又一阵刺骨的山风吹过,若昭在他的怀里瑟缩了一下,李世默才清醒过来,他得尽快找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替若昭止血。

    还好,半山腰上有一个破旧的小木屋,估计是山中猎户留下的,早已荒废了很久。

    李世默两手都抱着若昭,便一脚踹开了屋门。屋里空空荡荡的,除了满目的灰尘,还有土垒灶台、床榻之类搬不走的东西外,李世默只找到了半盏灯油,用火折子在屋里点了一盏昏黄的灯。

    他解开自己的斗篷铺在床榻上,抱着若昭背对他坐好,从背后拥住她,在她耳边轻声道:

    “要止血就必须……解下你的衣服,可以吗?”

    他明显感受到怀里的若昭身体微微一颤。

    许久,他才听到一声低低的回应。

    “嗯。”

    得了她的允许后他有些惶恐,在昏黄的灯光中摸索着她脖间斗篷的系带,摸索了半天也没有摸到,手背蹭到了若昭的下巴,像她的人一样,小小的,有点凉。

    他正觉得有点尴尬的时候,一只手,一只冰凉的小手握住了他正在她脖间摸索的手,牵引着他摸到了斗篷的系带,轻轻一扯,布料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夜中格外的明显,他仿佛感觉到心里也有某一个东西被轻轻一扯。

    解下她的斗篷放在一边,又顺着她的肩膀脱下裹着她身体的外袍。因为她怕冷,袍子是加厚的,饶是加厚的袍子也被她肩膀和腰上两处伤口浸出的血迹沾满,看得他一阵心惊。他颤抖着手脱下她的外袍,雪白的中衣上更是两块大团大团的血迹,尤其是肩上那一块,衣服刺破的地方渗出的血似乎隐隐发黑。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道是惊讶还是愤怒:

    “箭上有毒!”

    “嗯……”若昭的声音也有些颤抖,在李世默说出“有毒”的时候,她终于想通了今晚天师道做这个局的来龙去脉。

    只是,不知是中毒还是失血过多的缘故,她只觉得脑子越来越昏昏沉沉,难以集中精力。

    他感受到她声音的颤抖,右手从背后隔着一层中衣环住她的腰,让她靠近自己的胸膛给她以安慰,在她耳边低低地开口,气声吹得她的耳朵痒痒的。

    “别怕,毒吸出来就好了,很快就好了。”

    说着他环住她腰肢摸索着,摸索着腰带的结在哪儿。因为夜行的原因,若昭没有穿上平日的裙子,而是如同男装一般的交领上衣和裤装。他对这样的衣服很熟悉,熟悉到不用她的牵引也能熟练地扯开她的腰带,剥下她已浸染血迹的上衣至后背,他左手撩开她颈间的碎发,露出她光洁如天鹅一般优雅的后颈。

    香肩半露,他第一次看到一个女人的肩膀。透过窗外十五的明月,肌肤和月光一般皓白。肩上的伤口和汩汩向外冒的鲜血,强烈的色彩对比,极其诡异的美感。

    他看的有点呆了。

    若昭感觉到背后许久没有动静,轻声呢喃道:

    “有点冷……”

    他才意识到自己看得有点久了,在她耳边和她用着同样音量的声音道:

    “抱歉……”

    说着,他俯身下去,衔住她肩膀上的伤口。触及她肌肤的刹那,他仿佛触及到世间最柔软细嫩的东西,有点凉,却滑滑的,让他情不自禁任凭本能舔了舔。

    很有弹性,味道很好。

    想到这儿他突然惊了一下,他在干什么?不是说要给她解毒的吗?意识一阵慌乱,摸索着找到她伤口的位置,又用两瓣温热衔住。

    略带馨香的气息充斥着他的口腔,那是她的血,流淌在她身体里的血。

    这个想法跃入他的脑海,竟让他有点可耻的兴奋。他闭上眼睛任凭意识感受这美好,唇齿之间不由自主地加重。

    “世默,轻点……疼……”

    环住她腰身的右手感觉到怀里的女人在颤抖,喉间发出了不成句的声音。

    昏黄的灯光,光洁的肌肤,在他怀中颤抖的身体,令人浮想联翩的清吟。这些东西一下子全部撞进他的脑海,让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一些不可描述的画面。他不是不懂这些,毕竟博览群书如李世默,也曾看过汉代流行的房中术之类的书甚至画。

    彼时看未有感觉,如今突然想到,画中的女人一下子全变成了她的样子。

    她真的是小小的,一只手就能环过她的腰身,那么小,想让人把她紧紧护在怀里,从此不再有任何风吹雨打能伤到她。

    但偏偏是这么小的一个小姑娘,却偏偏是手握关中第一大帮的庄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把朝野搅了个天翻地覆。

    他突然想到,她金口玉言能说中天下大势的嘴软软糯糯地唤着他的名字,她把天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手攀上他的身体,她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表情因他而疯狂。

    她能操纵天下,却任他予取予求。这该是怎样的画面?

    “世默……世默……”

    他不敢看她的脸,闭上眼睛却全是足以让他热血沸腾的样子。

    烛影微晃,他恍惚间睁开眼,刚好看见墙上映出两人交叠震颤的身影,他吓得颤抖了一下。他在干什么啊?怀中的女人,可是他最最尊敬的庄主啊!他却在心里亵渎了他最尊敬的存在。

    他真是个混蛋!

第五章 交心:情迷

    他慌乱松开,吐掉吸取的毒血,把唯一的那盏灯,那盏照见了他和她交叠身影的灯,那盏照见了他心中不耻的灯吹灭了。

    “灯怎么……”

    感觉到周围突如其来的黑暗,若昭挣扎着想转身,却被他环在她腰间的手牢牢固定住。他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汗珠滚落。他怎么能让她看到他这样失控的样子?

    “山下有人围上来了,我怕被人发现火光。”

    这番说辞并没有什么错。山岭寂静,仔细听,确实能听见山脚下人声嘈杂。似乎是天师道的人找到他们在哪座山,正在试图封山困住他们。

    “世默……我……”

    若昭在刚才就已经看透了对方的布局,她感觉自己似乎想清楚了对策,但是大脑却越来越混沌,冰冷的山风和身上由内向外的灼热折磨着她。她想向他解释清楚该怎么做,刚一张嘴,又软又糯的声音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那个声音,分明沾满了令人难堪的意味。

    这声音让李世默圈在她腰间的手骤然收紧。太像了,和他幻想中的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

    李世默不敢多想,他置若罔闻,机械一般地答道:“肩上的伤处理好了,腰上的……可以吗?”

    不等她回话,他径直褪去她的上衣,露出了她光洁的背和腰间殷红的伤口和血迹。

    “腰上的伤口没有黑血,好像是无毒的。”

    李世默自言自语,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安慰他自己。

    若昭颤抖着,双臂紧紧抱住上半身只剩一件肚兜的自己。

    像故意和她作对一样,他右手挤进她抱胸的双臂之间,温热的大掌再一次环过纤细的腰肢。这一次不同的是,他的手掌和她的腰肢之间只隔薄薄的一层。

    他俯身,吻上她腰间如同雪中红梅的伤口。

    触到她伤口的时候她忍不住扭动了一下。抱胸的双手无力地垂落下来,垂在身体的两边,却又随着李世默的用力而情不自禁地揪住他们身下垫着的斗篷。

    李世默左手却蛮横地插进她的左手与揪着的斗篷之间。两只手十指相扣,若昭揪得越紧,他们的左手之间就扣得越紧。

    若昭脑袋昏昏沉沉,感觉自己快要跌入一片漫长的黑暗中,在清醒的最后片刻,她突然想到——

    腰上的伤没毒,那世默……你在做什么……

    李世默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感受着唇齿间的淡淡——可能是从小喝药的缘故,她的血,没有旁人那般重的腥气,好像还带一点点若有若无的草药味。味道很好,就像她这个人一般,他很喜欢。

    既然没毒,那么,咽下去也无妨吧。

    他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

    他忘情地,把他最敬仰的人身上流淌的血,一点点咽下去。浓重的红充斥他的口腔,划过他的喉管,融入自己的身体,虔诚地像一个仪式。

    她是神,他是跪在神脚边的祈求者,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祈求神的半分恩赐。如今有了一点点机会,便要贪婪地求取更多。

    “世默……冷……”

    那一声无意识的抗拒一瞬间让李世默清醒过来。他突然感觉怀中人浑身冰冷得可怕,吓得他赶紧松开,将她掰转过身来。借着元夕夜清冷的月光,他看见怀中的女人双眸紧闭,嘴唇乌青。

    “若昭!”

    他急急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

    怀中的女人没有丝毫反应。

    他一把将她紧紧锁在怀中,让她坐在自己腿上,试图用自己的体温让她暖起来。可是无奈正月十五犹在隆冬,着了冷风的若昭身体丝毫没有回暖的迹象。

    他刚刚做了什么混蛋事!

    李世默看着毫无生气的若昭,心头大恸。那一瞬间,快要失去她的恐惧占据了他的脑海,他毫不迟疑解开了自己的衣襟,将浑身冰冷的若昭牢牢圈在怀中,把所有的衣物裹在他们身边。

    肌肤相亲,他感觉自己仿佛抱着一个冰块,连同他的心一起沉下去。

    若昭,求求你,不要出什么意外……

    你不在了,我一个人该怎么办?

    我宁肯出事的是我,也不想你受到任何伤害了……

    “世默……世默……”

    仿佛听见了他的祈求,怀中人唇齿微张,很轻,很轻,很轻地回应着他。她双手无意识地缠上他的脖颈,脸上却泪流满面。

    “昭儿……别哭,我在,我在……”

    他轻轻抚着她的肩头,俯身下去无比轻柔地吻去她脸上的泪珠。没想到她一偏头,躲开了他的,冰冷的唇瓣咬住了他的脖子,锁骨,然后,一路往下……

    “世默……世默……”

    她一边啃咬着他,一边低低唤着他的名字,脸上的泪渍浸满他的胸膛,背上的伤口又裂开了,鲜血沾了他满手。

    她昏昏沉沉,因冷风和中毒引起的高烧和身体的寒弱以及流血后的失温在她体内冲撞着,以及,还有一股她从未感知过的热浪在她体内肆虐着,让她跌入了一个又一个的梦境。

    还是那年桃花树下,他们相遇了,小男孩和小女孩许下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的约定。五年后,还是那株桃花树下,他们又一次相遇,他认出了她,她也认出了他。不像现实中那样他推开了她,她扯住了那根红线,扯住了他们一生的约定。

    桃花纷飞,酒香四溢。在那株命定的桃花树下,红浪翻滚,漾开了地上层层的花瓣。她咬着他的唇吻着他的脸,微分之际一遍又一遍念着他的名字,面色如同枝上芳菲一般嫣红。

    “世默,世默……”

    他回吻着她,低声唤着她的名字。

    “昭儿,昭儿……”

    她流着泪,不知是为梦中的人而流,还是为现实中的自己而流。

    她沉沉陷入梦中,于现实中的他而言则是巨大的折磨。他不知道怀中的她究竟做了一个什么梦,能让她一边笑着一边流泪。但他却清晰地感知到,怀中的人,在啃咬着他,抓挠着他,在他的身上一遍遍留下她的痕迹。她不自知地在他怀里扭动着身体,让他身心从头到脚愈发战栗不安。

    她明明浑身冰冷,却像火一样点燃了他的每一寸肌肤,让他陷入了无所适从的燥热,让他不得不承认这个现实——

    她让他,第一次产生了作为男人的渴求,一种他和薛瑶在一起都没有产生过的反应。足以灼烧心智的,真实而强烈。

    更为可怕的是,他甚至想到他和她共度一生的画面。他想到每一日的清晨她枕着他的胳膊在他怀中醒来,刚醒时睡眼朦胧,眼睛却咕噜咕噜打量着他,如墨的长发披散在吹弹可破的肌肤上。她喝醉酒之后浑身上下都是桃花一般香香的,娇娇软软地嘟囔着他的名字。他给她讲外面的故事,朝堂上的江湖上的,她一眼就看破他看不懂的问题,然后抿嘴朝着他笑着,眉眼弯弯的,指尖戳了戳他的胸口道“笨呐”……

    这些画面,美好得让他忍不住想变成现实。

    他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一千遍一万遍,尤其是想到薛瑶时,尤其想到怀中这个人是她时,他把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

    但他还是不得不承认一个现实——

    他动心了,他一生中第一次对一个人,从身到心,都在悸动。

    李世默下了一个决定。

第六章 百花:子衿姑娘

    自腊月十日若昭动身前往巴蜀之后,萧岚就一直打不起精神来。除了每十日的上午按着和苏芷荷的约定在茶庄等她以外,他最常去的地方就成了西市明月楼。三杯两盏淡酒,看着莺莺燕燕在他面前扭动着婀娜的身姿。

    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的,风流倜傥的萧二公子,本来就是出了名的爱往明月楼跑,无非就是在明月楼呆多长时间的区别——再说了,从早呆到晚和只有晚上去,又有什么区别呢?

    “萧公子——”

    “萧公子,您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一群姑娘们大抵是梳妆得差不多了,萧岚来得太早,整个大堂中只有他一个人在喝闷酒。

    萧二公子名满京华,京中女子多慕其芳泽,青楼女子也不例外。说来很奇怪,萧岚风流的名声不少,那都是外面人盛传的,青楼中人反倒很少见到他和哪位名妓多有狎昵。若是能得萧公子偏爱,在这群芳争艳的画桥街就更有牌面了。

    “萧公子不如到我飞燕阁来?”

    “萧公子来我芳洲阁嘛……”

    “萧公子萧公子,来我这儿嘛!”

    现在客人也少,梳妆后的姑娘们也没什么别的事,就围着萧岚打转,一心想着这一尊大佛突然赏个光去了谁那儿,第二天身价立马就蹭蹭上涨。

    萧岚一边喝酒一边满不在乎地挥挥手,有些零零星星的脂粉沾到身上他也不忘疏冷地掸了掸衣服。看着这环肥燕瘦在他面前争奇斗艳,自己不说点什么实在脱不了身。

    “你们这儿弹琴最好的……子衿姑娘,把她叫来,再叫几个懂音律的,待会儿送到楼上去吧。”

    姑娘们就像突然打了霜的茄子一般蔫了下来。也不怪她们这么失望,萧二公子说送几个懂音律的到楼上,那是客人自己包的场。明月楼的规矩,这些场子只谈琴棋书画,不涉倚红偎翠之事。若真想一亲姑娘们的芳泽,还得点了名去各自姑娘的房中。虽然另立这规矩总归是让谋求刺激的来客有些不满,不过这也让明月楼比其他场子更有规矩更清高些,更对了又想寻欢作乐又自矜风骨的人,尤其是那些高官的胃口。明月楼建立十年,哦不,十一年来倒是门庭若市。

    姑娘们兴致缺缺地道:

    “子衿好像还在梳妆,还得让萧公子多等一会儿。”

    萧岚点头,又恢复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或者说……是心不在焉。

    说来这个子衿,萧岚之前不怎么觉得,如今他心里空得慌,满脑子倒想了些平日里没注意的事情。过了几日,萧岚一大早去明月楼,在街口恰好看到子衿拎着裙摆,左顾右盼地匆匆忙忙从明月楼后门溜了出去,溜进了明月楼后门正对的茶铺中。

    他觉得有趣,就倚在街口多看了两眼。过了许久,子衿才拎着茶叶从茶铺里出来。

    “有点意思。”

    萧岚抱胸倚在街口的酒旌下,露出了玩味的笑容。

    一连看了十来天,子衿总共去了明月楼后面的茶叶铺两次,每次都是差不多卯时三刻就去,在那儿待到辰时才离去。于是到了腊月底明月楼开始为百花宴准备闭门谢客之时,萧岚得空溜到了明月楼的最顶层——据说是明月姑娘住的地方。

    一推开门,月汐正在对着镜子画眉,还是往常的纱巾覆面,只能看见她那双勾人心魄的眼睛。

    “有事?”

    月汐说话向来能省则省,尤其是对萧岚这种不速之客,若不是他对若昭不错,那小傻子也多倚重他,她在萧岚上楼之前就能不费吹灰之力把他赶下去。

    “确实有事,”萧岚也不客气,在月汐房中随便捡了个地方就坐下,“你了解你们子衿姑娘的来历吗?”

    听到这个名字,月汐握住眉粉盒子的手微微收紧,脸上不知是纱巾覆面还是冷漠惯了的原因,脸上如冰山一般丝毫不为所动。

    “怎么了?”

    “我最近几天发现她会去明月楼后门那家茶庄卖茶叶,有点奇怪。”

    “经常跑吗?”

    “嗯……也不是,大概十天左右去一次。”

    “这不是正常人买茶的频率吗?”

    “她,好像每次在里面呆的时间挺长的。”

    “哦,她是那家茶庄的常客,每次和老板娘多聊几句也是有可能的。”

    “你们明月楼像子衿这样牌面的姑娘会亲自去买茶叶?”

    “子衿性子疏冷,不喜欢别人伺候,身边本来就没个贴身的姑娘伺候,很多事情她亲力亲为也很正常。”

    “那子衿的来历是什么?是你从小养到大的杀手,还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琴女。”

    月汐本来画好了左右的眉毛,对着镜子端详了一番,又觉得左边的画得不太对称,用绢布沾了点水擦去了。

    “子衿确实是我从小养到大的,捡到她时是个十岁的孤儿。但她对明月楼的生意丝毫不清楚,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琴女罢了。”

    她微微偏头,冷漠而轻蔑地看了一眼倚在一旁的萧岚。

    “还有问题?”

    萧岚嘴角微勾,丝毫不惧这个传闻中天下第一杀手月汐的凝视,他迎上她的目光,一步一步走向那个面覆纱巾对镜梳妆的女子。

    他对上她的目光,眼神也变得玩味。

    “你有问题。

    “除了若昭,你从来不会关于一个人说这么多话,所以你有呃啊……”

    萧岚话音未落,一阵冰冷的窒息感扼住他的喉咙。他低头一看,月汐不知何时早已掐住了他的脖子。他不习武,不明白武人的功法究竟是个怎么回事,但那掐住他脖子仿佛会冒冷气的冰冷的手,那快得如鬼魅一般的动作,都明明白白昭示了面前坐着的人就是风波庄那个走路都自带寒气的月汐。

    “现在还有问题?”

    萧岚感觉自己被掐到了窒息,再不说点话安抚一下面前这尊神,就会被她生生掐死。正好他也不是一个认死理的主儿,见好就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字。

    “没……”

    月汐松开了掐住萧岚脖子的手,虽然萧岚一度觉得他可能会被她掐死,但于她而言就像是干了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一般,掸了掸手,继续回到镜子前画眉。

    “你事情说完了?”

    “嗯……”

    萧岚看月汐丝毫不为所动,也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毕竟月汐才是明月楼真正的主人,创立明月楼十一年以来从没出过什么差错,她对自家姑娘的了解,不比他要多?

    “你放心好了,我会在小傻子回来之前,把明月楼的事情处理好。你和她,都不必再担心了。”

第六章 百花:萧家父子

    不过萧岚还没来得及多考虑子衿的事情,另一个消息就很快分去了他的精力——腊月二十七日,剑南道那边传来急报,宣王李世默入蜀的队伍在路上全军覆没,宣王本人下落不明。

    事实上,他和李若昭关于宣王被袭一事看法基本一致,这样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巴蜀之主公孙枭是定然不会做的,只有可能是巴蜀哪一拨不服公孙枭的势力暗中兴风作浪,试图借朝廷之手把公孙枭掀下来。因此,钦差卫队遇袭一事传入朝廷的时间节点就显得尤为重要,甚至可以说是直接暴露了那一方势力的计划安排。

    萧岚很快把明月楼的事情抛在脑后,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传给了远在剑南道的若昭,同时还不忘在他父亲那里探听一下朝堂的口风。

    “你不是向来对朝中事不感兴趣的吗?如今怎么还问东问西,莫不是想考取一二功名?”

    萧靖自诩还是非常了解这个老二的,自小聪敏过人,看起来飞扬跳脱没个正行,对朝局毫不关心,实际上办事极有章法,且洞察力惊人。如今,突然问起朝政上的事,多半是有他自己的打算。

    “回父亲的话,儿子就是闲的。”

    萧岚负手,一脸嬉皮笑脸。

    萧靖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了一会儿,试图从他满脸嘻嘻哈哈中找到一丝裂隙。他盯着萧岚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他太清楚萧岚这个儿子了,一旦他不想正经点说话,就很难让他正经起来。一旦在他萧靖面前正经起来,那多半不是什么好事情。

    这是他们父子间的默契,长达十一年的摩擦已经让他们有了秘而不宣的相处方式。只要不谈及十一年前关于阿史那燕如的事,只要不让萧岚考科举,萧岚就决计不会和他翻脸,两人就还能继续父慈子孝下去。

    而以萧靖的私心,毕竟当年燕姨娘的事情终归是他惹下的桃花债,他不想提,萧岚做儿子的更不会故意顶撞他。更何况,他也想听听这个极有洞见的儿子对如今朝局的看法。

    “你觉得呢?”

    萧靖漫不经心地收拾着书房的文书和稿纸,心里却在默默等着萧岚的回答。

    “父亲此问,无非是想知道我对朝局的了解,以此来试探我到底想干什么。”

    萧岚站在父亲的书桌边,尽管满脸都是恭恭敬敬,嘴上却丝毫不饶人,一句话就挑明了萧靖的盘算。作为被人称作老狐狸的萧靖生出来的小狐狸,萧岚对父亲的心思一样看得很透彻。他的应对策略是先发制人,也好让父亲乱了阵脚。

    “如今宣王下落不明,朝中多有人建议直接对剑南道出兵。”

    萧靖知道这点小把戏萧岚拆穿也容易,便举重若轻地避开了萧岚的话头,简单介绍了一下今日朝堂商量的结果。

    “户部那边这么缺钱,也肯应和众朝臣的意见?”

    萧靖低头整理文书微微抿嘴,萧岚一眼看穿其中症结所在让他分外满意。

    “当然。”

    “那敬王就是铁了心想出兵坐实他三哥的死讯了……”

    萧岚刚一开口,萧靖就微微抬眸,制止住这儿子的多嘴。

    “那朝中有谁不同意出兵的?”

    “枢密使。”

    萧靖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一手护住袖子,一手慢悠悠地磨着砚中的墨,墨香随着墨块与砚台的的摩擦均匀地漾开。他的声音也像这墨一般,安然而深沉。

    “王朝贵?”

    萧靖好整以暇地颔首。

    “敬王希望出兵,王朝贵反对,两人岂不是有冲突?”

    萧岚又急又快地脱口而出,反惹得他父亲,那只真正的老狐狸的好奇。

    “你倒是希望敬王和王朝贵争起来。”

    萧岚自知失言,只得以进为退道:

    “父亲难道不想看到这场面吗?”

    萧靖心里哂笑,他原本是想试探萧岚这些日子到底和朝政有何牵扯,没想到这儿子反将他一军,试探起父亲在这党争中站哪一方了。萧靖也不恼,见招拆招道:

    “敬王那么聪明,怎么可能明目张胆和王朝贵争锋,真正和王朝贵争起来的人,是另一个人——”

    “谁?”

    “张怀恩。”

    “张怀恩?”

    “怎的,有何高见?”

    “父亲面前自然谈不上高见,”萧岚半施礼道,“只是这样一来,就是父亲愿意看到的场面了。”

    “两大内侍相斗,自然是好事。只是——”萧靖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萧岚,“也不知道两人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就斗起来了。”

    萧岚跟若昭打交道多,从她那儿也听来的只言片语足够他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王朝贵和张怀恩结怨起源于二十年前绵州水患,巴蜀大乱引得张怀恩入蜀杀良冒功,王朝贵一家亲眷皆丧命于此。二十年后他虽手揽大权,于兵事终归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杜家兄弟死后,还剩张怀恩、公孙枭未被清算。如今他力主宣王入蜀,无非是想借宣王之手把此事翻个底朝天。张怀恩自然不希望宣王李世默真的去查二十年前的事情,和敬王联手,出兵剑南道,将宣王置于死地也是极有可能的。

    真是好笑,几个月前他们还在长安城外陈家仓库差点打起来,如今倒是携起手来对付李世默。

    萧岚自然不会把心中所想和盘托出,他眼珠转了一圈,话题也随之一转。

    “父亲觉着,敬王和张怀恩会因此事而结盟吗?”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利字当头,有何不可能?”

    “太子如今式微,原先手中控制的吏部、礼部、工部皆失,万一敬王和张怀恩联手,朝中局势只怕会大变。”

    萧岚话说得委婉,如果敬王真的和张怀恩联手,东宫易主也只怕是迟早的事。

    萧靖又怎会不知萧岚这番话中的玄机,只是他越听萧岚说,心中的担忧就越甚。因为萧岚不预科举,他就没有多想萧岚和朝局的牵涉,他愿意流连烟街柳巷便由着他去,退一万步说,这儿子不成器总比平白无故陷入党争拖累整个萧家要好——更何况他从来不相信萧岚会不成器。

    如今儿子这一番话,到让萧靖心惊了几分,他如此聪明,对朝堂格局如此熟悉,该不会早就牵涉其中了吧。

    忖度了一番,萧靖决定用一种最平和的方式探探萧岚的口风。

    “你待如何?”

    萧岚像是早就知道父亲会说这番话一般,正色道:

    “儿子想着,敬王母妃出自西突厥,归根到底也是外族人。俗话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儿子觉得——还是得出面保一保太子才是。”

    萧岚说最后一句话时故意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对父亲吐露什么心里话一般。这神情吓得萧靖眉心一跳,脱口而出:

    “不可。”

    说着他又补充了一句解释:

    “陈家是陛下的心头刺,太子只要不和陈家划清关系,陛下这边就绝无可能。”

    萧岚听到父亲这话,露出了诡异的一笑。

    “那父亲是打算支持敬王的咯?”

    萧靖心头大恸,他突然意识到,萧岚刚刚那一番话是在试探他,试探他党争之势将起无人能独善其身之时,他究竟会站在哪一边。

    那是不是也能说明——萧岚,他这个看似只知风花雪月的儿子,早就已经有了自己的阵营,他现在不过是为了他的主子,在探听自己这个中书令的口风?

    萧靖警惕地打量了一下站在一旁满脸谦恭的儿子,试图能从他脸上探知半分他刚刚猜测的可能。看了许久,萧靖敛容正色道:

    “支持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萧家,萧家必须在这场斗争中活下来。

    “真正坐在最高位的那个人是谁一点都不重要。因为无论是谁,都无法左右大唐的走向。大唐何去何从,从来都不是最高位的那个人决定的,是世家、是内侍、是各藩镇节度使共同决定的。既然如此,与其冒险下一赌注,不如握紧能抓住的东西——萧家,才是我们最应该护住的东西。”

    萧靖在警告,警告他这个飞扬不羁的儿子,别想着现在投机站在哪个阵营里。一旦失败,粉身碎骨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整个兰陵萧氏。

    “呵,迂腐之辞。”萧岚见父亲严肃起来,他也收敛了自己嬉皮笑脸的模样,眼神锐利,嘴角却是掩不住的轻蔑。

    “父亲此举无非是满眼只有萧家,殊不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天下有恙,萧家又怎能独善其身。而正所谓君者源也,源正流清。我们无法左右各世家大族、藩镇节度使的动作,但至少可以从源头抓起,君正则源正,源正又何愁天下不清?”

    萧靖看到儿子这般模样,知道今天他探探朝廷动向是假,探探他这父亲的口风是真,便也不再藏着掖着。

    “平日里叫你读圣贤书不听,现在倒引得头头是道。那些话能信,天下早就复归三代,哪还有如今乱局?你以为你在救万民于水火,但朝堂上斗得越凶,波及范围越广,迟早要把万民拖入火坑。”

    萧岚知道今日又要和父亲不欢而散了,也不再躲躲藏藏,他冷笑道:

    “父亲待今日局势如何?”

    “什么意思?”

    “如今,礼部蒋其华、刑部杨秉廉、工部裴济和谁走得最近父亲不会察觉不出来吧?吏部薛珩过了不多久,只怕也要和那人走得近了。”

    萧靖突然明白萧岚此来找他的真正目的了,所谓探探朝堂动向,探探他这个做父亲的口风都不过是他一层一层的包裹,真正的目的,是替人游说。而那个人——

    “宣王?”

    “宣王没有惹得朝堂大乱就将六部其三,甚至其四收归麾下,顺带还解决了礼部贪污案、荐福寺血案、黄河水患,以及护河款案。这样,可还算是置万民于水火之中?

    “父亲心系整个萧家的安危,儿子我当然不能置喙。可父亲有没有想过,一旦宣王平安归来,整个剑南道几十万兵力臣服,朝中还有哪位皇子能与之争锋?既然父亲要做那个不愿出错最后下注的人,宣王最后的胜算不比另外两位皇子要大?”

    萧靖冷笑,笑他儿子竟然如此天真。

    “巴蜀一片乱局,你怎么就能肯定剑南道就会乖乖听宣王的话?”

    “因为……我信她。”

    “你就那么相信宣王?”

    萧岚心中相信的那个人并不是李世默,他知道自己的父亲误会了,只是其中关节牵涉若昭,他不想多说。

    “我知道父亲老谋深算明哲保身,儿子也不求这一句话能改变父亲多少。今日你我父子也互相试探了不少,儿子不妨把话挑明了说。

    “儿子今日不过是想告诉父亲,朝中并非没有火种的存在。父亲大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到时候大局已定再择主而事。可是如今父亲听之任之,由着敬王和张怀恩入蜀把这火种剿灭,万一,剿灭的是真的希望呢?”

    萧岚还是大大咧咧地说完话甩手就走,留下萧靖一个人坐在那逾百年的黄杨木太师椅上。他摩挲着扶手上包浆的润泽,一低头,就看见了书案上一叠稿纸下压着的信件,那信笺纸上还写着“父亲”两个字,让他原本就凝重的神色变得更加阴郁起来。

    他一心想护着的萧家,真的能护得住吗?

第六章 百花:清泉宫中

    就在萧家父子僵持之际,朝局上的各方势力又开始新一轮的骚动。不希望宣王李世默出事的枢密使王朝贵派出了自己的心腹,联系目前尚在巴蜀的剑客孤鸾,命他暗中打探李世默的下落。张怀恩则是暗中修书给剑南道节度使公孙枭,除了让他务必尽快确认宣王的下落以外,甚至必要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他。

    敬王李世训这边可能麻烦更大一点,他现在虽然逐步起用了当年阿史那燕如的眼线,无奈这些人已经十一年未曾起用,有的早已融入长安当地的生活,甚至不愿再介入两国间的斗争中。对于这些知情又不肯为他效力的人,李世训自然不会轻易容忍他们存在,费了不少心思清理了一批。到如今,敬王李世训才有了几分掌控长安城的快感。

    和母亲丽德妃商量之后,敬王一手向当初结怨的张怀恩抛出了橄榄枝,一手开始彻查李世默在长安城究竟有几分势力。这样做颇有些无奈,只因为当初阿史那燕如带入大唐的密探都在长安,巴蜀实在鞭长莫及。

    而他第一个盯上的人,就是跟着李世默去了河南道回来便授工部尚书的裴济。跟紧裴济,了解裴济的交际圈,自然不愁知道李世默平日里跟谁打交道。

    后宫之中亦不平静。前朝后宫本是一线牵,任何风吹草动传入深宫妇人的耳中便如同掷石于水,激起的却远不止一圈圈涟漪。听到钦差卫队出事的消息之后,幽居清泉宫的宁妃大惊失色,还好有采葛在旁扶住才不至晕过去。宁妃略略稳定了心神,向着清泉宫上下下令道:

    “最近几日,就说本宫因儿子之事忧思郁结,病体难支,暂时谁也不见。”

    “母妃母妃,”溧阳公主李世语扯着母亲的袖子,“那小语还能出去玩吗?”

    宁妃含着泪蹲下来抱着李世语道,“委屈小语了,这几天你就呆在宫里逗哥哥给你带的鹦鹉好不好?”

    “那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呢?”

    “哥哥他……”

    宁妃将女儿抱在怀中,让她稚气又圆润的脸蛋贴在自己脸边,感受女儿的脸传来的点点暖意,暖了她满是寒意的心,在女儿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拭去了眼角的一滴泪。

    “哥哥他很快就会回来了,他不会丢下小语不管的。”

    就在当晚,宁妃下令半封闭清泉宫之后,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身影悄悄溜到了清泉宫的后门。

    “宁妃姐姐,麻烦代为通传一下宁妃姐姐,就说秦忱求见。”

    宁妃正坐在一盏宫灯旁看着手上的书卷。早上的兵荒马乱似乎就像是一个梦一样,晚上的她又恢复了气定神闲的模样。低垂的眉眼,仿佛在深思书中的内容,又仿佛神游天外。

    秦嫔被带入清泉宫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幅画面。人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在宁妃身上真的能看到因为浸染了书卷而如深谷幽兰的气韵,昏黄的灯让她有了几分熨帖人心的烟火气,可细细端详起来,宁妃的烟火气又是疏离的,像一汪清泉又似汪洋大海,含蓄万物却依旧纤尘不染。

    看到秦嫔来了,宁妃放下手中的卷子,温雅一笑。

    “妹妹来了。”

    “嫔妾秦嫔秦氏拜见宁妃娘娘。”

    “好啦,”宁妃将正欲行礼的秦嫔携起来,“姐姐妹妹的,行礼就生分了。”

    秦嫔这才心安理得在宁妃身边坐下,看到宁妃遣退了身边人之后,犹疑着开口道:

    “姐姐不怪妹妹嘴拙,想必姐姐也知道了宣王殿下那边出事了。就在刚刚,寿康宫的那位叫了皇后和嫔妾过去说话。”

    “哦?”

    宁妃微微挑眉,她知道秦嫔过来是给她传递消息了。自从太后和皇后屡次把秦嫔扔出去当替罪羊,秦嫔和陈卫两家终究是生了间隙。加上宁妃见缝插针的挑拨,又指导她拿着杜松与张怀恩勾结的信件向王朝贵示好,换回了九皇子李世诤的抚养权,秦嫔几乎成了宁妃埋在太后和皇后间的眼线。

    “姐姐知道,剑南道此举实在嚣张,朝中建议出兵者不在少数,只不过各怀鬼胎罢了。太子背后的陈卫两家打的算盘是,挑唆敬王和张怀恩出兵,坐实了宣王的死讯,他们好坐收渔翁之利。”

    听到此言,宁妃扶着楠木几案的手不由地缩紧,指甲差点掐到木头桌子里。

    秦嫔说完这番话便侧眼向着宁妃瞧去,试图从她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波澜。无奈宁妃在宫中浸淫多年,再多的思绪到脸上也变成一副铁打的面具,任他人往死里瞧,也瞧不出什么变化。

    “陛下慧眼,这件事就算他们两家有心谋划,也不是这么容易就能成功的。”宁妃看似毫不在意地轻笑道,“挑唆敬王和张怀恩出兵,这层层的关节,一招不慎,便会把自己搭了上去。”

    秦嫔知道宁妃说的在理,只得讪讪道:“姐姐说的是。”

    宁妃又怎会不知秦嫔的心思,她出手帮秦嫔夺回了九皇子的抚养权,秦嫔一心想报答于她。既是这一番心意,宁妃断然不会不领情,便携过秦嫔的手来,细细道:

    “还是要谢谢妹妹一番好意。听说最近世诤睡得不太安稳,我刚巧看到一个古方,妹妹要是不嫌弃,姐姐便拿来给妹妹看。”

    秦嫔在宫中漂泊无依十几年,家族的盛势、皇帝的荣宠都和她沾不上半分,唯一让她有些安慰的便是这宝贝儿子。宁妃既然对诤儿的不安枕之症有办法,她自然千恩万谢。

    “妹妹在此就多谢姐姐了。”

    送走秦嫔之后,宁妃靠在桌边的软塌上揉着有些发痛的眉心。秦嫔之子不安枕尚能让他的母亲忧心忡忡,她的世默至今下落不明,又怎么能让她安心。无奈的是,现在并不是能够忧心的时刻。这后宫,盯着她盼着她出错的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还有朝堂上明里暗里的闲言碎语,都能把他们母子逼上绝境。

    事到如今,她连一丝悲伤的权利和时间都没有。

    “采葛,把采艾也叫过来,我有事情要嘱托你们。”

    采葛和采艾都是她从娘家带过来跟了几十年的丫头,采葛细心,负责照料她身边的事务;采艾泼辣,帮她打理清泉宫上下。两人的衷心和本事,都是宁妃最信得过的。

    “娘娘这是要……大显神威了?”

    宁妃一脸严肃地制止住了吐着舌头的采艾。她神思有些疲惫,安然肃穆的脸上却是两个丫头极少见过的凝重。

    “你们听我的,现在先去准备一下。

    “然后,就是等储秀宫那边的动静了。”

第六章 百花:昔年骊姬事

    就在第二天的上午,宁妃娘娘要等的机会便来了。

    皇上下了早朝之后就觉着头疼得厉害。关于巴蜀问题,朝堂上明显已经分裂了两派,一派以张怀恩、太子李世谦和敬王李世训为首,呼声最大,力主现在就出兵。他们的理由很简单,巴蜀此举明显是不服王化,若放任这种行为不出兵予以警示,朝廷便会失了权威,更难遏制住各藩镇节度使做大的局面。

    另一派以王朝贵为首,主张暂不出兵。在这一派中,又隐隐约约分裂出两个分支:一支是王朝贵主张的,立即派第二批钦差前往剑南道一探究竟;另一支是萧靖和柳时睿中书门下的意见,暂缓行动,再等等巴蜀那边传来的消息。

    每个人都看似振振有词,什么朝廷权威、什么天家威严、什么稳妥起见——哦,除了兵部尚书徐天楷提出的兵费不足是事实以外,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你方唱罢我登场,在下面吵了个热火朝天。

    作为皇帝的李若旻在上面其实看得很透彻,太子李世谦和敬王李世训对默不作声就班列朝堂的老三颇为忌惮,如今力主出兵无非是想置他于死地。不同的是,敬王急于向张怀恩示好,而太子暂避锋芒,愈发挑唆敬王和张怀恩出兵。至于张怀恩主张出兵甚至主动请缨的动机,无外乎想借着朝廷的兵力和钱财,保住他在巴蜀的公孙枭势力。

    不过皇上唯一没有看透的是,一向游走在各势力边缘的王朝贵此时也介入这一番混战中来,他除了知道王朝贵是巴蜀人这件事以外,就不太清楚王朝贵和巴蜀的势力有何牵扯了。

    吵了一个上午,皇上自然也疲惫得要死,带着夏公公就往后宫里转转。想来后宫只有沈青绾最得他的心意,便顺从自己的心意向储秀宫走去。

    今日沈青绾穿了一身茜粉色的夹袄,衬着她小巧精致的脸蛋愈发清丽可人,夹袄毛茸茸的绒毛又让她平添了几分俏皮和喜气,在寒冬腊月一片萧瑟中更是靓丽夺目。

    皇上由着沈青绾替他脱去外衣之后,便在炭火烤得暖暖的屋中用膳。他目光沉沉地注视着为他专心布菜的俏丽女子,仿佛透过她,看到当年那个笑起来连雪都化了的婉淑妃。

    婉儿……

    他心里轻轻唤了一声,嘴上便也唤了出来。

    “嗯?”

    沈青绾听到一声“婉儿”,便寻声扬起她干净的眸子。她偏着头向上望去,眼睛咕噜咕噜转着,盛着满是突然被心上人提起名字时的欣喜。

    她学会了明月楼教给她的一切勾引男人的媚术,不就是欲迎还拒么?不就是欲语还休么?她明明知道面前的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脑海中想着的是另一个人,但她必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将她的柔情贴着他的心意慢慢释放,又将他的怜惜视若珍宝地收藏。

    她开始想到这些一度止不住眼泪,过得久了,却只觉得好笑。

    真是好笑……

    “陛下驾到,臣妾来迟了,还请陛下恕罪。”

    正当两人眉眼流转,身热情浓之际,门外一记脆生生的声音,撞了进这暖意融融的暖阁。

    沈青绾知道什么时候适可而止,便埋着头咬着唇,娇羞地推开了陛下伸过来揽住她腰肢的手,又低头理了理被皇上把玩得有些歪了的发簪。

    进来的正是储秀宫的主人丽德妃,虽然是她亲手把沈青绾送到皇帝的枕边,但每每想到皇上对沈青绾盛宠不衰,嫉妒得就不打一处来。在她眼中,沈青绾不过是一个出身卑微的青楼女子,比她身边的下人还不如,不过是长了一张酷似婉淑妃的脸,就能得了旁人都得不到的好处。

    因着这一口气,但凡皇上在沈青绾这边用膳,她总要过去讨个彩头,明里暗里都在警告沈青绾这个狐媚子收敛点。

    皇上心有不悦地皱皱眉头,不过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淡道:“天气冷,就在屋子里将养着,出来也不怕着了凉风。”

    “哪能呢?”

    丽德妃娇俏地笑着,如果说沈青绾的笑胜在甜美,丽德妃笑起来骨子里都透着媚,笑起来整个屋子都亮几分。那突厥公主与生俱来的姿容与傲气,让一个青楼出身的沈青绾黯然失色。

    “臣妾刚做了些松糕,就想着请陛下来尝尝。宛妹妹,给你个彩头,还不赶紧伺候着陛下。”

    沈青绾知道丽德妃拿她当下人使唤,无非是想警告自己这个突厥女人高高在上的尊严。不过好歹这样的事也做习惯了,便埋着头打开丽德妃放在桌上的食盒,几块雪白松软的糕点整整齐齐码在粉青釉的小碟中,端的是芙蓉出水一般清新可人。

    “有心了,你本是突厥人,也学着做这江南的点心来。”

    皇上自然看得出是丽德妃有心刁难她叫得亲热的宛妹妹,便示意沈青绾不必再动手,自己拈了其中一块,糯粉上还带着丝丝热气,铺面而来都是糖霜和粳米磨碎后溢开的甘香。

    皇上正欲将这糕点放入口中时,一阵吟诗声突然从门外传来。

    “曲沃宫中时,申生独去悲。马字骊边过,焉知谁难辞。”

    这屋外的声音听来平平无奇。屋中的丽德妃和沈青绾都不知这诗句究竟是何意,却只见皇上微微一愣,手中拈着的松糕啪的一声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臣妾叩见陛下,见过宛妹妹,见过德妃娘娘。”

    屋内众人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女子身着天青色夹袄,像一阵风一般给这闷热的暖阁带了一丝不一样的清爽。这女子冲着屋内的女主子福了福,又向着陛下大拜下去——竟是宁妃苏芷兰。

    丽德妃不明白宁妃此诗何意,看到众人皆僵持于此,自己作为储秀宫之主,不说话实在不像样子,像释放了一口憋了很久的气道:

    “哟!宁妃姐姐可真是不速之客,就这么闯进来,不知道储秀宫……”

    她刚刚说了一半却被皇上抬手生生止住。

    皇上知道丽德妃出身突厥,沈青绾自然也是没读什么书的,两人皆不懂这诗的含义,但他却是懂了。曲沃、申生加上那个“骊”字,真是想不懂都难。晋献公宠妃骊姬在胙肉中下毒陷害当时的太子申生,让他不由地想到刚刚差点入口的那块糕点,以及,“马字骊边过”,骊姬的“骊”去掉“马”,正是丽德妃的“丽”。

    如果以骊姬比当下之丽德妃,以松糕比当时之胙肉,以他自己比晋献公……

    皇上看了一眼掉到地上的松糕,又看了一眼还伏在地上的宁妃,因为宁妃诗中所指不是小事,他又实在不敢确定宁妃究竟是不是这个意思。他犹疑了一会儿,斟酌着开口道:

    “宁妃,刚刚这诗,究竟是何意?”

    宁妃还是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她看到陛下手中那块掉到地上的松糕,又加上他此时惊疑不定的语气,知道陛下听懂了这诗的意思,于是头也不抬地答道:

    “正是陛下想的那样。”

    宁妃说得轻描淡写,语气更是气定神闲,仿佛已经洞察清楚这一切的奥秘。

    皇上把目光又落回到丽德妃身上,却只看到了她茫然不知所措的目光,一向善于察言观色的沈青绾站在丽德妃身后更是吓得不敢抬头。虽说她授命的主子让她好生协助宁妃,可是宁妃此举之前却从来没和她说过。之前除了偶尔和宁妃说起过一些服侍陛下的细节,此外在储秀宫那位狠角色的眼皮子底下,她根本不敢做什么别的。

    皇上的目光最后落在那一碟松糕上。

    “那就如你所言,找只狗来试试看。”

    宁妃恭顺地伏在地上道:“正巧臣妾有一黄耳,愿意献给陛下一试。”

    丽德妃就算是傻子也大概猜出来是怎么一回事了。她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抱住皇上的小腿,一时间声泪俱下。

    “皇上皇上!臣妾怎敢?臣妾绝没有做过任何毒害皇上的事情,臣妾愿意一试,臣妾愿意替陛下试毒。”

    她又惊又惧,口不择言,甚至连“毒”这样的禁忌之语也说了出来。

    皇上按住了她作势就要抓起一块糕点往自己嘴里送的手,又瞄了一眼从进来到现在一直伏在地上的宁妃,心里突然想明白一些事情。

    “黄耳也不必了。”

    皇上起身,掸了掸衣袍,回头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丽德妃和跟着自家主子跪下的沈青绾,便径直向外走去。走到宁妃的身边时,若有所思地停了片刻。

    “朕乏了,回乾宁宫歇着了。”

    丽德妃不明所以,还跪在地上一边哭诉一边叩首。

    “陛下——陛下……”

    就在陛下离开储秀宫的片刻,一个天青色的身影扯着裙摆追了出来。

    “请陛下恕臣妾欺君之罪,刚才的事情,都是臣妾胡诌的。”

第六章 百花:谋篇

    “你有话对朕说?”

    皇上看了一眼急匆匆追出来的宁妃,仿佛确信她会追出来说什么似的,甚至在听到“胡诌”二字时,脸上一点也没有惊诧之色。

    这件事想清楚其实很容易,丽德妃正在盛宠之中,自己的儿子又处在被重用而不能一家独大的时候,她断断不会此刻给皇帝下毒。如果此刻皇帝殡天了,敬王不会从中讨到任何好处,而陈太后和卫皇后能把她活活撕了。

    至于下毒之后使唤沈青绾服侍皇帝,从而将谋刺皇帝的罪名嫁祸给沈青绾,这就更不可能了。沈青绾确实得宠,丽德妃使的那些小性子他也不是看不出来。但沈青绾是丽德妃的拿手好棋,还没派上大用场,怎么可能因为一时嫉妒说扔就扔?丽德妃虽然是刁蛮了些,这些轻重缓急还是分得清楚的。

    剩下的那就是宁妃的问题了。宁妃这首诗吟得着实巧妙又信誓旦旦,让他一度拿不住是谁在说谎。宁妃自从嫁入二皇子府跟在身边也有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对于自诩识人能力还不错的皇帝来说也足够看清一个人。宁妃虽然聪慧,但性子悠远,从不生事惹事,这种一眼就看穿的小把戏若没有如山的铁证,是断不会出面指摘一个位分高于她的妃子的。这就让他不得不疑心宁妃是否有别的目的了。

    再加上宁妃的指证说得实在有意思,她用了晋献公、骊姬和申生的典故,让出身夷狄的丽德妃完全摸不清头脑,让没读过几天书的沈青绾更是不知所以然。这般精心的设计,偏偏就只让皇上一人知晓,想让他不怀疑宁妃的用心都难。

    果不其然,这个一向淡然的女子在他面前恭敬地福了福身,点头道:

    “是,臣妾确实找陛下有事。”

    皇上了然,乾宁宫内侍太多,他便指了指西边的方向。

    “去你宫里说吧。”

    清泉宫中,皇上靠在主殿的软塌上,由着宁妃遣退了众人,空落落的主殿便只剩下了一君一妾两人。

    “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宁妃敛容,一贯淡然的脸上换上了从未有过的严肃,她理了理裙裾,郑重地向陛下深深拜了下去。

    “臣妾嘴拙,在据实直言之前,还请陛下恕臣妾死罪。”

    皇上看到她这样子都不由地笑了。

    “连你欺君的死罪朕都给你免了,直说无妨。”

    宁妃再次稽首大拜之后才直起身子道:“陛下慧眼,一眼就识破了臣妾的拙劣之计。饶是陛下这般慧眼,臣妾这般愚钝,陛下在听到骊姬之事时,还是会放下手中的糕点,甚至一度想找一只狗来试一试。臣妾斗胆,想必陛下是担心这松糕中有猫腻。

    “但是陛下圣心独具,稍加分析就能知道丽德妃并无下毒的动机,宛嫔更不会。陛下不让狗来试毒,是表示对丽德妃的信任。而不让丽德妃试毒,自己也不再食用那一碟糕点,陛下是担心那糕点真的有毒。一旦这毒查出来,储秀宫上下皆难逃一死。最得圣心的宛嫔,替陛下分忧的敬王,满盘皆失。因此,饶是陛下如此确信丽德妃不会下毒,但是陛下也不敢赌,不敢确认。归根到底,谁也拿不准那糕点中是否真的有毒。

    “即使再确信自己的分析,面对自己的性命和一手布置的棋局,陛下都不敢拿来赌。臣妾说得对吗?”

    宁妃跪在地上,偏着脑袋抬眸看着高高在上的帝王。她的眼睛,仿佛透着洞察人心的光,似古井幽深,却直直照进了那个上位者的心底。

    被看透的帝王微微一抖。

    “你大费周章,就是来给朕讲个故事的吗?”

    蓦地,那双透亮而慧黠的眼睛瞬间蓄满了泪水,宁妃又深深地拜了下去。

    “臣妾不如陛下临危不惧,更不如陛下深谋远虑。陛下即使有十成十的把握都不敢赌自己的谋篇布局,臣妾只是一个母亲,一个母亲,又怎敢去赌自己儿子的安危?”

    “你这是……替世默而来?”

    皇上有些好笑地捶了捶一边的手枕,一开始他也猜出了几分,一向不问世事的宁妃如此殚精竭虑把他请到清泉宫,多半是为了在巴蜀的李世默。如今听到宁妃亲口说出,倒觉得有几分失望。

    宁妃不知是想到自己下落不明的儿子,还是看到皇帝这副并不太在意的神情,她眼中那一点点清亮的光渐渐黯淡下去。

    皇室之中,父母于子女之爱,本就是不对等的,她自己孩儿的安危,却只能靠自己护着。

    “臣妾恳请陛下,看在世默也能为陛下分忧的份上,能否不要出兵巴蜀。一旦巴蜀祸事再起,世默落入乱民手中,只怕是九死一生。”

    皇上在听到“出兵”二字时,刚才漫不经心的表情突然一变。就算刚刚听到宁妃说“欺君之罪”时也满面微笑的脸,霎时间阴云密布。

    “出兵本是前朝议事,你一个深宫妇人,从何得知?”

    宁妃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一句话也不敢多说,随着皇帝突然暴怒的语气颤抖着。

    皇上自忖宁妃从来不干什么出格的事情,自己也从来没有对宁妃有过一句重话,刚刚只怕是吓到她了,这其间多半是另有隐情。

    想到这儿,皇上的语气和缓了一些。

    “朕知道你不是个好打听的人,后宫干涉前朝之事你更不会做。朕只是想问问你,出兵巴蜀这些朝堂正在议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宁妃还是头也不抬的伏在地上,沉默了许久,才有闷闷的声音从地上传出来。

    “臣妾不知道。”

    皇上大致猜出了几分,多半是宁妃不小心听了哪儿的墙角知晓此事。只是海陵苏氏对女子家教甚严,这种听墙角的不体面之事,放在苏家嫡长女身上是断断说不出口的。

    既然如此,皇上伸手,将伏在地上宁妃牵起来,把自己的目光尽量放得温柔。

    “芷兰,你看着朕,告诉朕,是从皇后和太后那儿听来的吗?”

    宁妃由着皇上牵着她的手,刚刚抬眸与他的目光相接,又慌乱地垂下去。

    “臣妾不敢说。”

    那就是了,皇上心知宁妃不愿惹事,让她出口指认皇后和太后几乎是不可能的,这般畏畏缩缩,那就是明摆着是事实了。

    这后宫之中西有寿康宫陈太后,东有正阳宫卫皇后,几乎呈一手遮天之势。想在这般炽焰下生存,该是何等艰难。更何况宁妃苏芷兰的姑母,就是当年和陈太后结下死仇的先帝华贵妃苏念清,只怕平日里陈太后对姓苏的人从来没有什么好脸色。

    念及此,皇上将宁妃苏芷兰携起来,牵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甚至从未有过的,一只手环住她的腰身,将她揽入自己怀中。

    皇上的声音难得温柔地在她头上响起。

    “芷兰,朕猜猜看,是不是今日某个地方,嗯……最有可能是在御花园中,你偶尔路过,却刚好听见太后和皇后在商量着怎么出兵对付巴蜀,顺便对付世默?”

第六章 百花:布局

    宁妃在皇上的注视下,咬了咬唇,迟疑地点点头。

    一层一层剥开她精心设计的圈套,宁妃终于等到了她需要动作的一刻。先前所有的拙劣,都是为了让皇上自恃猜中了她的心思,所有的掩饰,都是她为最后的剧情埋下的伏笔,一道添油加醋足以把所有的祸事推给陈卫两家的伏笔。

    一开始,她如跳梁小丑一般故意去储秀宫指证那盘糕点有毒。当然,这最多只能吓吓丽德妃,皇上就算一开始稍有惊疑,之后也会很快想清楚。而这个波折,只是为了衬托她作为母亲救子的一番苦心,陛下猜中了她的心思,也会以为她的想法不过于此。

    然后,她故意忙中出错,暴露她知道前朝正在讨论出兵巴蜀之事。身为帝王的敏感断然不允许后宫有人干政,他必定严厉斥责追问。而她,只用利用她给陛下留下的纯善印象,和陛下对太后近乎仇视的警惕,明里暗里将祸水引向陈卫两家,此计便几可成功。

    陈家就是陛下的一块心病,她刚入二皇子府的时候听到些许婉淑妃的事,稍加思忖便不难想清楚其中的关节。对于一个男人而言,太后害死了他心尖尖上的人;对于帝王而言,陈家庞大的婚姻关系和势力就是酣睡在卧榻之侧的他人。太子说的话他还会听上几分,一旦太子这话是从陈家口中说的,就断无再采纳的可能。而她的计策,就是把出兵与不出兵的矛盾,变成皇帝与陈家、乃至与卫家的矛盾。

    当然,御花园偷听自是无中生有,她能知晓此事完全是因为秦嫔的告密。但是,皇上断不会知道秦嫔的事,他只能猜测她是听墙角听来的。

    她就像一个为了自己儿子不顾一切的母亲,把自己最拙劣的智谋都施展给高高在上的帝王看,只为求得帝王的一丝垂怜——虽然她确实如此。

    敏感多疑的帝王以为已经猜透了这个可怜母亲的所思所想,而这猜透,也不过是她一步步精心铺就的局。

    她猜想,现在皇帝一定在笑她傻,他一定会告诉她,这么重要的事情一定是太后和皇后故意透露给她的,好让她乱了阵脚到他身边求情,再理所应当给她扣一个后宫干政的罪名。

    果不其然,皇上轻笑出声。

    “你在御花园听到什么了?”

    “臣妾听到太后让皇后去和太子说,说……”宁妃哽咽了一下,像想到什么不堪回首的事,又像下定很大决心一般,“她们说,无论如何也要说服皇上出兵,出兵之后无论世默是死是活,都不要让他回来了。”

    “但今天太子在朝堂上可不是这样的,太子自己没出头,可是一个劲儿地挑唆敬王和张怀恩出兵。”

    宁妃抬起迷茫的眸子。

    皇上解释道:“芷兰,你平日里那么聪慧,今日遇到此事怎么傻了。你今日在御花园听到的,和她们告诉太子的并不一样。你想想,这么重要的事情,她们怎么可能冒着被人听到的风险在御花园里说。这是她们故意透露给你的,好让你因为念儿心切,自乱阵脚到朕的身边求情,再理所应当给你扣一个后宫干政的罪名。”

    听到最后一句话,宁妃心里一阵会心的冷笑。她知道她成功了,不仅把陷害自己的罪名扣给了太后和皇后,而且让皇上相信,太子在朝堂上的那一番说辞出自太后之口。这样,皇上在朝堂上就不会再听取太子的意见,至于敬王和张怀恩出兵,只能容后再议。

    她的脸上却是和内心完全不同的泫然欲泣,她挣扎着要给陛下行礼,却被陛下按在了怀里。她动弹不得,只得哭诉道:

    “陛下慧眼圣心,要不是陛下看透这一切,臣妾的愚钝,就只能硬往刀口上撞了。”

    “你只是心系世默,关心则乱罢了。而她们,偏偏就利用你这点心思,不仅要害在巴蜀的世默,还要连同宫内的你,一个都不放过。你也是心急了些,还没想清楚就着了她们的道,故弄玄虚地给朕摆了一通大道理,最后还不如跟朕坦诚了说。世默也是朕的儿子,朕会害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吗?”

    皇上自诩这一通事后的道理讲得妥当,只见宁妃垂眸,将刚刚那焦虑的情绪一一收敛。

    “是臣妾唐突了,臣妾没有考虑到后果,辜负了皇上的一番心意。”

    “罢了。”皇上想到宁妃入宫这么多年恪守宫规,什么大错也没犯,还育有一双儿女,儿子世默最近办的几件事都颇得他的心意。只可惜还不知道巴蜀的情况如何,便亲昵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芷兰啊,世默出去有些时日,你也清减了不少。今日朕占了你午睡的时间,待会儿拿些好东西来补偿你。”

    宁妃垂首谢恩,由着皇上牵着她的手步入内庭。感受着皇上的指尖冰冷的触感,她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自己那位惨死的姑母,先帝的华贵妃苏念清——

    昔年艳帜高张风华绝代,却最终因为风头过盛,死在了步步隐忍算谋的陈皇后手中。

    当年她入宫拜望自己宠冠六宫的姑母,华贵妃甚至还指婚给她的儿子,先帝悼太子李若旸,做当时的太子妃。她只是微微摇头拒绝了。

    “姑母,孰不闻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姑母确实是一等一的姿容才学。只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姑母还是要小心宫中的暗害,尤其是那位皇后的嫉妒之心啊。”

    后来,她力排家族众议,嫁给了华贵妃的死对头陈皇后的二皇子作妾。当时于她颇有养育之情的华贵妃什么腌臜话都说出来了,却终究动摇不了她的决定。

    她想,万一华贵妃出事,她不能搭上整个海陵苏氏为她陪葬。总要有一个人,想办法替海陵苏氏活着。

    嗅着皇上身上的龙涎香,她沉沉地想,终有一天,她会替她姑母报仇,去直面那个后宫中最可怕、最高高在上的女人。

第六章 百花:不宁的新年

    出兵巴蜀这件事随着新年的到来被自然而然地搁置了。实在是年节时下的事务太多,祭礼、年宴,尤其是家宴宫宴数不清的宴席,相比过年时人情的走动,皇帝的赏赐,剑南道那点不入流的事自然耽误不起诸位大人的时间。

    年宴散了之后,小语在宫里嚷嚷着还没吃饱,宁妃又差了清泉宫的小厨房做了一碗汤圆。虽然百年之前他们这一支苏家人从祖籍扬州海陵迁往关中,有些南方的习惯还是保留下来,譬如,过年的时候吃上一碗汤圆。

    不过,自从出嫁之后,就很少再有这样的口福了。

    “母妃母妃,这是什么呀?”

    “这是浮元子,母妃小时候过年总吃,有团圆的意思。”

    李世语的嘴巴撅得老高,“哥哥不在,算什么团圆?”

    宁妃蹲下来温柔地揽住她的肩膀,她已经从霜华那里知道了世默安全的消息,据说是风波庄庄主亲自出面找到了他的下落,让她对风波庄庄主感激不尽之余,作为母亲的心也一下子就定下来。

    “哥哥很快就会回来了,他回来要是见到小语饿瘦了,只怕会不高兴的。”

    “那关河哥哥也会回来吗?”

    宁妃忍俊不禁,之前世默跟她提到过关河,她自然相信世默的眼光。只是不知道这小丫头究竟是在哪儿见过的关河,一听到世默和她说关河的事情,便开心得手舞足蹈。

    她轻轻拍着女儿的肩膀。

    “会的,都会的。”

    萧府这边也是如往年除夕一般的年宴,只是长乐静和大长公主终日在佛堂中不曾踏出半步,萧靖也没有守岁的习惯,父子加上女儿三人,连同在萧府的老仆们一起热闹了一顿就各自散去了。

    但萧岚一直有陪着妹妹守岁的习惯。当年萧岄从秦岭下山,对秦岭剑宗除夕师兄弟们一起守岁的情景念念不忘。于是隆平九年的那个春节,萧岚做主,拉上兄长萧屹和刚过门的嫂子若昭,连同刚下山的萧岄一起点着灯在云闲阁里闲话闹腾了一夜。

    无奈那年兄长过世,若昭又回到了宫中,过年守岁的又只剩下冷冷清清的两个人。

    隆平十一年的大年三十除夕夜,若昭一个人远赴巴蜀剑南道去找失去音信的李世默,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了。

    萧岚靠在自己院子的走廊下,怅怅地想。

    “哥,你有心事啊?”

    “该不会是想嫂子了吧?”

    萧岄在一旁叽叽喳喳的,在她眼中,她一直觉得她大嫂和二哥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大哥性子太冷,大嫂人好,就是不太能闹腾,两个人在一起得多闷。大嫂和二哥在一起才算是性子互补,热热闹闹的有人气。而且她不止一次地感觉到,大嫂和二哥在某些问题上,心有灵犀不点都通。

    所以她一直管萧岚叫“哥”,管若昭叫“嫂子”,算是偷偷满足了自己的一点小心思。

    这点小心思自然瞒不过萧岚的眼睛,那一点小心思又何尝不是他的小心思?可是每每萧岄叫他“哥”,叫若昭“嫂子”的时候,他都不可避免地想到——

    二哥和大嫂。

    多么讽刺。

    他朝着萧岄虎了虎手。

    “别瞎说,良辰美景不好好享受,净在这里吵吵闹闹。”

    “哥,真的,嫂子真的去龙华寺了?大过年的诶,就不回来?你也不去找找她?”

    当然没有,她只是去找李世默了。他甚至不止一次地怀疑,她对李世默,超过了一个谋士对于主君的关心,言辞之间对他的在乎,甚至超过了她提起萧屹时的神情,让他心生妒忌。

    昔年曾读楚辞,尤其看到屈子自比求君王欢心的香草美人,以男女之爱比君臣之情,他是嗤之以鼻的。如今,竟然能在若昭身上隐隐看到些许影子。

    他从小生活在一个父母不算和谐的家庭,十二岁那年亲眼看见双亲决裂从此再无转圜的余地。他一直不明白正常相爱的夫妇究竟该如何相处,纵使长大后看见兄长萧屹和若昭,他们两人之间那种若有若无的疏离感,似乎在提醒他,这也不是一种正常的状态。

    这个年萧岚过得不是很舒心,天之将明时回到自己屋中,他还是有些闷闷不乐的。

    直到他在他卧室里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

    一个衣袂飘飘,周身仿佛都自带寒气的女子。

    “月姑娘?”

    他突然想到月汐作为杀手大多晚上出没,如今大白天里出现……该不会是等了他一晚上吧……

    念及此,他赶忙行礼致歉道:“让月姑娘等了一晚上,萧某实在抱歉”

    “无妨。”

    月汐倚在窗边,还是一如既往的纱巾覆面,双手抱胸,唯一露出的一双眼睛冰冷而无情。

    “小傻子之前是不是交代过你办一件事。”

    “啊……啊?什么事?”

    萧岚脑袋空白了一下,若昭之前让他帮忙的事不少,他一时也没有想起来是哪一件。

    “西突厥的奸细。”

    月汐说话向来点到为止,萧岚脑子立马就反应过来。去年正月十五百花宴,若昭请他帮忙交好一位赋闲在家的将军李君毅,为的就是当年阿史那姐妹带入长安城的西突奸细——正巧这件事也是他十一年来一直关注的。后来通过李君毅和苏芷荷得知,当年西突厥的奸细全权由在暗处的阿史那燕如负责,阿史那燕如带着萧岩逃离长安城的时候托付给了李君毅。

    如今宫里的丽德妃为了给儿子找帮手,以当年协助阿史那氏潜入长安之事要挟李君毅,逼着他把名单和联系方式给了敬王。算算日子,敬王也应该把这批人掌握在手中了。

    只是他自负有些本事能处理好这件事,不想让替宣王劳心劳力的若昭分心,而且此事牵涉当年萧府内情和他父亲的名声,他私心作祟就自作主张瞒下来了。可如今看来,若昭大概猜出来他瞒了她,还告诉了月汐。

    萧岚有些尴尬地笑了,算是默认自己查出一些事情。不过既然月汐来找他还等了一晚上,也就不仅仅为了确认瞒不瞒,应该是发生了其他重要的事情。他单刀直入道:

    “是出什么事了吗?”

    “裴济家门口新开了一家肉铺,杨秉廉后门新搬来一户人家。前天杨秉廉去韩晟家喝了一顿酒,昨晚,又有一户人家搬到韩晟隔壁去了。”

    向来话少的月汐难得如此详尽地说了一大通,萧岚一边听一边暗自冒冷汗。裴济杨秉廉韩晟之流,都是宣王李世默及其倚重之人,这些新搬来的住户商铺,多半就是敬王手中的西突奸细。巴蜀鞭长莫及,他们就趁着李世默不在的机会详加调查他手中的势力。而且照月汐描述的情况,多半是以裴济或者杨秉廉为中心,调查他们的交际圈,进而把宣王的整个势力挖得干干净净。

    而且,这些人还不能直接暗杀,这样无异于暴露宣王手上还有专司暗杀的江湖势力。

    麻烦确实有点大。

    “月姑娘有何高见?”

    “百花宴。”

    月汐又恢复了以往的惜字如金。

    看着萧岚还没想明白的样子,她又补充了一句。

    “你邀请裴济杨秉廉韩晟他们去百花宴,剩下的交给我。”

    萧岚大概模模糊糊猜到月汐的打算了。既然月汐有这样的打算,从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五,准备起来绰绰有余,他便不再多问。不过,他想了想前前后后的细节,只有一件事拿不准。

    “我现在登门拜访他们,只怕正被西突奸细看个正着。这样岂不是让敬王开始怀疑萧府了?”

    “我会派血魂配合你,让你有一个不被注意的时间差,剩下的看你了。”

    萧岚严肃地点点头,他心知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自己擅自瞒了若昭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请人去青楼自然也是义不容辞。只是,当他突然想到某件事的时候,不由仰天长叹:

    “苍天哪!杨端肃这个妻管严,我该怎么说服他去青楼啊……”

第六章 百花:疑云再起

    正月十五,明月楼。

    萧岚一大早就到了明月楼的雅间,这间雅座位于明月楼的三楼,是月汐特意为他安排的。每年明月楼百花宴分为一楼的堂座,二三楼的雅间,这些雅间都之前各姑娘接客的屋子和门前的走廊改的,雅间之间牵起了刺绣着重重蔷薇花瓣的帷幕。配合上各雅间的光线,又迷离又暧昧。

    雅间的另一头正对着就是大堂的舞台,萧岚俯瞰下去几乎把明月楼半边的雅间和和一楼的堂座看了个全,倒是个适合观察,不太适合看歌舞的位置。他哑然失笑——

    这个月汐,真把他萧岚当苦力了,连歌舞都不让多看两眼的。

    这些天他确实干了不少苦力,溜到诸位大人家,好说歹说把他们都劝了出来。尤其是杨秉廉,他和萧岚相识于河东太原府,也算是一见如故,结果一听萧岚要请他去青楼,差点没把萧二公子赶出来。

    不过还好萧岚向他据实陈明现状,加上杨妻其实格外通情达理,就放了杨秉廉出来,还好生叮嘱杨秉廉务必配合萧公子的行动。

    萧岚顺带还让他们把正月十五去百花宴的消息放给那些可疑的奸细,不然那些宵小不来,岂不让月汐白忙活了一场。不过裴济等人的座次是月汐私底下安排的,为了不让那些奸细起疑,自然没有透露出去。萧岚靠在雅间百无聊赖地想,如果西突厥的奸细并不知道诸位大人坐哪儿,他们又会选一个什么的座位来监视呢?

    萧岚的目光向下看去。

    大堂。

    大堂其实是最能把整个明月楼看全了的地方,萧岚若不是碍着大堂与他身份不符,在大堂行动更为便利——毕竟明月楼的雅间以其精致的糕点,恰到好处的熏香,尤其是绝佳的私密性更得像萧岚这样出身的高官贵族家的欢迎,他今日要是坐到大堂去,反倒惹人怀疑。

    而三位大人的入场券是萧岚亲自递到他们手上的,座位就在萧岚雅间的对面,方便萧岚把那三间看得清楚,以应不测。

    萧岚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视角,就算自己再怎么看,自己这半边的雅间有的还是看不到的,那就多半……

    他看了看自己雅间对面的方向,多半还有一个自己人——卓圭?

    目前虽然还没到,但他猜,最有可能是他了。

    差不多把今天明月楼的布局摸清楚之后,他便靠在软塌上一边喝茶一边假寐。

    明月楼每年的百花宴花足了心思,为了避免烧炭带来的烟熏味,每个雅间都铺上了厚厚的波斯地毯,一看就是卓圭走西域带来的好东西。熏香、灯盏、茶炉,手炉,都是这个小空间里暖气的来源。熏香熏得有些甜腻,有甘美多汁的柑橘、荔枝、葡萄之类的味道,深呼吸却仿佛有上千万朵玫瑰在身边盛开。本来萧岚不喜欢这么重的香,但妙就妙在这茶是苦的,苦得恰好是这甜腻中的一点清醒,庐山云雾茶,烹煮的时候烟雾缭绕,真有几番庐山烟笼雾罩的气氛。

    就连腰下软垫也软得颇得他的心思,明月楼的雅间果然是神仙般的地方。

    除了和他谈天说地的那个人不在。

    萧岚眯着眼想。

    就在他半梦半醒之际,突然隐隐约约听到雅间外头有小姑娘争吵的声音。

    “什么事?”

    萧岚向来不喜有人在他享受人生时打搅他的好兴致,索性径直走出去问个清楚。那两个小姑娘估计也没想到明月楼这么早就有客人,看到萧岚从雅间出来,都吓了一跳。

    还是年纪看起来大的那个最先反应过来,乖巧地福了福。

    “惊扰公子雅兴,还请公子恕罪,我妹妹不懂事打翻了点心,我正训她呢。”

    那个年纪小的丫头不满地嘟嘟嘴,“训就训罢,姐姐你为何要拿悠姐姐的事吓唬我。”

    “悠姐姐?”

    萧岚感觉自己似乎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无奈他流连明月楼久了,认识的姑娘太多,一时半会没想起来是谁。

    “就是啊!”那个小丫头年纪轻轻嘴也快,更撒得一手好娇,她上前一步往萧岚身上靠了靠。估计是话本子看多了,满脑子都是富家公子和丫鬟的情情爱爱,看到萧岚这样丰神俊秀的公子,以为撒个娇便能投怀送抱。

    “悠姐姐是之前伺候子衿姑娘的,听说是办事不利索,被我们主子弄死了。姐姐居然拿这么吓人的事吓唬我,我……”

    “伺候子衿姑娘的?”

    萧岚根本没在意小丫头的举动,他脑海中突然蹦出来几天前他去找月汐说子衿姑娘不太对劲,月汐怎么说来着的?

    “子衿性子疏冷,不喜欢别人伺候,身边本来就没个贴身的姑娘伺候,很多事情她亲力亲为也很正常。”

    那个悠姐姐又是谁?

    他又急又快地抓住那蹭在他身边的小丫头,劈头盖脸便问道:

    “你们悠姐姐伺候子衿姑娘多久了?”

    “很久了啊,听悠姐姐说子衿姑娘一入明月楼就是她在伺候,两人亲得跟姐妹似的。”

    月汐在说谎。

    萧岚意识到这个问题后一把推开试图粘在他身上的小丫头,拔腿就向明月楼顶楼跑去。在奔向顶楼的路上,他突然想起来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了。

    一个多月以前敬王举荐的吏部尚书人选潘持净,因为狎妓出了人命,最后不得不被敬王放弃。这个案子他听到些闲言碎语,那个死在明月楼的姑娘——

    据说就叫悠儿。

    他毫不怀疑潘持净狎妓案是若昭的手笔,具体由月汐出面运作。当时他还奇怪,若昭的行事风格他了解,能不出人命就绝不出人命,这次怎么平白无故搭上一个姑娘的命?

    后来他猜测这次可能是月汐出手的缘故,杀手办事总归是心狠手辣一些,或许这样让潘持净定的罪名更重,或者这个姑娘真的是意外死的,总之他觉得这些解释未尝说不通,便没有多想。

    但是,当萧岚突然发现,这个意外死了的丫头竟然是子衿的丫鬟,而且月汐又在极力隐瞒这件事,这说明了什么?

    他生生停下了去找月汐的步伐。

    说明月汐对子衿早就有怀疑,说明她对这个琴女已经开始有对策,说明她不需要他插手她也能处理好。

    所以他现在去找月汐,无异于弄巧成拙。

第六章 百花:乌云压城

    萧岚又回到了自己的雅间。

    在他出去的那个空档,对面雅间又来了新的客人,一个他已经猜到的人。

    卓圭。

    卓圭看到萧公子,隔着大堂向他抬手行礼。

    萧岚自是礼数不差,起身向卓圭遥相答礼。

    两人隔着整个明月楼的大堂你来我往一番之后,萧岚继续闷闷地靠在软垫上喝茶,闭上眼睛养神。

    他仔细梳理了关于西突奸细前前后后所有的事情,每一个他可能错过的细节,每一处他还没有想通的关节。大约是冬日的天暗得比较早的缘故,他睁开眼,才发觉天色已然暗了下来。

    明月楼,已经有了喧嚣嘈杂的气息,甚至空气中的脂粉味和酒香都重了几分。

    今晚,可能比他想象得还要复杂。

    只听得“叮”的一声敲击石磬的声音,明月楼的红木雕花的大门缓缓合上,伴随着老木门吱呀的声响,刚刚还点着灯的大堂一下子全部暗了下来。好在来这儿的都是老主顾了,知道这就百花宴开始的标志,即使有些许骚动也很快安静下来。

    黑暗并没有持续多久,隐隐约约地,大堂正中央开始燃起了点点烛光,一盏接一盏,顺着中央纱帘围着的舞台渐渐亮了起来。就着一点点燃起的灯火,看客的目光都探究地聚集在中央舞台,随之发出了一声喟叹——

    今年百花宴的舞台竟然建在水上!

    萧岚从上往下瞟了一眼舞台,果然是大手笔。去年用的是一大块和田玉山料,今年则是如同栈桥一般将舞台从后台搭在了一片水池的中央,刚刚一盏盏渐次亮起的灯都是飘在水池上的河灯。

    水面上的烛光微晃,水底倒映着的影子也在晃,像飘往彼岸世界的神灵,又像孩提时代不谙世事央求着母亲去河边放灯玩,某种世俗与幻境的交融,迷离又飘渺。

    不过萧岚的注意力难得没有放在美人美景上,就在众人的目光粘在中央舞台时,萧岚的目光却落在了大堂的客人上。

    如果是西突厥的奸细,当众人都在看向舞台的时候,他们会如何?

    因为他们并不清楚盯住的几位大人究竟坐在哪儿,只能趁周围的客人不注意的时候四处张望。

    说来格外有意思,明月楼百花宴也是第五年了,全京城风月圈子里的公子哥儿们有一个不成文的习惯:明明大堂的视角比雅间要好,价格更是不知便宜了多少倍,但大富大贵者多选雅间以自矜身份。只有那些家底不太好,砸锅卖铁换来一张入场券来附庸风雅的人才会选择坐在大堂。

    因此,坐在大堂的人心疼钱,自然一刻都不想错过地盯着舞台看,倒是那些坐在雅间的人,朋友间的闲话聊天要比看舞台的多。

    这样一来,从大堂中的人找出左顾右盼的奸细就更容易了。萧岚很快确认了奸细的位置。不多不少,正好三个,估计各自跟着裴济、杨秉廉和韩晟过来的。

    确定了目标之后,萧岚收回了俯瞰的目光,一抬头刚好看到了对面雅间的卓圭,估计他也找到奸细的所在,正饶有兴趣地盯着对面的萧岚看。

    两人目光相接,各自微微颔首,心领神会。

    除了确认西突厥的奸细,萧岚其实还有一件困扰他有些时日的事等着他去确认——

    子衿。

    子衿应该是有问题的,除了子衿本身的行动有些奇怪以外,月汐刻意的隐瞒,又费尽心机做局除掉子衿的贴身丫鬟,也明明白白显示了她应该知道子衿更多的异象。但是,这个子衿到底是何方势力呢?月汐知道子衿背后的人吗?

    他脑海中又回顾了一边他和子衿打交道的每一个细节,因为心里放不下的那个人偏爱弹琴的原因,他对明月楼的琴女格外钟爱一些,尤其是这个子衿,琴技绝对算得上是个中翘楚。他曾经努力抛却个人主观情感比较了一下若昭和子衿的琴技,尽管在某种“道”的层面上,子衿远输于阅世事无数的若昭。但在技法上,子衿绝不逊于若昭,甚至还要再强上一两分。

    他和子衿打交道的次数不算少,他需要想一想,在这个过程中她有没有透露什么信息,或者,他有没有说漏嘴什么要紧的事被她知道了的。

    想了半炷香的时间,还是一无所获。

    萧岚揉了揉发痛的脑袋,然后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百花宴的歌舞过了一大半了,子衿呢?

    按照百花宴节目顺序的习惯,弹琴这般曲高和寡的表演一般不会放在后面,往往是最能调动客人们情绪的歌舞放在最后,尤其是众人口中争相一睹风采的明月姑娘,也就是月汐跳的舞。

    难不成月汐这次对子衿还另有打算?

    萧岚狐疑地盯着舞台,心里暗数着明月楼还有哪些姑娘没上台,时不时又看看大堂里坐着的西突奸细,有些心神不宁。

    子衿的弹琴出现在倒数第二个,《阳春白雪》,很常见的曲目。本来在楚辞中,楚襄王和宋玉曾探讨“曲高和寡”之意,认为歌者唱“阳春白雪”时应和者不过数十人。但子衿在曲调上对这首《阳春白雪》稍事修改,尤其是多了不少颤音和滑音的运用,让这首曲子在起承转合上更加明快流畅,变得雅俗共赏起来。整首曲子都洋溢着冬去春来,万物复苏的欣欣向荣之感,倒是符合正月十五的时令。

    也没有任何问题。

    萧岚吃痛地捶了捶自己的脑袋,他甚至真的怀疑是不是他想多了,也许一切就真的只是巧合,是他因为若昭不在闲极无聊而脑补的一个故事。甚至连月汐,就是他去年赞叹不已的明月之舞开始了都没有注意。

    “砰砰砰!”

    门外,一阵粗粝的敲门声。

    屋内,水上的舞蹈却渐入佳境,清波、飘带和起起伏伏的河灯在众人眼中构建了至臻的幻境。

    “砰!”

    这次是直接撞门而入。

    “接到密报,说明月楼藏匿了西突厥的奸细,封锁各个出口,挨个搜查,一个都不许放过。”

第六章 百花:月下飞天

    来了。

    萧岚寻声向门口望去,他知道,今晚真正的主题,在此刻才刚刚拉开序幕。

    就在诸位看客正想抱怨是谁那么不长眼打搅了今夜的雅兴时,伴随着明月楼大门被打开的声音,乌央乌央涌入了一批身着重铠的兵,将整个明月楼的大堂和各个出口团团围住。“唰”的一声,数百人如同一人般抽出了腰间的佩刀,照得整个明月楼都亮堂了起来。

    那不是月光,是真正的冷兵器反射的寒光。

    明月楼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在重重铠甲兵中缓缓步出一个身着圆领锦袍的中年人,他捋了捋稀松得可怜的山羊胡子,一手背在身后,一步一步踱到明月楼的大堂中来。他走得又慢又悠闲,每一脚落在地上都像是怕踩着什么一般,浑身上下透露着闲庭信步的矜贵。

    御史大夫陈瑜民。

    “御史台听闻这明月楼中有西突厥派到我大唐来的奸细,窥伺我大唐疆土,意图对圣上不利。本官将彻查明月楼,把这些奸佞小人……”

    陈瑜民刚说到一半,迎面而来的一阵寒气让他不由止住了话头。

    月汐。

    她刚刚还在水面上起舞,看到有不速之客闯入,足尖轻点,转身便踏着水面一步一步走到陈瑜民的面前。周身的白色飘带随着寒气猎猎起舞,就像世间最干净的天神张开了翅膀,飞过月光浩渺的夜空,飞过寒风凛冽的冬日,飞过临花照水的镜湖,让每一个观众如坠梦中。只有水上点点漾开的波纹,昭示着她曾经过。

    月下飞天。

    很多年后,在场的客人们再次想起这一幕,脑海中都会不约而同地想到这四个字,并且,终生念念不忘。

    就连陈瑜民看到来者之后也愣了愣。不过没愣多久,便致意道:

    “这位想必就是明月楼的当家花旦,明月姑娘了吧。”

    陈瑜民大约是听到这位明月姑娘盛名在外,在座的不少一掷千金就是为了看她跳一支舞,再一次开口说话也客气了几分。

    月汐敛裾,浑身素白地站在陈瑜民面前,微微颔首。

    “还请明月姑娘行个方便,我们抓人,抓完就走。在座诸位都是多是看在明月姑娘的面子上来的,在下先谢过明月姑娘。”

    陈瑜民当朝御史大夫,正三品的清望之官,这样和一个风尘女子说话已经是客气至极。没想到月汐并不买陈瑜民的账,她朗声答道:

    “明月楼烟花之所,向来只谈风月,不涉朝政。诚如大人所言,在座不少是看在明月的面子上来的。既是我的面子,我又怎会把他们交于大人呢?”

    声线清冷,透过覆面的纱巾,有些影影绰绰的朦胧。

    在座客人皆是大惊失色,除了感慨明月姑娘竟然敢顶撞当朝御史大夫,当今太后的异母弟以外,他们更加惊讶的是——

    明月姑娘居然说话了!

    也不外乎这些看客那么惊讶,实在是明月姑娘身上的谜团太多,从没见过她的真面目,从没听过她的声音,每年唯一能见到她的机会就是这一席万金的百花宴。如今听到明月姑娘说话,一时间竟都忘了被重甲兵包围的危险,纷纷感慨今次来得真是值得。

    更让他们惊讶的是,明月姑娘说完那番话之后,丝毫不顾及面前的陈瑜民脸黑到什么地步。她轻抬右手,袍袖一挥,整个大堂的烛光尽数熄灭。

    大堂一片黑暗,唯有楼上雅间的烛光还亮着,整个明月楼两壁上皆是点点烛火,端的是诡异非常。

    月汐清冷的声线在黑暗中响起。

    “如我这般,大人又能奈我何?”

    陈瑜民气急败坏,刚刚伪善的面具一下子被扯得精光,他厉声吼道:

    “快来人!来人点灯!”

    月汐又一挥袖子,才有小童和丫头匆匆忙忙上来把大堂的烛火点燃,整个大堂又复归明亮。

    “大人!大人!有人跑了,有人跑到后院去了!”

    陈瑜民刚欲发怒,却听见守着大堂通往后院过道的人报告,他一时急火攻心,大踏步就朝着后院方向匆匆迈去。

    “快!追!千万不能把他们放跑了。”

    萧岚坐在三楼雅间把楼下的一场闹剧看得很清楚,看到最后一幕有人跑了的时候,不由暗自抚掌大笑。

    月汐啊月汐,不愧是若昭最得力的助手之一,实在是好计策。如今双方僵持,陈瑜民要想查出这么多客人里面谁是奸细,必然要搜每个人的身,找到诸如西突厥的文书之类的东西。在明月楼百花宴上比较麻烦的是,来者非富即贵,不少还像裴济杨秉廉韩晟之流的高官。要是每个人都搜上一遍身,今后官场上还怎么打交道?

    这样的买卖,陈瑜民未必愿意做。

    但月汐的聪明之处就在于,刚刚她熄灭了明月楼大堂的烛火,给了西突奸细可乘之机。在座的诸位王公贵族们都知道陈瑜民没这个胆子搜他们的身,自然不会轻举妄动。但是西突厥的奸细就不同了,他们多在此处逗留一分,便多一分被查出的危险。突然灯火熄灭,大堂里一片黑暗,正是逃命的好机会。

    困兽尚且以命相搏,可万一要是网开一面留了一线生机,岂不皆向一处逃去?

    他甚至猜想,刚刚两人所谓剑拔弩张的对峙,也不过是串通好了演的一出戏。目的不外乎敲山震虎,她就是要吓得那三个西突奸细忙中出错,慌不择路之后落到陈瑜民精心布置的网中。

    果不其然,很快,陈瑜民带来的人就抓到了那几个张皇逃命的奸细,不多不少,正好三个。

    “报告大人,正是这三个人想要逃命,刚刚还从他们身上搜出了一些看不懂的鬼画符。”

    萧岚抚掌,心道,今日大势已定也,看来不需要我出手了。

    三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人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哭,在长安城呆了将近二十年,他们一口汉话说得地道,旁人根本分辨不出来。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那你们心虚逃个什么逃?”

    陈瑜民一边围着跪在地上的三个人绕圈走,一边厉声斥责道,大有不问出个所以然就不打算走的意思。

    月汐冷冷地站在一旁,看着陈瑜民审那几个奸细,不发一言。

    她心里很清楚,今日陈瑜民暗中抽调神策军中的一支亲信过来,就是为了不动声色地围剿西突厥的奸细,把屎盆子扣在母家出自西突的敬王身上。这件事陈家人亲自出面,必然没有上达天听,在座那么多高官,随便参他一本都够陈瑜民受的了。

    因此,他不仅要抓到人,而且当着所有大人们的面把这件事板上钉钉,让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他抓的是如假包换的西突奸细。到时候圣上怪罪他擅自动武,他自可推脱是为国除害,在场所有人就都是他的证人。

    所以,她也不动声色,由着陈瑜民在明月楼各位王公贵族面前唱戏。

    没想到……

    “既然陈大人要抓的人已经抓到了,何必还堵在这明月楼门口不走,不耽误人家做生意吗?”

    一声质问,在重重包围着的重甲兵外响起。这声音仔细听来不男不女,气声流转尚有稚嫩之处,但音调却低得可怕,有高岭飒飒的风声和雪花的气息。

    在三楼看戏的萧岚心下“咯噔”一声,暗呼道:

    “不好!”

    别人听不出来这声音是谁的,他还听不出来吗?

    萧岄?她怎么来凑这个热闹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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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桃花逆水流介绍:
东唐明宗康和年间,当今圣上的异母弟洛王爷因叛乱被处死。据说,洛王爷被处死还牵涉一桩秘闻,因他长得酷似先帝的姑母,承宣熙宁大长公主。
先帝的亲儿子长得像先帝的姑母?这本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流言在洛阳城中一度甚嚣尘上,无奈如今洛阳城中极少有人见过故去多年的大长公主。这流言,最后也就变成了茶余饭后的一点笑料和谈资。
“大长公主长得很美吗?”
那些跟随着先帝成祖皇帝打天下的老臣纷纷摇头。
“那为什么提起大长公主,大人们都是这副神情?”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突然遥想起那个静如深水的背影,棋子落盘有万千星河般璀璨,风云异动在她眼里不过只手翻覆,金戈铁马,也难抵窥伺人心的一声轻笑。
他讳莫如深,又欲语还休地流下一滴眼泪。
PS:男女主姑侄关系,严格遵循“发乎情,止乎礼”的原则,因此谈情说爱的部分很少,见谅。乱世桃花逆水流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乱世桃花逆水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