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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荆玉楚瑧     乱世桃花逆水流txt下载     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章 绵州:再一次的会面

    正事自然是一件都没有聊,那小二哥下了面回去之后李世默就把若昭送回房间。一路上两人各自沉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风吟就看着若昭呆呆地抱着枕头坐在床上,及腰的每一根发丝都透露着沉闷。

    “小姐你……怎么了?”

    “没什么,昨天有些事情还没问清楚。”

    风吟以为若昭还在为巴蜀的情况担忧,便安慰道:“小姐那么聪明,今天再问问一定很快就能解决的。”

    若昭没有听清楚风吟说了什么,她满脑子都是昨天晚上的事情。尽管昨天她确实喝了点小酒,并不意味着她对昨晚发生的一切就毫无印象。她就着一点点酒劲冲他笑啊笑,他把一瓣冰凉的橘子递到她口中,他说酸,她只觉得甜。

    没想到最后他说——

    “你误会了。”

    那一句足够击碎她所有的幻想,原来旁人看到的亲密与和谐,可能在他眼里不过是长辈的慈爱和晚辈的孝顺,只怕是旁人的指指点点只会他觉得恶心。他们可是姑侄,隔着辈分的血缘近亲,她这般和他亲近,在他眼里,是不是不知礼义廉耻,不知自尊自爱?

    她半身瘫痪,青年守寡,百病缠身,拿什么去触碰像他那样干净的灵魂和身体?

    她抱紧枕头,好像抱紧了自己破碎的梦幻。

    这天夜里,李若昭再一次敲开了后厨的门。

    “姑母……”李世默没想到她还会来,不由地想到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又自责又悔恨,虽然严格来说他们之间也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但是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心里那一点点一晃而过的绮念,一点点都不应该有的绮念。以至于今天再次见到她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是来问你剑门关的事情的。”李若昭粗暴地打断了李世默的话,什么都不想听他继续说下去,她觉得听他说一句闲话都是在折磨她那根脆弱的神经。她讨厌自己控制不住那些不知廉耻败坏伦常的想法,她必须要让自己的脑子高速运转起来,去勾心斗角,去尔虞我诈,她才能暂时从欲望和羞耻中短暂逃离。

    “这……”李世默没想到她这次说得如此直白,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看到李世默的犹豫,若昭心里又开始自责,剑门关伏击,他死里逃生,本就是最不愿意回想起腥风血雨的那一天,自己却还要逼着他回想,她真是个残忍的人!

    “不愿意回忆就算了。”若昭有些烦躁,她又开始讨厌自己,每次总是让他很难堪。

    “不,不是!”李世默却觉得是自己的矫情惹怒了姑母,也许她根本就不记得昨天晚上发生什么了,她甚至根本也不记得五年前桃花树下发生了什么,一切都是他的错,姑母不过是喝醉酒,是他每次都经不住自己心里面那股痒而做出了什么错事。如今她和他说起国家大事,他却还在这里扭扭捏捏故作矫情。

    他轻轻咳了一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如常,“事关重大,还请姑母进来说吧。”

    这确实是一段不太愿意让人回想的记忆,剑门关伏击,人为刀俎他为鱼肉,除了靠着护卫队用血肉之躯替他挡住追兵让他张皇逃生以外,他几乎做不了任何有用的事情。他说得很慢,如同自我解剖一般,一刀一刀,把他的心掏出来割得鲜血淋漓。

    “巨石,大火,闭上眼睛全是哀嚎的声音……”

    若昭听着李世默说,仿佛回到当初剑门关战场的刀光剑影,她想伸出手,去抓住李世默攥成拳头的手,去抚平他不曾松开的眉头,去擦拭他额头上一滴一滴的冷汗。

    但是她不能,她怕她控制不住做出点什么,她死死揪住腿上的裙摆,目光瞥向另一边,尽量让自己不动声色。

    “他们,都还在吗?”

    “关河和万俟同不知道,可能还在被追杀,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了。凌风当时明显是被人引走的,只要他没有看见那个蒙面刀客的脸,就应该不会被灭口,以他的武功,逃生是没问题了。”

    “那……还有呢?”若昭想起了她的阿澜姐,她想问,阿澜姐还好吗?

    李世默知道还有一个雪霁姑娘他不清楚情况,可她是庄主的人,他不能说。

    “还有……谁?”他只能继续装。

    若昭知道他不能说,可她又是多么希望他能说漏嘴告诉她阿澜姐的情况。显然,李世默牢牢记住为庄主保密,一个字都没有泄露出来。

    “那……”若昭强压下问阿澜姐的心情,又接着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从翠云廊改道阴平道,到了江油关……”后面的故事回忆起来要容易得许多,除了躲在马厩里扔马粪逃命,以及在同兴客栈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以外,李世默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她。

    说完之后,只见她揪着自己的衣裙,长长叹道:“世默,你受苦了……”

    “至少是活下来了,”李世默面容戚戚道,“对了,姑母此来,莫不是长安城已经知道钦差卫队出事了。”

    若昭也不再隐瞒,她知道世默担心宁妃娘娘万一知晓此事该是有多担心,而且,朝廷上只怕是有人要大做文章。

    “我出发的时候朝廷并不知晓入蜀的钦差卫队出事了,所以我一直相信你还活着。你放心,万一此事上报朝廷,我一定想办法和宁妃娘娘说一声你一切安好。”

    既然朝廷不知道,那你又是为何来巴蜀呢?

    李世默心里问道。

    他把先前那些矫情的想法很快抛到脑后,偷偷打量了一下坐在轮椅上的若昭。听罢这番话,总觉得哪里不太对的样子。或者说,哪里太顺的样子?

    若昭一旦投入分析也很快忘了先前那些绮思,她并没有注意道李世默的异样,而是顺着他的话道:“而且,在你刚刚的叙述中,有一件事情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如果玉佩没有任何特殊意义只是盘缠的话,救你的人拿走了你身上的盘缠,是不是就说明他想让你在这里留一阵子,查清楚什么事情,或者,想在这里趁机接近你。”

    若昭说的事也一直让李世默很头疼,他就是因为被人拿走玉佩而不得不在客栈里帮工还债,还遇到了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玉佩可能于别人有其他特殊的意义吗?”

    “应该不会。”李世默回想了一下那块玉佩的来历,“父皇赏的,应该就是尚衣局制作的一批普通的玉佩罢了。”

    “那就纯粹是为了拿走这个值钱的东西。”

    “我不明白,如果他想让我帮他查清楚什么事或者想接近我,为什么不在救我的时候就和我说清楚。他救了我的命,让我帮他做什么我是不会拒绝的。”

    “如果……害你的人和救你的人是同一个人呢?”若昭反问道,她脑中逐渐有一条清晰的线连在了一起。

    “等等,”李世默也察觉到了若昭的想法,他也顺着她的推测把事情连在了一起,“在江油关害我的人就是剑门关伏击我的人,他在剑门关无论如何都要置我于死地,那他后来为什么要救我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只是觉得有这一种可能罢了,所以……”若昭饶有深意地看了李世默一眼,“最近有谁在刻意接近你吗?这个人嫌疑就颇有些大了。”

    “自从我到了绵州,有些交集的人只有钱掌柜、昨天那个店小二,还有昨天姑母打了一巴掌的霍小妹,以及,那个叫孙望之的当地铁匠。”

    “霍小妹那边我会派人去查的。至于这个孙望之?他刚好……姓孙?”若昭琢磨着这个姓氏,觉得有些好笑。

    “怎么了?”

    “世默你应该知道,剑南道节度使公孙枭在认公孙成业为父之前,就是姓孙。虽然都姓孙这点联系实在是不足挂齿,但说不定,其中就有什么奥妙呢?”

    “姑母……”李世默目光沉沉地看着昏黄灯火下的女子,她安然、沉稳、偶尔展现出惊人的分析力和洞察力,而且掌握着远非一个深闺妇人应该知道的消息,就像上次她和他说起河朔情况时一样,他再一次联想到那个世外高人。

    风波庄庄主。

    甚至,据虞让透露的一星半点讯息,他们的年龄都是相仿的。

    李世默为自己的这个发现感到吃惊,看向若昭的表情就更加复杂。

    “怎么了?”若昭似乎感受到李世默心中的一点点疑问,又不动声色地引开,“明天带我去见见那个孙铁匠吧,说不定有所发现。”

第四章 绵州:交锋

    第二天早上,一切又恢复了常态,若昭一大早带着风吟就在同兴客栈的大堂里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喝着茶,她还是白色的帷帽,白色的加厚绒的夹袄,一片安然肃静的样子。

    孙望之还是照常早上上工之前来喝二两早酒,加上一碟花生米,慢悠悠地吃着喝着。

    李世默不动声色地穿行在各个桌案之间擦着桌子,其间穿梭到若昭和风吟的几案边,在若昭耳边轻轻丢下一句:

    “东南方那个背对着我们喝酒的大汉,就是孙望之。”

    若昭撩开帷帽向李世默形容的那个人瞄去,这是若昭第一次见孙望之。说来不巧,尽管孙望之每天早上都来此处喝早酒,但上一次若昭在大堂里吃饭已近中午,自然是没有见到这同兴客栈的常客。如今一见,生得虎背熊腰,倒确实有可能是个铁匠。

    “三儿!三儿!”孙望之如今对李世默颇为亲热,看见李世默便叫唤道,“快过来陪我老孙喝上几杯。”

    风吟也在远远地观察,忍不住悄悄对若昭道:“没想到这人对宣王殿下这么亲近。”

    若昭撩开帽帘,低头对风吟微微颔首道:“你也发现了,他在同兴客栈应该也算是老客了,陪他喝酒的居然就只有一个刚刚来了三天的宣王。”

    “该不会真的有什么奥秘吧?”

    “不好说,待会儿把血魄叫来,我找她有些事情要办。”

    过了申时,客人都散得差不多了,趁着客栈冷清李世默就带着若昭去找铁匠孙望之。

    “我让风吟跟掌柜的说,花银子让你出门陪我逛街,这样真的合适吗?”

    “无妨,”李世默在这几天,对那些闲言碎语说他是一个吃软饭的小白脸这事儿已经知晓,他若是说若昭是他姑母在旁人看来更像是推卸之辞,索性不理会那些人的话,“左不过是那些话,旁人说什么不打紧的。”

    若昭垂下头,虽然她知道李世默的意思是他不在乎那些说他的人,可是她心里还是忍不住幻想,他不在乎别人对他指指点点,那有没有可能,他也不在乎那些对他们俩关系的指指点点?

    是不是,他可能并不讨厌和她亲近?

    若昭的胡思乱想并没有延续多久,孙望之的铁匠铺就在同兴客栈的所在同兴街的东街口,他正在茅草搭的棚子里轮着大锤敲敲打打什么。

    突然,他感觉到自己腰间贴上了一只冰凉的手。

    吓得他一激灵,抡大锤的手却抖都没有抖,朝着后面就甩去。

    “什么人!”

    “孙大哥不可!”

    刚刚一个甩锤子的动作好像撞到了什么?孙望之回头,只见一个面容安静沉稳的小姑娘坐在轮椅上抬头仰望着他,地上落着一顶帷帽。他这才注意到刚才一挥锤子直接打落了她的帷帽,而她,面不改色地望着他,眼中波澜不惊。

    好定力!孙望之心下暗暗赞许。

    “你是谁?”

    “孙大哥!她是……”李世默在一旁试图出言解释。听到熟悉的声音,孙望之才注意到旁边站的他刚认识的朋友,李小三儿。

    “三儿,怎么是你?”

    “我是来找你的。”若昭慵懒地靠在轮椅上,出言打断了他们俩的对话,“孙铁匠你偷了本小姐的钱袋,是我让同兴客栈的伙计……三儿,带我过来找你的。”

    “我根本不认识你,你这是诬陷!”

    “那好,我问你,今日辰时一刻,你从同兴客栈用过早膳之后出发,为什么要去兴庆街的段记手套铺?”

    “我是个铁匠,抡锤子手套磨损自然很快。”

    “可是你的铁匠铺在城南而在城北,中间有无数的手套铺可以选择你为什么不去那些?”

    “我是那儿的老主顾,和掌柜的有交情。”

    “巳时刚过你绕去了城中偏东的绸缎庄,你一个铁匠为何要买绸缎?”

    “我自有人情往来需要这些东西。”

    “近午时你又去了城西的肉铺买肉,又去了隔壁茶庄买茶叶。”

    “这是我生活用品。”

    “但是你把肉和茶叶放在了一个篮子里,正常人会有这样的习惯?”

    “我是个粗人,没那么多讲究。”

    “未时一刻你从城西回来在同兴街西口撞到了本小姐,本小姐的钱袋就是在那时不见的,你还不承认!”

    一连串的对答如连珠炮弹,李若昭根本就没有给孙望之多想的机会就一个连一个问题地逼问起来。孙望之被动解释无暇他想,偏偏在这时,若昭突然提高了音调,像是厉声责问一般。

    她问得不容置疑,孙望之也吓地一抖。他想,同兴街繁华人潮拥挤,可能真的是不小心撞到这位姑娘了,只是他确实未曾碰过她的钱袋。

    他如实道:

    “呃嗯……可能真的在那个时候不小心撞到姑娘了,但是,我确实没有偷姑娘的钱袋。”

    “你一个铁匠,今日一整天在铁匠铺呆了不到一个时辰?”

    “我……等等,你跟踪我?”

    回答了若昭根本不容他多想的质问之后,孙望之像突然反应过来一样:如果真的是在未时才偶遇,为何她如此了解自己这一天的行踪?面前这个女人一早就在跟踪他,根本不是什么丢了钱袋来找他。

    若昭突然抬头,嘴角突然勾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看孙望之的眼神变得玩味。明明是坐在轮椅上抬头仰望孙望之,孙望之却分明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在嘲弄般地俯视他。

    “我根本就没有跟踪你,刚刚我说的一切,都是我胡诌的。”

    孙望之对答如流时那无懈可击的神情一下子就崩裂开来,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一闪而过的疑惑之后,是惊惧。

    空气仿佛凝滞了半晌。

    “哈哈哈哈!”

    孙望之突然哈哈长笑,他调笑一般地看着淡然坐在轮椅上的女人,俯下身逼近若昭那张吹弹可破的脸,一手捏着若昭的下巴,一手捉了她那只冰凉的小手就朝自己的腰间带去。

    “小丫头今天一来对我老孙又是摸腰又说些有的没的,莫不是看上哥哥我了,哥哥今天让你摸个够,哥哥一定好好疼疼你。”

    “别碰她!”李世默动作比脑子还快地挤在他们俩之间,把若昭紧紧护在身后,恶狠狠地盯着孙望之,眼中似要喷火。

    孙望之见好就收,他收回刚刚故作下流的神态,意味深长地在李世默和李若昭之间逡巡了许久,才理了理腰带道:“三儿,今天是跟孙大哥唱的哪一出啊?”

    李世默惊疑不定地盯着孙望之,没有答话。

    若昭垂眸微笑,她轻轻扯了扯世默的袖子道:

    “世……三儿,没事了,我们回去吧。”

    李世默依言,推着若昭转身离去。若昭转身的那一刹那,她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看不出是什么神情的孙望之,孙望之也恰好看了她一眼。

    目光交汇,若昭冲他微微勾起嘴角。

第四章 绵州:破局

    “姑母今天这是……”推着若昭回客栈的路上,李世默实在是忍不住问道。

    “诈他。”若昭用手绢仔仔细细擦拭着刚刚碰过孙望之腰的那一只手,从指尖到指缝都没放过,“孙望之这人不简单,虽然我还不是很清楚他究竟是个什么人。但他绝非像他说的那样,是个铁匠。”

    “世默愚钝,请姑母明示。”

    “在刚刚见到他之前,我一直有两个疑惑。其一,既然他是这个客栈的常客,每天卯时三刻到辰时一刻来此处喝酒,为何酒友就只有你一个人。这么多年了,他既然想找个伴喝酒的话,为什么偏偏找上刚来三天的你?其二,他是个铁匠,一个大部分时间在火炉和风箱边劳作的人,身体本就很容易大汗淋漓缺水而口渴。世默,你喝过酒,知道喝酒之后也会口渴异常。试问,本就从事容易口渴之事的人,会在早上开工之前喝酒让自己更加口渴吗?”

    李世默忍不住点头,“对呀,是这个道理。”

    “然后刚刚,就更有意思了。”若昭轻笑道,“我一开始碰他的腰是打算看看他的反应的。”

    “啊?”李世默回想起刚刚若昭一上来就把手伸到别的男人的腰上,大跌眼镜之余心里就有点膈应得慌。她那一只给他涂过面脂的凉凉的小手怎么能去碰其他男人的腰呢?不对不对,她都出嫁了怎么能随便碰其他男人的腰呢?

    “你知道,孙望之从事的是打铁这样的体力活儿,抡大锤的时候身上一定会发热,大量出汗。在这个时候被一个冰凉的东西触碰,身体会受到很强烈的刺激。此时,一个正常人最有可能的反应是身体突然一抖,或者会手滑,是拿不住锤子的。但是你看他的反应,迅速反击,动作之流畅,就像是受过训练的。”

    “刚刚他反手一锤子的时候我在一旁都替姑母担心。”李世默又回想起孙望之动手的样子,他举起来还费劲的锤子就这么朝着她抡去,还好只是打掉了若昭的帷帽,万一碰到了她哪里……稍稍一想她这么小的身板被大锤伤到,他的心就微微一痛,推轮椅的手不由地攥紧。

    “放心放心,我早有准备,不会让他伤着的。”

    说完这话,若昭突然意识到,刚刚,世默是在担心她吗?

    他在担心她。

    这个认知让若昭的脑子迟滞了一会儿,随即心里又被欣喜塞满了。

    他在乎她所以他在担心她呀!

    “然后呢?”李世默发现前面这个坐在轮椅上刚刚还侃侃而谈的人突然就默不作声了,出言疑惑道。

    “啊?”若昭终于反应过来她刚刚在满脑子想着什么了。她在想什么?她是他长辈他担心她本就是理所当然的。

    “嗯……然后,还有些意外的发现。他腰上有伤,细长的,应该是刀剑所伤。而且,还不止一处。”

    “刀剑伤?”李世默忍不住惊呼道,“一个铁匠应该不会有这种伤才对!”

    若昭颔首,“这是一开始的两个疑点。”

    从孙望之的铁匠铺离同兴客栈很近,两人说话的时候已经到了。李世默听若昭说话只觉得意犹未尽,自作主张推着若昭沿着这条街继续向前走去。客栈里一众店小二有幸围观了高冷如李小三儿推着一个轮椅上的姑娘打门口走过,不可思议之余感慨纷纷。

    “我的天!真的是陪姑娘逛街啊……”

    “你们有没有看清那家小姐的正脸,好看吗好看吗?”

    ……

    不过,世默和若昭完全不知道客栈里发生了什么,沿同兴街继续向前走着。

    “然后我诈他,一路质问他今天的行为,让他以为我在跟踪他,进而感觉到我的恶意。”

    “所以姑母,那些到底是不是你胡诌的?”

    “当然不是,我派人跟踪他了,不然他早就反驳我了,怎么会心甘情愿对答如流。”

    “啊?”李世默已经被若昭完全弄糊涂了,“那为什么你说……”

    “我的一连串质问让他认为我在跟踪他,但是他不确定我跟他究竟有没有见过面,他一开始以为我和他真的是萍水相逢,只是他没有注意而已。所以希望通过我暴露出来了解他行踪的程度,来推断我和他是什么时候相遇然后跟踪他的,进而反驳我,证明他并没有偷我的钱袋。

    “但是,当我在质问完他大半天的行踪之后,毫不掩饰地告诉他,我们相遇的时间在未时一刻。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他当时应该意识到了,在姑母说钱袋被偷的时间点之前姑母就在跟踪他。”

    “对,”若昭对李世默的能够跟上她的思路非常满意,回头冲他赞许地笑了笑,“更准确地说,他被我步步紧逼,已经不知道我到底有多了解他,他甚至生出了一点点的恐惧和慌乱。但在当时他依旧以为我是为钱袋而来,所以在被逼得毫无退路之时,被迫承认了他见过我但是没有偷我的钱袋,希望能够息事宁人。

    “但是,他在承认他未时一刻见过我之后才突然意识到你刚刚说的,我在我和他偶遇之前就在跟踪他,进而才反应过来,其实我根本就不是为钱袋的事情而来。他之前一切的心理准备土崩瓦解,甚至开始怀疑,我和他根本就没有见过,一切都是我在无中生有惹是生非。”

    李世默哑然失笑,“这确实是无中生有。”

    若昭莞尔,“然后,如果我在此时突然说其实我根本就没有跟踪他,一切都是我胡诌的呢?”

    “他……应该会很懵吧。”李世默挠挠头,“我也有点懵。”

    若昭抿嘴笑了出来,“他确实很懵,所以第一反应是之前我所有的对话都在诈他,然后迅速反思自己有没有透露什么不能为外人所知的事情,以为我是为什么秘密而来。但事实上,他并没有透露什么不能为外人道的事情,唯一能想到的是他刚刚撒谎了,他承认他见过我,其实他根本没有见过我。

    “如果他发现自己唯一撒过的慌是这个,他会又开始怀疑,我其实只为钱袋而来。”

    “哈哈哈哈……”李世默被若昭的话深深吸引住,一向矜持的他也对这一波三折的情节笑了出来,“被人这么玩弄于股掌之间,孙望之可能要怀疑人生了。”

    “我就是要让他阵脚大乱,从而只看到我的恶意而看不清我的目的。”若昭露出诡诈的笑容,她低头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衣袍,“世默,如果是你,被一个充满恶意的人跟踪,挑衅,你会是什么反应?”

    “嗯……质问对方来者何意,或者直接说报官府?”

    “对,在这种情境下,他剔除一切猜测之后,应该可以确认两点,其一,我来者不善;其二,我在跟踪他,并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以你形容他直言直语的个性,怎么不会质问我,怎么不会嚷嚷着说要报官?

    “但他偏偏采用了最胡搅蛮缠最不可思议的处理方式,他用……调戏,嗯,羞辱?或者说让我感到羞耻来终结这一段谈话。他不嚷嚷着报官还能理解,毕竟言语之间并无实际证据。可他为什么不敢质问我,一条一条和我对质呢?”

    若昭继续自问自答道:“因为他不敢。刚刚的一段对话已经让他阵脚大乱,他无从判断我的来意,更不清楚我究竟知道多少,是第一天跟踪他还是长期跟踪他。他不确定在对质的过程中我会不会说出更多的事情,所以他选择以这样的方式慌乱结束这段对话。除了有试探你我关系的意思,更重要的是,他投鼠忌器,而他忌的器——

    若昭回头,和李世默目光相接。

    “在场的除了我和他,就只有你。”

    “世默,他在忌惮你,忌惮你会知道他更多的秘密。”

第五章 交心:戏精虞让

    若昭回头,逆着夕阳看着他,用看透一切的目光。

    夕阳西下,李世默推着若昭沿同兴街向西走,西斜的暮光迎面照来一片璀璨。若昭回头看他时虽然背着光,但在李世默眼中,她慧黠的眼神亮过世间一切光彩,照得他心弦震颤。

    太美了。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睛,像贪婪的人注视着夺目的宝石黄金绫罗绸缎,恨不得将眼前的光彩生吞活剥拆吞入腹。

    他又忍不住想遮住她的眼睛,他感觉自己的心都被那双通透的眼睛点着了,越烧越旺,烧得他一片心火燎原,烧得他对她走火入魔。

    如果说一个人能因聪慧而美丽,他相信,他面前坐着的这个女子,早已颠倒众生。

    他颤颤巍巍伸出手遮住若昭的眼睛。

    “别……别看我。”

    他遮住她的眼睛,深深地呼吸着,不知是深呼吸让自己心静,还是在吸取她周围的每一寸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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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天李世默带着若昭去铁匠铺胡搅蛮缠一番诈得孙望之阵脚大乱之后,日子又恢复了常态,李世默还是白天跑堂晚上洗碗,孙望之还是卯时三刻到辰时一刻来同兴客栈喝他的早酒。唯一不同的是,隔着大堂,孙望之稍稍一回头就能看见角落里的轮椅上坐着一个头戴白色帷帽的女子。

    一回头,就能看见那个女子撩起帽帘,向他遥敬一杯茶,冲他嘴角微勾,看得他心惊胆战。

    李世默还是照着若昭的意思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一如既往地招呼着这位孙大哥。

    “孙大哥来了?”

    “孙大哥还是二两酒,一碟花生米?”

    日子在心照不宣的沉默中安静流淌。

    就在三天后的腊月二十七,辰时一刻孙望之照常喝了酒之后去了他的铁匠铺,李世默继续在店里招呼客人,若昭还是一大早就在同兴客栈的大堂里漫不经心地喝茶。突然,同兴客栈门口闯进来一个黑衣人。

    “公子!公子!小的终于找到你了!”

    这是一个瘦高的黑衣人,一冲进来就朝着李世默扑去。整个大堂里的店小二和食客,连同李世默本人还没反应过来,这个黑衣人就紧紧抱住了李世默的腰哭诉道:

    “公子!是我呀!家里人找公子找了好久,可叫小人找到了。”

    李世默一低头,看见抱着自己腰的人正是——

    虞让。

    风波庄的人找到他了,李世默脑子里很快得出了这个结论。不知道为什么,得出这个结论后的李世默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坐在角落里喝茶的若昭,或许是在想如何向若昭解释虞让的出现,又或许是想从若昭身上看到蛛丝马迹。虞让也顺着李世默的目光看去,看到了坐在角落里不为所动的庄主。

    哎呀妈呀!庄主也在,他得好好听她的话继续把这一出戏演下去,得让庄主看看自己多么努力才行。

    于是,虞让更加用力抱住李世默的腰,甚至为了体现主仆情深努力挤出几滴眼泪。不过眼泪没挤出来,倒是挤出了不少鼻涕泡,噗叽噗叽全蹭在宣王殿下的衣服上。

    “公子!公子!你不知道,自从你走之后,家里的老爷夫人整天吃不好睡不香,派小的到处找您!小的都快要把这巴蜀翻了个遍才找到您……”

    虞让一边哭诉一边偷偷瞄向坐在角落里的庄主,满脑子都是:庄主快看庄主快看,您看我演得多么好!

    这是什么浮夸的演技?李世默心里默默腹诽。

    戏本子都已经递到他手边了,李世默也只能硬着头皮接着虞让的戏往下演。

    “好了,虞让你起来别哭了,嗯……家里都还好吗?”

    “好着呢好着呢!”虞让从善如流,从李世默身上爬了起来,“公子还好吗?”

    “嗯……挺好。”

    后面庄主要他干什么来着的?帮宣王殿下还债是吧?虞让的眼睛偷偷瞄向坐在角落里不动声色的庄主,等着,小的一定漂亮完成任务。

    就在虞让眼睛偷偷瞄向若昭的时候,李世默刚好捕捉到这电光火石之间的小动作,他也顺着虞让的目光向角落看去——

    他在看若昭。

    李世默得出了这个自己都不太敢相信的结论。

    虞让并没有注意到李世默的小动作,他忙送不迭地找到柜台边的钱掌柜。

    “掌柜的掌柜的!这是我们家公子,这些天承蒙掌柜的照看,小的略备薄银,特来感谢掌柜的。”

    说着虞让递上了一包银锞子。

    哦!原来他们的李小三儿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啊,难怪有之前那些怪脾气呢!店小二们意识到这个,看向李小三儿的表情都充满了艳羡。

    钱掌柜见钱眼开,一边谄笑着一边把那包银锞子收进怀里道:“哪里话,李公子在小店这是小店的福气。给公子接风洗尘,您俩位就在咱们小店先住两天?”

    “嗯……先住店先住店,先来两间上房。”

    “来嘞!”

    在被钱掌柜亲自带去上房的路上,李世默和虞让都不约而同地看向角落里那个戴着白色帷帽的身影。

    从始至终,若昭都低着头坐在角落里喝茶,目光不曾投向这边半分。

    送走了殷勤的钱掌柜之后,虞让就冲着李世默跪了下来。这次,他的眼泪是真的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宣王殿下您没事真是太好了!知道您出事之后庄主都急疯了,派我们在巴蜀沿途寻找,还好在绵州找到了您……”

    “虞让,你快起来!”李世默看到虞让行此大礼心里就更加难受,赶紧伸手把他扶起来,“你这大礼我受之有愧……雪霁姑娘她,生死未卜。我对不起她,对不起庄主……”

    虞让由着李世默把自己扶起来,他想到一直把自己视作亲弟弟的雪霁姐姐,也是一时心痛到无法呼吸。

    “殿下……雪霁姐姐她一定没事的,殿下放心,我一定会找到她的。”

    看着这个倔强的孩子,李世默心疼地不得了。他必须要冷静下来,想办法把这件事追查下去。

    “虞让,现在有一条线索。”李世默斟酌了一下,决定把若昭查出来的东西告诉他,请风波庄出面帮忙详查,“同兴街东口有个叫孙望之的铁匠,可能有点问题。”

    “诶?”

    虞让没想到宣王会主动和他说孙望之的事情。当初庄主叫他过来目的有二,其一是帮宣王还债,让他恢复自由身;其二就是代替她继续追查孙望之,若昭已经不方便再作为李世默姑母的身份继续查下去了,只能躲到幕后让风波庄出面查。

    李世默大致和他说了一下孙望之的可疑之处,包括他可能不是一个铁匠,身上的刀剑伤之类的。出于某个难以启齿的原因,他通通隐去了若昭出面的部分。

    “这个简单,我找个人试试他的身手不就行了。”

    这个也是庄主的意思,虞让其实前一天晚上已经私下见过若昭了。若昭的打算是,让血魄出面,晚上去孙家偷袭孙望之,试一试他的身手。

    “那就是让血魄姐姐把这个敢伏击宣王殿下的人暴打一顿咯?”

    “呃……也不一定是他伏击的,只是可能而已。”若昭每次和虞让说话都能被他的形容词噎到,半晌才叮嘱道,“别把人打伤了。”

    虞让收起若昭叮嘱他的回忆,解释道:“这个方法最直接,他也最不可能伪装。”

    李世默犹疑了一下,点点头,对虞让说了一句和若昭一模一样的话:

    “别把人打伤了。”

第五章 交心:重伤

    同兴客栈腊月二十八的早上,孙望之破天荒地没有来喝酒。

    “虞让,你该不会真的把人打伤了吧?”

    因为昨天同意了虞让晚上去试探一下孙望之的身手,李世默急于知道情况,今天一大早就守在大堂里等着孙望之过来。没想到卯时三刻孙望之就果真如他担心的一般,没有出现在同兴客栈。他生怕风波庄的人把他打伤了,便匆匆忙忙赶到虞让房中去问。

    虽然姑母的分析几乎无懈可击,令他心折,但李世默还是怀有一点点幻想。毕竟在绵州,孙望之是第一个全无偏见对他好的,两人月下喝酒喝到烂醉,他心痛于百姓生活疾苦是真的,对这黑暗世道的不满也是真的,他不愿意相信,一个愿意和他坦露心迹,甚至连投靠天师道这样的禁忌之语都能和他说的人,一个如此真性情又全无戒备心的人怎么会欺骗他呢?再不济,至少他来客栈当伙计的第一天晚上,如果没有孙望之出手相救,可能他当时就清白不保了。

    锦上添花之交易逝,雪中送炭情谊难得。至少李世默认为,孙望之于他,算得上是雪中送炭的情分。如果连他都在欺骗他……李世默不敢想这人世险恶。

    虞让才刚刚睡醒,他打着呵欠道:“没有没有,您和庄主都嘱咐了我不要打伤他,我当然不敢忤逆。”

    实际上,昨晚血魄暗入孙家叮叮咚咚和孙望之交手之后就回来跟若昭虞让都汇报了一下情况:孙望之有点三脚猫的功夫,不过多半是市井之间打架学来的,至于正规的武功或者战场拼杀的训练,应该是没有的。

    虞让觉得,那孙望之就应该只是个普通人,庄主可能想多了。

    若昭却不这么认为,“我可是足足恐吓了他三天,如果他还不知道收敛,那就是他脑子有问题了。”

    “可是庄主啊,如果像庄主说的,他不会武功是装的,那血魄姐姐的试探就没有意义了啊!因为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真不会还是装的。”

    若昭垂眸微笑,让人看不透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静观其变吧。”

    因为晚上一直在等血魄的消息,所以睡得晚了些,今早虞让便赖了个床。没想到宣王殿下竟然亲自过来了,然后对他说,孙望之今早没有来同兴客栈。

    “不会吧,血魄姐姐都跟我说了,她没有伤到孙望之啊。昨晚孙望之就搬了几个水缸反击抵抗,他没什么武功的。”

    听到最后一句话,李世默便觉得孙望之应该是真的无辜,反倒是风波庄的人下手没轻没重,打伤了人还不自知。心中一时对孙望之又后悔又愧疚,也不等虞让把话说完,二话不说就奔向同兴街东口。

    “庄主,好像孙望之是真的受伤了,没出门,他应该就只是个平民小老百姓,庄主会不会是真想多了?”

    李世默匆匆忙忙跑出门去找孙望之后,虞让就把这个情况报告了同在客栈里住着的若昭。

    “只要血魄确定没有打伤他,他来这一出就说明他心里有鬼。我还是那句话,静观其变。”

    “庄主……”

    若昭对虞让这个婆婆嘴分外头疼。

    “要不要打赌,输了你自己回云山总部领罚。”

    “那还是算了。”虞让讪讪道,“跟庄主打赌是赢不了的。”

    孙望之的家和铁匠铺几乎是一体的,临街的是铁匠铺,往里面多走两步,便是一间低矮的小破房子,那便是孙望之住的地方。李世默刚走到孙望之家门口,就听到一阵呻吟声。

    “哎哟……哎哟……”

    “孙大哥孙大哥!”李世默听见呻吟声心道一声“不好”,想也不想就冲了进去,“孙大哥你怎么样了?”

    一听到门外传来的动静,孙望之叫得更大声了。

    “大侠我求求你了,我老孙这辈子没做什么错事,老孙之前说加入天师道都是说着玩玩的,求求您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孙大哥!是我,我是三儿啊!”

    李世默冲进孙望之的家中,便看到孙望之躺在榻上,一边呼号一边喘着粗气,躺在榻上鼓鼓的肚子随着他的呼号一起一伏,两条腿被白色的纱布绑得严严实实的。

    “三,三儿?”孙望之像听到了什么熟悉的名字,“三儿!你终于来了!”

    说罢便翻身挣扎着起来,无奈他腿脚不便,身是翻过来了,爬倒是半天也没爬起来。

    李世默见状赶紧扶孙望之躺下,自己在他塌边坐好。

    孙望之像看到亲人一般抱着李世默的腰就开始哭起来,一个虎背熊腰的六尺大汉竟然比一个小姑娘还能哭,饶是李世默安抚他的背许久都没有止住他的哭声。

    “三儿!我还以为我见不到你了!”

    李世默心中愧意更深,他知道这都是他的错,他不应该让风波庄的人试探他的。如果不是当初鬼迷心窍怀疑孙大哥,他也不会被伤成这个样子。

    事已至此,他若不说点什么实在是解释不清楚,他感觉用尽了毕生撒谎的能力,硬着头皮问道:

    “那个……孙大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啊,你……怎么会被伤成这个样子?”

    听到这个话他哭得更厉害了。

    “昨天晚上有个红衣人闯到我家,不由分说就把我痛打了一顿……”

    “我都不认识他……”

    “你说我会不会得罪了什么江湖上的杀手……”

    “不对不对……”

    “说不定是我说想加入天师道被官府听见了……”

    “他们要灭我的口……”

    “还好我躲得快,可是我的腿断了啊……”

    他一边毫无逻辑毫无顺序有一句没一句说着,一边抽抽搭搭的,说一句便因为哭得太久喘不过气来浑身抽一下,抽得李世默愧疚之心更深。

    “不会的不会的,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李世默也词穷了,只能勉强把他安抚住,又把家里东倒西歪的板凳桌子扶好,将孙望之家中的一片狼藉收拾干净,给孙望之煮了点粥喂他喝下。

    “早上起来就不要喝酒了,喝点粥吧。”

    大约是真的又害怕又饿,李世默刚把粥一端来,孙望之就着他的手开始把粥咕咚咕咚往下咽。可能是咽得太快的缘故,孙望之突然咳嗽起来,脸都涨红了,咳出来的粥喷了李世默一腿。

    李世默也不恼,拍着孙望之的背慢慢替他顺气。

    “孙大哥,慢点慢点,小心烫。”

    喝了点东西肚子填饱了,孙望之心情才慢慢平静下来,有空跟李世默开起了玩笑。他躺在榻上,调笑般躲开了李世默给他擦脸的毛巾,色眯眯地抓着李世默的手道:

    “三儿,你好贤惠啊!”

    “你说哪家姑娘有幸娶了你,那可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李世默看他没个正形,知道孙望之终于从昨晚的惊魂未定中缓过气来,他也松了一口气,从孙望之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

    “你少来!”

    孙望之大约是调戏李世默上瘾了,也不管李世默恼羞成怒,继续和他打趣道:

    “该不会是那天轮椅上那个吧?”

    提到轮椅,李世默就想起了那天夕阳下光华照人的若昭,那一刻洞若观火的她美得让他停止了呼吸,让他忘记了她是他姑母,忘了她早已出嫁。只记得那一刻他止不住地怦然心动,止不住地迷恋这个女子的一举一动一颦一蹙。

    念及此,李世默又沉默下来。

    他相信他的姑母,也相信孙望之,可偏偏若昭怀疑孙望之,他甚至觉得若昭的怀疑是有道理的。但是他讨厌怀疑别人,更何况是于他有恩的孙望之。他迷茫又愧疚,他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

    他闷闷地回到同兴客栈,惴惴不安敲开了若昭的房门,一五一十把试探孙望之,孙望之重伤的消息告诉了若昭。

    他像跋涉了太久的旅人被现实的风沙扯得生疼,一边是现实人心险恶逼着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边是他心底里那么一点点执著的相信,相信他相信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他问她,他问她孙望之到底是怎么回事,仿佛在问她他究竟应该相信什么,可以依靠什么。他嗫嚅着,自责着,又像逼问着,祈求着,像祈求一滴水的救赎,祈求一点点光的照耀。

    尽管若昭听完孙望之的反应后就已经非常确信这个人有问题,但偏偏世默相信他。世默就像是最最炽热的火,最最澄澈的清泉,待人从来没有半分矫饰和伪装,相信便是把一颗心捧出去地相信,只怕是被碾碎了才知道回转。面对这样一颗干净到没有一丝丝杂质的心,若昭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她的怀疑。

    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庄主!长安那边……”

    虞让收到长安急报,马不停蹄赶来向庄主汇报,砰地一声就把若昭的房门推开了。

第五章 交心:长安来报

    “你刚刚说……”

    “殿下!”

    虞让风风火火闯进若昭房中的时候,就看见两位主子都在一间房中说话。三双眼睛相对,气氛突然变得诡异起来。

    天哪!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他竟然在宣王殿下面前对着若昭叫了庄主。

    “殿下!”

    虞让额头上冒出了一滴冷汗,再一次响亮地,吐字清晰地冲着李世默喊了一声“殿下”。

    “殿下!我是来找你的,长安那边有新消息。”虞让内心崩溃,求生欲在这一刻冲到了顶峰,他脑子飞速运转,一套说辞电光火石间在他脑子里拼凑成型。

    “是因为我刚刚去殿下房中没找到殿下伙计说殿下在这边我就过来了没想到打扰了殿下说话。”

    虞让连气都不敢喘把他的借口一气呵成。

    “你刚刚说……”李世默感觉自己刚刚好像确实听到了某一个能挑动他神经的词,不死心又问了一次。

    “既然是宣王你的人有情况汇报,那我回避一下吧。”

    坐在一旁沉默许久若昭突然发声,她的声音冷冷的,和另外两个人内心的波澜壮阔形成了鲜明对比。

    “姑母不是……”李世默下意识阻拦,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个脱口而出的“不是”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

    “嗯……不是像姑母想的这个样子,都是自己人,也没有什么可以回避的。世默恳请姑母在场,或能给世默一些指点。”

    李世默说得很慢,试图一点点慢慢理清自己的思路。

    而且他确实真的很需要她在场,他不知道虞让究竟传来了什么消息,他已经不知道他自己是否还能接受长安这个最让人敏感的地方传来的风吹草动。至少她在场,不论听到什么消息她都能给他建议,他都能找到一个可以依靠的对象——至少她在场,他能很安心。

    连李世默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这短短的几天里,自己变得有多依赖她。

    “这个……”虞让也不知道自己刚刚那一套说辞效果怎么样,看着两位主子僵持在那里,是接着说也不是,不接着说也不是。

    “你接着说下去吧。”

    若昭作势要自己推出去的轮椅又转圜了回来,她的声音还是很冷,和上一句没有什么区别,虞让和李世默却在她的声音中听出了一点点烦躁。

    一向从容的若昭在烦躁什么?

    “那个……那我说了啊,”虞让搔了搔脑袋,“就是长安那边传来消息,说朝廷已经知道宣王出事了。”

    “你说什么?”李世默突然站了起来,他脑海中第一个念头就是母妃和小语知道了他出事,她们俩该是有多担心。

    “你话说清楚一点,是宣王出事还是朝廷的钦差卫队出事?”若昭的声音显得非常的冷静,冷静到不容置疑,让李世默焦躁的情绪瞬间就安静下来。

    “啊?”虞让揣摩了一下若昭这句话的意思,才明白这个两个概念是不同的,最根本的区别在于朝廷知不知道宣王殿下还活着,遂答道,“朝廷目前知道了钦差卫队在剑门关附近遭到伏击,然后宣王下落不明。”

    李世默有点头痛,房中沉闷的环境让他无所适从。朝廷知道钦差卫队出事了,他这个黜陟使责任重大,且不说关河凌风雪霁万俟同下落不明已经让他愧疚万分,如今母妃和小语也要平白无故牵涉其中,后宫中那一帮莺莺燕燕指不定要怎么欺凌到她们头上。

    到底是谁在剑门关伏击他们的?又到底是谁把这个消息传回去的?

    他忍不住起身,把窗户推开,涌进的冷风让他焦躁的心清明了不少。突然就想起来房中的姑母是吹不得冷风的,赶紧又把窗户关上,独自闷闷地对着窗户站着。

    “不慌,先把第一件事情办好,想办法把宣王平安的消息传回宫中,让宁皇嫂和溧阳公主的心安定下来。她们的心一旦定下来,以宁皇嫂的能力,周旋后宫之中问题不大。”

    若昭她很快意识到世默在担心什么,第一句话就恰好戳中了他的心声。似乎是早就预料到这样的情况一样,她的声音从容不迫,仿佛在向那个焦躁的人隐隐传递着安心。

    虞让如小鸡啄米一样点头,向庄主表示自己都记下来了,“那宣王平安的消息需要让朝廷知道吗?”

    “先不忙,钦差卫队出事宣王还活着,这件事本身就是把柄,会被太子和敬王利用。先让皇兄和满朝背负一段时间的愧疚吧,这样对宣王有利。”

    “嗯。”虞让继续小鸡啄米,表示她说得对。

    “还有就是在宫里想办法照应一下宁皇嫂和溧阳公主,钦差卫队出事,在旁人眼里宣王总归是有责任的,这段时间的日子定然不是很好过……”

    说到一半,若昭突然意识到,她刚刚为了安定世默的心使唤虞让是不是太顺手了?随即立马补上了一句,“宣王在宫里总归是有些耳目的吧?”

    事发突然,李世默神游天外,听到了若昭突然提到自己,大脑慢了一拍,回想了一下刚刚他们说了什么。他想了会儿,点点头。

    “嗯,我知道了。”

    “现在的问题在于,腊月初七剑门关伏击,今日腊月二十八了,为什么过了二十多天才传到长安朝廷?如果有人想要借此做文章,为什么不在事发之后迅速发出,十日之内必到长安?”

    “对哦,为什么啊?”虞让自动调整为盲目崇拜庄主的模式,一边点头一边眼睛闪闪放光地盯着若昭。

    “首先需要确认的是,伏击宣王的并不是公孙枭,因为他是最不愿意看到宣王在他的地盘出事的,应该是其他需要从公孙枭和朝廷的斗争中谋利的势力。之前他们不敢送消息是因为如果宣王殿下活着回去,黜陟使没事,就无法彻底挑起公孙枭和朝廷的矛盾。但现在他们却放心大胆地把消息送到长安,那么他们就已经确定宣王不在长安或者宣王不在回长安的路上。所以在这个时间的空白,发生了一件事让他们改变了计划——

    “那就是他们找到宣王了,并且确认他暂时不会回长安。”

    “殿下说得对啊!”虞让情不自禁赞叹道,而且为了弥补他刚刚对着熙宁长公主叫“庄主”的错误,他特意把“殿下”这两个字音咬得又响又清晰。

    “嗯?”李世默听到“殿下”这个词,心头那一根敏感的弦再一次被波动,“我刚刚说什么了?”

    “我是说长公主殿下。”

    虞让赶紧指了指坐在轮椅上的若昭。

    李世默眯着眼睛,目光在若昭和虞让之间逡巡,希望能察觉出什么蛛丝马迹,印证他脑海中某个听起来天方夜谭的想法。若昭倒是一脸淡定地继续喝茶,虞让被李世默的扫视扫得有点慌,一下子就把头低下来。

    如果,他李世默没有记错的话,从虞让进门到现在,他还没来得及介绍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是他姑母,是长公主殿下吧。

    虞让冲进来,是真的来找他的吗?

    若昭从容淡定地放下茶杯,迎上李世默惊疑不定的目光,一字一句慢慢道:

    “世默,你可认同我的说法?”

    “我……”李世默被若昭面不改色地反问,自己反倒是心虚起来,他脑海中再一次迟滞地回想了若昭刚刚说的话——这段时间,伏击他的人找到他了,并且确认了他暂时不会回到长安。

    这话的指向已经再明显不过,李世默都不敢想那个名字。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道:“他们确实有可能已经找到我了,在江油关客栈,把我打晕之后只要稍微细心一点,就不难发现我贴身捆着的尚方剑。我只是并不知道为何他们没有杀了我,而把我送到了绵州来?”

    连虞让都明显感觉到李世默在回避问题,在回避他在绵州的遭遇,在回避“孙望之”这个名字。说实话虞让被若昭这么一分析,加之他也知道在绵州和李世默有交集的人不过孙望之、霍小妹、钱掌柜和一众店小二,钱掌柜和店小二都是店里呆了十几年的人,都是可以相互作证的。至于霍小妹,虞让听风吟说,若昭到绵州的第一天打了她一巴掌后她就离开绵州四处行商去了。排除这些人,他虞让都有点怀疑孙望之。他刚想开口提出疑问,却听见了另一个平静的女声:

    “对,世默你想得很全面,完全有可能是伏击你的人发现你的身份后,故意又放了你,然后在暗中监视你的行动。”

    诶?庄主这是唱的哪一出,虞让以为庄主会孜孜不倦地向宣王殿下灌输孙望之这人有问题的观念的。

    李世默一时觉得脑子很乱,道了一声“告辞”,埋头就从若昭房中出去了。

    虞让还想和若昭面面相觑一下,没想到若昭面不改色,埋首再一次端起了茶杯。

    当夜,李若昭带着风吟和血魄,敲开了同兴客栈钱掌柜的房门。

    “钱掌柜,我是来找你聊聊的。”

第五章 交心:孙望之失踪

    大抵是心里有事的缘故,李世默已经很久没有关注同兴客栈以外的世界,一觉醒来才发现已经腊月二十九,隆平十一年只剩下了两天。

    街上早已人烟稀少,饶是同兴客栈这样巴西县最大的客栈也几乎是门可罗雀。有些店小二回家过年去了,店里的住户也就只有他、虞让和若昭一行人。之前还想着如何早点离开这里,如今虞让都替他把债还完了,他却稀里糊涂在这里留到隆平十一年底。看着店内挂着的灯笼和贴着的窗花,红红火火的直扎他眼睛。

    隆平十一年都过去了,他坐在同兴客栈门口看着疏疏落落的大街,想到这个残酷的现实。隆平九年薛家罹难,他就始终活在这件事的阴影下,夜夜不得安眠。十年,无助的他亲上秦岭云山,请风波庄为他夺嫡,洗雪薛家冤屈。十一年,他逐渐在太子和敬王的夹缝中发展出自己的势力,逐渐懂得了朝堂运作那些心照不宣的规则。

    但是他的心却越来越空,他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好像做的是对的,又好像哪里不对。

    比如,孙望之,每当想到某个具体的名字时他又从那些虚无缥缈的幻想中回到现实。他觉得他是相信他的,但是他也意识到,当相信与否这个命题提出来的时候,就说明,他已经不是全然相信他的了。

    再比如,他姑母,他回头看了一眼同兴客栈的客房,不知道是什么表情。

    大年三十再去看看孙望之吧,就当是拜个早年了。

    不过,他这个想法并没有付诸实施,大年三十的中午,虞让就匆匆忙忙奔回客栈李世默的房中道:

    “不好了殿下!孙望之他,孙望之他失踪了!”

    “自从二十七日晚上血魄姐姐前去试探他之后,我们一直在他家门口监视他,他这几天一直没出门,殿下您二十八日去看过他说他腿断了我们也没多想,以为他是在家里养伤。但是他家太安静了,所以我们今天就差人扮作商旅路过讨口水进去看了看,没想到他家里早已空无一人。”

    “你们在监视他?”信息量太大,李世默偏偏恰好就捕捉到这个。

    “嗯呃……”虞让挠挠头,“庄主的意思……”

    两个大男人匆匆忙忙从客栈奔向孙望之的家中,路过大堂,偏偏若昭在那里安然喝茶,她抬眸,轻轻瞟了一眼两个慌慌张张的身影。

    “我也去看看吧。”

    孙望之家中一片整洁,厨房里锅碗瓢盆码得整整齐齐,客厅卧室的桌椅板凳被擦拭得纤尘不染,床榻之上被褥还在,只是摸上去冰冰凉凉的——若不是曾经见过孙望之,他们甚至怀疑这里究竟有没有住过一个大活人。

    “看……看不出来啊,”虞让一边环顾四周一边感慨,“孙望之看上去粗人一个,挺会收拾屋子的啊。”

    虞让本是出言开玩笑缓和满屋子凝重的气氛的,但是他的玩笑并没有什么作用。因为最需要开玩笑缓和心情的人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李世默满脑子只剩下一句话:

    孙望之,你真的骗了我。

    一旦得出这个结论,这句话就在他的脑海中反反复复响起,收拾到毫无人气的屋子都仿佛在嘲笑他李世默真傻,真天真,别人对他好一点,说两句“酒后真言”,他就视若珍宝,他就掏心掏肝地相信。所谓腿断了,所谓怕官府盯上他,甚至什么客栈常客,都是在骗他,或许还有可能,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孙望之这个人。

    多可笑,他掏出心窝子相信的人,其实都是假的。

    心里的那个声音一遍一遍重复,一遍一遍重复到快把他逼疯,逼到他冷汗直流,逼到他浑身颤抖,逼到他想动手毁掉一些什么来纾解心中的躁郁。

    突然,他颤抖的手中感受到一点点冰凉。这是一只冰凉的手,小小的,滑滑的,像浇息他心头躁郁的一滴水,像他跌跌撞撞在无尽迷宫中出口照来的一缕光。他下意识反手抓住那一只手的手腕,越攥越紧,仿佛攥住了能救赎他的方法,攥住了可以纾解心中的自惭愧疚悔恨哂笑的出路,攥到他想亲手捏碎它。

    “殿……”察觉到李世默的不对劲,虞让试图出言安慰。

    若昭回头,一记眼刀杀来,低声喝道:“还不赶紧去查查有用的线索。”

    虞让赶紧躲得远远,由着若昭一个人把李世默扶到塌边坐下。

    一块带着桃花暗香的手帕轻轻拭过他的额头,拭净他额头的冷汗,手帕隐隐传来那个人指尖的微凉。

    “没事的……”

    声音很轻,气流轻轻抚过他的脸。

    李世默迷茫地抬头,看到了一双温柔的眼睛,像蓄着一汪泉水,把他所有的情绪都一一容纳。

    是若昭。

    等等,他刚刚恨不得捏碎的东西是……

    他右手一松,下意识就去看他刚刚捏住的若昭的手腕。若昭的手比他的目光更快,在他还没看清楚被他捏成什么样就收进了袍袖之中,他只看到了一个红色的残影。

    他刚刚干了什么混蛋的事!

    若昭垂眸理了理袖子,把那只左手用袖子盖得严严实实的。

    “姑……”

    “殿下!有发现了!”

    李世默刚想说点什么,砰地一声,虞让就闯了进来。

    虞让脑子如同缺根弦一般,完全没有注意到卧室的氛围,他端着一个火盆进来,兴奋地道:“殿下快看,这里烧过一些东西,还留了些碎片。”

    李世默满眼都只有若昭的左手手腕,他一心想知道他刚刚没轻没重捏她手腕是不是伤到她了,她伤得有多重?慢了半拍之际,若昭打破这沉默道:“拿来看看。”

    她左手藏在袖子里,伸出右手拨拉了一下火盆里的灰烬,孙望之之前确实烧了不少文书之类的东西,不过还没烧完,有一块碎片上写着几个字:

    “汉州鹿头关义祥”

    虞让大惊,“他是天师道的人?”

    虞让生长在巴蜀,又是风波庄分管巴蜀事务的堂主,自然对这几个词异常敏感。李世默听到这几个词也反应过来了,之前月下喝酒的时候,他听孙望之说起过盘踞在汉州、彭州一带的天师道,因为百姓走投无路而自发组织起来反抗官府、信奉老子的一个团体。有点像道教、佛教之类的宗教,但是更像一个军事组织,因为他们是真的打进过官府,杀过一州刺史的。李世默后来在客栈里打杂,又打听过天师道的不少消息,这个“义祥”,据说是天师道的现任最高首领——“天师”。

    虞让兴奋地继续分析道:“结合之前发现的,这个孙望之应该就是天师道的人,他奉命过来刻意接近宣王殿下。所以剑门关伏击就和天师道脱不了干系了!”

    若昭没有顺着他们的话往下说,只是用右手按住左手的袖口,淡淡道:“打草惊蛇起到效果了。”

    虞让突然恍然大悟,“原来血魄姐姐试探他武功是假,吓唬他才是真,吓得他以为自己已经暴露了,没想到张皇逃脱之际反倒他的真实身份。这应该就是他们下一步行动的目的地了,殿下,我们追吧!”

    若昭的左手始终藏在袖子里,右手看似漫不经心地搭在左手上。

    “难道你没有觉得很奇怪吗?孙望之逃命的时候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如此从容不迫离开的人怎么可能因为没烧干净东西而暴露自己的行踪?你有没有想过,他这个张皇逃脱,究竟是他真的被吓跑了,还是他顺水推舟故意装作被打草惊蛇引我们上钩?”

    虞让撇撇嘴,“不会这么复杂吧,那咱们还追吗?”

    “不,暂时别动,敌不动我也不动,我需要验证一些事情。”若昭笑了笑,“今天大年三十,正好留在这里过个年。”

    “哦……”虞让领命之后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是不是和庄主聊得太熟络,会不会暴露庄主的身份?他赶紧不死心地冲着宣王问道:“那宣王殿下的意思是?”

    李世默一直盯着若昭藏在右手和袖子下那只未露面的左手,也不管虞让问他什么,只是答了一声:

    “听她的。”

第五章 交心:夜审钱掌柜

    若昭、世默以及虞让一行人回到客栈之后,钱掌柜破天荒地站在门口迎接他们。也不怪巴西县最大的客栈居然需要掌柜的亲自迎接,毕竟大年三十,店里面连同厨子伙计之类的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

    “您几位这是?”钱掌柜发现他们几个脸色都不好,忙送不迭地上前问。

    “无事,烦劳掌柜的送些饭食来吧。”察觉到李世默明显不在状态,若昭主动出言道。

    “诶!好嘞!不瞒您说,您几位刚刚急匆匆出门,小的还以为有什么急事今天要走呢?”钱掌柜扭动着肥壮的腰肢和臀部作势要向后厨走去,说到一半,又扭着屁股转过来,“您几位今天不走吧?”

    若昭抿嘴,“不走,估计还要在这店里好好劳烦一下掌柜的,再怎么说……”她一脸微笑地偏着头盯着钱掌柜看去,“也得要住到正月十五吧。”

    “哦,这样啊?”钱掌柜讪讪地收了手就往后厨走去。

    李世默本来心神完全不在这里,只是站在一旁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听到他们俩的对话,心里不知怎么的陡生疑窦,他脑海中一连串的疑问清晰地串联起来。

    为什么他刚刚醒来的时候说要洗碗还债,钱掌柜却偏要让他干跑堂的?因为干了跑堂的,所以意外偶遇了霍小妹和孙望之的争执,就稀里糊涂认识了孙望之。

    为什么这段时间看起来不怎么近男色女色的钱掌柜偏偏在那天晚上就要来强暴他?因为他的动手动脚孙望之赶来相救,就和孙望之意外促膝谈心。

    甚至最先管孙望之叫“老孙”的就是这个钱掌柜,承认了老孙是常客的人也是钱掌柜,如果孙望之身份存疑,那个配合孙望之让他毫无疑问的就是钱掌柜。

    可是……会不会只是自己想多了?孙望之说不定只是有急事离开了这里,钱掌柜也全然不知情呢?

    “既然怀疑的话,不如直接当面问问他。”

    一个很冷静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李世默低头看了看声音的来源。

    是坐在轮椅上的若昭。

    就算看不见他的表情,她也总能准确猜出他的想法

    “怎么……问?姑母那般神诡手段诈他,世默,不太会……”

    说完这句话李世默就沮丧下来,他真的是又傻又笨,这也不会那也不会,尤其是一旦有姑母坐镇,更让他觉得干什么都不如她。本来自己一个人也能办好的事情,在她面前就忍不住怀疑自己。有时候又想要办得更好向她证明一点什么,结果事实证明自己总能把一些事情搞砸,比如说,如果他早就怀疑孙望之有问题,要是早点行动起来,只怕就不是这个情况了。

    若昭回头,就看见他一脸又丧气又闷闷不乐的表情,心里不知道怎么就冒出了一堆泡泡,咕咚咕咚的,炸开之后全是绮念。

    她的世默啊,真的干净得就像一张白纸,让她忍不住逗逗他。

    “就这么问啊?宣王你之前不是在黄河夜审过曹庆,钱掌柜贪财胆小,更好问,找个人,抓起来,一吓唬他就全出来了。”

    “啊……就这么简单?”

    然后在今天傍晚的后厨,血魄押着钱掌柜,虞让开路,就把这肥硕的中年人送到了若昭和世默面前。

    “砰!”

    虞让每次进门宛如自带音效,跟炸烟花似的,叮叮咣咣冒的全是喜气。

    “殿下殿下!你们要的人,我给你们抓来了。”

    肥硕的钱掌柜还在血魄手下不停地扭动身体,“你们干什么,你们这是横行乡里欺霸良民,我可是要告官的。”

    一抬头又对上了站在灶台边的李世默和坐在轮椅上的若昭,刚刚膨胀得跟个皮球似的钱掌柜一下子就心虚下来,露出一脸谄媚的笑道:“原来是您两位贵人呀?有什么事您尽管说,搞这种阵势做什么?”

    “跪下!”

    血魄把钱掌柜的手反剪至头顶,脚从后背一顶,钱掌柜就朝着李世默和李若昭跪下来了。

    “钱掌柜——”若昭坐在轮椅上好整以暇地俯视着他,“认识字吧?”

    “认识认识。”钱掌柜面前这两尊大佛惹不得,能屈能伸见好就收,跪下来点头如捣蒜。

    “那就好,”若昭从怀中掏出一张身份文牒,递给虞让,“虞让,你让他看看上面写的什么。”

    虞让毕恭毕敬双手从若昭那里接过身份文牒,打开递到钱掌柜眼前,立马变得凶神恶煞:

    “仔细看清楚了,我可是个仗势欺人的家伙,看不清楚小爷我把你眼睛抠下来。”

    钱掌柜颤颤巍巍够着头瞄了一眼身份文牒,看清楚上面的字之后身体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狗眼看人低,小的,小的有罪……小的不知道是长公主殿下驾临,小的……”

    “好了,”若昭慵懒地打断他的话,俯下身来,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微笑,“本公主被人宠惯了,刁蛮得很,看谁不高兴就弄死谁,谁也奈何不了我。至于我旁边的这位,我是替他说话的,所以他的身份……”

    钱掌柜明显是想到了某个晚上,他身体连抖都没有抖就僵住了,眼睛就骤然失去了光芒,如同死灰一般。

    “所以,你知道,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弄死你。”若昭坐直,又慵懒地靠在轮椅上,嘲弄地看着地上脸上毫无生气跪着的人,“之所以还留你一条贱命,那是因为你还有点作用。想活着,就乖乖地告诉我们,你听谁的话?办了什么?”

    “小的,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

    钱掌柜被反剪着跪在地上动弹不得也忍不住拼命磕头道,他刚说到一半,左肩上剧烈的疼痛让他的尖叫划破整个除夕夜祥和的夜空。

    “废你一条左胳膊,”若昭自己推着轮椅作势往外面院子里去,她俯下身,在钱掌柜耳边低低道,“为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有什么话我不会听,你跟他本人说。”

    说罢,她坐起身,对虞让、血魄道:“我们走吧,剩下的让宣王殿下一个人处理。”

    “姑母……”

    旁观了这一整出戏的李世默突然就明白了把所有人都叫出去的原因。他刚到同兴客栈的时候,那天晚上他差点就被地上跪着的这人给强了。堂堂三皇子,陛下钦封的宣王殿下,朝廷任命的剑南道黜陟使,出了如此不体面的事情,于朝廷而言是伤了天威,于他而言更是不愿意被人提起。她顾忌他的面子,遣退了所有人,甚至替他废那人一条胳膊,替他报仇,替他做这个恶人。

    她什么都替他想到了。

    想到这里,李世默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宣王有什么事自己问吧,他现在断了一条胳膊,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若昭背对着他,让他看不清楚她是什么表情。

第五章 交心:花前

    后厨里只剩下李世默和钱掌柜两人。

    “你起来吧,”李世默声音淡淡的,刚刚心底里的波澜已经被他强压下去,如今只剩下宣王本人的从容和淡漠,“我不习惯别人在我面前跪着说话。”

    “小的,小的还是跪着吧。”钱掌柜心虚得站都站不起来,刚刚听到旁边的人叫他宣王殿下,他虽然不懂具体指的是谁,但还是明白面前站着的是个皇亲国戚,他又想到了某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更是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他。

    “不跟你废话,二十一日晚上,”李世默又想到那个难以启齿的晚上,不由地顿了顿,“为什么要干那样的事?”

    “小的……事到如今小的也不敢推卸责任,但小的也是被逼无奈,确实是有人指使小人做的。”

    “……孙望之?”

    这个名字在李世默嘴边打转许久,还是被他不甘心地吐了出来。

    “是。”

    “他是什么人?”

    “这个,说出来您可能要生气,小的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不知道?李世默微微一愠,又来一个不知道,孙望之你到底是什么人,你究竟骗了多少人?

    察觉到面前这尊大佛的不怿,钱掌柜忙送不迭解释道:“他其实也是刚来这儿不久,就在您出现在我们客栈的两天前吧。他找到小的,说我们客栈过两天会来一个昏迷的客人,让我把他强留在这里当跑堂的,而且让我在他当跑堂的第一天晚上,假装喝醉酒对他……用点强。”

    “你就答应了?”

    “当然不!”钱掌柜高声答道来彰显自己的志气,不过立马就软下来,“结果他就找了一帮人把小的打了一顿,还扬言说不配合就要把小的店给砸了。小的认怂,就答应了。他还跟小的说,他叫孙望之,这段时间他每天早上卯时三刻会来小的店里喝酒,让小的叫他老孙,就说是店里的常客。您想咱们是个客栈,店里的客人都是些走南闯北的,反正互相也不认识,不会担心穿帮的问题,小的害怕,就答应了。

    “后来,果不其然,两天后就有个黑衣人把昏迷的您送过来了。因为事先打过招呼,小的也不疑有他,只得按照之前说的办。后来因为您不是欠了账要在小店帮工还债嘛,小的也就顺水推舟,让您在这儿做跑堂的了。再后来的事……您就都知道了。”

    李世默有些痛苦地闭上眼,原来自己从一入绵州就开始落入了一群人精心设计的圈套,那些有意接近他的人,那些看似偶然发生的事,都是假的,都是孙望之,哦不,一个他都不知道是谁的人骗他的。

    如果不是姑母,如果不是她,他还要被欺骗多久?

    他扶着灶台才勉强支撑住身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稳定下来,“你说孙望之叫了一帮人打了你一顿?那一帮人是谁?”

    “这个小的就真不知道了。”钱掌柜搔了搔脑袋,“不过好像我看那些人,有的人脸上、或者是脖子上、手上有刺青。”

    “天师道的人?”李世默入蜀之后了解了不少关于天师道的信息,例如但凡入教的人,必须在身上纹上刺青,刺青的纹饰、在身上的位置,都是在天师道的身份象征。传说是创立天师道的人原本是处以黥刑的犯人,后来他打伤了羁押的狱吏,逃出生天之后创立天师道。因为但凡被施以黥刑,脸上终身带有墨字,终身都被打上了罪犯的标记,终身都被这个主流社会排斥。大约是那个开山鼻祖不愿意一个人被永绝于世,才让入教的人都纹上刺青,以示与朝廷永相对立。

    钱掌柜唯唯诺诺地低下头,“可能是这样吧。”

    “你跟他现在还有联系吗?”李世默现在完全不敢全然相信面前这个跪着的人,既然之前能欺骗他,那么,现在也可以。他的目光探究地扫视钱掌柜,想从他脸上找到些许心虚的痕迹。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钱掌柜在他面前把头埋得低低的,“当初就是他找小的,小的哪敢主动找他?”

    “那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这个……小的也不知道,一开始他的出现就很突然,小的都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

    李世默盯着钱掌柜许久,确认从他身上再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之后,才幽幽开口道:

    “如果再让我发现你骗了我,你知道后果。”

    钱掌柜跪在地上又抖了一下,他一个劲儿地磕头,声音都已经带上哭腔,“小的已经知道错了,小的绝对不敢擅自再骗您,求求您大人有大量,放过小的一命,小的下辈子当牛做马报答您。”

    果然如姑母所说的,胆子小又认怂,实在是比当初他夜审滑州刺史曹庆还要容易。李世默理了理衣袖,突然像想起什么事来一般:

    “你之前对本王做的事情,对其他人做过吗?”

    “没有没有,小的就算有色心没这个色胆啊!”钱掌柜头都快磕肿了,但是他一抬头看见李世默怀疑的目光,又拼命地磕起头来,“小的发誓,小的之前绝对没有做过这种事。”

    “暂且放你一命,如果让我发现你对其他人也有不轨的举动,本王不介意为民除害。”

    李世默从沉闷密闭的后厨走了出来,后厨外的院中早已空无一人,大约是若昭为了让他放心大胆地问,把所有人都遣退了。冬夜清冷又安静,一钩残月悬挂天边,才让李世默意识到,今天,已经是除夕了。

    从来没有度过如此冷清的一个除夕,没有承明宫喧哗的夜宴,没有不得不应对来自各宫繁琐的礼节,只有这一钩残月,和关于除夕过往繁华的种种想象。

    对了,他突然想到,若昭在哪里?

    他突然很想见到她,很想很想,见到她。

    李世默穿过后厨的院子,走过重重的走廊,就像有人指点一般,顺着廊道到了客栈中庭的唯一的亭中。

    那里,一盏纱灯下,若昭一人靠在轮椅上看天边的月亮。

    沿着月光都照不到的小路,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脚下枯黄的草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惊动了亭中看月的人。她回头,温和的目光与他相接。

    “问清楚了吗?”

    “嗯,”李世默拖着疲惫的身体沿着长长的廊道走了过来,走到她的面前,“谢谢你……姑母……”

    李世默蹲下来,和坐在轮椅上的若昭一般高,他的呼吸骚动她的耳朵,喉间吞咽的声音在他的耳边颤动。他一偏头就能看见她脸上细细的绒毛,她在昏黄纱灯下垂下的颤动的眼睫,她因疲惫而有些干枯的唇瓣。

    呼吸相闻许久,他道:

    “谢谢你……庄主。”

第五章 交心:月下

    “对不起。”

    身旁的那个女人垂眸道。

    李世默没有想到,他以为她会反驳,会质问,至少会跟他装装傻问“庄主”是什么,他为什么说她是庄主。但他没有想到身旁的她,没有一句反驳,甚至没有一丝惊奇和犹疑,只是垂下了眸子,如葱根般的手指绞在一起,整个人都透露出一种……惶恐。

    她在惶恐。

    她的惶恐让他心生不安,他只是想说,他终于知道庄主是谁了,他终于见到自己心心念念仰慕已久的人了,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当面对她表达一下谢意。

    “那个……姑母,你不用说对不起的,我……”这下惶恐的变成了李世默,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把窗户纸捅破后的事,他本来就是凭着一股冲动,确认了庄主是谁就说出了口。他也不想给她带来如此的惶恐。

    “对不起,”轮椅上的女人垂下眸子,又说了一遍,“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只是,没有想好怎么跟你说……”

    若昭垂头丧气地坐在轮椅上,她知道自己再怎么说都像是借口,她的世默,最痛恨别人骗他,孙望之骗了他不就让他如此伤心了吗?她真可恶,又让他伤心一次。当初她不想告诉他她的真实身份,就是因为不希望自己离他太近,太近她会忍不住会情不自禁做出出格的事情,会忘了她是他近亲长辈,会忘了她是个病弱寡妇的事实。

    她真的很讨厌自己,讨厌自己她这样苟延残喘的残破之躯,讨厌自己明明已经这样却依旧忍不住的绮念。

    他是她梦里的天神,是她梦里关于一切纯真美好的寄托,每当她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搅弄风云的时候,还有一个让她能抱着安然睡去的美梦,这样,就够了。

    李世默根本不知道若昭心里的这些起起伏伏,他以为是自己的话冒犯到了他最仰慕的人。他搜肠刮肚想要把心里的那种感觉表达出来,话说出口都只剩下不成逻辑的只言片语。

    “姑母,哦不庄主,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很开心……因为我真的很仰慕很仰慕庄主,我一直都希望能够和庄主面对面地坐在一起谈天说地,不用那纱帘,也不用那些尊卑高下的礼节,就像老朋友那样说说话。哪怕那样不行,我也想见见她,见见她长什么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跟我说她形容丑陋不愿意示人,但是我真的不介意的,哪怕就是见见她,告诉她我不介意她长什么样的。”

    “世默……”

    听到她心里念念不忘的情郎蹲在她身边,就在她耳边说出这样的话,若昭的声音都在颤抖了。

    “庄主,”李世默难得固执一次地打断别人的话,“你知道我发现我的姑母就是我仰慕的庄主的时候我有多开心吗?这几日和姑母的朝夕相处,我对姑母也是无比尊敬和仰慕,所以当我发现这两个人是同一个人的时候的,我真的,真的特别兴奋。因为,我终于可以面对面地和庄主说话了,而且我还可以经常看到姑母。”

    李世默挪动两步蹲在若昭面前,第一次以抬起头的视角看着若昭,看到她长长的眼睫垂下了投下一小片阴影。他伸手,轻轻把她两只绞在一起的手分开,又攥住她的指尖免得她又攥在一起。他看着若昭的眼睛,声音很轻,仿佛在安慰她道:

    “我没有怪姑母,我只是很开心。”

    若昭只要微微抬眼,就能看到那双正在盯着她仰望着她的眸子,那双干净得让她不敢直视的眸子,只对视一眼,她又把目光轻轻瞟开。

    “世默,你起来吧,蹲着腿疼。”

    李世默从善如流搬了个凳子在她身边坐下,攥住她的手却迟迟不肯松开,他想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不由分说把她的左手牵了过来,撩起她的袖子,看见了白如玉璧的手腕上一大块淤青的痕迹。

    我真是个混蛋!

    李世默在心里又骂了自己一遍。当初脑子怎么那么不清醒,手下也没轻没重,竟然把自己最尊敬的人伤成这个样子。

    “没事的世默,小伤而已。”

    察觉出他的自责,若昭的声音很轻,就像每一次她安慰他一样,拂过他心底里的波澜。

    李世默盯着她的手腕心疼不已,“上药了吗?”

    “嗯……风吟去买了,不过好像大年三十,没什么药铺开着门……等等世默……”

    若昭刚说到一半被李世默牵着的手就抖了一下,因为她看见,他正在揉她手腕的那一片青紫。

    “这样淤血会化得快一点。”

    若昭挣扎了一下,他却按得更紧。他一只手捧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在她那一块明显的紫痕处轻轻地揉捏,他专注地盯着她的手腕,虔诚得像盯着某种稀世珍宝,呼出的热气痒痒的,搔动着她手腕的皮肤。

    “姑母的手,好凉……”

    每次触碰她,都让李世默心疼不已。她浑身上下怎么这么凉,就像一块化不了的冰块一样,干净无暇,却又凉到了心里。

    “我,身体底子不太好。所以得靠着药,”若昭把眼睛偏向一边,仿佛不太愿意提及此事。偏偏是这一偏头,她刚好看到了亭中桌上放着的桃花酿,“哦对,还有酒,才行。”

    李世默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了桌上的桃花酿,那是她经常喝的酒吗?她每一次身上的酒香就是这个?他突然也想尝一尝。

    喝她喝过的酒,是不是,就能离她近一点?

    “今夜除夕,没有宫里的那些繁文缛节,不如我陪姑母喝一杯?”

    若昭脑海中自然浮现出她之前喝醉酒找他干的事,脸色不经意泛起了点点红晕,她捂着嘴轻咳了一声,生硬地转着话题道:

    “那个……世默,你之前是怎么发现我就是庄主的。”

    她自诩除了虞让意外露了几次马脚,世默应该不会想这么多。虞让的纰漏,也不是不能通过言语解释转圜的。

    “先是虞让吧,他之前说漏了嘴,说庄主十五岁创立风波庄,我就在想庄主可能也就二十岁的样子。后来,他第一次出现在客栈里,明明是来找我的,却不停地看向姑母的方向。以及就是他上次匆匆忙忙闯进姑母房中,对姑母叫‘殿下’,既然是第一次见姑母的话,应该不知道姑母就是长公主的。”

    李世默一边说一边凝视着手上的玉臂,真美,昏黄的灯笼下宛如欣赏一块覆着纱巾的白玉,他专注地揉捏着她的手腕,仿佛在说一件很远的事情。

    “如果说虞让只是让我起疑心的话,就在刚刚,我才确定姑母就是庄主。”

    “为什么?”

    “因为呼吸。因为雪霁姑娘的原因,姑母应该是会一点变声术的。声音可以掩饰,身形可以遮挡,但是呼吸不会。这一年来我隔着纱帘,只能听见一帘之隔的呼吸声,我就牢牢记住了这个声音。尤其是庄主在压抑住咳嗽声的时候,会有两声喉间的哑咳,然后是明显的吞咽声。就在刚刚我蹲下来的时候,也是。”

    李世默说完这番话的时候自己也忍不住震惊了,因为他天生性子疏离与人总有距离感的原因,很少把人观察得如此细致。但唯独这次,他费尽心思,只愿多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好让他找到那个纱帘后的人是谁。只是没想到,那个他念念不忘的人,竟然就在他的眼前。

    若昭哑然失笑,她隐藏那么久,没想到就这样被发现了。

    李世默想来也觉得有几分好笑,姑侄两人也算是斗智斗勇了一回,虽不分输赢,回想起来倒是分外有趣。他抿嘴笑了笑,这样,算不算至少没在她面前输了。

    “世默轻点……疼……”

    他这样想着,下手突然失了分寸,大约是刚刚把她捏痛了。

    她这样怕疼,今天中午自己该是怎样让她受苦?被他捏手腕捏到青紫,她却一声都没吭。

    若昭刚一说出口就后悔了,她确实怕苦怕疼,但是忍一忍就过去了,刚刚她下意识这么一叫,世默心里一定很难受吧。

    “那个……除夕夜,没有宫宴,我们自己喝点酒?”

    若昭她那揣度人心审时度势的脑子对于思考世默的感情问题总会迟滞半拍,她不知道怎么去安抚一个人的愧疚,只能生硬的另找个话题。

    李世默深深地凝视着她,就像看到了那年桃花树下,他从树上接下了一个满面红潮的少女,红云重叠,红雪飘舞。她扯着那根红绳,与他呼吸相闻。

    他说:

    “好。”

第五章 交心:互诉

    桃花酿很淡,嗅来还有一股淡淡的药香,入口却仿佛千朵万朵桃花在他眼前盛开。就像她这个人一样,永远是坐在轮椅上古井无波,只要稍稍了解一下,便能为她深深折服。

    “这酒很淡,世默你可能……习惯不了。你知道的,因为身体的原因,我喝不了烈酒。”

    两杯酒下肚,李世默咂摸其中滋味,只觉甚是欢喜,他固执地摇摇头。

    “我很喜欢,”他顿了顿,“就像姑母,庄主?嗯……就像你一样。”

    此言一出,若昭脑中“砰”地一声就像炸开漫天烟花一样,又像纷纷扬扬的桃花雨,她的世界,一片斑斓的粉红。

    他刚刚说,他很喜欢……她?

    世默的关注点显然和若昭不同。他大约是有点醉了,自顾自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该叫姑母还是庄主了,我们不要管这些问题好不好,像朋友一样,我特别想和庄主这样面对面,像朋友一样谈天说地,没有什么殿下和在下,只有……我和你……”

    李世默慢慢道:

    “这酒……像你,所以没有什么不习惯的,我很喜欢。”

    他又重复了一遍,就在除夕的灯火下,就像记忆的桃花瓣中,冲她温和一笑。

    若昭整个人都怔住了。

    看到若昭许久没有说话,世默搔了搔脑袋,有点尴尬道:“第一次和你喝酒,激动得话有点多。”

    若昭伏在桌子上,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不,我也喜欢……喜欢听你说话。”

    每次若昭趴在桌子上抬起眸子看他的时候,他都觉得像一只小狐狸在盯着他,那个小狐狸毛茸茸的,有着干净而机灵的眸子,好像能看透人的心,却又不知为何满心欢喜着。

    看得他的心砰砰跳。

    “嗯……”世默努力忽视心中的那抹异样的情绪,努力找一个话题,“往年你从来都没出现在除夕宫宴上,在云山,除夕都是怎么过的?”

    在云山……

    若昭心里默念这几个字,不知道是喝了酒的原因还是什么别的,她这一刻对自己的情绪感知得特别敏感,关于云山,实在是有太多太复杂的情感掺杂其中,让她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云山……因为风波庄每年也有年宴,大家在一起吃吃喝喝倒也自在。”

    “那风波庄建立以前呢?”

    世默热切地盯着她,他想知道关于她和风波庄的一切,虽然已经肯定了面前的她就是风波庄庄主,但他还是难以把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和操控天下的庄主等同起来。他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促使着深宫里的公主去建立这样庞大的江湖势力。

    “建立之前……”若昭伏在桌子上,眼神忽然就变得迷离起来,“我不太记得了,除夕于我,其实和其他的日子没有什么区别的。都是那一个地方,都是同样的一群人,能有什么区别呢?世默,于你而言,除夕是一家人团聚,就算宫中再怎么束缚,你至少可以见到母妃,还有溧阳公主,甚至回到京城还可以见到……但于我而言,除夕,除了是云山又一个冷到飘雪的日子,还能有什么别的呢?”

    李世默一时心痛,每一年他在母亲膝下承欢的时候,逗着小语妹妹玩的时候,若昭都一个人在云山孤零零地守着,在云山这个与世隔绝的孤岛上看着一年又一年流逝。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只怕都只有她一个人。

    他又一次轻轻握住她的手。

    “今年不一样了,有我。”

    “世默……咳咳……”因为这一句话,若昭又压抑不住咳嗽的声音。

    李世默抚着她的背,轻轻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是我不好,我不该问的。”

    若昭却反过来抓住他的手,固执地摇摇头,“不是你的错,只是我很难过罢了。我……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你要听吗?”

    世默用握住她更紧的手无声地回应着她。

    “世人皆以为我是陈太后嫡出的女儿,其实有心去查便会知道,我的生母,是一个被很多人都不愿提起的人。她是陈太后最年幼的妹妹,是陈家的耻辱,也是……你父皇,我皇兄,念念不忘的那个人。

    “见过她的人都说,明明是天边皎洁似月的容色,笑起来却灿如骄阳,她自幼和皇兄一块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瓜熟蒂落之时却偏偏被先帝看中,一朝纳为婉淑妃,从此就只剩下母妃和皇子的名分。

    “不甘心不仅有皇兄,还有陈太后,她不能接受她的儿子她的丈夫都被同一个女人迷得团团转,更不能接受那个女人是她的亲妹妹。嫉妒心让她对她那个妹妹下了药,婉淑妃难产病逝,就留下了一个身子骨烂到根子的早产儿。”

    若昭说得很冷静,冷静得就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般,只有从声音轻微的颤抖才能察觉出她的压抑,她在压抑她心头的恨,她的无力她的抗争。

    世默将她的双手放在怀里,试图向她传递一点点暖意。

    “后来,母妃走了,那个孩子却还活着。陈太后又找了一个太医,说要把她也带走,就下了毒。皇兄得知此事之后,以死相抗,陈太后舍不得她可以用来夺嫡的儿子就这么死了,最后被迫和皇兄达成协议,说,只要他答应去夺嫡,这次下毒治好后,就留那个孩子一条命。”

    “万幸那个孩子活下来了,可是……”若昭垂下眸子,看着自己那双在轮椅上坐了二十年的腿,“她的腿废了,她再也不能向平常的孩子一样,奔跑、打闹、嬉戏,她再也不能在春天的时候追着黄蝶,在秋天的时候的拿着轻罗小扇去扑流萤了。”

    这就是她当年腿废了的真相吗?因为上代人的恩恩怨怨,因为宫里那些龌龊的勾当,就生生把一个女孩儿的一辈子给毁了。他想出言安慰她,却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二十年都过来了,旁人只言片语的安慰实在是太过微不足道,微弱到不足以安慰她这二十年乃至这一生都被禁锢在轮椅的命呵。

    他注视着她,语气变得他自己都难以想象的温柔。

    “那,太后对你好吗?”

    “名义上,我是太后嫡出的女儿,旁人眼中自然是百般好。实际上,她没有一天不想让我早点去死。但是她不能,我是她和皇兄博弈的棋子,她用我要挟皇兄去夺皇位,因为她另一个儿子是被她放逐的凉王,不仅被她深深厌恶,又因为他在边境职掌兵权,早就被排除了夺嫡的可能。但皇兄一点都不想要这皇位,他这一生追求的,不过是一个婉淑妃。

    “陈太后她从来不管我,不让我读书,不让我看外面的世界,她甚至根本不管我吃什么药。如果没有昕姐姐,我可能连顺利长大都是个问题。”

    “义宁长公主?”

    “对,”若昭提到义宁长公主的时候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安和元年,她被卖给了北燕之后,我就什么都没有了。皇宫,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囚笼,那个囚笼杀了昕姐姐,然后还要再杀了我,我不想再在皇宫里等死。后来,我救了凉王爷,终于触怒了陈太后,加之当时皇兄已经即位,我失去了利用的价值,就被扔到了云山,另一个毫无生气的囚笼。”

    若昭没有说,就在昕姐姐走了以后,她曾经遇上过一个少年,他说她愿意陪她玩,愿意给她讲外面的世界,他陪她坐在桃花树下,把桃花别在她的耳边。她扯着他的袖子,像扯住了她一生中所有的希望。

    “哥哥,哥哥,你陪我玩好不好,我姐姐走了,就再也没有人陪我玩过。”

    “哥哥,你听过一句诗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哥哥,听说桃花盛开之时,就是女子出嫁的时候。”

    她从来没有那么开心,那么无忧无虑地活过,哪怕只有一个下午。

    然而那个少年,终究是把她给忘了。

第五章 交心:衷情

    猝不及防地,若昭被带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个怀抱就像被冬日阳光晒过的松针,有着少年般干净好闻的味道,让她联想到纯净的水,初开的花,和那个她心头念念不忘的午后,那个少年踏着一地的花瓣缓缓走来,

    世默低头看着怀中的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说“云山,另一个毫无生气的囚笼”的时候,那一瞬间的心悸差点让他停止呼吸。他顺从自己的心意,伸手抱住了她,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她真的小小的,饶是穿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夹袄,她还是小小的,只需要稍微一伸手,就能将她牢牢圈在怀里,从此再无人能伤害到她。

    若昭在世默的怀里整个人都僵住了,她日日夜夜怀念着的怀抱就在她面前,她的脸蹭过他胸前丝线的纹路,听到一声声坚实有力的心跳,让她的心跳似乎也慢了半拍。

    世默在她耳边,声音低沉,声声敲击在她的心上。

    “没事了,以后你要是觉得孤单,我陪你好不好。”

    “我……”

    若昭脑子里一片乱麻,她试图理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随即,她突然悲伤地意识到,世默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他心头念念不忘的不是那个薛家二小姐么?所以如今对她这般,不过是同情罢了,可她李若昭,偏偏不需要别人的同情。

    她声音涩涩地道:“世默,你想知道后来的事情吗?”

    “嗯,”给人以安宁的声音在她的头顶上响起,“后来呢,为何有了风波庄?”

    “在云山,我除掉了太后安插的眼线之后,就经常外出游访。我几乎走遍了关中每一处角落,才发现这世间,众生皆苦,皆为生存奔波终日,或向权贵摇尾乞怜,或在生死边缘苟延残喘,才发现当初困于我的恩恩怨怨在天下苍生面前实在是微不足道。沿路上我救了很多人,他们都愿意跟着我。后来,就有了风波庄。

    “你看黎叔,他的女儿当年在礼部尚书秦恒家作奴婢被强占,投井死了。我想办法安葬了他家女儿,如今秦恒还在被流放岭南,算是帮他报了当年杀女之仇。

    “所谓风波庄,不过是孤苦无依的一群人相互取暖,互相扶持着过日子罢了。能做些行侠仗义的事情更好,至少或能予一部分人以希望。

    “我孤身一人在云山,也算了逃离了苦海。可是天下人呢?那些挣扎在生存边缘的人呢?国家动乱不宁,天灾不断,朝局黑暗,纲纪废弛,他们的出路又在哪里?”

    “众生皆苦,那你呢……”世默听到她这般轻描淡写提到她的经历,她不过是一个深宫里残了腿的公主啊,她大可以逍遥度日享尽荣华,却偏偏选了最艰险的一条路,她想为天下苍生谋一条出路。

    “这些年一个人,你苦吗?”

    若昭听到这一句话眼泪就再也止不住地掉了下来。这么多年萧疏寂寞,一个人跌跌撞撞也走了过来,就算回忆也无非一笔带过。可一旦有人关切地问了她一声,更何况还是自己心尖尖上的那个人,她被自己冰封许久的感情好像才迟滞地感受到沉睡火山的松动,就突然委屈到不能自已。

    世默一边等着怀中人说话,一边安静地注视着她的发丝,灯火下有黑亮的光泽。他忍不住低下头,脸颊在她的头顶慢慢地蹭着。

    两人沉默了许久,世默才感觉自己怀中的那个人,好像哭了。

    他低头,面前早已一片濡湿。

    她哭了。

    他应该给她擦擦。

    他微醺的大脑笨重地转了几圈,一时没有想起哪里有手绢,他又不想松开抱住她的手。于是,他轻轻掰过她的脑袋,一低头,吻上了她的眼睛。

    他的唇瓣很暖,仿佛带着无限的缱绻与温柔,顺着她的脸颊吻过她流下的泪珠。嘴唇经过之处,仿佛带起了一阵火,烧得她心里一片燎原,烧得她浑身战栗,情不自禁地揪住他的衣摆,揪得她指节泛白。

    他没有意识她此刻的紧张,只是慢慢地,无比怜惜地,甚至有些虔诚地吻去她的泪痕,从眼睛,到颧骨,到脸颊。她的脸也是凉凉的,有着好闻的桃花酿的味道。

    最后,他的唇停留在她的唇边。她的唇,很凉,很软,大约是刚刚喝过酒的缘故,原先有些干枯的唇瓣隐隐闪着润泽的光。他用他的唇轻轻碰了碰她的,那股凉意突然戳到他心里,让他的灵台有了半分清明。

    他刚刚吻的那个人,是谁?

    是他姑母。

    他浑身一抖,下意识抿住嘴把头移开,且不说他心里已经有了薛瑶,更何况她是他姑母啊,他的长辈他的血缘近亲啊。他五年前已经差点犯过一次错了,难道今天还要再犯一次吗?

    他真是个混蛋!

    而在那一瞬间,若昭心中却宛如复燃的死灰又一次被浇息。

    他又把她推开了。

    像十一年前他再也没有回来过一样,像五年前他把她推开一样。每一次他都给她一点点希望,然后,再把它,亲手掐灭。

    多可笑,自作多情的始终只有她一个。

    片刻怔忡之后,稍稍把她放开的李世默一低头就看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出于什么心态,他突然一把将她拦腰抱起,两人并肩坐在亭旁的坐凳上。他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肩,再一次把她按在怀里,深深地把她圈进自己的怀抱中。

    若昭闭上眼,又一次顺从自己心底的愿望,从他的怀抱中挣扎出双手,环上了他的脖子。

    “世默,我不苦,我一点都不苦,我只是替你在苦。要为天下苍生谋出路,我就必须找一个合适的君主,只有你,只有你最合适。所以,我设计让你上云山,设计让你下定决心夺嫡,就算没有薛家的事情我一样会想办法让你上云山寻求我的帮助。你本可以寄情山水逍遥世间,但是你要夺嫡,你目前所经历的一切就只是开始,你不得不亲手把自己的感情、欲望生生掐灭,为了所谓的大局,所谓的天下变得冷漠无情,多疑猜忌。这和亲手杀了自己有什么区别?

    “世默,你明白吗?你的安逸人生,是被我毁了。”

    她仰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十年来坚定的理想,十年来苦心的谋划在他的面前土崩瓦解,那一瞬间她只想带着他离开,远远躲开这朝堂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把他最喜欢的逍遥世间还给他。

    “你已经知道了一切都是我谋划的,趁现在还能收手,如果你想收手,我们现在就回去,以后再也不提夺嫡的事情好不好?”

    “不。”

    李世默嘴唇微颤,颤抖而坚定地吐出了一个字。

    “你有想为天下人谋出路的野心,我也有。尽管当初我上云山只是为了薛家,但如今,见证了朝堂上的尔虞我诈无法无天,见证了大唐百姓的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如果……真的能改变这世道,杀了我一个,又有何妨?”

    “别说了……”

    若昭伸手想捂住他的嘴,却被世默固执地拿了下来,他注视着她,双眼因微醺而迷离。

    “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我们是有过约定的,我自竭力相助,生死不负。”

    “有你,那我就没什么可以担心的了。”李世默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而且我也不一定会变成那样冷血无情,更何况你已经吃了那么多年的苦,为我准备到这一步,我怎么可能辜负你?”

    他笑起来,若昭心里更如针扎一般痛,她双手勒紧他的脖子,拼命地想从拥抱中汲取一点点的暖意。

    李世默回之以更有力的拥抱,像心照不宣一般,他们不去想什么伦理什么纲常。两个人,四只手,像要把对方勒进身体一般交缠在一起,勒到无法呼吸,只能依靠彼此才能苟活。

第五章 交心:邀请

    大年初一从榻上悠悠转醒的若昭才意识到昨天有点喝多了。她有一个让她很头疼的习惯,喝酒之后脑子往往不怎么清醒,做了什么自己都意识不到,酒醒之后醉酒的每一个细节倒是记得分外清楚,就像生生发生在眼前一样。比如,世默昨天晚上喝酒之后迷离的眉眼,她的脸蹭过李世默胸前的金丝线有轻微的刺痛。

    天哪!她昨天晚上跟李世默干了什么?

    “小姐,小姐!”风吟在她耳朵边叫了好几遍,“喝药了喝药了。”

    “啊?哦……”

    风吟的话勉强让若昭从令人尴尬的记忆中回过神来。她靠着软垫从榻上坐起来,就着风吟端来的药碗小口小口地喝着药。

    “小姐您没事吧,”风吟试探性地问道,“自从昨晚您被宣王殿下嗯……抱着回来之后就不太正常,比如,您今天喝药,就没吃甜食……”

    “咳咳……”若昭刚刚魂游天外,被风吟这么一说才意识到自己口中这药苦的要命,一口跟胆汁似的药没咽下去差点咳了出来,“那你还不赶紧准备去,你是想要你家小姐苦死么?”

    风吟吐了吐舌头,嘴角扯了一个傻笑,“这就去这就去。”

    风吟灰溜溜地逃了出去,徒留若昭靠在榻边闭目养神,可是她一闭眼,满脑子都是一个人的模样。

    世默啊世默……

    “姑母,我可以进来吗?”

    若昭一晃神,才意识到刚刚有人敲门,听到来者的声音之后才意识到是谁。

    世默……

    她垂下头,用力揪着被子,声音有些飘忽不定。

    “你进来吧……”

    李世默一进来就看见放在桌上的药碗,想到昨晚若昭说靠着药才能过日子,便顺手端过那装着黑漆漆药汁的碗,坐到若昭的塌边。

    “这就是姑母每天喝的药吗?是不是很苦?”

    说罢,他将一勺药送到若昭嘴边,惊得若昭整个人一颤。她看到李世默执著地举着那一勺药,才嘴唇颤抖着偏过头,抿了抿他递到嘴边的药。

    在李世默看不到的被子里,若昭揪着被子,手心都攥出了汗。她喉间压抑的颤抖,话说出口只剩下简简单单两个字:

    “不苦。”

    世默啊,我的人生,和苦的东西打交道惯了,所以,但凡你送来的东西,便怎么都觉得是甜的。

    “我今天早上过来,是来问问姑母,既然已经知道孙望之的动向,我们接下来是真的打算在绵州过完元宵节?”

    既然昨晚两人把话都说开了,若昭也不再藏着掖着。

    “我们之前说到,孙望之是天师道的人,他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接近你,拉拢你,应当是想利用你。就算被我诈出了身份仓皇逃走,他应该还是不愿意放弃你这一条大鱼。所以他现在的目的是?”

    “诱使我再去找他?”

    若昭颔首,“而且,之前在孙望之家中我也说过了,他走的时候把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非常从容,为什么偏偏把去向这么重要的消息透露给我们。只能说明,他希望我们去找他。但是……我偏偏不能遂了他的愿,我就想看看,如果我们不去的话,他能做到哪个地步。”

    两人一边说话,李世默一边把手中的药喂到若昭嘴边。若昭偏头,披散下的长发刚好落在他的膝上。他曾经从来没有见过她披散着头发的样子,大约是她出嫁太早,便早早将青丝绾正,不复孩童时垂髫的模样。平日待人,也是将发髻高高束起。

    她身体小小的,及腰的长发披下来几乎可以将她整个人裹住。李世默偷偷地想,她那么小,竟然已经出嫁三年了。

    随后的几天早上,李世默都自告奋勇地顶掉了风吟伺候若昭喝药的任务。风吟也乐得个松快,揪着虞让干苦力去了。

    曾经李世默以为他们俩不过是皇宫里偶尔遇到,直到现在他才突然发现,他们真的已经认识很久了,且不说五年前他们曾经见过面,这一年来两人多少次隔着纱帘指点朝局,品评天下人物,天南地北也算无所不谈。她了解他的一切,在乎他的每一个想法,待人处事之道就像贴着他的心一般,总能戳中他最深的困惑和最心动的地方。两人即使偶有龃龉,解释清楚之后又对她打心眼里佩服。如今,他关于庄主的一切想象有了可依附的实体,两人说话也不由近了几分。

    “嗯……”李世默像往常一样给若昭喂完药之后把药碗重新放在桌子上,才鼓起勇气道,“姑母,世默,有个不情之请。”

    若昭藏在被子里的手攥得更紧了,这几天李世默几乎天天跑到她房中来喂她喝药,一向怕苦怕得要死的她第一次没吃甜食把这苦药喝了下去。不知道是强忍着苦不说,还是每次看到世默就很紧张,她每次都把被子攥得皱巴巴的。

    “你说。”

    “世默……姑母每次去灵溪茶庄行动不便,世默想请姑母去王府上长住以免颠簸之苦。”

    这件事李世默从除夕夜把若昭送回去之后就一直在考虑,之前他从来不知道庄主来一次灵溪茶庄如此困难,有事没事便经常过去找她。如今知道姑母腿脚不便,还要时不时去灵溪茶庄麻烦她,他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想来想去,他最后只想到这个法子。本来打算大年初一一大早过来和她说的,但他又不知如何开口,把她接到王府上为了方便请教,听起来过于自私了些。

    而且当他看到她披散的长发,就不可避免地想到她已经出嫁了。出嫁的女子又住到另一个男人的家中,他怎么能置她的名声于不顾?

    两个想法在他脑海里打架了好几天,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但他自己也感觉,邀请她来他家长住这个想法似乎是过于诱人了些,想想可以天天见到她,把朝堂上的所见所闻面对面地讲给她听,然后听到她洞若观火的高见,他的心念就微微一动。

    毕竟,他确实想经常见到她。

    “咳咳……”若昭听到这话整个人僵了一下,喉间的药还没完全咽下去就被咳了出来,被她强压下的苦味瞬间漾得她满嘴都是,若昭整个人伴随着咳嗽声一抖就撞上了李世默的肩膀。

    “是我失言了,请姑母恕罪。”李世默赶紧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拍拍她的背替她顺气。他本就知道自己说的这话实在不妥,如今看到她的反应自责之心更甚,她作为谋士和长辈,如何直言拒绝他?但她早就嫁入萧府,如此搬到宣王府住成何体统?

    李世默觉得自己肯定是鬼迷心窍了。

    若昭靠在李世默的肩膀上,感受着背上他大掌的轻轻抚摸,突然浑身紧绷的一根弦就松了下来,眼角一滴泪没绷住就流了下来。

    扪心自问,住到他家去,她那颗自己都管不住的内心,不想么?

    “世默……你容我想想办法……”

    她声音哽咽,她自己也不知道,面对李世默,为何总是忍不住流泪?

    “砰!”

    又是一声剧烈的撞门声。

    “庄主急报!”

    虞让前脚刚迈进若昭房中一步,就立马看见还在榻上的若昭。关键是从他的角度看,李世默那只替他们家庄主顺气的手就像是抱着她一般,整个就像……他们家庄主依偎在宣王殿下怀里,交颈缠绵。

    求生欲让他后脚就从若昭的房中退了出去。

    “殿下你们有事先说我没什么事。”

第五章 交心:转道汉州

    若昭吓得整个人从李世默的手掌下挣扎出来,她低头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丝,把刚才还有些哽咽的声音强压下去,冲着门外道:

    “没什么事,你有事进来说吧。”

    虞让这才从门外探进来一个小脑袋,他的眼睛咕噜咕噜在两位主子之间来回打量了许久。若昭背过头面朝床帏,李世默则是坐在塌边垂着头,就像……

    虞让脑子里脑补了一场大戏。

    整个屋子安静了许久,才听见若昭略带愠怒的声音:“虞让你要是没事你就把门带上出去。”

    虞让正沉浸在他脑补的大戏中,被若昭这么一吼,脑子才清醒过来。他忙送不迭溜进屋子把门关好,冲着宣王殿下行了个礼,不敢再看若昭一眼,才开始说他的正事。

    “殿下,之前那个……让我们紧紧盯着汉州那边的动向,现在那边有消息了。”

    虞让本来想说庄主让他们盯的,但是若昭在场,他只能在宣王面前表示出他跟若昭毫无关系,又要在若昭面前丝毫不能透露风波庄的事情。但是刚刚看到他们俩似乎是抱在一起?他又实在搞不清楚这两位主子关系进展到哪一步了,哦呸,这两位主子有没有把话说开,所以就只能含混其词。

    “虞让你别瞒了,宣王都知道了。”

    若昭在旁边默默叹了一口气,内心腹诽道,还不是你这个小兔崽子嘴巴不严演技也不好,最后让世默起了疑心,现在演戏还有用吗?

    虞让尴尬地挠了挠头,“宣王殿下您知道了啊。”

    李世默坐在塌边,微微颔首。

    “那敢情好啊,庄主你再也不用辛苦瞒下去了。”虞让兴奋道,“那我就直说了啊,之前庄主,也就是长公主殿下,让我们关注汉州那边的动向。两位主子是知道的,汉州那边向来是天师道盘踞之所,汉州刺史府对汉州的控制几乎名存实亡。天师道狡兔三窟,刺史府消灭不了,刺史府背后的靠山是益州剑南道节度使府,天师道也不想惹得益州的节度使对他们下狠手,所以,双方在汉州也算相安无事。

    “但是,今天汉州方向来报,说天师道的人出手了。他们攻占汉州刺史府,杀了汉州刺史,还把府上的僚属通通拉到街上游街示众,让百姓评判这些狗官该不该杀。”

    李世默听罢虞让一席话,心中一时愤懑难以排遣,只能搓着自己的衣袍,搓得指尖泛红,刺痛的感觉扎到了心里。汉州是天师道横行之所,归根到底还是汉州赋税徭役沉重,百姓生存艰难才给了天师道滋生的土壤。但如今天师道奋起反抗,杀了朝廷命官,终究是以暴制暴,绝非正途。

    思来想去,若是朝廷法度严明,断不会有这般官民相杀的惨状。若是有朝一日他能重新整肃朝纲,他定要将这些鱼肉百姓的狗官绳之以法。

    若昭伸手,轻轻掰开了他搓着衣袍的手。她太明白世默此刻心里所思所想,他一定既恨那些敲剥天下骨髓、离散天下子女的狗官,又不赞同天师道滥杀无辜、践踏律法与朝廷尊严之举,对整个汉州的情况忧心忡忡吧。

    她出言,声音温和耐心。

    “世默,你现在明白孙望之的盘算了吗?

    “一开始,我诈他、吓他,甚至派出血魄试探他,都是打草惊蛇之举。我想知道,他在发现自己身份快暴露的时候会做出怎样举动。果不其然,他跑了,并且留下线索显示他其实是天师道的人。但问题在于,他究竟是惊吓之后无意间留下的,还是一开始就打算吸引你过去而故意留下汉州天师道的线索,所以我才打算继续留在绵州等消息。而现在,看到你在绵州迟迟没有动静,他们出手了。他们袭击了汉州刺史府,根本目的在于,他们需要吸引你过去。

    “换言之,他们已经在汉州做好了圈套,等你过去。你……会去吗?”

    “庄主应该是有打算了。”

    若昭听他叫她庄主,不禁莞尔,就像灵溪茶庄隔着纱帘的你来我往一般,回之以“殿下”道:

    “殿下是主君,在下是谋士,这做决定的事,当然是全凭殿下做主。”

    李世默抬眸,目光与若昭相接,她能从他的目光里看见坚定。

    “去。就算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

    “既然宣王要去汉州,那虞让,你来说说汉州的情况吧。”

    虞让正在一边偷偷观察两位主子的你来我往,一边脑补两个人的关系,被若昭这么一叫,又吓了一跳。

    他赶紧偷偷掩饰满脑子的幻想,正色道:“我打听过了,汉州刺史直属益州剑南道节度使公孙枭的嫡长子公孙致远。公孙致远这个人嘛,我这边的消息没跟着他老爹学到什么本事,骄奢淫逸学得倒是十成十。每管一个地方就要好好搜刮一遍当地的珍奇玩意,美男美女,听说,还跟他老爹抢过女人……”

    “打住打住。”察觉到李世默不满地皱了皱眉头,若昭打住虞让的话,“说重点,天师道攻占了汉州刺史府,益州那边什么反应,公孙致远呢?”

    “公孙致远当然是气炸了啊,益州那边确实震怒,看样子有出兵汉州的打算,但不知道为什么,估计是朝廷那边关于钦差卫队的事情正在施压益州,所以分身无暇,益州那边雷声大雨点小,迟迟没有出兵。事出突然,益州和汉州的人都是刚刚把消息传到,所以目前只知道这些。”

    “好,我知道了。”若昭点点头,直接对虞让吩咐道,“你现在就出发,去益州,把益州的动静查清楚,汉州这边我和宣王再行商量。”

    “诶?我不和庄主一块去汉州吗?”

    “巴蜀之重,重在益州,益州才是我们此行的根本目的。所以你得先去把益州那一滩浑水摸清楚,我和宣王去汉州处理一些事情后就去益州和你们汇合。如果,”若昭话锋一转,露出了诡诈的一笑,“等我们到了益州发现你事情没办好,虞让,你就等着……”

    虞让实在是清楚这位主子说一不二的个性,吓得点头如捣蒜,“庄主放心,这次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大约是权谋诡诈之术最能挑动若昭兴奋的神经,她的气色也比先前好了许多。虞让走后,若昭拍了拍李世默的手,故作神秘地笑了笑,“殿下,你想不想玩一发大的?”

    李世默低头,刚好看到她搭在他手背上那只凉凉的小手,再一抬眸,就能看见她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认真而又聪慧过人的她常常让他心念微动。他有时候真的很难想象,一个瘫在轮椅上的小女子,竟然能把这争霸权谋玩得炉火纯青,以至于跟着她深入龙潭虎穴已经不是一种冒险,而是体验丰富人世间的享受了。

    他注视着她成竹在胸的神情,颔首道:

    “世默当然愿意和庄主一起试试。”

第五章 交心:德阳城

    在绵州同兴客栈舒舒服服地待到正月十一,世默若昭一行人才踏上前往汉州的路途。若昭早就有假扮商贾人家小姐的身份文牒,不过李世默身份特殊又没有通关文牒,只能扮作若昭的随从,跟着她的马车向汉州出发。

    过了绵州和汉州交界的鹿头关,李世默就明显感觉气氛不对起来。虽说山地本就人烟稀少,但如此阒寂无人倒是让他们一行人结结实实吃惊了一番。走了几天山路,正月十三好不容易到了地势相对平坦的汉州德阳县的时候,也依然是商贾闭户,百业萧疏。原本宽阔的街市已经鲜有行人和商铺,马车行驶在这主街,竟能清晰地听见车轱辘滚过地面的声音。

    李世默一边在若昭的马车边骑马,一边情不自禁感慨,“一州之隔,竟如此天差地别,难怪天师道在此处最为猖獗。相比而言绵州简直是天堂,现在我甚至想见见那个管辖绵州的征南将军了。”

    若昭撩起轿帘,看着曾经的万户县德阳的萧条,又看了看忧心忡忡的李世默。

    “如今地方各自为政,朝廷就算有意施恩于民也难以直达州县。地方百姓生计全赖地方一方节度使,节度使下各将军也是各怀鬼胎,争权夺利。征南将军杜宇,就目前来看,也算得上一个上马能战,下马能治的好官了。”

    他们一路边走边找可以落脚客栈,无奈沿主街的客栈大多门户紧闭。他们又绕到侧路的小街上,才发现有一家小客栈开着半边门,一个老翁在门口打扫着什么。虽然铺面狭小,但在这萧疏无人的街上竟然倒还醒目。

    “老人家!”

    在前面牵着马车的黎叔快步上前,“你们这儿……”

    没想到老翁看到有人过来,赶紧把扫帚一扔逃进店内,把那半扇开着的门也紧闭得严严实实的。黎叔牵着马车走得慢,等到了客栈门口,那老翁已经把门关上了。黎叔不甘心又敲了敲门,冲着里面高呼道:

    “老人家!老人家!”

    门内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我们钱已经交了,求求您放过我们吧,我们小本生意的,已经一分钱都没有了……”

    黎叔愣了愣,又固执地敲了敲门,“老人家,你误会了,我们是来投宿的。给您钱的,不是收钱的。”

    过了许久,这客栈才开了一条门缝,黑漆漆的客栈里露出一只全是皱纹的眼睛,那只浑浊的眼睛警惕地眨了眨。

    “你们……是来住宿的?”

    “对,”黎叔怕他又把门关上,赶紧掏出一贯钱在那只眼睛面前晃了晃,“住宿,我们家小姐路过,住一天就走。”

    “吱呀——”

    吝啬的木门终于开了一条能容人的口子,那老翁站在门口将将把门堵上。黎叔才注意到守店的那个老翁穿得破破烂烂,短衣上不知打了多少个补丁,青黑的补丁边上还能看见磨出的白毛。非礼勿视,黎叔赶忙地上一贯铜钱道:“还请老人家行个方便。”

    老翁微微侧了侧身,容黎叔带着行李进来。那一头李世默和风吟把轮椅上的若昭从马车上搬下来推到门口,因为客栈只开了一半的门,若昭的轮椅推不进去,四人僵在门口。黎叔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一步继续道:

    “老人家您行个方便,我家小姐行动不便,有劳了。”

    老翁又警惕地把他们四人打量了一番,才颤颤巍巍地把另一边的门打开,由着李世默和风吟把若昭带了进来。客栈内一片漆黑,风吟刚进去不由吓得抖了一下。若昭感觉旁边的丫头大约是被吓到了,顺着风吟的方向拍了拍那边的手背,示意她别怕。没想到那只手反手将她的手捉住,掌心的温暖让她整个人心弦一颤。

    是……世默的手。

    若昭手被捉住的一瞬间身体不由地也颤了一下,大约是感觉到她的颤抖,世默俯下身,轻轻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声:

    “别怕。”

    她感觉自己的脸顺着耳朵根开始烧起来。

    还好那老翁大约是见客栈太黑了,点着了一盏蜡烛,才让客栈有了一点朦朦胧胧的光。光一亮,就像某种情绪被突然曝光一般,若昭慌忙从李世默手中把手抽了出来。

    蜡烛一点,才看清整个客栈尘埃乱舞,若昭身体本就受不得这刺激,吸进的空气仿佛长了爪子一般挠她的喉咙,她强压住咳嗽的身体反应,不动声色地用吞咽让自己平静下来。

    黎叔把手中的一贯钱递给那老翁道:“老人家,三间上房。”

    那老翁终于又开口,声音还是沙哑得可怕。

    “我们小店没什么上房,您随便住吧。”

    “那麻烦备些饭食可否?”

    “我们小店雇不起厨子,后厨您自便吧。”

    说着,那老翁迈着蹒跚的步子,一步一步踱到后面去了,徒留他们四人面面相觑。

    “罢了,一切从简。”若昭淡淡发话道,因为店中的灰尘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先找个地方把马车停了,再想办法买些蔬食自己做吧。黎叔,还要劳烦您待会儿到我和风吟房中,有些事情需要您和风吟去办。”

    好在黎叔和风吟干活很利索,又加上有李世默的帮忙,他们才勉强收拾出三间能住的房间,又借着客栈的厨房凑合了一顿。客栈里除了那个老翁空无一人,没有别的客人也没有别的伙计,四人围着一张桌子吃了一顿路上最简便的饭。

    风吟一边闷闷往嘴里扒拉着蔫蔫的青菜一边道:“这店该不会是黑店吧,感觉瘆得慌……”

    若昭一旁莞尔,“风丫头莫要胡说,你看这店里其实什么都不缺,只是稍微旧了些,应该之前生意还是不错的,后来没人才荒废下来……”

    突然她像察觉出了什么,警惕地回过头,才发现客栈柜台后的帘子边那个老翁就站在那里,眼睛怔怔地盯着他们。

    “老人家也没吃饭吧,不如过来一起?”

    若昭示意风吟坐到自己身边来,四方的桌子给那老翁留下一边。

    那老翁倒也不客气,慢慢地踱了过来。不过他什么也没吃,就安静地坐在桌边。

    气氛陡然变得尴尬起来,若昭出言缓和着这尴尬的气氛。

    “还没请教老人家贵姓呢?”

    “石。”

    石老翁大概是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话的原因,不仅声音哑哑的,说出的话也是能省则省。

    “我们是过路的,不知道汉州的情况。这是您老人家的店吧,能跟我们说说,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吗?”

    石老翁咬着牙,满脸皱纹的腮帮子抖了抖,松弛的皮肤也跟着抖了抖,感觉他想说什么,咬了咬牙,又咽了下去。

    他摇头。

    若昭很耐心,循循善诱道:“是刺史府的课税太重了吗?”

    他咬着牙,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刚刚听您说有人找您收钱,不是刺史府,难道是……天师道?”

    石老翁听到天师道的名字,整个人又抖了一下,他警惕地把对面的四个人扫视了几遍,才迟疑地点点头。

    风吟愤愤地挥舞着拳头,“看来这天师道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话还没说完,就被若昭用眼神止住了。

    若昭善解人意,她知道这老翁估计是被天师道的人吓坏了,赶紧把那张商人家小姐的身份文牒递上去道:“老人家别误会,您看,我们不是天师道的人,就是过路的,觉得汉州变成这样实在奇怪,就随便问问。”

    石老翁瞄了一眼文牒,无奈他不识字,估计他揣摩着敢把身份文牒拿出来的应该不是什么恶人,就把右手放在桌子上,撸起遮得严严实实的袖子,露出了手臂上一块硕大而丑陋的疤,皮虽然已经长好,无奈当初留下的疤太深,直到现在还能看到绛黑色狰狞的纹路。

    “我……曾经是他们的人。”石老翁张了张嘴,许久,沙哑的声音才从他口中冒了出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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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桃花逆水流介绍:
东唐明宗康和年间,当今圣上的异母弟洛王爷因叛乱被处死。据说,洛王爷被处死还牵涉一桩秘闻,因他长得酷似先帝的姑母,承宣熙宁大长公主。
先帝的亲儿子长得像先帝的姑母?这本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流言在洛阳城中一度甚嚣尘上,无奈如今洛阳城中极少有人见过故去多年的大长公主。这流言,最后也就变成了茶余饭后的一点笑料和谈资。
“大长公主长得很美吗?”
那些跟随着先帝成祖皇帝打天下的老臣纷纷摇头。
“那为什么提起大长公主,大人们都是这副神情?”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突然遥想起那个静如深水的背影,棋子落盘有万千星河般璀璨,风云异动在她眼里不过只手翻覆,金戈铁马,也难抵窥伺人心的一声轻笑。
他讳莫如深,又欲语还休地流下一滴眼泪。
PS:男女主姑侄关系,严格遵循“发乎情,止乎礼”的原则,因此谈情说爱的部分很少,见谅。乱世桃花逆水流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乱世桃花逆水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乱世桃花逆水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