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剑阁:虞让
腊月初三,李世默一行人进入利州境内金牛道最奇险的路段,朝天峡、望云铺一段金牛道开凿于绝壁之上,脚下就是奔流不息的嘉陵江。
气候已然入冬,嘉陵江的江水到了蓄清期,并不像盛夏那般裹挟着泥沙浩浩荡荡,江水清冷,江上雾气也分外清冷。站在绝壁之上俯瞰望不到尽头的嘉陵江,衰草枯黄,木叶尽落,天地之间一片澄澈与清寒。
“此处路段险峻,我们尽快通过,到了利州绵谷县城内再稍作休整。”
风顺着两山夹谷涌入,虽然凛冽,但沾染了嘉陵江的水汽之后也变得温柔起来。但是行走在峭壁之上的李世默一行却不敢小看这风,就算带着湿意,吹到脸上还是渗入骨髓的寒凉。他们裹紧了身上的棉服和斗篷,在峭壁上一步步向前挪动着步子。
“这地方确实险峻,却不是最好的设伏地点。”关河果然还是小孩子心性,即使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他还是有空跟李世默开着玩笑,“殿下,要是我设伏的话,一定会选在两山夹谷的羊肠小道上,这样,两山顶上可以投石射箭,路的两头可以夹击。这里就不适合设伏,太险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李世默哭笑不得,“你呀,就别乌鸦嘴了,如今我们代天巡狩,谁敢伏击我们?倒是我们自己要小心,这条路上可不能自己掉下去了。”
直至腊月初五的傍晚,李世默一行人才抵达利州绵谷县城的官驿住下。到了夜晚,李世默带着凌风、雪霁在客房中商量了一下接下来的行程,突然听到了一阵敲门声。
“咚咚咚”
敲击木板的声音在寂静的夜中显得格外诡异。
凌风作为贴身护卫警觉性极高,他很快抽出佩剑,将宣王和雪霁挡在身后,自己上前去开门。
“吱呀——”
一阵寒风随着门开的声音涌入,一个瘦长的蒙面黑衣人站在门口,眉眼修长,眼窝深陷,在黑夜中反射出诡异的光。
“什么人!”凌风手持佩剑,又上前了一步,警惕地盯着来者。
“噗哈哈哈哈哈……”
没想到凌风背后却传来一阵哈哈大笑。他还没反应过来,身后便蹦出了一个人影轻快地跳到凌风面前,一把扯下来人的黑色的面巾,露出了一张清瘦斑驳胡子拉碴的脸,
雪霁亲昵地捏了捏来者的耳朵,她本来一向很稳重,但是看到来者之后实在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吓到宣王殿下和凌风大哥了,这是自己人,风波庄的虞让。”
凌风还是很警惕,他回头看了看李世默,李世默点点头,他才把抽出的剑收了起来,抬手行了个简单的礼节。
“虞让大哥。”
“噗哈哈哈哈……”雪霁又哈哈大笑起来,“凌大哥你管虞让叫大哥哈哈哈哈……他之后指不定怎么嘚瑟了呢。”
“此话怎讲?”
雪霁捏着虞让的耳朵,把他拖进了屋子,“他就是长得比较着急了一点,还是个小孩儿。”
“哎哟哟哟痛痛痛……雪霁姐姐你轻一点……”
虞让终于开口说话,他顶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却发出了如稚子般清亮的声音时,饶是李世默和凌风早有心理准备,也被这稚嫩的声音给惊到了。
虞让赶紧向屋内另外两个人答礼道:“在下风波庄分管巴蜀事务的虞让,见过宣王殿下、凌风大哥。”
说着他又捏了捏被雪霁揪红了的耳朵,委委屈屈地看了一眼身边的雪霁,小声嘀咕道:
“雪霁姐姐给我留个面子嘛,好歹是第一次见宣王殿下,我得挣个好名声,这样庄主就会夸我了……”
李世默站在后面抿嘴微微一笑,之前他去河南道见到的许俭估计已过四十岁,而分管巴蜀的虞让却是这般年轻,风波庄庄主用人真可算得上是不拘一格。他示意凌风退下之后上前答礼道:“虞堂主,刚刚雪霁姑娘说虞堂主年轻,敢问虞堂主年方多少?”
“宣王殿下您叫我虞堂主我都不好意思了,您叫我名字就行,我今年十八。”
“十八岁?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哎,我算什么英雄出少年,宣王殿下您是不知道我们家庄主,十五岁就创立我们风波庄,十八岁力排众议让我一个小孩儿去在巴蜀创立根据地,那可是真有胆识……”
雪霁回头瞪了虞让一眼,虞让自知失言,赶紧闭上嘴巴。
十五岁创立风波庄,李世默眯着眼睛仔细算了一下,风波庄在关中一带声名鹊起也是这四年来的事,排除草创期的一两年,估计庄主年龄不过二十岁左右。二十岁,那比他李世默还要年轻。李世默遥想了一下纱帘后那个平和安然坐着的身影,那样把朝堂各方势力把玩于股掌之间的从容镇静,那样无双的心计,那样睥睨天下的格局,让李世默心驰神往。
如果能真正认识这个人,能和他互引为知己,能与他倾心相交,该是人生多大的幸事!
想到这儿,李世默都有点嫉妒这个长得比较着急又没个正形的虞让了,他想到虞让见过庄主的真面目,知道庄主是个什么样的人,甚至和庄主一起同心协力创办风波庄这样大的基业,他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心里那叫一个酸——
他李世默也想见见庄主啊……
“那啥……我们在这愣着干啥?我今晚过来是有正事的。”
虞让这个婆婆嘴非常不合时宜地打断了李世默与庄主的神交,李世默微微皱了皱眉头,又很快恢复了如常的彬彬有礼的模样。
“那就有劳了,请——”
四人围着一张放着地图的桌子坐定。虞让也收敛了刚才嬉笑的表情,指着地图道:
“我们过了利州绵谷城之后接下来继续沿嘉陵江向南,过益昌县之后就正式进入剑南道辖境。”他用指尖敲了敲写着“剑州”的地方,“剑州,剑州所辖剑门县是我们的必经之地,剑门县以北为大剑山,以东为小剑山,两山绵延两百多里,峰峦相连,峭壁不绝。剑门关,在座各位应该都不陌生。此处山势绝险,几成垂直之势,绵亘如城,两山夹谷下有关隘和小路。这是入蜀的必经之路,但是此处也如我们所见,险峻,而且极易设伏。所以我们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尽量在六到七个时辰通过这不到两百里的地。”
“你的意思是……会有人设伏?”
“不确定,”虞让的眼神既严肃又认真,除了声音有点出戏以外,和他那张沧桑的脸实在是很搭,“宣王殿下应该也听我们庄主说过了,她还不是很清楚巴蜀的情况。实际上应该是我的责任,因为巴蜀的情况过于复杂,而且风波庄在巴蜀的实力也有限,更没有神机妙算的庄主坐镇,所以我也没有完全查清其中的关节。”
“此话怎讲?”
“怎么说呢?”虞让喝了一口水,一副说来话长的样子,“既然都是自己人,我也就不避讳什么了。宣王殿下您应该知道,如今天下不太稳,各藩镇节度使朝廷无力照管,大多世袭为主,最后只需要朝廷承认一下即可。”
朝廷控制不住各节度使在地方坐大这是事实,作为李唐皇室成员的李世默不能不承认。
“剑南道前代节度使公孙成业去世之后并无子嗣,他不愿把剑南道节度使任命之权拱手奉还给朝廷,于是他把自己最得力的部下孙枭认作干儿子,让他来继承剑南道节度使之位。加之二十年前殿下应该知道绵州山洪暴发之后蜀地大乱,孙枭配合入蜀的军队张怀恩平乱有功,朝廷也就承认了公孙成业的这个干儿子。当时公孙成业刚刚去世,在现在神策军兵马使张怀恩的支持下,孙枭继任剑南道节度使,就是现在的公孙枭。
“但是公孙枭就任之后反对的声音一直不小,他的部下也是各怀鬼胎。比较有实力的例如他麾下征南将军杜宇,平定西南蛮有功被公孙枭器重。还有他的两个儿子,嫡长子公孙致远和庶出的公孙致和,也是斗得死去活来。加之公孙枭治下的巴蜀课税非常重,百姓借各种异教学说起事的不少。长安朝廷那边,张怀恩是公孙枭的靠山,但是王朝贵的势力也介入了进来。”
说了一大堆,虞让又喝了一大口水,“总之,巴蜀的情况,非常非常非常的复杂。”
“那……你的意思是?”
“入蜀之后我这边暗中还会继续帮着殿下调查,但是入蜀这一段路殿下还得自己走。因为不确定有没有人会拿入蜀的朝廷黜陟使做文章。我的建议是,我们不仅要快速穿过剑阁这一段最险最易设伏的地带,而且,我建议啊,只是我的个人建议,做一点手脚,找个替身之类的。”
雪霁想到自己的易容术,点点头,“找替身,我觉得可行。”
虞让知道雪霁在想什么,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心领神会。
李世默想了想,犹疑道:“找替身,替身会不会太危险了?”
虞让早就听庄主说这个宣王殿下向来是把别人的安危放在自己之前的,如今算是见到真事了。他知道庄主一向很敬佩欣赏宣王殿下这份心,也就不好意思出言说不,只是道:“我和雪霁姐姐都是奉庄主之命保护宣王殿下平安的,如果殿下出了什么事,我和雪霁姐姐都难辞其咎。”
李世默还是坚持地摇摇头,“找替身就是找人替本王的命,本王不会允许的。我们可以想办法加快通过剑门关的速度,但是找替身不行。”
雪霁和虞让对视了一眼,雪霁主动出言道:“既然宣王殿下有心,我们也不能拂了宣王殿下的一番好意。不过我们不能全无准备,不如取个折中之策,宣王殿下可否给在下一件外衣,如果真的偶遇不测,总得有人引开对方为殿下争取一线生机。万一不幸被抓了,我们也不是宣王殿下,对方也不会伤及我们性命的。”
凌风在一旁点点头,对李世默道:“殿下,在下觉得此计可行。不论如何,殿下的安危最为重要,如果不能平安到达蜀地,一切都是空谈了。”
李世默看了一眼三人非常肯定殷切的目光,迟疑了一会儿,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道,“如此,就拜托雪霁姑娘和虞堂主了。”
第三章 剑阁:剑门关伏击
腊月初七。
蜀地的天色一向非常不稳定,可能是盆地湿热的原因,一年四季也难以见到太阳,故有“蜀犬吠日”之说。今日的天气也是如此,本来出发的时候天色尚晴,等到步入山地,原本天上不太明亮的太阳逐渐被云彩遮住,天色也变得灰蒙蒙起来。
李世默一行人骑马到了葭萌关,简单整理了一下军备,关河执意让李世默不要打头阵,由凌风护卫留守中军,关河带着一部分人在队前,万俟同带着一部分人殿后。雪霁对外宣称是李世默的管家,跟着李世默凌风也留在中军。虞让因为多出来一个人不太方便的缘故,没有跟着他们,率先一个人过了剑门关,在剑州州治普安县等着他们。
李世默这一路上仔细观察了张怀恩硬塞给他的万俟同,发现他虽然少言寡语,但是对李世默的命令很少提出异议,更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倒是让他放心了不少。不过当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之后,脸色还是不由地染上了忧郁。
“今天天色不佳,我们要尽快通过。”
“哎?”关河虽然年轻,但他还是敏感地察觉到李世默的不宁,他主动打着哈哈缓和气氛道:“那可真是太可惜了,末将可是第一次入蜀,据说这条通往剑门关的路上还有纪念姜伯约的姜公祠之类的,而且我们待会儿过的葭萌关,那可是张翼德夜战马孟起的地方,都不能看一看的吗?”
李世默好声没好气道:“要是我们在这儿遭遇不测,平堑你也不用去参拜姜伯约了,后人会给你修个关公祠的。”
“哈哈哈……”关河看李世默心情好了不少,也笑了起来,“天下关公祠可不少,就不缺末将这一座了。”
等到他们真正到了大剑山一带的时候,才明白诗里面的写的绝非虚妄之语。两岸峭壁通体垂直,峭壁上除了零零星星的杂草外几乎看不到生命的迹象,满目是裸露的紫灰色岩石,岩石上的纹理宛如神秘的图腾,时而像一页页纸一样层层密集叠压,时而大块的空白又似一卷残画。
凌风一边关注着自家主子的动态,一边警惕地盯着周遭的环境,尤其时不时地看看天——尽管两岸的岩石将天切割得只剩下窄窄的一条。刚过中午,天色却越来越暗,峭壁与天的分界也变得迷蒙起来。
雪霁也深知此处的不简单,她随身携带的包裹里不仅有李世默给她的一件外袍,还有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连夜赶制的宣王的人皮面具。她一手紧紧地攥住缰绳,另一手攥着那个包裹,她知道不能让宣王殿下出现任何不测,否则若昭那里就没办法交代了。
广义的剑门关虽然是包括众多峡谷的山路,但狭义的剑门关实际上是蜀汉丞相诸葛孔明于大剑山峭壁中断的两崖对峙之处,砌石为门,设卫戍守将,称之为“剑阁”。剑阁前后三十里地是这条山路上最狭窄的地方,李世默很快下令让大家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力随时应对。等到了剑门关,递交了通关文书,剑门关守将下令通关放行之后,这一行人才松了一口气。
“总算是过了,”关河环顾四周,对着骑马上前的李世默道,“殿下,我们这算是正式入蜀了吧?就算遇到伏击也没关系,我们已经在剑门关守将那里递过文书了,遇到伏击还能就近求援。”
李世默神色稍缓,“还是要提高警惕,此次入蜀,我们甚至不知道我们的敌人来自何方……”
话音未落,他的耳边就传来隐隐的雷声。李世默手一抖,立马拉住缰绳,吓得关河也跟着停了下来。
“殿下,怎么了……”
“别说话!”
李世默突然厉声道。
关河立马示意周围人停下马蹄安静下来。
“殿下!小心上面!”
这是凌风的声音,他本来木讷寡言,说话也不急不忙的,这次他的声音却分外急促。
李世默抬头,发现原本就狭窄的天光突然晦暗。
巨石!直径足有几丈的巨石顺着山势滚了下来。
一时间地动山摇,遮天蔽日。
“有埋伏——”
不知道是谁最先惊慌失措大喊一声。
“快保护殿下!”意识到山谷中有埋伏,关河迅速下令保护好李世默。他虽然平时玩笑了些,现在表情却异常严峻,“大家避开巨石,往两边躲,来几个人护住殿下!”
巨石滚落,最先受惊的是马匹。马鸣声,马蹄受惊后互相踩踏的声音,巨石砸碎肉体的声音此起彼伏。然后是人的呻吟声,奔走呼号逃命的声音,有的人刚刚被受惊的马甩下来,铠甲“砰”地一声磕在地上,又被马蹄踩碎了内脏,“噗叽噗叽”血肉横飞。
巨石砸在地上溅起一片烟尘,几乎遮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殿下!你在哪里!”
这个男声是凌风的。
“殿下!”
这个更清亮的女声是雪霁的。
凌风从马背上施展轻功一跃而起,在巨石之间穿梭。他勉强挥开眼前的烟尘,只看到了在前军奋力指挥的关河。
“关将军,殿下呢?”
“不知道……我刚刚让殿下躲到一边去了。”关河一边扯着缰绳,一边奋力躲开从天而降的巨石。
凌风警惕地环顾四周,不过在他找到宣王殿下之前,更可怕的东西来了。
火箭,带火的箭宛如流星般纷纷滑落山谷,让原本就哀嚎一片的山谷中又多了“噼里啪啦”烧焦的声音,弥漫的血腥味也逐渐被烧焦的肉香味所取代。幸存的人想到这是真正的人肉烧焦的味道,就不由得毛骨悚然。
“殿下!殿下!”
山谷起火之后能见度变得更差,凌风一边用袖口遮住口鼻,一边用手中的佩剑奋力打散从天而降的箭雨,还不忘高声呼喊着“殿下”。声音透过他的袖子传出,有些闷,混合着人的呼号马的嘶鸣和刀剑与箭镞碰撞的叮呤咣啷声,像低低的挽歌。
“凌风,我在这里。”
“殿下!”
凌风顺着声音寻了过去,看到了他一直心心念念寻找的宣王殿下。
“殿下!你有没有事?”
“还好。”李世默满面尘土的从一块巨石后走了出来,左手捂着右胳膊上的箭。凌风赶忙上前替殿下仔细检查伤口,箭头带火,扎进了李世默的皮肤里,衣服被烧焦了,伤口周围尽是烧焦的皮肤。
“殿下您受伤了,得尽快处理一下。”凌风赶紧奔到那块巨石后,这里刚好处在峭壁和巨石之间,倒是能躲不少箭。
“无妨,”李世默箭伤在身眉头也没皱一下,就像平时聊天一般从容不迫,“队伍情况怎么样?”
“我没注意,看样子死伤应该不少,等这波攻势退去了应该就好了。”
“雪霁姑娘呢?她是庄主的心腹,万一出事了我怎么向庄主交待?”
“这个……我也不清楚……”凌风嗫嚅道,他一直在找殿下,哪里顾得上这么多。
李世默佯怒了一下,“你呀……”
就在两人说话间,两人明显感觉天上飞下的箭雨渐渐停了下来。凌风赶紧扶着殿下从巨石后走了出来。
“关河!关河!”情况危急,李世默直呼关河的大名,刚想问问死伤的情况,却透过浓重的烟尘,听见关河的一声厉吼:
“来者何人?”
第三章 剑阁:逃亡
李世默被凌风扶着走到阵前,在一片烟火缭绕中,看见对面一排朦朦胧胧的人影。
“殿下!您没事太好了!”关河手持横刀,立在阵前怒视着对面的影子。看到李世默,他也顾不上对面的敌人,兴奋地惊呼道。
“看前面!”李世默一声低吼,目光沉沉地盯着对面看不清面容的敌人,“我方死伤情况如何?”
关河被李世默刚刚一吼,迅速恢复了一军统帅的严肃和谨慎,他一边小心翼翼地盯着来者,一边回答李世默的问题道:“不太乐观,我已经让殿后的万俟同往回撤去剑门关求援了。”
“万俟同可信吗?”李世默被伏击之后远比平时更加谨慎。
“应该可信,看他的反映,应该是不知情的。”
关河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一声:
“报——报告关将军,我们后面也被包围了!万将军突围不出去。”
“包围?”
关河万万没有想到,敌人从后面也来了。更为可怕的是,他突然意识到,他们刚刚过剑门关,敌人从后方过来就意味着——
此刻剑门关的守军,也是敌人,无法求援。
李世默和凌风同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三人相视一眼,眼中的危急不言而喻。
就在这一刻,不知道对面吹了什么号角,一片人影黑压压地杀了过来。关河在危急关头爆发出一个统帅惊人的镇静与坚定,他举起长刀,声音因为烟熏变得沙哑:
“众将士听令,后军可行动者保护殿下!前军可行动者——”
他将长刀指向前方。
“随我——杀出去!”
神策军不愧是关中腹里最精锐的部队,在关河的调度下迅速恢复了整齐与纪律。除了在队尾已经陷入交战中的万俟同的队伍外,他们自动分为两部分,一部分紧紧围在李世默身边,一部分即使有的还带着伤也紧紧跟随关河向前冲杀而去。
一时间兵器相交,刀光剑影乒乒乓乓。
两军杀近之后李世默才注意到来者并没有统一的服饰和旗号,难道是巴蜀起事的百姓来截杀朝廷钦差?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剑门关也失守了呢?或者说是剑南节度使内部的势力伪装成起事的百姓来谋事?
李世默正在思忖之际,对面为首一个蒙面刀客一跃而起,躲过关河的阻击直扑李世默而来。
“殿下小心!”
凌风赶紧拔剑挡住这个蒙面刀客的攻击,顺势就和蒙面刀客交手起来。凌风保护殿下心切,拔剑之后一招一式皆凶猛异常,蒙面刀客武功不低,在凌风的攻势下竟能丝毫不落下风。
“凌风,莫要恋战!”
凌风和蒙面刀客激战正酣,两人从山路上打到峭壁上。凌风一心想要看清来者究竟何人,一路追着蒙面刀客不放,根本没有听清楚李世默在说什么。在一片烟尘中李世默渐渐看不到凌风的影子。
李世默心道不妙,这显然是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可是凌风太想知道在剑门关设伏的人是哪一方的了,以至于想都没想就跟了上去。
“殿下,后面的敌人追过来了。”
李世默正在竭力望着凌风远去的影子,却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女声。
“雪霁姑娘,你没事真的太好……”
知道雪霁并无大碍,李世默松了一口气。他一边说着回头顺着声音看去,看到来者的时候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
“殿下,我是雪霁,这是简单的易容术。”雪霁的声音从那张和李世默一模一样的人皮面具后发出来,异常冷静而不容置疑,“后面的万将军顶不住了,敌人马上就追过来。待会儿关将军杀出一条路来之后,殿下就快逃吧,剩下的交给在下去做……”
“不可以!”李世默看到雪霁扮成自己之后就全明白了,“我不能把你丢下之后自己逃命,你要是出事了,我怎么和庄主交代?”
雪霁在人皮面具后凄恻地笑了起来,“殿下您知道吗……庄主一直都很在乎您,所以,只要您好好的,庄主就安心了。”
“雪霁姑娘!”
雪霁摇了摇头,打断了李世默的话,她的声音轻轻的,带着无限的留恋与遗憾。
“不知道以后还没有见到殿下和庄主了,所以,雪霁冒死求求殿下。今后,能不能对我们庄主好一点,她真的,真的很在乎您……”
雪霁的眼角慢慢地流下一滴眼泪,自从她决定跟了长公主殿下开始创立风波庄以来,她不是没有想到过死亡。长公主由着她叫她小姐,就像平常富贵人家里小姐和丫头调笑一般无拘无束。小姐对她好,她自当以命相报。只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刻来得这么快,快得还来不及和小姐道个别,叮嘱她一声照顾好自己,别累着……
而在李世默看来,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流下一滴眼泪在他的心头产生了巨大的震撼。雪霁为他而死,庄主因为他的无能为力而失去了得力的下属和伙伴,那一滴泪就真的仿佛是他自己流下来一般,无情地嘲弄他的弱小和可怜。
原来自己无能为力哭的时候,是这个样子的。
雪霁抛给了李世默一件女式的斗篷,不管李世默同不同意,掏出随身的小刀在李世默坐骑的屁股上狠狠地扎了一刀。马匹一下子受惊向前飞奔起来,李世默松开一只捂着胳膊上箭伤的手,两只手拼命扯住缰绳都无济于事,右臂上的伤口迸裂,鲜血如注。
雪霁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混合着风声劲厉和马蹄声凌乱,沙哑而撕心裂肺。
“关河!拜托你护送殿下突围了——”
关河听到雪霁的声音,沾满鲜血的双手又紧紧捏住刀柄。指腹沾染的鲜血传来的滑腻,仿佛唤起他身体深处的血性。
“弟兄们,顶住——”
李世默胯下那匹受惊的马有如神助向前没命地奔跑着,后面似乎隐隐约约传来追兵的声音,又被关河喊杀声盖住。
没有追兵再追了上来,每一个试图截住李世默的人,都被关河用血肉之躯挡住。
关河……他刚刚还在和他开着玩笑,他还刚满二十岁,还是个孩子……
李世默心里涌起一阵心疼,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才意识到他的背后也传来一阵真实的疼痛。
刚刚光顾着如何控制住这匹发疯一般向前的马了,完全没有注意到背后嗖嗖射来的利箭。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后背早已被深深地扎了一箭,还好身上的斗篷替他挡住了大半箭势,扎在身上虽然疼,还不至于疼到失去意识。
他心一横,左手拔掉右胳膊上的插的一支箭,又用满手是血的右手将背上那一支箭拔去。
拔箭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至少失去了箭头的压迫,伤口迸裂,血流速度更快了。即使混合着耳边凄厉的风声,他都仿佛能听到自己鲜血咕噜咕噜向外冒的声音。
但是不拔箭他的行动又实在不方便,沿路上指不定会遇到什么人,身上插着箭太容易让人起疑了。
胯下的坐骑被雪霁插了一刀之后没命地疯跑了小半个时辰,过了剑门关一带后载着李世默穿进了一片柏树的山林中。终于,连疯了的马也跑不动了,在山路上的一个下坡的路段不知道踩到了什么,马蹄一折,把背上的李世默甩了出去。
李世默右手几乎废了,背上还有箭伤,根本控制不住这匹马。他连缰绳都没有抓住,就被这匹马甩下了山崖。他不由自主地顺着山坡往下滚,沿路带刺的杂草和荆条把他的衣服刮成了一条一条的,在他身上刮出了一道一道的血痕,有的枝条甚至直接扎到他背上和右臂上的伤口,仿佛在敲打着他神经一般地疼痛。
浑身的剧痛几乎让李世默失去意识,他只能凭借着本能死死地抱住裹在布里的尚方剑。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瞬间,李世默心里一边一边地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要记得那张自己哭着脸的样子,牢牢记住,今后,决不能再出现那个样子。
第三章 剑阁:求生
李世默醒的时候脸上有点凉凉的。
他举起右手想摸一摸脸上凉凉的东西是什么,刚一动一阵钻心的疼痛顺着他的胳膊传来。疼痛促发了他的记忆,关于右臂上伤口的由来迅速牵扯了一幕幕他不愿意回想起的画面。
巨石。烈火。以及和刀光剑影相关的一切东西。
凌风……
关河……
雪霁……
这些名字就像压在他心头的巨石,像扎向他心头的着火的箭,让他的心口一阵一阵的疼痛。他这算是……用其他人的命换了自己的一条命么?他这一辈子最不愿意欠别人什么,却偏偏欠了那么多人的……命。欠了就再也还不了的那种。
疼痛不会逼疯他,但愧疚会。
感受着脸上一滴一滴的凉意,他勉强抬起左手,刚好碰到了用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尚方剑。
对哦,他还是朝廷钦封的黜陟使,还有巡查巴蜀剑南道的使命。如今,整支队伍都不在了,护卫长生死未卜,可偏偏他还在,尚方剑还在,他的使命还在,他要夺嫡还天下以太平盛世的理想还在,他和庄主的约定也还在。更何况沦落至今日的状况,他还要查清楚幕后的黑手是谁,到底是谁敢伏击朝廷钦差,截杀朝廷命官。关河、凌风、还有雪霁,不能白白就这么死了。
上天你是不愿意让我就此消沉下去么?
李世默昏昏沉沉,干枯的嘴唇微张,用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喃喃道。
他又伸出左手,碰了碰滴到脸上凉凉的东西,睁开眼睛看了看,无色无味,应该是山中的露水或者清泉之类的。头顶的一线天洒下一缕刺眼的阳光,他下意识用左手遮住睁开的双眼,遮了一会儿,他才敢勉强透过指尖的缝隙向外看去。唯一光亮的来源就是头顶的一线天,一线天的岩石上长满了顽强攀附的杂草。
自己之前是……从马上摔了下去,摔下了山崖?
哪儿摔下去的?
好像是……剑门关之后,地图上叫……翠云廊?
那现在是在?
眼睛逐渐适应了光亮之后,他放下遮住眼睛的左手,仔细打量周围的情况:滴落的清泉,十几丈高的岩石,一缕刺眼而稀薄的阳光。
自己这是掉到……一个溶洞中去了?
李世默心里苦笑了一下,估计是意外掉进溶洞中躲过了敌兵的追击,结果掉到这溶洞中,自己也出不去了——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他开始用一只左手把自己撑了起来。头好晕,沾了点水碰碰自己的额头,烫得他自己手都抖了一下。他又瞄了瞄自己右臂的伤口,因为扎得很深,加之中箭的时候箭头上还带着火,周围的皮肤已经全部腐烂了,轻轻地碰碰还有透明的液体从伤口中流出来。可能是伤口还没有及时处理引起的高烧,背上的伤口看不见,应该也是同样的情况。
得想办法处理一下。
李世默现在开始万分庆幸自己从小就好游山玩水,出门在外的求生医疗之道都会一点。他扶着岩壁站起来,摸索着在溶洞中地势较高的地方找到两根干一点的木头,生出了一簇小火苗。接下来,他又开始找尖利的东西准备清理自己的伤口。
找了一圈之后,发现还是手边的尚方剑更方便。他无奈地笑笑,心里默念道:“父皇您可不要怪我啊,儿子实在是没办法才用尚方剑的。”
他三下五除二去掉裹着尚方剑的布,将尚方剑放在火苗上烤了一下,左手捏着剑身,用剑尖小心翼翼剜去右胳膊上的腐肉。因为是左手拿剑不方便,又加上尚方剑实在是过于笨重操纵起来不能得心应手,剜去腐肉的时候难免割到其他地方。剑很凉,碰到肌肤的时候让他因为高烧而昏昏沉沉的脑子清醒了一下。紧接着,扎进肉里的疼痛让他的右手情不自禁地颤抖,为了让左手方便操作,他不得不捏住大腿来固定自己的右手。
大滴的汗顺着他的额头流了下来,他咬紧自己干枯的嘴唇。刺骨的疼痛让他更加清醒。
腐肉剔除,他又在洞中找到两味止血的草药,嚼碎之后敷在手臂和背部的伤口上。
大抵是刚才流了不少汗,他感觉自己身体的温度降了一些,脑子也清楚了不少。他一边伏在溶洞中的岩石上让背上的药草渗进肌理,一边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必须要带着尚方剑去益州成都府,查清楚到底是谁想置他们于死地。只是估计对方的势力应该正在金牛道上追查自己的踪迹,他必须换一条道路,隐姓埋名暗中入蜀。沿路的盘缠、口粮都是大问题,马匹是不可能有的,他只能依靠双脚往益州成都府赶。
以及当务之急,他得先从这个溶洞中出去。
就着头顶的光,李世默又找了点浆果充饥,看洞中的清泉还算干净,又饮用了一些濡湿干枯的嘴唇。夜幕降临,腊月的夜晚寒气入骨,李世默用被荆条划破的斗篷裹紧自己,就着那一簇微弱的火苗瑟瑟发抖。
半夜连火苗都熄灭了,李世默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高烧和连续多日的奔波让他分外疲惫,迷迷糊糊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的桃花树下,花瓣飞舞,落英缤纷,有个小女孩儿在树下侍弄着桃花,冲他嫣然一笑:
“哥哥,哥哥,你陪我玩好不好,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陪我玩过。”
“哥哥,你听过一句诗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哥哥,听说桃花盛开之时,就是女子出嫁的时候。”
……
“母妃,我今天在桃花树下遇到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仙女般的小姑娘,她是谁啊?”
“听说今日薛夫人带自家女儿入宫了,那可能是薛将军家的二小姐薛瑶吧。”
后来是很多年后的元夕夜,他在人潮熙攘中听见薛家二小姐薛瑶的名字,一路追了过去。
“阿瑶!你还记得我吗?”
再后来,就是薛瑶血溅刑场,而他,偏偏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只听得别人转述她在刑场上最后一声哭诉:
“世默哥哥,你怎么还没来救我?”
然后呢?他的梦里出现了其他很多人,五年前桃花树下见到的长公主,一年前遇到的庄主,还有他和庄主的约定:
“愿殿下以天下为己任,我自竭力相助,生死不负。”
光怪陆离的梦境,在他原本以为坚实内心的缝隙处,破土而出。
第三章 剑阁:转道阴平
夜尽天明,第二天。
经过一夜的修整,李世默感觉自己身体松快了不少。他在溶洞里用清泉洗了一把脸,活动活动筋骨,感受到骨节之间“咯吱咯吱”的声音,就像竹子拔节一般给他带来关于春天、关于希望的欣喜,身上的两处伤口比昨天的情况好了许多,至少没有继续腐烂下去了。
他尽量不去想之前发生了什么,无论是梦里那些斑驳带血的回忆,还是之前从战场上的死里逃生。每一件事情回想起来都会让他心痛到无法呼吸。
必须要让自己忙碌起来,才能忘掉这一切。
然后他开始整理自己随身带着的东西:
尚方剑?这是要好好保护的,他用之前的那块布又把尚方剑严严实实包裹好,在衣服上扯下两条已经快掉下来的布条,贴着已经破破烂烂的中衣捆在自己的背上。
还有随身带着的罗盘、地图、水壶、以及几枚铜钱,估计是滚下山崖的时候钱包也被勾破,只剩这几枚铜钱了。他接了些山中的清泉,又采了一点昨天用过有效的止血草药。另外李世默还意外发现自己身上挂着的玉佩,他取下来掂了掂,玉质温润,重量也合适。
好了,现在盘缠也有了。
他把这些东西摊在地上,开始打成一个包裹。他身上的圆领锦袍和斗篷都有些破烂了,只能穿在身上。还剩当时危急关头雪霁丢给他的一件女式斗篷稍微完整一点,因为当时雪霁抛给他用来伪装逃命,之前只在背上中过一箭,后来逃命的时候李世默把背上的箭拔了下来,顺便把这件斗篷也脱了下来。从山崖上摔下去的时候因为连同尚方剑抱在怀里,便没有被荆条刮破。
看到这件女式斗篷,他又想起了之前在剑门关……
雪霁姑娘……
这一年来与风波庄的接触少不了雪霁从中沟通,李世默感激不尽。而且他也逐渐了解到雪霁之于庄主,犹如人之耳目臂膀。
如果庄主要是知道雪霁没能回来,他该是多伤心……
不能想不能想。
李世默拼命警告着自己,埋头把这些东西都用那件斗篷包裹好背在身上。他抬头看了看那片狭窄的天,盘算着今天是腊月初几。
过剑门关的时候是腊月初七,醒来的时候脸上滴着的露水说明应该已经过去一夜了。后来他又睡过去了一夜,所以今天应该是腊月初九了。李世默咬破手指,在斗篷的内衬上写下了“九”这个字,以防他忘记了时日。
接下来他开始顺着藤条往上爬。十几丈高的崖壁上因为露水和霜冻变得湿滑难行,尤其是脚上几乎没有着力点。他刚刚踩上一块石头,没想到那石头是松动的,脚下一歪,碎石和黏土零零星星全掉了下去,还好他手上牢牢拽住的藤条。
“吁……好险!”
李世默扒在崖壁上回头看了一眼掉下去的碎石,心有余悸。
但是他的右手还带着伤,早上刚刚包裹好的伤口再一次迸裂,鲜血又渗了出来。
还行,还能坚持得住。
他默默给自己打气。
就像故意讽刺他一样,在他刚刚给自己打完气之后,藤条似乎不堪重负,本来就勉强攀在裸露岩体上的藤条连泥带土地被李世默扯了出来。
“砰!”
然后他就光荣地从峭壁上摔下去了。
连续又试了两次摔下来之后,峭壁上的藤条也被他扯得差不多了,李世默躺在地上看着头顶近在咫尺的蒙蒙天光,哭笑不得。
“要是有个小刀就好了。”
他摸了摸身后背着的尚方剑,无奈道:“还是要牺牲你了。”
等李世默从溶洞里爬出来的时候已近正午,他精疲力竭地躺在洞口,把女式斗篷系成的包裹打开,取了些采的止血的草药嚼碎,抹在右臂的伤口上。
伤口又加重了……
即使是在正午,腊月的寒气还是分外逼人,山中无太阳,终年不曾散去的山岚让整个山谷充满了阴湿之气。他脱去斗篷和锦袍,从中衣里掏出自己的右胳膊涂药被冻了个半死,将冷冰冰的尚方剑重新用布裹好,贴着中衣捆在身上又让他冻了个哆嗦。
目前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重新回到金牛道,沿着过剑阁之后的道路进入普安县和虞让汇合,然后从梓潼入绵州和益州。
想到这里,他自己摇摇头否决了。他还不清楚剑门关伏击他们的是哪一方的势力,能力有多大,如果他们发现战场的那个不是李世默本人,而是个女人的时候,他们还会不会继续沿着这条道路追查下去。追查到自己不要紧,万一牵连到虞让,他只会觉得更过意不去。
而且,他心里隐隐地也不是很想见到虞让。虞让的雪霁姐姐没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和那个孩子说。他想,等他查清楚了这幕后黑手是谁,给雪霁报仇之后再见他。
那就只有另一条路了。
阴平道。
这是入蜀的另一条通道,《三国志》曾记载,司马昭命钟会、邓艾伐蜀,蜀汉姜维守剑门关以拒敌,邓艾则绕道阴平郡,抄小路抵达江油关,自阴平道行无人之地七百余里,长驱南下,攻克绵竹直抵成都,实乃入蜀的奇道、险道。
入蜀之前他和关河商议的时候,关河曾一度建议李世默走阴平道入蜀,但是考虑到阴平道过于险峻,上千年来除了当地的樵猎的百姓,和诸如邓艾之流无法攻克剑门关才不得不走阴平道以外,几乎无人涉足。尤其是自北向南过摩天岭,因为其岭北坡度较缓,南面则是峭壁悬崖,当年邓艾就是从这里率军裹着毛毯滚下去,以三万人死了几乎一半的代价从而达到出奇兵的目的。而李世默一行奉旨巡查巴蜀不仅有仪仗,并且几乎是全员骑马,走阴平道实在是不现实。
但此刻李世默孤身一人,走阴平道就是一个可供考虑的选择了。而且他目前已经在摩天岭以南,不用再走阴平道最险的路段。他估摸了一下,如果现在他在翠云廊的话,一路向西翻山越岭走上两百里山路到达江油关,顺涪江水一路向下就可直达绵州——自绵州入益州成都府颇为便利,而且,入蜀之前王朝贵让他务必在查查绵州,也正好在绵州稍作休整。
这条路分外冒险,却值得一试。
李世默捡了根顺手的枝丫作木杖,向着太阳落下的方向出发了。
第三章 剑阁:消息入京
与此同时,远在剑州普安县的虞让得知入蜀的朝廷钦差宣王李世默出事了。
一开始他们的约定是腊月初七务必穿过剑门关,到普安县汇合。结果直到腊月初八,虞让都没有见到李世默一行的人影。他相信以宣王的执行力,绝对不会骑马在剑门关前后不到两百里的路上耽误超过一天的时间。腊月初八的上午尚未见到朝廷钦差的仪仗,下午他便出发沿着剑门关一带的山路北上。一直走到里剑门关关隘不到十里的地方,他发现了路面像被什么撞击过一样变得凹凸不平,两山崖壁上也有火烧后烟熏的痕迹、刀剑撞击石壁的划痕,又在草丛中捡到了带血的箭头、衣服的碎片,以及用于仪仗事务的马匹头上戴着的当卢等饰品。
先投巨石再射火箭,最后在这羊肠小道上阻击,战场收拾得很干净,虞让一眼就判断出来,这绝对是战场的行家里手做的。
等等!
这里离剑门关不到十里的距离,他们刚刚过了剑门关,递交完通关文书,完全可以派兵到剑门关求援,甚至可以退守剑门关。
他们为什么不向剑门关求援?
虞让面带惊惧之色地向北望去,连绵的山崖中剑门关关楼飞檐翘起,宛如翱翔在群山峻岭中的羽燕。
所以宣王殿下在剑门关递交了通关文书之后,敌人再从剑门关杀出来的吗?
虞让不敢再过多停留,他马不停蹄地赶回普安县,连夜召集在巴蜀的风波庄成员,不惜一切代价要找到宣王殿下的行踪。把手下都洒出去之后,他不敢隐瞒,赶紧拿出纸笔给远在长安的庄主飞鸽传信。
“庄主敬启:巴蜀情况殊为复杂,属下尚未查清剑南道节度使府的势力划分,疑似反朝廷的势力控制住了剑门关。宣王殿下及其护卫队突发意外……”
不行不行!
虞让心烦意乱地把纸上的字划掉,揉成一团仍在一边。写了一堆废话,庄主何许聪明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他在推卸宣王出事的责任。
那要不要等到他们把宣王及护卫队找到之后再告诉庄主,这样处罚可能会轻一点?
也不行。
他不敢保证能立即找到宣王,万一找不到庄主那边瞒不住了,那他就真的对不起庄主对他的一片栽培之心了。
对着灯油熬了大半个夜晚,揉成团的纸扔了满地。虞让最后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和庄主说这件事,只得匆匆在信鸽腿上系上信件,把鸽子放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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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九傍晚,长安城。
李若昭坐在院子里忧心忡忡看着西边落日,腊月的天气对她而言实在是过于寒凉,她裹着狐裘偎着暖炉都感觉不到身体的暖意。
她最近几天有点心神不宁,即使点着花语的桃花醉也不能安眠,整夜整夜做一些让她心悸的梦。她梦到那年桃花树下嬉戏,扬起的桃花花瓣,落地都是鲜红的血花。
“殿下,虞让从巴蜀那边飞鸽传书过来了。”黎叔认的巴蜀那边飞来的鸽子,知道若昭一直在担心那边的事情,便不敢多做停留,急急忙忙抱着鸽子进了云闲阁的院子。
“快,他说什么了,咳咳咳……”若昭听到是巴蜀那边的消息,一时激动气血攻心,又拼命咳嗽起来。
她冰凉的指尖从鸽腿上取下一卷小小的信——大约是她的手太凉了,鸽子在她的手下都挣扎不止。
虞让的传书只有十个字:
“庄主,宣王出事,下落不明。”
若昭手一松,眼一黑,一口血就吐了出来。
“殿下!”
“殿下!”
……
风吟花语见状不妙七手八脚扶住在轮椅上晕过去的若昭,把她送到云闲阁的暖阁里,又是喂药又是扎针的,若昭才悠悠转醒。
若昭醒的时候屋子里很静,风吟和花语大约都有事退了出去,她只看见她的床头安然坐着一个背影,不知是在沉思还是在翻书。
那么安静的背影,安静到足够给人依靠,让昏昏沉沉的若昭一度想到那个梦中的少年郎。
“世……”
她情不自禁地微微张嘴,就突然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李世默在巴蜀,下落不明。
所以这是……
“是你啊,云渊。”
若昭很快清醒了过来,哂笑着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啊。
那个安然的背影转过身来,果然是萧府二公子萧岚。
他看了一眼躺在榻上的女人,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她真的瘦瘦小小的,平日里裹得那么厚还不察觉,如今看到锦衾之下只有一个小小的鼓包才知道她是多么的瘦弱。
“你……都知道了?”若昭和萧岚认识也有些年了,他的一个眼神她都能懂。他看她,有担心,有痛心,更有点替她不值。
“你打算怎么办?”萧岚单刀直入。
“你知道……他不能有事,而且还有阿澜姐,所以我……”
“你疯了吗?寒冬腊月,难道你要跑到巴蜀烟瘴之地去找他?李若昭,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还是个病人,一点点冷风都着不住的病人?”若昭一个眼神一句话萧岚亦能够都懂,他担心她,担心地都快要疯掉,但是她满心都是那个在巴蜀不知死活的男人,那个至死都不知道她为他付出了多少的男人。想到这里,萧岚心里一片酸涩。
“云渊,你知道他对于我而言有多么重要,我苦心这么多年不就是一个他吗?他是我全部理想的寄托,他比我自己的生命都要重要咳咳咳……”
若昭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想扯扯他的袖子,可说到一半情难自禁地咳嗽起来,又用伸出来的手背遮住嘴巴。
对,她还病着,自己刚刚怎么能说那么重的话。看到若昭止不住地咳嗽,明明咳得气都快喘不过来了,脸色却苍白到始终没有半分红晕。
萧岚又开始恨自己。
他捏住她的手腕,把那只伸出来的手塞回被子里。
“你好好准备放心去吧,家父和皇上那边我帮你打掩护,长安城这边有什么问题我来想办法解决。”
萧岚起身离开,大约是有点生气不想回头。却在替她合上房门的那一瞬间,透过门缝向着里面深深地望了一眼。
第二天,萧岚代若昭告诉萧家之主萧靖和上书陛下,说熙宁长公主李若昭醉心佛法,希望能在京郊龙华寺小住,以示心诚。
第三章 剑阁:抵达江油关
腊月十五,李世默还在山地里穿行。
两百里路,对于骑上马奔驰在平原上的骑兵来说,可能就是几个时辰的事情。对于身上还带着伤,走的又是山路,身上没有带任何干粮的李世默而言,就是一场漫长而艰苦的修行。除了每天必要的翻山越岭外,他还得花上几个时辰找野果、寻山泉、以及找止血的草药。好在他身上的伤口好得差不多了,背上的箭伤上药的时候已经不怎么疼了,右臂的伤虽然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好,但至少不影响他的正常行动。
爬上一座低矮的山峰,李世默裹着破破烂烂的斗篷,向西边的远处眺望。应该只需要翻过剩下的一座山就能达到江油关,到时候可以进龙州城用玉佩换点盘缠,换一身完整的衣服和一双鞋子。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官靴,靴头早就被一路上的枝条勾破了,鞋掌磨得和纸一样薄,估计到了江油关就彻底穿底了。
他又向着走过的路望去,今天已经腊月十五,没有人追上来,应该不会有人想到他走了这么险的一条路。那些伏击他的敌人究竟在哪里呢?这么多天过去了,那些人就像游荡的鬼魅一般,在剑门关偷袭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徒留他心底的一片梦魇。
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他咬破手指,在斗篷的内衬写下“十五”两个字,理了理背上的包裹,又整理一下贴身捆着的尚方剑,拄着木头枝丫向西下山去。
腊月十七的傍晚,李世默终于在山脚下看到了灯火点点的江油关。
江油关三面皆山,环抱一城,城的北面是江油关的关城,中有涪江奔腾而过,本取名字“江由此出”,后人讹误成“江油关”。此处正在涪江上游,山高谷深,水流湍急。进入城池的唯一通道就是江油关正面的水路和陆路。
摸黑顺着江油关的陆路到了关城之下,李世默在城门口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边观察着来往的行人一边犹疑着。上一次通过剑门关却被伏击的经历过于深刻,让他现在不由地怀疑起周围的每一个人。他现在没有什么通关文书,证明自己身份的文牒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唯一能证明自己是朝廷钦差的就是身上背着的这把尚方剑。但是这把剑过于耀眼,他不清楚江油关是个什么情况,会不会像剑门关一样,守关的都是一群想要他命的人。
天色不早了,他干脆在城外的一家客栈里找个角落坐下,掏出一个铜板,买了这些天唯一的主食——一个馍,一边观察着外面的情况,一边细嚼慢咽下去。
李世默的修养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即使这么多天跋山涉水除了野果和清泉以外什么也没有吃,在吃这个馍的时候也是从容不迫,坐在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客栈的角落,竟带着一份贵族般的疏离。
“小二哥,你方便过来一下吗?”
李世默把最后一口馍咽下去之后,轻轻招呼了一声店小二。
店小二看见角落里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又只点了一个馍,自然没什么好脸色。他摆着一张臭脸走过去,唾沫横飞道:
“干嘛?”
李世默待人向来如沐春风,他知道店小二是嫌他穷对他没好脸色也不恼,徐徐道:
“敢问小二哥这儿可有住房……”
“没有没有,”小二粗暴地打断他的话,“有你也住不起。”
“那能否让在下在贵店的马厩凑合一晚?”
“马厩?”
“对,”李世默点点头,虽然蓬头垢面,他还是宛如穿着朝服在站在朝堂上一般优雅矜贵,他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掏出三枚铜板,“在马厩里呆一晚,明早就走,劳烦小二哥了。”
店小二偷偷瞄了一眼桌上的铜板,一看到只有三个的时候,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臭要饭的,你打发谁呢?没有没有,马厩没地方给你住。”
李世默还是保持着他一如既往的微笑,又从怀里掏出了五个铜板,“小二哥行个方便,住在马厩里没人知道,这些铜板都是你的。”
店小二警惕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手底下却一把把桌上的八个铜板扒进兜里,说出口的话还是异常刺耳:
“要饭的你跟我过来,动静小一点,天亮了就得走。”
李世默就算被人这样叫还是面不改色道,“行,还请小二哥放心,在下多谢了。”
李世默有自己的盘算,因为以他现在的状况,进江油关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住进马厩的原因一方面是他确实手上只有这九枚铜板了,另一方面是他想趁着住进马厩的时候躲进哪家商人的拉货的马车里,这样就能跟着混进去。
不过这家客栈马厩的环境实在是不能恭维,可能是长期晒不到太阳的缘故,用作马饲料的干草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应该是饲料里有些东西发霉了。李世默就算已经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进去的一瞬间还是忍不住干呕的冲动。
“这你就受不了了?”店小二把他带进马厩的时候还不忘出言嘲讽道。
“无妨。”李世默屏住呼吸,淡淡道。
“喏,”店小二指了指马棚里,“你在那儿躲好了,千万别被客人发现了,哦对,也千万别被我家掌柜的发现,他可不会像我一样好心收留你。”
“明白了。”李世默点点头,从容不迫地走进几匹马拥挤的马棚,走到墙角里坐下,“多谢小二哥。”
走进马棚,李世默才感觉到刚刚外面只有发霉的饲料味是多么好闻了,马棚里还有不知道多少年没清理过的马粪,混合着马身上独特的膻气,让他庆幸还好晚上唯一吃的一个馍已经消化了,不然他恐怕是真的要吐出来。往年他游历江湖,一双脚几乎踏遍了大唐的大好河山,却从来没有住马厩的经历。如今看来,以前最多算是文人的附庸风雅,现在才是真实的体验人间。
没关系,只有一晚上而已,待他找到一辆合适的马车躲起来,就不用再闻这令人作呕的味道了。
夜深人静,似乎已经打过更。李世默才准备蹑手蹑脚地从马棚里钻出来,去挑选一辆适合藏身的马车。他得找一辆稍微大一点的,最好装饰华贵一点,这样说不定有什么特权,守城的人就不会检查车内的货物。
沿着墙根,一间客房里透出了暖黄色的灯光,房间里的大大咧咧喝酒高谈的声音吸引了李世默的注意。
第三章 剑阁:马厩里的逃亡
“老哥你说,咱们要找的人真的会经过江油关吗?”
“老大说过了会经过就一定会经过,老大哪个时候说错过?”
“也是……金牛道沿途已经找遍了都没找着他去哪儿了。还真是奇怪,我们沿着血迹追到那片树丛那儿,那叫啥,翠云廊那儿,只看到断了条腿的马,你说他人能去哪儿了?难不成还能凭空消失?”
“我倒觉得没这可能,从金牛道到阴平道,得翻多少山,何况那人背上还中过一箭,哪么可能到这儿来。我们在江油关附近找了这么多天都没找到他,多半是死在哪个山沟沟里了!”
“哈哈哈哈哈……”
众人一阵开怀大笑。
李世默在墙根躲着一边听一边浑身发抖,“金牛道”、“阴平道”、“翠云廊”、“背上中过一箭”,这些词让他越来越确信屋里的这一群人就是来找他的,不出意外就是在剑门关伏击他的人。踏破铁鞋无觅处,没想到却偏偏在马厩里偷听到了。他想到这些人杀了护卫队的那么多将士,还有关河、凌风、雪霁他们,他就气得浑身发抖,只恨不得立刻冲进去把他们就揪出来,一个一个杀了才解恨。他咬紧牙关,一只手在墙壁上抠着土来缓解内心的愤怒。
忍住,一定要忍住,不能动。李世默告诫自己,现在还不知道他们是谁,要听到更多的消息才行。
“你说老大说要找他也没跟我们说他长么子样,万一我们要是遇到了,咋认啊?”
“蠢!没听老大说,那人身上是带着尚方剑的,但凡手里拿着个裹成个长棍棍东西的,还让人挨不得闯不得的,十有八九就是了。”
尚方剑……他摸了摸贴着中衣捆在背上的东西。好险!还好没有拿出来随时带在手边。虽然背上捆着支长剑行动实在不便,好在别人都以为他驼背,又觉得他是个臭要饭的,所以才懒得看两眼他到底背了个什么东西吧。
“话说那天小弟没去,到底打成了个么子情况啊?”
“还能咋样呢,他们全军覆没了呗,老大可是派出了几倍的人手去打的啊……”
“我也去了的!诶,这仗不好打啊,你们知道他们那个护卫长吧,别看他是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东西,太能打了,背上戳了好几个窟窿还在打。”
“老大不是也派人去追了吗?他们那边情况怎么样?”
“不晓得,反正那小东西再哪么蹦跶也是死路一条,不管他们的。”
关河……李世默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手死死地抠着墙壁,手指头都扒出血了才忍住一拳打出去的冲动,他还活着吗?他今年才刚满二十岁,才刚刚有自己的字,他还想着拼命挣军功,他还很喜欢自己的妹妹小语,他……还是个孩子啊!
“哗啦”
李世默内心愤懑难以排遣,抠墙壁的手自己都没意识到下得重了些,一大片墙上的土被他生生扒了下来,砸在地上,发出了闷闷的一声。
“什么人!”
听到窗外的动静,屋内的几个人霍地一下全部站了起来。李世默站在墙根下一手护住剩下快要掉下来的墙泥,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出去看看?”
“要这么麻烦干嘛?”
一个刚才从来没有说话的粗壮的声音在窗边响了起来,紧接着是“砰”的一拳打破窗户纸和木头窗棂的声音,一个黑影从窗户里一跃而出,跳到后院里,环顾四周,看到了站在墙角一个裹着破破烂烂斗篷的人影。
四目相对,一片寂静。
李世默不知怎么的已经由一开始的愤怒变得出离镇静,他死死地盯着那个跳出来的人,试图在黑夜里看清他长什么模样,他要牢牢记住这个人的样子,就是他们这群人,杀了关河、杀了凌风、杀了雪霁。
但是那个壮汉非常谨慎,即使匆忙从客房中跳出来也不忘蒙着面。他看着墙角那个漆黑的人影,光线太暗看不清那人长什么样,却清楚看见了那一双反射着月光的眼睛,明亮,肃杀,无惧无畏,还有几分古井无波的冷漠。
他心悸了一下。
随即才突然反应过来,这个听墙角的只是一个人,老大叮嘱过这次行动绝不可走漏风声,不管你是什么人物,先杀了再说。
“就是他在偷听!”
那壮汉一声高呼,把他的同伴都叫了出来。
李世默随即意识到对方是要杀人灭口了,他转身跑到马棚边,从马棚的栅栏上翻了进去,把马棚里的马挨个拍了一遍。本来正在睡觉的马一下子惊醒,在马棚里暴躁地开始踢着蹄子。
就是现在!趁着对方追来之前,李世默解开拴着马匹的绳索,刚刚被惹怒的马像疯了一样撞出马棚,不分东南西北乱踩一气。那壮汉的同伴刚从屋内出来就遇到被放出栅栏的疯马,躲避不得只好踹翻了后院里停着的马车,一时间马蹄乱踏马车翻倒,噼里啪啦木制马车碎裂的声音和马的嘶鸣混作一团。
李世默躲在马棚里一边观察外面这场乱局,一边盘算着什么时候能够偷偷溜出去。
“他在马棚里!”
是那个最先出来的壮汉,他对那个人的眼神一直心有余悸,感觉他不是个普通人。于是在黑暗中也牢牢盯着李世默的动向,才注意到他翻身进了马棚就没出来过。
李世默心里一凉。
人仰马翻鸡飞狗跳的壮汉同伴终于反应过来,一边躲着疯了的马一边朝着马棚形成合围之势。李世默眼见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他了,随手抄起地上的干草、马粪就朝外扔去。
去他的皇子尊严!别说放在一年前,就是放在一个月前,李世默也没想到自己会在一家客栈的马厩里,一边抛着马粪一边逃命。
他必须要活下去,他必须要彻彻底底查清楚到底是什么人害了他,必须要替关河、凌风、雪霁复仇,他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没有做完,他必须要活下去啊……
“咚”
就在他咬紧牙关在黑暗中一边躲一边暗暗发誓的时候,突然感觉被什么东西砸中了脑袋,后脑勺一阵剧烈的疼痛,心里紧绷的一根弦“啪”地一下断了。他一时觉得头晕目眩,再也抵抗不住连日奔波的疲惫,一头栽进了马粪里。
“哈哈哈哈哈,我打中他了,他应该已经死了!”
李世默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似乎隐隐约约听见一句厉喝:
“都住手!”
第四章 绵州:若昭入蜀
一驾马车飞驰在冬日的金牛道上。
山风劲厉,吹过幽深的山谷,发出如哭声般的呜咽,吹动马车的轿帘,流苏的坠饰相撞,似琤瑽之声。
“黎叔,麻烦再快一点。”
若昭撩起马车的帘子,看着窗外阴霾的天,神色和天色一般阴霾。
“小姐,已经不能再快了,山路难走,再快容易出事。”
李若昭带着风吟、黎叔,以及暗卫血魄在收到虞让传信的第二天,也就是腊月初十,就马不停蹄地向巴蜀剑南道奔去。为保密起见,他们一行人扮作平常商贾人家的小姐及随从,又做了假的身份证明出行,
“小姐把帘子放下吧,您吹不得这冷风的。”风吟在一旁看着若昭,也是忧心忡忡。
“好,”若昭这次顶着萧岚、花语等人的压力,出门的时候还发了毒誓说一定好好听风吟的话,不能独自外出行动,不能着凉,不能不喝药,不能离开暖炉之类的。于是她从善如流,把轿帘放下道,“手炉还挺暖。”
“小姐,我们马上就要过剑门关了,过了之后我们去哪儿?”
若昭闭上眼睛抚着手炉,试图从手上这个暖疙瘩中汲取一点点暖意。
“去剑州普安县,找虞让。”
腊月十七,李若昭一行到了剑南道剑州普安县城一处茶庄。
尽管剑州距长安城一千六百多里的地,加上山路难行,若昭又断断续续地病着,但是他们沿路却几乎毫无休整,只用了七日就从长安城赶到了剑州。
“庄主!属下错了!属下真的错了!属下辜负了庄主的信任,请庄主责罚我吧。”
在普安县一家茶庄的包间里,虞让一见到若昭就跪下痛哭流涕。
“我现在不会责罚你,也不会听你解释的任何原因。我现在只想知道,关于这件事,你现在在做什么?查清楚了多少?”
若昭端坐在轮椅上,神情严肃得让人看了为之一惧。
“先是关于宣王出事,是因为属下腊月初五夜晚和他们约定了初七普安县城见,您知道剑门关附近两百里地,宣王殿下能力出众,他们骑马初七肯定是可以到的。但是直到初八都没见着人影,属下就顺着金牛道一路北追,在距剑门关不到十里的地方发现了打斗的痕迹,属下推测他们应该是被伏击了,先是投掷巨石,后来从山崖上射下火箭,最后还有近战。”
“距剑门关不到十里,是剑门关前还是剑门关后?”
“是他们刚过剑门关就被伏击了。”
“嘶——”李若昭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过了剑门关被伏击,至今下落不明,说明他们当时根本就没有向剑门关守将求援。以神策军的战力,绝不可能坐以待毙到连突围求援都做不到,只能说明,剑门关的人和伏击他的人是一伙的。
“剑门关守将是谁?”
“哦,因为宣王出事和剑门关脱不了干系,所以这个我查了。剑门关守将姓霍,关键是我之前没有见过霍将军,所以不知道剑门关的那个霍将军还是不是本人。”
“巴蜀诸多势力,他是哪边的人?”
“这个……不太清楚,他好像对公孙枭挺言听计从的。”
若昭扶额,默默腹诽,那你还知道个啥……
其实也不能怪虞让,风波庄在关中几乎无所不知,但是她创立风波庄不过五年,在其他地方的势力终究是弱了些,尤其是巴蜀。巴蜀的风波庄分部是两年前她让雪澜带着当时年仅十六岁的虞让一点点建立起来的。当时她力排众议选择虞让,是看中了他是益州人熟悉巴蜀情况,年纪轻轻潜力不小。好在虞让确实聪明机灵,加之若昭对他有知遇之恩,对若昭的忠心更是无话可说,但是办事的经验、手腕,自然是比不了其他堂主。
“那钦差卫队的下落呢?你查到了什么?”
“这个我……”
“你要是再敢说不知道,我就把你扔回云山去守总部。”
虞让快要哭了,他奶声奶气的声音和他那张老气横秋的脸搭在一起实在让人忍俊不禁,黎叔站在一旁都忍不住想笑,不过当他看到处在冒火边缘的李若昭,还是默默忍住了。
“不不不,这个我真的查到了一些。庄主你听我仔细说,剑门关战场打扫得很干净,不过属下还是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除了可以推断打斗过程的痕迹外,还有一些别的。在草地里找到了一块人皮面具的残片,应该是雪霁姐姐留下来的。”
“阿澜姐?”
“对,属下推测,当时情况危急,雪霁姐姐应该是根据我们之前商定的方案,易容成宣王殿下的样子替宣王争取到一线生机,然后为给我们留下线索,故意在土里埋下了这个。所以属下又派人在附近搜寻,发现雪霁姐姐沿路确实丢下人皮面具的碎片,想告诉我们伏击宣王的人是哪儿的。”
“沿路追到哪儿了?”
“那个……沿着金牛道追到翠云廊,就找不到了……”
“你就沿着一条没有岔路的金牛道追了二十里地?”
“呃嗯……”
若昭觉得哪天她要是死了,就是被虞让活活气死的。
“咳咳咳……”若昭剧烈地咳嗽了一阵,才慢慢条分缕析道,“宣王应该还活着。朝廷钦差在蜀地出事,无论巴蜀有多少势力,朝廷追究的一定是剑南节度使公孙枭的责任。公孙枭不会犯这种错误,所以动手的不是他,应该是希望从朝廷和公孙枭矛盾中获利的势力。但是从腊月初七剑门关伏击到今天腊月十七已经十天过去了,如果有人真的要借助宣王出事兴风作浪的话,就算公孙枭想要封锁,他们一定会不计一切代价把宣王及钦差卫队出事的消息传到京城。如今京城那边云渊没有给我飞鸽传书,说明宣王的死讯还没有确定,甚至他们根本不能确定宣王会不会活着跑回长安城面见陛下揭穿他们的阴谋,所以他们不敢动。”
虞让点点头,“对哦……”
若昭继续道:“如果宣王还活着,甚至没有被他们抓到的话,那阿澜姐应该还也活着。以你描述的战况护卫队生还的可能性很小,但是阿澜姐一边留记号一边还向前走了二十多里地。如果是仓皇逃命的话应该来不及留记号,所以她是被设伏者带走了。护卫队被全部杀光却偏偏带走她的原因只有两个,要么她易容成宣王设伏者以为自己抓的是宣王,要么发现她不是宣王,希望她带他们指认宣王或者纯粹是觊觎她的易容术。但偏偏到翠云廊留下的记号消失了,说明她暗中留记号被发现,此刻她一定被人发现她不是宣王本人且会易容术。那么,如果我是他们,就会利用阿澜姐找到宣王而舍不得杀她。”
虞让又点点头,“对哦……”
“对你个头啊……”风吟在旁边都听不下去了,“同样是这么多消息,为啥你就分析不出个所以然来?”
“风吟姐姐……”虞让本来就长得和年龄不太搭,一挤苦瓜脸就显得更加沧桑,“我要是都能分析出来我十五岁也能建立风波庄。”
“好了!”若昭知道这虞让和风吟是在互相开玩笑让她放宽心,虞让少年心性,和若昭身边的丫头开玩笑惯了,但是她实在是担心世默和阿澜姐的安危,语气也不由地变得严肃和急迫起来,“以上所有的分析都是建立在此刻设伏者还没有找到宣王之上。万一,此刻宣王已经遭遇不测而消息还在传递至长安城的途中,那刚才的推测就都不成立了。”
“那属下需要……”
“我们兵分两路出发,无论如何也要抢在对方之前找到宣王。虞让我问你,如果你遭遇到了这种情况,被人追杀,一路逃亡,你会怎么办?”
“当然是躲起来。”
“不,你不了解他,”若昭若有所思地抚摸着桌上的地图,仿佛在沉思,又仿佛在回味和遐想。她指腹慢慢划过绘制着剑南道全貌的地图,又突然停下,轻轻敲击着那个地方道,“以世默的心智,他无论如何都会前往益州成都府查个清楚,为阿澜姐凌风关河报仇。金牛道走不了就换一条,阴平道,是他唯一的选择。”
虞让看了看若昭在地图上敲击的地点:龙州,江油关。
“这是他的必经之地,虞让,你尽快带人前往那里搜寻宣王的下落。如果这件事你办得好,将功补过。办得不好,你就等着回云山领罚吧。”
若昭眯着眼睛,面容凌冽而肃杀,让周围一圈人为之胆寒。
“黎叔、风吟,我们从普安县出发,直奔益州,去会会那个公孙枭。”
第四章 绵州:苏醒
又是一个漫长的梦境,李世默在梦境里踽踽独行。梦境中是一片苍白,他的脚下是无尽延伸的小路,他朝着那条路的尽头望呀望,怎么也望不到尽头。他颤颤巍巍地向前迈开了一步,一步,又一步……越往前,路的尽头散出了浓重的黑暗,慢慢侵蚀着他的身体。
手指划过身体两边,他试图找到可以依靠的墙壁或栏杆。可手之所及皆是白雾,指尖还未碰到便已散开……
他没想到自己还会醒过来。
醒来的时候有点不真实,他半眯着眼,过了很久才适应骤然而来的光亮。
头顶上是……帷帐?
不是山洞。
有人救了他?
一些零零碎碎的记忆和想法慢慢在他的脑海中苏醒,他记得在龙州江油关外的客栈里遇到伏击他的人,他们在四处搜寻他的下落。后来,他被发现了,逃命,被砸晕了。
然后呢?
他躺在榻上勉强扭动了一下身体,好累……身体的每一寸就像被从头到脚敲打过一遍一样。他又从被子里伸出自己的右手,想看看右臂箭伤的伤势如何,右手一动,手背碰到了床边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他朝右边偏偏头,看见他的床榻内侧一个被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棍模样的东西——
尚方剑。
尚方剑还在,他松了一口气。
他从被子里掏出了自己的右胳膊偏着头看去,衣服是完整新换的,右手的箭伤被包扎得仔仔细细。他又扭动了一下背部,背上的箭伤要轻很多,现在已经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了。
救他的是什么人?替他收拾好尚方剑,还给他包扎伤口。
身体差不多都被唤醒后,李世默开始探索着从床上爬起来。他向左翻过身,左手撑住自己的身体,右手也按在榻边帮着左手使力。
身体好重,好酸,像很久没有没有动过,被抽光了力气。
“吱呀——”
门开了。
“什……什么人……”
经历了连续将近十天的逃亡,李世默如惊弓之鸟,一点点动静都会触到他心里的那一根崩得紧紧的弦。他想厉声喝问,一张嘴却自己都吓了一跳——微弱的气声随着他的唇齿的开阖喷了出来,所有的声音都淹没在喉间的呜咽中。
就像猛虎暮年,想要装得威风凛凛,一张嘴却只剩下摇尾乞求的可怜。
“哎哟,客官,您终于醒了?”
什么……客官?
这里是客栈?
那店小二一般模样的人,端着一盆水过来,倒是分外殷勤。
“客官,您醒了?先洗把脸吧。”
李世默警惕地盯着他,靠在塌边不说话。
“哦,对了,客官您很久没喝水了吧,您先喝杯水吧。”那店小二把端着的水盆放在一边,又去端放在桌上的茶杯,还给他递到嘴边来。
李世默还是很警惕,他微微偏头,躲过店小二递到嘴边的水,颤抖着张开沙哑的嘴唇,慢慢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
“这里是哪里……什么时候了?”
“这里是同兴客栈,现在刚过正午。”
李世默心里摇了摇头,又重复了一遍问题:“我是说,这是哪儿,日期?”
“哦,您问这个啊……咱们同兴客栈可是巴西县最大的客栈,今天腊月二十了。”
“巴西县?咳咳咳……”李世默一惊,嗓子像受到刺激一般剧烈咳嗽起来。
绵州州治巴西县,他晕过去三天,已经到绵州了?
“我怎么……会在这里?”
“啊?您不知道啊,是昨天傍晚一个穿着黑斗篷的人把您送过来的。那个人结了房钱,说饭钱、您身上这身衣服的钱、还有治您身上各种各样伤的药钱,等您醒了之后您自己结。”
有人送他来的?
李世默心里像捕捉到了什么光亮,“那个人,长什么样,从哪儿来的?后来又去哪儿了?”
“哎,这我可就真不知道了,他穿着斗篷我没看清楚脸,听口音,好像就是本地人吧……”
李世默人虽然不能动,眼睛倒是不放过这个店小二。他仔仔细细把这小二扫了个遍,确信他说话举止没什么异常之后,心里姑且相信了他说的。
“可否帮我递点水?”
“来嘞!”店小二万分殷勤地把水递到李世默嘴边,“我看您分外虚弱,要不我差人给您送点饭?”
“嗯……”李世默还是担心会遭遇什么意外,很有节制地只是轻轻抿了一口,润湿了嘴唇和喉舌。“稀粥即可,麻烦了。”
店小二离去之后,李世默开始细细环视四周,桌椅板凳帷帐床榻,确实是一个客栈的模样。大约是和店小二聊了一会的缘故,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慢慢苏醒了过来,手脚也比刚睁眼时有力气了许多。他慢慢撑着身体从床榻上下来,扶着房间里的家具,一步一步走到窗边,推窗向外看去。窗外是正午阳光照耀下熙熙攘攘的大街,看来店小二说的没错了,这儿确实是一家客栈。
可是送他来的人是谁呢?小二说的,黑斗篷,本地人,没看清楚脸。是偶遇施救,还是有所预谋?送他来的人又是如何从那一批追杀他的人手中把他救出来的呢?难不成是他们以为他死了抛尸荒野,然后被人捡到了?那他为何又出现在绵州呢?
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李世默又摸索着回到榻边,拆开尚方剑的布包裹。还好,尚方剑完好无损,是店小二给他换衣服的从他背上拆下来的,还是救他的人拆下来放在一边的?
他把尚方剑包好之后塞回被子里,又去看他那女式斗篷包裹着的随身物品。水壶、地图、罗盘,甚至他之前采摘剩下的野果和草药也都还在,野果有些腐烂了,发出有点像酒的糜烂的味道,草药也枯的不成样子。唯独一样东西没有了——
玉佩没有了。
这是他李世默接下来的盘缠啊,除这个以外他就没有任何财物了。等等,刚刚那个店小二是不是说,救他的人只结了房钱,饭钱、药钱、衣服钱是不是等他醒来之后他自己结来着的?
李世默欲哭无泪,送他来的人于他有救命之恩,取走他的玉佩作为报酬他李世默绝无异议。但是现在的情况是,没有玉佩,他拿什么去付这间客栈的饭钱药钱衣服钱啊……
那个店小二端着粥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个长得天神一般的男人坐在桌边,三千墨发散开在雪白的中衣上,映着他的脸也是一片苍白,透过窗外朦朦胧胧照进来的光,他的脸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润泽如玉的光芒。
“这人长得还挺好看。”店小二小声嘀咕道。
“客官,您的粥到了。”
“哦,你放桌上吧。”润湿后的嗓子发出的声音也异常好听,低沉而不让人畏惧,温柔到让人不忍心苛责,真是比他见过的所有公子哥儿都要迷人。
“小二哥,问你个事儿。”李世默犹疑了一下,想着还是早点开口比较好,于是道:“贵店可否赊账?目前在下实在是没有多余的银钱了。”
一听到赊账,店小二刚刚关于这个男人一切的遐想都消失了,脸一僵,又勉强挤出来一个笑脸道:“那可不行,客官您知道我们这是小本生意,那个送您来的人说您最重信义,一定不会难为我们的……要不您用什么物品抵押也行,不然掌柜的要拿我试问了。”
拿什么物品抵押?他刚刚把自己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搜了个遍,自己的衣服早就快破成布条了,水壶地图罗盘都是不值钱但是出门必须带的东西,不能换。其余的他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就连头上束发的簪子都被那个“好心”救他的人带走了,不然他也不会披头散发的坐在这里。
李世默也不愿意强人所难,他知道如果他什么都不拿出来的话实在是说不过去。只是他重任在身,不得不尽快动身前往益州成都府,不愿在此地过多逗留了。
“小二哥,烦请相问,如果我在这儿帮工,能最快多少天能结清这些银钱。”
“啊?”店小二估计也没有想到,这个长得这么好看的人竟然真的身无分文,他不可思议地又把李世默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不应该啊,他从在那些豪门贵族里帮工的兄弟们那里听说,那些贵夫人们似乎是最喜欢这样的小白脸的,长得这么好看怎么会没钱呢?
察觉到被打量的李世默微微的不悦,那店小二赶紧收回了自己的绮思,赔笑道:“这个小的还真不清楚,要不我替你问问掌柜的?”
掌柜的是一个肥硕眯眯眼的中年男人,姓钱,在房中看到李世默的时候眼睛眯着打量了他许久,眼睛看起来更小了。
“敢问这位……嗯……客官,尊姓大名?”
“姓李,行三,人称李三。”
“哦……”钱掌柜露出心领神会的微笑,还是无法从这个好看的男人身上移开视线,“那您打算在我们这儿干什么呢?”
这个李世默早就想好了,他不确定还有没有人在四处搜寻他的下落,最好不要随随便便露面,于是不假思索道:“洗碗吧。”
钱掌柜凑过来,一双肿得像猪蹄的手就搭在李世默安放在桌子的手上,偷偷摩挲着他的手背道:“像您这样的姿色,洗碗可惜了,您要是在咱们店做个跑堂的招呼招呼客人,可以考虑给您多算点工钱。”
李世默心生不悦,不动声色把手从钱掌柜手下抽了回来,“可以多算多少?”
明明身无分文,一种与生俱来的疏离感让钱掌柜就像被天鹅拒绝了的癞蛤蟆,钱掌柜讨了个没趣,“这个……您欠的费用吧,确实不少,而且您现在吃住都成问题,还得小店包吃住。只是洗碗的话至少得到正月十五,如果您要是跑堂的话,那就过了年就可以走了。”
时间短了将近半个月,李世默点点头,还是比较满意的,“可以,晚上我再加洗碗,能否让我住单间,柴房也可以。”
李世默的盘算是,他带着个尚方剑,实在不能和其他的人一起住通铺。一旦被人发现,他确实不方便脱身。
“好吧。”钱掌柜看他实在很有自己的一套,也不再强求,干脆显得宽容大度一些说不定还能讨得这个美人的欢心。
“李三你应该是有伤病在身,今天就好好歇息,明天就上工吧。”
第四章 绵州:李家小三儿
“三儿,去把那桌子收拾一下。”
“三儿,客人来了,还不快去接一下!”
“三儿!”
“三儿!”
……
李世默,哦不,李家小三儿,在腊月二十一,也就是他苏醒的第二天,正式开始在同兴客栈上工了。为了尽量不被追杀他的人发现,他用筷子把长发束起之后,又挑下一缕头发,半遮住那张清秀的脸。原本就精致的容颜,此时更加平添了一份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感,让人忍不住去伸手挑开那一缕头发,看看他到底长着一张怎样颠倒众生的脸。
“三儿,你有没有觉得,今天来的有些女客人,可都往你这里看啊!”
上工第一天,李世默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开始干活,就连擦桌子这事也干得分外用心,除了警惕周围有没有和当初追杀他的人相似的以外,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些姑娘们抛来的目光。倒是之前那个照顾他的店小二,看他现在跟他一样都是伺候客人的了,倒是跟他熟稔亲近了不少,看他在擦桌子,就凑到他旁边蹭蹭坏笑道:“三儿,你跟我说说,你之前是干嘛的,有没有伺候过那些小姐贵夫人什么的。你当初的衣服可是我换的……”
李世默哪听过这些市井段子,腾地一下脸就红了,一边用力擦桌子,一边嗫嚅道:“别瞎说,没有的事……”
“哟?看你这样子真有啊!快说说快说说……”
李世默实在推脱不了,只好含混其词道:“别闹了,掌柜的叫你呢!”
就像故意响应李世默的号召一般,钱掌柜站在柜台边扯着嗓子叫道——
“三儿,小三儿!去给那边那位小姐添点茶水。”
正好摆脱了这个小二哥的纠缠,李世默端着茶壶向那个小姐走去。
“啪!”
李世默还没走到那一头,只听得一声杯子破碎的声音,眼见的那姑娘站起来把手中的杯子往地上一摔,指着另一张桌子边的大汉就骂起来:
“你是不是不想活了?刚刚踩了本姑娘的脚,现在又把酒洒到本姑娘身上!”
那大汉也不甘示弱,也“啪”的一声把杯子往地上一摔。大约是烈酒的缘故,大堂里立刻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香。他一脸络腮胡须,不知是喝了酒还是留了汗的缘故,满脸通红,数九寒天里,众人皆着厚重的袍子,这大汉还是一身单衣,袖子挽到胳膊肘那儿,露出粗壮的小臂,肌**壑分明,一捏拳便青筋暴起。
“臭娘们,老子已经说了不小心,你他妈还不依不饶,你去外面打听打听老子的名声,你是不是真想死?”
“嘿!本小姐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你还是第一个敢跟本小姐这么说话的,你信不信本小姐现在就找人把你打得连你亲娘都不认得?”
从他们的对话中李世默大约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个姑娘应该是个富商大贾家的小姐,跟着家人做生意途经此地,那大汉大约是本地一霸,刚刚不小心踩了这姑娘的鞋,又在喝酒的时候,一时激动,把酒洒到这姑娘身上。
“诸位少安毋躁少安毋躁……”两个都不是个善主儿,说实话李世默一点都不想参和到这种无谓的争执中。但是想到自己毕竟是在这儿帮工,在店里闹起来最后收拾起来麻烦的是自己。
“我告诉你,你们都少来凑热闹,信不信本小姐把你们店一并都砸了?本小姐又不是赔不起!”
那刁蛮小姐根本不看后面试图上前调节的李世默,冲自己身后挥了挥手。像个被惹怒了的公鸡,抖擞着鲜艳的鸡冠誓要和对面那个大汉争个高下。
“嘿!老子在这家店天天吃,这店就是老子罩着的,你他妈敢砸老子撕了你。”
“诸位少安毋躁……”李世默终于挤到两个人中间,“这位小姐善解人意,兄台叨扰了小姐,小姐无非是想得一声道歉,兄台要是诚恳地道歉一声,这事儿便不就结了吗?”
“结你个头啊,本小姐这一身可是正宗的蜀锦,一针一线那都可是金子!”
“我呸!就你这个德性,就算是真金白银绣在你身上我都嫌脏。”
“哎!我什么德性关你什么事,你也照镜子看看你这德性!
“还有你,他天天来这儿你们俩一伙的吧!”那刁蛮小姐的目光终于转到挤在中间劝架的李世默身上,语气又突然软下来,“哎?你这小二哥长得倒是有几分姿色。”
李世默垂着头,一缕垂下的发丝被那小姐大吵大闹喷出的气流微微晃动,拂过他挺拔的鼻尖。他挤在他们中间里外不是人,实在是对着争吵避之不得,那一张天生疏离的脸上也忍不住皱上眉头,就像美玉上的一点点瑕疵,不会影响玉的美感,只会让人心生怜惜。
“呵!看到人家长得好看你就按捺不住,你这德性也就这样了。”那大汉嗤之以鼻,满嘴沾了酒气的唾沫喷了李世默半张脸。
“嘿!”那小姐一把抓住李世默的手腕道,“本小姐就喜欢这样的,我可以不和你计较,但是我得让这小二哥陪我吃饭,不然我就把这店给砸了。”
李世默吓了一大跳,他还从来没见过这般直白的姑娘。他一边用眼神向着掌柜的求助,一边试图从那小姐的紧紧抓着他手腕的手下挣扎出来。没想到一抬头就看见钱掌柜示意他不要动,又亲自上前道:
“老孙老孙,你消停点。”又转而向那刁蛮小姐点头哈腰道,“这位小姐,在下来亲自给您赔不是了,这顿饭小店全免,您就在这儿好好吃。三儿,好好陪着人家小姐。”
掌柜的威压在上,他李世默挣扎不得,那刁蛮小姐万一要是因为他惹得她不高兴,一气之下把这店给砸了,这砸店的钱最后算到他头上,他只怕是走不了了。
他闭上眼,满身因为抗拒愤怒而微微颤抖。
“喂!”那刁蛮小姐吃饭的时候右手夹着菜往嘴里巴拉,左手把他的手腕按在桌子上,嘴里含着一堆食物还不忘问道,“我总不能喂喂地叫你吧,我听他们叫你三儿,你全名叫什么呀?”
“李三。”
李世默睁开眼,周身散发出冷漠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
“哦,你家里排行老三吧,他们都叫你三儿,不然我就叫你‘小三儿’好了。”刁蛮小姐冲着李世默俏皮一笑,“我姓霍,家里排行老二,叫我霍小妹就好啦。”
霍小妹说着还抚弄着李世默的手背,他的手背很光滑,她手上的茧摩挲得李世默背后一阵一阵的冷汗。
“诶,小三儿,你别紧张啊,手都是僵硬的。来来来张嘴,吃块肉消消气。”霍小妹夹着一块肉就往李世默嘴边送去。
李世默皱着眉头,满脸嫌弃地躲开霍小妹的殷勤。
“姑娘,请自重。”
“哟!你当你是谁啊,”霍小妹啪地一下把筷子一放,清脆地撞击声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你不就是个跑堂的吗?你们钱掌柜让你陪我你连个屁都不敢放,缺钱是吧,我让你今晚陪我你敢拒绝吗?”
李世默愤然起身。因为刚才的事情不少人都看到了,如今他突然起身又吸引了一大票人的目光,尤其是钱掌柜,他也怕那刁蛮小姐发起疯来真派人把他们店给砸了,一个劲儿地给李世默哀求着使眼色。
李世默咬着牙又坐了下来,僵硬地,一字一句道:“姑娘,在下既然答应钱掌柜说和您吃完这顿饭,就自然不会食言。至于其他的,您杀了我,我也不会做的。”
霍小妹讨了个没趣,闷闷地往嘴里扒了两口饭。
“切!不做就不做呗,搞得个贞洁烈女给谁看呢?”
这顿饭在李世默的冷漠和周围人,尤其是那个姓孙的大汉同情的目光下结束的。本来一开始霍小妹还在这间客栈订了房间打算住上一晚,因为白天发生的事情不是很愉快,霍小妹一气之下跑到其他客栈去住了。钱掌柜心疼钱,恨铁不成钢地对李世默道:“三儿啊,你就陪她怎么了呢?人家姑娘长得又不差,你一个跑堂的咋还有这么多臭毛病呢?你想万一把她陪高兴了,她大手一挥替你把债还了呢,你不就恢复自由身了?这笔损失记你头上了啊,你就洗碗洗到正月十五吧。”
李世默垂下头不置可否,乖乖抱着一盆又一盆的盘子碗筷去后厨洗碗。
第四章 绵州:英雄救…美
一天要洗的锅碗瓢盆很多,客栈里其他的洗碗工听说有个小工晚上要替他们洗碗,白天也都偷了不少懒,都留给晚上的李世默了。从夜幕降临到明月高悬,李世默还在后厨里洗洗涮涮,皂角泡过的水十分具有刺激性,洗得李世默手上又干涩又刺痛。
正月十五,正月十五就可以上路出发了,今天是腊月二十一,他心里已经开始了倒计时,还剩二十四天,还剩二十四天就能去益州,去查清巴蜀这一摊水有多浑浊。
他又想了想这一天奇奇怪怪的遭遇,他一边搓着盘子,一边无奈地叹了口气。
“吱呀——”
后厨的房门一下子开了,跌跌撞撞进来一个人影,李世默一惊,下意识高呼道:
“是谁?”
“小美人儿——你还在这洗碗啊,来来来,让老子好好疼疼你……”
李世默还没反应过来,一个酒气熏熏的人影就朝着他扑了过来。这个身体十分壮硕,一下子就把李世默压在灶台边,肥腻又汗津津的肉挤在李世默的胸口上,手上开始不安分地扯他的衣物。
是钱掌柜。
酒壮怂人胆,一向色眯眯的钱掌柜估计是被早上那刁蛮小姐光天化日之下戏弄李世默的场景刺激到了,又听那个最早替他换过衣服的小二和旁人吹牛说他身材好得不得了,加上他一脸禁欲冷漠的样子,早就撩拨得他心里痒痒的。
“来来来,你把老子伺候舒服了,老子就早点放你走……”
一张嘴喷了李世默满脸都是酒气,照着那张像玉一般温润的脸上啃去。
李世默差点被这个味儿熏晕,他极力屏住呼吸把头别过去,两只手先是用力推开身上的肉山,可那钱掌柜估计是喝了酒,逼得李世默在他和灶台之间动弹不得。李世默刚从病床上起来才一天,今天又在大堂后厨里折腾了一天,身体本就疲惫,饶是他用尽全力也没能推开。他不甘心又去按住那只咸猪手,又被钱掌柜一下子制住。
“走开!”
天可怜见!他李世默这辈子都没想过会遇到这种事情。
他膝盖朝着钱掌柜的重要部位用力顶去,钱掌柜身下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压在李世默身上的重量减轻了不少。李世默把身上这一堆肥肉一推,拔腿就向门外没命地逃。
然后就……
“砰”地一声被门槛绊倒了。
估计是因为人生中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李世默逃起命来实在是慌不择路。整个人直挺挺地扑倒在地上的时候感觉膝盖都要磕碎了,让他半天无从着力从地上爬起来。
“小美人你怎么摔倒了呢?”
钱掌柜作势就要扑过来。
李世默挣扎着翻过身,他突然想起来自己手上还有些残留的皂角,就在钱掌柜扑来的时候把两只手照着他眼睛戳去。
“啊——”
钱掌柜眼睛突如其来的刺痛让他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李世默以为他会就此罢手,没想到就算眼睛都被皂角水刺得睁不开了,他的手还不忘肆意作乱。
“小美人儿你真辣!”
“救——”李世默刚想大声呼救,突然想到万一惊动了客栈的里的一群伙计过来,看到他被人这般羞辱,他还活不活了。
他堂堂三皇子,陛下钦封的宣王,朝廷的剑南道黜陟使,居然被人逼到这地步。
“咚!”
就在李世默感到绝望之际,只听得闷闷的一声,就感觉制住自己的咸猪手停止了动作,钱掌柜正准备冲着他啃去嘴一僵,头就垂下来砸到了他的胸口上。
“三儿,你没事吧?”
李世默感觉有一只手把这堆肉山一推,身上的重量陡然减轻,一股重见天日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看着声音的来源,是一个一脸络腮胡子的大汉。
“怎么是你?”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今天白天和那刁蛮的霍小妹为一丁点小事差点打起来的大汉,钱掌柜称呼其为“老孙”。
“嗐!”老孙估计是为看到这一幕感到不太好意思,他尴尬地搔搔脑袋,眼睛看向一边,“我这不是……你上午的时候不是,因为我,白白陪那小妮子吃了顿饭嘛。我就,实在不好意思,想着今晚来找你喝酒道歉的。其他伙计说你还在后厨洗碗,我就过来了,没想到遇到这事儿……实在是不好意思啊,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
李世默捶了捶被摔肿了的膝盖,才在老孙的搀扶下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身上皱巴巴的衣物,又理了理头上的发髻。
“刚才多谢你了,钱掌柜这,没出人命吧?”
“不……不知道啊,我发现你……这情况之后立马就搬个石头照着他后脑勺砸了一下,那个,我下手没轻没重的……”
听到这话吓得李世默赶紧用手试了试钱掌柜的鼻息,还好还好,还有气。
“还好没事,我们把他搬回去吧,这家伙太重了,我一个人搬不动。”
“啊?小三儿你是不是有病啊?”老孙像看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一样从头到脚地把李世默打量了一遍,“他刚刚差点……你差点就清白不保了,管他干什么,把他扔在这里冻一晚上也好。”
“他刚刚喝过酒,数九寒天地冻一晚上很容易出人命的。更何况这家客栈救过我一命,我还欠着钱掌柜的账,再怎么说他也是我的掌柜的,于情于理大晚上的扔在院子里不好。”
老孙像听什么天书一般眨了眨眼,许久才挤出一句话来:
“没见过你这么老好人的,你怕不是个读书人吧,讲起歪理来一套一套的。”
话虽这么说,老孙也是个仗义人,帮着李世默把钱掌柜抬回了房间,李世默还想着钱掌柜酒醒了最好不要想起今晚发生的事情,把他眼睛上的皂角水擦拭干净,又把他被石头砸过的后脑勺上的一些灰尘清洗掉。
老孙全程在一旁抱胸看着李世默进进出出地瞎忙活,苦口婆心劝道:
“三儿,这世道,太善良的人容易被欺负,命不好的。”
李世默一边清理一边无奈地摇头,“我主要是不想惹事情。”
收拾之后两人就在这冬夜的院子中生了个火炉喝起酒来。
第四章 绵州:月下谈心
老孙平时一个人在同兴客栈里喝酒看起来闷闷的,酒一喝多了就是个话匣子。从两个人的交谈中,李世默大致得知了老孙全名叫孙望之,是这条街街口一个铁匠,平日里靠打铁为生,有些闲钱了便到这同兴客栈就一碟花生米,喝点小酒。
“好酒,又有知己,怎么能没有花生米?”孙望之大约是有点喝多了,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花生米,你等着啊三儿,我去后厨拿。”
李世默哭笑不得,“孙大哥,后厨那个是客栈里的,不能拿。”
孙望之却早已起身,听见李世默的话,他扒在后厨的门框边,满脸通红地指着李世默打趣道:“三儿,你就是太迂腐,不就是点花生米嘛,钱掌柜难道不该放放血吗?再说……我在这儿喝了那么多次酒,送我点花生米怎么了,怎么了啊?”
李世默笑着无奈地摇摇头。
孙望之端了碟花生米来,两个人继续聊。
“三儿,真的,我觉得你就是迂腐,你肯定是个读书人,读书人身上的迂腐气你真是学了个十成十。”
李世默心里始终非常警惕,他不敢喝醉,只能推说自己酒量不好,在孙望之的好说歹说下微微抿了两口,笑着答道:“确实读了点书,就像孙大哥说的,没学着什么好,只学了点迂腐气。”
“我在这条街上这么多年了,从来没见过你,你是外地的吗?之前是做什么的?”
李世默见他说了这么多自己的情况,自己什么都不说实在是不太好意思,便轻描淡写道:“我本来是游学士子,途经此地盘缠用完了,承蒙掌柜的搭救,所以才在这儿给他帮工。”
孙望之意味深长地看了李世默一眼,“他救你肯定是因为你长得好看。长得好看的人一般麻烦都比较多,你看看我今天早上遇到了麻烦事,你今天晚上遇到了麻烦事,肯定是因为我们俩都长得比较好看。”
李世默“噗嗤”一声笑出来,“那为我们俩都长得比较好看,举杯?”
“举杯!”
两人各自浮了一大白之后,孙望之用袖子擦擦嘴道:“话说你还完债之后打算去哪儿?继续游学吗?”
“嗯。”关于自己的事情李世默不想多说,只是应和着点点头。
“诶?可惜了可惜了,我老孙难得找到一个喝酒的知己,说走就走了。”孙望之喝多了之后面部表情就变得特别丰富,他撅着嘴巴一脸不满道,“要不你跟我去学打铁吧,包教包会,比读书有前途多了。”
李世默矜持地摇摇头,“不了,家里人不会允许的。”
“诶?你真不愿意跟我一块儿干呀,你读过书,肯定聪明,咱俩一块儿干,就算不干打铁的事情,估计也很有前途。”说到这儿,他讳莫如深地凑近李世默,低声道,“你听说了吗?咱们隔壁,就是汉州彭州那边,有一伙人在干什么大事情,动静不小,叫什么‘天师道’,信奉太上老君,替百姓谋出路,说不定正缺你我这样的人才。”
李世默心弦微微一绷,这个应该就是剑南节度使公孙枭上书说的什么暴民另立异教学说,兴风作浪之事了,正好他也从当地人口中问问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替百姓谋出路不应该是朝廷的事情吗?再不济也可以找益州成都府的人,天师道又是个什么东西?”
“嗐!怎么说你读书读迂了呢?朝廷天高皇帝远,哪管得了我们这些贫民老百姓的死活,益州?就更别说益州了,我听说,咱们剑南道的税负比其他地区高多了,那可都是益州成都府的人搞的鬼。”
“但是我从剑州那边过来,看剑州、绵州这边百姓生活尚且能够自给自足,白天正午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不必长安城差多少,并没有说要借什么天师道来求活路啊?”
“那是多亏了我们这几州的父母官还行,加上我们这几州大多有成都府其他人的多多关照,还算过得不错。”
“谁?”
“听说姓杜,成都府那边有几个将军分管几州,咱么这几州都是杜将军管着的,借助水运便利走走商道,织织蜀锦,也不随便折腾我们,日子都还过得不错。”
剑南节度使公孙枭麾下征南将军杜宇,之前听虞让提过一嘴,李世默还记得。
“既然过得不错,干嘛还想着隔壁汉州彭州的天师道,在这边好好过日子不行吗?”
“哎哟,三儿你可不知道,隔壁汉州彭州的情况越来越不好,天师道也越来越壮大,我不是想着早入教早点混个高一点的职位嘛。你想,万一要是咱们杜将军出了点意外,管不了咱们了呢?到时候天师道的人吞并绵州,咱们早点加入的说不定能管着咱们绵州呢?”
李世默沉默地撇撇嘴,孙望之这话虽糙,理却不糙。百姓过日子本就不易,只要能给个稍微安定点的环境便能顽强生活下去,谁愿意一天到晚提心吊胆地过着反朝廷的日子呢?可是现在巴蜀的情况越来越不好,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的各州百姓早已经不堪重负,日子过得还行的百姓则是惶惶不可终日,唯恐有一天失去了自己的靠山。朝廷鞭长莫及,自顾尚且不暇,更别说剑指各节度使视作禁脔的辖地了。
朝廷管不了地方节度使作威作福,节度使自己也不会管着自己,唯一苦的是百姓,就在这看不到头的日子里苦熬,还不如跟着天师道的人来得干脆。
酒入愁肠,李世默觉得这酒苦到心里了。
“哎!哎!三儿,我可是把你视作好朋友好知己了,今晚这话我可就只说给你一个人听了,你要是跟着我去那就跟着,不愿意也不能把哥儿们我出卖了,这事要是被查出来可是掉脑袋的死罪啊……”
李世默捏着粗陶大碗的碗沿,沉重地点点头。
许久,他突然想起了王朝贵特意叮嘱过要他在绵州多听多看的,他虽然和王朝贵不是一路人,但毕竟这次王朝贵没有难为他,多听听多看看也不是错。于是他出言问道:“孙大哥,你知道二十年前绵州山洪暴发后的事情吗?”
“你是说二十年前的事情啊,二十年前绵州山洪暴发,民不聊生,百姓过得苦,还好有那什么天师道,百姓才活得下去。”
“后来呢?”
“后来朝廷派了个遭天杀的人过来说要平叛,叛是没怎么平,无辜百姓倒是杀了不少。听说现任的在益州的那个最高的头头,当年也没少杀过无辜百姓,怎么当初就偏偏让他来管咱们巴蜀天府之地的呢?天府老子倒是没看出来,老百姓净活在了地狱。”
和他从虞让那里得到的消息差不多。可是之后呢?他还是没明白王朝贵的意思。
孙望之似乎并不打算把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两人又对着喝了一些酒,李世默还好只是微醺,孙望之倒是醉了个彻底,
“三儿,我今天开心,咱们继续喝!”
“不能喝了不能喝了,我扶你去休息吧……”
“去哪儿……哪儿休息啊?”
李世默想了想,现在送孙望之回家应该是不太现实了,只能先把他扛到自己住的柴房中凑活一晚。孙望之迷迷糊糊喝得烂醉,一睁眼,发现自己正被扶着往三儿房中去,笑嘻嘻地道:
“今儿个老子赚了,睡到了你这么个大美人。”
孙望之醉了之后身体的重量基本上都倚在李世默身上,李世默一边拖着孙望之,一边听到他这话吃了一惊,以为又来一个跟那色眯眯的掌柜的一个德性的人。好在孙望之也就是图个嘴上快活,动手动脚的事一件也没干,说完这话就彻底醉死过去,由着李世默把他扛到自己那间柴房用干草堆的榻上。
柴房很小,把孙望之扔到自己的榻上之后李世默就没地方睡了。他当然不会真和孙望之躺到一个榻上去。他洗了把脸,靠在窗边和衣眯眼,看着窗外一轮只有一半的明月,又陷入了沉思。
对于死里逃生的李世默而言,他的每一天都是赚来的,都是他替死去的关河凌风雪霁他们活的。可是,他也不知道未来的路会把他导向何方,又会遇到怎样与众不同或者荒诞不经的事呢?
第四章 绵州:重逢
腊月二十二。
钱掌柜昨晚大约是真的喝酒喝多了,第二天早上醒来什么也不记得。李世默看他待他神色如常,想着他应该是忘了,暗自松了口气,绝口不再提这说不出口的事。冬至于他们而言是个大节,在这新年将至人流日渐稀疏的客栈中,难得有一天如此热闹喧嚣。
“客官您里边请!”
“哎哟老胡,您今天稀客呀!”
“小二,来二两酒!”
“哟,小姐,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呀?”
“我们家小姐赶时间,不住店,做些青菜,上壶好茶即可。”
……
来往客人络绎不绝,诸如此类的对话更是时时在耳边响起。李世默还是秉持着低调第一的原则,一缕头发遮住一半的脸,埋头擦桌子倒茶水。
就在他埋头擦拭一张桌案的时候,一只手,一只很小但骨节分明的手,按上了他正在擦桌子的手腕。因为昨天被那刁蛮的霍小妹按着手腕吃了一顿饭,让他对这个动作及其反感,作势就要从那只小小的手下挣扎出来。没想打那只手越按越紧,捏得李世默的手腕生疼。
“世默……”
很轻,又拼命压抑着颤抖的声音。
李世默一惊,抬头看见按着他手腕的女子撩开了头上厚重的帷帽。他顺着掀开的白色帽帘看去,那是一张熟悉的脸——
熙宁长公主李若昭。
“姑……姑母,”李世默一声惊呼,又吓得赶紧把声音压低,“您怎么在这儿?”
李若昭不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张她朝思暮想的脸,嘴唇颤抖,一双眼睛似有润泽的光。手上还是死死地抓着李世默的手腕,生怕一松手,他就消失不见了。
她想他,自他失去消息后没日没夜地想他,如风向晚,似燕归巢,白天夜里,脑海中都只剩下这一个名字。
“世默啊世默……”
“小姐小姐,”远处风吟轻快的声音打断了两个人的沉默,她奔过来道,“掌柜的说……啊!宣……”
风吟看到自家小姐身边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先是一惊,又赶紧把嘴巴捂住。
她跑到李世默和李若昭身边,一脸惊喜地打量着站着的李世默,压低声音道:“太好了,宣王殿下您还活着,我们家小姐担心死……”
“咳咳……”李若昭一声咳嗽,在李世默起疑之前打断了风吟的话,她咽了咽喉间涌动的混合着甜腥的气息,微微张嘴,许久嗓子里才发出哑哑的声音道:“风吟,我和宣王殿下有话要说,你去处理一下。”
“得嘞!”风吟知道自家小姐看到宣王殿下还活着一定高兴坏了,跳着轻快的步子跑到掌柜的待的柜台那儿,把一锭白花花的银子拍在柜台上,“掌柜的,我们家小姐对你们那小二哥挺有兴趣的,开个包间,陪我们家小姐说会儿话吧。”
此言一出,钱掌柜,以及周围一众跑堂的店小二都愣住了,一脸不可思议地看了看风吟,又一脸不可思议地把目光投向李若昭按着李世默手腕的地方。
齐刷刷的沉默之后,之前那个和李世默关系最熟的店小二怯生生地出言道:
“这个您问我们没用,得问问三儿本人。他是个,嗯……贞洁烈女啥的,之前有个富商家的小姐要找他陪吃个饭,他那表情……差点没把桌子掀了。”
“三儿?”风吟的关注点显然在这个称呼上。
“风吟,不必了。”李若昭撩开帷帽冲着柜台边的风吟提高了声音,吸引着一众店小二向着那个方向望去,只望见轮椅上一个戴着帷帽端坐着的身形。
“我们住店。”
“哦,”风吟不知道这是什么阵势,又把刚刚拍在柜台上的一锭银子往掌柜的方向推了推,“住店,两间上房。”
“好嘞!”钱掌柜见钱眼开,看着那个头戴帷帽的小姐坐在轮椅上,估摸着是行动不便,便一脸殷勤道,“小的这就差人把这位小姐抬上去,再跟我们家三儿好好说说,让他陪您家小姐说个话解个闷。”
“掌柜的,不必了。”李若昭松开了按住李世默手腕的手,向着柜台的方向微微颔首致谢,“直接送我上去吧。”
黎叔在后院安置了马车之后也到了大堂中来,先上楼去把若昭的行李安置妥当。风吟便和店里的一个伙计开始抬若昭的轮椅。风吟雪澜作为若昭的贴身丫头,搬轮椅这事儿早已经做习惯了,力气也比一般的姑娘大得多。毕竟黎叔年纪大了,总不能让黎叔来搬。
“那个,我来搬吧。”李世默上前一步,推开了要给若昭搬轮椅的店小二。
大堂里的小二们再一次震惊,纷纷赶来围观。他们心里都在想一个问题:李小三儿,说好的贞洁烈女呢?说好的抵死不从呢?这到底是个什么姑娘让李小三儿说转性就转性了?
风吟在前,李世默在后,两人抬着轮椅向楼上走去。大约是第一次搬轮椅的缘故,李世默的呼吸有些重,隔着帽帘他沉重的喘息和她轻微的呼吸此起彼伏,若昭莫名就想到了来巴蜀之前,两人隔着纱帘说话,呼吸相闻。
她闭上眼,听着耳边真实的呼吸声,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慢慢流了下来。
世默……你还活着,真的太好了!
就在此时……
“小三儿!”
“你给我下来!昨天还说什么杀了你你也不会做的,今天怎么就对着另一个女人大献殷勤?”
来者正是霍小妹,她昨天一气之下跑到其他客栈去住,今天想着还是惦记李小三儿的模样,便过来看看。没想到一来就看见他主动去搬另一个女人的轮椅。
声音尖锐刺耳,说出的话更刺耳,帷帽下的李若昭皱了皱眉头,心头一阵烦躁。她强忍着心里的那股无名之火,偏了偏头,隔着帷帽,就像每一次他们隔着纱帘的对话一般,对李世默低声问:“谁?”
在后面搬着轮椅的李世默有点尴尬道:“昨天有个姑娘……嗯……惹了点麻烦。”
“风吟。”
帷帽里传来冷冷的声音。
“诶?小姐有什么吩咐?”
“转回去。”
风吟在前面搬着轮椅转到面朝霍小妹的方向,一般李若昭坐在轮椅比旁人要矮上许多,如今恰好站在几级台阶上,堪堪比霍小妹高出了半个头。
若昭左手撩起帷帽帘,右手照着霍小妹的脸一巴掌甩了过去。
“啪!”
整个大堂都安静下来。
霍小妹还没看清楚那轮椅上的人长什么样就被甩了一巴掌,她捂着脸眼泪扑簌簌就快要掉下来。不甘心抬头去看帷帽下的究竟是何方神圣,却在帷帽下看到一双冷漠的眼睛。
一双看死人一般的眼睛。
她的声音更加冰冷——
“我的人,你也敢动?”
第四章 绵州:酒意?情意?
待到众人都退去后,房间里只剩下了若昭和风吟两个人。
若昭再也忍不住,她捂住自己颤抖的嘴巴,眼泪却捂不住地落了下来,落得她满脸满手都是。
“太好了……风吟,他真的还活着,他还活着啊……”
自从收到虞让的消息,李若昭多少个晚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她不停地告诉自己,不会的,他不会有事的,他一定活得好好的。她马不停蹄地往巴蜀赶,她不敢让自己有丝毫放松,更不敢在其他属下面前露出丝毫的害怕与动摇,她甚至不敢想,万一他出了一点事怎么办?
万幸,万幸他还活着啊……
若昭用风吟递来的手绢擦拭干净眼泪,又喝了点水把哭腔和咳嗽都咽了下去。
“如今宣王还活着,说明我们的推断基本是没问题的,阿澜姐活着的几率也很大,一切都还有统筹的余地。”
“小姐,我不太明白,既然遇到宣王殿下这么难得,小姐有话和他说为什么刚才却拒绝了?”
“据我推测,宣王因为缺少盘缠,或者是欠这家客栈的账不得不在这儿帮工,昨天有人还想因此占他的便宜,这客栈上下皆以为他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要是像你这么处理,我是他的长辈,他自然不会拒绝,却坐实了旁人对他的看法。他毕竟是个男人,怎么能忍受旁人这么看待他?”
风吟内心默默腹诽,可是照您刚才这么对那不知死活的丫头,宣王殿下的小白脸形象算是彻底洗不掉了。
若昭好像突然想起来刚才扇了那刁蛮小姐一巴掌,有点尴尬地挠了挠头。
“对哦,刚刚我好像处理得是过激了一点……”
风吟自然不敢应和她家主子这么自嘲,只能默默转移话题道:“既然宣王缺少盘缠,要不要咱们帮帮他,或者是替他把这账给还了。毕竟我们此行的目的是益州,在绵州多逗留无益。”
“还是刚才那个道理,我们出手自然不太合适。虽说此行目的地在益州,绵州也绝非全无查头,我们先在这儿和宣王呆上几天。对了,可以把虞让从龙州叫过来了,有些事情他出面会更方便。”
是夜,李世默还是一个人在后厨里洗着成堆的碗筷盘子,突然听见了一串轻轻的敲门声。
他用清水净了净手,又找了块毛巾擦干才前去开门。一拉门,一个穿着夹袄斗篷的女子坐在轮椅上笑眯眯地看着他,脸色微红,似含羞带怯。
“姑母?您怎么来了?”
“本来就打算来找你的,听伙计说你在后厨洗碗,我就过来了。”若昭偏了偏头,笑得干净澄澈,“怎么?宣王殿下不欢迎我?”
“哪里,姑母说笑了。”李世默讪讪地又把手擦了擦,把轮椅从门外推进来,“只是后厨污秽,姑母怎能来这种地方?”
若昭靠在轮椅上,在李世默弯下腰把轮椅推过后厨门槛的时候向后偏着脑袋,刚好在他耳边道:“你不也在吗?”
感觉若昭在他耳边气如幽兰,气流软软地搔着他的耳朵,还带着几分桃花酒的暗香。李世默腾地一下脸就红了,赶紧站起来,站到堆着碗筷的木桶边,作势准备收拾已经洗干净的碗筷盘子。
她本来是想过来问问剑门关的事情,结果因为高兴,下午喝了点小酒,晚上来找世默的时候晕晕乎乎的,一向苍白又矜持的脸上难得出现了红晕。
“我是因为……得洗碗洗盘子。”李世默低头想要整理碗筷,一抬头却看见若昭坐在灶台边,刚好把脑袋枕着胳膊肘搁在灶台上,歪着头看着他。他话说到一半,便嗫嚅起来。
他突然就想起了五年前他第一次遇到若昭的时候,那年桃花飞舞,她趴在桃花枝上,微醺的小脸枕着胳膊肘,歪着头冲着他笑,云鬓半偏,肤白如雪。
“李小三儿?他们这么叫你?”
李世默赶紧收回了绮思,尴尬地搓着手,“隐姓埋名,就,胡诌了一个……”
“噗哈哈……”若昭抿着嘴巴笑了出来,她不知是真高兴还是有点醉了,往常从来不苟言笑的,也能被一个“李小三儿”逗笑。
“还没问姑母呢,姑母怎么会到这,巴蜀之地来?”
“啊?”若昭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喝了点酒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从来伶牙俐齿没有打过磕巴的熙宁长公主顿了一下,才硬着头皮道:
“就……游历一下江湖,出来逛逛。”
“哦……”李世默像想起什么一样,“还有八天便是新年,姑母不在宫中过年,到巴蜀来游历?”
“对哦……”若昭也想突然想起什么一样,生硬地转移着话题道,“对了,听店里的伙计说你在洗碗,皂角伤手,我带了点面脂,给你护手的。”
李世默接过若昭递来的一份散发着悠悠芬芳的小盒子,对着这个盒子揣摩了一下,才尴尬道:“那个,我没用过,不知道怎么用来着的……”
“笨!”若昭看见世默木木的样子就欢喜的不行,心里像止不住汩汩向外冒的蜜,一下子心里全是甜的,什么风云诡谲的局势,什么你死我活的斗争通通抛到了脑后,眼里只剩下这个站在昏黄灯火的男子,冲她温和地微微一笑。
“给我,我教你。”
李世默低头,看见若昭左手携了他的手过来,右手用无名指取了一点膏状的物体,细细地研磨在他手上散开。面脂柔和,她的指尖却小小的,凉凉的,游走在他的手背上,挠得他心里一阵一阵的痒。携着他的那只左手也是格外的凉,凉得他心里有点疼——是不是他出事的消息已经传到了长安城,所以姑母抱病来找他?
他神游天外,突然就想到了这个可能,随即自己又摇了摇头否认了,除了五年前两人初遇因为互不认识有些逾了长辈晚辈间的规矩,后来的交集无非是替姑母的好友何君璧传了个信。就凭着这一点的交集,她为什么会来巴蜀呢?游历江湖?他不傻,自然不会轻信这些说辞。
脑海中想着这些缥缈不定的联系,他手中的冰凉却是真实可感的——明明笑起来这么暖的姑娘,手却那么凉。想到这儿,李世默不知道怎么涌起一股难隐的心疼,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地攥紧了她的手,试图向她传递一点点的暖意。
可能是感觉到他攥紧了她的手,若昭整个人都僵硬了一下。从李世默的角度,只看见她的眼睫像蝴蝶的翅膀一般微微颤动。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暧昧的沉默。
好在若昭替他双手涂抹面脂的过程很快就结束了,她松开了他的手,他也松了一口气,不知道是轻松还是遗憾。
李世默突然觉得一阵无所适从,既然他的姑母都纡尊降贵给他抹面脂了,他是不是也应该做点什么感谢她?他因为尴尬而四处转动的眼睛瞄到了灶台上一只暖橙色的橘子,出言打破了这许久的沉默:
“姑母,那个……你吃橘子吗?”
“啊?”若昭像突然被他从梦中惊醒一般,愣了一下之后又嗫嚅道,“吃,吃啊。”
李世默顺手从灶台上取了那个橘子剥开,暧昧的气息终于被清爽的橘香打破,他倚在灶台边,修长的手指拈出一瓣晶莹剔透的橘子,递到了若昭嘴边。
若昭低头,衔住了那一瓣橘子。橘瓣还带着李世默手上残留面脂白芷和丁香的芬芳,舌尖炸开的冰凉与刺激让她忍不住眯上了眼。
“好甜。”
“甜吗?”李世默抿嘴笑道,“那我也试试。”
随即直冲到头顶的酸让他整个人都清醒起来。
“好酸,姑母,你是真的觉得……甜吗?”
若昭头枕在胳膊肘上,仰起头向他娇憨地笑笑,“真的甜啊……”
和之前冷若冰霜的样子完全不同,若昭抬起头冲他笑的时候眉眼弯弯的,看得他的心里涌起一阵异样的情愫。
“那就都给你吧。”
“嗯……”
若昭软糯地应了一声,乖巧地低头,顺势再一次衔住了他递来的橘瓣……
“吱呀——”
门又开了,一个人影跳进来,又匆匆忙忙跳出去。
“哎呀三儿啊,你们继续你们继续,我什么都没看见。”
正处在一片和谐中的李世默和李若昭突然被打断,两人俱是一惊,随即意识到他们刚刚是在干什么啊……
李世默赶紧站直起身,李若昭喝醉了的心神也突然清明,从伏着的灶台上爬起来。
“没什么事,你进来吧。”
李世默的声音还是如常一般玉碎般清冷。
门外探进来一个小脑袋,果然还是那个和李世默最熟稔的店小二。
“这个我……就是半夜饿了过来下碗面吃,打扰了打扰了。”
那小二哥蹑手蹑脚地溜了进来,走到灶台边的时候出于好奇特意打量了一下轮椅上李若昭。就着昏黄的灯光,他心里评头论足道:虽不是什么倾国倾城,长得还算清秀,就是坐在轮椅上能行人道么?
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李世默的肩膀,“三儿,看不出来啊,原来你喜欢这样子的。”
“你误会了,少多嘴,下你的面去。”
李世默急忙澄清道。但是话刚刚说出口自己就后悔了,如果说店小二的说法是误会了的话,那他们俩刚刚又算是怎么回事?他这么说是不是很不负责任?等等,负责任是哪门子说法,他们俩之间怎么可能存在这种什么“负责任”的关系?那可是他的姑母啊,那是他的长辈啊……
李世默脑子一团浆糊,估计喝醉了的是他自己吧,他不敢低头去看若昭的表情,不知道在姑母眼中,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混蛋。
小二哥完全没有意识到此刻的尴尬,他又蹦蹦跳跳地到若昭身边,嬉皮笑脸道:“这位小姐可算是有福了,毕竟三儿受伤的时候是我给他换的衣服,身体还是相当有本钱的……”
“你给我一边儿去!”
李世默恼羞成怒,怎么能让自己的姑母听到这种腌臜话。
“小二哥,”坐在轮椅上一直沉默的若昭突然开口,和之前软软糯糯的语气不同,她的声线清冷,浑身上下都透露着操纵人生死的死神般的气息。
“你救了他我自感激不尽,可你要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到处乱说的话,我会让你后悔长了舌头。”
小二哥何曾见过气场如此凛冽的女子,控制不住生理反应地抖了一下,
“小的知道了小的知道了。”
她的酒醒了。
这是李世默的第一反应。
随即他又意识到若昭是喝过酒来的,所以她只是喝醉了才对他这般的么?也许只是因为青年守寡深闺寂寞,平日里不得不端着长公主的架子,只有喝了酒之后,才能让她暂时卸下矜持疏离的面具,露出只有在亲密爱人之间才会有的小女儿的情态?
想到这儿,李世默的心情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些闷闷的。
等等,他刚刚,是不是像五年前一样,干了什么对不起薛瑶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