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腹心：请奏宴乐
一如既往地，李世默傍晚才到仙居殿中，陪薛莹吃个晚膳，没什么别的要紧事，就在仙居殿留宿。
收拾完一天的疲惫，忍冬早已经整理好床铺，把主殿的清静留给两位主子，带着小丫头们合上门，就在门口守着。
薛莹洗漱之后换了一身浅橘色的寝裙，单衣之下瘦胳膊瘦腿的，愈发衬得肚子浑圆。
李世默靠在窗边的软塌在翻闲书，见薛莹已经收拾妥当，随口问了句。
“听说你今儿亲自去了一趟太医院？”
正准备奉茶的薛莹先是一僵，又很快从容地把茶放在李世默案头，拎着裙摆，坐在李世默身边，小心翼翼地斜倚在他身边。月光透过轻纱似的窗，落在相依相偎的两个人身上。
多伉俪情深的一幅画。
李世默看着挽着自己胳膊半倚在身边的薛莹，半边身子没动。
“天天关在仙居殿闷得很，想出去走走，加上昨天的药送的晚了些，今儿想早点喝，忍冬要去催，臣妾和她一块儿去了太医院。”
说得通。李世默也就是见到不寻常的事，随口问一句，没别的事只当轻轻翻篇。
“太医院没怠慢你吧？”
“回殿下的话，他们很照顾臣妾。”
薛莹忙起身准备福一福，却被李世默一把拉了起来。
“你身子还不便，暂时不必行礼。过几天，我可能会跟着卫茂良北上太原一趟。”
“可是因为行唐之战的事？”
第一次听薛莹过问政事，李世默拈着一张书页的手停在正中央，烛火一跃一跃映着透光的书纸。
薛莹见那头迟迟没声，再一次试图站起来低头福身。
“臣妾失言，臣妾不该问前朝事的。”
还是不要吓着她了，李世默再一次把薛莹拉了起来。
一页书拈在手上，思忖片刻，还是翻了过去。
“无妨，一些基本的事你还是要知道的。确实是因为行唐之战，有些事，不得不跟着卫茂良北上太原去处理。”
“那……大概什么时候呢？”
李世默还没定，他在等卫茂良关于东都奸细的回话，但卫茂良去了一趟卫府，回来却迟迟没有消息。
但是，薛莹今日的话确实比平常多了太多，实在是有些反常。
李世默一沉默，薛莹就要诚惶诚恐。
“臣妾没别的意思，只是……七月初七是殿下的生辰，算是，殿下与臣妾一块儿过的第一个生辰，日子重要，臣妾想着总要准备些什么。只是不知道，殿下即将前往太原，是在生辰之前，还是生辰之后，这样臣妾也好提前准备着。”
一番话来来回回说了一遍，看出来她确实紧张了。
李世默不太想过这个生辰。他的生辰，除却三年前李若昭尚在宣王府时，两人曾夜观星河，抚琴对诗，此后的每一次，都称不上快乐。
去年七月初七，李世训给他送来了小语的死讯，一头从头皮上生生剥离的秀发，讽刺那是他的生辰贺礼。
可薛莹一紧张，李世默便要打起十二分的心力，百般琢磨措辞。
“洛阳毕竟物资有限，一切从简，就不必铺张浪费了。算日子，七月初七你身子正笨重，很多事情不方便出面处理，何苦为此事继续劳心劳力？”
“殿下的生辰，也是个君臣同乐的机会。臣下为君上尽忠，君上也该给臣下一个机会同乐，这样才能上下和谐相安，一团和气。”
一团和气不是这么用的。
但薛莹的意思李世默明白。如今的东都，今年便历经了两场战乱，加上萧岚在洛阳县大搞分地，整治了王珏之流的一批贵族，君臣关系确实称不上和乐。
如果能以这个机会缓和东都官场的气氛，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难为她想得这么多。
同一页的书已经停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李世默在那头细细权衡，窗外夏夜的蝉鸣似乎也一齐静了下来
“是臣妾说错了什么吗？”
“没有，你这么说有道理。只是去太原的时间未定，说不准是在七月初七之前还是之后。你要是有心，在身体允许的情况下，就先准备着吧。”
“如果要君臣同乐的话，乐舞和宴会是不得少的。此前，殿下下令整顿东都皇宫二城的各项机构，捡要紧的太医院之流先重组。而诸如教坊司之类不要紧的，便搁置了。如今的教坊司，一般的宴会歌舞还能办。但是殿下的生辰，教坊司那几人，是断断不够的。”
“你想扩充教坊司？”
薛莹抱紧了李世默的胳膊，摇摇头。
“如殿下所说，洛阳物资紧张，东都上下都勒紧了裤腰带过苦日子。殿下乃当朝表率，臣妾怎敢拖殿下后腿。但殿下的生辰宴关系着皇家的体面，臣妾又是万万不敢怠慢的。所以，臣妾想斗胆一请，请宫外的乐师进宫献乐。既然是进宫献乐，本是个脸上有光的事儿，想必那些乐师也不会要多少赏钱，这笔钱便省了不少。”
所以，薛莹今儿给他兜兜转转一大圈，是想请人进宫献乐？
李世默知道自己不该以揣摩政敌的心思来揣摩薛莹，但这么多年以来他已经习惯了多想——他不免会想是不是有人往仙居殿塞了银子，为的是在他面前露个脸。
那宫外的人又是怎么联系上薛莹的呢？
今日的太医院？
“你可是有想请的人？”
薛莹见她说一句，李世默便要沉默思索三分，唯恐他多心，又忙摇摇头。
“臣妾初到洛阳，从来没去过宫外，也不知道宫外到底谁家的乐师能登得上大雅之堂。臣妾想着，请宫外各家酒楼，择最好的乐师和舞女，进宫献上一曲，最后挑两支好的进来给殿下一观。而且，就算以后扩充教坊司，也算提前知道哪些人有真本事。”
所以，薛莹第一个请进宫献乐的，是长欢楼。
李世默当然不会陪着薛莹一家一家地听。事情是薛莹提议的，具体落实也是薛莹去办。六月初五，长欢楼的人就带着乐师舞女进了紫微宫仙居殿。
第五章 腹心：平沙落雁
薛莹也是第一次见长欢楼的人。
为首的鸨母长得颇为干练亲善，和薛莹看话本子想象的圆脸肥头，一股子香粉糊在脸上，嘴角边还点着一颗硕大的肉痣完全不同。来者倒是穿戴素净清雅，笑眯眯的眉眼很是叫人如沐春风。
办事也练达，有着一股悠游裕如的巧劲儿，引着一帮姑娘们来给薛莹行礼。
见礼之后，薛莹便安静地端坐在上方，忍冬拿了一个厚实的软垫给薛莹靠着。
“本宫请诸位来的目的，想必大家已经听说了。既然是准备在宣王殿下的生辰宴献乐，弹你们最拿手的曲子即可。”
“回娘娘的话，咱们这些姑娘弹什么都拿手，就看娘娘想听什么。”
薛莹不懂音律，昨夜临时翻了两本琴谱。好歹知道曲名，到时候聊起来随便甩几个名字，也不至于露怯。
“那便看着本宫奏一曲便是。”
那鸨母颇为从容得体，上前一步拜了拜。
“娘娘与宣王殿下琴瑟和鸣，不如先给娘娘献上一曲《凤求凰》，‘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极好的寓意，娘娘意下如何？”
《凤求凰》是汉代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之曲，是凤“求”凰，热烈而奔放的求娶之意放在薛莹与李世默之间并不合适。
更何况，真要是在李世默面前弹一首《凤求凰》，只怕李世默会觉着她自作多情，又拂了他的面子。
“与其弹《凤求凰》，不如弹《秋夜长》。殿下生辰在秋日，秋夜宴饮，合宜最重要。”
“《秋夜长》一曲，深闺妇人的愁思太重了些，娘娘与宣王殿下闺中情趣倒是可以赏玩一二，放在宴饮上实在不太合适。‘征夫万里戍他乡，鹤关音信断’，这曲子出来，只怕殿下会不高兴。”
这鸨母话说得巧，虽是反驳，也不丢了薛莹的面子，聊起来确实舒服。薛莹笑盈盈地应和道：
“本宫只当是试一试，那便挑一个稳妥不出错的，如何？”
“既然要不出错，奴才便给娘娘挑一个《平沙落雁》。以雁群喻远大之志，兼之以秋日风静沙平，云程万里的辽阔疏朗之景，适合殿下这样胸怀鸿鹄之志的人。”
《平沙落雁》这首薛莹也有所耳闻，很是合宜，她点点头。
曲目已定，接下来就是试奏。那头姑娘们还在调音试曲，鸨母坐在一旁给薛莹一个一个介绍她们家的乐师。
“咱们这儿最好的乐师，是这位弹琵琶的絮儿姑娘。所以咱家的乐曲，以琵琶为核心。”
既然是聊天，薛莹也笑得分外放松。她靠在软垫上，一头珠翠摇得哗啦啦似夏日的枇杷叶。
“本宫听说，琴乃八音之首。举凡乐曲，大多以琴音为核心，以琵琶为主倒是少见。”
薛莹她转头嘱咐忍冬。
“倒是可以留心一些，本宫也会与殿下推荐一二。”
“娘娘有心，宣王殿下一定都看在眼里。”
“只是不知殿下能不能听到这样好的乐音。”
薛莹一双杏眼娇俏生姿，美目流转衬上一股子娇娇软软的委屈。
“殿下七月初七，据说可能要出远门。虽说叫本宫先把宴乐备上，听不听得到又是另外一回事。如果要是弹得好，七月初七那晚殿下要是不在洛阳，本宫便把你们请进宫，专弹给本宫一个人听。”
说到宣王殿下的行踪，那属于机密要务，鸨母闭紧了嘴，不敢说话。
好在那头乐师们都准备得差不多了，由絮儿为首，代为向薛莹行礼。只见她莲步慢移，款款挪到薛莹面前。
“奴婢絮儿，见过王妃娘娘。”
不知道那鸨母此前是不是与她说过进宫要小心谨慎，名叫絮儿的琵琶女只是低着头。
“抬起头来。”
絮儿抬头迎上薛莹的目光，是个圆脸甜美的姑娘，只是风尘气太重，满眼的脂粉香竟生生堆出了几分凄凉感。
薛莹指尖细细研磨手边的茶杯盖，一副母仪天下的宽和贤良。
“好标致的美人儿，想必殿下看了一定心生喜欢。”
乐师入宫，本身就是件颇为敏感的事。不知道多少乐师怀着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心态，就算真有这种想法，如何花枝招展的也该放在宣王生辰宴当天。至少现在，总不能被王妃看穿。
结果薛莹倒是不避讳，东拉西扯一句倒是大大咧咧说出来了。
絮儿忙跪了下去。
“奴婢不敢。”
薛莹轻轻一磕桌子，清脆的声响震得在场所有人一惊。
“看你琵琶弹得如何，要是弹得好，本宫就留你在宫里了。”
当天下午，薛莹长留长欢楼琵琶女久居宫中之事，就在偌大的宫城中传开了。
听者只道薛莹贤良，巴巴地给宣王殿下选人。
还有些爱嚼舌根子的，便传言说薛莹自从有孕之后不能侍寝，肯定是不得君心，这才在欢场上挑了个。
更有甚者一众想把自家女儿塞进宣王后宫的，追悔莫及痛心疾首，只恨自己当初怎么没找上这位大度贤良的王妃娘娘。
消息传到流杯殿，李若昭本来还在安心等着卫茂良的回话，一口苦药还没喝下去，不知道是惊着了还苦着了，差点吐出来。
“谁？”
雪澜又答了一句，“絮儿。”
几个月前卓圭擅闯长欢楼，敲山震虎敲的那个山，便是絮儿。
据卓圭的推测，当卓圭故意向絮儿说他们在怀疑祁法新之后，便有了后来洛阳变乱，东都折冲府的叛军联合魏博节的何君璧，劫狱救祁法新祁羽之事。
消息就是絮儿传的，絮儿是百分百河朔三镇的人，而且极有可能是何家的人。就只是不知道是何尚的耳目，还是何君璧的钉子。
这样一个人，居然被薛莹留在仙居殿了。
薛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又是怎么盯上絮儿的呢？
越来越有意思了。
李若昭捏着鼻子把药喝了下去，向雪澜嘱咐道：
“传个话给殿下吧。外面流言蜚语挺多的，叫他放宽心不必理会，平日去仙居殿一切如常。薛莹想做什么便由着她去做，咱们便垂衣拱手地看着，看看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