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有缘无分
郭照彬走的时候颇有些灰头土脸的意思。
薛闲亭环胸看着他带人离开司隶院门口,笑的十分放肆,完全就是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毕竟还有当差的巡察和校尉们在,他太放肆总是授人以柄,平白让人说闲话,是以赵盈就在他胳膊上拍了一巴掌:“笑够了没?”
他撇嘴,大概是觉得她小题大做,根本就无所谓的,但还是收敛起来,把脸上的笑尽敛了:“郭照彬这些年,耀武扬威,好不威风得意,看他这样吃瘪,明明一肚子的火气还不敢还嘴的样子,笑是笑不够的。”
“他跟我威风什么?又得意什么?”赵盈眸色冷了些,“按你说的,我到父皇面前告他今日所为是给我泼脏水,有你在司隶院给我作证,他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她一面说,一面转身进门,薛闲亭便快步跟了进去,就又听见赵盈缓缓道:“前两天严崇之跑到我这儿,说了那些话,说明在父皇心里,还是有意扶持提拔澈儿的。
他们在朝为官十几年,甚至是几十年的人,于朝堂事上揣摩圣心,比咱们在行。”
薛闲亭细品了品这话:“你说的也是,一辈子削尖了脑袋要往上爬,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所以啊,严崇之没表态,但父皇跟他开了这个口,他也跑到我这儿莫名其妙试了一回口风,我私心里想着,是早晚的事儿罢了。”
她背着手,一递一步踩在青灰石砖铺就的甬道上,极缓慢而优雅:“我近来窜得快,沈殿臣和姜承德打压了我这么多回,也无济于事,那些人心里清楚,是父皇和皇叔在护着我。
他们也就趁着我根基未深,紧着给我制造点儿麻烦,不然眼看我稳扎稳打在朝中立下,不是更动不了我分毫?
如今你回京了,云嘉表哥他……
司隶院大事小情,我从不去问他,他也不主动找我提起。
他那个人,从小到大什么样……”
话至此处,薛闲亭黑了脸,显然想起那时在燕王府外遇到宋云嘉时,他是什么态度。
赵盈见他脸色不好,失笑叹气:“私下里咱们都知道,他对我入朝一事仍是不满的。
可明里,站在太极殿上,他总归是肯向着我说话了的。
有广宁侯府和宋家做我的靠山,沈明仁又在云逸楼说出那番坦露心迹的话,明年舅舅又要升吏部尚书。
这种种算下来,人家可不是更要见缝插针的给我找麻烦吗?
或是败坏我的名声,或是让父皇以为我办事不利,诸如此类,少不了的。”
“你看的挺透彻的啊。”薛闲亭脚下微顿住,“那这几个老百姓,你打算怎么办?”
“刚才他们说的,你也都听见了。”赵盈往前走了三两步,察觉身后没了人,才驻足回身,咦了一声倒没问别的,“你在甘肃查胡为先的时候,知道这些吗?”
西北的这个事紧要,况且又是薛闲亭远离京城,亲手操办的第一件大事。
当日他为了赵盈一句话,自请往西北去,回了家挨了一顿骂。
可是父亲骂完了他,又耳提命面,要他慎之再慎,务必要将这个差事办好,绝不能丢了广宁侯府几代人的脸面。
是以在甘肃那会儿,他真是一刻也不敢松懈,虽不至于昼夜不休,但一天十二个时辰里,也有六七个时辰都在忙着调查案子。
细枝末节,至于今日,仍然记忆深刻。
他起先点头,还没等赵盈问他,跟着又摇头。
赵盈拢眉:“干什么呢?”
“我查胡为先,具折进京,奏章详陈,这件事是在奏折中写的极清楚的——甘肃受灾最严重的,胡为先身为一省巡抚,却从别省借不来粮,甚至在朝廷下旨开仓赈粮后,仍不肯开粮仓,反而奏本说无粮可赈,请求朝廷从临近的省调粮到甘肃。”
他说起这些,仍有愤怒的情绪在,声不自觉的就沉闷了好多:“到处老百姓聚众围在府衙外不肯走,甚至围了他的巡抚府,胡为先非但不尽力安抚民心,反倒下令抓人,确实是按刁民闹事的罪名,把带头的关进了府衙大牢。
不过这都是我们调查的时候,从老百姓口中得知的了。
刚到甘肃那会儿,你书信中也没说这些,我跟晋王殿下起先都以为胡为先真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
是后来你信中提起,说究竟是什么样的山匪,便是亡命之徒,也没有豁出去要跟朝廷作对到这个地步的,叫我留心甘肃一省的一众官员,我和晋王殿下商议之后,在民间走访,才知道了这些。
那时候被抓进去的人都已经放了,而且也没有人具体能说清楚,到底是什么人带头闹的事,又是什么时候放的人。”
“所以你们只想着有坊间百姓口口相传,此事是胡为先推赖不掉的罪证,就也没有想费心思去知道到底是什么人被抓进的大牢。”
赵盈把他的话接过来,白了他一眼:“确有其事,但人是不是这么些人,你不知道,是吧?”
薛闲亭显然有些尴尬:“我毕竟是第一次出去办差,有些事上想的不够细致周到,实在是也没料到会有今天这样的事情发生……
胡为先案闹的这么大,朝廷里还有人敢拿这案子做文章,也是挺不要命的吧?”
赵盈心下冷笑。
偏偏有些人就是为了权势可以不要命。
再说了,这条路上尔虞我诈,原本就是你死我活的斗争,谁惜命,谁最后才只有死路一条。
不过薛闲亭说的也有理。
赵盈叹了口气:“是没人能想到,还有人在京城做这样的文章,只是现在派人到甘肃去已然来不及了。我让人去通知了杜知邑,安排些三教九流的人去打听些消息,试探试探口风。”
薛闲亭大抵是不太赞同了,面色微沉:“人家有心闹事给你找麻烦,怎么会随随便便叫人探去口风?”
“那都是些油子,整日混迹在市井坊间的,最会看人眼色,打听消息,不然杜知邑养着他们做什么?”赵盈又翻了翻眼皮,“要是连他们都探不出东西,这些所谓的老百姓,才是真的有问题。”
他猛然明白过来:“你不是大包大揽把这些人的安危和司隶院绑在一块儿,是名正言顺的派人监视他们啊?”
“不过他们要真是来要说法讨公道的灾民,他们在京城的一切花销由户部来出,我觉得无可厚非,甚至来日他们离开京城时,我还能每人送他们一笔银子。”
赵盈抬眼看他:“凡事总要多想想,想想好的,想想坏的。
我没去过西北,更从没有去赈过灾,可是天灾人祸,最苦的永远都是老百姓。
像我们这样的人,就算遇上大灾年,难道还会缺衣短食?
他们却不行。”
她没过过苦日子,从来都没有。
有时候想想,她其实也是幸福的。
心中依赖的,敬爱了十几年的父亲其实不是她的生身之父,甚至连她的母亲都是被强抢入宫的。
维护的,疼爱了十几年的亲弟弟,因为她的身世一心想要她死。
她虽然是死在赵澈和沈明仁一碗牵机药下,死状凄惨,死前更是痛苦不堪,但这些不堪的真相,令人窒息的那张网,在席卷而来的那一刻,已经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刻。
如果不是老天格外开恩,让她的人生重头来过,当年她死后,这一切也都随着她的去世而烟消云散。
都说人生苦短,可真要算起来,前世她最苦最难的日子,也不过是扶持赵澈上位的那两三年时间而已。
可即便是那时候,她也衣食无忧,是天子最疼爱的大公主。
所以人家总觉得她赵盈命好。
她要是个局外人,她也觉得这个人命真好啊。
生下来就是天之骄女,渐次长成又得了一个好夫婿,亲弟弟御极做了皇帝,敬她重她,让她做摄政长公主,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谁的命还能好过她?
她走了神,薛闲亭拿手在她眼前晃了好几晃,她才猛然回神。
薛闲亭拧着眉不错眼的打量她:“你在想什么?”
她眼中满是嘲弄,但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怪异。
不像是为西北事,也不像是为了胡为先案,更不像是为了那几个“老百姓”可能是被人安排,来历不明的。
她是在想着另一件事,他不知道的事。
赵盈当然是摇头说没有:“要是有机会,真想出去走走看看,而不是一辈子困在京城,从前是上阳宫,现在是燕王府,将来就是我的公主府。”
“真见过了,你就后悔了。”
她眉心微动:“看来你西北一行,感触颇多啊。”
除去胡为先案相关的事情,赈灾事宜的具体安排,此次往西北一趟,别的事情薛闲亭一个字也没跟她提过。
而且到了今天赵盈才知道,薛闲亭在细枝末节的很多事上,也是掩掉,没有告诉她的。
这不算是隐瞒。
只是在他心里,她不该知道这些。
他希望她无忧无虑,做个快乐的姑娘,生活中满是光明美好,永远活在阳光下。
那些污秽的,阴暗的,他不希望她沾染上。
哪怕如今她身在朝堂,已经避无可避,他也希望她尽可能少的沾染。
赵盈往前迈了小半步:“你知道什么叫与民同乐吧?”
薛闲亭让她问懵了:“你要说什么?”
“可我却觉得,与民同苦,才是对的。”
她看见薛闲亭嘴角动了下的,没让他开口:“同甘共苦,这句话不是这么说的吗?史书典籍上也好,就连父皇平日张口闭口的,也是与民同乐,我实在是很难理解。
天子总说天下百姓都是他的子民,可他的子民处在水深火热里的时候,天子又在哪里呢?”
她抬了手,指尖指的方向,正是宫城方向:“那座宫城,威严气派,富丽堂皇,天子在那里。”
薛闲亭瞳仁一震,就差要上手去捂她的嘴,赶忙四下扫了一圈,见没人才松了口气:“你疯了?我看你是上朝久了人上傻了,这话大不敬!”
“别人说是大不敬,我说是对父皇的建议,况且我又没跟别人说。”
赵盈还在笑,唇角上扬,不以为意:“你只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呢?”
道理固然有,她的意思他也懂。
所以她的所作所为……
“你觉得皇上做不到与民同苦,久坐高台,再也不能感受百姓的痛苦,赵澈将来也做不到,对吗?”
赵盈不假思索就说是,那声音铿锵有力,坚定地叫人心都要跟着颤上一颤:“他们谁都做不到。”
“那你呢?你觉得自己做得到,所以觉得自己会比他们都要好,锦绣山河,大齐盛世,只有你能开创?”
赵盈眯了眼:“你觉得我不行?”
他们没有开诚布公谈过这件事。
而她也始终近乎偏执的认为,薛闲亭会无条件支持她,就像舅舅和表哥。
可他语气淡然,她呼吸微滞:“还是你觉得我不配?”
“我觉得你行,我也觉得你配。”
薛闲亭温热的手掌,落在她头顶:“只是太难,也太苦了。”
他心爱的姑娘,想做的事,惊世骇俗,这一路上,她必须要披荆斩棘。
成王败寇。
可即便她成了,那是无人之巅啊。
他自幼时就想带在身边,用一生去呵护的女孩儿,如果有朝一日,真的让她坐到了那个位置上……
她要的不是儿女情长。
赵盈要的,是海晏河清,盛世天下。
她的心不知是何时变得这样大的。
薛闲亭内心深处升起浓浓的无力感。
他不能阻止她,也阻止不了她。
那样艰险的路,他更舍不得她孤身去闯,无论怎么样,他都想陪着她,守着她。
可他就不得不眼睁睁看着他的小姑娘心肠硬似铁,也彻底断绝了他们之间的任何可能。
赵盈似乎是从薛闲亭的眼中看明白了什么,她迟疑了很久,才抬了抬手臂,握上他的手。
反握只一瞬,她松开,往他肩膀上轻拍:“有你们陪着我,再难再苦,我自己选的,我都不怕。”
你们。
薛闲亭眼底的光,灭了。
他和赵盈,大抵是上天注定的有缘无分。
第一百一十七章 挖坑
周衍写折子是一把好手,条理清晰,陈述明白。
甘肃那几个老百姓一路跟着薛闲亭他们的行驾来京城这件事,正经还挺让人感慨的。
就连姜承德那样脏心烂肺没人性的人,都恨不得挤出两滴眼泪来。
昭宁帝大手一挥,让周衍到户部去提银子,几个老百姓在客栈下榻所用的花销,户部全部负责起来。
本来事情到这里也没什么好在朝堂上议的后续,无非是尽早审理了胡为先案,好给甘肃百姓一个交代。
可是兵部侍郎云郎之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非要跳出来掺和一脚。
昭宁帝紧皱的眉头都还没舒展开,云郎之叫着皇上就往外站:“臣觉得单是把客栈的银子付了,似乎有些不太妥。”
昭宁帝的声音是阴沉的,就像是他此刻的脸色:“那你觉得怎么算妥当?”
“胡为先身为一省的巡抚,犯下这样的案子,臣以为本就有吏部考绩之过,更有御史言官监督不力之责,是以百姓受苦,酿成大祸,若没有这些,便也不会有灾民追到京城来围堵司隶院府衙的事。”
云郎之言辞凿凿,端的是一本正经,说的是义正辞严:“朝廷的过失,当然该朝廷尽力安抚,京城物价贵,按周大人折上所说,入京的百姓共九人,臣觉得每三人一日一两银子,一直到胡为先案结案前,这笔银子也由户部承担,如此方可安抚民心。”
但其实他一番话已经惹恼了吏部和御史台的人,现在又让户部再多出一笔钱,就把户部一起给得罪了。
三人一日一两,算下来一天也就出个三两银子,这点钱户部不至于拨不出来,可凭什么要给,这是个问题。
赵盈眉心微动。
云郎之这个人是出了名的有勇无谋。
兵部尚书其实很有心提拔他的,将来也希望他能顶了自己的缺,但他实在是……这怎么统领整个兵部行事呢?
此时提起吏部和御史台的过失与疏漏,他并非有意攀扯谁,那是他心里的确就这么想的。
这种话,当初胡为先案发,他就在太极殿上说过,被一群人给噎回去,反而把他自己气得不轻。
赵盈到现在都记得,原本令人震怒的案子,当日却弄得可笑至极。
朝臣不像朝臣,天子不似天子的。
他今天目的不在于追究胡为先案何人有过,谁人有失,还要提起这些,真是没事给自己惹麻烦。
但他总归没有坏心思。
于是赵盈微不可闻叹了一声:“云侍郎说的,儿臣也想过。”
一旁户部侍郎冷笑:“公主殿下金尊玉贵,实是不知我们这些人的难处……”
“郑大人怎么不听人把话说完呢?”赵盈连看都没看他,冷声打断他的话。
郑明楷抬眼,对上昭宁帝一双不满的眸,喉头发紧,老老实实的收了声。
“儿臣那时候想,这些百姓受了苦,来了京城,每日的开销由户部拨给,就当是他们初来乍到,散散心,把那些苦楚也稍稍忘却。”
赵盈深吸口气,因没人敢打断她说话,她缓了那股劲儿,默了须臾,才又把话捡起来:“但是后来儿臣又想,若是一次如此,难道将来再有什么天灾人祸,人人都如此吗?
这些百姓来日回了甘肃,难保不四处说去。
固然这是父皇仁善,朝廷顾念百姓,可就怕以后人人效仿,什么真的假的,都往京城凑,便说自己是苦主,有天大的冤屈,那朝廷的律法也成了摆设。
况且两笔赈灾款,连胡为先的家产也是就地抄没,散给了甘肃一省的百姓。
他们每一户人家并没有少得银子,眼下其实没有道理要朝廷来养着他们的。
下榻客栈的银子,的确是儿臣提议,由户部来出,是想着一来彰显朝廷恩德,二来也不至于太过离谱,恐之后有人效仿。”
郑明楷越是往下听,鬓边的冷汗就越是多,汗珠滚落,他面上讪讪的,一抬手,抹去汗珠,直到赵盈话音彻底落下,他才敢接话:“公主此言甚是有理,臣方才便是这样想……”
他连声音都弱下去,昭宁帝冷睨他一眼后就没再看他。
云郎之似乎有些忿忿不平:“可臣以为,这本就是朝廷……”
“你几次说是朝廷过失,至胡为先在甘肃如此狂悖,朕问你,天降灾祸也是朝廷之过吗?”
“臣不是那个意思——”云郎之越发弓腰拜礼下去,“皇上,臣是说——”
“云侍郎是说吏部与御史台之过,这话侍郎大人前前后后说过好多次了。”赵盈无奈,试图拦他,“可吏部每年考绩,御史台监察百官,难道说胡为先私下里贪赃枉法,他们也该知道吗?
上一次云侍郎说起这些时,宋大人就曾驳过你的话。
胡为先是为官二十七年,在甘肃做了七年的巡抚,每一年的政绩考评,他比殿上诸位,都要强出不知多少来。
吏部考察的是他的政绩,是他为百姓做过什么实事,查不到他私下里的那些龌龊。
至于御史台,当然是一样的道理。
云侍郎真的要弄清楚谁人之过,谁人该为此案负责,那也是甘肃的官员,不该在御史台,更不该在吏部。”
云郎之对赵盈本人并没有太大的意见,相反的,之前陈士德案也好,冯昆案也好,他都曾为司隶院说过话。
在他看来,只要能为朝廷好,能把那些贪赃枉法的蛀虫挖出来,踢出去,那就是好的。
可赵盈这番说辞,他显然不太接受,更理解不了赵盈实则是在帮他,给他台阶下。
他站直了身,转头去看赵盈:“甘肃一众官员在胡为先手底下当差办事,怎么越级告他?公主这么说,无非是为吏部和御史台开脱罢了。”
赵盈真是快被他给气笑了:“你不如说我是给我舅舅开脱。”
方才她称宋大人,这会儿脱口而出舅舅。
薛闲亭眉心一拢,刚要说话,沈殿臣果然已经叫殿下:“殿下的舅舅在侍郎府,太极殿上只有吏部侍郎宋昭阳,没有殿下的舅舅。”
“那太极殿上也没有大皇兄的舅舅,没有二皇兄的外祖父了?太极殿上便没有我的父皇了?沈阁老说这话不是自欺欺人吗?”
赵盈挺直了腰杆,嗤笑出声来:“云侍郎说的不是全然没有道理,我也是在和他讲道理,他说我为御史台和吏部开脱,无非觉得吏部侍郎是我亲娘舅,我才这么急着反驳他。
可他却忘了,胡为先案发当日,也是你们站在这太极殿上,用类似我今天所言,把他噎的哑口无言。
他忘了,沈阁老也忘了?
怎么?当日也是因吏部侍郎是我的亲娘舅,你们这些人才用那些大道理噎他的?
这些话,你们说得,我说不得?”
昭宁帝近来对沈殿臣极度不满。
朝堂上好多事,都是他带的头。
他或是无心,或是有意,可他是内阁首辅,不知多少人看着他行事。
再加上沈明仁在云逸楼干的那档子事——他要不是有沈殿臣这么个爹,早就是一具尸体了!
昭宁帝黑着脸,拢指在御案上叩了两下:“沈卿,永嘉说的话,你听得进去吗?”
沈殿臣脸色骤变:“皇上,老臣……”
昭宁帝却根本没打算听他说下去:“云卿,吏部和御史台,或许有监察不严的地方,这算是疏漏,却不该称之为过失,更不该叫吏部或是御史台的任何人去给胡为先犯下的案子承担责任。
朕向来赏罚分明,有功当赏,有过当罚,可没有说因为这种事,便要连坐了谁的。
听明白了吗?”
云郎之显然还是不服气的,赵盈也懒得再解救他,还是兵部侍郎咳了两声,云郎之才乖乖闭上了嘴,没有再提这个事。
“既然都没有异议,就按周卿折上所奏去办,户部只出那几个老百姓下榻客栈的银子,别的不用管,至于永嘉之前说郭照彬不问青红皂白要在司隶院门前拿人的事——”
昭宁帝又点了两下御案,郭照彬会意迈步上前,他沉声:“你统领京卫指挥使司,行事果决,钢铁手腕,朕是知道的,可今后遇上事,多动动脑子,想想后果和影响。
要不是永嘉出来拦住了你,你真把人抓会去,朝廷的名声还顾不顾了?”
郭照彬真的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他从前一贯是这样行事的。
他们负责拱卫京师,那些聚众闹事的,或者是疑似聚众闹事的,哪里有什么好分说的,一概先抓回去,回了衙门里再说。
到了赵盈这里,就不成了呗?
算他倒霉,摊上这个事儿。
郭照彬憋了一肚子的火,从昨天到今天,就没消下去,可他不敢在昭宁帝面前撒啊,温顺的绵羊似的,把昭宁帝的话一一应下,余下一概都不再提了。
散朝后郭照彬几乎是追着赵盈出来的。
薛闲亭和她肩并肩的走着,郭照彬一个快步躲至她身前,把二人都吓了一跳。
“郭指挥使,太极殿前也要放肆撒野吗?”薛闲亭一把把人护在身后。
宋怀雍正好从后头跟上来,见状脚下生了风似的,就差小跑起来了。
他三五步进前,越发拉了赵盈一把往自己身边带,低声问她:“怎么了?”
赵盈摇头,朝着郭照彬的方向努了努嘴,双手环在胸前:“我没事,表哥问问郭指挥使有什么事。”
宋怀雍冷了脸,又把人往身后藏,挑眉看向郭照彬:“郭指挥使有事儿?”
他干什么了?
他什么也没干!
他只是想问一问赵盈,是不是给他下了个套!
司隶院的人是她派去京卫指挥使司的,他因为那是司隶院的差事,根本就不敢耽误,甚至亲自带人去了。
那些人聚在司隶院府衙外,司隶巡察和几个校尉死命的拦着,他看着那伙子人男男女女,大有往里冲的架势,又是哭天抢地,又是叫爹骂娘的,他照样没敢直接抓人。
是赵盈不见他!
郭照彬咬紧了后槽牙:“我就想问问公主,昨天的事,你到底什么意思。”
他语气不善,真的是在质问。
薛闲亭和宋怀雍哪里听得了他这个口气跟赵盈说话,一个冷笑,一个不屑。
郭照彬就更气恼了:“这是太极殿前,难道我还敢对永嘉公主不敬吗?世子和小宋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赵盈不是个躲在人后的性子,往前上了两步,眼看着宋怀雍又要挡她,就在宋怀雍胳膊上推了一把:“郭指挥使都说了,这是太极殿前,难道他还敢把我打一顿?”
她虽然这样说,宋怀雍和薛闲亭两个仍然戒备十足,更把郭照彬气得不轻。
赵盈看他气的胸膛上下起伏,笑的越是灿烂:“我没什么意思,拱卫京师是你京卫指挥使司的职责,不是我司隶院的。
人虽然是在司隶院外闹事,但没闹到司隶院府衙里头,你办你的事,见我干什么呢?
我不愿意干预你们办差,当然不见。
但问题在于,我从来不知道,郭指挥使是如此行事的一个人。
按说你在朝多年,也在这个位置上干了多年,我是该说郭指挥使有勇无谋,还是说你铁面无情?”
反正就是没脑子呗?
挖好了坑等他跳,埋上土不算,还要再朝他身上吐口水?
郭照彬鬓边青筋凸起:“我没得罪过殿下吧?”
他是没得罪过。
但赵盈不会忘记。
当年昭宁帝驾崩,是郭照彬带着京卫指挥使司的人,个个身穿戎装,手持长枪,以拱卫京师,护卫宫城为由,将他们全都拦在宫城之外。
而没多久,赵清就带人攻到了城门下。
如果不是徐照——要不是禁军握在徐照手中,将这干乱臣贼子尽诛,她和赵澈那个时候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这是赵清的人,换个说法,他从一开始就是孔家的人。
装什么持正中立。
赵盈还在笑,笑着说没有:“但事情是你做的,又不是我强扣在你头上的,郭指挥使现在拦我去路,是想跟我要个什么说法呢?”
第一百一十八章 以德报怨
邓标这样不起眼的小人物,再次出现在赵盈视野里,要从杜知邑身上说起。
她在太极殿外跟郭照彬一点儿也不客气,宋怀雍虽说是护着她,可送走了郭照彬,还是说教了她一番。
大抵是觉得她这样跟郭照彬硬碰硬,实在没什么好处。
毕竟郭照彬掌京卫指挥使司这么些年,他的底细,盘根错节。
现在这个节骨眼,朝廷上这么多的事冲着司隶院去,她何苦还要四处去树敌。
赵盈没法子跟他点破郭照彬的底细,怕他要追问她如何得知,只好含糊其辞暂且糊弄过去。
但宋怀雍偏又不是那等庸碌无才之辈。
她含糊敷衍,他一眼就看穿了。
于是就有些生气,扬长而去。
赵盈没跟上去劝,还是薛闲亭问了两句,她在宫里觉得不想说这些,就跟薛闲亭一块儿去了云逸楼。
“照你这么说,你是觉得郭照彬真的已经结党,所以昨天的事,还真就是给他挖了个坑?”
“挖坑倒也谈不上。”赵盈捏了块儿桂花糖饼往嘴边送,“结党这种事太正常了,真正能持正公允,不偏不向的,满朝堂也找不出几个来。
他昨日要是能秉公办事,我姑且算他是条血性汉子,哪怕他真的结党,和我不是一路人,我也不会为难他。”
那就是试探了。
薛闲亭突然就明白了:“这倒也是。那些人就算是有人故意安排的,也不是冲着他去,更有甚者,他都未必知道这里头的事儿。
怎么看也都是些无辜老百姓,敢围在司隶院府衙外哭喊吵闹,无论换做谁,也都该问上两句。
他说得好听,事儿可不像他嘴上说的那样办的。”
“今天在太极殿外,要不是你和表哥拦着,他真敢跟我撒野,你信吗?”
薛闲亭脸色铁青:“反了他了。”
“人家是借题发挥,这你还不懂?”
两个人正说着话呢,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薛闲亭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又黑了好多,赵盈却不觉得有什么。
敢推门直入的,除了杜知邑就不会有第二个。
薛闲亭扭脸见是他,面色才稍有缓和,只是看起来仍旧不快。
杜知邑根本就没理会他,叫了声殿下,径直步过去,在赵盈身前不远处站定,见了个客气的礼。
赵盈摆手叫他坐:“我往常来也没见你下来过,今儿是有事吧?”
他笑着说是啊:“殿下还记不记得邓标?”
那能不记得吗?
那是关系到她性命安危的人物呢。
她挑眉示意杜知邑接着说,连薛闲亭都下意识捏了拳。
杜知邑眼角的余光能看得一清二楚,唇角越发往上扬:“昨日殿下的司隶院外来了不速之客,邓标入夜就出城去见了个扬州来的客人,殿下觉得这事儿巧不巧?”
又是扬州?
难道她当日竟然猜对了不成?
“扬州来的什么客人?”
杜知邑摇头:“那不知道,已经派人跟上盯着了,不过人家也不是等闲之辈,行藏还是隐秘的,我的人到现在还没回来回消息。”
赵盈倒吸口气:“捉贼拿双,这可难办了。”
她这话一出口,杜知邑就愣了下:“殿下是想抓邓标了?”
“不是抓,是拿。”
这二者之间的区别在于……
薛闲亭嘶的吸了口凉气:“你想悄默声的把人给拿住扣下?谁也不惊动?”
“他爹娘顶多到顺天府去报失踪,他知道是我派人拿住他的,那是死是活就都不会有人再深究了。”赵盈手肘撑在桌案上,“他要是个贪生怕死的,自然什么都吐干净。他要不是贪生怕死……
干这种掉脑袋的事,再加上奉功当初跟我说过邓标此人种种行事。
我想着,要是有把柄在人家手上,当年他跟他发妻闹和离,都能让他娘胡氏惊动国公府的人,现在没有不能的。”
薛闲亭哦了声:“那就只有为了银子了。”
“他是个赌鬼,我那会儿就跟奉功说过,他可有见过哪个赌鬼,是真能戒掉的?”
连杜知邑都噙着笑接她的话:“多少人在这上头栽了跟头,家破人亡都有,能改能戒?那天下的赌坊都关门大吉吧。”
“抓了人,要么我杀了他,要么我给他钱,到如今也没什么不敢打草惊蛇的了。”
赵盈眼底的笑意染上了些许凉薄之意,浸着那么一股子刺骨寒凉:“一而再再而三,甭管是谁,总想给我抓些麻烦,让我不得安生,那就大家都别想过好日子。”
“那这事儿是我去办,还是殿下自有分寸?”
他倒是积极。
赵盈目光往他身上落了落:“你如今好像转了些性子?”
“当初是觉得殿下立身未稳,护不住我,更护不住我们府上,我投靠殿下是诚心,但为的是今后伯府能有出路,不是要带着整个康宁伯府陪殿下走上一条绝路的。”
薛闲亭听他说这话就觉得刺耳:“你这么说,我们家倒是不怕的?”
“广宁侯府,自然是不怕的。”
薛闲亭那个爹,谁没事儿去招惹他啊?
老侯爷一天天看着是求丹问药,不问红尘俗世,实际上那哪里是个修仙求道的性子。
打从年轻时候起就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脾气,一句话不对付就要动手打人,杜知邑小的时候常听他父亲念叨,说广宁侯是个极不好相与的人,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其实两家素来有些交情,那是关系不错才说这些话,但架嘛也是真没少打就是了。
杜知邑后来想着,应该是他爹单方面挨揍,才背地里说广宁侯这些话。
不惹事也不怕事,但在京城过日子,不怕事是要有底气的。
显然康宁伯府没这个底气,但薛家有。
薛闲亭叫他噎了一句,讪讪的别开眼。
赵盈面上笑意浓了三分:“真难得,你也有吃瘪的时候。”
从云逸楼回司隶院,赵盈也没叫薛闲亭送她。
徐冽这段时间忙,赵盈知道他在忙辛家的事儿,所以也没管他。
那些人在京城搞这么多小动作,就是不敢再真刀真枪的派人来刺杀她,就算没有徐冽贴身保护,她的人身安危暂时也不会受到什么威胁。
但回了正堂屋去时,见四下没有人,赵盈拧了眉,正打算让人去叫周衍来,一转身,徐冽人就站在大门口,倒把她吓了一跳。
赵盈是真的有一瞬间被吓到的,毕竟徐冽长的虽然好看,但他是个冷脸阎王,平日里就看不见一点儿笑容。
面无表情不说,身上衣服不是黑就是鸦青,成天阴沉沉的。
二十出头的年轻郎君,愣是没有一点儿年轻人的朝气和活力,老让人觉得死气沉沉的,怎么可能不吓人?
她也黑了脸:“你悄默声站在那儿是打算吓唬我吗?伺候的人是你打发走的?”
徐冽一脸无辜,摇着头说不是:“我有事情回殿下,周衍把人打发走,让我在这里等殿下的。”
赵盈气结,真是气极之时反而想笑:“他让你在这儿等我,我刚才进门没看见你,你分明是躲起来了,见我回来了,突然现身,站在门口一声不吭的,还不是故意吓唬我?”
徐冽更不解了:“我怕有人看见我,不方便坐在正堂屋里等殿下啊。
而且我看殿下回来,刚打算说话,殿下就转身了,我没有一声不吭。”
赵盈:“……”
那这意思是她无理取闹,是她冤枉错怪他了呗?
行,人是赵承衍拨过来的,但拉拢是她自己想拉拢的。
她自己看中的人,自己惯着呗。
就徐冽这个脑子——就他这个脑子,她突然有点明白徐照当年为什么三跪金殿也要把他的武状元给撸掉了!
这种脑子入什么朝,走什么仕途。
倒不如就听徐照的安排,老老实实在徐照手底下当个差,处处有亲爹护着,等年纪再大点儿,娶一名门女为妻,一辈子顺顺当当的。
徐冽是个有骨气有本事的不假,但这种脾性,说他是天真,赵盈都觉得说好听了。
她一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来回踱了好几圈儿,越想越生气,可又不知道跟谁撒气,到后来索性就算了,往官帽椅上一坐:“你说吧,是辛家的事情有眉目了?”
徐冽往前上了三两步:“殿下在生我的气?”
赵盈在心里翻白眼,心说真难得啊,你还能看得出来,面上却不打算理会他这一茬。
徐冽略想了想,倒是没有顺着赵盈的意思坐下去,仍旧立在原地:“我真没打算吓殿下,可能是我习武身轻,走路的时候没什么声音,殿下听不见,不知道身后有人,以后我一定注意。”
所以榆木也不是一定不会开窍。
赵盈面色舒缓:“行了,坐着说正事吧。”
他这才敢往一旁坐过去:“派出去的人飞鸽传书回来,姜承德恐怕是很难称心如意了。”
赵盈眉心一动:“怎么说?”
“辛六郎去年就已经议过了亲,定的是太原王氏的嫡次女。殿下大概也知道,辛家和太原王家素来亲厚,也常有联姻,据说王家姑娘小的时候还在辛家住过一段日子,孩子们长大了,这事儿就顺理成章定下了。”
太原王氏嘛,到了大齐时已经没有从前那样大的名声了。
可是似他们那样百年望族,根基总还是在,底蕴也总还是有。
毕竟是盛极一时的顶流门阀士族,就算几经波折,改朝换代,也不至于一时没落。
何况他们家的孩子还争气。
或者说,是他们家的孩子既争气,又有眼力,当年和辛家做了亲家。
姜家现在是风光,是高门,但跟太原王氏比起来,差的远了去,人家王家恐怕还真看不上他们这样的人家。
他的如意算盘是打不成了。
青梅竹马的太原王氏女,这样好的亲事,别说是已经议定,就算只是说说,还没来得及定下,那赵婉也是替不了人家的。
天底下的事情就是这么有意思。
赵盈想着就笑出了声。
徐冽困惑:“殿下笑什么?”
“这就是命。”赵盈不自觉的还是松了口气的,“寻常人家若能尚主,只怕觉得祖上冒青烟,觉得是莫大的荣耀。
但对辛家来说,人家根本就不需要。
姜承德也挺有意思的。”
徐冽叹了口气:“刘家如果不出事,二公主也不会交给姜夫人抚养,更不可能记在姜夫人名下。
姜夫人膝下无女,儿女亲事上姜承德大概没这么动过心思……殿下,姜家也有女儿,姜承德他这是……”
他说了一半,猛然想明白一些东西,瞳孔微震,后话断断续续的,没说囫囵了。
赵盈觉得她应该收回刚才心里想的那些话。
徐冽不是天真。
他或许不够圆滑,但事情的本质,他还是能看透的。
“他姜家的孩子个顶个的金贵,一个也舍不得拿出去套狼,哪怕是给赵澄笼络人心,培植势力,也不行。”
赵盈的语气无不讥讽:“赵婉也不过是个工具罢了,姜承德也好,姜氏也罢,谁又会真心待她呢?”
“那二公主也挺可怜的。”徐冽抿唇,“殿下就没想过,为二公主谋个好前程吗?”
“我?”
赵盈大感意外,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反手指了指自己:“你说我?你让我给赵婉谋个好前程?”
“我只是随口一问,不是有句话说以德报怨吗?我这些日子跟着殿下,看殿下忙里忙外,总是操劳,笼络人心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二公主如今处境艰难,殿下要是肯伸以援手,总好过让姜家以二公主的婚事为筹码,将来占尽便宜?”
好一个以德报怨。
站在徐冽的立场,这句话本没有错。
他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觉得赵婉是无辜的也很正常,话里话外又有那么一半是为她考虑,其实徐冽真没有错。
可偏偏——
“天下人都喜欢以德报怨吗?我偏不。”赵盈嗤笑,“赵婉的命,赵婉的路,都是她母亲替她选,帮她走出来的,刘家是我扳倒的,在赵婉的心里,她母妃是我害死的,我对她伸出援手,等着她来日反咬我一口吗?”
话到底有些重了,她揉了一把眉心:“徐冽,有些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所以我从来不喜欢旁人指手画脚,尽管你们可能一片好心,为我思虑,可你们不是我,永远不可能真正设身处地的为我着想。
我经历过的,遭受过的,你们不知道,那就别来规劝我什么以德报怨的鬼话。”
第一百一十九章 地牢
才过亥初,月上柳梢头。
司隶院后宅上房院外,有黑影隐在夜色下,挥春掖着手在月洞门下听了两句什么话,匆匆转身,往屋中去。
赵盈才沐浴过,叫人伺候着她穿戴整齐,显然是打算出门的。
挥春始终掖着手,脚下轻快,近前时压了压声:“人带回来了。”
赵盈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缓缓起身,才往外走两步,又顿住:“你和书夏留在屋里吧。”
挥春唇角动了动,一旁书夏不动声色扯了她一把:“那奴婢叫人去开灶,给公主预备些宵夜吧。”
她说好:“多预备两份儿。”
月洞门外隐在夜幕下的黑影正是徐冽。
这会子见她只身出来,不由往她身后多看了两眼。
赵盈欸了声:“这种事说不得见血光,我没叫她们两个跟来,大晚上的再吓着。”
她这个人。
天底下的小姑娘,还有谁比她更金尊玉贵的呢?她自己都不怕,倒怕别个被吓到。
只是有了少一次的“教训”,徐冽学会了不多嘴,侧身把路让开,让她走在前头,他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大约走出去有一箭之地,赵盈闷声问他:“你不会跑去皇叔那儿告我的状吧?”
从上一次和赵承衍不欢而散,过去也有好一段时间了。
赵盈自问在这上头绝不是个斤斤计较的,可她对赵承衍,到底没有了刚出宫时的热情。
见了面,一言不合她就总想要发脾气。
大抵也是赵承衍惯的吧。
他应该是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无意之中伤害了她的自尊心,是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相当顺着她,颇有些哄劝的意思。
但她宁可避着。
所以这段日子偶尔也不回去住,大多时候都住在侍郎府,或是在司隶院中。
今夜她是有事谋划,从前事无巨细都不瞒着赵承衍,那是她觉得赵承衍也可以是他的同路人。
现在心里有个隔阂,就不想让他知道那么多,下午的时候只打发人回了一趟王府,说是晚上要去侍郎府,别的什么都没提。
徐冽好像什么都不会说,但他又仿佛什么都想插一脚。
她跟徐冽的三月之约,眼看着也快到日子了,徐冽到底愿不愿意追随她,她突然就有些拿不准了。
之前的信誓旦旦,自信满满,有那么一瞬间,自己也动摇了。
徐冽腰板很直,说话的时候声音也很稳,气息一点儿也不会乱,莫名的安抚人心:“不会。”
赵盈回头看他。
月色下的年轻郎君,面庞越发显得俊美。
他可真是一身正气。
“遇事不告诉皇叔,徐冽,你改主意了。”
她不是在问他,简洁明了的陈述着。
徐冽面上的凛然正气就崩塌了。
他眉眼往下垂了垂:“殿下有些苦。”
赵盈不喜欢听这个,她也知道徐冽是什么意思。
她转过身,不再看他,冷笑了一嗓子:“那你是在同情我,可你知道的,我不需要。”
“我知道。”徐冽还是快步跟上去,始终保持着一步之遥的距离,走在她的身后,“我也不是在同情殿下。殿下,不需要任何人同情。”
他可真是矛盾。
这点和赵承衍倒是挺像的。
赵盈的心情坏起来,不愿意再理他。
二人从上房院一路向东,甬道尽头连着一道月洞门,门下左手边有一簇不知名的花,开的正好。
等穿过月洞门,再朝西去,紧贴着墙根儿下,有两间屋子。
看起来不像是给人住的,倒像是底下的奴才们来放杂物的地方。
赵盈迈着步子往左手边那一间去,吱呀一声推开门,等进了屋里,才看的清,里头真是空空如也,别说是多宝阁大立柜一类,就连桌椅板凳也不见一张的。
徐冽跟着她进门,临关门前回了身,朝着外头四下又看了一圈儿,这才转身带上了门。
西墙边上镶着个铜环,还挺显眼的。
赵盈叫徐冽,自个儿没动。
徐冽会意,上前两步拽着铜环轻叩三下,再用力一拉。
只听得沉重的吱呀声,东侧整个墙壁缓缓打开来。
赵盈往过道里去,徐立比她快了一步,闪身至她身前:“殿下跟着我就好。”
她眼角这才有了些许笑意。
这是她的司隶院,是她的宅子。
这处暗牢也是她叮嘱杜知邑修建的,有什么可怕的?
过道里并不十分黑,两侧墙上挂了火把,一路向深处走,大约十来步,是个楼梯口,一眼望下去黑洞洞,得向下进。
徐冽在前面引路,赵盈提了裙摆跟在他身后,他时不时回头,像怕她踩空了。
楼梯不长不短,转过三个弯儿就到了底,此刻已经能听见叫喊声,是从西北方向传来的。
二人对视一眼,赵盈倏尔笑了:“我素日看杜三是个正经人,看来他的手段也不比刑部和大理寺那些人差。”
徐冽拧眉:“只怕殿下见了污浊。”
“我还怕见了污浊?”赵盈反问一声,大步迈开朝着声源方向而去。
一直到走近了,她才听真切。
那声音是呜呜哝哝的,像是嘴里塞了什么东西,但足够他说话,只是有些含糊。
“你们到底是哪个路子的王八蛋,不要命了吗?不知道小爷我是什么人吗?”
可见平素是张狂惯了的。
那便是仗着肃国公府的势了。
孔如勉人前一派君子作风,连他家中孩子也沽名钓誉,孔淑妃在后宫二十几年不争不抢,真像是人淡如菊啊。
可事实上又怎么样呢?
赵盈嗤笑着推开了门。
杜知邑回头,见是她,便起了身:“他嘴里一直不干不净的,我这才……”
赵盈抬手:“没事,别说是打他两下,就是打死了他,也没事。”
她往杜知邑先前坐着的那把椅子过去,一转身落了座,看着被绑在木架子上的男人,头上还罩着麻布口袋,点了点扶手:“邓标是吧?”
邓标的叫骂声因为突然出现的一道清脆女声而顿住,闻言又叫嚣起来:“你知道小爷名号,还不快点把我放了!”
赵盈眯了眼,给徐冽使了个眼色。
杜知邑是带了三四个心腹,一块儿把邓标送到这儿来的,他手底下的人更有眼色,也极会办事。
一则在京城长大的人谁不知道徐冽的名号,二则就算不认识,他跟着赵盈进门,他们哪里敢叫徐冽亲自动手。
于是立在杜知邑下手处一个容长脸的男人,三两步上去,就把罩在邓标头上的麻布袋给摘了下去。
他正要退开,赵盈又道:“嘴里的。”
男人微顿须臾,本来想去看杜知邑示意的,转念一想,没敢耽搁,上手拿掉了塞住邓标嘴巴的布团。
这屋里湿气重,阴沉沉的,又不是个正经屋子,四周还摆满了刑具。
烛火通明,邓标却眯起眼来。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他极度不适:“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敢劫持我!”
赵盈见他挣扎,嘴里还是不干不净,啧声道:“邓标,孤是谁?”
邓标怔住,所有挣扎的动作在一瞬间消失不见。
他猛然回头,目光触及赵盈那张脸,瞳仁一缩:“永……永嘉公主。”
他是见过赵盈的。
在国公府伺候的这些年,这位永嘉公主偶尔会出宫玩儿,他平日里走动各处,远远地见过她。
毕竟这张脸,本就叫人过目不光。
她曾经是那样明**人,仪态万千,他这样的身份,远远地看上一眼,都像是亵渎。
那时他也的确这样觉得,匆忙低头,不敢冒犯。
赵盈对他的反应极满意,挑眉问他:“那你说,孤是哪个路子上的?你又是什么样的名号,抓了你,就是不要命?”
邓标瑟瑟发抖,哪里还有先前叫嚣的底气。
这一屋子的人,哪一个他也得罪不起。
别说是赵盈了,那杜知邑是伯府嫡子,还有跟在赵盈身边的人……
“徐……徐小郎君?”
“你还挺有眼力的。”赵盈嗤笑,转头看徐冽,“或许是你名气太大。”
徐冽冷着脸沉默,始终不发一言。
这些人要弄死他,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事后还没人敢追究,他算是哪条路子的人物啊。
邓标只觉得头皮发紧:“小人不知道是怎么得罪了殿下……”
“你真不知道?”赵盈噙着笑,柔声细语的打断他的话,“是杜三郎打你打的狠了,伤着脑子了?你再好好想想。”
“小人真的不知……”邓标说话的时候都透着紧张,声音发紧,能轻易就听出颤抖。
杜知邑低头看赵盈,赵盈坐着并没有动。
他想了想:“公主心善?”
赵盈娇笑着抬头看他:“孤心善?孤办陈士德那会儿,怎么整治他儿子和他兄弟的,坊间传言,你听少了吧?”
被绑在木架子上的邓标两条腿也跟着抖起来。
杜知邑哦了一声,状似了然:“我还以为殿下心善,所以跟他废这么多话。”
“那倒不是。”赵盈不经意的扫过邓标一眼,“他要肯老实交代,孤也不是非要他一条命。”
邓标咬紧了牙关。
陈家遭罪,他有所耳闻,这位永嘉公主长在深宫,娇养着长大,谁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的那些手段。
可事是她做的,人是她伤的。
掌司隶院的是她,复设诏狱的也是她。
邓标进退两难。
他为什么会被抓到这里,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但那能认吗?
那是诛九族的罪!
“小人不知道殿下想让小人交代什么,实在是想不起来啊,殿下您……您是贵人,小人若是,若是有行为不检点的地方,得罪了殿下,小人跟您请罪的。”
“拿你的性命跟我请罪吗?”
赵盈冷冰冰打断他,眸色也冷然下来:“邓标,大晚上的,孤没工夫跟你废话。孔如勉被孤传到司隶院后,你就去了天明银号,去银号做什么,又见了什么人?
前天司隶院外被甘肃来的灾民闹了一场,孤让周衍安置了他们,入夜你就出城去见了一位扬州来的客人,那位客人,又是什么人?”
“殿,殿下?殿下说的这些,小人听不懂……”邓标喉咙一滚,仍旧抵赖,“小人没有去过什么天明银号,更没有夤夜出过城,殿下是不是听信了谣言,或是什么人诬赖小人的……”
杜知邑轻飘飘说了一句是吗,挥手叫人去取什么东西。
赵盈也好奇,便收了声等他后头的举动。
不多时那容长脸的男人又从外头跑进来,手上多了个托盘,上头盖着一块儿布,底下应该是罩着两个坛子或者圆罐子一类的东西。
男人弓着腰把托盘举到杜知邑面前:“主子。”
杜知邑撇着嘴,揭开了上面的那层布。
徐冽扫了一眼,眼角抽了抽。
赵盈也探着头看了一眼,咂舌叹了一声。
邓标被绑的远一些,但也能看见。
两个青瓷圆罐,里面盛着水,水里泡着无数的木签子。
那些木签显然是特制的,一头削的极尖锐,另一头是圆圆的。
赵盈知道这个把戏,就是不知道,杜知邑这样看起来读着圣贤书长大的文雅人,从哪里学来这样的手段了。
杜知邑叫邓标:“知道这是什么吗?”
邓标下意识摇头,同时不由自主吞了口口水。
“这是盐水,也可以换成辣椒水,我觉得辣椒水的味道不好,殿下在,恐怕熏着她,才只吩咐人用了盐水浸泡。”
他一面说,一面缓步朝着邓标方向走:“你刚才说,殿下所问之事,大抵是有人诬赖你,那恶意中伤,造谣诬赖的人,是奸诈小人了?”
邓标上下牙齿一个劲儿打着颤,哪里还敢吭声。
他这么问,那那些话,不就是他说的。
“您想干什么……”邓标面上闪过慌乱,“三公子,小人和三公子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啊,您到底要——啊——”
他话没说完,杜知邑手上动作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一根木签就刺进了邓标的肩胛骨处。
被盐水完全浸泡的特制木签,那种疼痛是真实而又剧烈的。
邓标几乎晕死过去,可下一瞬,另一根木签就刺进了他右肩胛骨同样的位置上去。
第一百二十章 出事
整整两罐子的特制木签,在邓标身上留下一道道的血痕。
木签被血浸透了,又顺着签子尾端往地下滴,有些挂在他身上,衣料染红,有些滴答滴答落了地,地面上是暗红的颜色。
邓标昏死过去三四次,又被人用一盆一盆的冷水给泼醒过来。
杜知邑看着温润儒雅,做起这样的事情竟有一种莫名快感,把那些木签钉进邓标的身体里去,竟还觉得不够,一脸的可惜。
徐冽站在一旁都不免打了个哆嗦。
“你是可惜自己没多准备几罐子木签?”
杜知邑拍拍手,底下的人捧着一盆清水进来,供他净手。
他手上沾了血,洗了好半天,一盆清水就不那么干净了。
“不过再多准备点儿,恐怕他熬不住。”
赵盈那一声嗤笑很轻,但屋子不大,又是个地牢,声音能扩散开,所以屋里的人都能听得见。
邓标撑着眼皮看过去:“殿下……殿下这样动用私刑,小人不服。”
“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他气若游丝,猛然一愣。
他是走夜路撞了鬼了,这伙子人兜头给他套了个麻袋,把他打晕了带到这儿来的。
直到赵盈出现前,他头上的麻袋都没被拿下去过,他怎么知道这是哪里。
赵盈挑眉:“这是司隶院。你人进了司隶院,孤就算用刑,又怎么能算是动私刑?”
他分明打了个哆嗦,赵盈点着扶手又叫他:“给你两条路——要么你老老实实交代清楚,要么把你的命留在这座地牢。”
“您不能——”邓标想挣扎的,可是牵动到他的伤处,疼的他龇牙咧嘴,倒吸口凉气,“殿下官居一品,掌司隶院大权,也不能草菅人命吧!”
还挺嘴硬。
杜知邑也黑了脸:“看来你的嘴比你的骨头硬多了。”
邓标怕他。
换作任何人,被这样对待过后,都会心生畏惧的。
他下意识想躲,但被绑在木架子上,无处可躲,于是别开脸,根本就不敢看杜知邑。
赵盈浅笑出声:“吓唬他做什么。”
杜知邑这才收了声,赵盈就起了身:“孤险些为人截杀,你与此事脱不了干系,杀了你都算是便宜你,草菅人命?邓标,你恐怕不知道什么是草菅人命。
孤要治你的罪,以你的罪名,别说是你,就是你爹,你娘,乃至肃国公府,都难逃干系。”
她并没有打算走,反而往前近了三五步,稍稍倾身:“还是说,这原就是你主子的盘算呢?”
邓标眼神闪躲,手腕转动着想挣扎,竟然顾不上他身上的痛。
赵盈心下立时了然:“看来孤说对了。”
她转身,在那把官帽椅旁顿住脚步:“邓标,孤问你最后一次,谁让你安排人截杀孤,你说,孤保你一条命,不牵累你家人,你不说,后果你知道的。”
“你没有证据……你没有证据,你不能杀我!”
事情一旦被揭破,真相赤裸裸的摊开在人前,就索性连恭敬也没有了。
想也是。
这样的人,但凡心存敬畏,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人家说不知者无畏,这句话放在邓标身上,真合适。
赵盈想了须臾,还是回身去看他:“孤说你有罪,不需要证据。”
邓标浑身一震:“就算你是永嘉公主,你也不能……”
“你的话太多了。”赵盈冷然瞥过去一眼,打断邓标想要反驳的那些话,“截杀当朝公主,朝堂上却无人再提此事,你背后的人一定告诉你,事情过去了,风平浪静,你安全了吧?”
难道……不是吗?
都过去这么久了,连胡为先都从西北被押解回京了,那夜截杀她的事,甚至于后来刘荣失手被抓,徐冽那样堂而皇之的押着刘荣进城……
这些事情都过去很久了。
邓标自己心里有鬼,一直都在留意着事态的发展。
他本以为徐冽突然出现,徐照一定会找上赵盈,那赵盈就更腾不出手。
她越是忙的不可开交,他才越是安全。
可徐照没登司隶院的门,也没找到燕王府。
一切就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
他提心吊胆了好一阵子,朝廷里也闹了一阵子,后来就没信儿了。
事情仿佛一夜之间过去了。
昭宁帝那样宝贝永嘉公主,也没有命刑部与大理寺追查,只是把刘荣交给了永嘉公主本人,让她自己去折腾。
但她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而已,能折腾出什么风浪呢?
日子久了,邓标就不怕了。
直到今夜——
他并非糊涂不知事的人。
邓标瞳孔猛然放大:“是你压下了此事!”
“算你不蠢。”赵盈双手环在胸前,“事不过三,邓标,别叫孤再问你一遍。”
不吐露点真东西,今夜是过不去了的。
不单单是他,还有他爹娘。
一旦事发,他指望谁来救他呢?
“扬州来的那位客人,是扬州孔府的大总管,杨逸成。”
宫里出事了。
九月初五那天,宫里有小太监匆匆往燕王府,请赵承衍和赵盈进宫去,说是宫里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赵盈那天没去司隶院,头一天晚上也住在燕王府上。
赵承衍隐隐觉得古怪,拉了赵盈与他同乘一辆车,连长亭和长路都没带,叫宫里来的人驾着车,一路朝宫城方向去。
太监是未央宫的人,那就是太后派出来的。
可究竟是什么样的大事,这样紧要?
赵承衍敲了敲车厢:“宫里出了什么事。”
小太监显然是早得过太后叮嘱,赵承衍才发了问,他立时就压着嗓子回话:“大殿下帮着孙淑媛打点修葺麟趾殿一事,眼看着麟趾殿修整一新,差事本该结了。
可大殿下昨夜里也不知是在哪里吃醉了酒,今晨起来……今晨起来宫娥发现,他抱着凤仁宫的绿芸姑娘就睡在麟趾偏殿,一身酒气尚未散尽。
绿芸姑娘已经寻了一回死,皇后娘娘也提了淑妃娘娘好一番的训斥。
这事儿惊动了皇上,皇上听说大殿下是在麟趾偏殿干这样的事,一时要打死他,这才闹的太后宫里也知道了。”
赵承衍眉心一冷,侧目去看赵盈。
赵盈眼底燃烧着一簇簇的怒火,小手也攥紧了,骨节隐隐泛白。
到了嘴边的话他问不出口了。
上次不欢而散,小姑娘好像是记了仇,都多少日子了对他总爱答不理的。
他很想问一问,赵清干的这档子事,她知不知道,又知道多少。
怎么会这么巧?
修葺麟趾殿是她提议的,让绿珠代中宫行事,与孙淑媛一起料理麟趾殿事也是她提出来的,只有赵清……
她也控制不了。
赵盈早察觉到了。
赵承衍对她不似从前那样信任,如今但凡出了事,他恐怕都想怀疑是她的手笔。
想想当初说的那些话多可笑。
只要她不霍乱超纲,他都不过问。
就算真是她使下作手段陷害赵清,但这也算霍乱了朝纲吗?
赵盈往旁边挪了挪,越发离他远了很多,明知道外头驾车的小太监能听见,仍旧冷冰冰问他:“皇叔该不是想问我,此事与我是否有关吧?”
赵承衍一时语塞。
赵盈面色越发森然:“那是我案子我母妃牌位的麟趾殿!再有三日,就是我母妃忌日。
皇叔,人心都是肉长的,你这么想我?”
“我没说是你……”
可小姑娘一副巨人千里之外的漠然,显然不太愿意听他解释。
马车停在顺安门外,赵承衍领着赵盈下车,小太监头前引路,径直往太后的未央宫去。
进殿时赵盈才发现,昭宁帝、冯皇后,还有孔淑妃和赵清,全都在。
这也罢了,昭宁帝左手边坐着孙淑媛,这就有点离谱了。
赵盈眼皮跳了跳,恶狠狠盯着赵清的背影瞪了一眼。
从她进门,昭宁帝的目光就没再挪开过,见她这一眼,就知她全然知晓了,颇为无奈的叫了声母后。
太后也是冷言冷语的:“用不着叫我,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想瞒着谁?
宋氏过身时,你重新修整麟趾殿,打从那开始,整个麟趾殿就专供宋氏一人。
那是你的心头肉,你为她连御史言官也杀了,皇后也差点儿追封了,修整一个麟趾殿,我不说什么。
六年时间,才六年时间而已!”
太后一拍身下宝座的扶手:“仅仅过了六年,宋氏忌日之前,你又要修葺麟趾殿,惹出今天这样的事情来!”
赵盈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立。
修葺麟趾殿是她提议的。
她懂了。
赵清做这样的糊涂事,赵承衍在场没什么,毕竟他是宗人令。
孙淑媛在场也没什么,毕竟这件事情一向是她主持着的,她也该在场。
唯独她不该在。
偏偏太后派人到燕王府去,点明了是她和赵承衍一同入宫。
太后是什么都知道,却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赵清是她的亲孙子,她赵盈算是个什么东西呢?
赵盈一颗心似跌入冰窖,彻底冷透了。
她从赵承衍身边迈出来两步,双膝一并,跪在了赵清身边:“皇祖母,修葺麟趾殿,是我跟父皇提的。
母妃在的时候我还年幼,她过身多年,我也没有好好尽过孝。
如今我十四了,眼看着行过及笄礼就成人了,所以今年母妃忌日之前,我想尽一点孝心。
却没想到惹出这样的事情来……”
昭宁帝显然不快:“母后,这跟元元没关系。”
“元元,你母妃生前宠冠六宫,那是专房之宠,你就算年纪小,也不是不知道吧?”
赵盈抬头,与太后四目相对:“我知道。”
“所以你母妃生前吃过什么苦,受过什么委屈?”
赵盈咬紧了牙关,摇头说没有。
太后嗯了声:“她生前享尽天下福气,身后极尽哀荣,你要尽孝,去她牌位前诵经就是。
你弟弟这些天来,手抄佛经,连书房都不去了,你又知不知道?”
“母后!”
昭宁帝压着声音呵了一句。
太后猛然拍案:“你安生给我住嘴!”
她就这么三个孙子。
打从宋氏进了宫,后宫就再没有别的女人能侍寝。
宋氏死后,皇帝得了个孙氏,她纵有再多不满,强压着,什么也没说。
可孙氏于子嗣上没福气,孩子没能留住。
她都到了这个年纪了,看不到皇帝子嗣繁盛。
如今为了麟趾殿的事,还要她赔进去一个孙子吗?
太后转头去叫冯皇后:“绿芸是你宫里人,皇后怎么说?”
老太太在气头上,且这个架势,当着昭宁帝的面,跟赵盈说这种话,孩子跪在殿下,她连叫起的打算都没有,简直是要跟昭宁帝再撕破一次脸。
那就是要保赵清了。
冯皇后心中升起无名怒火来,就是不愿顺她的心意:“绿芸是儿臣的陪嫁,跟了我十几年,最老实本分的一个丫头,出了这种事,母后想叫儿臣说什么?
她从小就在我跟前伺候了,十六七岁时本该出宫去嫁人,她怕我一个人在宫里头孤单,不肯去,一拖拖到如今,快三十了。
我早想过,就算她年纪大了,有我在,有我们冯家在,给她找个好人家,多陪些嫁妆,也不是不成。
母后,赵清是皇子,他十八了,更该懂事。
且不说他该不该碰嫡母身边贴身伺候的人,就说这个事,难道您能下旨做主,叫绿芸做他的正妃吗?”
“皇后糊涂了。”昭宁帝越听越不对劲儿,拢着眉说了她一嘴。
太后果然连声发生:“好,你们如今一个比一个有本事,我老了,说话不顶用了,谁也不用顾着我,更不用看我的面子。
皇后说这话,便是说大郎强迫了绿芸了。
她是个大活人,她不肯,大郎能拿她怎么样?
好好的丫头不肯好好去嫁人,在宫里养了这么多年,心养的野了。
出了事要寻死觅活,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段,我原见的比你们多!
真想死,找个没人的地方,一头碰死,等人发现,那身子都凉透了,还要你们看见,要你们救下来?
皇后是魔怔了,你的陪嫁丫头顶金贵,就该给皇长子做嫡妻正妃?”
她才是越老越不尊重。
这样的话,赵盈都听不下去。
这不是强要诬赖绿芸吗?
倒成了绿芸勾引,事后又来惺惺作态。
赵盈深吸口气。
冯皇后对太后的不满,非一日促成的。
早在母妃入宫专宠,太后袖手旁观时,仇恨的种子就已经在冯皇后心里埋下了。
想保全赵清,太后恐怕是保不住了。
赵盈柔声叫父皇:“儿臣想起来,头前有一日,儿臣进宫往麟趾殿去看母妃,偶遇过大皇兄,也远远地瞧见一个丫头,是一路跑开的,像是躲什么人,没看真切,但像是绿芸的身影。
今天出了这样的事,回头想想,大皇兄他……他只怕早就对绿芸动了心思的。”
第一百二十一章 里应外合
赵清凶狠的目光能杀人。
他身体底子不好,平日里看起来总和善的多,说话都不会太大声,对谁都客客气气的样子,同眼下这副模样,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太后的意思不言而喻了,那把赵承衍叫进宫自然也是为这个。
赵盈下意识瑟缩了肩膀,往旁边挪了挪。
赵承衍大概看不下去,一弯腰,把人提了起来。
她软着嗓子叫皇叔,太后的眉心立时高高隆起。
赵承衍松开她,低头看了赵清一眼:“元元说的是真的?”
赵清自己也愣了下:“皇叔……”
倒不似对着赵盈时那样凶神恶煞的一张脸了,真个做错事的孩子模样。
众人见状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太后只觉得胸口堵着那么一口气,不上不下的:“你也是昏了头,想瞎了心了!”
她指尖颤着:“糊涂蛋,你要真是看上了那丫头,去跟皇后说,去跟你父皇说,再不济,你来跟我说,你这么大了,原本早也就该开府建牙,娶正妃纳侧妃了,单为你身子不好,一拖再拖,没成想竟拖出麻烦来!”
冯皇后真是没眼看,打心眼里瞧不上太后这样的做派。
这算什么?
她是宫里的老祖宗,就能颠倒黑白了吗?
绿芸是凤仁宫最得脸的大宫女,是她贴身的陪嫁丫头,别说赵清只是个庶出的皇子,哪怕是她膝下有了嫡出的孩子,干这样混账没脸的事情,不说拉下去好好责上一顿,难道竟还有百般维护的道理吗?
她越想越是气不顺:“照母后的意思,这件事原是他一时猪油蒙了心,并不是有意的了?
那头前元元无意中撞见的,也不做数了?”
她撞见什么了?她说的含糊,可没拿实了谁。
死人说的话才不做数呢。
赵盈低着头,翻了个白眼,一声不吭的。
这一屋子的长辈,本来就没有她说话的份儿。
可太后今天也不知是怎么想的,非要揪着她不肯放过:“元元,你是什么时候撞见你皇兄这档子事的?怎么也不来告诉我们,便就由着你皇兄胡闹去吗?”
昭宁帝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她还是个孩子,十四岁而已,能撞见什么?能知道什么?您想叫她跟您说什么?”
他越是护着赵盈,太后面色越是难看。
孙淑媛抿紧了唇角,犹犹豫豫想开口,到底还是忍了下去。
“皇上,妾……”
“你住口。”昭宁帝一肚子的火气没地方撒,她一张口,他像是找到了发泄点,立时驳了回去,“把个好好的孩子养成这样,你还敢开口?”
但事情僵持在这里,到底也不是个办法。
赵承衍冷眼扫过众人:“皇兄眼下是个什么主意?总不能就在母后宫里这样僵持着。”
“我原说索性让他开牙建府,搬出宫去,让绿芸跟了他,就当是他跟前儿开脸的,收了房,也不算十分委屈了绿芸。”
昭宁帝揉着眉心,说起这个显然头疼:“可大郎尚未成婚,母后不同意放他出宫开府单过,皇后又心疼绿芸,觉得仍旧是委屈了她的。”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大抵就是如今这个情况。
一头是亲娘,一头是发妻。
倘或冯皇后肯退让这一步,此事恐怕连他都不用惊动就了了。
冯皇后不肯让,是不服太后,赵承衍心里清楚。
只是她的这位皇嫂,日子不如意,早年间委屈受的狠了,能忍到今天才借着绿芸的事情发作一场,已经算是可以的了。
不过他倒是明白了。
怪不得母后一个劲儿的揪着赵盈不放呢。
这是逼昭宁帝让步呢。
宫里摸爬滚打一辈子,她今天让了皇后这一步,往后就挣不回来了。
女人多的地方果真是非多。
赵承衍拉着赵盈往旁边坐,眼见着太后横了一眼过来,他只当没看见,微不可闻叹了口气:“赵清都十八了,母后把着他不肯放他出宫开府,这算什么呢?”
太后横眉冷眼的:“你别拿这话糊弄我,开府建牙也得成了家,出了宫身边没人照顾他,他倒不是你亲儿子,你一点儿不担心。”
她说着又冷眼去剜昭宁帝:“那是你的亲儿子,我也没见你多担心他的。”
孔淑妃捏紧了手帕。
儿子长到了十八没成婚,这事儿一直叫她悬着心。
去年的时候母亲进宫来,还说父亲也叮嘱了,说是不必急的,往后自有好的,大郎是皇长子,总要个出身顶好的女孩儿才配得上。
可就这么一年拖一年的。
她不得宠,皇上对大郎的事好像也不怎么上心,太后倒是说过两回,却也不了了之。
不成家,就没法子立业。
皇上一向压着几个孩子不许上殿议政,连王爵也不肯封。
冯皇后恨的咬牙切齿,一扫眼见了孔淑妃快把得意写满整张脸,神色就更难看:“听母后这意思,他做了这样丢脸的事,倒不说处置,反倒要给他成家开府?
开牙建府,出宫单过,那就是长大成人了。
按照宫里的规矩,就该给他封王封爵,入朝领差事。”
她话至此处,讥笑了一嗓子:“往后人人都学这等混账事倒好了,白得这么大的便宜呢。”
太后也咬牙:“你是做嫡母的,是中宫皇后,母仪天下的气度都到哪里去了?皇后的意思,是要把孩子给逼死了,才满意?”
这不是强词夺理吗?
各执一词,是争执不下的。
谁都不肯退那一步,赵承衍怎么说和?
连昭宁帝都恨不得躲了,坐在当中间儿却根本就不开口。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事情闹成这个样子,赵盈唯独算漏的,是太后的袒护。
叫赵清成婚,封王,那都没什么。
但绿芸不能跟了他。
女人家的心思最难猜了。
现在不情愿,寻死觅活的,真跟了赵清,做了赵清房里的人,她有冯皇后撑着腰呢,便是赵清将来的正妃也少不得要高看她两眼。
等她自己哪一日想开了,跟赵清好好过起日子,那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赵盈唇角往下一沉,从赵承衍身边站起身来。
赵承衍想拉,没来得及把人给拉住。
她已经往殿中挪了三两步:“父皇,儿臣有几件事情,想私下里回禀您。”
他仍是娇滴滴的声音,软着嗓子,最没有威胁的。
昭宁帝不动声色舒了口气:“很要紧的事?”
赵盈点头。
太后显然不快:“元元,眼下是个什么情形,你要回什么话?”
“朝堂上的话,本来是打算明日早朝后再往清宁殿回禀的。”
后宫不干政,她这么说分明是堵太后的嘴。
太后眼底的光越发暗下去,聚拢的冰渣也越发多起来。
昭宁帝顺势就起了身,刚要往下走,想起孙淑媛,回头叫她:“这里的事情你插不上话,回宫去顾着孩子吧。”
孙淑媛肃着的面容一瞬间就松动了,犹豫着起身,往太后和冯皇后的方向各看过去一眼。
好在她从来就不在任何人眼中。
太后看不上她,皇后则是根本没把她当回事儿。
于是她跟在昭宁帝身后,又领上了赵盈一起,一块儿出了未央宫正殿的大门。
赵承衍盯着赵盈的背影多看了两眼。
这姑娘是想从他手心儿上飞走了。
她突然做了决定,要回禀什么话,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这些日子,朝中有什么,司隶院有什么,她也不再说了,不似最开始那会儿……
昭宁帝也没带着赵盈去清宁殿,一路送着孙淑媛回宫,索性就在她那儿说话。
孙淑媛是懂事的,把人都打发了出去,自己也没杵在跟前听。
底下小宫娥上了茶水点心,昭宁帝摆手叫赵盈坐,还是不住的捏眉心。
这样的小动作,兄弟两个倒是挺像的,也只有这点儿相似之处了。
赵盈还是避着他身边,只往官帽椅上去坐:“父皇觉得,大皇兄那个事儿,该怎么处置才好?”
昭宁帝正要端茶盏吃茶,动作一顿:“怎么在未央宫不问?”
“我看皇祖母和皇后娘娘争执起来,您也不想开口,要是问了,少不得您一定要拿个主意出来了。”
他脸上这才有了笑意:“果然还是我们元元最贴心,知道心疼人。”
可究竟该怎么处置,他照样是没开口:“你要回什么事儿?是跟你皇兄有关的?”
事实上未央宫正殿坐着的那些人,谁又听不出她话里有话呢?
说是朝廷里的事,看似堵太后的嘴,可也是在告诉他们,那是跟赵清有关的事。
本来也没打算瞒过谁,赵盈大大方方就点了头:“确切来说,是孔家的事儿,但我怎么想,怎么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大皇兄和绿芸的事出的太巧了,我想还是回禀了您,您来定夺的好。”
昭宁帝脸上才挂出来的一点儿笑容,登时不见了踪影。
他倒没有再催问,平静的等着听赵盈的后话。
“前两天夜里,儿臣抓了肃国公府的一个奴才。”
昭宁帝立时拧眉:“悄悄抓的?”
她嗯了声,也正了神色:“其实是那天有甘肃来的老百姓围堵了司隶院府衙之后,入夜他悄悄溜出城去见了个神秘人,儿臣一直让周衍和李重之盯着,前两天悄悄地把人给抓回了司隶院,审问了一番。”
“所以你对肃国公府一直就没放下过心吧?上次跟我说玉面貔貅的事儿,你是怀疑肃国公府把人给养起来了,所以一直都派人监视着国公府?”
赵盈顺势说是:“儿臣也不敢瞒着您,不光是肃国公府,连姜家也有儿臣的人在盯着。
朝中重臣的府邸,儿臣都有派人去监视。
也不光是为玉面貔貅一事。
打从儿臣第一次被人拦路截杀,就再没放下过心。
后来刘荣被抓,也交代了一些事情,儿臣就更对这些人不放心了。
没成想还真让儿臣抓到一个鬼鬼祟祟的。”
她行事自有她的章法。
这些日子昭宁帝也在观察着赵盈行事,说她狠厉,雷厉风行起来,的确是毫不手软的。
外头的那些传言他本听不见,可架不住有人一定要叫他听见。
但好在她总不至于太失分寸。
“抓了肃国公府的谁?”
“肃国公孔如勉长孙媳乳娘胡氏的小儿子,邓标。”赵盈回了一句,把如何审问邓标的那些细枝末节全都揭过去根本不提,“父皇,您猜他那夜出城去见的人是谁?”
昭宁帝不言语,她自顾自的接上前头的话:“扬州孔府的大总管。父皇,儿臣曾经问过皇叔,这扬州孔家和肃国公府这个孔家,到底是怎么个关系。
皇叔那时候告诉儿臣,他们原是同支同宗,扬州孔府的家主就是淑妃娘娘的亲叔叔,只是打从几代往上就分了宗,各自单过,多少年都不往来了。
您说这事儿怪不怪?”
当然是古怪了。
昭宁帝闷着声嗯了一嗓子:“你继续说。”
“邓标经不住吓,说漏了嘴,说起当日刘荣截杀儿臣的事。儿臣思来想去,又提审了刘荣一回,有了邓标无意说漏嘴的话,他才老实交代。
当初买凶截杀儿臣的,就是这个孔家大总管。
刘荣接单子来杀儿臣,孔逸成给他留有信物,是一块儿刻着孔氏族徽的玉佩,非得是那样的东西,他才肯卖这个命,冒这个险。
玉佩他一直存在城中天明银号,事发之后他被儿臣所擒,可儿臣派人到天明银号去取玉佩,那东西早被人给取走了。”
“是邓标?”昭宁帝听到这里哪还有不明白的,冷声反问。
赵盈说是:“再对邓标用刑之下,他才交代清楚,的确是扬州孔家买的凶,因孔逸成不方便常住京中,所以买通了邓标,给了他不少银子。
邓标嗜赌成性,所以为了那些银子,替他做这个跑腿儿的事情。
可至于跟国公府有没有关系……邓标说他只跟孔逸成联系,他也不知道孔逸成和国公府之间有没有往来,更不知道扬州孔家和国公府之间如何。”
她略顿了顿:“儿臣查明这些,又不能贸然到国公府去问话拿人,原是打算明日早朝后再到清宁殿见您,请您定夺,拿个主意,却不料今天就出了大皇兄的事……”
昭宁帝一眯眼:“你觉得大郎昨夜醉酒行那等苟且之事,并不是他一时猪油蒙了心,实则都是谋算好的?”
第一百二十二章 亲往扬州
好一些的结果,便似眼下这般。
有太后的百般维护,皇后只要肯让一步,赵清封王搬出宫,选定正妃成婚,他成了家,顺理成章的入朝参政。
哪怕是差一点……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绿芸已经是他的人,要么是死,要么是跟了他,总要选一条路。
那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贴身的陪嫁。
中宫无子,将来不论谁做皇太子,御极称帝,冯皇后都是嫡母,是唯一的皇太后。
是以她本可以不偏不向,谁也不帮。
但要得到了中宫扶持,那又是另一码事。
昭宁帝黑了脸:“所以在未央宫,你不敢说了。”
赵盈抿唇:“大皇兄也许没这样想,只是喜欢绿芸,儿臣是多了心的。
这些话,给皇祖母听了,她又要伤心难过,更会觉得这是手足相残。”
她略一低头:“适才未央宫正殿中,皇祖母是如何维护大皇兄的,父皇看在眼里了。”
“那个孔逸成……是这个名字吧?”
他不大确定,反问了一句,见赵盈点头,才继续道:“人抓起来了?”
赵盈摇头:“暂时还没有,但是派了人盯着,算是控制起来,不会叫他跑了。
他的落脚点也是邓标供出来的,邓标和刘荣二人的供词儿臣也让周衍整理好了一份,父皇若要看的话……”
“那个不忙,你把事情回的清楚明白,有没有供词都是一样。”昭宁帝摆手打断她的话,“惩治孔家与否,你打算让我拿主意定夺?”
“这本就该是父皇圣心独断的事情,何况那是大皇兄外祖家。”赵盈声儿弱了些,“孔娘娘随侍父皇多年,育有皇子成年,又从无差错,便是看在孔娘娘和大皇兄的份儿上……”
“胡说。”昭宁帝沉声轻斥,“这是什么不要紧的事情吗?看看旁人的面子,轻轻放下,就可以揭过不提了!”
赵盈唇角微微上扬,可她始终低着头,昭宁帝是看不见的。
她太懂得如何拿捏昭宁帝了。
这会儿吸了吸鼻子:“到底不是铁证如山,要动肃国公府,儿臣心中不安。”
昭宁帝眯了眼,略想了想:“因为上次他们在朝中弹劾你?”
她几不可闻嗯了一声,旋即点头:“所以儿臣反倒不敢开口了。”
昭宁帝大概很见不得她这样畏手畏脚的样子,便有些不快:“事关你的性命安危,此事我又全权交司隶院处置,你是司隶令,怎么不敢开口?”
说着又哄她三两句:“不要跟父皇打马虎眼,你是个鬼灵精,心里怕早有了主意,还不快说?”
赵盈这才笑了。
她咧嘴笑,朱唇微启,明眸善睐,眼珠子一滚一转,真是透着机灵劲儿的:“儿臣想亲自去一趟扬州。”
她话一出了口,话音才落,昭宁帝拧着眉就否定说不行:“你这不是胡闹吗?在京城尚且有人想要你的性命,这阵子才安生些,他们不敢动手了,你还要离京?我不同意。”
“您别忙着说不行,倒是听我说呀。”
这事儿她的确是一早考虑好的。
京城是一团乱麻,孔家姜家乃至沈家,就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
她这一盘棋,牵扯甚广,内中情由她猜到大半,现在留在京中,对她没什么好处。
平静湖面下的水搅混了,少不得是一场风波。
届时腥风血雨,她正处在风口浪尖,倒不如此时且先抽身,离这些人越远越好。
她去了扬州,是为了拿死了扬州孔家。
分宗也不好使。
她在扬州使劲儿,自然有人在京城替她使劲儿,铆足了劲儿要弄死孔如勉,扳倒孔氏一族。
两虎相争,总得死伤一个才行。
于是她又软着嗓音叫父皇:“上一回我跟您说,不适宜打草惊蛇,否则蛇钻入草,咱们再要抓,就难了。”
昭宁帝挑眉:“现在你又怎么说?”
“他们想要我死,既起了这份儿心思,就断然不会匆匆收手,眼下安生,也不过是形势所迫,不敢再对我出手而已。
这件事情我不自己查清楚,夜里睡觉都不能安心。
如今既拿住了邓标,也有了刘荣供词,只要再寻到那块玉佩,您这里松了口,我立时派人捉拿孔逸成到府。
只是有一件事……”
她声音渐次听不见,犹犹豫豫的,昭宁帝正细听她后话,狐疑嗯了一嗓子,侧目去看她:“接着说。”
“扬州府属南直隶,孔家虽然早就分了宗,可毕竟还是一脉同宗的骨肉至亲,况且如今这情形,私下里扬州孔家与京城有多少往来,谁也不知道。
照理说,出了岔子,拿住了人,朝廷一道旨意派给扬州府衙,命知府全权此事,暂将孔府一干人等禁足府中,等着我亲往扬州府调查此事就好。
但情况特殊……”赵盈仍旧迟疑了片刻。
昭宁帝却听明白了:“扬州知府是孔如勉当初提拔上来的人,所以你怕他们沆瀣一气,坏了你的事,又或是从中作梗。”
“即便是朝廷旨意明发,也架不住有那些胆子大的,在这件事上,儿臣不想有一丁点的纰漏。”
这是应该的。
那些人想要她的命啊。
昭宁帝蓦然心疼:“你是想交扬州卫指挥使接手孔府?”
赵盈果然点头:“扬州卫直隶属于中军都督府。况且军中行事,一向不管那许多,便也不怕他们与朝中里外勾结。”
这话说的不太好听,毕竟一切尚且没有定论,昭宁帝是不会跟她计较这些的,可赵盈从来不想在这上头放纵自己。
还没等到昭宁帝接她的话,她自己先多解释了两句:“这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经历了这许多事情,我如今越发谨慎。
刘荣先后两次来刺杀我,我知道回了宫就安全了,可我不想。
父皇护着我平平安安十四年,没叫我见识过外面的人心险恶,如今才算长了见识。
我想着总要历练一番,才能长大。
生在皇家的孩子,老那么不谙世事,也未必一定是好事,父皇说呢?”
当然不是什么好事了。
什么都不懂,将来就是任人宰割,像个傻子一样。
就好比她。
昭宁帝有私心不假,但也不是没想过,她将来的下场又会是什么样。
到底是宋氏亲生的女儿,这世上也就这么一个她了,活脱宋氏转生的模样,真是和她母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要是等他不在了,她是个被呵护着长大的,不晓得这世道艰难,宫墙下的肮脏与险恶,怎么活下去呢?
他终究还是有些舍不得。
所以才愿意放她在外头闯荡了这些日子。
尽管他隐隐感觉到,小姑娘想要振翅高飞,可只要没有脱离了他的掌控,他如今倒也没想着把她羽翼折断。
“你的这个盘算——”
这不像是赵承衍教给她的。
兄弟两个多少年貌合神离,但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他又是最会钻营的人,对亲弟弟的路数,还是知道的。
赵家的人,骨子里都是一个样,谁也没有比谁好到哪里去。
换做赵承衍,就凭邓标和刘荣的两份供词,再凭着孔逸成出现在京中,私下里见过邓标,以及那块带着族徽的玉佩,就足够叫他血洗孔氏一族。
京城,扬州,谁也甭想跑。
宁可错杀,绝不会放过。
还有什么可调查的呢?
小姑娘到底是软和了一些。
但思虑尚且算是周全。
“这都是你一个人盘算出来的吗?”
赵盈摇头:“不敢瞒父皇,从邓标到孔逸成,所有的事儿我都跟表哥商量过,舅舅也知道一些。
舅舅没给我出什么主意,但表哥的确为我出谋划策不少。
周衍也是个细心的人,用起来很顺手的。”
她这样老老实实坦白交了底儿,落在昭宁帝眼中,反而是乖巧无比。
这样也很好。
在外头如何嚣张专横,都不要紧,回到宫里,回到他面前,她还是那个乖顺的赵元元,他就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插手。
“你打定了主意,要去扬州,也不是不行,明发旨意,过了明路,我拨一千禁军随行,既然你要扬州卫接手,就正好再从中军都督府调人与你同往。”
昭宁帝沉吟片刻,似乎是在替她思考着她有哪些没有顾虑到的地方:“余下的你还要什么?”
赵盈忙就垂下了头。
除去日常起居的嘘寒问暖,朝堂政务也对她多有偏袒,这确实是昭宁帝做的事。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她曾经为这样的偏袒而感动不已,真心敬爱着这位皇父,尽管她日渐长成,明知道他做的许多事都非仁君圣主所为,可不管旁人如何评说,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对昭宁帝指指点点。
毕竟他所有的偏爱和温柔,都给了她们母女。
如今面对昭宁帝,她只有满腔恨意,恨不得他立时去死。
然而她还是不能否认他的好处。
赵盈深吸了口气,平缓着自己的情绪:“京中留下周衍和李重之坐镇司隶院,我是没有不放心的,皇叔那里我去撒个娇,还有舅舅在,不怕出什么大乱子。
但我往扬州去,的确是想跟父皇要几个人。”
她说几个,昭宁帝便又高高的挑眉:“哪几个?”
“表哥虽然供职吏部,但向来心思缜密,有他陪着我更安心些,况且等到明年复朝,王尚书就要致仕,吏部升迁调整,我有私心,想叫表哥趁这个机会也立立功。”
昭宁帝嗯了一声,不置可否,拿眼神示意她继续说。
她略想了想:“本来薛闲亭经办西北一事,做得很好,他与我同往,互相有个帮衬,可他才从西北回来,我又要把他带出去,回头广宁侯和侯夫人该怨我。
他既不能去,云嘉表哥又是个最爱说教的脾气,我实在不想受那个折磨,便思来想去,小沈大人就很不错。”
沈、明、仁。
提起这个名字,昭宁帝都咬牙切齿。
“他不行。”他想也没想就驳了回去,“沈明仁跟着去,能干什么的?你要用人,我从刑部和大理寺调了人给你听用就是了。”
“那当然不一样,小沈大人的用处可大了去的。”赵盈咯咯的笑,“父皇觉得孔家要是乱起来,沈阁老会袖手旁观吗?”
他自然不会,先前有刘家的例子摆在那儿呢。
刘家只是养了个皇子,都不是亲生的,沈殿臣都想拼力保全,更别说孔家了。
昭宁帝无奈的紧,揉了一把眉心:“你要拿他牵制沈殿臣,未免异想天开了些。”
“不全然算牵制,只是给沈阁老提个醒儿而已。”赵盈的笑意稍敛了些,“余下的父皇定夺就好,不过儿臣有个私心,想带上表姐一块儿去扬州转上一圈儿。
她一直养在京城,我从没出去过,她也从来没有。
虽然是去办正经事,但父皇知道表姐的,她不像我这样子,表姐从小就聪明,人前人后又持重端方,一定不会添乱。
我一个姑娘家,出个远门,有表姐陪同,彼此照应起来更方便些。”
昭宁帝虎这个脸:“这是朝廷的事,怎么又胡闹?”
“叫表姐乔装打扮,跟我坐一辆车,不叫人知道她身份,悄悄地把她带出去,再悄悄地带回京,就算在扬州露了行藏,那远离京城,也没人知道的。”
她语气娇软,瓮声瓮气的,倒像是撒娇。
昭宁帝料想她要带上宋乐仪绝不是什么散心那样简单,就不知道小姑娘心里瞎盘算些什么。
这样正经八百的大事,非要带上个姑娘同行。
她既开了这个口,便是侍郎府知道,宋昭阳也点了头同意的。
当舅舅的,也是把这个外甥女惯的没边儿,什么都顺着她来。
在朝为官这么些年,明知道去扬州不是什么游山玩水的好事,还是肯叫一双儿女陪着赵盈去。
昭宁帝不想做这个恶人,索性顺了她的意。
赵盈不动声色松了口气:“那我替表姐先谢过父皇了。”
想办的事都办成了,至于赵清,那就不需要她来开口,她来动手了。
天子明发谕旨,查办扬州孔府,肃国公府少不得人人自危,赵清还想在这时候封王封爵,迎娶正妃,做他的美梦去吧。
睡了中宫嫡母陪嫁的大宫女,德行败坏,他该被御史言官的口水给淹死才对!
第一百二十三章 看守国公府
昭宁帝的旨意是中书省明发,加盖天子大印直发的,连内阁都没经过,沈殿臣他们一干阁臣都还是第二天早朝才知道的此事,便可见昭宁帝瞒的严丝合缝了。
那道圣旨其实说的也简洁明了。
旨意即达即行,命扬州卫指挥使秦延君接手扬州孔府,将孔家一干人等禁足宅院,不许任何人出入。
又提了赵盈一个扬州巡抚的头衔,令她明日动身,往赴扬州,提调扬州一切军政要务,彻查扬州孔氏涉嫌买凶截杀当朝公主一案。
这把什么都过了明路,沈殿臣他们几个也懵了。
扬州孔家,那是根本就不入朝的人家,肃国公府这几十年,和他们也没有什么往来了。
这好端端的,他们派人截杀赵盈做什么?图个什么?
沈殿臣脑子一转,立时想到了栽赃陷害四个字,毕竟什么证据也没有,就横要给人家扣上这么大的罪名,事实上冲着的,恐怕不是扬州孔氏。
只是事关重大,旨意又已明发,想叫皇帝朝令夕改,收回旨意是不可能的,可这事情总要问清楚的。
于是他往外挪了半步:“皇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据臣所知,扬州孔氏早几十年前是孔氏一族分宗之后,移居扬州府,这几十年的时间里,经营为商,族中没有一个孩子是入了朝的,这事儿……”
“朕差点儿忘了。此次永嘉往赴扬州,除了叫怀雍他们几个陪着一道外,让你儿子也陪着一起去吧。”
昭宁帝根本就不理会他那一茬儿:“年轻人,多外出历练,将来才能承你的衣钵,好好的为朝廷效力。”
沈殿臣喉咙发紧,这都哪儿跟哪儿的事儿?
姜承德唇角上扬了一番,还要装作镇定平静:“皇上,实在是事关重大,这样的事情,内阁一点消息也不知道,要说孔家涉嫌……”
“姜阁老,皇上明发谕旨,圣旨上写的可是扬州孔府,您也别一口一个孔家的。”
孔承开黑着脸,连姜承德的话都没听全乎,就已经冷着嗓子打断了他。
赵盈就那么冷眼旁观着。
这就是她想要的。
这个祸因是他们自己种下的,她挖出来,扔回去,有什么恶果也是他们自己来食。
姜承德不紧不慢的哦了一声:“如今说扬州孔家涉案,这总要有个证据,不然朝野上下,只怕人心惶惶。
事情关系到永嘉公主本人,皇上却提公主做扬州巡抚,往赴扬州调查此案,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截杀当朝公主,罪大恶极,该当诛灭九族,可就怕公主涉世未深,误入他人彀中,查不清楚案子,再冤枉了孔氏一族。”
昭宁帝知道他打什么鬼主意,面上不动声色,只是问他:“那你的意思呢?”
“皇上明发谕旨,是绝无更改的可能,倒不如点三司官员与公主同往,真有个什么拿不准的事,也好有个商量。”
赵盈咦的扬声,侧目去看他:“小沈大人不就供职刑部吗?父皇点了他与我同往,姜阁老没听见?”
姜承德被她噎了一句,也不当回事儿:“小沈大人固然是个好的,可他到底年轻,比不上……”
“年轻就干不成事儿了?姜卿说这话未免有失偏颇,连朕都听不下去了。”
昭宁帝说了句好了,叫了姜承德一声:“要不然你跟着一块儿去?”
笑话,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当然得留在京中。
于是笑着含糊过去。
本来他就是虚情假意,叫昭宁帝当众驳斥,也不觉得面上无光,心下反而高兴得很。
孔承开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扬州孔家是早几十年前就和他们分了宗不假,但是姜承德有句话说得对,罪名坐实,就不是抄家灭门而已的,诛灭九族,他们一大家子几百口,也在这九族之内,只是看昭宁帝想不想处置罢了。
他不会糊涂到真的以为姜承德是有心为他们家开脱什么。
天子加盖大印,不知会内阁,由中书直接发旨,不容申辩,就叫扬州卫接手整个孔府上下,这是一定有了什么铁证,才会如此。
只不过那些证据,不会拿出来给他们这些人看罢了。
孔承开下意识去看赵盈。
这位永嘉公主,还不知又都干了些什么呢。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滋味可不好受。
等赵盈真的带人去了扬州,山高皇帝远,扬州知府衙门插不上手,怕是连话也说不上,他们想打听消息,还要怕昭宁帝防着他们一家子,回头再落人口实,那才真是自作孽。
倒不如眼下——
他叫皇上,躬了躬身子:“皇上既说年轻人总是需要历练的,这么大的事,大皇子和二皇子身为皇兄,何不叫二位皇子陪同公主一道往扬州彻查此案呢?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要什么照应?
她亲表哥陪着呢,用的着这些心怀鬼胎的皇兄陪同?
不过孔承开是自己要找死,她横是拦不住。
果然昭宁帝面上闪过嘲弄:“你是想说叫大郎陪着一起去吧?等扬州的事情立了功,回来就能名正言顺给他请封,让他入朝领差事。
就算立不了什么功,或是这点子功劳够不上请封的,好歹他也是辛劳了一场,餐风露宿的,没功劳也有苦劳。
万一扬州孔府真是十恶不赦,看在大郎的面子上,也不要牵连你们国公府。
孔卿,你父亲和你,可真是好谋划啊。”
孔承开呼吸一滞:“皇上,臣不曾……”
“徐照,打从今日起,分派禁军看守肃国公府,国公府上下一应人等进出府邸,皆要报你知晓。
甭管是上朝的,衙门当差的,哪怕是他们府上卖菜的杂役,出入都要有人贴身跟着,走丢一个人,朕只拿你问话!”
沈殿臣一时头皮发麻:“皇上,扬州孔家和国公府早就分了宗,且不说扬州那边究竟如何,即便他们家真的干了这样十恶不赦的事,也不该累及国公府。”
“所以朕没把他们一家几百口下大狱。”昭宁帝面色清冷,“孔承开,赵清在后宫干的事情,你真的一点不知道?”
赵盈一颗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儿了。
她拿不准昭宁帝会不会提这档子事的。
按照他之前种种行为看来,他对三个儿子都是寄予希望的,并没有哪一个是格外出众,格外讨他欢心的,哪怕赵澈也不行。
这种污名一旦背上了,一辈子也洗不清。
可眼下听昭宁帝意思,他便是没打算给赵清留脸面了。
她捏紧了拳头:“父皇。”
昭宁帝一眼望去,见她摇头,心里头就更不痛快。
孔承开那里一头雾水:“臣不知。”
沈殿臣在心里咒骂了一句。
不管知道不知道,这时候就不要再接话了!
赵清一定是干了什么,惹恼了昭宁帝,再加上扬州孔家的事,所以才有命禁军把守国公府这样的话。
真是找死不挑地方。
发往扬州的旨意上没有提到肃国公府一个字,要不是孔承开跳出来……
都这种时候了,还跳出来想给赵清挣差事,人头猪脑!
“皇上,派禁军把守国公府,岂不是闹的京中人心惶惶,百姓不安吗?”
沈殿臣只能和软着说,唯恐哪一个字说的不妥当,越发拱火:“国公爷去朝多年,几位大人近些时日也无差错,若是大殿下在宫中行事不妥,请师傅好生教导,请淑妃娘娘约束管教,也就是了。
若单是为大殿下的事便这样对待国公府上下,难免有些迁怒了。”
昭宁帝嗤了声:“沈卿,他小小的年纪,好的不学,学人醉酒。宿醉倒也罢了,偏要在麟趾殿行为不轨,睡了他嫡母身边陪嫁的大宫女。
朕倒是好奇得很,他如此行事,到底是什么人教的?”
他冷眼扫过孔承开:“他平日无事,隔三差五不是总到你们府上去吗?每回朕问起,他便说是去聆训的。这意思,朕好好的儿子,是你们家教坏的了?”
这样的事,这样的事情!
赵清他真干得出来。
沈殿臣哑口无言,孔承开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往来外祖家,又不是赵清一个人这么干。
赵澄还没事儿就出宫往姜府跑呢。
赵澈是没了外祖家可依仗,但以前不也没少跟着永嘉公主去侍郎府吗?
是他醉酒伤人后,姐弟两个闹的生分,这几个月以来他才不怎么出宫了。
只是可恨赵清偏偏又是在麟趾殿干这样的龌龊事。
孔承开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几乎立时就想明白了,天子这是在借题发挥。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谁还敢开口说话啊?
别说是求情了,多说一个字,都怕引火烧身。
赵承衍始终一言不发的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他冷冰冰的往宝座上睇去一眼。
在坑儿子这条路上,昭宁帝走的顺当,且越发得心应手。
不过今天真是出乎他意料。
看来扬州孔家那些事,就是昨日赵盈把他叫走的原因了。
她什么都没跟自己说,甚至于要去扬州,也没跟他提一个字。
昨日入宫那会儿,在马车上,他的确起过疑心。
赵清在麟趾殿干的糊涂事,究竟有没有她的筹谋算计,还是说根本就是她的手笔。
她矢口否认,他怕委屈了她,不敢再说,更不敢追问。
现在倒好了。
不是她步步为营,运筹帷幄,那就是老天爷都在帮她。
赵承衍收回目光的时候,眼角的余光能瞥见赵盈站立的方向。
冷然不含温度,赵盈感受的到。
她回望过去,对上赵承衍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心下却是说不出的畅快。
出宫的一路上,赵承衍跟在她身后,脚步也不快,就那么踩着她的影子,跟着她。
小姑娘乖巧的跟在他身侧,温顺的叫皇叔,走在这红墙下,明明才过了没多久。
她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知道他在后面跟着,却一步不多等,连头都不回的。
赵盈心里的畅快劲儿过后,便只剩下烦闷。
赵承衍跟了她一路,应该是在等她主动交代,解释清楚。
但她就是不想。
凭什么呢?
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有什么要跟他解释的?
她提了裙摆正要上车,赵承衍从身后疾走两步,在她手腕上一握,生生把人给拽住了。
外力来的突然,可除了赵承衍,也没有人敢这样放肆了。
赵盈鬓边跳了跳,忍了半天,转动着手腕挣扎了一把,迈出去踩在上马墩上的那只脚也跟着收了回来:“有什么事等晚上再说吧,我这会儿要去一趟侍郎府,还得回司隶院去交代周衍他们一番,先不陪皇叔回府了。”
赵承衍本来手上力道松了的,听了她一番话,又攥紧了。
赵盈吃痛,嘶了一声:“皇叔捏疼我了!”
“你那儿也别去了,跟我回去。”赵承衍语气不善,手上力道到底卸了些。
赵盈讥笑:“我明天一早要启程往扬州,事情不交代清楚,难道司隶院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皇叔出面帮我料理干净吗?”
这话听着就像是赌气,赵承衍突然有些明白了,不免头疼:“元元,上次那些话……”
“皇叔。”赵盈拧眉打断他,“我没跟您使性子,更没跟您赌气。我有我自己要办的事,您理解不了,我不强求您理解。
打从一开始,咱们说好了的,互不干涉。
您也不必事事帮扶,但不要做我前路上的绊脚石。
我呢,也不给您找麻烦,更不给您添麻烦,您的底线,我也一概不去碰。
今天的事,是碰到您的底线了吗?”
其实也没有。
她必定是又查到了什么,才会在这个时候把扬州孔家推出来。
搅弄风云不算是霍乱朝纲,那本就是旁人做下的孽,她不过是顺水推舟,把这潭水彻底搅浑而已。
赵承衍咬牙:“意思是这件事不要我插手,京中发生任何事也不需要我帮你料理了?”
赵盈深吸了口气,语调放柔缓:“皇叔觉得我该帮,自然会帮,您觉得我不该帮,就只管冷眼旁观,仍旧做您的富贵闲王。
不是我需不需要,是您觉得我配不配的问题。”
她一面说,一面又试图往外抽自己的手:“皇叔,我真的还有事。”
第一百二十四章 安心
赵盈私下里跟昭宁帝要了一道密旨。
她这一离京,就怕京中再生出什么变故来,她在去扬州府的路上,京城的一切她便都顾不着。
目下和赵承衍关系不冷不热的,彼此尴尬,她不好托付给赵承衍。
舅舅那里不管怎么说,也没到那个地步。
倘或真是沈殿臣或是姜家的人来找麻烦,非要把她两个重要的认证从司隶院提走,舅舅身为吏部侍郎,也没有跟他们撕破脸的道理。
思来想去,为周全二字,她还是跟昭宁帝要下了一道密旨。
她也很想让昭宁帝看一看,他的朝堂,是何等风气。
周衍散朝后径直回了司隶院的。
公主殿下要往扬州,这事儿事先跟谁都没说,太极殿上皇上金口一开,把所有人都弄了个措手不及,包括他在内。
这会子李重之围着他,再三的问,他心烦,一个字也懒得说,倒把李重之急的不行。
等底下人回说殿下回来,他匆匆出了门,一路往府衙大门方向迎了去。
李重之跟在他身后,脚下也是生了风的。
赵盈人都还没进大堂,就看见了风风火火的两个人。
她无奈叹了口气,正好就从袖口掏出了那道密旨来。
明黄绢帛,周衍和李重之愣怔一瞬便要跪。
赵盈抬手止住,把东西给周衍递过去:“防着有人要到司隶院来找麻烦,刘荣和邓标都不能交出去。
父皇没有明说,但事情蛮不了人。
邓标没抓进了司隶院,我想不用等到明天,他们就都知道了。
肃国公府上下一干人等有禁军看守,但父皇也只是限制他们出入自由,并非不许他们出入府邸,所以难保国公府的人不会找上门来。”
周衍拧着眉头把密旨接下:“殿下真要一个人去扬州吗?司隶院的差事,有了这道密旨,茂深一个人也……”
“你留下。”赵盈不假思索打断他,“你是司隶监,我不在,本就该你全权司隶院诸事。奉功,多听,多看,少说话,明白吗?”
周衍心头一沉,想起今天太极殿上沈殿臣和姜承德的态度,还有孔承开的反应。
这是要看他们狗咬狗了。
但此去扬州,虽不至于如何凶险,但就怕有人孤注一掷……
周衍眉眼间写满了担忧:“事情闹开了,谁敢叫殿下把这罪名坐实呢?”
“我自有主张,你不用操心这些,守好京中一切,就算不辜负我所托了。”
她这样说,周衍只好应下来,她便又匆匆交代了一番其余诸事,自然也不必事无巨细全都叮嘱到。
周衍一向都是细心的人,从前的谨小慎微,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的。
这几个月以来他在司隶院当差,性子比以前要强了不少,能主事儿,也能撑得起来,骨子里再有几分仔细,把他留在京城最合适不过。
李重之是武人心思,对这些并没有太多的看法和见解,他是敬佩周衍的,无论大事小情,周衍都能很快参悟。
如今殿下虽要离京,但京城还有周衍坐镇,他倒也安心不少。
赵盈想着还要去一趟侍郎府,交代了一番便转身又要出门。
薛闲亭是黑着脸进的府衙大门。
他身份贵重,和赵盈私交又好,自从西北回来,几乎天天往司隶院跑。
这本是于情于理都不合的事儿,但没人敢说,更无人过问,连赵盈都放纵他来去自如,底下当差的自然谁也不敢拦他半步。
周衍和李重之是送赵盈出门的,在府衙门口遇上他,观他面色不善,周衍转念一想,扬州一行没点这位世子爷同往,反倒提了沈明仁一道,这幅神情……
于是他扯了扯李重之袖口,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同薛闲亭见了礼,又跟赵盈辞过礼,双双回了府衙内。
赵盈微不可闻叹了一声:“我要去侍郎府,一起去?”
薛闲亭闷哼着把路给让开了。
他坐轿子来的,赵盈下了台阶要上车,想了想,招手叫他:“你上来说吧。”
薛闲亭也不跟她客气。
打小一起长起来的人,赵盈的马车他从来也没少坐,故而翻身上了车,径直就钻了进去。
赵盈开了小屉,拿了瓜来吃,倒没事儿人一样。
薛闲亭心中愈发憋闷:“要去扬州的事,提前跟谁都没说?”
“跟舅舅说了。”她咬了一口瓜,弄了一手的果汁,拿帕子擦了擦,“我跟父皇回禀过,要带上表姐一起,她乔装打扮,只当去散心的。”
薛闲亭这才眯了眼:“你打什么鬼主意?带上她干什么?”
“那自然有我的用意,无非是一道上有人陪我说说话,彼此有个照应的。”赵盈看着他直笑,“你是跑来兴师问罪的吧?”
“那可不敢。”他嘴上说不敢,面上却已经翻了白眼,人也往车厢上一靠,“我就是想不明白,你不带我就算了,带上沈明仁算什么?”
“你怕他把我给吃了?”赵盈嗤了声,显然根本就没把这个当回事儿。
她不喜欢沈明仁。
薛闲亭早就看出来了。
且不说她如今的野心,就算她不是要谋这么一条路,要真是喜欢沈明仁,她早就定下这门亲事了。
他也晓得自己有些小肚鸡肠,实非大丈夫所为。
为了赵盈的事情,父亲不知骂过他多少次,连母亲也偶尔看不过眼,会提点他两句,叫他别太过分,免得丢了广宁侯府的脸面。
他又何尝不知道呢?
这样的干醋也吃,小家子气,简直比市井村夫还不如。
但他就是见不得赵盈身边总围着这些奇奇怪怪的人。
徐冽倒也罢了,毕竟他随身保护赵盈安危,还是赵承衍弄到赵盈身边去的。
沈明仁可不成。
单凭他云逸楼表白一事,他就该死。
“我怕你把他给吃了行不行?”薛闲亭坐正了些,“你不怕他跟着一起去,拖你后腿吗?你不是跟我说,彼时设立司隶院,他就跟他爹一个鼻孔出气的。
陈士德案时,司隶院尚未设立,皇上把案子归了刑部,他不是也没打算帮你吗?
你试过他几次,他摆明了跟你就不是一条心。
这种人,口蜜腹剑,不知哄骗了多少小姑娘,你吃他那一套?”
“我不吃他那一套。”赵盈噙着笑,一块儿瓜眼看着就剩下了瓜皮,她随手放回一旁果盘子里,“但他爹是沈殿臣,这就够了。”
薛闲亭啧声:“你想拿捏沈殿臣,靠沈明仁恐怕不是什么好主意。”
赵盈撇了撇嘴:“沈殿臣有那么多儿子,没了沈明仁,他是可以再栽培一个出来。
但这些年沈明仁在京中风头太盛,要他舍弃这个已经成材成器的儿子,再重新培养一个,我估摸着他是狠不下这个心的。
而且我跟你说过,老东西还指望沈家能尚主,继续在赵氏宗亲中占据一席之地呢。”
“你想——”
薛闲亭话音一顿,眸色微沉,收了声:“我想跟你一块儿去。万一有什么,也好帮一帮你。”
赵盈抬眼看他:“你刚才西北回来没多久,在家陪陪你爹娘不好吗?这趟去扬州少说又要个把月,等咱们回来,怕都快要到年下了。
你长这么大就没离开侯爷和夫人身边过,这回再跟我去扬州,这一年算下来,满打满算的,你差不多有小半年时间不在家了吧?
这回就算了,就当是你留在京城帮我盯着。”
薛闲亭哪里领她这个情,横了一眼过去:“你也不用蒙我,京城你需要人帮你盯着什么?你真要人帮你盯着,怕出事儿,就不会叫你表哥陪你去扬州府。
况且京城有燕王,司隶院还有周衍和李重之,真出什么事,宋侍郎也会帮你周全了。
再不然,我去跟我爹说……”
“你算了吧。”赵盈显然不打算在这件事上和他讨论更多,按着眉心不叫他继续说,“事情都已经定了,现在说这些干什么?父皇没有指派你去,你就去不了。”
薛闲亭知道她是为了他好。
去扬州看似不像西北那样凶险,可朝堂水深,一个弄不好,一脚踩进旋涡里去,就再也别想出来。
一个是明枪,一个是暗箭。
他已经为她涉过一次险,她不想总让他跟在她身边涉险。
倔强的性子又劝不动,跟她说再多也没有用。
她要拿爹娘来堵他的嘴,觉得他是侯府独子,爹娘一辈子就得了一个他,拿这个来说嘴,他为着孝道总归要听。
可他偏偏就不听她的。
父亲母亲养他一场,不是叫他在京城养尊处优,待在家中享无边富贵的。
薛闲亭深吸口气:“没得商量?”
赵盈还是笑,看起来有些没心没肺的:“你跟我商量不着了呀。”
这丫头。
他合眼,拍了拍车厢。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赵盈盯他:“不跟我去侍郎府了?”
“你自己去吧。”他说着就往外钻,临下车前,身形一顿,又回头看她,“一路小心,有事记得给我送个信。”
她说好,目送了他下车,想了想,撩开侧旁车帘,不急不缓的叫他一嗓子。
薛闲亭负手立于车旁:“还有什么事?”
“你别老把沈明仁这个人放在心上。”
他眯了眼:“怕我找他麻烦?”
“你不会。”赵盈眉眼弯弯,“你老记挂着这事儿,自己心里不痛快,日子多没意思。
他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不值得你浪费心力和时间。”
薛闲亭眼底才有了笑意,说了声知道了算是应下她的话。
马车驶离,他站在原地看了半晌,心下有了计较和主意,脚尖儿调转,朝着宫城方向迈步而去不提。
秋高气爽,金桂飘香。
赵盈身为最受宠的大公主,又领一品司隶令,如今兼了扬州巡抚衔,此番出城,昭宁帝给了天大的恩典,令百官相送。
她不是为国为民离京,当不起天子亲送,但昭宁帝派了孙符代为相送,一路送着她出城门的。
沈殿臣的脸色难看极了,即便是当着百官群臣,他都没给个好脸色出来。
赵盈看在眼里,心中嗤笑。
沈殿臣压根儿就看不上她,很巧,她也看不上这个老东西。
百官相送一里地,止步不再往前,由孙符陪着她一道往城门去。
赵盈今日是骑马的,人至于城门口,行驾停下,孙符猫着腰上前去,她居高临下,叮嘱了几句好好伺候昭宁帝一类的话。
结果话音都还没落地,打从远处而来,稳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的,那是她再道熟悉不过的身影。
她所有的笑容全都凝住了。
孙符回头,见薛闲亭正打马过来,吞了口口水,掖着手往一旁退。
赵盈拢眉:“孙总管?”
他讪讪的笑,薛闲亭已经打马近前,正好听见了她语气不善的那一句,便笑着接过来:“不用问他,直接问我吧。”
“你来送我?”
薛闲亭心情极好,坐在马背上,把两手一摊:“你看我像是来送人的样子吗?”
“你昨天不跟我去侍郎府,是进宫见父皇去了?”赵盈咬牙切齿的问。
薛闲亭笑着说对:“皇上心疼你,怕你此去扬州有诸多辛苦之处,多个人帮衬,就少辛苦一分,我求上两句,皇上就同意我跟你们一起去了。”
“你——”赵盈气不打一处来,偏偏当着这么多的人,还有凑热闹围观的百姓,她总不能真的把薛闲亭揍一顿。
她拿舌尖顶着上颚转了一圈儿:“广宁侯和夫人也肯放你出来?”
“我人都已经在这儿了,你说呢?”
算她失策。
她就应该昨天立时动身,而不是多等一日。
薛闲亭真是不让人省心。
她本有别的谋划,要叫沈明仁折在这一趟里,所以才不愿意带上他。
现在好了。
有他跟着,她的那些想法都不行了,只能另做打算,再想别的办法。
不然他这个臭脾气,还不跳起脚来要杀人吗?
赵盈一时头疼:“你什么时候才肯听一听我的话。”
薛闲亭不语。
他一刻也不想离开她身边。
他们这样出身的孩子,谁也不是没心没肺长大的。
如今赵盈的身边有重重危险,她离开他眼前一刻,他都觉得她会发生意外。
薛闲亭做了深呼吸状:“扬州一行我绝不打搅你的事情,但我得跟着你,不然我不安心。”
第一百二十五章 卖身葬父
出城大约有半个时辰,过了两个镇子,再穿行过一个小镇子,他们就要上官道。
宋怀雍逼着赵盈上了马车,不许她再跟他们一道骑马前行。
赵盈索性也就听了,钻回了自己的马车里。
宋乐仪正一个人无聊至极,正好赵盈上来,她招了手:“一路出城,我瞧着那两个镇子热热闹闹,看着就喜人。”
她显然心情不错,赵盈就跟着高兴起来。
她们这些人从小不是拘在深宫,就是养在高楼,长这么大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京郊附近了。
或是踏青游玩,或是往谁家别院去赴宴,再不就是像她这样的,那会儿还能跟着赵承衍去一趟他的别院泡温泉。
横竖再远的地方,她们是没去过的。
前世宋乐仪算是远嫁,她的夫家是在赵澈御极之后,自己提携,才举家内迁回京来的。
这就是姑娘们一辈子的命数。
现在这样多好。
赵盈去挽她的手:“听说苏杭风景,人间天堂,等咱们到了扬州,那才叫一个热闹,保管看的你眼花缭乱。”
宋乐仪就推了她手背一把:“我跟着你们去办正经事的,你倒说的我真正游山玩水一样,我的眼皮子就那么浅吗?什么样的热闹能让我看的眼花缭乱。
要说热闹繁华,还有哪里比得过京城吗?
咱们从小在京城长大的,我还能眼热别的地方去呀?”
“看你那点儿出息,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话的呀?”赵盈学着她的语气跟她玩笑着调侃,“说不定等到了扬州,叫扬州府风光迷了眼,再也不肯跟我们回京呢。”
宋乐仪便捂着嘴笑起来。
两个姑娘正笑闹着,马车一震,而后稳稳当当停了下来。
赵盈蹙眉,拍了车厢。
挥春和书夏两个就要往外探头去问,她一把拽了两个,把人拉回来。
外头驾车的小厮是懂事的,知道惊扰了贵人,忙回话:“前面车马突然都停了,奴才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赵盈这才啧声。
这一行人浩浩荡荡,打从离开皇城,她就没打算掩藏行踪,也是怕有人再来试上一试。
她这条命金贵的很,从老天爷手里夺回来的,可没打算就这么交代给这些奸臣贼子们。
她深吸口气,才放了挥春下车,叫她去前面看看发生了什么。
丫头知道安全,欸的应了,翻身跳下马车去。
不多时挥春去而复返,也没上车,就立在车外:“公主,前头路上有个姑娘卖身葬父,小沈大人心慈,看那姑娘可怜,要把人给买下来,世子爷说那人来历不明,不能带在咱们身边,正争执不下呢。”
这样的戏码,戏本上倒是不少看,这真人上演,赵盈还真是头一次遇上。
看来沈明仁是个走到哪儿都喜欢充好人的主儿,他那点儿名声,大概也都是这样挣回来的。
薛闲亭本来就看不上他那种做派,一向就觉得他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这会儿沈明仁当着薛闲亭的面儿干这种事,况且那女孩儿又的的确确是来历不明,薛闲亭会当众驳了他的面子也是情理之中。
赵盈想着就要下车。
宋乐仪拉了她一把:“这种热闹你也凑?”
“不然看他们争执不下,僵在这里耽搁路程吗?”她拍了拍宋乐仪,嘴里说着没事,又瞧着宋乐仪一身小宫娥的打扮,扑哧一声笑出来,“表姐跟我去看热闹吗?”
宋乐仪撇着嘴说不去,赵盈也不强迫她下车,自己钻出车身下了车,领了两个丫头往前头去。
卖身葬父的女孩儿一身素衣,就跪在路边,但身边却没见着她父亲的尸身。
里里外外其实围了不少的人,不过他们的行驾过来,行人又不少驻足一旁,只顾着围观他们的。
原本此行一路都该先有人清路,但赵盈不愿过分扰民,赶个路还要把百姓清一清,架子端的那样大,便是钦差巡抚也不该如此行事,真这么着,倒叫人说她赵盈骄纵轻狂。
此去扬州府,她盘算的极好。
既要把孔家事情查个清楚明了,还要揪出几个贪官污吏,收拢民心。
故而特意吩咐了人,百姓要围观就给百姓去看,又不是见不得人的。
宋怀雍见她从后头过来,翻身下马,快步至于她身旁:“他们两个拌两句嘴,不是还有我在吗?”
“薛闲亭那个臭脾气,表哥才劝不住他。”她压低了声音嘀咕了两句。
宋怀雍无奈,护在她身边。
沈明仁是真的想把人给买下来的,所以一早就下了马。
薛闲亭也是真不让他干这事儿的,所以也跟着下了马,随时打算跟他拉拉扯扯,阻挠他接下来的举动。
赵盈眼皮跳了跳。
两个大男人,也不嫌丢人。
她近了前,那素衣的姑娘低垂着头,抽噎着,肩膀一抖一抖的,垂落在身前的两缕发丝随风飘动,瞧着身量娇小,瘦弱的很,倒是怪可怜。
她虽不是什么慈悲心肠,但遇上这样的穷苦可怜人,也从不吝啬手上的银子。
于是叫薛闲亭:“给她些银子,叫她把她父亲好生安葬,余下的钱,自己开个小买卖,有个营生,往后好好过日子就是了,怎么还跟小沈大人争执起来呢?”
却不想薛闲亭黑着一张脸,冷笑道:“我原也是这么说,人家却不肯,说是谁出了银子买下她,她往后便是谁家的人,若不然,一个孤女,孤苦无依,还不是任人欺凌。
说到底,就是非要跟着小沈大人上路。
我瞧着简直不成体统。
倒是小沈大人心最善,饶是这样,还要带上人家一道呢。”
他横了一眼扫向沈明仁方向:“这样来路不明,底细不清不楚的人,你也敢带在身边,随行伴驾,我看你是沽名钓誉上了瘾,失心疯了!”
沈明仁沽名钓誉不假,可这事儿怎么能算得上沽名钓誉呢?
赵盈扯了他一把:“你少胡说,我看你才失心疯,这样口不择言。”
很明显,沈明仁也气得不轻,但他一贯爱重名声,任凭薛闲亭如何出口伤人,他还不了口。
可也正因为挨了骂不能还嘴,心下才更是愤怒。
“殿下不妨评评理,遇上这样的事情,臣怎么能袖手旁观呢?”他说着拱手抱拳,“臣也知道,把这姑娘带着一起上路,少不了要给殿下添麻烦,世子所说也并非全无道理。
可是要臣视若不见,臣也实在办不到。
是以臣想着,不妨把人带上,再派人去打探这姑娘身家底细,倘或真有问题,再打发走就是,若没有问题,就当是救下一条命,也是积德行善的事情。
她是臣买下来的,自然是臣好生看着,不敢也不会让她有半分逾越不规矩的。
但世子爷这样咄咄逼人,说话实在难听!”
更难听的话薛闲亭还没说出口呢。
到底不是和他们一起长大的,沈明仁还是太不了解薛闲亭。
当着这么些人,薛闲亭已经算是给他留了脸面了。
这事儿本来就是他不占理。
她是公主,又是这一行之中品秩最高的,无论有什么事,按尊卑,按规矩,都该先来问过她。
沈明仁倒挺会自作主张。
赵盈背着手,低头看那姑娘:“你抬起头来。”
小姑娘瑟瑟发抖,但贵人开口,她不敢不听,颤颤的抬起了头,正对上赵盈审视的一双眼。
她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更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眼睛。
她有些看呆了。
赵盈也看呆了——
赵澈十三岁那年,她已经同沈明仁成了婚。
那年沈明仁生辰,她为沈明仁大肆操办,赵澈自然也到公主府来赴宴。
宴上多吃了几杯酒,偏又是烈酒,他便醉了。
沈明仁说索性在府中安置,她笑着全都应了他的。
可是第二天起来,赵澈床上就多了个赤身裸体的姑娘。
赵澈慌了神,沈明仁也慌了。
两个人遮遮掩掩瞒不过,把人带到她面前。
那时候多少人盯着她跟赵澈,一丁点的错处就能往死里咬他们。
到姐夫家里赴宴,贺姐夫生辰之喜,宿醉贪杯还睡了姐夫府里伺候的丫头,这样风流成性,好色失德,还做什么东宫储君!
赵盈恨得想杀人,可那丫头是无辜的,她只好做主,把人送进了赵澈的王府去做侍妾。
那张哭花了的脸,和眼前这张惨白的,毫无血色的柔弱面庞,不就是同一个人!
她记得,把人送进赵澈的王府后,他很喜欢那个女孩儿,除去上朝议事外,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带在身边。
没过两年,赵澈做了皇帝,一登基,不顾百官反对,封她做了贵人。
其实都是做给她看的罢了。
赵盈一直没想明白,到底是什么人能出入她的永嘉公主府不被察觉,不被怀疑,如此往来传递消息,打探消息。
在她不知情的时候,沈明仁和赵澈究竟是怎么勾搭成奸的。
即便是重生之后,她也思索过很多次。
身边可疑的,能怀疑到的,她都考虑过,这个女人当然首当其冲。
只是她本以为这是沈明仁打小养在身边的贴心人,却没想到,事情是这样的。
今天,她终于弄明白了。
“你叫什么名字?”
赵盈的声音是寒凉的,那姑娘显然怕她,打了个哆嗦。
她眯了眼,宋怀雍见状不对,越发往她身边护两步:“元元?”
赵盈深吸了口气:“你不要怕我,我是永嘉公主赵盈,你真的要卖身葬父,小沈大人心善,肯帮你,你要没地方去,自然也可以跟在他身边。
但眼下你是来历不明的人,我不松口,他说了一概都不算,听的明白吗?”
“赵——殿下!”薛闲亭气她这样莽撞,难道三言两语就能问清楚一个人的底细吗?
赵盈二字差点就脱口而出,临到了嘴边才猛然改了口。
沈明仁也愣了愣:“殿下,臣不是……”
“她要是个可怜人,我把她带在身边做个婢女,难道不比小沈大人更方便吗?也省的你同世子打嘴仗,倒耽搁脚程。”
一句话堵的沈明仁哑口无言。
那姑娘被催问了好几句,沈明仁也耐着性子哄了她两声,她才嗡着嗓音怯生生的回了话:“民女魏娇娘,今年十六了,我娘……我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是爹爹含辛茹苦把我养大,落下一身的病,月前撒手人寰,民女实在没法子了……”
“你读过书?”
魏娇娘忙不迭点头:“上过几年私塾,爹爹请过先生教我。”
那怪不得沈明仁会栽培她了。
长的不错,读过书,又会扮柔弱,乖巧温顺一些,其实不太惹眼,但又确实能够讨男人喜欢。
赵澈得了她,会偏心宠爱不算叫人意外,隔三差五的带回公主府,带到自己面前来,这样的女孩儿,也能讨她喜欢。
还真是煞费苦心。
既然是如此,没有了魏氏,将来也会有别人。
她是个有成人之美的人,沈明仁这么喜欢费心思,她照样也成全。
赵盈缓缓道:“挺好的,看着倒也是个好人家的姑娘。”
她一面说,回头叫书夏:“你带她去,给她换身衣服,先让她跟你们的马车。”
书夏一一都应下,挥春大概觉得这样的人不知足,非要跟着他们更没安什么好心,眼底的防备就更重。
赵盈看在眼里,笑着叫她:“你可别欺负人。”
挥春抿唇,把头低了下去。
薛闲亭心中不快,可到底当着这么多人,总不能质问她跟她赌气,只好拿眼神去示意宋怀雍。
宋怀雍也无奈,心里头直叹气:“我派人去查查魏氏的底细,这两天也会派人盯紧她。”
赵盈说好:“那就麻烦表哥费心了。”
他直摇头,心说我费心的事儿原也不差这一件。
沈明仁那里也觉得奇了怪的,又不免有些沾沾自喜。
青梅竹马又怎么样?赵盈也未必就处处偏帮了薛闲亭。
不过那个丫头嘛……
他上前两步:“殿下若是喜欢那姑娘,收在身边做个婢女也是好的。”
赵盈噙着笑:“小沈大人先看上的,我自不好横刀夺爱,等表哥查清了她的底细,小沈大人就看着处置吧,或者——”
她拖了拖尾音,手还背在身后,冷不丁的话锋一转:“小沈大人打从一开始就没考虑把她送回京城沈家,而是一定要带着一起往扬州吗?”
沈明仁僵在那里。
薛闲亭已经嗤笑着跟上赵盈的脚步离开了此处。
他吞了口口水,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第一百二十六章 久病
魏娇娘的底细单叫宋怀雍一个人去查,赵盈是不太放心的。
她这个表哥什么都好,朝中事处置起来也不全都走明路子,但要说余下的这些事情,他怕就没有那么多的门路可以走了。
其实在他看来,大概就算得上是歪门邪道,终究不是正经路数。
他虽事事顺着她的心意,可作为兄长,怕也免不了一番说教。
好在她有先见之明。
从那处往马车旁回,身后便多出个人。
四下人多,她走到哪里都惹眼,一早嘱咐过徐冽,要不想冒头给人瞧见,没事儿就别露面。
他如今是越发会揣摩她的心思了。
赵盈头也没回:“你去后面告诉杜知邑一声,魏娇娘的底细让他派几个人私下里查查看。”
徐冽嗯了一声,她再往前走,身后果然没了动静。
还真是来去无踪。
她低头笑着上了马车,宋乐仪身边的云珠正陪着说话,见她回来,便掖着手要退下去。
赵盈欸了声:“挥春和书夏一时半会过不来,你待着吧。”
宋乐仪只叫她:“我才听云珠说,还想说你呢,怎么什么人都带上路?”
“怕什么,底细叫人去查了,我身边又有徐冽,就算她真是什么人安排到我身边的,还能伤了我不成?”
赵盈不以为意,浑然不放在心上一般:“我眼下倒巴不得她是什么人安插来的眼线。”
只可惜她不是。
就算魏娇娘真的来路不明,杜知邑真能查出点什么,多半也是要和沈家有关,扯不到别的上头去。
宋乐仪听了这话直皱眉头:“这是怎么了?刚才都还好好的,下去一趟,见了个不相干的什么魏氏,怎么说这样的话?”
她抿唇,给云珠使了个眼色。
丫头会意,到底还是退了出去。
这会儿马车行的又缓,再慢一些,她便能翻身下了车,径直往后面安排给挥春和书夏她们几个随行丫头的马车方向去了不提。
赵盈靠着三足凭几,有一下没一下的扣着芙蓉雕花的花瓣处,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沈明仁倒是很想把人带在身边,一路带到扬州府去。
也不怪薛闲亭生气,我算是长了见识开了眼。
魏娇娘倘或是有心人安排到我身边来的,沈明仁自然也跑不了。”
提起这个宋乐仪面上闪过尴尬:“要我说,在扬州府拿住沈明仁短处,以此拿捏沈殿臣,如今恐怕不太行。”
“我换个法子,另想办法就是了,也没那么……”
“不是。”宋乐仪没叫她说话,“薛闲亭那个脾气,他打心眼里就不待见沈明仁。
以前咱们没什么交集,他也少提起这个人来。
我近来总在想,照说沈明仁名门之后,和你们本没什么区别的。
他是沈阁老的嫡子,又不是野路子出身,就算小的时候被沈阁老留在老家养了几年,可回了京,自然也是高门郎君。
后来他又有了才名与贤名,挣了个什么京城第一贵公子的名头在身上。
薛闲亭他要是看重这个,觉得恶心膈应倒也罢了,偏偏他不是。
那为什么这么多年就没跟人家打过交道呢?”
讨厌一个人,疏远一个人,都不太会是无缘无故的。
他们这样的出身,早晚抬头不见低头见。
年少时即便没有私交,等年岁渐长,还不是要入朝为官。
等成了同僚,谁又能避开谁呢?
事实上她前世要嫁沈明仁时,薛闲亭跟她说过很多话。
不过那个时候她猪油蒙了心,一心以为沈明仁是良配,那样的情谊同她和薛闲亭之间是不一样的。
后来沈明仁待她的确极好,简直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起初薛闲亭也劝过,她总是不肯听,虽未曾与他翻过脸,可实实在在说过一些戳人心窝的话。
所以他就不再劝了。
现在回想起来……
“他总有他的缘由,不跟咱们说,大抵是郎君们之间的那点事,不方便告诉咱们知道。”
宋乐仪挑眉:“寻花问柳?不能够吧。”
赵盈抬手就去掐她脸颊:“好好的名门贵女胡说些什么呢?”
她笑着打开赵盈的手:“什么名门贵女,便是要装着一本正经的样子,一句话,一步路,都要再三掂量,思前想后?那我可不做名门贵女。”
她欸着又问:“你就没问过薛闲亭吗?”
赵盈摇头:“我对沈明仁无意,他要不是沈殿臣的儿子,我连多看他一眼都懒得看。
薛闲亭为什么讨厌他,疏远他,知道或是不知道,意义都不大。
前些天我还劝薛闲亭来着,别为了不相干的人浪费时间和心力,这话今天再劝表姐一回?”
宋乐仪哼了声:“他既是沈殿臣的儿子,那就不是不相干的人,若真是不相干,带上他一道去扬州府做什么?”
她一面说着就丢了个白眼过去:“咱们自己人办任何事都极方便,多出一个他,反要留心提防,现在跟我说什么相干不相干的话?”
本来就是两码事。
赵盈不跟她争这个,索性闭上眼睛就装睡。
宋乐仪戳了她两下,她一动都不带动的,无奈苦笑,也只好随她去,还不忘拉了条小薄毯子给她盖在身上。
马车就这么稳稳当当行进了约莫半个多时辰,总算是上了官道。
前途平坦,不似过乡镇时候那样颠簸。
赵盈的确是有些累,闭上眼没多久就真的昏昏沉沉睡着了的,以至于挥春和书夏何时回到马车上来,她竟半点也没有察觉。
睁开眼那会儿睡眼惺忪,她揉了两把,人还有些迷糊。
挥春端了茶水给她,她顺势接过来,喝了两口茶,一抬眼看见两个丫头都在,便想起魏娇娘:“你们把她一个人扔在后面了?”
宋乐仪叫她坐好:“云珠看着她呢,而且杜三公子递了消息,说无妨。
挥春她们来回话那会儿你睡得正香,我就没把你叫醒。
既然是身家干净的女孩儿,云珠陪着她就成了。
乡野丫头大多没什么坏心思,等后半天到了驿馆,要怎么安置,让沈明仁自己去操心,咱们管他那么多事儿做什么。”
赵盈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失望,面上却不显露:“既然身家干净,沈明仁非要带她去扬州府干什么呢?”
她们此行扬州府,本就还有另外的事情要做,她最怕的,是有人和她动一样的心思。
她是重生而来的,好些事未雨绸缪,可以提前部署规划,来日或能省心不少。
但她也知道,朝野上下,能成为她的对手的,没有一个是等闲之辈。
运筹帷幄原就不是她赵盈才会的。
江南水乡,人杰地灵。
自魏晋时期起,多少门阀士族出自两浙一代,那些大族去朝隐匿,图一世安稳。
刘家倒台时沈殿臣保全不下来,朝局变成了昭宁帝想要的不破不立。
可昭宁帝要扶持的是赵澈,沈殿臣要打压的却是他。
君臣之间产生了巨大的分歧,她不借此机会顺势而上,下一回可就没这么好的契机了。
宋乐仪见她半天不说话,摇着她手臂叫元元:“你在想什么?这样出神。”
赵盈说没有,唇角却抿紧了。
这分明就是心里有事的样子。
可是这丫头的脾气性子,哪里是劝上两句她就肯听的呢?
朝野上下真心敬服她的没几个,她才越发要强,凡事都要做最好的,总要做出一番成绩,才能真正站稳脚跟。
赵盈心里想什么,宋乐仪都明白,所以才更能理解,她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她加在自己身上的那些压力,又有多大。
她也是个女孩儿,比别人更能感同身受。
宋乐仪是心疼赵盈的,如果有可能,她倒希望赵盈一直做那个无忧无虑的赵元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事事筹谋,一天到晚还总要防着那些老狐狸们的明枪暗箭。
“好不容易出了京,暂时远离了太极殿,远离了那些人和事,诸事纷杂,莫要理会。”
她把手心合着,落在赵盈手背上:“元元,等到了扬州府,是一番新天地,人生地不熟,前路更加艰难。
你所思所虑,太多了。
我知你诸多谋划,一刻也松懈不得,更是棋局变化莫测,一招错,满盘输。
可咱们一路赴扬州府,途中偷得几日闲总是可以的吧?”
赵盈笑不出来:“我心里总有许多事,从前的,眼下的,甚至是以后的。
表姐面前,我也不想遮遮掩掩,便是与你说我无妨无碍,你也是不信的。
我近几个月来,时常夜不能寐,便是白日里也安不下心。
外人面前总要强撑着,可我自己清楚,我在怕什么。
表姐觉得我累,我也觉得自己很累,但是再累再苦,我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偷得浮生半日闲,多好啊,咱们还能像小时候一样,携手出游,只管吃喝玩乐,哪里管别的。
但不成啊。”
宋乐仪眉心一震:“你为什么——”
她没问完。
赵盈从来不会没有回头路。
昭宁帝那么疼爱她,她如今抽身而退,远离朝堂,照样是大齐最尊贵的永嘉公主。
她要上无人之巅,其实大可不必。
就算有朝一日昭宁帝宾天,新帝不是赵澈,只要一道遗诏,她后半生的荣华富贵,照样牢牢握在手中。
然而她那样执拗,总觉得自己无路可退。
宋乐仪实在不懂。
但她不能泄赵盈的气。
于是收了声,住了口:“倒不如睡着的好。”
赵盈一行自京城出发,在官道上赶路三日,至于运河港口。
早有一应船只安排妥当,只等他们人到,即刻就能启程。
于是众人又弃车弃马,登船改水路继续行进。
入了秋后河上冷,到了夜间一起风更凉。
赵盈两辈子没能改掉贪嘴贪凉的毛病,一日吃多了果子,晚上起了几趟夜,又不肯穿好外衫,折腾了两趟,第二天就病倒了。
她这病说起来奇怪,随行的御医胡泰是御医院里的好手,赵盈打小有什么病痛都是他在看,素日请平安脉也是他,是以赵盈的脉案他是最熟悉不过的人。
原说只是感染风寒,静养上三两日,吃下几服药,也就好了。
可是自打他们上了运河赵盈病倒至今,都快有半个月了,眼看着扬州府就要到了,赵盈却日日不见人。
就连宋怀雍和薛闲亭每每要去探望,也都被挥春和书夏给挡了回来。
后来他们追着胡泰几次问,胡泰摇头晃脑的说还是要静养,恐怕是从没出过远门,又是第一次坐船,不适应,不习惯,兼些水土不服,小小的风寒,越拖越严重。
赵盈的脉象又一贯有热症,重药猛药下不得,眼下只能先温补着调养,等到了扬州府,安置下来,好好休息,慢慢也就好了。
他是不敢拿赵盈的身体开玩笑糊弄人的,可是这番说辞实在太像是敷衍。
薛闲亭急眼了两次,差点儿没跟他动手,还是宋怀雍和沈明仁一左一右死命拉着,才拦住了他。
大约又过了五六日,两岸已可见扬州风光,船只眼看着就要进了扬州港。
是夜,茜红纱帐后传出咳嗽声。
挥春和书夏守着夜,听见了动静忙就起了身,一个去倒茶,一个去掌灯。
船舱门不知是谁何时打开的,宋乐仪娇俏的身影闪过,又隐在夜色中。
赵盈白皙的腕子递出来,红纱趁着她肌肤愈发雪白。
宋乐仪撇着嘴:“别装了,快起来,明天就要进港口,大哥都安置妥当了,让我来叫你。”
茜红纱被赵盈从里面拉开,露出她一张笑脸,小虎牙露出一半来。
那红润的面色,哪里像是久病卧床之人。
她探出半颗小脑袋:“沈明仁呢?”
“胡御医给他吃了点东西,睡的沉着呢。”她说着从挥春手上接过赵盈的衣服,给她披上穿好。
赵盈才翻身下床,赤脚踩在地上,书夏忙蹲下去给她穿绣鞋。
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交代:“你们两个别露了馅,好好配合胡御医,不然耽误了我的大事,我回来就把你们撇下,丢在扬州府,再不带你们回京去。”
两个丫头一脸的苦相。
事儿是早吩咐过的,可公主长这么大头一次出远门,就算身边有世子和宋家少爷姑娘护着,那没个伺候的人跟着,她们也还是不放心。
书夏闷不吭声只点头,挥春一面给她穿戴整齐,一面想说话。
宋乐仪欸了一声,虎着脸等她:“早说好的事,你别临阵多嘴,大晚上的闹起来惊动了人,明儿就把你扔下。”
第一百二十七章 入城
夜里安静,宋乐仪带着赵盈从船舱出来,轻手轻脚的去了船尾的方向。
薛闲亭一身玄衣在小船上等她们,见了人来,动作也不敢太大,只递出去手,把两个姑娘从大船上接了下来:“你表哥说住的地方也安置好了,只是入夜前去不太合适,恐怕惹人猜疑,咱们先上岸,寻了客栈住上一晚……”
“不能住客栈。”赵盈才坐稳,拽了他一把,“瞒上五六日,总看不见咱们,沈明仁必定起疑,只怕他私下里派人打听去。
咱们上了岸先不进城,就在港口码头附近将就一晚,等明天天一亮再进城去,到人家家中安置下来,再去找人。”
薛闲亭拢着眉心,看了她二人身上一眼。
好在伺候的丫头都是最贴心不过的,眼下风大,凉的很,给她两个穿的多。
可要在码头将就一晚……
他叹了口气,没多说什么,径直划着小船往岸边方向靠了过去。
原本港口码头入夜也有值守的人,不过徐冽和杜知邑早两日就打探过,每半个时辰要换一班,中间是有短暂的时间留给他们登案的。
况且天黑,他们身上的衣服颜色也重,只要轻手轻脚的过,也不会被发觉。
等上了岸薛闲亭四下扫了两圈儿,带着两个姑娘往西北方向隐了身形。
“跟做贼似的。”宋乐仪长舒口气,站定时拍了拍胸脯,“可也怪刺激。”
薛闲亭没好气的瞪她:“露宿街头也挺刺激的吧?长这么大没试过吧?”
她哼了声:“跟元元一起,别说一夜睡大街上了,就是天天睡大街上,我都觉得刺激,那有什么的。”
赵盈拉着她直笑,薛闲亭叫噎了一句也不恼。
他四下里瞧着,也只有这棵古槐树下还算安静,地方也大,而且偏僻一些,不是进城的方向。
港口往来船只上下来的行旅,大多下了船都往东或是朝东南方向进城,很少有人往西北角落里寻摸。
他想着脚下已经动起来,身上的氅衣也脱了下来,往地上铺了个平平展展。
他身量高,氅衣又本就宽大,他捯饬了会儿转身叫她们:“要是困了就靠在树下眯会儿,坐在这上头,不脏,我替你们守着。”
赵盈这些日子天天窝在船舱里,吃饱就睡,睡醒就***力充沛的不得了。
宋乐仪是为着夜里的事儿,白天睡的多了,这会儿也一点不困。
但薛闲亭是七尺郎君,总不能说她们两个小姑娘跟他推让这个,况且也不是那样客气的关系。
赵盈拉着她就往树下靠了过去,她抬头看薛闲亭:“要不然你也来坐着吧,还真打算站一夜啊?”
他摇了摇头,环着胸往树上一靠:“坐久了怕犯困,我带你们两个出来的,蹭破一点儿皮你表哥都得找我麻烦,我还是警醒着点儿吧。”
其实也不用。
徐冽还跟着呢。
况且要不是怕连夜京城回头给沈明仁发现端倪,杜知邑早就在城中安排的妥妥当当了。
“说起来,沈明仁也不是个傻子,他突然病了,今夜又睡得昏沉,咱们几天不见人影,他肯定知道咱们人不在。”
宋乐仪抱着双膝,拿肩膀顶了顶赵盈的肩:“所以你看,带上他多碍事。”
“不带上他咱们是想做什么做什么,但谁给咱们作证呢?”
扬州府这地方,可没有面上看起来那般风平浪静。
她不带上沈明仁一起来,姜承德那些老家伙也不会轻易放她来。
孔承开不就叫着喊着想让赵清和赵澄跟来吗?
薛闲亭挑眉:“你原本打算对沈明仁做什么?”
赵盈头皮一麻,下意识去看宋乐仪。
宋乐仪却下意识就把目光挪开了。
“那就是真有事儿了。”
他嗤了声:“我就说,来一趟扬州府能耽搁多少日子。
我在京城长大,养在爹娘身边二十年,长大了,本就该建功立业,要出去历练才像话,倒要你来说这些话。
原来是有别的事情要做,不敢让我跟着一起来,才拿那些话来搪塞我。”
赵盈打了个冷颤:“是有别的打算来着,也确实不想叫你知道,怕你碍我的事儿,可你不还是跟着一起来了。”
薛闲亭想了想,蹲身下去,平视着她:“赵盈,你不是想拿自己做计,引沈明仁糊涂一场,来日回京,身败名裂,连沈殿臣也保他不住吧?”
她和薛闲亭之间,总有着奇奇怪怪的默契。
很小的时候她顽劣,薛闲亭也是个混世魔王,两个人简直就是臭味相投,论起算计人,捉弄人,京城这些孩子之中,谁也比不过他们两。
她八岁那年就已经能和薛闲亭一拍即合的捉弄人。
她心里那些古怪想法,他有时异想天开的点子,彼此之间却都能理解了。
薛闲亭能猜到她想干什么,赵盈一点也不意外。
宋乐仪干巴巴的吞了口口水:“要不,你们聊会儿?”
赵盈扣住她手腕:“不用。”
薛闲亭脸色难看得紧,可难得的没有发脾气。
他就那样沉默着不说话,气氛凝重得很。
宋乐仪呼吸都缓了缓,压了声:“元元,他什么意思?”
她是附在赵盈耳边问的,赵盈不动声色拍了拍她手背。
薛闲亭像是才缓过那股劲儿:“你们都知道,唯独瞒着我,你表哥也知道你这个打算吗?”
“表哥不知道。”赵盈摇头。
他就讥笑:“是不能叫他知道,不然他也要骂你,你们俩,都要挨骂。
但你现在都敢干这样的事,看来你是真的不想嫁人了。”
赵盈眯了眼,又抬了头,他早站起了身,替她挡着风。
她有些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觉得他整个人看起来很落寞。
她想了会儿,松开宋乐仪的手,缓缓起身:“天家公主不愁嫁,沈明仁意图对我不轨,可他终究没能成事,我清清白白的一个女孩儿,是天子掌中宝,天下适龄的郎君,谁不眼热心热的想尚永嘉公主呢?
你不用说这样的酸话,也不用来试探我。
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心里想什么,其实从来也瞒不过你。
你早就明白的事情,非要嘴上不饶人,跟我逞口舌之争。
都这么大的人了,去了一趟西北,历练了差事,也是个能办事儿,能独当一面的人了。
怎么到了我跟前,就偏跟小时候一眼呢?”
“那是因为——”
因为他从来不希望赵盈会变。
薛闲亭开了口,到底说不出来。
天底下的人都会变,变好或变坏,他和赵盈,谁也不会例外。
是他私心太重了。
他总是希望他和赵盈在彼此面前,从无变化,和幼年初始时一般无二。
就这样一辈子,那该多好。
他前些日子总是想,父亲和母亲要是肯早点去求赐婚的旨意,大概也不会有后面这些事。
可是父亲总说赵盈还小,又是天子最心爱的公主,今上没松口,最好别主动去求。
他们既然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将来天子选婿,他本就是最合适的人选,实在不行,到时候再豁出老脸,拿着广宁侯府的那点儿面子去求一道赐婚旨意,也是一样。
他想父亲说的是有道理的。
却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早点嫁给他,早点搬出宫,那夜赵澈也不会醉酒大闹上阳宫。
薛闲亭合了合眼:“人长大了,回不去小时候,就总是怀念幼年时光。
我长大了,要为父母撑起一天片,也要撑起广宁侯府,人前人后就不能再似小时候那般任性撒野。
便总想着,咱们还是一样的。”
他心里明明不是这样想的。
赵盈喉咙发涩,内心涌起一阵阵的酸涩。
她到底抬了抬手,在薛闲亭肩膀上拍了拍:“少胡思乱想,多少正事要做,还分心想这些。”
薛闲亭嗯了一嗓子:“跟你商量个事。”
他连什么事都没说,赵盈呼吸一重,就直接说了个好:“我答应你。”
他面色才稍有舒缓,人也往旁边挪远了一些:“你们两个说会儿话,累了就睡,我在旁边守着。”
其实也没站多远。
不过是她们在这头,他在槐树的另一头罢了。
他也知道有徐冽在,她们根本就不会有意外发生。
宋乐仪脸上也是讪讪的,扯着她袖口拉了拉。
她低头,又重新坐回去:“没事。”
可她蹙拢的眉头分明不是说这个。
“他有些不对劲啊。”
“真没事,别担心。”
怎么会呢?
宋乐仪也拧了秀眉:“你答应他什么呢?”
“他想让我以后别拿自己来设计,对我不好,他不高兴。”赵盈往树上一靠,似乎隔着这古槐树,都能感受到那头的薛闲亭。
十岁生辰,昭宁帝在集英设宴,为她庆生,薛闲亭随广宁侯夫妇一起入宫赴宴。
她从小不喜欢宫宴,觉得无趣至极,年纪小的时候更放肆些,宴至一半,她这个主角就先跑了。
后来不小心弄湿了鞋袜,湿漉漉的贴在脚上,难受的不得了。
是薛闲亭背着她从荷花池边回的集英偏殿。
他的背从来是令人安心的。
赵盈深吸了口气:“他是想跟我说,凡事总会有办法,我没办法,还有他们,不要老是这样,什么都一个人撑着,扛着,我不用这样。”
宋乐仪咬了咬下唇:“元元,他……不会因为这个生气的吗?”
他生气,但他不会发作了。
短短数月,心境就全变了。
当日太液池小宴,得知她要相看驸马,他把不满全都写在了脸上,甚至会质问她,还打算去相看谁,心里到底有没有人。
现在就不会了。
赵盈知道他能听见,冲着宋乐仪摇了摇头,给了她一个嘘的嘴型,便什么都没有再说。
宋乐仪心里不舒服。
小的时候总觉得赵盈和薛闲亭就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对。
等到赵盈长大了,该嫁人的时候,除了薛闲亭,谁也配不上她。
不单是论出身,要紧的是薛闲亭会护着她,宠着她,事事依从她。
长大一些,父亲请了女夫子教她读书,她学会一个词——佳偶天成。
却从来也没想过,赵盈和薛闲亭会是有缘无分。
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的。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薛闲亭叫醒了睡的昏昏沉沉的两个姑娘。
赵盈揉了揉眼,推了宋乐仪一把。
昨夜里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不过好在两个姑娘靠着树睡的也不久,脸上妆容还算精致,头发也没散乱,站起了身,把裙摆稍稍整理,倒也看不出失仪。
此时天还没有大亮,不过城门已经开了,有要出城去采办的,或是到港口码头来送货取货的,大多这时辰出城,赶在天亮的时候回城,不耽误早起的第一批生意。
薛闲亭揉了揉肩膀,宋乐仪还惦记着昨天的尴尬,怕他们两个别扭,就笑着问他:“尊贵惯了,也没吃过这个苦,熬了一夜,浑身不舒服吧?”
他面无表情说没事:“姑娘家身娇肉贵的,你别打趣我,等进了城,先好好休息一天……”
“咱们没那么多时间。”赵盈理好了裙摆,叫了他一声:“你知道地方吗?”
他说知道,侧身让了让,引着二人一路进城去。
城门值守见这样年轻漂亮的郎君,带着两个同样年轻貌美的小姑娘,例行盘问之余,总是要嘴欠上两句:“小公子好福气啊,这娇妻美妾,坐享齐人之福呀。”
薛闲亭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黑了下去。
赵盈心道要坏事。
他昨夜里憋了一肚子的火,一晚上没地方撒,大早上起来就没放脸子,这会儿来惹他,那不是老虎嘴边拔毛吗?
于是她忙拉了薛闲亭一把:“兄长,咱们还是快些进城吧,姐姐身体不好,请医问药要紧。”
那小衙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嘴贱惹了人不快,再看这年轻郎君黑着一张脸,要吃人的模样。
三个人锦衣华服,非富即贵,他真是到死该不了嘴欠的这个毛病!
这会儿见有人替他开脱,哪里还敢多嘴,陪着笑脸就放了行。
过了城门,薛闲亭叫她们两个且等,他往右手边儿一家成衣铺子而去。
再回来时,手上多出两顶幕篱。
他递过去,冷言冷语的:“带好了,别再跟我说什么不打紧的话。”
第一百二十八章 许家
扬州城西玉井胡同,三进三阔的宅院精致而又华贵,整个格局也尽显江南特色。
这宅院主人姓许,祖上也出过做官的人,现如今许家老爷的亲祖父,昔年辞官致仕时官拜五品兵部职方清吏司员外郎。
说起来也不算什么高官显贵,但毕竟是京官,又在兵部,手里握有实权,是以也留下一些人脉给后代子孙。
等到了许老爷这一代,再没有了登科拜相的心思,便久居扬州府,做起经营来。
倒也希望底下的孩子们能争口气,再出个京官来光耀门楣,只可惜这经商的精明劲儿个个学得不错,但谈及做学问,总归差了那么点儿意思。
也唯有许老爷膝下嫡次子许宴山早年间四处游学,学成归来后,科举高中。
但他自己又不知道是犯什么毛病,连族学中请回来的名家夫子都说,他聪明,极有前途,若再考,便是连中三元也不是不成,偏他中举之后再不肯下场去考。
为这个,他父亲不知打了他多少回,庶长兄因此得了意,他母亲气的成日在家里哭。
就这么过了好几年,这事儿勉强算是揭过去,家中众人再不敢轻易提起,现如今才算好了一些。
薛闲亭带着两个姑娘拜访许家,他面生,门上当值的小厮从来也没见过他,可看他锦衣华服,又知许宴山昔年游学在外,结识许多好友,便客客气气的把人迎进门房里等,打发了人往宅子里去传话。
时辰尚早,这时辰登门不是什么正经规矩礼数。
不过宋怀雍早就给许宴山送过信,才不显得十分唐突。
小厮还专程奉了茶,话却并不多问一句的。
许宴山亲自出门来迎,可见重视。
见了面互相打量,薛闲亭觉得此人不错,相貌堂堂,剑眉星目,且他气度不俗,倒有些清流贵公子的意思。
许砚山也在审视着他。
宋怀雍其人最是光明磊落一君子,他有许多朋友,出身最好的当属宋怀雍,毕竟人家姑姑是今上心头肉,这是谁也比不上的。
当年初始,他为此甚至一度避嫌,不同宋怀雍打交道的,后来才知是自己心胸狭隘,错看了人。
那是个最谦逊,最有礼的人。
便是宋怀雍回京后,二人也不曾断了联系。
这次突然接到宋怀雍书信,说是他有个好友,家中妹妹染病,京中名医束手无策,便是他请了宫中御医诊脉,也没法子根治,故而他这个朋友带着两个妹妹四处求医。
如今途径扬州府,他想着既在扬州府有自己这个朋友,便只当是方便行事,毕竟带着两个姑娘,总住在客栈里也不成样子,于是写信告知,怕要叨扰他几日。
许砚山是个心善之人,听闻这样的事情没有不肯的,忙就回明了他父亲,在府中准备下院落住处和一应伺候的使唤丫头来。
不过这么早就进城……
许砚山还是客气寒暄了两句:“想是连夜赶路,舟车劳顿,这样早就进了城,昨夜里恐怕也没休息好,府中早将一应打点布置妥当,还请贵客随我来。”
他倒极有分寸,不问出身,不问名姓。
薛闲亭拱手:“我姓薛,表字从悠,安之说起过,许兄比我年长数月。”
他自报了姓与字,却不提名,也未曾提及出身门庭。
姓薛。
许砚山望向他身后,端坐在官帽椅上带着幕篱的两个女孩儿。
身量还小,看着也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不知幕篱之下是何等容色。
可只观周身气度,也只是富贵无极的人家娇养出来的人间富贵花。
京中姓薛的,他自然知道广宁侯府,可广宁侯府只得了一个世子,从没听说过有女孩儿,别人家……
许砚山抿唇。
宋怀雍来信不曾言明,这个薛从悠又含糊其辞,看来是隐姓埋名而来,刻意回避了出身家世,就是不想让人知道的。
他不便探究,侧身把路让开:“我表字泽修,也不要一口一个许兄,倒显得见外。”
他一面说,一面头前引路:“知道你带着女眷,我们家也是人多,内宅院里男男女女一大家子,怕姑娘家住进去不方便。
二进院东侧连着一处小院子,平素就是招待客人用的。
我母亲听说是安之来信,特意交代托付,专程又将那处院子收拾了一番,我陪着你们去瞧瞧,若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咱们再现改了吧。”
表面上的客套话,薛闲亭是极会说的,只听他笑道:“贸然登门,已经十分打搅,哪里还有什么不妥当之处。
舍妹身染怪病,就连御医也束手无策,贵府不嫌晦气,还精心安排住处,我们兄妹心中已是万分感激了。”
倒是个会说话会办事的。
许砚山略想了想,总这么客气也没什么意思,这求医问药,恐怕就要住上好一段时间,他家里人情复杂,所以根本就没打算叫这几个人多接触他家里人,没得再给人看笑话去,或是那几个不知事的弟妹冲撞了贵人而不自知。
于是他沉默下去没再多说什么,只带着人穿庭绕院的,不多时便将人引至二进院东侧所连的满庭芳处。
乍然见了那石雕匾额,宋乐仪不免多看了两眼。
竟这样有缘分。
一路往里走,她更觉得那许夫人是个妙人。
大抵江南水乡的女子总是那样温柔又善解人意。
方才听许砚山说,这地方是许夫人着意重新布置过一番的。
此时入内,满园花香,四下里生机勃勃,在这萧条秋日之中,竟也叫人感受到几分春意。
应该是为着她和赵盈。
想着女孩儿家小小的年纪,身染怪病,要跟着兄长四处求医,怕心情低落,郁郁寡欢,安排下这满园芬芳,各色名花,实在是叫人心情大好的。
人家既是一番好意,她总要有所表示,便牵了牵薛闲亭袖口:“兄长,我很喜欢这些花和盆景。”
小姑娘开口说话,声音是温和的,不是那样娇滴滴的糯哝,更像是端方有度的大家闺秀,温婉清丽。
许砚山不免多看了一眼,觉得不妥,才又匆匆收回目光。
薛闲亭只好替她道谢:“多谢令堂费心安排,目下时辰太早,本该等过会儿带舍妹去拜见。
可我来前四处打听,知道扬州府有游医,今日进城后,实在放心不下这件事,且先到贵府见过,便要带舍妹出门。
令尊与令堂那里,还请你先替我告个失礼,等明日安置下来,一定亲去拜谢。”
许砚山说无妨:“我母亲从不计较这些虚礼,也叮嘱过我,一切以……薛姑娘身体要紧,哪有什么拜见不拜见的话。
母亲知道你们是安之的朋友,自然当是我的朋友一样的。”
他隐隐从薛闲亭口中听出逐客的意思,还有那个跟在二人身边,却始终没有开口的女孩儿。
大概年纪最小吧?
打从门房一路过来,他留了心瞧着,这二人皆有维护姿态,分明来他们府中借住的,难道他们许家还能对一个小姑娘做什么不成?
显然不是在防备他们府上。
那便是素日里护惯了。
念及此,许砚山索性告辞,只临行前又叮嘱一番,无非是有什么短缺,或是底下这些丫头不好,便叫人来告诉他一类,而后转身出了满庭芳,别的一概不提。
许家伺候的丫头们也懂事,应该是许夫人精心挑出来的,知道这是贵客,便不敢近身去讨好,只做她们该做的。
三个人进了屋中去,薛闲亭吩咐了两句,便把人都支了出去。
赵盈从来就不惯带幕篱,闷得慌,这会儿才能摘下来,喘了两口气:“我从前真是不知道,表哥他有这么多的朋友,这个许二公子,我方才瞧着,也是个不俗的人物。
那会儿听表哥说起来,对他赞不绝口,倒没当回事儿。
今日一见,表哥应该是真的很欣赏他。”
薛闲亭难得的没跟她唱反调,嗯了一声,顺着她的话接过来:“许砚山是个君子。”
她啧声:“只见人家第一面,你就觉得他是个君子了?”
“你表哥跟我说的。”他横了她一眼,“我猜他一定看出咱们身份不对劲,恐怕是隐姓埋名而来,求医问药也未必是真,但他一个字也没打听,连试探都不曾有。
他是君子,也是诚心实意与你表哥相交,将你表哥引为知己,信你表哥至深,才能这样毫无保留。”
也被怕惹上什么麻烦。
应该是觉得宋怀雍总不会害他。
这样的人,心怀坦荡,世间难得,一颗赤子之心,便是最可贵的了。
宋乐仪听着,想着方才那人说话间总是留下三分余地,绝不会叫人有半点不适,的确是个难得的人,便不免可惜:“这样的人,中举之后却不肯再下场,倒也可惜。”
“不再下场去考才不可惜。”赵盈嗤了声。
许砚山要真的是表里如一,那下场高中才值得惋惜。
昭宁帝的官场,就是个大染缸,什么样的清白干净丢进去,再捞出来也都染脏了。
不过将来她要是能上位,许砚山倘或真有那样大的才情本事,倒是可用之人。
只是这些都是后话了。
薛闲亭催了她一声:“睡会儿再出门?”
赵盈摇头:“你不是跟人家许二公子说急着要去拜访游医,不能到许夫人面前去拜谢人家一番心意吗?换身衣服准备出门吧,趁着这个时辰人也不多,刚好。”
他们说要出门,伺候的丫头就匆匆去吩咐了备车,许家对他们的确是挺尽心的了。
不问出身,不问来历,事无巨细都照顾到,要什么给什么,大实在是大方。
出了门登车,宋乐仪也瞧着这华贵马车,就连内里也一概名贵。
她在京时,虽然顽劣,也有些骄纵霸道的名声,可于这些东西上,从来不会僭越半分。
她父亲只官拜吏部侍郎,太过骄奢淫逸之物,她半分也不沾染。
即便是家中有的,她手头上有的那三五样,过分令人侧目之物,要么是姑母在时赏给她的,要么是这些年皇上赏的,再不然就是她过生辰时赵盈和薛闲亭他们送的,绝没有哪一样是她自己置办的。
宋乐仪不免咂舌:“大哥只说许家如今算是经商做生意的人家,本也富贵,却不想是这样富贵无极的。”
这车中黄花梨小案的边边角角,雕刻的是缠枝莲,从小案四条腿一直绕到最边缘处,又在四周边缘上镶嵌了红玛瑙与绿松石一类,最耀眼是正中一颗南海珍珠,真正是珠圆玉润,质地极好。
这样的东西,一颗便要千金之数。
许家却拿它来装饰一张小案,还是放在马车上的小案。
赵盈和薛闲亭对视了一眼:“看来许砚山对我们的身份虽不好奇,他爹娘却好奇的不得了。”
南海明珠之所以名贵,是因为它极难得。
因数量少,每年还有贡到宫里一大部分,只余下极少的数量流传到市面上,为大富之家所得,所以寻常人就算是见上一颗南海明珠,也未必认得出来。
宋乐仪抿唇:“怪不得许砚山方才说,他们家人多,住在内宅院里恐有诸多不便,要这么说,人情复杂,是怕冲撞了咱们了。”
“这一家人真有意思。”
薛闲亭揉了揉鬓边:“养出个温润如玉的儿子,私下里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有趣的很。”
赵盈面色微沉:“永嘉公主为扬州巡抚,奉旨提调扬州一切军政要务,不日行驾靠岸,就要入了扬州府,咱们也是从京城来的,又是表哥特意写信安排的朋友,听起来一切都过分巧了。”
“你是说……”宋乐仪倒吸口气,“也没这么离谱吧?这就猜到咱们身份了?”
赵盈摇头:“真猜到了反而不敢拿这样的东西来试咱们,我只是好奇,我们是什么身份,对许家来说,有什么重要的?”
既是经营之家,在扬州府根基已深,买得起南海明珠,有大富贵,嫡子不打算下场再考,仕途无望,他们本无须攀龙附凤,再巴结谁。
京中来的贵客究竟何等身份,出身门第如何,于许家而言,本没有什么意义。
他们想探究什么呢?
第一百二十九章 堂琴先生
从扬州南城门出城,继续一路向南走上六七里路,就是大名鼎鼎的灵隐寺,一年到头香火鼎盛,往来香客络绎不绝。
许家配给他们赶车的小厮,薛闲亭没用,出门的时候三言两语打发了,换上了徐冽。
他人还是一贯的冷冰冰,只管驾车,一个字都不带多说的。
马车颠簸起来,便是上了山路。
他手上稳当,倒像是极有经验似的,勉力的稳着前行。
赵盈点着手背,撩开了侧旁的垂帘往外看。
起初的确还能看见往灵隐寺去上香的车马,等到他们再行有一刻,那些车马香客的身影便越来越小,直到看不见。
赵盈叹气,车帘重新垂了下去。
越是快到目的地,宋乐仪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
她捏着手心,鬓边甚至盗出一层薄薄的汗珠:“他会见咱们吗?”
赵盈心里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薛闲亭在她肩膀上拍了拍:“尽人事,听天命,此来扬州府也并不是专程为他而来,若能请得动自是锦上添花,就算请不动,咱们把该做的都做了,往后也不留遗憾。”
话虽是这样说,可前世——
赵盈深吸口气,到底没开口。
她也很紧张,薛闲亭看得出来。
马车又南转向西南方行驶了大约半个时辰不到,在山门前缓缓停了下来。
众人下车,抬头往上看。
山路崎岖,蜿蜒着修了台阶,九曲十八弯的架势,一眼并看不到尽头。
薛闲亭才感到好奇:“你是怎么知道他住在这里的?”
赵盈哦了声:“托人打听过,诚如你所言,要尽人事,我要是连他住处都打听不到,也不算是尽人事了。”
她说着提了裙摆就要上,宋乐仪拉了她一把:“这一眼看不到头,你真要上去啊?”
她一面说,一面侧目看徐冽。
徐冽腰杆子仍旧挺的很直,察觉到宋乐仪的目光,才叫了声殿下:“我先上去拜访也行,万一他不肯见……”
“我人已至山门,却不登山,你觉得算是诚心吗?”
赵盈推开宋乐仪的手,又做深呼吸状,抬步迈了上去。
这台阶犹如天阶,他们一行又素来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人,爬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气喘吁吁,中间停下来休息了足有七八次,才终于登山至顶。
眼前三间茅草屋叫宋乐仪惊愕不已:“就……这样?”
世外高人嘛,总有些寻常人难以理解的想法。
赵盈理了衣裳,也理了鬓边碎发,迎着山风,便要去敲门。
薛闲亭快了她一步,上前去,敲响山门。
茅草屋是茅草屋,可是搭了个小院子,外头围了一圈儿的篱笆墙。
其实人站在外面,一眼就能看清楚小院里的情形。
不多时有个圆滚滚的小胖子跑着出来。
他看起来只十一二岁,个头也就比那篱笆墙高不了多少,平日里大概是吃得多动得少,胖的跟个球一样。
他迎出来,却没有开门,瞧着薛闲亭一身贵气,眼底的警惕蓦然升起,开口质问时,嗓音还未褪去稚嫩:“你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薛闲亭唇角上扬:“我姓薛,从京城来拜访堂琴先生的。”
——玉堂琴。
他本姓白,二十四年前曾是云南白家最出色的孩子。
云南白家四世三公,可等到先祖的荣耀褪去,后代的孩子里竟一个不如一个时,出了一个玉堂琴,那时整个白家何等欢喜。
他三岁成诗,五岁能赋,年仅十一便能清谈论辩,以一敌十不落下风。
不靠先祖家族荫封,科举入仕,连中三元,翰林院只待了三个月不到,摇身一变就做了户部侍郎。
那一年,他年只二十二岁。
只可惜,名气太重,招人眼红。
先帝为他赐婚,要他迎娶荣禄公主为妻,他却为他青梅竹马的关家姑娘而抗旨不遵。
大齐开国历朝以来,如果要说有哪一位公主是骄奢淫逸,暴虐成性而被世人牢记,那便也只有那位荣禄公主,赵盈名义上的姑姑。
天子赐婚被拒,先帝仁善,不愿因此而折了白堂琴这样的人才,尽管朝臣上折请他严惩,他仍然给白堂琴留了余地。
关家姑娘与他青梅竹马,可并无婚约,他自觉身无功名,不敢求娶,如今功成名就,荣禄公主甘愿为平妻,与关家姑娘平起平坐,叫白堂琴再行考虑。
谁成想荣禄是个桀骜的人,派了人假传圣旨往云南,一杯毒酒赐死了关家姑娘。
白堂琴得知消息,手持长剑闯进公主府,被打了个半死,一剑刺中荣禄公主心脉。
他自此去朝,再不问世事。
先帝实在爱惜人才,又是明君圣主,那件事,原就不是白堂琴的错。
当日白堂琴去朝,自改白氏为玉氏,脱离白家,从此孑然一身,遁世隐居。
如今过去二十四年,世人再少有提起堂琴先生的。
但赵盈真切记得。
当年赵澈御极,赵澄被贬至许州,他的余部是如何请了玉堂琴登太极殿,细数赵澈大罪一十九条,小罪三十二条,要赵澈退位。
玉堂琴和荣禄公主一段往事,就连先帝都不曾下旨斩杀,那就是皇家默认了赵氏子孙的错处。
他避世,是他对曾经憧憬过的天下与朝堂大失所望,而非什么人逼得他不得不避。
赵盈早想明白。
时隔二十多年,他如果不是后悔了,又何苦跑出来蹚这趟浑水?
他昔年舌战群儒,那本就是他最擅长的事。
就算不能掀翻刚刚登位的赵澈,凭他的名望,凭先皇祖不杀他,赵澈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若能成事,他便有大功于赵澄。
来日赵澄登极,封王拜相,他年轻时的雄心抱负,那时照样可成。
小胖子说了一番什么样,赵盈没听得太仔细,可是山门始终未开。
她迈步上前,同薛闲亭比肩而立:“你去回堂琴先生,我是永嘉公主赵盈,特来拜访堂琴先生的。”
小胖子眼中闪过错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你是赵家人?”
赵盈微蹙了眉。
看来玉堂琴对赵家其实没什么好感,带在身边的小胖子,见了天家公主,张口便是赵家人,半分尊重也不见。
先帝对他至仁至善,也没能消除他对荣禄公主的恨,尽管荣禄死在他手中。
赵盈嗯了声:“我是赵家人。”
小胖子骤然变了脸色,越发把山门堵上:“不见,先生这辈子最不愿见就是赵家的人,你们下山吧。”
她眯了眼,隐在幕篱下的那张脸,神色莫测。
一双眼往三间茅草屋来回扫量过一番,她不知道玉堂琴在哪一间,但就这么大点儿的地方,他们在外面说话,他在里面一定听得到。
她想了想,扬了音调:“先生与荣禄公主的一段往事,无论昔年朝臣与百姓如何众说纷纭,先帝待先生可谓至仁至善,也不曾牵连云南白府一人。
先生遁世隐居二十四载,可曾于午夜梦回之时,感念过先帝仁德之君呢?”
薛闲亭面色一沉,扯了她一把,压了声:“你在激怒他。”
赵盈拂开他的手:“而今朝堂污浊,天下灾祸不断,先帝穷极一生,励精图治,希望大齐百姓安居乐业,开创盛世山河,锦绣天下。
先生曾得先帝隆恩,年仅二十二岁便官拜户部侍郎,赵盈以为,若无荣禄公主为一己私欲,胡闹妄为,先生年不到四十,就可入阁拜相。
到如今,先生也定能秉承先帝遗志,为他的锦绣河山而穷尽心血吧?”
小胖子似乎极了,想出门来赶人,又不敢轻易开门,生怕放了他们进来,便只嘴上骂骂咧咧:“你这是做什么,跑到这里来胡说八道,快走快走!”
茅草屋始终没有动静。
赵盈一咬牙,把心一横:“亦或者,先生遁世隐居二十多年,仍并未参悟。
先生怀恨在心,巴不得赵氏江山一团糟,好泄先生心头之恨?
我今日来,只想请教先生这一件事。
若先生说一句,这天下江山,与先生一概无关,为荣禄公主昔年作为,先生巴不得赵氏子孙个个不得善终,那赵盈即刻下山,今生再不踏入先生山门半步,也保证,再不会有任何一个赵氏子孙来打扰先生清修。”
“你就是在打扰先生清修!”
小胖子不知道从哪里抽了把扫帚在手上,高高举起:“你们走不走!”
薛闲亭一把把她护在身后。
还是没动静。
赵盈秀眉紧锁,这样也没用?
宋乐仪抿唇上前来,虚拉了她一把,声儿是不急不缓的:“看来堂琴先生对你所言皆无动于衷,他既不感怀先帝仁善之恩,也不记恨荣禄公主昔年所为,那些陈年旧事,早不能在先生心中掀起波澜。
元元,咱们回去吧,何苦打扰先生清净。
这天下如何,朝堂如何,早跟堂琴先生没有关系了。
我早劝你,他一避世人,万不肯搅和到这些红尘事中,你偏不听,白累自己跑这一趟,走吧。”
“稚子无知,站在我的山门外,一唱一和,当我听不出吗?”
赵盈眉眼一喜,捏着宋乐仪的手蓦然一紧。
宋乐仪也下意识往茅草屋方向看。
年近五十的人,保养得当,常年避世,无俗世琐事纷争烦扰,鬓边虽有华发,但容光焕发,精神奕奕,一身道袍,道骨仙风,手上白玉扇柄麈尾扇,愈发衬得他遗世独立。
他这个年纪,凭他的相貌,乍一看,还真以为他修道成仙,方能驻颜有术。
赵盈并不意外,可宋乐仪和薛闲亭二人分明吃惊。
这看起来最多也就四十岁吧?
玉堂琴缓步至于门前,目光在赵盈和宋乐仪二人身上游移片刻,最终落在赵盈身上:“你是赵盈?”
赵盈说是:“先生好眼力。”
“你母妃就是那个祸国妖妃宋贵嫔?”
赵盈咬牙,手上力道也重了。
宋乐仪也心中不快:“先生也觉得我姑母是祸国妖姬吗?”
“我又不认识她,怎知她是不是?你这话问的好没道理。”玉堂琴挑眉,哪里还有方才的超凡脱俗。
他是故意的。
赵盈挑着他的最痛处,最不愿提起的那段往事,字字扎心的聊起来,他就要言辞间反驳回来。
赵盈这一生,最痛恨的是什么呢?
是昭宁帝。
昭宁帝不单单毁了她的母亲,也毁了她,就连赵澈,不也是毁在昭宁帝手里的吗?
她最恨人说她的母亲是祸国妖姬。
真这样一身正气,当年就该血溅太极殿,以死直谏,断不能叫昭宁帝纳她母亲入后宫。
事情都是昭宁帝做的,他们不敢指着昭宁帝的鼻子骂上一句无道昏君,却要她母亲生前身后都背负着祸国妖姬的骂名。
“你不认识我母妃,就不该妄言她祸国。”赵盈冷冰冰开口,“诚如我不认识先生,亦不认识荣禄公主,便不会言辞凿凿说先生你是不识好歹,枉顾君恩。”
“小姑娘,你养尊处优养在深宫,听闻天子恩宠于你,你却登山上来,辛苦一场,不就是想要请我出山吗?”
麈尾扇在他手上转了一圈儿,玉堂琴好整以暇打量赵盈:“跟我说话这么不客气,你都是这么求人办事的?”
“先生说的没错,我的确是想请先生出山,为我出谋划策。
我年纪虽小,对堂琴先生却知道的不少,都说先生你有经世之才,可安邦定国,若得先生相助,我与澈儿便再不必怕什么兄弟阋墙,储君之争。”
赵盈深吸了口气,那口气缓了缓,又缓了缓:“可先生出言不逊,辱我母妃,不论是我还是澈儿,对此都不能容忍。”
“你的意思,我先给你道个歉呗?”
赵盈噙着笑:“随先生的便。”
玉堂琴觉得眼前的小姑娘很有趣。
她身上有一股子韧劲儿,还有一股子刚劲儿。
那不是内宫骄养的公主该有的,却不知她是从哪里修来这样的东西。
都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是有求于人,但她态度鲜明,触及了她的底线,就是再苦再难,她大可不要这份帮助。
玉堂琴正色:“皇帝知道你来找我?”
这态度转变……
赵盈啧声:“让尊贵的客人于山门外说话,是先生的待客之道吗?”
第一百三十章 出山
玉堂琴似乎是个,不同寻常的人。
说他性情古怪好像不是,可说他是温和宽厚的,也不像。
赵盈那样的态度,明明有求于人登山上门,说出口的话却字字句句都带着刺,还要往人家最痛处扎下去,那小胖子都抄起扫帚要赶人了,换做玉堂琴本人,很该把赵盈一顿臭骂骂下山。
但他偏不。
小胖子开了篱笆门,一脸防备的远离三人,跟在玉堂琴身旁。
薛闲亭也一脸防备的护着赵盈和宋乐仪。
就这样各怀心思的进了茅草屋的门,薛闲亭都没想明白,玉堂琴到底想干什么。
从外面看不过三间再普通不过的茅草屋,进了门来却是别有洞天。
屋中陈设与布局显然是精心设计过,淡泊雅致。
入门左手边置一多宝格,绕过多宝格后便能看见玉堂琴的书桌。
此一间应是他平日写写画画的书房。
赵盈大概扫了一眼,桌案上铺开洒金的宣纸,狼毫笔上还沾着新墨,她们来之前,玉堂琴应该正在作画。
她目光所及,微一怔。
桌案左手边隔着一只净白瓷的百鸟瓶。
那瓶子本不该出现在那里,而且她一眼能认得出来,那是大内的东西。
赵盈拧眉,视线定格,久久没有收回来。
玉堂琴已往主位坐了下去,也没让他们,顺着赵盈视线看去:“承徽二十二年,我殿试中状元,成了先帝朝第一个连中三元的学子,又出身云南白家,琼林宴上,先帝赐下官窑所烧出的第一件净白瓷瓶。
先帝说,希望我今后的人生,净白纯洁,又能似百鸟灵动。”
赵盈在他开口说出承徽二十二年时就回了神。
玉堂琴提起先帝,没有仇恨。
他面色柔缓,眼神中甚至还有崇拜敬仰。
赵盈心中不免叹息。
若无荣禄公主肆意妄为,玉堂琴和先帝,该成就一段君明臣直的佳话。
先帝那时,真的很喜欢他。
她自顾自坐下来,目光再没投向那只百鸟瓶:“先生隐居二十四载,这瓶子却始终放在手边,先生是放不下先帝昔年恩典,还是放不下当年的荣耀?”
玉堂琴眯了眼:“小姑娘,没有人教过你说话留三分的道理吗?”
“先生是高人,与世人皆不同。不知先生是否知晓,我如今入朝,官居一品,掌司隶院,今次乃是奉旨巡抚扬州,提调扬州一切军政要务,调查扬州孔家涉嫌买凶刺杀当朝公主一案呢?”
玉堂琴便又笑了:“我久居深山,如何知晓这些。”
他知道。
赵盈也学他那样的笑,有些漫不经心,好像把世人都不放在眼里。
眼神最该空洞,偏偏却深邃幽暗:“就怕先生久居深山,却知天下事,谋天下事。我说这些是想告诉先生,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朝堂上的明枪暗箭,尔虞我诈,该怎么避开,又要怎么驳回去,我是懂的。”
“所以你在我面前做这个直言不讳的模样,是想让我觉得,你赵盈与她赵荣禄不同?”
这个人好生矛盾。
他既感念先帝恩德,敬仰先帝仁圣,却又是实实在在的痛恨荣禄公主对他所做的一切。
其实这件事怎么可能剥离开来看待呢?
“先生痛恨荣禄公主,却不恨先帝?”
“赵荣禄是先帝的掌上明珠,先帝疼爱她,不亚于今上偏宠你,她生性未必骄纵,不过是养成跋扈刁蛮的性子,那是谁养出来的,难道是你吗?”
真有意思。
赵盈嗤笑:“先帝一生仁德,却养出荣禄公主那样的脾气。你恨极了荣禄公主,却不觉得先帝也有责任,先生的想法,真是让人难以理解。”
玉堂琴显然不打算跟她继续谈这个。
他点了点扶手:“小姑娘,你们赵家子孙的你死我活,同我是没有关系的,别白费心思,早些回城去吧。”
“那先生请我进门来做什么呢?”
“免得你说我老人家不懂待客之道。”
他一句老人家差点儿把赵盈给噎死。
连薛闲亭和宋乐仪都顿了半晌。
对着这张脸,实在让人难以联想到老人家三个字。
“先生这么说,就是我方才所言都白说了。”赵盈叹气,“朝堂污浊风气,先帝在天有灵怕痛心疾首,先生敬仰先帝,却不肯入世入朝,先生怕了。”
“激将法对我没什么用处,你和你姐姐站在我山门外一唱一和,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们小姑娘,好好的天家公主,好好的名门贵女,别在我门前做这跳梁小丑的样子。”
玉堂琴只做充耳不闻状:“你说我怕了,那我就是怕了,你说我忘了先帝对我的恩德,那我就是忘了。
我都一把年纪,不知道还有几天活头的人了,你小姑娘家口舌之争,就想激我给你办事啊?”
赵盈当然知道不行:“若要请先生出山,怎么才行呢?”
她把玉堂琴问的一时哑口无言。
这是什么路数?
他盯着赵盈直打量:“怎么都不行。”
赵盈仿佛也不显得怎么气馁,哦了一声:“我诚心登山而来,这也不行?”
玉堂琴扑哧笑出声来:“若能请得我出山,你的两位皇兄应该会更有诚心,叫他们三跪九叩拜山上来,他们恐怕都愿意,你信不信?”
那她信。
就是事成之后玉堂琴肯定会死的很惨就是了。
赵家三兄弟嘛,骨子里全是一样的。
能屈能伸,可要谁给了他们半分屈辱,别叫他们翻过身来。
生不如死的滋味,她不就已经尝过一回。
“先生真的一点兴趣都没有?”
玉堂琴甚至都不再看她,话也不说。
赵盈略想了想:“如果,我是说如果——”
他睁开眼,瞥过去:“如果什么?”
“如果来日先生为赵家子孙出山入世,那会是因为什么?”
他啧声咂舌:“打算拿捏我?”
赵盈摇头:“单纯好奇。像先生这样的人,会因为什么呢?”
“没有因为什么,我不会。”
他答的干脆利落,赵盈却无法想象,在几年后,他站在赵澄那一头,不遗余力的攻击赵澈。
太极殿上的玉堂琴,和这间茅草屋里的玉堂琴,就是一个人。
她原本以为是他后悔了年少时的轻狂,白白葬送了大好前程,以至于近三十年的隐居避世,孑然一身。
但今日一见,那又的确不应该是玉堂琴。
他未曾参悟,也没有看破红尘,可他比世人都通透。
该恨的,该爱的,玉堂琴的心里,能把本该交织在一起的爱恨剥离开,这世上就没几个人能做到。
所以是她小看了人家。
赵盈拧眉:“所以我说如果。”
玉堂琴似乎肯思考,也的确认真思考了一番。
有什么东西在他脑海中闪过,以至他神色柔软下来,虽只有一瞬,却没逃过三个人的眼睛。
赵盈同他两个对视一回,也陷入了沉默中。
玉堂琴叫了声小姑娘:“如果有这么回事,不妨你猜猜看?”
就这么让她猜,实在摸不着头脑。
宋乐仪笑着叫先生:“我们是后生晚辈,年纪又小,先生总该给些提醒吧?”
“你们年纪小,头脑可不简单,赵盈的心思,比世人都大,我给你们提醒什么?”他横过去一眼,在赵盈沉默之时,多看了薛闲亭两眼,“薛侯这些年,身体可好?”
薛闲亭也蹙拢了眉心:“先生与我父亲,有旧交?”
玉堂琴却笑了:“看来我去朝后,确实是在无人提起玉堂琴。”
那就是有了。
薛闲亭也不觉得意外。
都说他爹是个不好相与的臭脾气,依他所见,这玉堂琴年轻时怕是个桀骜不驯,一身傲骨正气的人,说不得和他爹惺惺相惜,臭味相投呢。
从来没听他爹提起过,是因为这么多年来……
薛闲亭面色缓了下来:“家父也去朝多年,早已不过问朝中事,先生与家父相识于朝野,既然都是辞官去朝的人,自然没什么可提起的,而非因先生是玉堂琴。”
“挺好的,薛侯到底比我幸运得多。”
幸运在,有个儿子吗?
赵盈面色一喜:“当年先生抗旨拒婚,为青梅竹马的关家姑娘剑挑当朝公主,之后改白为玉,脱离白氏,自此孑然一身。
如今二十四年过去,先生身边无一红颜,可见先生长情。
我想,若来日有赵家子孙能请得动先生出山,应该是为了——关家。”
她悠悠开口,果然见玉堂琴面色微变,于是连心下也高兴起来:“看来我说对了。”
玉堂琴却反问道:“所以接下来,你就是乔装打扮进云南,试着拿关家来要挟我?”
“先生小看我了。”赵盈起了身,施施然朝他拜了一礼,“我与先生所识赵荣禄绝非一样的人。先生有大才,我也确实很希望先生能出山辅佐,可先生若一定不愿,我绝不强人所难。
我会在扬州府待上一段日子,希望返京之时,先生能够回心转意,随我一道进京。”
她转身往外走,薛闲亭和宋乐仪只好起身匆匆别过,跟了出去。
玉堂琴端坐着,一动没动。
赵家的孩子,能有什么不一样。
昭宁帝又能养出什么好孩子来。
出了门,赵盈头也不回往山下走。
薛闲亭犹豫了好久,还是快步追上她:“就这样走了?”
赵盈提着裙摆,每一步都踩的实:“你指望着他立时答应跟我们下山吗?”
“那倒不是。”
玉堂琴要是那么好请的,他这山门还不早让人踏破了。
可就这么白跑一趟……
宋乐仪心里也是这个念想,叫了声元元:“咱们这不是白跑一趟吗?连夜换小船先入城,折腾这么一通,连许家都是大哥提前知会了许宴山,周全安排,就为了今天白跑这一趟?”
“怎么是白跑一趟呢?”赵盈驻足,笑吟吟的。
她往山下看去。
上山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才觉得雾气有些大,白茫茫的,遮挡住蜿蜒山路。
立于山巅之上,恍若置身仙境。
不过有些冷。
山风本就更寒凉,这时辰也早,清晨的露水湿气才褪去,雾气上来,就更冷。
赵盈却觉得热血沸腾:“你们没留意吗?玉堂琴说,若换做赵清和赵澄,便是要他们三跪九叩拜山而上,他们也是肯的。”
“他也没说错啊,别说他们了,就是孔如勉和姜承德他们,我看也肯,谁让这是玉堂琴呢,得了玉堂琴辅佐,少他们多少麻烦和……”
宋乐仪念叨了一半,声音戛然而止。
她怔然去看赵盈的脸,眼睛闪了两闪:“他不是隐居避世吗?他怎么知道赵清和赵澄是什么人?”
薛闲亭摸了摸鼻尖:“他分明什么都了如指掌,根本无心避世,却又做隐居的样子,怪不得——”
赵盈才长舒了那口气,把他后话接过来:“我一进门就觉得他不是什么世外高人。”
她眼珠一滚,回想着玉堂琴屋中陈设:“他一事一物都不是随意摆放的,多宝格上的珍宝古玩,或许比不上你府上名贵,但寻常人家几辈子也买不起一件。
还有先帝赐他的那只百鸟瓶——如果我没猜错,玉堂琴这二十多年来和山下一直有联系,这些东西也是山下人孝敬给他的。
他对朝中事,对赵清他们几兄弟,甚至是对我和赵婉她们,都了如指掌。”
“那他……这是想做什么?”
“他在等。”
“等?”
薛闲亭突然明白了,在宋乐仪肩头轻按了一把,哂笑出声来:“他在等人找上门来。”
二十四年过去,第一个找上门的,不是赵清,不是赵澄,而是永嘉公主赵盈。
这也出乎了玉堂琴的意料。
赵盈面色凝重:“所以他从头到尾没有问过,我是怎么知道他隐居之处,他问我的第一句话是……”
——“皇帝知道你来找我?”
“他会下山的。”赵盈负手而立,回身又往山顶茅草屋方向望去,“他若然避世不出,我请不动他,他来日就会为赵清或是赵澄所用,眼下我占得先机,扬州事定,他只能跟我回京!”
她眼底闪过肃杀,周身戾气简直比这山间凉意更冻人。
宋乐仪不喜欢她这样,往她身边凑过去,握了她的手:“没事,咱们再想想办法,别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