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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春梦关情     公主今天登基了吗txt下载     公主今天登基了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一章 纯臣

    赵盈自有盘算,太极殿上含糊其辞,好在昭宁帝本也不是非要追问出所以然来,她敷衍之余也吐了些东西出来,堵住了孙其和冯孟徽一干人等的嘴。

    不过她说的极有意思。

    一面承认的确有原因,是得了刘荣一些话才传孔如勉问话。

    一面又说不过刘荣片面之词,还要调查考证,并非认定肃国公府与刺杀案有关。

    但落在众人耳中,事情可就变了味儿的。

    散朝的时候赵盈没出宫,径直跟去了清宁殿。

    周衍本来有好多话想问她,见她没打算出宫,料想她为今天殿上事另有话要回昭宁帝,便就暂且把后话尽收,只等着回了府衙再提。

    他从前在顺天府做推官时秉性温和,与人为善,人缘还算不错的。

    后来一步登天,做了三品司隶监,从前那些能说上几句话的,不少往他身边凑。

    周衍知道这些人未必是什么好品行,但在朝为官,既是同僚,没必要就撕破了脸,说不得将来他为司隶院差事还有用得着人家的地方。

    身后有人叫着周大人追上来,他脚步微顿,回身去看,在脑海中思索一番,想起是谁,才客气笑着应了声。

    来人见他展露笑颜,拐着弯就打听肃国公府的事。

    周衍脸色倏尔变了。

    然而他尚没有开口驳斥,宋云嘉冷冰冰的声音自来人身后传来:“司隶院查案之事,也是可以随意打听的吗?”

    来人一听这样的语气口吻,再见是宋云嘉,想他今天要么是吃错了药,要么是孙其当殿让他下不了台,面上挂不住,总之宋云嘉今日的心情是坏透了。

    他可不想做人家的出气包,于是讪讪告礼,匆匆离去。

    周衍并没有松下那口气。

    宋云嘉不开口,他也不会与不相干的人说司隶院的事,照样是冷脸驳斥回去的。

    眼下宋云嘉的神情脸色,可不像是好说话的模样。

    “传肃国公问话这样大的事,你也不知规劝元元?一味由着她的性子来的吗?”

    他果然一开口就是质问:“宋侍郎点你入司隶院,是看中你的才干本事,大抵以为你能帮衬元元。

    周衍?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传召一位国公入府衙问话?她必定会受言官弹劾,此事一经传开也必然满城风雨?她年纪小没历练?难道你也不懂?”

    很显然?赵盈在殿上糊弄昭宁帝的那番鬼话?宋云嘉是一个字也不信的。

    周衍抿唇:“宋大人为殿下着想,我也为殿下着想?可我在殿下手下当差办事,自然以殿下心意为先,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之处。

    至于宋大人说的这些?我懂,我也都想到了?但宋大人怎知我未曾规劝过殿下呢?”

    “你——”宋云嘉一口气憋着?确实生气。

    他气赵盈如今行事这样霸道,前两日昭宁帝才金口一开,点了他提点指教赵盈行事。

    可她呢?

    全当没有这回事。

    分明那天还笑着说什么,来日若真遇上棘手难办之事,自己不敢定夺,一定麻烦他。

    原来都是糊弄敷衍他的。

    传召孔如勉问话,这还不算大事吗?

    现在看来,周衍也是什么都知道的。

    她待手底下的这些人,也比待他更亲厚三分。

    宋云嘉勉强稳着心绪,横了周衍一眼,缄默不语,拂袖离去。

    周衍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

    宋怀雍突然在他肩头拍了下,他吃惊回头,见识宋怀雍才没说什么。

    “宋云嘉就是这样的,永远高高在上,从小他就喜欢说教元元,连薛闲亭也没少听他聒噪,不然你以为元元她们为什么不爱和他一处玩闹,所以也用不着跟他生气。”

    周衍是不了解这些的,毕竟那就不是他生活的圈子,他和宋云嘉从来都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只是觉得小宋大人他有些……”

    周衍唉声叹气的:“算了,他也是为了殿下好,倒像我背后编排人。”

    宋怀雍大笑起来,在他背上拍了两下:“你觉得他莫名其妙冲你发脾气,这有什么不敢说的?别说是你,我还觉得他莫名其妙呢。”

    宋云嘉这个人,用赵盈的话说,那叫不食人间烟火。

    他身在红尘俗世,却又有最不顾人间事的一颗心。

    不至于说他是超然洒脱,他离那个境界还远得很,就是……挺纠结矛盾的一个人。

    愚忠,两耳不闻窗外事,明明身在朝堂,还是破例点他可以上殿听政的,他从前也有建言,是极有用的,能看得出他有经世之才,一腔抱负,宋家把他教的极好。

    但人情世故上,说他是一窍不通吧,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就是谁的面子也不看,他也不必看。

    谁家的闲事他管过呢?

    以前小的时候管管同龄的孩子们,那是他觉得自己跟个大家长似的,底下的弟弟妹妹们不争气,总要提点一二的。

    现在都长大了,谁管得着谁啊。

    况且他又不是个傻子。

    那以前赵盈和薛闲亭他们不爱跟他玩,是因为点什么,他自己心里还能一点儿不清楚?

    到如今赵盈入朝,他满心不情愿,还要端足了派头继续管教。

    真有他的。

    “我也很少见他生气。”

    别的话没多说,他把手重背回身后:“走吧,元元去见皇上,这事儿跟你也没关系了,我估计宋云嘉后半天是要去大理寺寻人的。”

    周衍唇角微动。

    宋怀雍眼角余光正好瞥见了:“有话想问我?”

    他有些犹豫。

    宋怀雍眼珠子一滚:“和司隶院的差事有关?不知道怎么跟元元开口,所以想问我知不知道?”

    其实他什么都知道,周衍也了解他全都知道。

    和太后的那个宋家相比,赵盈更亲近的,明显是侍郎府。

    她孤身入朝不切实际,纵有赵承衍帮扶,但就赵承衍那个性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说不上朝就不上朝,她真在朝堂被人发难,难道还指望赵承衍来帮她吗?

    宋怀雍见他不吭声,就知道自己没猜错,无声叹气:“你为什么不敢问元元?”

    他一面说,一面下台阶。

    周衍和他并肩而行,闻言微怔。

    为什么不敢呢?

    他定了定心神:“也不是说不敢,就是觉得殿下做事有自己的章法,她不说,或是不交办的,一定有她的用意,她想告诉我们的,一点也不会瞒着。”

    “那你还要跟我打听?”

    “我只是觉得如今在司隶院替殿下办事,很多事就不免上心。”

    “譬如杀害冯昆的凶手?”

    周衍彻底顿住脚步,不再往下走:“你果然都知道。”

    宋怀雍倒是又步下两三阶,回身看的时候得仰一仰头:“是啊,我都知道,但诚如你所言,她不交办给你们,当然是另有主意,来日也总不会瞒着你们,不然她费尽心思把你们弄到司隶院做什么?当摆设的吗?”

    “我不懂。”

    周衍眉头紧锁:“就拿今天太极殿上的事来说吧。

    孙侍郎的那道折子,若说他没有半点私心,你信吗?”

    他说着自己先摇了头:“那就是恶意中伤,向殿下发难的,可我要为殿下分辨,殿下却拦了我。

    别说是我,茂深今天要是不休沐,保管跳着脚骂孙其持身不正。

    可是在殿下眼里,似乎总不希望我们牵扯到这些事情中来——”

    “那是因为元元希望你们做办事的臣,而不是营私的党。”宋怀雍缜着脸,也是难得对着周衍这样一本正经,严肃又认真的,“在朝臣眼中,你就是元元和三殿下的党羽,李大人也跑不了,但皇上不能这么想,最简单的道理,你怎么却不明白了呢?”

    早朝散后时辰也还早,金盘都未在天际悬正,金光自然也是微弱的。

    昭宁帝似乎算准了赵盈不会出宫,便没有往孙淑媛宫里去用早膳,只是让孙符传膳,把饭菜摆在了清宁偏殿。

    偏殿正门对殿前中庭,一眼能看见院中的各色盆栽盆景。

    赵盈来的时候,饭菜还温热着,昭宁帝一口都没动。

    孙符领着她进门,他才笑着招手叫赵盈到身边坐:“我算着你也该是这时候过来,粥不烫了,刚好入口。”

    她和昭宁帝吃饭,一向就没有食不言的规矩。

    打小就是这样的。

    昭宁帝喜欢她说话,东一句西一句的胡扯,他说的话不会很多,噙着笑盯着她,听她说。

    赵盈一点也不想陪他吃饭。

    本来也可以出了宫到后半日再进宫一趟,但太刻意了。

    明明散了朝就能来清宁殿见他,非要避开早膳的时辰。

    她前些日子已经躲过昭宁帝好多次了,他是个疑心极重的人,总躲着,怕他猜出些什么来。

    于是赵盈笑吟吟的往他身旁坐过去,满桌菜色有大半都是她平素爱吃的,就连该着她位次前放着的那碗红枣碧梗粥里的红枣,也是被摘干净的。

    “我原想着父皇这时辰大约要去孙娘娘宫里用早膳,或许该后半日再进宫,却又觉得实在麻烦,索性来缠着您,陪您用一回早膳。”

    昭宁帝被她这话逗笑了:“怎么如今在外头领了差事,还是这样惫懒的性子,连回趟家都觉得麻烦可还了得?

    看样子,我是该派几个得力中用的人放在司隶院,在你手下听用,也好叫你尽快上手,把府衙差事料理清楚,尽早搬回上阳宫。”

    赵盈心头微沉。

    他果然根本就没把她说的搬出宫住的话放在心上。

    也是,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都只想把她攥在手心里,禁锢在身边。

    母妃在宫里生下她,他为了母妃,掩去她的出身,甚至爱屋及乌,把她当掌上明珠疼爱了六年。

    到母妃过身,六岁的她眉眼初长开,他看出些母妃的影子,才跟着生出那些龌龊的变态心思。

    怎么会想放她离宫呢。

    赵盈不接他的话茬:“父皇真的不为肃国公的事生气吗?”

    昭宁帝正给她夹了一筷子笋干:“这有什么可生气,难道你还去冤枉他吗?”

    但他说这话的时候却没看她。

    他心里其实是不信的,只是懒得跟她计较而已。

    昭宁帝自负,掌生杀大权这么多年,更觉得所有人都是他鼓掌间的玩物,没有人能跳出他的手掌心。

    她就算是为了赵澈谋划铺路,他也是不在意的。

    本来就没什么胃口,现在更是一口也不想动了。

    “今天孙侍郎上折弹劾我,我才突然想起来,当日要澈儿往西北的,也是他。”赵盈索性把筷子放了下去,“父皇觉得,他是一心为了朝事吗?”

    “你想查孙其?”

    他语气有些肃然,也在赵盈意料之中。

    毕竟她才动了肃国公府,转头又要动姜承德的得意门生。

    这样急功近利,就算昭宁帝再放心她翻不出花儿,也会心生不快。

    好在她本意也不是这个。

    故而摇头:“表哥的确在工部动手打了人,我也的确为此着急跑去了工部的地方,加上冯御史后来说的那些话,在肃国公的事情上,我是欠了考虑的,孙侍郎这道折子,真说起来,并不算很过分。

    儿臣只是心里生出这样的疑惑,又不想回了王府拿这些去烦皇叔,所以来问您。”

    昭宁帝面色稍缓:“这些人站在太极殿中,谁心里没个盘算呢?真正想要做纯臣的,放眼天下也找不出几个来,你现在还小,以后慢慢就会懂,这就是人心。”

    “因为人人如此,父皇索性不管?”

    “是管不来。”昭宁帝唇角微扬,“有的人在不该多嘴的事情上多嘴,该杀,但我总不能因为朝臣或有小心思,把他们全推出去砍了吧?”

    毕竟这些人的所谓小心思,还能帮他制衡朝堂。

    赵盈心里讥笑不屑,面上不动声色,抿唇思忖良久:“那如果有人暗地里养着江湖上曾名震一时的杀手,父皇觉得这样的人,又是个什么心思呢?”

    她说杀手,昭宁帝脸色登时就变了:“和冯昆的死有关?”

    她点头,大概把玉面貔貅的事说了一遍,又把冯昆的死法讲了一回:“儿臣没让周衍上折回禀,也下令仵作不许多言,此事蹊跷不假,但更像是给儿臣,给司隶院得下马威。

    儿臣现在没办法确定杀冯昆的就是玉面貔貅,但据刘荣所说,加上儿臣派人调查得来的结果看,八九不离十。”

第一百零二章 复宠

    在京城豢养杀手,这种事简直就是骇人听闻。

    养暗卫,养死士,昭宁帝都曾经见过。

    在他御极之初,甚至更早一些,在他夺嫡之路走到最后的那两年,也险些被兄弟们养的死士给害了。

    所以对这种事他虽不至于说司空见惯,但也不会过分惊诧。

    偏如今说是养杀手,还是曾经江湖上名震一时的杀手……

    昭宁帝面色铁青:“你今天就搬回上阳宫,往后上朝就从宫里去,要到府衙去办差我调遣禁军护送你去。”

    赵盈叫他这话说愣了:“哪里就有父皇说的这样吓人,难道京师重地,青天白日的他们还敢对我痛下杀手不成吗?”

    她仿佛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仍旧眉眼弯弯:“儿臣方才说了,这只是给儿臣和司隶院的一个下马威罢了。

    先前陈士德的案子闹的人仰马翻,为着他或许与派人截杀儿臣的事有关,父皇雷霆手段处置了他,甚至把他从刑部转到司隶院定罪,这就够了。

    有了陈士德的前车之鉴,那些人只会越发收敛,不敢来招惹儿臣的。

    也无非是……”

    赵盈的声音戛然而止,后面的话一概咽进了肚子里。

    昭宁帝脸色还是难看的很。

    玉面貔貅这名号他听过。

    前些年的确是生出过事端,徐州、泉州乃至凉州都有奏折送回京城,这也就是为什么他能名震一时。

    后来销声匿迹,无影无踪。

    朝廷也曾派人追查过,一直没能把人抓捕归案。

    现而今看来,是有人把他保护了起来。

    与其说是豢养,不如说是相互利用。

    养着他的人利用他铲除异己,而玉面貔貅背靠大树好乘凉,躲避朝廷的追捕。

    “他从没在京城露出首尾来,总不能调动禁军封锁九门,挨家挨户去朝廷重臣家里搜查。你自己住在宫外,让我怎么放心?”

    也许他不是放心不了,是趁机要把她弄回宫里而已。

    所以连她隐晦提及朝堂弹劾之事,他也不肯接茬。

    他既然不接,赵盈就只能自己说:“真没事的,皇叔也不会放任儿臣有危险,不然之前刘荣截杀儿臣,儿臣也不能全身而退。

    父皇,儿臣现在掌管司隶院,可每每行事,朝中官员总要弹劾儿臣,儿臣有些困惑,果真是儿臣做错了吗?”

    可一个人就算会出错,也不至于事事出错的。

    这道理赵盈懂?昭宁帝更明白。

    他抬手落在赵盈头顶,揉了一把:“你是姑娘家?如今入朝为官,朝臣自然不满,当初设立司隶院时?你皇叔没跟你说吗?”

    赵盈苦着一张小脸儿撇嘴:“皇叔说过,云嘉表哥也跟我说过?还跟我怄了一场气呢?可儿臣入朝,是父皇金口钦点的,他们不敢劝谏父皇,便把不满全撒在儿臣身上吗?

    如果人人如此,儿臣还如何在朝中立威?今后如何统领司隶院?监察百官呢?”

    她反问了一大车的话?末了了?才提起陈士德和冯昆的两桩案子来:“无论陈士德还是冯昆,都算是朝中重臣了?但两件案子在儿臣手上过,也没能震慑住那些人,儿臣想着?今后的路只怕更艰难。”

    她吸了吸鼻子:“儿臣不怕苦,能为父皇分忧朝事,儿臣心里是高兴的,就是有些不服气。”

    昭宁帝目光柔和,落在她头顶的手收了回来,因说起这些,他心情一时又起来,才重新动了筷子,一面给她夹菜,一面哄她:“日子久了,他们知道你是有能力的,就不会这样了。

    人家都说登高易跌重,往往处上位者,受到的非议会更多。

    你生来受宠,小小年纪已是比肩亲王的尊贵,现而今又掌管司隶院,官居一品,朝堂上论官秩,就连沈殿臣他们几个,也是不如你的。

    你是正经八百与你皇叔比肩的地位,这点委屈就受不住了?”

    他仍旧跟哄孩子似的。

    赵盈在心里翻白眼,小嘴还是撇着,表达着自己的不满:“我也没见他们处处针对皇叔。”

    一句话把昭宁帝给逗笑了。

    那赵承衍也没处处出风头,事事都插手啊。

    但小孩子嘛,总是要多哄一哄的,尤其这一个是他哄了十四年的,打小就没吃过亏受过苦,现在站在太极殿上,成天给人挤兑,心里不受用也正常。

    于是昭宁帝想了想:“那这么着,下回再有当殿弹劾你的,若真是你有纰漏错处,便就忍一忍,可要是他们没事找事,寻你的晦气,我就把他们骂出殿去,给你解气,不生气了?”

    在这些事情上,昭宁帝一向是说到做到的。

    大事上未必顺从,小事上他却可以昏聩偏袒,从来都是如此。

    赵盈得了他这么一句,才展露笑颜。

    从清宁殿出来,赵盈也没急着出宫。

    她在外头忙了这么久,几乎没怎么回过宫。

    而昭宁帝似乎心生防备,自从她入朝后,再没叫赵清他们三兄弟上太极殿听过政,是以她见赵澈的次数屈指可数。

    孙符亲送了她出来,又眼见她是朝后宫方向而去,本来想陪着送一送,又怕她心中不悦,索性盯着望了会儿,才转身入殿去。

    殿内小太监正撤下早膳,昭宁帝也正品茶,见他猫着腰进门,漫不经心问了句:“元元出宫了吗?”

    孙符摇头:“公主往后宫去了。”

    不是去给太后请安,就是去孙淑媛宫里看望赵澈。

    昭宁帝心里隐隐能够感觉到。

    自从选驸马的事情,他和太后生了一场气,赵盈搬出宫去过后,她连到未央宫请安的次数都变少了。

    每回回宫请安,也总跟着赵承衍。

    在他手上长起来的女孩儿,那些姑娘家的小心思他多少猜得到。

    这是同太后也生分了。

    至于原因,他不得而知。

    或许怕他再为她的事与太后起争执,或许是她对选驸马一事本就不满。

    昭宁帝蹙拢的眉心一直没舒展开。

    孙符观他面色,大约晓得他心中所想:“公主现在是位高权重,虽说根基不稳,可实实在在掌了权,三殿下那里……”

    果然昭宁帝并没有生气,只是沉声嗯了一嗓子:“你去孙淑媛那儿叫三郎到清宁殿来。”

    “公主会不会多心?”

    昭宁帝摆手叫他去,没理会他的这句话。

    至于赵盈那里,果然是一路往孙淑媛宫中而去的。

    她是散朝后压根没出宫,是以也没有宫娥随侍,等到了孙淑媛宫外,小宫娥忙着入内去通传,她已经自顾自的提步入了宫门。

    赵姝听说她来,小跑着从正殿应出来。

    小姑娘像是真的很喜欢她,赵盈却不知这喜欢从何而来。

    赵澈大概是听见了外间动静,她才拉着赵姝要上垂带踏跺,赵澈在身后叫了声皇姐。

    赵盈回头看去。

    这个年纪的孩子长得都快,孙淑媛又把赵澈养的好,她瞧着赵澈竟是比她上回回宫那会儿又胖了些,个子也长高了些。

    “这时辰怎么没去上书房?”

    赵澈听她语气柔缓,悬着的一颗心骤然落地,眼角眉梢也染上笑意:“前些天在父皇那里告了假,母妃的忌日快到了,我想给母妃手抄几卷经文,等到那日带去麟趾殿供奉在母妃牌位前,父皇准了。”

    做个仁孝之人,还能提醒昭宁帝,他才是昭宁帝最心爱的女人所生的儿子。

    狼崽子是个很会为自己谋划的,小心思那样多,眼珠子一转就是一个计。

    赵盈也没说什么,哦了两句:“课业却不能丢下,抄写经文最累眼睛,这些日子叫御膳房多做鱼汤。”

    赵姝牵着赵盈的手,仰头叫大皇姐:“母妃日日让人给三皇兄炖鱼汤的,但三皇兄不爱喝,老是偷偷拿给我。”

    赵澈嘴角一抽:“别胡说。”

    她吐舌:“才没胡说,皇兄都十一了,还挑嘴。”

    赵澈的确挑嘴,从前就挑。

    赵盈捏了捏赵姝手心,正要打发赵澈回去抄他的经文,远远看见了孙符,脸色登时沉了下去。

    前后脚的跟来。

    不过她神情敛的也很快,在孙符走近的时候,已经恢复如初。

    孙符同三人各自行过礼,笑着同赵盈回话:“皇上传三殿下往清宁殿去。”

    赵盈不动声色嗤笑。

    狗皇帝还真是为了支走赵澈。

    这是怕他们姐弟两个合谋呗?

    那适才清宁殿中说什么位高权重,说什么真正同赵承衍比肩的尊贵,既是哄劝,更是敲打了?

    一面想霸占她,一面又要敲打提防她,不愧是他,这种不要脸的事也只有他干得出来。

    赵盈站在垂带踏跺下,面上挂着清浅笑意:“那你跟孙总管去吧,我宫外还有事,陪孙娘娘说两句话,一会儿就出宫了。”

    赵澈面上肉眼可见的闪过失落:“阿姐好容易回宫一趟……”

    觉得她说话柔缓了,态度和软了,又敢叫阿姐了。

    “等我闲下来,带你去皇叔府上玩儿,正好叫皇叔考考你功课,所以你在宫里可别偷懒。”

    赵澈欸的一声应了,朝她一礼,才跟着孙符朝宫门口方向而去不提。

    赵盈站了会儿,直到二人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门口,那一声嗤笑才从唇畔溢出。

    赵姝晃了晃她的手臂:“皇姐,咱们进屋吧。”

    她低头看小小的人儿,真觉得赵姝比赵澈可爱不知多少。

    孙淑媛给她准备了香瓜和马蹄糕,赵姝进了殿中才撒开赵盈的手,重窝回到孙淑媛身边去。

    赵盈没往罗汉床上坐,孙淑媛推了推赵姝:“给你皇姐端过去呀。”

    赵姝乖巧的就从罗汉床上往下跳,赵盈笑着叫她坐好:“我不吃,你自己吃吧。”

    孙淑媛多看了她两眼,略想了想:“三殿下近来是乖巧的很,每日除了去跟太后请安之外,都在宫里抄写经文,连宫门都很少出的。”

    赵盈还是心不在焉:“父皇没问过吗?”

    “皇上昨儿才问过一回,也叮嘱了几句,怕他在宫里闷坏了,但又觉得三殿下极有孝心,很是夸赞了他一番的。”

    赵盈眼底的嘲弄越发浓烈。

    孙淑媛看在眼里,不免叹息:“公主是觉得三殿下受冷落久了,在这上头动心思,借贵嫔娘娘的忌日来复宠吗?”

    “孙娘娘觉得呢?”

    这话孙淑媛真不知道怎么接。

    本来就是姐弟俩的矛盾,她一个外人,说的多了还怕赵盈心里膈应呢,何况还是宋氏忌日的事儿。

    但要说赵澈这孩子,心思是真够重的。

    她没有回答赵盈的问题,一开口就是答非所问:“别的不提,我倒是觉得,三殿下近来乖巧,皇上挺满意的。

    这阵子皇上每次过来,总会问一问三殿下如何,偶尔还会把他叫到跟前问两句功课,昨儿还叫人送了几张字帖过来给三殿下。”

    那便是了。

    如今入了八月,母妃的忌日在下月初,那时候薛闲亭他们也该回京了。

    照孙淑媛所说,赵澈复宠是早晚的事,他只要自己能耐得住性子,不往朝事上用劲儿,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还帮了赵澈一把。

    赵盈眸色微沉:“九月初八是我母妃忌日,我想让父皇修整麟趾殿,孙娘娘觉得后宫之中谁打点此事合适呢?”

    饶是孙淑媛聪颖,也摸不着头脑:“好好的,怎么想起来要修整麟趾殿呢?”

    宋贵嫔过身的时候,昭宁帝就大修过麟趾殿,简直是修葺一新,这才过了几年,有什么可修整的?

    她必是要借此事谋划别的。

    “我之前跟孙娘娘提过,大皇兄身子虽不好,孔娘娘却没少给他安排姿色不俗的小宫娥近身服侍,这事儿孙娘娘还记得吗?”

    宫外的事孙氏也不是真得一概不知,赵盈回宫虽然少,但要紧的还是会递消息给她。

    内府司的主司新换了人,赵盈用起来得心应手,她与宫外往来传递消息自然无人能知。

    听赵盈这意思……

    孙淑媛秀眉蹙拢:“公主初掌司隶院,先后处置了一位御史中丞和一位大理寺少卿,未入朝堂前还扳倒了刘家,现在对付孔家,我怎么觉得不是什么好时机呢?”

    “所以才要再等上大半个月啊。”赵盈翻了眼皮去看她,“宫外发生了那么多事,孙娘娘觉得,我不动,一切就能风平浪静了吗?”

    然而从来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算她不对付孔家,孔家和姜家也未必容得下她在朝堂之中上蹿下跳,翻云覆雨。

    赵澈因上阳宫事失宠于御前,现在凭仁孝二字复了宠,这姐弟两个太得意,自有人看不过眼的……

    她抿紧了唇角:“那公主需要我做什么?”

第一百零三章 麟趾殿

    八月十五中秋人团圆。

    宋贵嫔还在世的时候,最爱中秋赏月,且她又从来不爱御膳房做的小食和月饼,每每都是自己做。

    是以从那时候起,每逢中秋昭宁帝都不会临朝,早起往太后宫中请过安,就屏退众人,独陪着宋贵嫔。

    宋贵嫔过身后,他也照样没在中秋时太极殿升座过,甚至连去太后宫中请安都省了,一大早就一头扎进麟趾殿,一陪就到了晚宴时分。

    但今年是个例外。

    他如今专宠孙淑媛,赵盈又早早地进了宫,听说他在孙淑媛宫中,便径直寻了去。

    倒弄的孙淑媛宫里一团和谐。

    赵澈陪坐了有半个时辰,便说要去抄经文,临走的时候眼神一个劲儿的往赵盈身上瞟。

    赵盈知道他想干什么,噙着笑叫住他,才转而与昭宁帝开口:“儿臣有个事,想了好些天,今儿中秋,正是人团圆的日子,当着孙娘娘也在,还能替儿臣说两句好话,儿臣跟您求个事儿吧?”

    昭宁帝还没接话,孙淑媛先扑哧一声笑出来,一面给赵盈拿糕点,一面给赵澈递茶水的:“公主的事哪里还要我在皇上面前说好话,快不要拿我打趣了。”

    “你也别忙,他们吃什么就自己拿,你别总惯着孩子。”他说着在孙淑媛手背上按了一把,笑着问赵盈,“你有什么事儿?跟你孙娘娘有关的?”

    赵盈就在心里骂了他两句。

    孙淑媛做了她的盟友,她自然是不怕的,若不然这事儿可怎么开口好呢?

    人人都知道孙淑媛是个替身,她在人家宫里说要给她母妃修整麟趾殿,这不是大好的日子伸手打孙淑媛的脸吗?

    昭宁帝说者无心,但这种人最讨人厌。

    要么就听她回话,把嘴闭上,还非要打趣那么一两句的,万一戳中人家伤心处他又不管哄的。

    赵盈直想丢白眼,生生忍住:“儿臣想请父皇重新修整麟趾殿。”

    果然她一句话说出来,屋里坐着的人神色各异。

    昭宁帝把心事重重写在了脸上,赵澈也拧着眉头低低的叫了一声阿姐。

    孙淑媛和赵姝是早知道此事的,但不能让昭宁帝晓得,是以一个闷不吭声,一个小脸儿皱巴巴,先前的欢悦尽数褪去了。

    赵盈几不可闻叹了声:“母妃过身数年,父皇当年修葺过麟趾殿,可这么多年了,麟趾殿少有人踏足?也没再修整过。

    儿臣如今也大了?澈儿为母妃忌日手抄经文,但儿臣司隶院中事多?又抽不出空,不能为母妃尽孝。

    思来想去?考虑了好些天,修整麟趾殿,也算儿臣一片孝心,可就怕父皇您……您心里不高兴。

    今儿是中秋佳节?父皇心情好,孙娘娘又是和婉的人,澈儿也在,儿臣便想着是提这事儿最好的时机来着。”

    后宫里的人?是没人会在昭宁帝面前提起宋贵嫔的。

    太后偶尔提及?也不是为了缅怀。

    经年过去?昭宁帝心里藏着的人,也只有他自己放在心口。

    从前赵盈和赵澈年纪都小,宋贵嫔刚过身那两年赵盈还会哭着要母妃,日子久了,她慢慢也不提了。

    至于赵澈,从小就养在刘氏那儿,他又是个心思细腻的孩子,更从来不会提起。

    实在有太多年了。

    赵盈眉眼与宋贵嫔有八九分的相似,坐在他面前,简直像宋氏转生。

    他认识宋氏的时候,她也是十二三岁,和赵盈如今也差不离。

    恍若隔世,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

    “你有这份孝心,你母妃在天之灵就会很开心了,既然是这样,等今年你母妃忌日时,再为你母妃举哀礼,全了你的一片孝心便是了。”

    事关宋贵嫔的身后哀荣,昭宁帝就从没有什么不许的。

    孙淑媛挪开眼,眼底的不屑一闪而过。

    都是做给活人看的。

    他是爱极宋氏不假,可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就算现在再为宋氏举哀礼,宋氏也不知道。

    她们这些活着的人,白白被打脸罢了。

    她现下专宠六宫,昭宁帝一点不顾着她。

    冯皇后自位正中宫,从无错处,那是他的发妻。

    人家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没有爱情也总有恩情,几十年的陪伴,他又何曾把冯皇后放在心上?

    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如此。

    赵盈抿唇:“父皇答应就好,儿臣又想着,此事请孙娘娘代为操持,您觉得好不好?”

    孙淑媛面露错愕:“贵嫔娘娘位份尊贵,她的身后事,是轮不到我来操持的,公主这话……”

    “您别忙着推辞呀。”

    赵盈尾音娇俏婉转,说着话的工夫人也跟着挪了挪,往孙淑媛身边挨过去些:“您说的也是道理,按照宫中礼数,祖宗规矩,我母妃身后举哀也好,修整麟趾殿也罢,都该请位分更尊贵之人来操持主事。

    可我母妃生前已是贵嫔之尊,如今便也只能请皇后娘娘操持这些。

    只是皇后娘娘她掌六宫事,琐事繁杂,我实在不敢为此事再去烦皇后娘娘的。”

    孙淑媛当时是要推辞的,私下里她是跟赵盈商量好了这件事,明面上她位分不够,且心里还膈应,就不能答应的!

    这事儿都叫昭宁帝按着她的头,哄着她,劝着她来答应此事。

    她是得了便宜,昭宁帝心里对她有歉意,赵盈还能办成她想做的事儿。

    于是她还是摇头:“公主此言甚是有理,可在我之上,还有姜夫人和孔淑妃,再怎么样也轮不到我的。”

    既然劝不下她,赵盈目光一转,话锋也朝着昭宁帝而去:“姜娘娘和孔娘娘自然也成,但澈儿现下不是养在孙娘娘宫里吗?儿臣就想这事儿孙娘娘来操持或许更合适的。

    至于说祖宗礼法,儿臣也不敢枉顾,不然过两天朝臣又要上折子弹劾儿臣,说儿臣不敬嫡母,眼里没有中宫皇后。”

    昭宁帝听这话倒觉得好笑,先前因她突然提起宋贵嫔的那点儿气闷也褪去一二:“听你的意思,还有两全之法?”

    “皇上……”孙淑媛一听这话里意思,忙开口叫了他一嗓子。

    昭宁帝却抬手,没叫她往下说,反而又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你先听孩子说完。”

    孙淑媛只好收声,把后话吞回肚子里去。

    赵盈便顺势把话接了过来:“皇后娘娘虽不操持此事,但请了凤仁宫中大宫女帮衬着孙娘娘,这样不也全了宫中礼数吗?”

    她眼神明亮,稍稍欠了欠身,探着身子去看昭宁帝:“儿臣觉得绿芸就正好。她是皇后娘娘的陪嫁,当年凤仁宫的蒋姑姑离宫后,她就做了凤仁宫的掌事女官,在宫里这么多年,人随和,脾气也好,岂不是两全其美吗?”

    绿芸是跟着冯皇后嫁进潜邸的,她那时候年纪还小,后来昭宁帝做了皇帝,册立冯氏为皇后,她在凤仁宫中地位一向就高。

    不过那会儿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到如今年也不过三十,正是风姿绰约的好年纪。

    她在宫里地位高,为着人随和,底下的小宫娥小太监也喜欢她。

    要说修整麟趾殿,冯皇后的确不合适操持,昭宁帝心里比谁都清楚。

    后宫里的这些人,要说不服气,冯皇后才是最不服气的那一个,怎么可能心甘情愿为宋贵嫔操持身后事。

    但她不出面,更不合适。

    这事儿总要知会她的。

    其实赵盈的这个主意,也挺好的。

    昭宁帝摸着鼻尖想了好久:“你这个法子倒也不错,皇后这两年身体也不好,小病小灾不断,隔三差五头疼脑热的,六宫诸事她尚且操心不过来,再腾出手来料理麟趾殿的事恐怕不成,叫绿芸替她周全,你孙娘娘主事,倒是个主意。”

    孙淑媛喉咙一滚:“皇上,您叫妾打点麟趾殿事,是看重妾,抬举妾,可于妾而言便是僭越,大公主怕前朝御史言官弹劾,妾也惶恐得很呀。”

    昭宁帝却说无妨:“朕来下旨,点你主事,他们有什么只管来跟朕说,跟你是没关系的,你又不上太极殿,也不见他们,他们说什么,你就当不知道。”

    怎么可能当做不知道呢?

    这就是区别。

    昔年宋氏被朝臣指着鼻子骂她是祸国妖姬时,昭宁帝冲冠一怒为红颜,恐美人伤心,杀了多少人啊?

    换做是她了,就只是当做不知道呗。

    狗皇帝。

    孙淑媛深吸了口气:“皇上若一定要妾操持,妾当然不敢推辞,只是求您一样。”

    昭宁帝拿眼神示意她继续说,她才低叹着,状似无奈的再开口,悠悠然与他说:“主事这样的事儿就算了。

    倘或说您下了旨,叫我去主事,又要点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来帮衬妾,岂不是更显得妾僭越,如今连皇后娘娘身边的人都能用,这更不合适。

    您叫妾操持修整麟趾殿,只说叫妾多操心,妾凡事亲力亲为就是的。

    既然您和公主都觉得绿芸替皇后娘娘出面打点最合适,那妾真有什么办不好的,同绿芸说了,她去回了皇后娘娘,这算是有商有量的,妾还好做人些。”

    赵盈差点儿没忍住要笑出声来。

    她这阵子跟孙淑媛接触的多,这女人根本就不是什么柔善之辈,到了昭宁帝面前,却是个最卑微也最恭顺的。

    昭宁帝指派她什么差事,她就算有再多的不情愿,也一定肯做,无论是抚养赵澈还是这回操持麟趾殿的事。

    孙淑媛这样说话,昭宁帝反而心中极其受用,笑着说好。

    赵澈始终一言不发,直到事情在他们的三言两语之中敲定,他才试探着叫父皇。

    昭宁帝侧目看他:“你有事?”

    “修整麟趾殿的事情,儿臣能帮着一起吗?”

    赵盈眯了眼:“你这快一个月不去上书房,给母妃抄写经文,还有时间帮着孙娘娘操持麟趾殿的事情吗?”

    她语气之中无不关切,赵澈眼角的笑意是一如往常的:“我年纪小,长身体的时候,多跑跑不会觉得累的,晚上也是多吃多睡,第二天起来还是精力充沛。”

    赵盈横了他一眼:“就是年纪小才要好好的养自己的身子,难道等将来长大了,弄得一身病痛吗?

    现在仗着年纪小,精力充沛,就不爱惜自己,以后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也补不回来。”

    “好了,他既然想去,也是给你母妃尽孝心的,他自己觉得能抽出时间腾出手,便让他去吧。”

    昭宁帝哄了赵盈两句:“他要觉得精神不济,自个儿懂得爱惜照顾,自然不去操那个心,就在宫里抄他的经文就是了。”

    孙淑媛既然接受了麟趾殿的差事,自然也不扭扭捏捏。

    不过她同赵盈是一条船上的人,赵盈拂了赵澈心意,不想让他插手麟趾殿的事,或许在赵盈的内心深处,仍旧是疼惜这个弟弟的,毕竟是一母同胞。

    赵盈想借麟趾殿的事情谋划些什么,尚且没有与她详细说明,但是有了谋算,八成是想把赵澈摘出来,省的回头出事的时候,还要把他也算进去一份儿。

    于是孙淑媛劝和着哄了两句:“这有什么可争的呢?依我说,三殿下这一个多月手抄经文,孝心也尽够了,真要是累病了,贵嫔娘娘在天有灵岂不伤心难过。

    三殿下也别怕,麟趾殿的差事我既领了,自然尽心办好,不然莫说是三殿下,就是大公主也不依的不是?”

    她正经是哄孩子的语气,赵澈一时无言。

    他从前养在嘉仁宫,刘氏对他也很好,照顾的无微不至,可他感受不到真切的爱意。

    刘氏对赵婉和对他,是截然不同的。

    他知道孙淑媛对他也未必有多少真心,还不是为了他的出身,但至少孙淑媛面子上做的好极了。

    赵澈看看赵盈,又看看孙淑媛,知道自己的提议是不成了的,便索性自己先退了那一步:“孙娘娘也这样说,那我就不去了,安心在宫里抄写经文。

    您这样说话显得我多不懂事,竟是疑心您不尽心的,可哪里有这样得事呢。”

    小兔崽子还挺会说话讨人欢心的。

    赵盈笑着催了他两句,顺势就打发他去抄他的经文,别的一概都不再多提。

第一百零四章 甩手掌柜

    赵清会自请参与到修整麟趾殿的事情里来,是赵盈意料之外的。

    集英晚宴上,昭宁帝同冯皇后开了这个口,当着宗亲后妃的面,冯皇后最博贤良名声,又事关昭宁帝心尖上的宋贵嫔,她强颜欢笑也要答应下来。

    赵清就是那会儿跳出来的。

    他说什么年幼时宋贵嫔对他颇多照拂,如今想来,竟没能孝敬宋贵嫔一日,实在是他彼时年幼无知,年岁渐长后便再没了机会。

    昭宁帝感念他的一片孝心,就答应了。

    回燕王府的一路上,赵盈的心情都算不上好,把不快二字全都写在了脸上的。

    赵承衍大概是从集英殿的宫宴上就猜到了她会不高兴,出宫时领着她上了自己的马车。

    这会儿见她神色如此,面色了然,摇了摇头:“你母妃的事情,你父皇从来都不会假他人之手的。”

    所以孙淑媛主事操持,绿芸替冯皇后出面,这都是她自己求来的。

    可是赵清又算什么呢?

    赵盈还是兴致缺缺,人也蔫儿着,垂着头:“是因为我入了朝,掌了权,所以父皇对我和澈儿也开始心生猜疑与忌惮了吗?

    从上次我去清宁殿回话,往孙淑媛宫里小坐,父皇前后脚派孙符叫走澈儿,再到今天集英殿上答应赵清参与到麟趾殿事……”

    她母妃过身的时候,重修麟趾殿,专供她母妃一人牌位,里里外外都是昭宁帝一手操持,一点儿没假人之手的。

    他那时候近乎疯魔,年幼的赵盈尚有碎片式的记忆,偶尔能够想起来那段时光里他都做过什么疯狂的事。

    一国之君,置朝堂和天下于不顾,她母妃身后极尽哀荣,身后事桩桩件件都是昭宁帝亲自料理。

    从谥号亲拟到一连十三篇悼赋,乃至她的棺木选材,陪葬品数目数量等等。

    现在呢?

    赵承衍到底抬手拍了拍她后脑勺,状似安抚:“你还是他最宠爱的永嘉,这一点到什么时候都不会变,可你也别忘了我上次告诉过你的,他是父也是君,于你们兄弟姐妹而言,是父皇更是皇父。

    他上次的言行,确有提点敲打之意,但若不是你,换做你两个皇兄或是两个妹妹,他只怕也不会只做到这样而已。”

    是父皇更是皇父?多耳熟的话啊。

    赵盈嗤笑:“因为怕我们姐弟太过风光,怕澈儿还未成年,风头就先压过两个哥哥?所以连我母妃的事情都可以叫赵清插手了?”

    赵承衍眉心微拢:“你这样不喜欢,集英殿怎么不说?”

    “我只是跟皇叔抱怨几句罢了。”

    赵承衍这人可真没意思。

    摆明了道理她都懂?但就是想不开?总要抱怨两句撒撒气的。

    他不会哄人,就非得这样说话?弄得她连抱怨念叨都不能了。

    她一下子更垂头丧气:“皇叔不想哄我就不哄,怎么还非要拆穿我呢?”

    赵承衍倒被她逗笑了:“都这么大的人了?跟小孩子似的还非得要人哄着?我倒也不是不能哄你两句?顺着你的话数落你父皇两句,把赵清也骂两句,那有什么意思?”

    是没什么意思?不过是口舌之快。

    赵清还是会插手麟趾殿修整一事?昭宁帝对儿女们的猜疑也不会打消。

    他要的鼎立之势,不只在朝堂。

    “等胡为先的案子结束后?司隶院的事情我打算丢给周衍管上一阵子。”

    赵盈小脸儿才抬起来?侧目看过去:“搬出宫都快两个月了,别的小姑娘今儿一个百花宴?明儿一个邀友踏青的?偏我一件没干。”

    “行啊?你想干什么都行,到朝上告了假?只管做个只晓得吃喝玩乐的公主,谁还敢说你什么?”

    小姑娘眼底却没有分毫笑意。

    赵承衍知道她不甘心:“薛闲亭是向着你的,他自己从前总也没个正经样子,走的也不是位极人臣的路子,但我看他这趟去西北,回来之后大概就是收心了,你玩儿你的,横竖朝堂事总有人会替你周全。

    也不用不甘心,我早跟你说过,一味冒进没有好处,反而给你自己招惹来一堆麻烦。

    现在觉得委屈了?”

    赵盈摇头,瓮声瓮气的:“不是委屈,是觉得君心难测。”

    她深吸了一口气,缓了好半天,才把那口气又长舒出去:“如果有一天我登高台,膝下无子女便罢了,要是有了孩子,才舍不得这样对他们。”

    赵承衍怔然。

    昭宁帝的所作所为固然令人不齿,孩子都是他亲生的,储君为国之本,他慎重也就罢了,偏偏又不是因为慎重才这样敲打提点儿女。

    可她要做皇太女……

    赵承衍先前就一直在想,做了皇太女,御极做女帝,她总不能学历代君主那样三宫六院,也没有谁家的好儿郎会甘心困于后宫之中。

    更别说将来十月怀胎,临盆产子。

    她自己突然说起这个,赵承衍一时还真不知道接什么话。

    赵盈发现了他的沉默,狐疑去看,立时见了他眼中的困惑。

    她回想着自己方才说了什么话,自己也愣了一瞬,旋即笑了:“我都气糊涂了。”

    赵承衍眯了眼:“是糊涂话,但将来总要考虑这些的。”

    她就开始敷衍:“那也得是多少年后的事了,眼前的路都没走稳当,想那么远做什么,我随口胡说这么一句,皇叔倒像是放在心上了。”

    并非是他要放在心上,实在是她的出身地位摆在这儿,要选这么一条艰难万分的路。

    居高台,总是孤寂的。

    赵承衍想起宋氏,不免又捏了把眉骨:“也不是你随口胡说什么,将来的事是不好说,但总是要想的,你现下年纪虽然还小,但早晚……”

    “皇叔。”

    赵盈柔声叫他,自然是为了打断他后面所有的话。

    她知道赵承衍想说什么。

    她要做皇太女,来日少不了先把赵澈推到前面做挡箭牌,若不成,是他们姐弟都落不着好下场,可若成了,她顺心遂意,那然后呢?

    这些事她自己有谋算,心里也有数,只可惜,如今不能告诉他们罢了。

    朝堂之上的任何谋划她都可以不瞒着他们,唯独这件事。

    赵承衍收了声:“算了,随你吧。”

    赵盈才松了口气:“昨天薛闲亭飞鸽传书回来,说他们大约再有十来日就能回京,我回信催了他,叫他脚程再快一些,我母妃忌日之前,他们大抵能押着胡为先进京了。”

    “胡为先得罪过你?”

    她摇头:“我并不认识胡为先。”

    其实并不是。

    胡为先远在西北,所谓山高皇帝远,他是巡抚,手里握着军政大权。

    当年赵清被放到凉州去的时候,没有人留意过,她甚至到最后也不得而知,赵清到底是怎么跟胡为先搭上的,又是什么时候搭上的。

    究竟在他去凉州之前,还是去了凉州之后。

    至于胡为先监守自盗,自己编排出这样一场大戏,劫走朝廷的赈灾银之事,便是前世赵清举兵事败后,审问胡为先时,挖出来的这些。

    赵盈也抬手捏眉骨,手腕上却突然一沉。

    她手上动作顿住,叫了声皇叔。

    “小小年纪别总皱着眉头,小姑娘家不好看。”

    他自己也总爱皱眉,喜欢抚袖口,喜欢捏眉骨。

    跟他在一起待的久了,不自觉的学了他这些小习惯。

    赵盈转了下手腕,讪讪的放下手:“我是想在母妃忌日之前先上手这案子,最好能在九月初八之前结案,我正好借母妃忌日在朝中告假,一切顺理成章。”

    九月初八昭宁帝是要在麟趾殿做法事的,他又说了今年还要为母妃举哀礼,到时候赵清几兄妹都得去跪礼,冯皇后身为中宫皇后也必不能推辞不出席,她那天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母妃的忌日她本不该挑起事端,但她想母妃在天之灵,应当也不会怪她。

    赵盈合上了眼,把眼底的狠厉尽数藏在了眼皮下。

    赵承衍粗粗算了算日子:“那你催的也太紧了。晋王随行,他从来都是个养尊处优的人,薛闲亭肯为你快马加鞭,他却恐怕不肯。”

    他随便,反正薛闲亭有法子,何况他虽然随行,但此行本就以薛闲亭为主事,他要快马加鞭的赶回京,底下人也未必听晋王的。

    “不打紧,晋王叔吃不了苦,他的行驾慢行,不耽误我的事儿。”

    赵盈的日子难得的清闲松泛下来。

    玉面貔貅的事他安排了李重之暗中调查,上次和徐冽提起的替她笼络人才之事徐冽也慢慢在做,冯昆的死早就定过了案,她也揪出了大理寺监牢的三个狱卒。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极好的方向发展着。

    为昭宁帝的忌惮警醒,她如今也许了赵承衍的样子,隔三差五便告假。

    起初沈殿臣又带着头跳起脚来参过她两本,大概是说她心血来潮过后便没了担当,司隶院重担在她身上,她却一点也不上心。

    可诸如此类的话入了昭宁帝耳中,不过一笑置之。

    再过三五日的,也就没人提了。

    宋乐仪自上回撞伤了肩后,云氏把她拘在家里足足十天没让她出门,后来又赶上赵盈偶尔要回宫去看一看麟趾殿修整的事进行的如何,她自觉无聊,也懒得去赴别家姑娘的宴。

    姐妹两个这会儿坐在云逸楼三楼的雅间里,赵盈拿银筷挑着茶盏里浮动的叶子玩儿,宋乐仪欸的一声叫她:“你这么多天总不好好上朝,也不来找我玩儿,那你到底是忙着朝事还是忙着跟别人玩儿呢?”

    赵盈扑哧一声笑出来:“表姐吃醋呢?”

    宋乐仪白她一眼:“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你行事而已。”

    她又担心赵盈,本来想去燕王府,又怕赵承衍,都替赵盈悬心好多天了。

    “我本来想问问爹和大哥,你到底是怎么了,但我又觉着,见了你,亲自问你,咱们姊妹两个一处说起话来,更不一样些,倒也不必急着去问爹和大哥。”

    赵盈唇角拉平了些:“你不去问是对的,不然舅舅和表哥又要糟心。”

    果然是出了事的吗?

    宋乐仪面色微沉:“你受伤那会儿成天要我进宫陪你,现如今搬出宫,做了司隶令,位高权重了,遇上事就学会瞒着我了?”

    赵盈忙说没有,看她神情也知她是担心:“不是遇上事,是应了先前在雍国公府时表姐与我说过的话——”

    冒进。

    宋乐仪嘶的倒吸口气:“皇上那样偏疼你,总不见得是……”

    “君心难测呀。”赵盈接过她的话,“皇叔说我仍旧是父皇最宠爱的永嘉公主,可如今我也是官居一品的司隶令,父皇心里是既疼我,又会不由自主的忌惮我和澈儿,结党营私嘛,仗着他的宠爱背地里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所以我隔三差五去上朝,撂开司隶院的差事只丢给周衍,反倒合了众人心意。”

    她所说众人,自然也包括昭宁帝。

    宋乐仪先是松了口气,但面皮还是紧绷的:“你这些天总不见人影,我前两日去户部侍郎府做客时,听几个姑娘们说起来,赵婉近来也会出宫到姜家去玩,沈明仁好似也去过,这事儿你知道吗?”

    赵盈拧眉:“她们是怎么说的?”

    提起这个宋乐仪多有不屑:“女孩儿家说起这些京中八卦,你说还能有什么?”

    那就是赵婉和沈明仁真有什么,或是姜家希望他们两个有什么了。

    这样的话只会是私下里散播开的,但又一定是姜家人首肯过的,甚至连沈殿臣都知道。

    不然谁不要命了敢嚼这个舌。

    孙淑媛曾经说起过……

    赵盈冷笑:“我还以为沈殿臣真是什么文官清流,朝堂上排挤打压我也真是刚直不阿,就算他之前对刘家有所维护,也是为稳定朝堂局势,现在看来,还是皇叔说的对。”

    沈家尚主的荣耀沈殿臣没那个福气守住,如今出了一个沈明仁,在为她选驸马这事上入了太后得眼,他就想替沈家延续这份荣光了。

    不是她,换做赵婉也好。

    更有甚者,赵婉素来是有柔婉顺和的名声的,懿德慎躬,比她这个窃权狂悖的不知好多少,更适合他沈家门楣。

    宋乐仪刚要说话的时候,有敲门声传来。

    挥春去开门,见识云逸楼的掌柜,才侧身把人让进屋。

    于是宋乐仪收了后话,赵盈也扬声问怎么了。

    掌柜猫着腰,当然也不敢乱看,恭恭敬敬的:“东家让来回殿下,小沈大人来了,这会儿刚进门,约的客人也在三楼,就在殿下您隔壁。”

    沈明仁?

    赵盈看看宋乐仪,看看窗外,再看看宋乐仪,突然笑了。

    可真有杜知邑的,能掐会算一般,把什么都算的这样明白。

第一百零五章 表白

    这时辰的云逸楼没什么人,稀稀拉拉的三两桌客人,连二楼雅座都没上,围坐在一楼大堂中而已。

    赵盈没叫宋乐仪跟出来,自己领了丫头往外走,偏又走的极缓慢。

    她要下楼,沈明仁正好上楼。

    两个人是在二楼的楼梯拐口迎面遇上的。

    沈明仁原本没抬头,只是知道有人,侧了侧身,脚步也微顿了一下,打算错身过去。

    他之所以会停下来,抬头望去,是因为赵盈在他身前刻意拦了两把。

    他隐约听见有姑娘娇俏的笑声,声音很小,但因为人离他近,他也能听见。

    有些熟悉……

    一抬头,看见赵盈似笑非笑的站在比他高两阶的楼梯上,面色微凝,须臾恢复如常:“看来臣与殿下也是有些缘分的。”

    这话实则轻浮了些,寻常女孩儿家要听见个七尺郎君说这样的话,都要觉得是轻薄。

    偏偏沈明仁就敢说,还敢冲着她说。

    赵盈心中嗤笑。

    据她所知的,沈明仁仗着自己那点儿名声,这样的事情做的得心应手。

    横竖那些姑娘追捧他,他说几句轻佻暧昧的话,人家非但不揍他,还为此心潮澎湃的。

    他稍稍壮壮胆,跟她又有什么不敢说的,前世也说过。

    赵盈站在楼梯上没挪动:“小沈大人似乎很喜欢云逸楼的菜色?”

    “云逸楼的菜色精致,环境也好,臣平日宴友大多在这儿。”他说着又往赵盈身后看,空无一人,眼底浮上些许疑惑,“殿下是一个人来吃饭的?”

    赵盈笑着摇头:“小沈大人最近应该,挺忙的噢?”

    沈明仁怔然:“殿下这话何意?”

    赵盈嗤笑出声来:“又要上朝,又要往姜家跑,应付着赵婉,转过头来还要宴友小聚。

    不过我可能说错了,小沈大人是乐在其中,是以大概不觉得忙碌,反倒觉得这样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滋润极了?”

    沈明仁的脸色登时就变了。

    但不是生气不快。

    赵盈盯着他看,目不转睛的盯着,能把他脸上眼底所有的情绪尽收眼底,哪怕是一闪而过的。

    他方才是有一瞬间迟疑的。

    比较像是……做了亏心事被抓包后的样子,还要努力保持着平静,然后再考虑对策。

    沈明仁做这样的事情也做得多,赵盈前世就见识过很多次,所以她能极快的分辨出,沈明仁究竟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给她看的。

    果然一起生活过几年,用过真心,也是有些好处的。

    她没猜错。

    表姐说的那些话,京中贵女们近来口口相传的八卦,沈明仁知道,那就意味着沈家知道,算下来,的确像是跟姜家商议过后,默许了那些话被传出姜府。

    “小沈大人想问我怎么知道的?”

    沈明仁面上闪过些许尴尬:“殿下突然问起来,臣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可是才思敏捷的沈明仁,从老家被接回京城后由着沈殿臣手把手教过一阵子,年纪轻轻上了太极殿议事,多少场面都见识过,他一时语塞?他不知道说什么?

    赵盈挑眉:“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呗,小沈大人不是一向能言善辩吗?我记得小沈大人人称京城第一贵公子,才思敏捷,清谈也是一把好手。”

    她小手始终背在身后,视线也终于从沈明仁身上挪开:“皇祖母是极中意小沈大人的,原本我搬出宫不久,皇叔就该安排小沈大人与我见面。

    你和云嘉表哥他们不同——我对小沈大人是没那么了解的。”

    沈明仁眉心一动:“殿下?”

    “只是可惜了。”赵盈啧声咂舌,“集英宫宴时皇叔曾经问过沈阁老,沈家尚主的荣耀,他是不是这么急着再挣一份,他没承认,现在看来,皇叔还是眼光毒辣,一眼就能看穿旁人心思的。

    于沈阁老而言,不是我,换做赵婉,也很不错,何况赵婉如今养在姜娘娘身边?

    沈阁老一心想要朝堂的所谓平稳局面,我官居一品,自幼受宠,澈儿只要是母妃所出,就已经比大皇兄二皇兄高出不知多少。

    孔娘娘膝下无女,沈家想要尚主,不是赵婉,就是姝姝。

    姝姝年纪小,孙娘娘出身又不高,沈阁老大概看不上的吧?”

    她洋洋洒洒说了一大车的话,真就不怕人听见一样,站在楼梯上,声音是平缓的,也不曾刻意压低过。

    沈明仁听得胆战心惊。

    她说对了一大半。

    父亲的心思,对沈家的,对朝中局势的,甚至对她的。

    他长到如今,在大事上很少违背父亲心意。

    事实上,就他本人而言,更中意的那一个,确实不是赵盈。

    只是当日太后金口,他觉得这个驸马非他莫属,倒也不必走那么多的弯路,何况论及昭宁帝的宠爱,十个赵婉也比不上一个赵盈。

    宋昭阳能平步青云,宋怀雍能得帝器重,不都是因为昭宁帝优待宋家。

    他那么想摆脱父亲的阴影,自己闯出一番天地,娶赵盈,诱惑太大了。

    赵婉柔顺,现在做了姜夫人的养女,娶了她家宅和睦,姜家在朝上也少不了要提携他,加上刘家虽然倒了,刘氏生前却毕竟养了赵澈六年时间,感情总还是有的。

    将来无论是赵澄还是赵澈,于他而言都不是赔本买卖。

    他只是没想过,赵盈心思细腻至此。

    她也不过十四岁而已。

    父亲说,她近来常常不上朝,果真还是孩子心性。

    现在看来,是父亲想错了。

    沈明仁鬓边几乎盗出汗来:“殿下说这些,臣却不敢应的,殿下不怕悠悠之口,臣怕,沈家也怕。

    与姜家走动,多是朝中事,或是姜二公子设宴,请三五好友登门的。

    我与他私交虽然泛泛,却有那么两三个共同的好友,是以也说得上话,能坐在一张桌子上喝两杯酒。

    至于殿下听到的那些,关于臣和二公主的糊涂话……

    臣也不敢欺瞒公主,上回臣去赴宴,二公主也在,姜四姑娘和姜六姑娘都在席上,也并不是二公主一人与我们一处小宴的。

    外间何至于传出那些不中听的话,臣委实不知。

    便是父亲听闻后,也是生了一场气的。”

    生了气,却不去姜家理论。

    这种宅院内的小宴,除了底下伺候的人胡说八道多嘴传出去,还能有谁?

    难不成他们自己往外传去吗?

    这话拿去哄三岁的孩子,三岁孩子都不信。

    赵盈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么说来,我冤枉了小沈大人了?”

    “外面的人乍然听了这样的话,会这样想再正常没有的,殿下会这样想,也是臣行事不检点的缘故,算不得冤枉臣。”

    沈明仁低声叹着气:“所以从那之后,臣就再没轻易去过姜家的,殿下信臣吗?”

    他突然抬眼,目光灼灼,真诚而又炽烈。

    赵盈恍惚之间想起来。

    前世她其实有过那么一两次,是对沈明仁起了疑心的。

    她昔年再天真,再不谙世事,嫁给沈明仁后,也再努力学这些,以期能帮上赵澈。

    日子长久了,敏感也敏锐得多,枕边人或有异心,跟她同床异梦,她多多少少能察觉到。

    沈明仁是个很会演戏的人就是了。

    他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认了赵澈为主君的,阴险的小人心思歹毒,每天和她睡在一起,想的确实怎么替他主子弄死她。

    即便如此,也能做出深情似海的模样来。

    他那双眼睛就最会骗人。

    赵盈别开眼:“小沈大人想让我信你什么呢?”

    少女面颊飞快闪过红晕,状似娇羞,尤其是匆匆别开眼去,不敢再与他四目相对的那一下,更叫沈明仁心中一荡。

    他自以为赵盈还是吃了这一套的,说到底也是个情窦未开的小姑娘,终究与旁人没什么不同。

    “臣虽出身沈家,有个做首辅的父亲,可殿下知道,臣幼年过得并不如何快活。自入京以来,臣所闻所见,殿下那样明艳,那样高贵。”

    沈明仁上了一阶,为不敢造次四个字,也只是上了一阶而已:“当日太后娘娘派人到沈家传话,父亲说与臣知时,臣心中是何等欢喜,实难以言语告知殿下。

    殿下受伤,臣忧心,可是臣没有那个立场能见上殿下一面。

    殿下搬出宫后,燕王殿下也派人来说过两回,臣每每满怀期待,却每一次都……”

    他语气之中无不失落,一抿唇,话锋就转了:“等到集英宫宴,臣终于能和殿下说上两句话,但臣也听得出来,殿下心里是有些排斥的。

    虽然殿下说是为父亲的缘故,可臣知道不是。

    那时候臣想,也许是臣痴心妄想。

    殿下如骄阳,骄阳似火,永远都那样灿烂炙热,臣这样的人,大抵是不该也不配靠近的。

    直到——直到太极殿上,臣实在见不得那些人诋毁殿下,明明是殿下受了委屈,却还要被人弹劾。

    殿下对臣态度转变,有所缓和,臣心甚喜,一夜难眠。

    臣今日与殿下说这些,实则唐突,更不是君臣本分,是错了尊卑规矩的。

    可是臣不想殿下误会臣和二公主,心里实在是再藏不住这些。”

    沈明仁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似乎是情至浓时,人不由激动起来。

    他还是那样目光灼灼的望向赵盈,竟也不顾着挥春与书夏两个还陪在赵盈身侧,更不顾着云逸楼中客虽少,但落下往来还是有人,一开口,音调甚至拔高了:“臣心悦殿下已久,对殿下一往情深,眼里心里再没旁人。”

    他是真不怕赵婉听见这一句啊。

    赵盈缜着脸,实在是笑不出来了。

    她恶心之余,又觉得她应该是算错了一些地方,不然不至于激的沈明仁在这样的场合说出这样僭越的话。

    不过落在别人眼里,大概他真是用情至深,情难自禁,才这样冒失的开了口。

    也算是他的高明之处吧。

    赵盈沉默良久:“小沈大人,心悦我?”

    长久的沉默过后只有这样一句反问。

    沈明仁大言不惭的说是,说的那样果断而坚定。

    赵盈便又笑了:“二皇妹若听了小沈大人这话,只怕哭死过去。从集英宫宴时偶遇,我就看得出,二皇妹是极中意小沈大人的。

    你今天跟我说这些,跟沈阁老说过吗?”

    沈明仁脸色骤变:“殿下这样说,就是不信臣适才所言了,殿下觉得臣只是装腔作势,哄骗殿下的?”

    赵盈摇头:“我没说这样的话,人的真心最该被珍惜,小沈大人倘或真是对我一往情深,不论我的驸马将来会不会是你,我都该谢你这一片真心。

    可你瞧,赵婉对你有意,姜家似也有此意。

    我说了,皇叔眼光毒辣,最会看人,沈阁老究竟是什么心思,小沈大人真的一点不知吗?

    你说心里再没旁人——这话传出去,便是非我不娶。

    父皇是偏宠我,可赵婉也是他亲生的孩子,他总不至于在终身大事上委屈赵婉。

    小沈大人,真想好了这话吗?”

    沈明仁口都开了,再往回收,那是打自己的脸,更断了和赵盈之间的任何可能。

    他当然也有自己的思虑,在赵婉和赵盈两姐妹之间,他显然不得不做出选择。

    如果让他来选——

    沈明仁在短暂的沉默后,迎上了赵盈的话:“臣想得很清楚,臣的心里,只有殿下一人,无论殿下中意臣,还是排斥厌恶臣,臣都是今天这一番话,绝不改口。”

    他不会看走眼的。

    赵盈方才的确是娇羞的模样。

    她尽力掩饰,但那是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的。

    她精明能干是不假,然而男女情爱之事她一窍不通,他有自信也有把握。

    他得了太后青睐,只要赵盈对他有两分喜欢,他就胜券在握!

    赵盈倒着走,上了有两阶,在拐口的平台上站定住,俯视着沈明仁:“小沈大人的心意,我明白了,只是姜家有意,赵婉有情,谁也不知日后……”

    “臣会跟父亲讲明,殿下大可不必拿这话试探臣。”他又做了那个一身正气的沈明仁,一抬手,落在心口处,“这里都是殿下,放不下第二个人了。”

第一百零六章 受罚

    赵盈转身上楼,没给沈明仁追上来的机会。

    落在沈明仁眼中,就有了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小姑娘家害羞,不知道如何面对,索性躲了。

    他沾沾自喜,当然没想着紧追不舍,由得赵盈去了。

    宋乐仪才不会那么老实的待在屋里等她,只是不知道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可谁又能想到,她悄悄摸摸跟出去,藏起来就听到了那些话。

    气的她面色铁青,竟不知花了多少力气,才能忍下冲上去提了沈明仁一顿臭骂的冲动,一个人先回了雅间。

    赵盈推门进去,一眼看见宋乐仪那脸色,乌黑的眼珠一滚,立时想明白了。

    她一面往圆桌旁坐过去,一面无奈的叹了口气:“表姐怎么学人听墙角呢?”

    宋乐仪越发没好气,怒目横她:“换做旁人,爱做什么便做什么去,我连一个字都懒得多听!”

    赵盈虽然不太知道她在担心些什么东西,左不过怕沈明仁花言巧语的骗她?

    多半是为沈明仁和赵婉那些八卦的缘故。

    沈殿臣父子两个这事儿干的可真不够聪明。

    她噙着笑打算哄宋乐仪两句,宋乐仪却没给她开口的机会,清冷着嗓音扬声又问她:“你中意沈明仁?”

    这话问的……

    赵盈上扬的唇角拉平了些,眼底的笑意也淡了:“并没有。”

    “那听了这样轻薄唐突的话你就该立时走人,再回了皇上,叫皇上治他的罪!”

    听赵盈说了一句没有,宋乐仪面色才稍有缓和,只是语气仍是生硬的。

    赵盈心说果然又猜中了,手往前一递,握上宋乐仪的手:“人家坦露心迹,大有非我不娶的意思,难道我还得把人硬往赵婉身边推吗?”

    “你……”

    宋乐仪秀眉一拧,仔细的把赵盈这两句话细细品过,眼底猛然一亮:“你是说……”

    她嘶的倒吸口气:“那你也是糊涂的!”

    赵盈啊了声:“怎么还是糊涂?”

    宋乐仪抽出自己的手,冷眼看她:“沈阁老几次三番在向你发难,明知道皇上偏宠你,明知道燕王殿下向着你,他还是在朝堂之上刁难你,带头参奏弹劾你,你想靠沈明仁跟他缓和关系?

    你可别忘了,当初设立司隶院,沈明仁可是跟沈阁老一个鼻孔出气,想劝你罢手的,这不还是你告诉我的吗?”

    “我从来就没想过跟沈殿臣打好关系。”

    赵盈嗤的那一声很是短促,从鼻子里挤出来的一个音调,又很快消散在空气中。

    她右手的手肘撑在圆桌边缘处,手掌心托着腮:“他就是块冥顽不灵的硬石头,我可没那个信心能感化了他。

    再说了,他一心所谓的朝堂安稳,是建立在士族高门成鼎立之势的前提下的。

    父皇现在正值壮年,沈殿臣作为内阁首辅,从来不提立储的事,朝中百官便也就不提,可将来总要提的吧?

    等到立储的事情被提到明面上,兄弟阋墙的夺嫡之争就少不了,沈殿臣无论和谁关系近一分,都算是偏帮。”

    “你什么都明白,还挺沈明仁这些混账话?”

    “可沈殿臣是沈殿臣,沈明仁沈明仁,到底不一样的。”赵盈又叹了一声,“我今天骂了他,到父皇面前去告他一状,真等着看他娶了赵婉,从此偏帮姜家?”

    她前后说话都是矛盾的,宋乐仪原本就没舒展开的眉心越发蹙拢起来:“他偏帮什么姜家,沈阁老不就头一个不同意的了吗?”

    “沈殿臣不同意,不也默许了外头传出沈明仁和赵婉的事?”

    赵盈抬了眼皮看过去:“他是想叫沈明仁尚主,延续沈家荣耀,而且他沈家那些子侄之中,除了沈明仁,还有谁是拿得出手的?

    他是内阁首辅,他要持正公允,可沈家将来是要交到沈明仁手里去的。

    沈明仁能不能走到他如今的位置上去,单是他一个人提拔,就能把沈明仁一手送进内阁吗?”

    那恐怕是不行的。

    这些后生晚辈中,还有宋云嘉宋怀雍一流,如今薛闲亭有了西北的功劳,便要把他也给算上了。

    沈明仁的确出类拔萃,可内阁的位置就那么几个,就算是轮着一茬一茬的换人,在沈殿臣从内阁退出来之前,也未必会有多余的位置留给他。

    所以这是……

    宋乐仪呼吸一滞:“如此说来,他怎么不是偏帮?沈阁老真有此意,那打心眼里不就已经把沈家的未来和姜家绑在一起了?”

    “所以我才不能让沈明仁娶赵婉啊。”赵盈见她明白过来,长舒口气,“我对沈明仁并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中意不中意的,但要说平白把人往赵婉身边推,眼看着他和姜家登上一条船,那可不成。

    朝廷里的事向来是瞬息万变的,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要好。”

    可是朋友不是那么好交的。

    宋乐仪有些担心:“他说这些话,你不立时驳了他,难道来日还真打算……嫁给他吗?”

    她有些看不懂。

    先前赵盈三推四阻不愿意见沈明仁,她私下里也问过两回,赵盈都含糊其辞的敷衍过去,似乎很不愿意提这个事。

    后来她就想,应该也没什么喜不喜欢的,毕竟为着选驸马的事,皇上和太后都生了一场气,赵盈更是为此才搬出宫住的。

    打从一开始赵盈就说过,无非是不愿意推辞太后的一片慈爱之心。

    所以她就也没再问,沈明仁的事儿也像是不了了之。

    但就目下这个情形来看……

    “就算你不打算嫁他,也少不了与他虚与委蛇,你想和他做朋友,不把他推到赵婉和姜家身边成为你的敌人,总得给他一些好处,才能谈得拢啊。”

    宋乐仪苦着一张脸:“元元,你这是在玩火。”

    薛闲亭就快回京了,他那个要命的性子,知道了这事儿,也有的闹腾的。

    “他说出这样的话,姜家和赵婉知道了,这念头自然也就断了。”

    姜承德可没那么好说话的。

    沈明仁的那些话,无疑是在打他的脸。

    尤其前些日子沈明仁对此事分明没有二话,私下里面也见过,嘴上什么都不说。

    结果呢?

    现在话锋一转,说这种话,置姜承德于何地呢?

    就姜承德那个性子,沈殿臣还想和姜家维持一种微妙的平和,那可比登天还要难。

    沈家做不了姜家的朋友,来日姜承德眼中他们就算敌人。

    敌人的敌人自然是朋友。

    就算她长久冷着沈明仁,这道理却不会变的。

    沈明仁被训斥了。

    云逸楼的事情就那么散播开来。

    起初没掀起什么波浪,过了大约有三五日,议论渐次多起来,惊动了不知多少人。

    参沈明仁的折子还是宋云嘉上的。

    其实那天宋怀雍怀里也揣了一本奏折,也是参奏沈明仁的,只是宋云嘉动作比他快了一步,他的那本奏折就没再呈送昭宁帝面前去。

    昭宁帝在太极殿上听闻此事,面色黑透了,当即就把沈明仁骂出了太极殿,如此还不算完,连带着沈殿臣也落了个教子无方的名声。

    金殿上训斥完了,又下旨责罚。

    沈明仁官降一品,禁足家中一个月,沈殿臣罚俸一年。

    这人可算是丢大了。

    一时间朝臣更议论纷纷。

    本来就是小儿女的情爱之事,何况赵盈十四了,明年就要行及笄礼,怎么不能谈婚论嫁?

    沈明仁怎么也算是名门之后,就算出身上矮了薛闲亭一头,也不至于不配尚主。

    要真是郎情妾意,那不是佳偶天成才对吗?

    但看昭宁帝这态度……

    永嘉公主何止是他掌上明珠而已啊。

    人家表个白,就得官降一品,连沈殿臣都被训斥教子无方,这分明就是心头肉。

    那沈明仁要从皇上心头剜走一块儿肉,可不是得倒霉吗?

    外面闹的沸沸扬扬,沈家更是没个消停。

    沈殿臣请了家法,把沈明仁按在家祠里好一顿打,那架势恨不得把人给打死似的。

    他在气头上,没有人敢凑上去劝,沈明仁被藤条抽的皮开肉绽,几次差点儿昏死过去,却死也不肯改口。

    沈殿臣气性渐消时,看着儿子身上一片血肉模糊,竟也无动于衷:“对对对,你说的很对,就算你死了这条心,改了这个口,也不中用了!”

    藤条抽在身上是极疼的,更何况沈殿臣真是下狠手,把人往死里打。

    但沈明仁年轻,身体底子也不错。

    这会子趴在地上,脸上虽没什么血色,额间也挂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就连鼻尖上也滚落三两滴,但总算还能勉强撑着,也还能说话。

    沈殿臣居高临下,一开口就是阴阳怪气。

    沈明仁心口抽抽的疼。

    这就是他的生身之父。

    他的所作所为,令沈家蒙羞,更令他蒙羞了。

    所以要打死他,恨不得打死他。

    沈明仁差点儿没冷笑出声,好在还能保持理智,知道不能再激怒沈殿臣,不然他或许真就没命活着了。

    他缓了好几口气,开口的时候也是有气无力,声音极低,为着身上伤处时不时传来一阵痛感,偶尔还会断了声音:“父亲是最明白的人,一味地要我改口,要我认错,我却不知道,父亲希望我认什么错呢?”

    沈殿臣果然还是被他给刺激到,一抬手又是一藤条抽下去。

    沈明仁倒吸口气:“父亲今天就算打死了我,事情也已经这样了。

    我同殿下说的那些话,是覆水难收,更何况现在闹上了太极殿,闹到了皇上面前,您就算打死我,皇上不也觉得您教子无方吗?”

    沈殿臣怎么可能不生气呢?

    他是内阁首辅,当然算是天子近臣。

    昭宁帝近些时日对他的疏远,虽然不至于全都摆在明处,但他自己是能真切感受到的。

    无论是亲批司隶院事,还是几次殿上驳了他,再到这回为了这种事情连他一并罚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的确是教子无方,早知你如此不堪,当年我就不该把你接回京城,也省的养你到如今,竟然养成个祸害。”

    他咬牙切齿,抬手又要再打,真就是为了泄愤解气而已。

    沈明仁眼底的温度全褪去了:“那不然父亲打死我?”

    他偏着头,努力的抬眼去看:“父亲与其打死我,在这儿后悔接了我回京,倒不如想想,此事如何善了。”

    沈殿臣高高举起的手,终究是轻轻放下,手上的藤条也没再落到沈明仁身上去。

    沈明仁微合眼,其实还是暗暗松了口气的。

    真再抽他几藤条,他这一身的伤,用不着昭宁帝禁他的足,他不在床榻之上养上个一年半载,恐怕是好不了了。

    “太后当日要为殿下选驸马,本就极中意我,不然集英宫宴也不会特意点了我随父亲入宫赴宴。”

    沈明仁话音微顿,缓了口气,才继续往下说:“父亲的用意和苦心,我不是不知道,可是二公主到底不是姜夫人亲生的,白占了个养女的名声罢了。

    父亲端看一看三殿下,总也该明白,皇家禁庭,哪来的那么多真情实感?

    姜家在利用二公主拉拢父亲,父亲心知肚明。

    那天云逸楼中偶遇殿下,我的确是一时着急,才会把这些心里话脱口而出,惹出今天的事来,父亲要怪我思虑不周,请家法责我,我不敢辩驳一个字。

    可是父亲,难道我的一片真心,就合该不见天日吗?”

    沈殿臣猛然一震。

    真心。

    谁年轻的时候,没有过真心呢?

    他眯了眼,俯视着沈明仁。

    这个儿子他从来都不是真心喜欢的,哪怕他年少有为,科举高中,这些年来也为沈家添光增彩,但他绝不是一个好儿子。

    不够恭顺,更不够坦荡。

    “你真的心悦大公主?”

    沈殿臣冷冷的问,沈明仁别开眼去,不再看他。

    父子两个谁又不知道谁呢?

    他的情深似海在赵盈面前装装样子,骗骗未经人事的小姑娘罢了。

    真想糊弄过他这位首辅父亲,那还是蛮难的。

    沈明仁深吸口气:“我当然也为她是皇上的掌上娇,可我对殿下,也并非全无真心,所以父亲怀疑什么?怀疑我想攀附殿下,攀附圣恩,将来对沈家不利吗?”

第一百零七章 河间辛氏

    太极殿上事赵承衍不会全然不知,沈殿臣重责了沈明仁,请了家法把人打的下不了床,这消息更是不胫而走。

    赵盈这些天不好好上朝,闲着没事就爱跑到雍国公府去做监工,赵承衍全都放任了她去。

    可是沈明仁和赵婉的事——

    他手上那卷书册反手扣下去,吩咐长亭等她回府就把她叫到书房来。

    长亭微怔了须臾:“殿下,公主今儿没出去啊。”

    赵承衍拧眉,摆手叫他去。

    他会了意,匆匆出门,穿过抄手游廊入了后宅,转往赵盈的住处而去。

    赵盈的确没打算出门。

    外面闹的沸沸扬扬,她这两天哪怕是去雍国公府,路上遇见人,都少不了听上几句闲言碎语。

    倒也没多难听。

    这种事毕竟不算什么十分了不得的大事。

    况且她本就容色过人,深得帝宠,有世家子追捧告白,情理之中的事儿而已。

    只不过对象换成了沈明仁,坊间街头总有小姑娘拈酸吃醋,那话听来实在不中听。

    她懒得听那些酸话,索性连门也不出,只由着外面随便去说,反正过不了多久这事儿也就揭过去了。

    长亭匆匆寻来,在她意料之中。

    她换了件藕荷对襟襦,配了条湖绿八破裙,连挥春书夏一并没带,一个人跟着长亭去了赵承衍的书房。

    可事实上,赵承衍才打发了长亭去叫她来,转头就后悔了。

    这会儿人进了门,一身清爽,他多看了两眼,无声叹息。

    长亭最懂事,连门也没进,等赵盈进了屋中,还十分贴心的顺手把书房的雕花门给关上了。

    温暖的阳光被一道门关在屋外,赵盈掖着手,再三想来,自顾自提步往左侧官帽椅坐了过去。

    她方才本来想走到书桌旁去,看看赵承衍在看什么书,揣测一下他这会儿心里是个什么想法。

    只是转念一想觉得没必要。

    她对外面那些盟友尚且坦荡,难道对赵承衍却总要揣摩他的心思,小心翼翼的对待吗?

    究竟也不是长久之计。

    赵承衍见她一番动作行云流水,便挑眉:“你不觉得我叫你来是打算骂你的?”

    “觉得。”赵盈一面点头,一面云淡风轻回他话,“不过我想知道,皇叔为什么骂我?

    因为沈明仁说他心悦我?说他非我不娶?

    还是因为太极殿上父皇为此事责了他和沈殿臣?又或者,因百姓议论纷纷?”

    她确实是个有本事的,总能三言两语挑起他的怒火来。

    赵承衍英眉紧蹙:“姑娘家的名声何其重要,你竟也不怕人家说你与沈明仁私相授受,成什么样子了?”

    “我若与他私相授受,太极殿上父皇责他,我就该站出来拼死维护。”

    赵盈掀了眼皮看去,眼珠子一滚:“我在父皇面前从来都是放肆的,想要什么要不到呢?

    我与人私相授受?这话多可笑啊。

    我看上谁,中意谁,跪请父皇赐婚就是了。

    就算父皇不肯放我嫁人,还有太后呢。

    用得着跟谁私相授受吗?”

    赵承衍敏锐的捕捉到她语气中的一丝嘲弄,心头微坠:“原来你还知道你父皇不肯放你嫁人啊。”

    他带着些许试探,赵盈望向他的目光便越发深邃。

    他的确什么都知道,她的出身,还有母妃从前的许多事,甚至是昭宁帝那点龌龊心思。

    所以对她好,心中生出的那点怜悯,既有母妃的缘故,也有昭宁帝的缘故了。

    他是看不惯昭宁帝如此行事的。

    一手养大她,目的却从不单纯。

    肮脏见不得人。

    这天底下最德不配位的,该是昭宁帝才对。

    但赵承衍这样试探……她应当没有哪里做的过分,能露出痕迹叫人以为她知道了她的身世,是他小心过头了,至少在这件事上是这样。

    赵盈呼吸重了重:“父皇疼爱我,舍不得我,不然太后要给我选驸马,他也不至于和太后大吵一架,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这点事儿看不明白吗?

    太后不就是既不想和父皇对着干,又想继续给我挑驸马,才同意把我送出宫。”

    说起给她选驸马这事儿,赵盈的心思始终有想不通的地方。

    她从前一直也没问过,如今知道沈明仁把心思挑明了,她倒能顺势多问两句。

    于是她没等赵承衍说后话,先又叫皇叔:“您还记得我和赵婉在御花园起了争执时,您送我回上阳宫,我问您的话吗?”

    赵承衍似乎在认真回想,想了良久,压着声问她:“你说沈明仁?”

    她点着头嗯了一嗓子:“太后为什么最中意他呢?

    我和薛闲亭从小一起长大的,和他感情最好,论出身,他也比沈明仁更配做我的驸马。

    云嘉表哥就更别提了。

    太后和宋家都极看重他,宋家将来是要交到他手里去的,尚了主,我又最得父皇宠爱,于他而言,便是锦上添花,对我来说,这门亲事也算是佳偶天成,亲上加亲。

    我到现在也没想通,沈明仁究竟胜在什么地方?”

    沈明仁胜在性子沉稳,又有个做内阁首辅的爹。

    就算昭宁帝真的黑了心肝发起疯,连沈殿臣这个内阁首辅也不管了,了不起想方设法整治沈家,总不会祸及别人。

    薛闲亭那个性子,若得赵盈为妻,昭宁帝来日想强抢了赵盈入宫,就得从他的尸体上踩过去。

    偏偏自太祖起家,有从龙之功的开国元勋之中,到如今还握有实权,德高望重的,也仅剩下了广宁侯府一家而已。

    昭宁帝再犯浑,薛闲亭来日袭爵,他真敢造昭宁帝的反。

    至于宋云嘉……

    赵承衍稍稍别开眼:“宋云嘉就算不娶你,仕途也会一帆风顺,他不需要尚主来锦上添花,说不定你对他来说反而是累赘呢。”

    赵盈一撇嘴。

    是,她确实是个累赘。

    太后极看重她母家,怎么会把她这个祸害送到宋云嘉的身边去。

    昭宁帝万一疯魔了,倒霉的岂不是宋家和宋云嘉,白白受她牵累。

    赵盈嗤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冲着谁:“皇叔知道的可真多。”

    她仿佛话里有话,赵承衍却不敢确认。

    他想问两句,又怕说的多了,反而露了痕迹。

    她知道些什么呢?

    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赵承衍的思绪。

    他微拢眉,扬声叫进来。

    长亭的神色不似平日那般从容,赵承衍沉声:“怎么了?”

    “杜三公子来了,说有急事要见公主。”

    杜知邑少到燕王府。

    当初他自己说过,不愿让外人知晓他如今在赵盈手底下办事,唯恐对康宁伯府不利。

    自从他接手了白家当日产业后,按照赵盈的吩咐,建立起了庞大的情报网。

    青楼赌坊,三教九流扎堆的地方,还有白家从前经营的一处暗门子,养着的那些女孩儿,本来就可以为他们搜集更多朝中官员的信息。

    每每得了要紧消息,他也只派人告诉周衍或是宋怀雍去,之后赵盈挑了日子到云逸楼去吃顿饭,消息也就传递出去了。

    赵盈让人把他领到正堂去的时候,心里不大安宁。

    而杜知邑进门,脸色也果然阴沉铁青。

    赵盈心下咯噔一声,摆手示意他坐,却没开口催问。

    屋里是没人陪着伺候的,赵承衍放了长亭跟着赵盈到正堂来,就是放他在外头守门的。

    杜知邑语气肃然,开门见山:“殿下知道河间府辛氏吗?”

    天下姓辛的多,单河间一府,就能抓出百八十家,可能被人称一句河间府辛氏的,也唯有太宗皇帝的孝烈温皇后母家。

    孝温皇后出身河间府辛氏,是太祖亲自选出来的儿媳。

    当年太祖皇帝南征北战打江山,落下一身伤病,黄袍加身不过十二年,就龙驭宾天,生前并没来得及册立东宫储君。

    太宗彼时携家眷于封地,太祖驾崩,诸王起兵,那也是拼杀出来的皇位。

    孝温皇后为他筹措钱粮,招募士兵,陪他吃了不知多少苦。

    是以太宗御极,追赠孝温皇后三代,举凡五服之内亲眷,皆有推恩,如此荣宠,就连太祖的孝章成皇后也比不过。

    赵盈面色跟着沉下去:“辛氏怎么了?”

    “我昨日才得到的消息,只怕姜家撮合二公主与沈明仁只是个幌子,他们真正想为二公主选的驸马,是辛家的六郎。”

    杜知邑捏了捏拳:“那位辛六郎单名一个恭字,字敬之,是孝温皇后嫡胞兄一脉。他今岁十八,四个月前他父亲淮安郡公才上折为他请封了世子。

    淮安郡公身体一直都不好,遍访天下名医,到了还是个病秧子,就得了他这么一个儿子,保不齐那天撒手去了,爵位就是他的。

    他身上无官无品,但殿下总该知道,太宗在位时曾许诺辛氏的话……”

    赵盈通体寒凉,那股寒意是从脚底一股脑的攒到头顶去的。

    辛氏一族因出了一个孝温皇后,全族荣耀,昔年推恩,一门三公。

    孝温皇后一母同胞所出的只有一个哥哥,太宗是单封了他一个淮安郡公的爵位,许诺他那一支单袭郡公爵位,世袭罔替,永不废除。

    而每一任的淮安郡公袭爵之初,朝廷最少要推恩辛家一个三品京官……

    现在的淮安郡公的确是因为身子骨不好,当初要他内迁京城时,他自己上折子给推辞了。

    既然是这样,到辛恭袭爵,算上他亲爹那一份儿,就算给他个二品,朝臣都不会说什么。

    姜承德真是好谋算。

    原来连沈殿臣都不过是人家推出来的一个挡箭牌。

    真不愧他一贯眼高于顶的做派。

    内阁首辅哪里入得了他的眼,人家一门心思要巴结的是更高的枝儿。

    此事说来算她的纰漏。

    只怪集英宫宴上她一门心思对付刘氏,叫姜夫人白得了个闺女。

    “这事怪我。”

    赵盈眸色暗淡:“且那日在云逸楼遇见沈明仁,闹成现在这个样子,就算沈殿臣知道了此事,也不好再与姜家发作了。”

    “殿下非圣人,总不可能事事周全,二公主就算不是交给姜夫人抚养,也会是孔淑妃,孔家和姜家,并没有什么不同。”杜知邑试着开解她,“当务之急是怎么断了姜承德的心思。”

    这心思可难断的很。

    赵盈若是旁观者,都要为姜承德拍手叫好了。

    这是多好的一门亲事啊。

    杜知邑大概是猜到她怎么想的,掩唇咳了一声:“我昨日得知此事就一直在想,姜家把沈明仁推到台面上来,八成就是怕此事不成,还暴露他一家子的野心,可为什么怕不成呢?

    凭姜承德今时今日的地位,再加上姜夫人育有皇子成年,二公主的母妃虽是获罪被赐死,但她毕竟还是天子女。

    只要说的和软些,招人心疼些,要为二公主选一门这样的亲事,未必一定不成。”

    赵盈侧目:“所以你是觉得,姜家怕此事摆到明面上,被我截胡?于是索性推了沈明仁出来,让我去截沈明仁的胡?我截了沈明仁一次,总不能再来第二次……”

    她说到后来,连自己都差点儿信了。

    杜知邑竟还真的敢点头:“故而我在想,辛六郎这样好的驸马,为什么殿下不自己留着呢?”

    赵盈只觉得头皮发麻。

    她要做皇太女,要做九五至尊,这事儿只有赵承衍知道,跟杜知邑这些人,她一个字都没吐露过。

    所以他才会觉得,得了辛恭这样的驸马,于她于赵澈,无疑都是最大的助力。

    杜知邑见她不言声,以为她在认真考量此事,才又说下去:“太后既然有意为殿下选驸马,现而今看来,辛六郎难道比薛闲亭他们又差到哪里去了吗?”

    他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

    辛恭哪里也不差,那太后怎么就没考虑过辛恭呢?

    在太后眼里,是她配不上辛氏,不是辛恭不配娶她。

    她这种祸水,太后怎么敢把孝温皇后母族牵扯进来。

    赵盈哂笑摇头:“尚不尚主对辛家而言没什么分别,就算要娶一位公主回去,也不是我们挑人家,是人家挑我们。

    赵婉的母妃虽然获罪,可刘家出事前也总算名门,她如今做了姜夫人养女,姜家又是什么地位什么门第。

    我想截这个胡,恐怕不太行。”

    杜知邑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殿下何必……”

    “我不是妄自菲薄,我也从不会妄自菲薄。”赵盈横眉,“我只说事实而已。”

第一百零八章 矛盾爆发

    前世赵婉是在十六岁那年出嫁的。

    那时候刘氏专宠,昭宁帝对赵婉虽不及她,但照样看在刘氏的面子上给她指了一门不错的婚事。

    至少在赵盈的记忆中,赵婉婚后的日子过的不错。

    不过赵婉的驸马可不是什么河间府辛恭。

    送走杜知邑后,赵盈在正堂屋里呆坐了很久。

    她对河间辛氏可以说是知之甚少。

    那样的人家是传世的富贵,人家才不会搅和到朝廷纷争中来,就算推恩得了京官,内迁回京,只要辛家人不想,朝堂上的那些人也不敢真的拿他们怎么样。

    置身乱流,却能够全身而退。

    或许赵承衍知道的会更多些,不过也不能全指望他。

    姜承德现在还有所收敛,毕竟刘氏才刚过身不久,赵婉明里是不能为获罪的母亲服丧的,但姜家也不至于现在就逼着她去嫁人,表面功夫还是得做上一做,少则要等上个一年半载,才好为她说亲事。

    她扬声叫徐冽,玄色身影很快出现在眼前,定定站立,一言不发。

    赵盈每回见徐冽都存心打趣的,今日心情不佳,也没了兴致,只闷声吩咐他:“你派三五个人去一趟河间府。”

    徐冽略想了想:“殿下是想查辛家人?”

    赵盈揉着眉心交代他:“我不想被言官的口水给淹死,记得叮嘱他们在河间府小心行事,不要惊动了辛家的人。”

    其实这事儿真不妥当。

    辛氏一族的恩宠,是独一份儿的,不管坐高台的是谁,只要这江山还是赵家江山,辛氏就能维持他们家的荣耀,反正怎么着都有御史言官帮着他们说话的。

    “殿下,杜三郎说的那事儿,八字没一撇,您现在就派人去查辛家人,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您说要真惊动了辛家的人,这……怎么交代?”

    徐冽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劝她。

    他很想告诉赵盈,不然先找燕王商议再说。

    但赵盈行事什么样,他有些数,说了也是白说,是以才把那些话吞回肚子里去。

    “交代什么?”赵盈咂舌,面色不虞,“你现在这意思,是我怕了辛家?”

    “我只是觉得殿下没必要惹麻烦。”她面色不虞,徐冽却面不改色,“姜承德想让二公主嫁辛恭,也要看辛氏答不答应,辛恭将来是要袭爵的,他如今又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说不定辛家早给他相看好了人家,姜承德是一厢情愿而已。”

    “所以我才让你去查啊?”赵盈觉得头更疼了,“我不是一时冲动就派人去河间府,我也没想招惹辛家的人。

    但是徐冽,如果姜承德不是一厢情愿呢?

    你也会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他私下里已经跟河间府联络过,跟辛家人通过了气儿呢?

    你叫我别冲动,是打算让我等着看父皇下旨赐婚那一日?”

    她话音落下,见徐冽嘴角抽动,一抬手:“也不用跟我说什么先去找皇叔商议这样的话,难道我一辈子靠着皇叔过日子的?”

    至此徐冽才不好再多做规劝。

    赵盈的确是打心眼里敬佩他,是以几乎没跟他高声说过话。

    他知道这位殿下骨子里的桀骜,也晓得她一贯不爱听人再三规劝。

    她做了决定的事,交办下去,底下的人只管照办。

    不论是她身边伺候的宫娥,还是周衍李重之之流。

    徐冽亲耳听见过的,就连宋怀雍,也并不是那个例外,她只是态度稍和软些许而已。

    他收了声,把赵盈先前交代的话一字一句牢记在心里,很快又消失在赵盈眼前。

    赵盈再三想来,此事她虽不指望赵承衍来拿个主意,但知会他一声总没什么坏处,况且派人赶往河间府也需要时日,她目下的确需要从赵承衍口中得到更多有关于辛氏的消息。

    她如今行事,赵承衍大多都不过问。

    故而即便杜知邑登门来与她议事,赵承衍也没想过掺和进去。

    杜知邑离府他是知道的,但算算时辰,小姑娘在正堂呆坐了竟有小半个时辰。

    这么半天她才去而复返。

    赵承衍手上的书卷就没再翻动过。

    她回他书房的时候仍旧只有长亭守在外面伺候。

    见了她,侧身请她入内去,就继续做起他的“门神”来。

    赵承衍细观她面色,想了片刻,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收了回去。

    赵盈还是缜着脸,面皮紧绷着,一面落座,一面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她看得久了,看的赵承衍浑身不舒坦,才蹙拢眉心问她:“盯着我看什么?”

    她摇头:“我还以为皇叔会急着问我出什么事了。”

    “你跑来书房见我,不就是想跟我说吗?用不着我问你。”赵承衍点着桌案,“况且你不是三岁的孩子,用不着我时时刻刻提点你,照看你。”

    对于赵承衍,赵盈偶尔还会觉得,是她打破了他原本平静的生活。

    他从前是那样云淡风轻的一个人,或许他希冀的生活,是愿随夫子天坛上,闲与仙人扫落花,只不过后来突然冒出来一个她,又老想缠着他不放,再加上种种因素,弄成今天不得不帮衬着她的局面。

    不过那样的愧疚一瞬而已。

    她前世也不知打破了多少人的美满日子,本就不多赵承衍一个。

    “皇叔对河间府辛氏了解的多吗?”

    赵承衍闻言未语,眉心微动时目光也顺势落在了赵盈的身上。

    赵盈察觉到他的注视,微叹一声:“杜知邑说,他昨日才听来的消息,沈明仁不过是姜家推在人前的幌子,姜承德真正看上的,是河间府辛家六郎辛恭辛敬之。

    我想此事要紧,可平素对河间府辛氏实在了解不多,我也不瞒皇叔,方才已经交代徐冽,让他派人赶往河间府,查一查辛氏一族之事。”

    “让人知道你暗地里调查辛家,这就是你对孝温皇后大不敬的罪过。”赵承衍神色不怎么好,冷冷瞥她,“你是叫言官弹劾没够吗?”

    赵盈赶忙又摇头:“我叮嘱过徐冽要小心行事,万不要惊动辛家人的,真要惊动了,事到临头再想对策就是,大不了罚我到孝温皇后的灵前去磕头认错。

    这种事究其根本,问题也不是出在我这儿的。

    姜承德不打辛氏的主意,我吃饱了撑的去招惹辛家人吗?

    到时候去父皇跟前哭一场,反倒显得我们姐弟可怜,也未必全然是坏处,皇叔别担心这个。”

    他不过才问了这么一句,她总有一车的话等着回他。

    赵承衍重重喘了口气,显然是有些不高兴了。

    赵盈抿紧了唇角:“皇叔在生我的气?”

    “有句话,想问问你。”

    他不答反问,叫赵盈下意识的坐直了。

    她后背绷的紧,身子再没那么直挺的。

    赵承衍的语气不似他素日里的温和,严肃认真之余,是真的能听出一丝愠怒的。

    只是赵盈不太明白,她方才一番话,是哪里惹恼了他?

    她眯了眼:“皇叔有话问我,我当然知无不答,可您这样严肃正经,平白吓唬我吗?”

    赵承衍倏尔冷笑:“赵盈,在你的心里,皇位是什么?”

    皇位是什么?

    掌生杀大权,断人生死。

    九五至尊,四海称臣。

    但显然这不是赵承衍想要听到的答案,赵盈甚至很难在极短的时间里弄明白他缘何有此一问,而他又究竟想从她嘴里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于是她索性闭口不言。

    果然赵承衍笑意又冷三分:“这就是你说的知无不答?”

    “皇叔这个问题问的突然,我从没想过,怎么答你?”

    “你从没想过,就敢大言不惭跟我说你想做皇太女?”赵承衍一直放在书桌上的那只手,一点点的攥紧成了拳。

    赵盈深吸口气:“皇叔有话不妨直说?”

    “我观你行事,大多时候也都算周全,不至于是个瞻前不顾后的糊涂人,可有的时候——”他话音顿住,眼底的冰冷变成审视,“有的事,你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每每我问起你最坏的打算,你都告诉我,同你父皇撒个娇,哭诉一场,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声音还是凛冽的:“那你何不现在就到清宁殿去跪求你的父皇,叫他下一道诏书,册立你为皇太女呢?”

    赵盈倏尔长松了口气。

    她明白了。

    但她觉得挺冤枉委屈的。

    她甚至觉得赵承衍可能脑子不好。

    高兴的时候她就是小孩子,随便撒娇撒泼,不高兴的时候就是她只会靠撒娇得到自己想要的?

    这算什么毛病。

    赵盈也被气的不轻,胸口处起伏了一场,赵承衍看得分明:“你觉得我说的不对?”

    她尖尖的下巴高高扬起:“您说的当然不对。”

    于是他挑眉不语,给足了她分辨的余地。

    这样趾高气昂的做派,她真是少在赵承衍身上看到,但他做起来其实得心应手,到底是出身尊贵,天家威严与贵气是刻在了骨子里的。

    赵盈心中嗤笑,面上当然也不会刻意压着,带出了几分来:“我并不是头一次说这样的话,从前也说过,也真真切切的做过,撒个娇,哭一场,好多事情都能过去,皇叔为什么今次生气质问我?”

    他还是不说话。

    赵盈咬了咬后槽牙:“诚如皇叔所言,我既有野心,也该靠自己拼搏挣出个好前程,若一味只会撒娇卖痴,将来就算能成事,也一定做不了一个好皇帝。

    但我倒想问问皇叔,父皇宠爱我,我利用他对我的疼爱与偏心,得到我所能得到的,这有什么问题吗?

    就算来日我登基为帝,难道就不是这个道理了吗?

    为君者制衡朝堂,知人善用,用人不疑,方能开盛世之治。

    知人善用和我如今撒娇卖痴,说到底是同样的道理,有什么问题吗?”

    那本就是她牢牢握在手中的优势,她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随意的支配,本来就没有任何问题。

    但她这样的态度,令赵承衍不喜。

    是以他冷肃的面容并没能因为她这一番说辞而有所缓和,眼底适才稍褪去的寒凉重又布满了:“就因为你心里总这样想,才敢行事乖张,不计后果,这样的习惯一旦养成了,你还能改的掉吗?

    退一步来说,以后你得偿所愿,做了皇太女,便总要监国,再往后,等你父皇龙驭宾天,你御极做皇帝——

    你说得对,天下有识之士都该为朝廷所有,为你所有,所有人都是你手上的棋。

    棋盘在你眼前,怎样落子,都跳不出你的那一局。

    可若真要有行差踏错呢?

    赵盈,从古至今,多少朝代更迭,江山轮换,道理是亘古未必的,可也未见得个个是明君圣主吧?”

    这是怕她将来做个昏聩君主,甚至是亡国之君了。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您似乎忘了,我跟您说过的话。”

    赵盈缓缓站起身,朝着赵承衍盈盈拜一礼:“在未掌司隶院前,我只有父皇的宠爱。

    现而今我虽官居一品,但我根基未深,朝堂之上也尚不能站稳脚跟。

    所以今日的我,和从前的我,并没什么区别,我还是只有父皇的宠爱而已。

    皇叔您怕我这般行事,将来乖戾,别说做个好皇帝,甚至可能都不配为帝,我跟您说我不会,您信我吗?”

    她哂笑,唇角都没真正扬起弧度来,周身气息都是清冽的,眼中更是淡漠一片:“我要是像赵清或是赵澄那样,有那样的外戚扶持,遇上天大的事,我也不会想着到清宁殿去哭诉一场。

    能做君子坦荡荡,谁又愿意背负骂名学小人行事!”

    她转头要走,赵承衍心念闪过,在她迈开腿的那一刻扬声叫她:“元元。”

    赵盈脚步顿住,却没回头:“皇叔心情好的时候我是赵元元,一日心情不快,又或是哪一句话刺激到您,我就只是赵盈,这样真是好没意思。”

    她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丢,等说完了,头也不回就往外走。

    赵承衍知道他今天大概是吃错了药,把小姑娘给刺激到了。

    方才……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许是想起了宋氏,想起了她的出身,没由来的,好多念头在脑海中闪过,最后糅杂在一起,叫嚣着,呐喊着,她本就该离昭宁帝远一些,而不是拿他当慈爱的父亲,受了委屈遇上难处,总想着到他面前去撒娇讨帮助。

    于是那些话,就脱口而出了……

    “河间府辛氏的事你不……”

    “我自己会弄清楚,不劳皇叔费心。”

第一百零九章 找死

    工部监工雍国公府,足足忙活了快一个月,总算是一事一物都按照赵盈的意思布置妥帖,也算是叫她满意,挑不出一点儿毛病来。

    这事儿说起来,工部底下的这些人,就没有一个不在心里头骂孙其的。

    本来他们就战战兢兢的给赵盈收拾地方了,结果偏有那几个不长眼的跟宋怀雍打了一架,这还不算完,孙其还要去参赵盈一本。

    倒霉的都是他们。

    赵盈是没工夫同底下这些人计较的,也计较不着。

    雍国公府交了工,她还挺高兴,叫手底下的司隶巡察准备了些碎银子拿去赏人,自己也没急着逛一逛雍国公府,交代了周衍和李重之,安排人把司隶院的东西和人手从大理寺挪出来,清点安置,自己进了宫去。

    昭宁帝下了朝就回了后宫,这些日子赵清帮着孙淑媛打点麟趾殿的事,他大概是因为赵清办事得力,偶尔也肯到孔淑妃的宜阳宫去小坐。

    孔淑妃才给他煮好茶,递送在他左手边的描金剔红四方案上,一面柔声细语叫皇上:“前两日母亲进宫来请安,说起大娘的婚事来着。”

    昭宁帝斜眼看她:“你们家的大姑娘跟元元是一样大的吧?”

    她忙说是:“就是明年要及笄了,家里才想着要给她相看人家,妾先前不大上心,母亲提起,妾才想着,跟您讨个恩典。”

    这是想叫他赐婚。

    天子赐婚是佳话,更是彰显皇恩的。

    这原本也没什么。

    孔氏诞皇长子,位次上却始终被姜氏压着一头,再加上前阵子赵盈传召孔如勉的事,赵盈虽然解释了那许多,他心里明白,可总要做做样子给外人看。

    是以给了孔家这个恩典也不算为过,反倒当是补偿孔家的。

    只是孔氏的意思嘛——

    昭宁帝拢指于案,轻点三两下:“你们家有相中的人家了?”

    孔淑妃摇头说没有:“才打算给她相看,也没这么快的。”

    “既然还没有,就等相中了,再回话吧。”

    孔淑妃脸色微变了变,听出了他话中的拒绝,略一抿唇,还想要再试着求一求。

    正好孙符此时猫着腰进殿来,快步往昭宁帝身边去,附在他耳边回话。

    她隐约能听见孙符说什么公主什么进宫的话,面色就几不可见的更沉了一番。

    昭宁帝听完孙符一番话,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再给她,起身就出了殿。

    从头到尾,她亲手煮来,又亲手奉上的那盏茶,他一口都没碰过。

    可是她也只能跟上去送昭宁帝离开宜阳宫,别无他法。

    一直等到明黄的身影彻底消息在眼前,孔淑妃才敢恨恨的骂上一句:“简直就是个祸害!”

    前些天赵盈折腾她父亲的事情,她又不是不知道。

    只是她身在后宫,儿子也没有在朝中领实职,她总不好在昭宁帝面前开口说这个,更不好开口替父亲喊冤屈。

    毕竟孙其上折子都没能撼动赵盈分毫,连宋云嘉都跳出来维护赵盈,她在昭宁帝心里那点儿分量,更不够看的。

    一旁云晚怕她骂的多了气性上头,赶忙压着声劝她:“好在大公主如今不住宫里,也只是偶尔回宫来,只要咱们殿下办事得力,皇上早晚能看到娘娘和咱们殿下的好处的。

    对大公主,您多些包容,多些忍让,在皇上面前就总不会出错不是?”

    她也是名门贵女,生来金贵,渐次长成,嫁与帝王家,又为今上诞下皇长子,凭什么要去忍让一个公主?

    这还不够可笑的吗?

    孔淑妃几乎咬碎一口银牙:“有时候想想,倒不如姜氏那样来的快活自在。”

    敢说敢做,这些年不也照样没人敢拿她怎么样吗?

    云晚抿唇时也收了声。

    这话她就不知道怎么劝才好了。

    “姜家忙着给二公主选驸马,但奴婢瞧着,皇上更未必肯给姜家这个脸,您和软些,总比姜夫人那样趾高气昂的要强不知多少不是?”

    云晚不去接她那话茬,略想了想,还是一味地规劝她:“您都忍了这么多年了,如今争这口气好没意思的,、。

    倒不如想想国公爷和夫人的话,大姑娘的婚事选的好,又得的是皇上赐婚,在这上头便压过二公主一头。

    现如今这架势,压过二公主这一头,国公府便比姜府体面出不知道多少去,咱们殿下自然没人敢小看的。”

    这里面的道理用不着她来说,孔淑妃没有不明白的。

    可那口气,终究不顺罢了。

    其实刚嫁给昭宁帝那几年,也没什么不好的。

    论容色,她虽不及刘氏,但却比姜氏好太多。

    加上性子比姜氏和软,门第比刘氏高,那时候皇上对她还是很好的。

    只是他御极之后,多了一个宋氏而已。

    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开始忍,开始让。

    后宫里的女人没有不嫉恨宋氏的,她也嫉妒,她也恨,她希望宋氏去死,但她不能表现出来。

    不过显然,刘氏比她做得更好。

    所以宋氏过身后,她又要忍着赵盈。

    这一忍,就是十五年。

    现在为了儿子,她还得继续忍。

    “云晚,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她眼底的恨意渐次不见了踪影,倦色爬上面容。

    云晚上手去扶她:“会好的,娘娘,日子总会好起来的,您想想咱们殿下,今后的指望全在咱们殿下身上,日子就不苦了。”

    孔淑妃连唇畔的弧度都带着苦涩:“你说的也对,嫁与帝王家,图的不就是那一日,只要大郎争气,他能立得住,日子早晚会好起来。”

    赵盈并没有往清宁殿去见昭宁帝,也没到孙淑媛那儿去看赵澈。

    一进了后宫,她带了挥春和书夏,径直就往麟趾殿方向而去的。

    她知道一进宫昭宁帝就会得了信,过会儿也必定派人来传她。

    可是自从那天和赵承衍闹了个不欢而散后,她就更不想见昭宁帝。

    许是觉得赵氏子孙骨子里全都一个样,又或者在她内心深处,是不愿让人小看了她的,便下意识的想更疏离昭宁帝。倒像是跟赵承衍赌这这么一口气似的。

    不过不管究竟因为什么,不想见昭宁帝的心,是一日坚定过一日。

    也正好赵承衍那天跟她说那些话,等再过些天,从燕王府搬到司隶院去住,更顺理成章。

    她正有些走神,恍惚听见前头有细微的动静,像是挣扎的动作惊动了安静的空气,还伴随着低促的声音,只是听不真切而已。

    赵盈下意识收住了脚步。

    此处距离麟趾殿已经不远,素日都是没有人敢在麟趾殿附近喧哗放肆的,倘或给昭宁帝知晓,他是从不会心慈手软的。

    故而各处的管事调教太监宫娥时也都会格外叮嘱,不许在麟趾殿附近放肆,生怕被连累到。

    她有意回避,正好左手边不远处有一小片的竹林,她如今这个身量藏进去,不仔细看,旁人轻易是发现不了的。

    这做派大概不雅,挥春很想劝两句,可是她已经提了裙摆闪身躲进了竹林中去。

    两个丫头只好跟着她动起来。

    人才藏了半分,赵盈就见一抹绿裙在眼前闪过。

    身后挥春和书夏两个倒吸口气,她亦是冷笑。

    绿芸几乎小跑着跑开的,身后不知是何人追逐。

    赵盈知道是谁,眼珠一滚,索性轻手轻脚的又往竹林东侧走去。

    竹林以东有灰色甬道,甬道尽头处连着宝音殿,她上了甬道后理了理身上的长裙,也拢了拢衣襟,而后领着丫头大摇大摆的重往麟趾殿方向去。

    果然没走几步,迎面遇上赵清。

    赵清面色不虞,还带着几分焦躁。

    挥春和书夏两个越发吃惊,好在还能稳得住心神。

    赵盈是能看懂赵清神情的。

    那张脸上,分明写满了欲求不满。

    她心下不屑,迎上去三两步:“大皇兄。”

    赵清见是她,面色稍缓,装模作样的咳了两声:“怎么这个时辰回宫了?”

    她不过搬出宫去住了两个月而已,他说的好像她是被赶出宫去的。

    她虽然不再把这座禁庭当成家,但所有人都觉得这里是她的家。

    她回个家,还得挑时候啊?

    赵盈就挡在他面前的地方,一动不动:“雍国公府的修葺今日完工,工部也已经将司隶院的匾额挂了上去,我叫周衍他们挪地方,想进宫告诉我母妃一声。”

    赵清哦了一嗓子,见她不动,他就往侧旁挪了挪:“孙娘娘回宫去看着姝姝进早膳,这会儿不在,你要同贵嫔娘娘说话,这会儿快去吧。”

    然则赵盈却并没打算过去,反而问他:“大皇兄要到哪里去?”

    赵清本来是追着绿芸出来的,不过绿芸跑得快,他又怕追的急了,让人瞧见,所以追了一半,才放慢了脚步。

    横竖来日方长,他就不信绿芸还能跑到哪里去。

    只不过于他而言,绿芸便太过不知好歹。

    他是皇长子,就算身体羸弱了些,也是长子。

    中宫膝下无子,再说了,大齐向来是立储以贤,就算冯皇后生下嫡子,也未必能顶什么用。

    赵澄从来就没有什么温顺贤良的名声,赵澈年纪又小,宋氏昔年又被朝臣指为祸水。

    兄弟之中,本来就是他的赢面最大。

    将来他做了皇太子,往后就是大齐皇帝,看上个宫娥,那是绿芸的福气,她竟这般不惜福,还敢躲。

    赵清想起这些脸色就又黑了些。

    赵盈咦了声:“是谁惹了大皇兄不快吗?”

    赵清说没有:“是因孙娘娘回宫后,绿芸便说要回凤仁宫伺候皇后娘娘,我看她那个样子,是没把麟趾殿的差事放在心上,故而有些不痛快罢了。”

    她好歹也是掌管司隶院的人,能不能不把她当三岁的孩子一样诓骗啊?

    就算要挑拨离间,也寻个好点的由头,找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吧?

    赵盈忍不住想要扶额,目光触及赵清那张脸时才生生忍住:“她是皇后娘娘的陪嫁,要回去伺候皇后娘娘本也无可厚非的,麟趾殿的差事她就算没放在心上……”

    她低声叹息:“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我尚且不觉恼怒,大皇兄就别为这样的事情生气了。不过我方才隐约是瞧见个人影小跑着离开的,那是绿芸吗?”

    赵清眉心一动:“大概是她吧,她就是才走没一会儿,竟急成这样子,宫中疾奔,不成体统。”

    赵清也是想瞎了心了。

    他爱编排谁就编排谁去,横竖同她不相干。

    赵盈把路让开来:“大皇兄也回宫去陪孔娘娘用早膳吧,我与母妃说会儿话,就出宫了。”

    她浅笑盈盈,面上一派温和。

    赵清想起孔家的事,不由多看了她两眼,但什么都没说,反而劝了她两句,倒像怕她见了宋贵嫔牌位会伤心难过之类,真是像极了一个好哥哥。

    等人渐次走远,赵盈才望着他背影离去的方向冷笑了一声。

    挥春有些后怕,书夏也犹豫着叫公主。

    “就当没看见,跟谁也不许胡说。”

    两个丫头面面相觑。

    这种事情瞒着未必是好的。

    大殿下这样不知检点,青天白日就追着绿芸跑。

    那可是皇后娘娘的陪嫁呀。

    她们能撞见一次,难保别人就不会撞见。

    将来闹开了……

    书夏猛然想明白什么,微微吃了一惊:“公主,您这是要……”

    她后话没说完,是刻意顿住收了声的。

    赵盈听得明白,也晓得她机敏:“他要找死,谁也拦不住。”

    果然是这样。

    挥春也听明白了:“公主,大殿下要真的不知收敛,总有出事儿的一天,把皇上惹恼了,也得罪了皇后娘娘,淑妃娘娘恐怕跟着受牵连,那不是平白叫姜夫人得意去吗?”

    这些年后宫之中,上面有冯皇后坐镇,刘氏从前得宠,姜夫人和孔淑妃算是平分春色,不至于谁太过得意。

    刘氏出事身死,赵盈也知道,她再怎么提拔孙氏,孙氏自己再怎么争气,出身摆在那儿,有姜家在一日,姜夫人就不会把孙氏放在眼里的。

    但得意又能得意多久呢?

    赵盈没理会这话茬,领着人径直往麟趾正殿方向而去了不提。

第一百一十章 回京

    八月二十六,薛闲亭与晋王回朝。

    他们临行是昭宁帝率百官于宣华门亲送,如今回京入朝,又是昭宁帝领百官登宣华门亲迎。

    这算得上是皇恩浩荡了。

    不过朝臣也无人敢说什么。

    西北一行凶险万分,当初朝中无人肯往,连赵承衍都三推四阻,说什么也不愿意去。

    薛闲亭是自请了旨意往西北主事去的,晋王虽然是被昭宁帝下旨点去的,可人家毕竟没有推诿不肯不是?

    这不是赵盈第一次见到胡为先。

    不过在她最初的记忆中,胡为先是个上马能战的人。

    昔年他一身明光铠,手持长枪伴在赵清身旁,端的是血洗宫城,逼宫夺位的架势。

    那是何等的威风啊。

    如今被押解回京,一路自甘肃至京都,餐风露宿,人不知狼狈了多少。

    昭宁帝大手一挥叫司隶院的人接手,押去了司隶院府衙。

    早朝时辰是已经过了的,就算要对薛闲亭他们论功行赏也是明日朝会上的事了,昭宁帝只是夸赞了几句,便放了他们家去,众臣便也各自散去了不提。

    赵盈于宣华门上同薛闲亭四目相对时,二人便心有灵犀的有了默契。

    果然他并没有急着回家。

    赵盈从宫门出来,远远地就看见了他的马车。

    薛闲亭锦衣华服,环胸立于马车旁,见她出来,噙着笑踱步迎上前。

    周围自然有朝臣凑上来恭维,一时见了赵盈,又十分识趣的告辞离去。

    周遭没了不识趣的人,薛闲亭的笑意淡了些:“我回了京,你是不是该请我吃饭?”

    赵盈挑眉:“走了这么久,饭什么时候都能吃,侯爷和夫人还在家等你,你不回家,倒要我今日便请你吃饭去?”

    “我爹娘才不急着等我回家呢。”薛闲亭侧身让了让,是要她上车的架势,“已经派了人往家去报平安,吃过饭再回去是一样的。”

    他从小就是个散养的主儿。

    广宁侯与侯夫人只得了他这么一个儿子,却从来也不见得有多骄养。

    用侯夫人自己的话说来,大概是越当眼珠子似的宝贝着,越怕养不成,倒不如撒开手,随他胡打海摔的闹去,反而皮实的很,叫爹娘省心。

    他们是省心了,薛闲亭养成个阎王脾气,从小到大多少人在他手上挨打吃亏,又不敢真的告到广宁侯府去。

    赵盈摇了摇头,脚尖儿转了个方向,朝着自己的马车步过去,慢悠悠的丢下一句:“云逸楼。”

    这毕竟是宫门口,薛闲亭也不强逼着她非要跟自己同乘一车,便由着她去,等上了车,吩咐了赶车的小厮随着她车驾而行,两架马车一前一后的往云逸楼而去了不提。

    薛闲亭离京这么久,他知道京中一定发生了不少事,赵盈如今摇身一变做了官居一品的司隶令,他今日入城时,听到百姓议论纷纷,竟大多数都是同她有关的。

    最令他气恼的是关于沈明仁的那些破事。

    他很是有心叫人去打听清楚,到底都发生过什么,奈何一入了城,要先面圣复旨,还要把胡为先交到朝廷去,不能在城中耽搁。

    不过好在赵盈在,有什么话,直接问她也是一样的。

    这会儿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大眼瞪小眼的,云逸楼的掌柜亲自带着人来上茶上菜的,也品出了二人之间不太寻常的气氛。

    他更是话不敢多说一句,上了菜,便带了人赶忙出门去,余下一个字都不带多说的。

    赵盈深吸口气,叫挥春和书夏也退到外面去守着。

    薛闲亭竟难得的没赌气,等两个丫头退到外间,他把赵盈素日爱吃的两碟子菜往她面前方向推了推,缓了嗓音问她:“你和沈明仁是怎么回事啊?”

    赵盈抬眼看他,也没动筷子:“你这是一进城就听说了?”

    他说是啊:“传的沸沸扬扬的,我有心打听清楚,但要面圣交差。看样子我往西北的这段时间,你在京中日子过得很不错啊。”

    他像是在感慨,却更像是叹息。

    赵盈略品了品,唯独没品出生气或是恼怒。

    转性了?去了一趟西北懂事了?竟也不缠着她闹脾气。

    她一时想笑,想了想还是收敛了微扬的唇角:“也没什么,上了姜承德的恶当而已。”

    薛闲亭才给她夹了一块儿糕放到碟子里去,正要往回收手,动作猛然顿住:“他在朝中向你发难?”

    赵盈摇头:“这件事儿不算。”

    他眉头紧锁,越发困惑。

    赵盈大概把前头的事儿同他说了一番,临了了,低叹一声:“早知是这样,集英宫宴上也不该叫父皇松了这个口,姜夫人不白得这么个女儿,姜家也不会从这上头做文章。

    赵婉如今要依附着姜夫人过日子,她的前程也只能指望着姜夫人,姜家要拿捏她太容易了,她自己又对沈明仁并非全无情意。

    我原本以为姜承德是真的看上了沈家的,却不曾想,到底是他老谋深算,更胜一筹。”

    薛闲亭眼底冷凝一片:“这倒也没什么,他能拿捏赵婉,又拿捏不住辛家。”

    他看出她的懊恼,尽管时隔数日,提起此事,她还是免不了懊恼自责,便劝了两句:“谁也没长前后眼,你更不是姜承德肚子里的蛔虫,哪里知他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

    沈明仁毕竟是沈殿臣的嫡子,他的这几个孩子里,如今最争气的也就是沈明仁一个,姜承德有心叫他做赵婉的驸马,也没什么不可能的,毕竟连太后都极中意他,这不算是你的疏漏。”

    赵盈当然知道这不算她的疏漏。

    但薛闲亭的态度嘛……

    她微松了一口气,转而又问他:“你去了一趟西北回来,怎么倒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薛闲亭嗤了声:“你觉得我该为了沈明仁的事情跟你生一场气?”

    她挑眉不语,神情分明说着是啊。

    薛闲亭一看就笑了,等笑过了,肃容正经了神色:“去了外头办一趟差,才知道世事不易,想着你在京城先前的几番筹谋,不管是何家的事还是刘家的事——

    我那时正按你所说查着胡为先,着实碰了一番壁,查的艰辛,这才想明白一些道理。

    咱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总拿着儿时玩闹的态度,你会累的。”

    赵盈有些怔然:“真难得啊,薛小世子也有替他人着想的时候。”

    薛闲亭直翻白眼瞪她:“我什么时候不为你着想了?说这话也太没良心了点。”

    赵盈便吃吃笑起来:“早知道你出去一趟就能不找我麻烦,我该早两年就让你出去办差。”

    “你也不要跟我扯这些,我离京这么久,你在京城到底都干了些什么?”薛闲亭敲了敲圆桌边缘处,打断她的话,“大概是为沈明仁的事,人家才又想起你这位永嘉公主的‘丰功伟绩’。

    我进城这一路上,实在是没少听闲话。

    司隶院倒也罢了,怎么百姓口中,你如今还有了暴戾的名声?”

    好好的小姑娘,明明是天下第一娇的金贵人。

    他们是一起长起来的,赵盈什么性子,他还能不知道吗?

    说她暴戾,未免可笑。

    她若是个暴戾的,就赵婉那样的,从小不知道得挨多少回揍,赵盈能整的她不敢犯犟,刘氏还不敢说一个字。

    她骨子里是个良善的人,连母亲都常说,她像极了宋贵嫔的性子,这样的性子,长在后宫之中,没有亲生母亲照拂,恐怕明里暗里是要吃不少亏的。

    他等着赵盈反驳这些话,却不成想,她压根儿就没打算开口辩驳什么。

    薛闲亭反而有些呆住:“你还真就认了这些话?”

    “这没什么认不认的,我自己干过什么事我自己最清楚,人家要这么说,也没什么不对的。”

    赵盈撇了撇嘴:“我自掌司隶院以来,先后处置了一位御史中丞和一位大理寺少卿,勉强也算得上雷霆手腕吧。

    当日处置陈士德,我又的确是用大理寺的囚车押着他走街串巷,带他回了陈府,也确实是用他家眷性命要挟他开口的。

    至于说伤人这些话,更是事实。”

    薛闲亭倒吸口气:“你……这也都是燕王教你的?”

    她说不是:“觉得我陌生?”

    薛闲亭细品了品这句话。

    大概也就是他了。

    若换做旁人,她未必有这样好声好气说出这句话来,更或是索性不理。

    她要做什么,向来也轮不到旁人置喙。

    只是他觉得诧异而已。

    怎么就能性情大变呢?

    还是说入了朝堂,站在太极殿上,真的能改变一个人?

    他讶异于赵盈的这些变化,一面却又心疼。

    母亲早年间的那些话,现在想来,其实不错。

    宋贵嫔若还在世,她也不至于这般辛苦。

    有昭宁帝的宠爱就够了。

    她本可以像赵婉一样,只等着长大成人,安心待嫁。

    而她又远可以比赵婉更幸福。

    想嫁什么人,她开了口,昭宁帝没有不许她的。

    又何必在这污浊朝堂搅和。

    他一向都知道昭宁帝的朝廷,不是什么清明朝堂。

    这十几年来,父亲只守着个爵位,不愿过问朝中事,连他被钦点入朝时,父亲都那般不情愿。

    那时候他就隐约明白了一些事。

    至于她……

    薛闲亭不由叹气:“你与我书信中说,要入朝,设立了司隶院,我吃惊之余,本以为你是心血来潮,又或是先前被刘家的事给刺激到,唯独没想过……你这样认真。”

    认真到连这些事也亲力亲为,叫外头的人那样说她。

    赵盈一时间不知道该与他说什么。

    她跟赵承衍说过,要做皇太女,要走这条路,她用不着跟薛闲亭明说,只要她想做的,薛闲亭都会帮着她。

    但事实上,这种事是风险极大的,成王败寇,他的身后是整个广宁侯府,她该与他说明白,总要让他知道,他冒着什么样的风险。

    只是他去了西北,不在京中,就错过了最好的开口机会。

    现在回来了,已经错过了那么多事,这件事就只好慢慢地说给他听。

    偏偏他从来最心急,关于她的一切,他都急着弄清楚。

    赵盈微叹了一声,几不可闻的:“不认真何必入朝,朝堂不是那么好上的,太极殿也不是那么好站的,从我掌管司隶院以来,不知道被弹劾了多少次。

    朝堂上与群臣舌战,是件让人心累的事。

    这有什么值得我心血来潮不得不做的吗?”

    薛闲亭也沉默下去,默默地又给她添了好几筷子的菜:“赵澈上阳宫失手伤人,你那样生气,赵盈,你不是想告诉我,今日所做一切,是为赵澈的将来铺路的吧?”

    他是聪明的,更重要的是太了解她。

    她还发愁得找对了时机慢慢跟他说,他自己其实就已经品出味儿来。

    赵盈不假思索便摇了头。

    薛闲亭呼吸微滞:“不是为他,你自己要走这条路,知道有多难吗?”

    他并没有过分激动,反而显得平静,连声音都是缓和而又平稳的,冷静的像是单纯在问她今天这菜好不好吃一样。

    赵盈说知道:“但我决定了。”

    薛闲亭一只手扶在眉心,捏了两把:“燕王帮你的?”

    她说是。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一顿:“所以从一开始,你搬到燕王府,就是为了这个吗?”

    她犹豫了一瞬,他抬眼,从她的神情中看懂了答案。

    那就是赵澈引起的了。

    他有些不明白,怎么忽然就这样想了。

    但她做都已经做了,就算问明白了,也没什么意义。

    他更不可能在这时候劝她收手,况且也实在没有什么可劝的。

    他一直觉得赵澈是个狼心狗肺的兔崽子,在他伤了赵盈后,就更这么觉得。

    赵澈要跟赵清赵澄两兄弟争,最大的优势就是宋贵嫔和赵盈。

    赵盈将来要帮扶他,一样会走的很艰难,跟如今也没两样了。

    薛闲亭的那只手垂了下去:“其实你让我去西北时,问我愿不愿意为了你去西北,那时候我还是以为,你是为了赵澈才如此行事,只不过他刚伤过你一场,你怕我负气不肯去,才那样说,原来你是真的为了你自己。”

    他还是给她布菜:“这样也好,就算艰难,总还有侍郎府,还有我,没必要为了那个兔崽子掏心掏肺的。”

    赵盈眼角一抽:“他好歹还是我弟弟。”

    “那也是个兔崽子。”薛闲亭又横过去一眼,“不说这个,咱们吃饭,你把我离京后的事,一件件慢慢说给我知道,也省的来日我稀里糊涂的,帮不上你的忙。”

第一百一十一章 结党营私

    八月二十七大朝会,连赵承衍都上了太极殿。

    为西北事要论功行赏,说加官进爵是不现实的,但少不了赏下金银玉帛,金殿之上还要夸赞上一番。

    朝臣见势自然跟着昭宁帝的口风去夸薛闲亭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云云此类的话。

    而胡为先的处置,昭宁帝早开过金口,让司隶院接手,昨日薛闲亭等人回京,他也的确让司隶院的人押走了胡为先,但正经旨意尚且未出,大朝会上便要再拍板定案,将胡为先案正式交到司隶院手中去。

    然而问题,也是此时闹出来的。

    通政使司右通政孔承开是肃国公孔如勉的嫡长子。

    当年孔如勉自请去朝,孔承开是从六品的位置上升任到四品右通政这个位置上来的。

    这一晃也有快二十年过去,通政使司通政使和吏部的王尚书一样,再有不到半年也就该退下去,朝中无人不知,那个位置,孔承开熬了二十年,终于要熬上去了。

    太极殿上一团和气的时候,孔承开手上捧着一本奏折,高高举过头顶,自位次中站出列来。

    昭宁帝眯眼看他,沉了沉声:“孔卿何事要奏?”

    通常来说朝中有喜事,朝会照常举行,但朝臣心照不宣是不会上奏本的,除非十万火急,危机朝堂江山的事儿,不然都会暂且往后压一日。

    毕竟喜上眉梢的时候,谁也不愿意去败天子兴致,做那个破坏气氛的没眼力见的。

    很显然,孔承开作为肃国公府这一代的接班人在朝为官几十年,绝对不是个不长眼的东西。

    孙符刚准备下去接他的奏本,他洪亮的声音便自殿下传来:“臣要参司隶令永嘉公主结党营私,勾结朝臣,左右外阜事。”

    此言一出,昭宁帝面色倏尔阴沉,孙符哪里还敢去接他的奏本。

    赵盈眉心一动。

    薛闲亭也不住的拧眉。

    昨日云逸楼中,赵盈与他说起京中近来发生的那些事,他又气又恼,对她更多心疼。

    又是截杀,又是频频为朝臣弹劾。

    这些人的心竟都不是肉长的吗?

    她只有十四岁,本该还是个依偎在父母身边撒娇的孩子。

    前些时被人买凶截杀,她行事或许是雷厉风行了些,但那又怎么样?

    人家都欺负到她头上去了,难道还要她束手束脚做乖巧温顺的小绵羊才行吗?

    这也要上本参奏弹劾她,简直就是蛮不讲理,欺负她朝中无人撑腰罢了!

    无非是侍郎府不多立得住,赵承衍帮了她一次,却不会日日上金殿去维护她,宋云嘉白占着个表兄的名头,一点人事儿也不干,话都不替她说一句的。

    昭宁帝是心疼她不假,可如今底下儿子们慢慢长大了,他是为君的,有些事就在考量权衡之中,也不至于真为了赵盈把朝中反对的声音杀干净。

    说来说去,还不是欺负她一个小孩子。

    如今他回京,第一日上朝,这些人就迫不及待的给他见识他们不要脸的一面。

    孔承开这算什么?给他爹出头出气来的?

    薛闲亭嗤了一声,孔承开还双手捧着奏本举过头顶,略微弯着腰呢,他斜着眼风扫了两眼,音调微沉:“听说肃国公前些时日往司隶院走过一趟,所以孔大人今天上这道折子?”

    孔承开就站直起身,横眼过去,上扬的唇角带着显而易见的嘲弄与讥讽:“世子离京往西北,昨日才回京,却对京中事这样清楚,可见我所参不假!”

    他咬重了最后几个字,昭宁帝这才算是听明白了。

    他目光往殿下扫去,从赵盈的面上淡淡扫过。

    小姑娘面不改色,处变不惊,仿佛孔承开所弹劾之人不是她一样。

    她的确够镇定。

    昭宁帝点了点御案,打断二人的对峙:“孔卿的意思,永嘉勾结的就是薛卿了?所谓干预外阜事务,你指的是西北一事?”

    孔承开果然说是,转而对上昭宁帝时,又恭敬不少:“世子与晋王往赴西北,一则赈灾,安抚民心,二则为彻查赈灾银被劫一事。

    然则世子等一行至于西北不足半月,就将此事调查的清清楚楚,八百里加急具折回京,将甘肃巡抚胡为先就地罢官,一路押解进京。

    这样的雷厉风行,这般的果决刚毅,竟像是早知此事是坏在胡为先身上的一般。”

    他一面说,又不轻不重的从鼻子里挤出个嗤的音调来,斜了眼,拿余光去扫赵盈,待到目光收回来的时候,才扬声继续往下说:“臣起初只是觉得一切都太顺利,顺利到有些蹊跷,却又想,也许的确是世子能干,臣多心了。直到世子回京,昨日臣才得知,原来世子往西北的一路上,都与京中保持联络,飞鸽传书,从未间断过!”

    不用说,这飞鸽传书的对象,当然就是他今天弹劾的赵盈了。

    昭宁帝敛眉:“薛卿和永嘉从小一起长大的,他成年之后又是第一次领旨外差,就算有书信往来,也没什么过分的吧?”

    他反问了一句,却并没等孔承开答话,叫了赵盈一声:“你怎么说?”

    赵盈这时才往外挪了几步:“儿臣的确与西北飞鸽传书,至于胡为先的事,儿臣也早就知情。

    薛闲亭往西北是奉旨皇差,还不至于特意书信与儿臣联络什么感情,飞鸽传书,是儿臣先送信去的西北,向他问起西北的情况,胡为先的事是他后来信中偶然提及,至此儿臣才多说了几句。”

    这是把什么都揽在自己身上了。

    薛闲亭眉心一动,闪身就要上前。

    赵盈一咬牙,赶在他前面又开口,端的是不让他言语的架势:“所以孔大人奏本弹劾,儿臣可以认下一半。”

    昭宁帝还没说话,赵承衍慵着嗓音问她:“人家弹劾你,你要么就全认,要么就不认,认一半算什么?”

    前几日赵盈和他不欢而散,他说过的那些话,刺在赵盈心头。

    她自问不算小肚鸡肠的人,更不至于为了谁三言两语就记恨上,可这些天过去,赵承衍的那番话,总是萦绕在她耳边。

    她痛恨赵承衍的轻视,那甚至带着些许的鄙夷。

    也许他本意并没有那样想过,是她听者有心而已,可是说出口的话如同泼出来的水。

    两个人同住在燕王府,然则赵盈有心避开他,这都好些天没说过一句话了。

    赵盈深吸口气,冷冰冰瞥过去一眼:“我的确与薛闲亭书信往来,也的确过问插手了西北事,胡为先的罪状,我比朝中任何人都先一步知晓,所以孔大人今天这道奏本……

    他虽夸大其词,将我的罪名说的更严重,但我不得不承认,有一半,他勉强算是说对了,所以我认一半,皇叔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吗?”

    这态度哪里像是认错的?

    她都说孔承开是夸大其词加重她的罪名了,就差把挟私报复这四个字挂在嘴上丢到孔承开脸上去。

    还是一如既往的伶牙俐齿。

    赵承衍也被她噎了一把。

    沈殿臣哪里会放过这样好的机会。

    大概其的听了个明白,一拱手,站出列:“依永嘉殿下所言,插手过问地方事务是不争的事实,况且此事是红口白牙的翻说,臣以为,胡为先案就不适合再交给司隶院审理。”

    姜承德闻言,说着附议就往外站:“公主虽不肯认孔大人所参结党营私,勾结朝臣的罪名,可胡为先案太过巧合了些。

    薛小世子与晋王殿下在西北查案,公主人虽在京,可案情她全然知晓。

    彼时她手上应该是正审着陈士德的案子,紧接着又扯出冯昆案来,而后皇上您得知胡为先的罪状,金口一开,把这件案子也交给了司隶院。

    公主或许未曾谋算过什么,可为避嫌,臣觉得沈阁老所言极为有理,胡为先案当交刑部或大理寺详查议罪,绝不适合再交给司隶院。”

    他倒不妨直说,这些事,从陈士德到胡为先,都是她一手搞出来的,为的不过是在朝堂立威。

    可她赵盈即便是有通天的本领,总没本事蛊惑这些人干下那些贪赃枉法,以权谋私的勾当。

    姜承德想把赵澄往司隶院塞,几次三番不能成事,现在看来是打算撕破脸了。

    刚好为沈明仁的事,他也有道理与她撕破脸。

    毕竟外人看来,那样好的一门亲事,让她横插一脚搅黄了,这笔账不算在她头上,算谁头上去呢?

    果然只有利益才是永远的。

    孔承开当殿上折弹劾她,摆明了是孔家的立场,那就是孔如勉的态度。

    姜家和孔家这种水火不容的关系,姜承德都能跳出来踩她一脚。

    可笑。

    宋昭阳咬了咬牙,等了很久,昭宁帝始终没有开口,他才站出列来回话:“皇上早就将胡为先案定归司隶院审查,昨日世子与晋王殿下回朝,皇上率百官于宣华门亲迎时,更是大手一挥,让人把胡为先押去了司隶院大牢之中,如今却突然说这案子不归司隶院了……”

    他话音一顿,抬眼看沈殿臣:“天子金口,一言九鼎,沈阁老此举,岂非要皇上朝令夕改?”

    “难不成明知司隶院未必干净,也得把人交给司隶院去审?”沈殿臣冷着脸回望,质问出声。

    未必干净四个字令殿中众臣倒吸口凉气,谁不在心里感慨一句,到底他是内阁首辅,这话换做旁人谁还敢说?

    真激怒了昭宁帝,当下脑袋搬家,这话里冲着的可是永嘉公主。

    果然昭宁帝拍案,动作倒不算大,声音也不是极重,可也能彰显出他的不快来:“沈卿慎言。”

    宋云嘉在沈殿臣再接话前叫了他一声:“无论是陈士德案,还是冯昆案,乃至冯昆横死大理寺监牢一事,司隶院都处置的极为妥帖,想来阁老也挑不出什么错处吧?

    公主行事,或有不当之处,但也为她年纪尚小的缘故。

    先前皇上已经有了定论,令我提点教导。

    怎么今日阁老口中,却成了司隶院未必干净?我倒想请问阁老,何以有此言?”

    姜承德是个不厚道的人,附议也就是嚎了那么一嗓子而已,真有人跳出来替赵盈说话了,他又把头缩了回去。

    沈殿臣也没打算指望他:“小宋大人是觉得,即便有孔大人的奏本,即便殿下认了孔大人弹劾所言,胡为先案仍然该交司隶院审理?”

    宋云嘉腰杆挺直,分毫不让:“孔大人的弹劾,是不是夸大其词,我想阁老心里不应该没数才对,不然请晋王殿下上殿,西北事究竟如何,也并非世子一人知晓,晋王殿下不是全程参与其中的吗?

    不如请了晋王殿下来问一问,究竟是世子依照公主的意思,构陷了胡为先,还是胡为先此人确实心术不正,果真监守自盗,妄图瞒天过海。

    还有——”

    他话音一停,脚尖也转了个方向。

    孔承开对上他的视线时,没由来打了个冷颤。

    他是目光如炬的,要把人看穿了一样。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宋云嘉眼底闪过嘲弄和不屑:“敢问孔大人,公主和世子飞鸽传书一事,昨日又是从哪里听来的呢?”

    无非是他在西北一行的人中有心腹,有党朋,那也不该是昨日才知。

    他只怕早就知道,单等着今天太极殿上发作,朝赵盈和薛闲亭发难罢了。

    根本就是心怀不轨,还端的大义凛然的姿态,实在令人作呕。

    沈殿臣如何不知这里头有事儿呢,都是快成了精的狐狸,谁瞒得过谁去。

    他咬紧后槽牙,不与宋云嘉纠缠,转身叫昭宁帝:“请皇上裁定。”

    薛闲亭忍了半天,这要不是在金殿上,他是真的想指着沈殿臣的鼻子骂。

    也不知道赵盈是怎么惹毛了他,他是生怕赵盈有一天好日子过啊。

    “皇上,小宋大人所言句句在理,臣也很想知道,孔大人这些消息都是从哪里听来的,况且他所言不尽详实,臣还要参他诬告呢!”

    他向来无法无天,下巴挑一挑:“难道就为孔大人三言两语,就夺了司隶院审理胡为先案之权吗?如此一来,司隶院还有什么威信可言,来日又凭什么监察百官?”

    赵盈卯足了劲儿想立威,想在朝堂上站稳脚跟,这些人就一天到晚憋着坏,想叫她威严扫地,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儿!

第一百一十二章 调查

    薛闲亭的话无意间提醒了昭宁帝。

    在京城里头养杀手,从派人截杀,到朝堂弹劾,桩桩件件都是冲着赵盈而去的。

    这段时间朝中发生的这些事,看似是赵盈挑起来的,但实际上,同她并没有什么关系。

    是有的人按奈不住,迫不及待罢了。

    沈殿臣也好,姜承德也罢,说没有私心,他们自己信吗?

    昭宁帝冰冷的目光从沈殿臣等人身上一一扫过。

    这些人,总喜欢把礼义廉耻挂在嘴上,大义凛然,说的头头是道,实则他们自己本就是这天底下最鲜廉寡耻之徒。

    “孔卿,是谁告诉你薛卿和永嘉书信往来之事的?”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

    孔承开骨子里都发寒。

    昭宁帝的话实实在在把他一腔热情给浇灭了。

    他今天弹劾固然有孔家之故,可也不全然为了孔家。

    赵盈做了这么多事,在昭宁帝看来,难道都是可以容忍的吗?

    再这样纵容下去,岂不是要眼看着她朋扇朝堂吗?

    据淑妃所说,加上这十几年来昭宁帝的所作所为看来,大殿下虽然有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可昭宁帝也并没有放弃这个儿子。

    这段时间大殿下办事得力,尽管是靠着麟趾殿的差事在昭宁帝跟前得力些好处,但那也总归是好处。

    将来的事情不是全然没指望,父亲不也总这样说的。

    可要真是眼睁睁看着赵盈在朝中地位渐稳,来日便什么都不好说了。

    只是他原以为自己多多少少在维护朝堂稳固,是正义的化身,昭宁帝一句话让他从头到脚彻骨寒冷。

    “臣年轻时有三五知己,在朝中久了也有三五好友,世子与晋王殿下此行西北,随行护卫中有那么几个恰好是臣旧时相识,昨日回京,臣与他们一处吃酒,席上说起此事,臣这才知晓的。”

    薛闲亭便冷笑呵断他的话:“孔大人这样出身高门的人,说这种话,自己信吗?”

    孔承开很快就冷静下来,一眼扫去,嗤鼻不屑:“所谓英雄不问出处,世子难道就没有寒门好友?据我所知,司隶监周大人,也是寒门出身,也有不少高门出身的朋友吧?”

    他话里话外捎带着宋怀雍,薛闲亭眯了眼显然怒火中烧。

    赵盈知道他的脾气,太极殿上也未必容人的。

    于是叫父皇:“孔大人言辞凿凿,断定儿臣是勾结朝臣,结党营私,他自是一番说辞,儿臣也决计不认,金殿之上相争不下,不过是给群臣看笑话罢了。”

    昭宁帝几不可闻叹了一声:“那你的意思呢?”

    “胡为先的案子照旧要办的,父皇金口一开,岂有朝令夕改的道理?这案子总归还是要交给司隶院查办。”

    她唇角一动,清脆的声音响彻大殿。

    孔承开不肯让她如愿,便要开口。

    昭宁帝冷声斥住他:“朕在问永嘉!”

    赵盈挂在脸上的笑意越发浓郁:“儿臣官居一品,薛闲亭是广宁侯府的世子,若要为孔大人三言两语,一本奏章,便要调查,于情于理也都不合适。

    况且刑部也好,大理寺也罢,儿臣觉得,就算证明了儿臣是清白的,孔大人只怕也未必就信,到时候还不是要说儿臣和薛闲亭勾结在一起,以权势压人,刑部他们也不敢说实话吗?

    既然如此,儿臣以为,由宗人府来调查此事,最合适不过。”

    赵承衍眉心一动,鬓边青筋突突的。

    又给他找事儿?

    众臣面面相觑。

    谁不知道燕王殿下是个闲事不理的人。

    他们似乎都在等着赵承衍开口反驳,然则当事人却只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连昭宁帝一时都没开口。

    赵盈知道他心里怎么想。

    赵承衍不是个会给谁留情面的人,西北的事他第一次婉拒就已经算是破天荒的给足昭宁帝面子了。

    当皇帝的人,没谁喜欢被下脸面的,所以索性不开口。

    赵盈想了想,微微侧身,正对上赵承衍站立的方向:“皇叔觉得我的这个提议妥当吗?”

    赵承衍终于有了些反应:“就算我出面彻查,调查期间,你也不适合主持司隶院事务吧?”

    薛闲亭刚想说话,赵盈往前迈了小半步:“道理是这样不错,但总不能搁置整个司隶院的日常事务,胡为先案也不适合拖延不审,毕竟还要给整个西北百姓一个交代。”

    他挑眉,示意她继续说。

    赵盈回身,目光重对上昭宁帝:“父皇之前点了小宋大人提点教导儿臣,如今若要皇叔调查此事,不妨暂且令皇叔坐镇司隶院,若是儿臣有丁点行为不检之处,也有皇叔监督。

    这样既不至于耽搁了司隶院日常事务,也算对孔大人这道奏章有个交代,父皇觉得呢?”

    孔承开哪里会满意!

    燕王?

    他不是个傻子,长了眼睛也长了脑子,司隶院的设立,只怕打从一开始赵承衍就是为了赵盈才在朝会之上提出来的,还要做出一副并非如此的姿态,其实那时候是把他们连同皇上都给糊弄过去了。

    叫他去调查赵盈,坐镇司隶院,他能监督谁啊?

    他和赵盈根本就是一个鼻孔出气的。

    偏偏他有再多的不满意也都是徒然。

    他这头根本都来不及开口,昭宁帝一拍御案,就把这事儿给定下来了:“那就按你说的办,胡为先案还是交司隶院审理,该怎么审就怎么审,至于孔卿这道折子——”

    昭宁帝话音一顿,引得孔承开呼吸微滞,下意识就抬头看了上去。

    那样的表情……似笑非笑的,他从前见过不止一次。

    早在宋贵嫔过身的时候。

    那时昭宁帝杀伐果决,真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谁敢在朝堂上编排宋氏一句,昭宁帝谈笑之间,便叫人身首异处。

    这就是人间帝王。

    孔承开只觉得喉咙发紧,却什么话也再说不出来。

    昭宁帝叫赵承衍:“薛卿是有功回朝的,此事虽也牵扯到他,但永嘉既然说一切与他无关,你有什么要问的,只问永嘉就是了。”

    赵承衍连话都没说,点了点头,就算是听明白了。

    孔承开真是恨不得一头栽下去,晕死过去算了。

    这算哪门子的道理呢?

    他的奏折是参了两个人的,结党营私总要结了党吧?

    现如今把薛闲亭摘出去,独调查赵盈一个,傻子也想得到,调查的结果如何了。

    他就是个笑话。

    然而昭宁帝似乎对今日的朝会失去了所有的兴趣,起身离去,随着孙符一声退朝,他一概后话都被噎了回去。

    严崇之是被孙符匆匆叫住的。

    那会儿朝臣退班,从太极殿出来,他走的不算十分靠前,身后还有好些同僚。

    孙符脚下生了风似的追来,他心中其实有些不情愿,但天子召见,又推诿不得,便在众人的注视之下,随着孙符往后殿的方向而去。

    昭宁帝也没回清宁殿,而是在太极殿后殿的抱厦里等着他觐见的。

    他进殿时发现殿中还有旁人,定睛去看,眉心处微拢了拢。

    殿中所立之人正是国子监祭酒曹惟生。

    他年纪不算小,本来早三四年前就该去朝恩养,但他年轻时于昭宁帝还有半师之谊,走的又向来是那么一条桃李满天下的大儒之路,是以昭宁帝御极后,还给他加了太傅衔儿。

    不过曹惟生除去国子监事,其他事情很少开口,更不掺和。

    他立于太极殿上,真就安静的跟没这么个人似的。

    严崇之起先愣怔,也是因为实在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被传到后殿来的。

    昭宁帝把他神情尽收眼底,笑着摆手叫他坐:“老师是散了朝后自己过来的。”

    严崇之便下意识侧目看去。

    曹惟生正好也在看他,四目相对,竟还对着他笑了笑。

    他觉得有些尴尬。

    平素和曹惟生也没什么交集,今天这是要干什么?

    他想了想:“皇上召见臣,是为殿上孔大人弹劾公主一事吗?”

    昭宁帝嗯了声,手掌撑在面前的案上:“你是干刑名出身的人,朕想听听看,今天孔承开弹劾永嘉的那些,你是怎么看的?”

    直呼名姓,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到底还是避无可避的。

    严崇之心中叹息。

    他坐在这个位置上,那些人朝堂上闹得欢实,早晚都得把他牵扯进来,躲不掉的。

    “孔大人所奏,只怕不是空穴来风,不然他也不敢在金殿之上诬告殿下和世子,可要说结党营私这样严重的罪名……”

    严崇之顿了一瞬,发觉曹惟生一直在盯着他看,他心思一转:“臣觉得有些言过其实,不知道曹大人是怎么看的。”

    曹惟生轻笑着:“自然是言过其实,我才要来见一见皇上的。”

    他松了口气。

    看来昭宁帝也是这么想,不然召见他这个刑部尚书做什么呢?

    曹惟生这个人,也是快活成精的了。

    半截身子埋黄土的人,两袖清风,持身公正,但也相当的识时务。

    不然他也不会安安稳稳在朝几十年。

    昭宁帝对今天殿上事是不满意的,他应该是比任何人都最先洞悉了今上心思,所以跑来献殷勤的。

    一把年纪,颇有些……为老不尊的意味?

    严崇之收回目光,不再看他:“皇上是觉得孔大人为先前肃国公的事情报复殿下?”

    “他不是报复永嘉,而是自永嘉入朝,他们那些人,一个个都跟喝了血似的,迫不及待要看永嘉的笑话,等着她登高跌重。”

    昭宁帝冷下脸来,揉了揉眉心:“永嘉年轻,朕怕她有时意气用事,严卿向来公正,掌刑部这些年,也没出过什么纰漏,司隶院既有监察之权,又设诏狱,掌平刑狱,说来永嘉是该向你取取经的。”

    听到这里,严崇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他头皮发麻:“臣替皇上料理刑部诸事,不出纰漏是臣的本分,永嘉公主虽然年轻,但司隶院设立这些时日以来,殿下也料理的很好,至于朝中那些弹劾,或是别的什么话……”

    他深吸口气:“臣说句不中听的,公主若非女儿身,只怕也不会有着许多非议,是以皇上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臣看公主办事是极有章法的,虽说年轻,但也并不至于会意气用事,不然朝中同僚弹劾殿下那么多回,殿下早该恼了,还不知要做出什么事来。”

    他似玩笑的话,昭宁帝却置若罔闻:“严卿这话便是推诿,不愿意提点她了。”

    严崇之实在是为自己捏了一把冷汗,到了嘴边的话,若不是他能稳得住,真就要问出口了。

    他一向是不肯结党的,做了这么多年的纯臣,皇上今天这意思,是要让他去站队,不需要他继续做这个纯臣吗?

    可又为什么非要是他呢?

    三省六部之中,多少比他合适的人,怎么就非要选了他?

    他久久不曾开口,昭宁帝仿佛也没真要他现在就答应什么,只不过是把话先丢出去,叫他心中有数。

    他沉默,昭宁帝也不说话,曹惟生噙着笑的一双眼也没再看他。

    严崇之喉咙滚了两滚,那一声皇上就哽在喉咙,却发不出声音来。

    昭宁帝笑着摆手:“你去吧,好好想想朕与你说的话。”

    他想说的话,拒绝的,推脱的,说不了了。

    只能缓缓起了身,恭恭敬敬的拱手拜礼,几乎是一步三回头的出了殿门去。

    曹惟生直到他退出殿外,才叹了一声:“严大人这些年,也不容易。”

    昭宁帝眼底的笑意不见了踪影:“太极殿上的那些人,谁容易?朕坐着这把龙椅,又容易了?”

    到底曹惟生在他年幼时教过他一段时日,对这位天子的脾性实在太过了解,这语气不善的样子,分明是心中有怒火。

    这个话题就该绕过去了。

    曹惟生抿唇:“老臣只是有一件事实在想不明白。”

    昭宁帝眼皮掀了掀:“刘家早就该退出朝堂了。三郎养在刘氏身边,刘家却终究不是他外祖家,宋家还摆在那儿呢,刘家不去朝,朕再怎么提拔侍郎府,又有什么用?

    是刘寄之自己不甘心,舍不下眼前的富贵荣华,老师连这样的道理也想不明白了吗?”

第一百一十三章 弱肉强食

    严崇之出了宫,没叫人跟着,也不知是怎么着,鬼使神差的,竟就走到了司隶院府衙去。

    那地方更偏僻些,平素根本就不会过来的,今天偏偏着了魔一般,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等他自己回过神,人就已经在司隶院府衙外了。

    他知道赵盈就在里面。

    这偌大的雍国公府,几十年前何等显赫,一朝败落,就是几十年的沉寂。

    要不是赵盈,这地方工部也不会想起来。

    门房上当差值守的司隶巡察有眼力见的很,根本也没惊动严崇之,是在看见他的第一时间就跑进去回话了。

    是以赵盈迎出门时,严崇之还微怔了下的。

    他本来打算离开了,赵盈特意迎出来,他反而不好立时转身走人。

    赵盈见他也是满眼狐疑,提步下了台阶,往他身边步过去:“严大人有事?”

    他能有什么事。

    天子希望他站队,那不是他的本心,更非他所愿。

    正如同赵盈当初找上他时说过的话是一样的。

    站在太极殿上,光有燕王和宋昭阳扶持,是远远不够的。

    她需要手上有更多的人,才能为将来铺路。

    严崇之面色沉沉,摇头说没事。

    赵盈眉心一拢:“严大人没什么事专程到司隶院来……不是找我的?”

    “殿下入朝也有日子了,司隶院的差事,忙起来觉得累吗?”

    他没头没脑问这么一句,赵盈反倒拿不准他到底想干什么。

    站在府衙门口聊天,可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孔承开刚在朝会上弹劾她结党营私,她就拉着严崇之这个刑部尚书堂而皇之的站在司隶院门口侃侃而谈,平白给人送话柄罢了。

    于是赵盈稍稍侧身:“严大人进去吃口茶吗?”

    他是应该进去的。

    但严崇之仍旧站在原地没挪动:“殿下几次三番为朝臣弹劾,从御史台到工部再到通政司,各个衙门口,快把殿下弹劾上一遍了吧?”

    赵盈脸色也冷了:“严大人究竟想说什么?”

    “我好奇的是,殿下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她嗤的那一声极轻极淡,表情也有些像是她初次迈入刑部大堂与他做交易那日,沉着而又冷静:“上次跟严大人说的话,这么快严大人就忘了吗?

    严大人在朝为官几十年,皇叔每每提起,都是把严大人挑在大拇哥上夸的。

    我是后生晚辈,对严大人心存敬重,有些事点过严大人一回,怎么严大人还追到司隶院来再问我第二遍呢?”

    上次她说交易是交易,合作是合作,各论各的。

    严崇之微叹口气,退了半步。

    落在赵盈眼里,当然是拒绝。

    她越发笑出声:“我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可就只怕严大人胆子小,在司隶院门口站久了,吓着严大人。”

    赵盈回身叫了个人,门房当差的值守小跑着出来:“你送严大人……”

    “殿下究竟想要什么呢?”

    严崇之突然开口,是赵盈没想到的。

    司隶巡察见状不对,猫着腰,又不动声色的退远了。

    赵盈侧身把路让开:“严大人?”

    严崇之心中不知道定了几回,才终于肯抬步,就在赵盈的注视之下,一递一步的上了台阶,进了司隶院府衙去。

    这可真是奇了。

    他背着手进门,背影还是英挺的。

    赵盈忍不住盯着多看了两眼,实在想不通严崇之想干什么。

    等一直进了正堂东侧的厢房,赵盈吩咐人上茶来,严崇之四下扫了几圈,似在打量着什么。

    赵盈往主位坐,他相当自觉的在左手边官帽椅坐下来:“殿下的司隶院,与众不同。”

    那不是废话。

    这本就是雍国公府改建的,又不是正经按照大理寺或刑部那样的府衙规格建造。

    府衙虽然都有定制,大堂与二堂的间距多少,规格布局该是什么样,工部都有详细的一套规矩,唯她是那个例外而已。

    “父皇同意的。”赵盈玩笑了两句,“严大人要觉得我这儿不错,干脆撂开刑部差事,到我的司隶院来当差算了。”

    严崇之居然没吭声。

    没接话自然也就没反驳。

    赵盈有些头皮发麻,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茶是上好的大红袍,武夷山采下的最优的一批,贡到宫里面去的。

    盛茶的盏也是御窑烧制,斗彩花鸟纹,宫里的规格。

    严崇之端详须臾,又放了回去。

    永嘉公主的一切,都是例外。

    “臣好奇的是,殿下能为三殿下做到什么程度呢?”

    他侧目,正对上赵盈探究与审视的目光:“三殿下今岁十一,尚且年幼,大殿下都十八了,皇上也没有要委派差事的意思,便可想而知,三殿下的路还长的很。

    上次殿下借陈士德的事与臣做了个交易,过后臣就一直在想,殿下未免有些太急切了。

    可这份儿急切,又是殿下与三殿下的姐弟情深,扶持与共。

    连燕王殿下都被殿下感动,肯为殿下出头,我越发想不明白,殿下仗着皇上的宠爱,到底能为三殿下做到什么地步。”

    “严大人的意思,孤听懂了。”

    客客气气说话,他非要把话说的这么难听。

    赵盈是敬佩严崇之。

    太极殿上站着的那些人,论才学魄力,他连前三都排不进去,论出身门第,又没几个人比他更差,这种人能走了几十年的仕途屹立不倒,本身就很值得敬佩。

    可严崇之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她也不是吃饱了撑的一天到晚要给他好脸色,供着他不成吗?

    严崇之眼皮一跳:“殿下大可不必生气,被弹劾,被诬告,臣也没见殿下生气?”

    “他们弹劾孤,是眼红孤天之骄女,要风得风。那些心术不正的人诬告于孤,是忌惮孤站稳脚跟,太过得势,会损害他们的利益。”

    赵盈不屑,斜眼扫他:“孤何必生气?”

    “臣所言,并不是质疑殿下,更不敢羞辱殿下,臣是诚心请教的。”严崇之正襟危坐,也正了神色,“从宫里出来,不知不觉走到殿下这儿来,一路上臣脑子里空空如也,至于司隶院门口,臣也没想清楚,来做什么。

    可殿下问了,臣突然就想明白了。

    臣是来请殿下为臣解惑的。”

    他是见过昭宁帝后直接来的司隶院……

    赵盈蹙拢的眉心舒展开来,语气稍缓:“父皇和严大人说了什么,让严大人思虑起这些?”

    “不如殿下先解臣之惑?”

    赵盈啧声咂舌。

    她提着的那口气一旦松懈下来,人也就生出几分惫懒。

    她往椅背上靠过去:“我敢跑到刑部大堂去威胁严大人,严大人觉得我能为澈儿做到何种地步?”

    “所以殿下是说,来日兄弟阋墙,屠戮手足,殿下也是敢做的吗?”

    “严、崇、之。”

    赵盈咬重话音,一字一顿地叫他的名字。

    “殿下又要生气了吗?”严崇之一派坦然,根本就不怕她,“殿下对臣,怎么总是想要生气呢?

    是因为这里不是太极殿,殿下不必装着大肚能容,还是因为臣所言,字字诛心,其实都是殿下的心里话呢?”

    “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赵盈肃然,声音清冷,却再没把视线落在严崇之身上,“严大人是替父皇来试探孤,还是父皇与你说起阋墙之祸的故事,引得你今日感慨良多?”

    兄弟二人不相容——严崇之眼底闪过了然。

    “所以孔大人参殿下结党营私,其实不算诬告。”

    严崇之并没理会她后半句话,自顾自的问她:“除去燕王殿下与宋侍郎不提,小宋大人,薛世子,甚至前些日子殿下与小沈大人的事情在京中闹的沸沸扬扬,所有这一切,殿下敢说自己从不曾结党营私?”

    赵盈有些烦了。

    严崇之是以什么立场什么身份,跟她聊起这些事的?

    她就算结党营私,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她维持着自己的教养,端着身份,他就敢得寸进尺。

    看来普天之下的人,都一个德行。

    给点儿颜色就试图开染坊了。

    “孤结党营私,严大人打算明天朝会上也学一学孔大人,再上一道奏折吗?”

    赵盈坐直起身,两条手臂一左一右垂搭在扶手上:“或者严大人现在进宫,把这些话,一字不落的说给父皇听也无不可。

    一个公主,参政议政,官居一品,已经是破天荒的皇恩浩荡,怎么还敢不安分守己,存了这许多小心思,上蹿下跳的,现在不处置料理,来日岂不是霍乱超纲。

    这赵家的江山,都快要毁在我赵盈手上了,是吧,严大人?”

    她自幼受宠,嘴上从来不饶人。

    严崇之觉得他也没说错什么。

    太极殿上她是一品司隶令,众人面前她还是尊贵的永嘉公主,为名声计,为前程虑,大肚能容这四个字总是好的。

    私下无人时,就换上了另一幅面容。

    她在宫里生活的十四年,是如何处事,严崇之无从得知。

    天子偏宠,更不会有关于她不好的只言片语流传至坊间。

    没有传言,不代表她真就是只温顺乖巧的猫。

    他反倒觉得赵盈像是爪牙锋利的虎。

    她目标也是明确的。

    从陈士德到冯昆,再到胡为先。

    严崇之隐隐有了这样的感觉。

    她盯上了谁,出了手,非要带下一层皮不可的,再慢慢地,一点点的,把人折磨死。

    这是赵盈的手段。

    可皇上又是否知道呢?

    “臣无此意。”严崇之还是那副淡然的口吻,赵盈的恼怒和讥讽,好似全都不在他眼中,“臣反而觉得殿下坦荡。您大可以不认。

    至于结党营私——这朝中结党营私的人原也太多,本就不差殿下一个。

    殿下既然都说兄弟二人不相容了,阋墙之祸自古有之,皇上与百官全都是心知肚明,不过是如今三位殿下未曾入朝,无人宣之于口罢了。

    臣在朝几十年,有眼睛,有耳朵,更有一颗明辨是非的心。

    姜阁老几次三番提议从三位殿下中择人往司隶院与殿下一同主事是为什么,沈阁老他不遗余力的打压殿下又是为了什么。

    殿下有句话没说错。

    官居一品,位高权重,监察百官,复设诏狱,殿下得到的一切,所做的一切,早置身风口浪尖,避无可避。

    既然登了高,不结党,不营私,孤掌难鸣。

    殿下若没有三殿下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您今天得到的一切,尽管令人眼红,却也只会是那些人努力想要拉拢的目标,而非极力打压。”

    赵盈实在有些看不透他了。

    她一抬手,止住他的话:“严大人是在提点我?”

    严崇之摇头:“殿下聪慧,根本不必任何人提点,不必是我,更不必是小宋大人。殿下,皇上更清楚这一点。”

    她知道昭宁帝清楚啊,但他还是点了宋云嘉帮衬她。

    其中深意,不可细究。

    然而严崇之话里话外,几次提起昭宁帝……

    “严大人的问题,我答了,我问严大人的事,严大人不打算聊一聊?”

    严崇之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倏尔笑了。

    赵盈看的一愣一愣的:“你笑什么?”

    他缓缓起身,朝着赵盈拜了一礼:“臣告辞。”

    这个人……

    赵盈咬紧了后槽牙:“严大人该不是想告诉我,并没有答应为我解惑吧?”

    “臣正打算说这个话。”他一礼毕,直起身,以一种善意的目光深望了赵盈一眼,幽幽吐出这么一句话,转身就往门外走。

    赵盈气不打一处来,她大可以喊了徐冽拦下人。

    这是她的司隶院,不是严崇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但好像,没有什么必要。

    他就那样大大方方的出了门,消失在赵盈的视野中。

    赵盈听见暗处有动静,挑眉扬声:“想问什么直说。”

    “严尚书这不是坑殿下?”

    “他怎么坑我了?”

    “有问有答,到他那儿,得了想要的答案,就完了?”徐冽的声音里透着疑惑不解,细品之下还有些许不满,“太放肆了。”

    “不是放肆。”

    赵盈摩挲着尖尖的下巴,意味深长的盯着门口方向:“他说的挺清楚的了。”

    刘家倒台,根本正合了狗皇帝心意。

    没了刘家,没了刘寄之,他才能顺理成章在朝中扶持新的势力,站在赵澈的背后,成为他将来与兄长夺权的资本。

    弱肉强食,昭宁帝要的不是太平盛世下被呵护捧出来的储君,他原本就想要一头狼。

第一百一十四章 聚众闹事

    周衍着急忙慌跑进二堂那会儿,赵盈正在翻看胡为先案的卷宗,她甚至让人从吏部调取了胡为先为官十七年的履历来仔细翻阅。

    是以一见周衍风风火火的冲进门,她自己也愣了下,正要吃茶,动作也顿住了:“怎么了?”

    周衍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难看,三两步近前去:“殿下,出大事了。”

    赵盈拧眉肃然,示意他快说。

    事情紧急,他当然也不兜圈子,一拱手,沉声就回话:“府衙外围了好些人,闹得厉害,底下的校尉去问过话,他们全都是从西北来的,打胡为先在甘肃被收押,世子和晋王殿下启程返京,他们就一路跟着进了京。

    胡为先犯案是铁打的事实,原该立时判处,可是收押在司隶院数日也没有动静,他们便闹到了府衙来。”

    “等等。”赵盈一抬手,打断他的话,“是甘肃的老百姓?”

    周衍频频点头:“基本上都是家里本来就穷苦,闹灾之后日子更过不下去,好不容易等到朝廷要下发赈灾款,眼看着终于是有了盼头,结果又出了那样的事。”

    他说了半天,不由的叹了口气:“说起来也是可怜。”

    赵盈面色铁青:“按照他们的说法,就是跟着进京来看胡为先斩首示众的了?”

    周衍先说是,之后又摇头:“可是臣觉得这里头不太对劲。”

    当然不对劲。

    赵盈沉思了须臾:“你去广宁侯府请世子来一趟,我有事情问他。”

    周衍说好,人却没动。

    果然赵盈还有后话交代他:“别从前门走,从后头绕出去,请了人也带他从后门进来,不要惊动了外面的百姓……”

    她略一顿:“有多少人?”

    “七八个,看起来倒真像是一路结队来的。”

    她心中嗤笑,面上却不显露:“再让茂深去一趟京卫指挥使司,把此事告诉郭指挥使。”

    周衍面上闪过错愕:“殿下,京卫指挥使司……要调动指挥使司的人手,咱们司隶院没那个权力啊。”

    “我不跟他调人,只是告诉他京城中或有骚乱,拱卫京师,守卫宫禁原本就是京卫指挥使司职责所在,你去告诉他,他知道该做什么。”

    赵盈还是打断他的话,而后又吩咐:“你记得告诉底下的人,别伤了人,但也别叫他们闯进来。”

    周衍说知道:“可是殿下,他们在外面闹哄哄的,难免惊动了人,总归不好听……”

    西北的事情好不容易才告一段落,人心安抚尚且需要时日,先前薛闲亭和晋王殿下亲往西北主事,又抓了一位巡抚押解回京,老百姓的骂声才勉强压下去一些的。

    不光是甘肃,就连京城,也闹过那么一阵子。

    这些赵盈都知道。

    现在突然冒出来这么七八个人,说是从甘肃来的灾民……

    她啧声:“有没有派人去问问他们想干什么?是想叫朝廷解决他们生活的困境,还是想让胡为先尽快伏诛?”

    他说没有:“那些人情绪激动,而且大多是女人家,吵嚷起来凶得很,校尉们根本就说不上几句话,他们那些冤屈,也差不多都是他们自己喊嚷之中才给我们的人听清楚的,哪里问得上话。”

    “无妨,先把人给稳住,好在跟咱们没太大的关系,这些人是怎么一路上京的,真的追查下去,各地官府都脱不了干系,进了京聚众闹事,顺天府也跑不了,就算不好听,也算不到司隶院头上。”

    赵盈捏着眉心叫他去:“只要咱们的人别伤了人,也别去挑事儿就成了。”

    可事情不会有这么简单的。

    胡为先案发展到今天,其实根本没什么好查下去的。

    若不是铁证如山,薛闲亭不会一路押他回京。

    而昭宁帝想知道的,无非是这样惊天动地的案子,到底是谁在背后伙同他谋划,又是谁为他周全京中上下的。

    毕竟他敢监守自盗,那丢失赈灾银的罪过,也是可大可小的,他就真的不怕这些银子弄走了,他没命花吗?

    赵盈知道那个人是谁,只是不能太轻易的揭开一切,还得磨一磨胡为先的性子,等到她在宫里头想做的事情做完了,宫里宫外一切顺理成章……

    不过有人急不可耐,怪不得连昭宁帝都动了些心思,点严崇之那些话。

    赵盈眉心一动,朱唇启,叫徐冽:“你去找杜知邑,让他安排几个人,跟这些老百姓去打听打听,咱们听不到的话,平头老百姓总能听得到一些。”

    徐冽也有些迟疑:“殿下觉得这是有人安排的?”

    “你觉得不是?”

    他沉默了。

    赵盈唇角往上扬了扬:“不管是真的还是有人安排的,事情发生在司隶院门口,胡为先人也收押在司隶院监牢中,我总做不了甩手掌柜,你去吧。”

    事情起的突然,但赵盈安排的井井有条,总算是暂时没闹出什么更大的乱子来。

    薛闲亭来的快,周衍不敢耽搁,匆匆忙忙赶去广宁侯府要见他,他一听事关司隶院,又跟西北的灾情有关系,换了身衣服就急忙赶了来。

    “我听周衍说出了事,这连正门都不敢走了,这么严重?”

    赵盈能清楚的看见他鬓边挂着的汗珠,抬手递了盏茶水过去:“你先喝口茶,看把你急的。”

    薛闲亭撇嘴把茶盏接过来,往她右手边的官帽椅坐过去,倒没有急着喝茶:“现在是怎么说?”

    她摇了摇头:“那些人守在司隶院门口不肯走,底下的人也不敢伤了他们,闹的凶,我是怕你跟着奉功从大门进来,再让人给堵在外头,好看吗?”

    那成什么了,岂不是成了刁民闹事!

    薛闲亭英眉蹙拢:“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京卫指挥使司是干什么吃的!聚众闹事,围堵司隶院府衙,郭照彬人呢?”

    “你喊什么?我已经让人去京卫指挥使司了,你比他们来的快而已。”

    她知道薛闲亭在气恼什么,但眼下也没那个工夫去安抚他,顿了有那么须臾而已,便扬声又问他:“你们押解胡为先回京,这一路上有遇到过甘肃的老百姓吗?”

    薛闲亭不假思索就摇了头说没有:“你想想看也知道不会有人追着来了,我们随行那是有禁军护卫的,况且胡为先是在甘肃直接就被罢官撤职,当着多少人的面上了枷锁,押上囚车的。

    这件事情当初我们都不敢往下压,毕竟西北那边人心惶惶,连晋王殿下都说,这个案子办不好,对朝廷交代不了,对老百姓更交代不了。

    所以拿住胡为先的时候,我在折子里也请过皇上旨意,得了皇上的话,一点儿也没藏着掖着。

    西北的老百姓都知道那些赈灾银是胡为先吞了去,也知道朝廷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离开甘肃那会儿,老百姓没有不拍手叫好的。

    你说,怎么可能会有人追着我们上京呢?”

    他这么说固然也有道理。

    老百姓嘛,活一辈子都图个什么呢?

    顺遂安康就足够了。

    就算是市井泼皮,耍起无赖也是要有个度的。

    的确是不敢去拦薛闲亭他们的行驾。

    “那府衙外的那些人,恐怕就真不是从甘肃来的。”

    薛闲亭眉眼一沉:“你怀疑有人借此事找司隶院麻烦?”

    “不是找司隶院的麻烦,单纯的给我添堵而已。”赵盈长舒了口气,面上闪过倦色,“西北的事是你和晋王殿下办的,胡为先案要再审再查是父皇定的,从头到尾都跟我没关系,能怎么给我找麻烦?”

    可是话到后来,她声音分明清冷下去:“不过要真说起来……孔承开不是刚上了一道折子参我,说我干预西北的事,你往西北赈灾时我与你私下里通了书信吗?

    要这么说,说不准还真是我授意教唆你,构陷胡为先的。”

    “别胡说八道的。”薛闲亭听不得这样的话,轻斥了她一句,“皇上都没把他那些话放在心上,你自己还拿出来说。”

    “不是我要说,是怕有心人想大做文章。”赵盈的指尖点在左手的手背上,“你们去西北的时候,户部又调了一批赈灾银,是跟着你们一起送到西北的。

    就地查抄胡为先家产之后,那些银子父皇也授意了你们,拿出来救济百姓,分派到周遭的府州县镇去。

    这两笔银子,从头到尾,你有监督着吗?”

    “你信上特意交代,我怎么会不当回事,当然是力所能及的监督着,就连晋王殿下也极上心,不过……”薛闲亭犹豫了一瞬,“西北那么大,受灾的地方太多了,朝廷虽然很重视这次的赈灾,我估摸着,也总有胆子大的,免不了从中捞好处的。”

    “这我知道。”赵盈几不可闻的叹着气开口,“从前是山高皇帝远,捞起好处来没够,现在这么大一笔银子经手过,怎么可能不动心,哪怕拿走一锭银子,也是白得的好处。”

    她说着说着又笑起来,眼底满是嘲讽:“别说西北了,就是京城,太极殿上,也没有几个人是干干净净的,这太正常了。”

    “所以这些老百姓,也很有可能是在胡为先之后,又一次……”

    “不太像。”赵盈思忖良久,猛地开口,截住了他的那些话,“他们就算再要贪,也不敢过分,你奉旨钦差,还有晋王殿下坐镇,御史台的人也有随行。

    那时候连胡为先这个一省巡抚都出了事,就地罢官抄家,谁不要命了一头撞上来呢?”

    “这……”

    他正要说话,周衍和李重之两个人比肩进了门来,见了薛闲亭,倒客气得很,只是没寒暄两句,便朝赵盈回话:“郭指挥使亲自来的,在外头等着见殿下一面。”

    赵盈顿了片刻,冷声说不见:“他亲自来就亲自来吧,大概是不敢怠慢司隶院,你让他照章办事,不用在我这里回话。

    不过老百姓嘛,要真是甘肃受灾的灾民,本就可怜,没什么见识,只想要个公道,茂深,你去告诉郭指挥使一声,别伤了人。”

    李重之应了一声,转身往外退。

    周衍像是想要把人叫住的,话临到了嘴边的时候,他又自己忍住了。

    薛闲亭看在眼里,欸了声:“郭照彬亲自来,也未必是什么好事,他办他的差事就是了,何必非要见殿下这一面呢?不见就不见吧,不是什么紧要的事。”

    周衍抿着唇想了很久:“臣是在想,郭指挥使或许是有什么话要跟殿下说呢?殿下真的不见吗?”

    赵盈还是摇头:“我没那个必要见他。府衙外那些老百姓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自己去弄明白就是了。

    今天他们虽然聚众围在司隶院门口,到底也没真的闹出什么事,更不曾伤了人,郭照彬不会对他们怎么样,顶多是教训一番,打发他们散了。

    难道他还能把人给抓起来吗?”

    可是事情却并没有赵盈想得那么简单。

    李重之才出门没多久,徐冽黑着一张脸从门外进了屋。

    周衍怔了怔,薛闲亭也愣了下。

    赵盈笑着解释了两句:“早让他在外面盯着呢,就怕有人狐假虎威,火烧浇油。”

    徐冽往前迈了有三五步:“殿下最好出去看看,郭照彬下令抓人了。”

    赵盈的笑容登时僵在脸上,连唇角的弧度都没来得及收回去:“你说什么?”

    薛闲亭腾地就站起了身来:“他亲自下的令吗?”

    徐冽说是:“李大人还在劝,这会儿跟着他往府衙门口去,我估计要坏事。”

    肯定是要坏事的!

    那些人如果真是从甘肃来的灾民,那就只是单纯的愤愤不平,想让胡为先偿命,聚众围堵府衙虽然像是刁民,可总算是情有可原。

    倘或是有人安排的,那便是有人想借他们大做文章,更不能处置有失。

    郭照彬什么都不问,居然就敢下令抓人!

    “走,去看看。”

    薛闲亭横在她身前挡了一步:“我跟周衍去吧,外面乱哄哄的,再伤着你。”

    她上手在他左臂上推了一把:“司隶院是我主事,你出什么面?他们要是真的敢伤我,那才真是不简单,到了父皇面前,我自更有话说,别挡着路。”

第一百一十五章 慢走不送

    司隶院府衙门口闹得不可开交。

    雍国公府从前显赫,原就好似极气派的宅子。

    赵盈要了此处做司隶院的府衙新址,工部处处不敢怠慢,门前的两尊石狮都是重新打磨雕刻来的。

    这威严赫赫的司隶院府衙,原该令人一眼便生出敬畏之心,此刻却哭闹声并着叫骂声不断,一齐飘入人耳中。

    赵盈不住的拧眉,薛闲亭脸色也不好看。

    市井中人口中多没分寸,什么污言秽语都能说出口,他是胡打海摔长大的人,从小混迹在坊间也没少听,可赵盈不同。

    他咬着牙打算责问郭照彬的。

    赵盈显然知道他意图,在他左臂上扯了一把。

    他回头,见赵盈蹙拢着眉心示意他闭嘴,才忿忿收声,索性站立在一旁。

    郭照彬见了赵盈,侧身往一旁让了让,勉强还算客气的叫了声殿下。

    可是他这一声音调是刻意拔高的。

    果然那些闹事的百姓听见一声殿下,纷纷收声也住了手,一个个往台阶上的方向看过来。

    赵盈冷眼睨他:“郭指挥使办的好差事。”

    郭照彬却丝毫不惧:“刁民闹事,合该抓会衙门,关上几日,就老实了。”

    如果说行武的人都是粗心眼,在这上头一根筋,头脑简单,赵盈倒觉得也无不可,反正有李重之的例子放在那儿,她不是不能接受。

    可她看来,郭照彬和李重之的一根筋,恐怕不是一回事。

    她背着手在身后,扫过台阶下。

    郭照彬从京卫指挥使司带来了有十来个人,把闹事的百姓团团围了起来,起先大概是拉拉扯扯很不成体统的,她还能瞧见有两个女人的发髻都松散了些。

    简直是荒唐。

    于是她面色更阴沉:“奉功说这些都是从甘肃来的灾民,是来讨公道,要说法的,就算他们是刁民,围堵司隶院府衙,郭大人不仔细问过,就定了他们有罪?”

    郭照彬啧了声:“不是殿下派人到指挥使司通知臣的吗?”

    “孤让茂深知会你,是因京卫指挥使司拱卫京城,出了这种事并不在司隶院管辖范围之内,自然该你们指挥使司出面摆平,但孤不是让你跑到司隶院门口不分青红皂白就抓人的!”

    赵盈冷声呵他,方才粗略数了一遍,心中大概有数:“郭指挥使手底下都是些血气方刚的男人,手上没个轻重,恐怕也没什么分寸,这样拉拉扯扯,成什么体统?

    知道的是你们指挥使司抓刁民,不知道的,还以为打哪里来的泼皮无赖,当街强抢民女呢。”

    周衍站在一旁掩唇咳嗽,提醒着她这话不好听。

    赵盈充耳不闻:“还不让你的人一旁退下!”

    郭照彬被她连番呵斥给教训懵了。

    他坐在这个位置上,素日里都是他教训旁人,或打或骂,从来都不给人留情面的。

    今天当着这几个老百姓,还有他底下十来个人的面,赵盈说话这么不客气,他脸面往哪里放!

    他这里是气恼不已的,台阶下被团团围住的老百姓们听了赵盈这话,却是感激不已的。

    有个圆脸穿湖蓝衣裳的女人挣扎了两把,在拦着她的两个人胳膊上硬是推了好几下,实在推不动,扑通一声就地跪下去,连连磕头,哭着喊着叫殿下。

    赵盈站着没动,冰冷的目光仍然落在郭照彬身上。

    郭照彬喉咙一棍,才喊了一声退开。

    那女人跪着,拖着膝往前行了好几步。

    薛闲亭和周衍都提防着,怕她图谋不轨,便下意识的往赵盈身前护。

    郭照彬那一声嗤笑就到了嘴边,突然又咽了回去。

    赵盈拨开身前的两个人:“她能把我怎么样呢?”

    她甚至往前走了两步,人就到了台阶边上,居高临下的往下看:“你认识我?”

    那女人不怎么敢抬头,一个劲儿的摇头,摇了半天,猛地又开始点头。

    赵盈看乐了:“到底认识还是不认识呢?”

    一旁有个三十出头的男人凑上前来,跪在了女人身边:“本来是不认识的,打从我们进了京城,听外头的人说,才知道您是永嘉公主。”

    “既然知道我的身份,还敢跑到司隶院来堵门?不怕给自己惹上麻烦?”

    那蓝衣女人的头又摇的拨浪鼓一样:“殿下,您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们吧。

    我家里就只有我男人是能上工挣钱的,还有公公婆婆要养活,小闺女今年才六岁啊。

    这灾情一出,日子本来就过得艰难,那真的是要饿死人的。

    官府说皇上圣心仁慈,要给我们拨赈灾银,还要开粮仓放粮,我们不知道欢喜了多久。

    可是等来等去,什么也没等到,过了个把月时间,等来的是赈灾银被山匪劫走的消息。”

    她几乎泣不成声,说出来的话是支离破碎的,赵盈要极认真才能听的明白她在说什么。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的情真意切。

    “后来呢?”赵盈耐着性子,“你不要哭,也不要急,把话回清楚,把事情说明白。”

    女人这才吸了吸鼻子,把哭腔往回略收一收:“后来我男人还有街坊四邻有十来个人吧,跑到官府去要说法,可官府怎么会跟我们讲道理,以刁民闹事为由,就把人扔到了大狱里去。

    就这么关了有七八天,放出来的时候真是憔悴的不得了。

    我们是穷苦百姓,没有家底可吃的,我男人叫关起来七八天,没人往家里带银子,公公婆婆下不了床,小闺女也成天嗷嗷的哭。

    他一看这样,强撑着出去上工,可实在是精神不济,从高处跌下来,就再也没救回来了!”

    她话到后来声音是咬重了的。

    语气之中还有恨意。

    赵盈眯了眼。

    但凡有大灾,老百姓的日子都苦得很,死了人更是常有的事。

    只是这样的情况,分明要归咎于府衙。

    赵盈背在身后的手捏紧了,转而问她身边的男人:“你的情况也差不多吗?”

    男人摇了摇头说不是:“我跟周三儿就是邻居,当初去官府要说法,我们也是一块儿的,但我家里有些家底……”

    他吞了口口水,侧目看蓝衣女人,就偷偷看了那么一眼,匆匆收回目光:“我没成家,上无父母,下无儿女,就我自己一个人,平时上工挣了钱也就我一个人花,所以还能攒下来一些。

    我家里没有这样的事,我是陪着周嫂子进京来的。”

    这种事情赵盈没心思理会,只是大概听明白了。

    估计这九个人,都是一样的情况,也就是所谓的周三儿的邻居们。

    至于当初谁给了他们胆子,跑到巡抚衙门去闹事,这就无从得知。

    赵盈撇嘴,回身去问郭照彬:“郭指挥使现在还觉得,该把他们当做刁民抓回指挥使司吗?”

    郭照彬一时语塞:“殿下,不是臣不问是非曲直,这里是京城。

    京师重地,天子居所,臣身为京卫指挥使司都指挥使,殿下也会说,拱卫京师是指挥使司职责所在,更是臣的职责所在。

    臣就算是把人带回指挥使司,又不会审问,不会用刑,也并不是不能问清他们究竟想做什么的。”

    “孤说郭指挥使是在强词夺理。”

    薛闲亭立时帮了一句腔:“说不得还有泼脏水的嫌疑。”

    郭照彬真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薛闲亭挑眉:“难道不是吗?”

    “我从没这么想过!”

    他咬牙切齿,愤恨不已,横了薛闲亭一眼。

    薛闲亭哦了一声:“我还没说郭指挥使泼什么脏水,你又知道了?”

    “你——”他气结,抬手去指薛闲亭,连指尖都在抖着。

    赵盈这才做起和事佬,说了句好了,打断了二人的针锋相对,才同台阶下的男男女女女们又道:“你们有冤情,受了委屈,想给自己,给家里人讨个说法,要个公道,想看朝廷立时三刻处死胡为先,我能理解。

    但西北闹灾,朝廷先后两次派赈灾银,甚至派了晋王殿下亲往西北,主持灾情。

    当日广宁侯世子和晋王殿下查出胡为先贪赃枉法,监守自盗,一道奏折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师,上达天听,而后罢官抄家,押送进京,这你们也是有目共睹的。

    没有人要袒护胡为先,也没有人能护得住他。

    将胡为先收押司隶院,是天子金口,自然便有天子的用意。

    我这么说,你们能明白吗?”

    那都是些大字不识的平头百姓,这样的大道理又怎么能懂呢?

    于是面面相觑,个个看起来都不怎么受用的样子。

    赵盈仍旧耐着性子:“你们不懂,我不强求你们明白。可你们这样聚众围在司隶院府衙外,的确不成体统。

    我体谅你们情有可原,斥了郭指挥使两句,实则你们要知道,今天郭指挥使就算真的抓了你们回去,也并不算是什么过分的事。

    这里是京城,规矩大的很。

    胡为先案现而今没有定论,你们觉得心有不甘,大可以留在京城,等着看胡为先的下场,只是不要再到司隶院来纠缠。”

    那女人咬了咬牙,犹犹豫豫的:“殿下说的这些大道理,我们真的是不懂的,殿下要我们等着看胡为先的下场,他真的会不得好死吗?

    他干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皇上怎么不立马杀了他?

    把人关起来,是不是关上三五天,就放了呢?

    我们的家人都是他害死的,他要给我们偿命的!”

    赵盈眯着眼打量那女人。

    她始终低眉顺目,其实不太看得清她的神情,连眼神也瞧不见的。

    究竟是真的不懂事,是个胡搅蛮缠的市井妇人,还是受人指使,精明能干的伶俐人,赵盈不得而知。

    再好的耐心,也总有消磨殆尽的时候。

    赵盈嗤了一声:“那不然你们继续闹,等着指挥使司或是顺天府来抓你们回去,按刁民闹事处理。”

    女人被倒噎住,愣了一瞬:“殿下知道我们的苦楚……”

    “天底下谁没有苦处?谁没有难处?”赵盈冷淡的打断她,“你们肯安分,在京中的一切吃住花销,我会上折奏明父皇,由户部替你们出。

    你们不肯安分,今天就跟着郭指挥使去吧。”

    “这……”

    “当然了,事后我也会派人去调查,你们今日所说,若有半句虚言,可没有那么好糊弄过去的。”

    赵盈往后退,一直退到和薛闲亭比肩的位置上站定:“自己选吧。”

    她看见那个男人悄悄地扯了扯女人的袖口,女人也转脸看了他一眼,两个人眼神交汇不知道是做了何等交流。

    总之蓝衣女人安静下来,倒是那男人替她开口应下来:“殿下说的我们当然不敢不听,殿下是好人,会替我们小老百姓说话,替我们小老百姓着想,我们是感激殿下的。”

    郭照彬脸色就更黑了。

    那他就是不会替老百姓着想的大恶人呗?

    薛闲亭差点儿没忍住笑出声来。

    赵盈不动声色掐了他一把,转头叫周衍。

    周衍也没等他吩咐,就说知道:“臣亲自给他们安排客栈下榻,银子臣先……”

    “不用你来垫付,你带他们去,下榻的客栈记在我账上,回来就拟折子,明日早朝回明父皇,你再到户部去拨银子就是了。”

    周衍笑着说好,又知道赵盈必定还有别的交代,便没有挪动。

    赵盈果然又叫李重之。

    但这一个却不似周衍那么聪敏,还反问:“殿下?”

    赵盈就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你安排些人手,他们是头一次进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别得罪冲撞了贵人,惹祸上身。”

    这大包大揽,这些人暂且就都归了司隶院管了。

    李重之呆呆的点头,周衍在他后背上拍了一把,两个人才一块儿下了台阶,领了那九个人离开府衙门口。

    郭照彬是等人一走,就拱手要告辞的。

    赵盈却叫住他:“郭指挥使今日所为,明日朝会,孤会如实回禀父皇知晓。”

    郭照彬脊背一僵:“可事实上殿下骄纵惯了,这个把月以来,臣观殿下行事,也是雷霆手腕,处处不饶人的,殿下让李大人到指挥使司告诉,臣还以为殿下气恼,就是让臣来抓人的。”

    “随便你怎么说,你也可以这么告诉父皇。”她话音才落就背过了身,“慢走不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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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回到了十四岁这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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