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要人
白景礼的供词一式三份,赵盈自己留了一份,给严崇之送去了一份,还有一份备用,怕昭宁帝要看。
事情至此勉强算是告一段落,她一直悬着的心也才稍稍落下去,从大理寺府衙出来,吩咐人回燕王府去回一声赵承衍,就领了两个丫头进宫去了。
昭宁帝也没想着她会这个时辰回宫。
毕竟司隶院初立,外面有好多事要忙,她又是新官上任,大概觉得稀罕新奇。
是以听说她进宫,往未央宫去请安那会儿,匆匆打发了孙淑媛,摆驾回了清宁殿,而后叫孙符亲自去了未央宫寻赵盈的。
太后许久不见她,宫里面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多少有耳所闻。
尤其是在刘氏被赐死后,她几次问过昭宁帝。
虽然昭宁帝不太愿意在她面前提起这些,但大概发生过什么,她总算是弄明白了。
心疼孩子是真的,小小的年纪没了亲娘,皇帝对她又有不一样的心思,小姑娘养在深宫十四年,不知道多少人虎视眈眈盯着她。
能憋到如今,才对她下毒手,也算那些人忍得住了。
可孙符一露面,太后的脸色就又变得难看。
赵盈看在眼里觉得心酸,寻了借口索性告辞,也不想多陪太后多说话。
日近黄昏,夕阳的余晖是温柔的。
从未央宫出来,赵盈叫了孙符一声。
孙符猫着腰跟在她身后:“您说。”
“父皇这些天还好吗?”
孙符微怔,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一面点头一面说都好。
赵盈唇角上扬:“赵婉也好?”
“这……”孙符隐约明白了,含糊过去,“二公主余毒没有肃清,但已经没有大碍了,姜夫人也对二公主很好。”
她们都好,还能把自己过的和满。
赵盈心头冷然,笑意凝住,没再问别的,踩着一地斜阳,朝着清宁殿的方向而去。
昭宁帝早吩咐人备了一桌子赵盈素日爱吃的菜色,就在清宁殿东次间摆了饭。
她来的时候最后一盅细粉燕窝正好上了桌,昭宁帝总觉得有日子没跟她两个人坐在一起好好吃顿饭,就不愿意叫人在旁伺候。
赵盈也是满腹心事的样子,想必是有话要说才会这时辰进宫。
孙符最有眼色?打发了殿内伺候的宫娥和小内监,自己也掖着手要往外退。
再晚一些,宫门各处就要下匙了,出宫是很麻烦的?一层层的递牌子,来回的折腾。
于是赵盈在圆桌对面坐下来:“父皇?我今夜住宫里。”
昭宁帝巴不得她早点搬回来住呢,先前工部的人来回话?说她要的好些东西都不是布置司隶院府衙的规格,那简直是按照亲王府邸在布置内宅。
他心中是生过疑虑的?只是没多问她?也确实没时间问上一问,就是想着既然是她想要的,便叫工部全照她意思去办,不必再来问话而已。
孙符一听这个还有什么不明白,临要出门的脚一顿:“奴才这就打发人去告诉上阳宫的人。”
赵盈第一次对这座宫城生出陌生感。
前世她把禁庭当做家,有太后和昭宁帝的地方?就是最让她安心的?这里还有她最疼爱的弟弟。
现在却不会了。
等殿内没了人?清清静静的?昭宁帝叫元元:“我瞧着你这阵子都瘦了。”
其实每天太极殿上都见得到?她领了官职,可以堂而皇之的上殿听政了。
她一点儿也没有瘦。
操心的事情虽然多,但是身边有能帮衬的人,何况这种事她早轻车熟路,怎么可能真觉得疲倦。
每天在燕王府好吃好喝的,隔三差五还会跑到云逸楼去蹭两顿饭,她没长胖就不错了。
赵盈反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脸:“皇叔倒是说我近来长了肉,表哥和表姐也说我比前些日子养的胖了,怎么父皇就觉得我瘦了?”
“你不在父皇跟前,父皇不能日日看顾着你,就会觉得你在外面吃苦受累,没被照顾好,怎么看你都是消瘦了。”
他一面笑吟吟地开口,一面夹了一筷子的笋干到她面前的净白瓷牡丹蝶里:“工部的人说你以亲王规格在布置雍国公府二进院以后的院落,是打算当做休息的地方?”
赵盈大大方方就承认了:“本来今天回宫除了给太后请安,想明日去看看澈儿以外,就是还有事情要回父皇的。”
昭宁帝给她夹菜的手一僵,转瞬即逝,面上表情未曾有一丝一毫的变化:“是司隶院遇上什么难办的事了?”
赵盈摇头说不是:“是想跟父皇说,往后就不回宫住了,成吗?”
对面的人手上明显紧了一把。
赵盈留心着他的一举一动,自然把这动作尽收眼底。
昭宁帝掩饰的极好,要不是知道他骨子里是个什么东西,就刚才那一晃神而已,是真看不出来他的情绪波动。
“好端端的,怎么说不回宫住?”昭宁帝抬眼去看她,打量和审视更多些,“之前说搬去你皇叔那儿,也没跟父皇讲,同你皇祖母商量着就办了,但你说出去散心,父皇也不好说什么。但你现在还小,怎么能不回宫呢?”
她哪里还小了呢?
明年就要行及笄礼了,照理说从去年年底开始就可以给她挑驸马人选的。
又入了朝,身上领着二品的官衔,掌管着司隶院。
都是借口罢了。
赵盈充耳不闻:“我现在管着司隶院,刚刚接手,什么都要亲力亲为才好,不然真叫人说我是中看不中用的花瓶。
外头好多事,我要是每天办完了差再回宫,一大清早再出宫,来回折腾也怪麻烦的。
我之前跟着皇叔学了好多从前没学过的道理,觉得那样也很好,不过早晚是要从皇叔那儿搬出来的。
现在接手司隶院,我千挑万选选中了雍国公府从前的宅子,那宅子大,重新修葺过会很气派的。
我现在不能开牙建府,给我准备公主府不合适,所以才叫工部的人按照亲王规格布置二进院以后的宅院,打算暂且就住在那里,往来处理公务也方便很多。”
昭宁帝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娇养了十四年的小雀儿,突然有一天长大了,想要展翅飞翔了。
也许她是无心的,但这感觉坏透了。
她想要逃离他身边,逃出他的手掌心。
昭宁帝难得的在赵盈面前黑了脸:“你一个小孩子,自己一个人住在外面成什么体统?我不答应。”
就知道这事儿没那么容易。
赵盈也没指望她一开口昭宁帝就能点头,想逃离昭宁帝的掌控,非一日之功,得循序渐进。
那得有个过程。
她今天不过是来挑个头而已。
再不济,还有太后会帮着她逃出宫去呢。
故而这话茬就好像是在昭宁帝的拒绝中被揭了过去,赵盈面上虽然有不情愿,眼底也满是失落,但终究是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昭宁帝暗暗松了口气,察觉到方才语气重了些,面色稍缓:“你觉得这阵子忙,就还住你皇叔那儿,过阵子没这么忙了,底下的差事都能交办出去了,就搬回上阳宫。
听说你舅舅把周衍从顺天府调去给你做司隶监了?”
赵盈闷声嗯了下:“他挺能干的,舅舅很会看人。”
昭宁帝品了品这个话:“周衍是个很有才气的人,他当年的那篇策论,我到现在还能记得大半,的确出彩,这也是他的际遇吧,总好过后半辈子都窝在顺天府里。
你觉得他能干,还中用,就好好用他,用好了,他能当你的左膀右臂,替你分担不少事儿。”
昭宁帝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昏君,可赵盈也时常想,在知人善用这方面来说,昭宁帝做的还是极好的。
无论是沈殿臣,还是严崇之,哪怕是姜承德那样的人,该怎么用,用的度应该在哪里,实际上昭宁帝的心里明镜一样。
她差点儿脱口问出来,那为什么这么多年也没提拔周衍一二。
话到了嘴边收了回去。
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他不提拔周衍,周衍才有机会为她所用,有什么好问的。
于是她只顺着昭宁帝的话往下说:“他的确中用的很,前两日不知应付了多少想跑到我这儿毛遂自荐的人,这回白景礼失踪,被大理寺的官差寻到,带回大理寺后,也是周衍去问的供词。
看他是个读书人,还以为一肚子的酸腐气,没想到也不尽然。”
昭宁帝挑眉:“白景礼的失踪我知道,严卿搜捕了他这么多天,怎么是周衍去审的人?”
赵盈拿勺子喝了两口燕窝汤,品完了,才扬起小脸回他:“是我把白景礼扣在大理寺,没让严尚书把人提回刑部审问的。”
“司隶院未设时,严卿还在朝上帮承衍说过话,你怎么连他的面子也不卖?”
赵盈听了这话也一点不心慌。
他并非存心试探,真就是随口一问而已。
谁让严崇之从来是个最持身公正的人,不偏不向,一心只为朝事。
“我答应过白景礼,保他和白家周全,待陈士德的贪墨案了结后,送他一家离开京城。”赵盈手上的小勺放下去,挂在碗边上摆了两下,差点儿没滑落到碗里去。
勺子是瓷的,碗也是,摆的那两下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很轻也很脆。
赵盈做深呼吸状,又往下说:“就是因为听皇叔说严尚书他是支持设立司隶院的,我不想让严尚书面子上过不去,所以才不能把白景礼交给刑部去审。”
昭宁帝脸上挂起了无奈:“所以陈士德的那些罪证,你是和白景礼做了一笔交易才拿到的?”
她不假思索的说是:“起初没想那么多,那时候知道留雁的事,知道刘氏的事,我气坏了,谁料到又牵扯到陈士德这些烂事。
他是朝廷重臣,御史台中除了谢大夫外,就是以他为尊的,他干这样的事,就是给朝廷抹黑,何况那些银子,大多是搜刮来的民脂民膏,至于他以权谋私曾经帮白家淹下的罪过,更是该死。”
“那白景礼就不该死?”
“他或许该死,但最该死的不是陈士德吗?”赵盈不答反问,“我不是没想过,白景礼说得好听,把自己摘的一干二净,其实也不过是不愿意帮陈士德做事了,不想受制于人了,这回借机发作,拿我当剑使,但我仍然愿意相信,人与人之间,还有那么一丝的信任和本真。”
昭宁帝怔然。
她骨子里仍旧是那个涉世未深,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天真而又美好。
白景礼那样的人,又能干净到哪里去。
就是死十次,也是死不足惜罢了。
偏她肯信了那些鬼话,明知道是鬼话连篇,还是愿意选择相信。
这就是她本心向善的一面,也是昭宁帝最乐得见的一面。
天真有天真的好处,单纯点,将来才不会闹的太厉害。
小孩子嘛,哄一哄,情绪总会过去的。
她既然愿意善良下去,他不妨成全,一个白景礼,又有什么非杀不可呢?
他的金丝雀老老实实的乖巧下去,才最要紧。
昭宁帝倏尔笑了:“那就依你,饶他一命,至于怎么定罪,怎么惩处,既然人是你司隶院审的,你定下罪状罪名,呈个折子上来就是了。”
赵盈更是暗暗松了口气,显然高兴起来:“还有一件事,事关先前我被截杀,也事关白景礼今次被劫持。”
说起这个他面容又阴沉下来:“怎么,白景礼说了什么?”
她摇头:“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劫持了他,但很奇怪的是,那些人从来没想对他痛下杀手。
我本来以为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是陈士德得背后还有什么人,不想让我告发陈士德,更要让白景礼永远闭嘴。
但截杀我一次不成,也没有再派人来截杀。
明明已经劫持了白景礼,找个没人的地方杀了埋了,目的也就达成了。
父皇不觉得奇怪吗?”
这事儿是奇怪。
赵盈见他沉默,扬声又说:“所以严尚书定了陈士德的罪之后,能不能先不砍头,把人交给司隶院审一审呢?本来我被人拦路截杀的事就没有审过他,您当初把他交给刑部,并没让严尚书审问有关于此事的任何东西。”
第八十七章 目无尊长
第二天赵盈没去上朝。
她掌管司隶院这些天以来,就没休息过,今晨昭宁帝会点严崇之把陈士德交给司隶院再审,至于陈士德的罪,也是回头由司隶院来定。
她才不到太极殿去送给沈殿臣找麻烦呢,就当是忙里偷闲,躲懒一日。
太极殿上沈殿臣心有不满,刑部的人有任何不爽,找周衍说去就是了,她是眼不见心不烦,听不见就当没发生过。
于是悠哉吃过早饭,就打算去孙淑媛宫里走一趟。
她数日不回宫,就算是做做样子,也该去看看赵澈,免得惹人怀疑。
出上阳宫朝西北方向而去,走出去不过一箭之地而已,赵盈啧声收住了脚步。
赵婉人瘦了一大圈。
集英投毒的事情发生到今日,这么些天过去,听说她是前三五日才彻底醒过来的,先前总是昏昏沉沉,一时清醒,一时昏睡,就算是醒过来的时候,人也是呆呆的。
后来又得知刘氏一族的事,更是伤心了一场。
姜夫人在这个事儿上倒没苛待赵婉什么,甚至替她安排周全,送她去给刘氏上了三炷香,磕了三个头。
据说昭宁帝为这个心中不快,还是姜夫人替她说情,大包大揽的揽在自己身上,这事才算过去。
赵盈知道的时候心中不屑。
不过都是些面子上的工夫罢了,姜夫人肯做,赵婉却未必真的领她的情。
原本就弱柳扶风的娇美人,如今连下巴都越发的尖。
跟着赵婉服侍的人全都换了,赵盈看着都眼生,估计也是姜夫人干的。
她远远地站着那里,掖着手,安安静静,倒有了几分乖顺。
赵盈也放满了脚步,背着手,一递一步靠近时,目光从赵婉头发丝打量到脚尖儿上?再反复如此,游移上去:“能下床了?”
赵婉柔着一把嗓子,蹲身同她见礼:“我听说大皇姐昨夜就回了宫?本来想到上阳宫去见皇姐,但姜娘娘说夜里起了风?怕我吃了风身上不好?不放我去。”
答非所问。
不过足可见她的处境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好的。
她如今在姜夫人宫里,连出个门?都要姜夫人点头同意。
赵婉过去十三年的人生,虽然风头从来盖不过她?可也是顺风顺水的。
母妃专宠的那几年时间里?后宫的女人们难得的齐心,私下里并不会针锋相对,再加上那时候刘氏很会扮柔弱?装模作样的?反而得冯皇后颇多照顾,而赵婉自己在刘氏的教养下?最会做些讨人欢心的事?是以在各处都很吃得开。
后来母妃过身,又有了孙淑媛?再到刘氏费尽苦心的承宠——之后这么多年时间里?刘氏几乎可以说是一枝独秀。
她地位纵使不及姜夫人和孔淑妃?可姜孔二人也分不走她半点恩宠。
于是赵婉摇身一变,成了宠妃掌上珠?自然风光得意的。
寄人篱下的日子,她没过过,更不会懂得其中酸楚。
赵盈乌黑的眼珠滚了两滚:“看来你中毒之后,身体是不好,现在这月份,夜里起一阵风,姜娘娘也怕你身上不好,既是这样子,你不如好好养着,御医院的人不敢不尽心,拿了毕生医术调养你的身体,你年纪还小,养几年总会养好的。”
她懒得搭理赵婉,错了身就要从赵婉身侧过去。
然而赵婉小手却攀上她袖口,没敢碰她手腕,似乎很怕她,又在刚刚触碰到她袖口的一瞬间,匆匆撤回去。
赵盈眉心一拢,侧目去看。
赵婉连眼底都是怯生生的,瘦弱的肩膀还抖了两下。
啧——
赵盈咂舌:“我欺负了你?赵婉,你一大清早不在宫里待着,跑到上阳宫外拦我的路,我一句重话没跟你说,反而劝你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你现在做这副模样,给我看的?”
她简直被气笑了,退了三五步,越发离赵婉远了很多,甚至四下扫视了一圈:“我瞧着这个时辰,这宫道上也没什么人,也没人能看见你这个楚楚可怜的模样,然后去与人说我欺负了你吧?”
赵婉连连摇头,低垂着脑袋,好半天一句话都不说的。
赵盈是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赵婉对她从来不恭敬尊重,现在两个人之间说横着血海深仇也不为过,赵婉打什么盘算,她更懒得搭理。
从前跟着刘氏学了一身表里不一的好本事,现在挪到姜夫人宫里去了,谁知道将来还会学点什么。
真有意思。
她提步又要走,赵婉红着一双眼抬了头:“皇姐,我母妃……”
“我劝你谨言慎行。”赵盈在她刚一开口的时候冷声呵断她后话,“刘氏是被贬为庶人赐死的,你是禁庭的二公主,是姜娘娘的女儿,你身体不好,总不想拖着病躯再去跟着嬷嬷们学规矩吧?”
赵婉脖子一缩:“我知道皇姐是恼怒的,毕竟那杯毒酒,险些要了皇姐性命。我今天来见皇姐,我是想……我只是想……”
她支支吾吾,赵盈更是心烦:“你只是想来我这儿赔礼道歉,让我别为刘氏的事把你一起给恨上,毕竟刘氏死了,刘家倒了,可你还是要继续风风光光做你的二公主的,是吗?”
赵婉面色一僵,赵盈就知道她说对了。
这就是刘氏养出来的好女儿。
自私自利,毫无母女情分,对她的外祖家,更是一点儿不肯眷顾的。
她若真是个有骨气的,也该闹上一场。
眼下这做派,确实令人作呕。
“好好做你的二公主,傍着姜娘娘过你未来的日子吧。”
赵盈把所有的厌恶都写在了脸上,看都不愿再多看赵婉一眼,扬长而去。
赵婉盯着她的背影,咬紧了后槽牙,捏着帕子的小手,骨节隐隐泛白,一双眼中全是恨意。
宫道尽头连着永真门,挥春在过永真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赵婉和她身边伺候的宫娥们站在原地,一动没动,她喉咙一滚:“公主,二公主还站在那儿。”
赵盈深吸口气:“随便她,莫名其妙。”
她对这座宫城的厌恶,原来并不只是来自于昭宁帝和赵澈。
这宫里的每一个人,都让她感到恶心,疲于应付。
宫外是海阔天空,她连呼的每一口气,都是甜丝丝的,哪怕是再忙再累,人是自由的,心更是自由的。
但事实上,她还是算错了的。
这是等她从孙淑媛那儿出来,遇见姜夫人宫里的大宫女芳蕊等在宫门外,笑呵呵的说姜夫人请她过去一叙,她才后知后觉。
赵婉不是跑来服软示弱的,她之所以会在上阳宫外的宫道上等着她,是姜夫人授意的。
什么怕她吃风身上不好,什么苦情寄人篱下的戏码,真能演啊。
赵盈满面春风的进了姜夫人的正殿,殿内萦绕着淡淡沉水香香气。
她嗅了两下,才提步往西次间去。
赵婉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整个人看起来垂头丧气,精神不是很好,兴致更是一般。
她面前的小案上放的全是她素日爱吃的糕点,精致可口,而且不会过分甜腻,是适合她养病时候入口的。
不管真心与否,面上工夫姜夫人的确做的不错。
见她进来,姜夫人笑着招手:“我叫她们去给你准备点心了,快来坐。”
赵盈施施然端了一礼,却并不显得多亲近,非但没有上前,反而顺势就在左手边的玫瑰椅坐了下去。
姜夫人面不改色,笑意不减:“我知道你去看你弟弟,但听婉婉说,方才似是惹恼了你,这不,从外头回来就垂头丧气的,我实在看不下去,只好让芳蕊去孙淑媛那儿请你了。”
说的多慈母之心啊。
赵盈心下不屑,脸上还是挂着笑的:“哪里有这样的事,她怕是身上不好,养了这些天,人呆呆钝钝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就多了心,我何曾恼了她,姜娘娘这样说,我得给二皇妹赔个不是了。”
她说着真的要起身,姜夫人忙欸的一声止住她动作。
正好小宫娥端了黑乎乎的药汁上来,姜夫人拍拍赵婉手背:“吃了药去歇一歇吧,起来的这样早,这两天脸上才有了血色,这又白着一张小脸儿了,回头你父皇见了心疼,我替你跟你皇姐说。”
赵婉好像是真的应了赵盈那一句呆呆钝钝,整个人都反应迟钝了好些。
那头姜夫人话音都落下去半晌了,她才闷闷的哦了一声,从罗汉床上起身下来,又怔怔然的行了一礼,跟着小宫娥退了出去。
赵盈见她这个样子,眯了眼。
倒不像是被姜夫人捧在手上养的,反倒像是被狠狠教训过,怕了姜夫人的手段,不敢在她手上折腾。
到如今她说什么,赵婉就应什么。
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机灵劲儿。
赵盈撇了撇嘴:“二皇妹到姜娘娘这儿时日不久,但我看姜娘娘把她管教的却很好。”
姜夫人脸上的笑僵了一瞬:“她经历了一遭事,自己长大了,懂事了不少,我劝过她几次,算不上管教的好。”
“那也是姜娘娘的功劳,从前二皇妹便是见了我,也并不见得多恭谨,如今我也没跟她置气,她反倒怕惹恼了我,怎么不是姜娘娘教的好呢?”
含沙射影的,姜夫人也未必听不懂。
赵盈人往椅背上靠了靠:“您应该不是替她请的我。”
姜夫人说是:“到底是长大了,出宫住了些日子,在燕王手底下长得更不错,我听二郎几次说起来,都是夸你如今如何的能干,如何的有本事,你这样,你母妃在天有灵,也会欣慰。”
可她母妃生前,和这些女人可没什么往来。
赵盈对戳着手指尖儿:“所以您请我到您宫里来,车轱辘话说了一通,是为了什么呢?”
她尾音往上一挑,啊的一声:“我猜是为了赵澄。”
姜夫人仿佛也没打算遮遮掩掩的,她既然直截了当的挑明,便索性就顺着她的话应下去:“二郎说司隶院初设,也很想去历练历练,我想着你们兄妹两个总也有个帮衬的,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好。”
赵盈毫不犹豫就回绝了:“司隶院的差事是要吃苦的,恐怕姜娘娘舍不得二皇兄。”
姜夫人眼底闪过狠厉,掩了掩:“有什么舍得舍不得,先前西北那桩差事,要不是你父皇怕他们兄弟年轻不经事,我倒很想让他出去历练一场。
这男孩子嘛,哪有那么金贵的,长大了,还不都是要扔出去摔摔打打,才能成才的吗?
元元你吃得这份苦,他倒要人来心疼了?”
“可司隶院是我的地方,我不想让他去,不行吗?”她挑眉,横一眼过去,“您是怎么想的呢?就算要历练,尚且放着我的亲弟弟呢。再不然,澈儿年纪小,不急着过问朝政,那也该是大皇兄。
我倒没见孔娘娘请了我去说这些——”
她把音调又拉的极长,有些许的轻佻,实则是轻慢:“我想起来了,司隶院设立的时候,姜阁老就在太极殿上说过这样的话,也该把皇兄他们放到司隶院去帮衬我。”
赵盈点着手背,眼看着姜夫人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黑下去,反而觉得通体畅快:“父皇没点头,没答应,您怎么还敢跟我提这个呢?”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姜夫人沉了面色,“司隶院是朝廷的地方,是你父皇的司隶院,怎么就成了你的地方?元元,这是谁教你的?你既是臣,又是女,你父皇是皇父,你说这样的话,岂不是连君臣本分都抛之脑后了吗?”
“这样的话,您也大可以说给父皇听去,我说那是我的司隶院,您看看父皇会不会把我骂一顿。”
赵盈懒得跟她费口舌,缓缓起身:“我为司隶令,什么人能进,什么人不能进,自然我说了算。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我可从来都不认,您觉得我说的是混账话,可也轮不着您来管教我的。”
她草草行礼,半分都不周全,是把不恭顺带到了明面上来得。
姜夫人被气得不轻,跺着脚起身,指尖都在颤抖:“你简直是目无尊长,实在放肆!”
赵盈一只脚都已经跨出西次间的门了,阴恻恻笑着回望她:“这样的话,我十四年就听您这么理直气壮说过一回,您是个好样的。”
第八十八章 胁迫
赵盈在宫里用过了午膳出的宫,径直去了大理寺府衙。
周衍办事效率高,早朝昭宁帝点了刑部叫把陈士德移交到司隶院审问,才散了朝,周衍就亲自去了刑部大牢提人。
一带回大理寺就扔进了牢里,派了司隶院的人严加把守,不许任何人接近,也没提人审问。
听说赵盈回来,他是匆匆迎出门去的。
冯昆贼头贼脑的窥视,赵盈能看见,懒得搭理他,带上周衍往二堂去:“陈士德怎么样?”
周衍摇头:“在刑部受了刑,刑部的人手黑,臣从前在顺天府的时候就有所耳闻,而且刑部大牢的狱卒,多半手上都有功夫,下了黑手极阴损,能伤人根本的。”
赵盈眉头一颤:“人熬不住了?”
“那倒不至于,严尚书这点分寸还有,不至于伤了他性命,就是吊着那口气,反正不大好。”周衍跟在她身后,错了半个身,她走的不快,他就跟的极慢,“臣也派人去请大夫给他看过,能问话,就是不能再用刑了。”
陈士德在刑部遭了那么大的罪,倒是出乎赵盈意料的。
本来以为是个经不住吓唬的纸老虎,没成想还生了一把硬骨头。
看来严崇之的口供,拿的不太容易。
但她要撬开陈士德的嘴,从陈士德的嘴里问出别的事情来,不能用刑……
“陈士德的家抄了?”
周衍一怔:“皇上说陈士德的罪是交给咱们司隶院来定的,严尚书本来上折子已经拟定罪状,要抄没陈士德家产,将其家眷并罚的,但皇上驳回了,目下只是把陈士德家眷禁足在陈府,臣早上才派了咱们的人去接替刑部的人,看管着他的家眷。”
赵盈眉眼一喜,忽而雷声起,她啧了声。
明明早起天还好的,这转眼的功夫便乌云密布。
“要变天了。”
赵盈不喜欢下雨天,但今天这个变天,变的深得她心,看样子老天爷都在帮她。
她唇角微微上扬着:“你去提陈士德出来,咱们换个地方问他话。”
周衍没有立时应好:“陈士德是要犯,带出大牢?会不会不太好?”
赵盈摇头说无妨:“人交给了司隶院,怎么审是我们的事,司隶院要做什么?还轮不到旁人来指手画脚,你去吧。”
他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想着要把陈士德带出大理寺?总要给他收拾的体面一些?也不知道这位殿下又动了什么心眼子,要把陈士德带到什么地方去。
大约过了有一刻?周衍和左司隶平李重之一左一右的走在前头,身后跟着司隶院的六七个小校尉,手上提着陈士德。
赵盈在这儿等了多久,冯昆就鬼鬼祟祟的窥视了多久。
周衍发现他这一来一回?冯昆还在,有些不快。
不过他是读书人,再不悦?就算是带到了面上来,也很少真正发脾气大动肝火。
但李重之不同。
李重之从前效力在五军都指挥使麾下,是个五品的武官,二十出头的时候也从过两年军?在军中待过的人?学了不少**子的习气。
他出身平平,也不过比寒门高上那么半头而已,是秦指挥使抬举提拔,把他留在身边听用,他才有了出人头地的机会。
点他入司隶院做左司隶平掌诏狱,是宋昭阳进宫面圣同昭宁帝商议出来的结果,不过明面儿上过的只有宋昭阳的路子而已。
摇身一变成了赵盈的左膀右臂,秦指挥使劝了又劝,横竖吩咐他好好在司隶院当差干事,风光得意的日子还在后头。
似他这样一身军中习气的人,都信奉军令大如山,是以入了司隶院,就一心一意替赵盈办事。
赵盈也中意他的本事,身手不错,狠起来也是真的狠,明明生的是个小白脸模样,但赵盈听周衍说,李重之这个人要是跟谁翻了脸,怒目嗔视,是极吓人的。
她没见过,只觉得连周衍都这样说,那大概是不会错。
于是赵盈冲他招了招手:“冯昆在这儿鬼鬼祟祟窥视我半天了。”
李重之一听这个就黑了脸,说了句知道了,当下三五步跨出去,大步流星就冲到了冯昆面前去。
周衍眼看着他分明是提着冯昆后衣领把人拎出来的,心道这样实在不好,便欸了声,打算上前去说和两句。
赵盈咯咯的笑着,长臂一抬拦在他身前:“劝什么?”
“殿下,冯大人毕竟是大理寺少卿,这样实在是不好看。”
“有什么不好看的,你别管。”
李重之是揪着冯昆提到赵盈面前的。
冯昆的脸色当然也难看极了,但他一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拿什么反抗李重之这样的习武之人,只好苦笑着跟赵盈求饶:“殿下您快让李大人松开臣啊,这成什么体统。”
李重之虽然武将做派,但生平最恨人说他不规矩,没体统,当下手上力道更收紧:“嗯?”
冯昆呼吸一窒,简直要喘不上气来。
赵盈这才摆摆手:“冯大人,你躲在那棵树后窥视了孤半天,当孤没看见你吗?”
冯昆挣扎的动作停下来:“臣不是……”
“孤借用大理寺的地方,但冯大人还是要清楚自己的身份才好,至于你为什么敢窥视孤——”赵盈背着手,踱了两步,视线绕过众人,落到小校尉手里的陈士德身上,“因为他?”
冯昆脸色倏尔大变。
赵盈心里什么都清楚,只是此时不戳破,冷哼了一声,叫李重之放人:“再有下次,孤就挖了你的双目。”
她说得出,真的做得到。
冯昆提心吊胆的把路让开,也不知道赵盈要把陈士德带到什么地方去。
陈士德从刑部移交到司隶院,他就一直悬着心。
他和陈士德同朝为官这么些年,也只有那么一件事上是有私交的,可就是那么一桩事,就足以毁了他的前程。
现在刘家倒了,没有人能在朝中力挺他,力保他,如果给赵盈查出来……
他就全完了!
所以看见周衍和李重之带着陈士德从牢里出来,他本来是想劝一劝,再试探一二的。
不过赵盈那样轻描淡写说出狠辣的话来,他着实是吓了一跳,哪里还敢再试探她。
却说赵盈带着一行人出了大理寺大门,吩咐小校尉把陈士德压上囚车,跟在她的马车后面。
她翻身上了车,想了想,叫周衍和李重之:“你们俩也上来吧。”
周衍是最守礼的,没动。
李重之对这些事情其实不大放在心上,但他是记着君臣有别,赵盈除了是司隶令,还是位比亲王的永嘉公主,于他而言就是君,所以也没动。
赵盈扶额:“有些话交代你们,你们两个不是想跟着我的马车走一路,隔着马车听我吩咐吧?”
两个人才对视一眼,老老实实的上了车。
赵盈的马车宽大得很,就算坐进来两个身强体壮的大男人,也不显得拥挤。
周衍正襟危坐,离她远得很,就坐在最靠近马车门框的地方。
赵盈瞧着,要是再挪半分,他就该出去了。
她笑出声:“周大人,我能吃了你吗?共事数日,你怎么在我面前还是这样拘谨?”
周衍觉得有一点尴尬,不动声色的往里挪了挪。
李重之咳了一声:“殿下要交代什么事?您这是要带着陈士德去哪儿?”
“去陈府。”
赵盈的左臂撑在身下的黑漆三足几上,人歪着:“不是说陈士德的家眷都还被禁足在陈府,暂时没有发落吗?”
周衍眼皮一跳:“用不了刑,所以殿下打算拿他的家眷逼他招供?”
李重之武人心思,显然肚子里没这么多的弯弯绕绕,一听这个,英眉就蹙紧了:“按律法来说,陈士德的贪墨案情,也够他的家眷一同获罪,如果他真的与截杀殿下之事有关,那就是满门抄斩也不为过,但是殿下要以他的家人来逼供……这不合适吧?”
赵盈却颇为意外。
她本以为开口规劝的会是周衍,却没想到是李重之先开这个口。
不过看周衍那副神情,把不赞同,不满意全都写在了脸上了,也没差到哪里去。
她脸上的笑就冷却了下来:“那依你们两个的意思呢?把陈士德打一顿?把大理寺的刑具全给他用一次?周衍是怎么说的来着,在刑部遭了罪,性命无虞,但不能再用刑了,是这么说的吧?”
她挑着眉扬声问:“我是从严尚书手上提了个案犯回来,不是请了个祖宗回来,怎么着,我还得好吃好喝供着他?”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李重之听得出她语气轻重,便知她心中不快。
但他有些笨嘴拙舌,只怕越解释越叫赵盈误会。
周衍倒是好心,替他把话接过来:“他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殿下如此行事,恐怕外人又要指指点点,说殿下行事太过……太过……”
“太没人性?”赵盈嗤了声,“你不敢说,我替你说呗?”
周衍脸上就更挂不住了:“殿下。”
他这一声是无奈叹出口的。
赵盈微一抬手:“差不多得了。我从来没说我是什么菩萨心肠,慈悲为怀的人。险些被人截杀的是我,陈士德嫌疑最大,我的性命遭到威胁,你们还敢来劝我从善行事?”
二人面面相觑,道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但这做法是真的有点……让人难以接受啊。
赵盈心里却清楚得很。
稚子无辜是不假,但陈家的其他人,可不是什么良善无辜之辈。
陈士德的正室是续娶,是他发妻的亲妹妹,当年为了嫁陈士德,逼死亲姐,这种人就是死不足惜的蛇蝎。
还有陈士德的两个弟弟,一个是色中饿鬼,一个是贪财成性。
陈士德的官越做越大,他们两个也没少仗着陈士德的势为非作歹。
至于陈士德的长子——承徽三十六年朝廷开恩科,却舞弊成风。
当年的舞弊案,震惊朝野,结案的时候,朝廷上下,大小官员,从京城到外阜,罢官者高达八十九人,重罪斩首的还有二十四人,至于那些所谓高中的学子,真才实学的没几个,几乎全都受了罚。
而陈士德的长子,幸免于难——他不单是没受罚,甚至名字都从那一年的科举名单中被抹去了。
那一大家子,都该死。
不过这些没必要告诉周衍和李重之。
她之所以知道,是前世为了扳倒陈士德时下的一番苦功夫,这样的事,要是人人都知道,陈士德也不会在御史中丞的位置上稳坐这么多年了。
既然鲜为人知,她贸然提起,周李二人信不信且不说,就算是信了,也总要追问她从何知晓,再给她惹上一身的麻烦,委实没必要。
“我不会伤他家眷性命,只是拿来吓唬吓唬他而已。”
赵盈突然就有些心累,语气也低沉了好多:“你们也不用觉得我丧心病狂或是丧尽天良,祸不及亲的道理都不明白似的。”
周衍和李重之哪里敢顺着她这话再往下接呢,便异常老实的闭上了嘴。
赵盈看他二人不言声了,心底那股浓浓的无力感才稍褪:“这种事奉功做不合适,他一个读书人,估计都不知道怎么去吓唬人。”
李重之鬓边青筋突突的:“臣明白了。”
但说的极不情愿。
赵盈咂舌:“你这不情不愿得,意思是我就该自己来?”
“臣不敢。”李重之试探着跟她打商量,“陈士德有两个亲弟弟,他的长子也早长大成人,其他的人,就算了吧?”
要他对女人和孩子出手,那可他就真的做不到了啊!
赵盈也不为难他,嗯了一声,淡淡的,但也算是答应了:“你自己看着办,别拆我的台就行。”
后面那一句分明言有所指,周衍掩唇咳了声:“我以为殿下的意思是,你们两个唱白脸,我来唱红脸,但我苦劝殿下不住,才好叫陈士德心里更害怕?明明看见了希望,却又在下一瞬落空,全成了失望,最后不就只有老实配合?”
“你们读书人,都是像你这样伶俐且心思活泛的吗?”
李重之眼角一抽,默默地缩到了一旁去。
他还以为,殿下只是在暗示周衍别拆台啊……
第八十九章 刀刃
押送陈士德的囚车也是借用大理寺的,挂的还是大理寺的标识。
赵盈同周衍和李重之说话心累的很,一个酸腐文人,一个犟驴武人,便把要交代的交代清楚,闭眼小憩。
陈士德的叫嚣声伴随着街道两旁好事百姓的议论声一起传进的车厢中——
“赵盈,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原来是那位永嘉公主啊……”
“牝鸡司晨,还敢这样招摇过市,呸!”
“快闭上你的嘴吧,给那位听了去,你脑袋立马就搬家,瞧瞧吧,这么大的官儿,囚车押着走街串巷的,你还敢议论人家?”
“就是个公主,还能翻天去,不安分守己等着嫁人,学些相夫教子的本事,搅和朝廷的事倒这样起劲。”
“谁说不是呢,听说还是燕王殿下挑的头呢。”
“那位殿下不是一向……怎么如今也这样子?”
“嘘——”
赵盈猛然睁开眼,眼底的狠厉也没来得及敛去。
周衍想着她先前几次提起燕王殿下时,都是满心敬仰的,还有那个徐冽……也不知道徐冽藏在什么地方跟着,这些话他也全都听了去,就他那股子劲儿……
他赶忙劝:“殿下,这些人都是些没见识的,大字未必识一个,说些混账话,千万别放在心上。”
赵盈冷嗤了声:“没见识就能信口雌黄?天家威严,也是让这些人随意践踏的吗?”
她横眼看李重之:“今日事毕后,你吩咐人来盘问清楚,这些话出自什么人之口,按人头押到每一户,每个人一个月苦役。”
“殿下——”
“我没把他们扔到监牢里,已经够开恩了,你再劝,就全都扔进大理寺监牢关上三个月!”
她头疼得厉害,抬手压了压鬓边:“去告诉后面的校尉,把陈士德的嘴堵上,叫嚣的我心烦。”
可哪里是陈士德的叫嚣令她心烦苦闷呢?
这些百姓,不知深浅,什么话都敢说。
向来人都说,京师重地,升斗小民也都是有见识的,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个顶个的有主意?如今也不知是怎么了。
昭宁帝的暴政之下?哪怕是四海升平?日子过得好,可永嘉公主驾前,这样放肆,实在离谱。
赵盈的马车从长安街向左转后?缓缓驶入了平恩坊。
陈士德的嘴被堵了起来,但是他的挣扎却始终没停止。
在马车驶入平恩坊后?他手上的铁链声音就越发的大?跟着押车的小校尉们个个心烦,也不知道陈士德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分明一身伤,还不肯老实。
但是上头吩咐过?不许再弄伤了陈士德,他们又不敢动手。
永嘉殿下的马车在前头,他们更不敢呵声止住陈士德。
直到赵盈的马车稳稳当当的停在一处宅院前?几个校尉抬眼去看,陈府两个大字映入眼中?他们才明白了陈士德缘何那般激动。
周衍和李重之是先下了车的,赵盈才缓步踩着上马墩下来。
她看看那座三进三阔的府邸,再回头去看陈士德,挑眉叫周衍。
李重之在周衍有所动作之前,倒屁颠屁颠的往囚车反向小跑去。
赵盈咦了声:“你们俩关系还不错?”
周衍啊了声:“也不是……”
他是读书人,李重之是个整日舞刀弄枪的,聊不到一起去。
不过李重之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天南地北的胡侃,他说那些酸腐句子,李重之就着那个酸腐劲儿,也能胡扯上几句。
赵盈还想问什么的时候,李重之已经提着陈士德步过来。
李重之可没那么好心去体贴照顾人,是以陈士德踉踉跄跄的,真是被他揪着过来似的。
他手上的铁链叮叮当当的晃荡着发出阵阵响声,嘴上的布条看着倒很像是从他衣服上撕下来,然后裹成一团塞给到他嘴里去的。
看样子她司隶院的这些人,还真是只有周衍心细体贴人啊……
赵盈摆摆手,李重之一抬手把他嘴里的布团拿了下来。
果然布团一摘下,陈士德的激动情绪立时溢于言表:“赵盈,你把我带到这里想做什么!我的贪墨罪刑部已经审结,是你费尽心机把我弄到司隶院去的!我从来没得罪过你!”
他一连串的质问,犹觉不足:“就算上一次太极殿上我弹劾过你两句,那也是你有违祖宗礼法,出现在太极殿上,告发后宫事,而且皇上也责了我,将我骂出殿去,你为这种事情怀恨在心,简直是不可理喻!”
“你好像还挺理直气壮的。”
他站的有些近了,虽然有校尉们拦着,李重之也在防着他,但他激动之余,人还是往前挪了好几步的。
赵盈一面退了两步,一面背着手侧身看他:“陈大人好久没回过家,也没见过妻儿了吧?”
陈士德登时就蔫儿了。
他有满腔的戾气,可赵盈完全不接招。
他跳起脚来骂她,质问她,她却只是轻飘飘的,根本听不到他的叫嚣一样。
赵盈对他的态度满意起来:“所以我今日善心大发,让你见见你的家人,你的妻小。”
“不——”
赵盈的脚步挪动起来的时候,陈士德拒绝跟上去:“殿下,罪臣不必……”
“带他进来!”
他还不如真做一把硬骨头,打死不松口,索性同他叫嚣到底也就算了。
偏偏喜欢把自己的软肋给人看。
赵盈背着手提步上了台阶,负责看守陈家的人见她来,早就开了府门,迎她进府去的。
陈士德是在司隶校尉们的推推搡搡中带进陈府的。
明明没有抄过家,却随处可见的凌乱,跟抄家的架势也没两样了。
陈士德一路进府,把府中景象看在眼中,几欲晕死过去。
周衍和李重之也都吃了一惊:“这……”
跟着他们一起进府的司隶院巡察听出上官的诧异,猫着腰上前了三两步:“我们来接管陈家的时候,听刑部的人说,陈士德刚出事被押进刑部大牢的第二天,府里的奴才们就四处哄抢,把府上值钱的不值钱的,只要是能带走折现银的,都搜刮一空了,所以这府里就成了这个样子。”
陈士德哪里听得了这个,一口气倒噎住,人差点儿栽下去。
赵盈越发觉得这一大家子,完全就是一滩浑水。
家主出事之后,当家主母也撑不起这么大的一个家,竟任由奴才们欺负到主子头上。
何况陈士德的长子早就长成,本该是顶天立地的,结果现在弄成这个样子。
真是叫人忍不住发笑。
陈士德的家眷被集中在一起,也是赵盈早吩咐人到陈家递过话的,把人归拢到一处,看押在后堂。
进了二进院,赵盈远远就能瞧见一院子站着的那些人,一个个要么是焦头烂额,要么是面沉如水,总之气氛冷凝,简直比天际黑云更令人感到压抑窒息。
陈士德仍旧不情不愿,是被人推着进来的。
他的正室沈氏眼尖的很,哭着喊老爷,就要冲上来。
小校尉把人给生拦住了,又丝毫不知怜香惜玉,反手一推,沈氏身形不稳,一时踉跄,差点儿跌坐下去。
赵盈冷眼旁观:“给陈大人下铁链。”
底下的人依着她的吩咐去办,陈士德却一个劲儿想要往后缩。
有人从堂中搬了张太师椅出来,置于廊下,又把人清到一旁,给赵盈挪出一片清净地方。
“陈大人,多日不见,也不叙叙旧吗?”
打从进了门,赵盈就再没个笑脸了。
周衍和李重之一左一右的跟着她,一个看起来是温润儒雅的君子,另一个……反正没人敢造次。
沈氏叫她手底下的校尉差点儿掀翻在地,这会儿才回过神,领着家眷同她行礼问安。
赵盈摆手叫起:“你们大概也很想陈大人吧?”
沈氏说是也不对,说不是也不对,她还有这个脑子的,索性三缄其口,根本不回话。
“陈大人,孤这样体恤你,你是不是也该配合配合孤?”
赵盈没往椅背上靠,翘着个二郎腿,身子甚至微微前倾,招手叫陈士德进前。
他一动不动,小校尉押着他上前去,他吃痛,闷哼了声。
他那样傲骨凛然,赵盈却不屑极了:“陈大人是不打算配合了?”
“殿下想让我配合什么?”
“孤有几件事,想当着你家眷的面,问问你。”
陈士德下巴是抬高的,纵使跪着,腰杆子也挺得直:“殿下只管问。”
问是可以问,答不答的,那可就说不定了。
赵盈也不是看不穿他的那点小心思,但戳穿没必要,点着太师椅的手背:“第一,孤被拦路截杀之事,你知情吗?”
“我……”
她却抬手打断了陈士德的话:“第二,你被周衍提到大理寺之后,冯昆一直在鬼鬼祟祟的窥视孤。
他虽然为刘寄之的事情或许记恨孤,但他还有官职,不至于真就为了刘家抛开自己的前程不要。
所以孤想问问你,你和冯昆之间,有什么关系,让他这样害怕,怕你在孤面前吐口说出些什么东西来。”
“当然,还有最要紧的——”
赵盈语气森然,几乎是咬紧后槽牙,一字一顿,冷冰冰的问他:“你这十年时间借白家的手大肆敛财,谁在你背后支撑你。”
陈士德神色倏尔僵住了。
这果然是问在了点子上。
别的事,于他而言,都可以当没听见,但涉及到朝堂党争,他心虚了。
赵盈托腮看他:“挨个回答?”
陈士德充耳不闻,沉默了很久,见赵盈也没再催促他,他想了良久:“殿下这几个问题,我一个也回答不了。”
“所以你在刑部大牢就是这副油盐不进的态度,才会在严尚书手上遭了罪的?”
陈士德眼皮一跳,赵盈浅笑出声:“我把你带回家,其实还有一个目的。”
“你想……”
“茂深。”赵盈叫李重之,左右扫过一圈,手腕也跟着转了两转,手上停住所有动作的时候,指尖点向的……
李重之会意,下了台阶,朝着陈士德长子陈肃明方向快步而去。
陈士德肩头一抖,转眼的功夫陈肃明已经被李重之押着跪在他身旁不远处。
似李重之这样的人,日常都是佩刀的。
刀出鞘的那一声清脆,大概是刺激到了陈士德:“殿下,我做的任何事情,和我家里人都是无关的!”
“无关?”赵盈扬声反问,“你十年来贪赃枉法,贪墨了银子,不是供他们逍遥的?还是说你结党营私,一步步爬到今天这个地步,他们少仗着你的势横行霸道了呢?”
她嗤笑出声,此时才往身后椅背一靠:“孤不喜欢严刑逼供那一套,而且你在刑部遭罪后,大夫也说你是不能再经受酷刑审问了,所以孤想了想,咱们客气点,和和气气的把这些问题解决掉,怎么样?”
“那些事情他们都不知道,殿下有什么只管冲着我来,要杀要剐……”
“我既不杀你,也不剐你,你的命对我而言,一文不值。”赵盈的眼底全是淡漠,只给了李重之一个眼神。
李重之从前在边地驻守,偶尔遇到山匪做乱,或是外敌小股骚扰,他也是杀过敌的人。
流血杀伐见的多了,好多时候手起刀落,从来不眨眼的。
不过赵盈之前交代过,只是为了吓唬吓唬陈士德,并不是真要伤人性命。
这个分寸还得拿捏好。
那刀在他手上高高举起,就在要落下的一瞬,陈肃明两眼一黑,晕死了过去。
他是朝身前的方向栽下去的,正好避开了李重之落下的刀刃。
沈氏倒吸口气,显然也被吓得不轻,还有陈肃明的发妻胡氏。
陈士德以为赵盈是摆开阵仗吓唬他,但看李重之刚才的样子,一时又拿不住,当下就有些急了:“殿下!”
“陈大人是一把硬骨头,什么都熬得住,但我看陈大公子,可是远不如陈大人这般硬气,怎么才一见了刀刃,就吓成这个样子了呢?”
赵盈噙着笑,那笑意也始终是淡淡得:“看来这十年的时间,陈大人都用来步步高升,搜刮民脂民膏,并没有尽心教导过自己的儿子啊。”
第九十章 私刑
刀斧胁身而不迫,这得是何等的气魄与胆识?
陈士德自问他没有,他的儿子,更没有。
赵盈今天把他带回家,除了要用他的家人逼迫他低头开口之外,还要羞辱他,羞辱他们整个陈家!
“殿下动用私刑,难道也是皇上准许的吗?”
他可不记得司隶院有这样的特权。
陈士德目光从陈肃明身上收回来,几不可察的闪过一抹痛色:“殿下掌管司隶院,既然入了朝堂,就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可以为所欲为的永嘉公主,办什么事都该有章法的!”
“陈大人这些大道理,这样的教条,到现在还在同孤摆,看样子,你是以为,孤只不过是在吓唬你,而不敢杀你陈家一人了?”
打口水仗是最没劲的事了。
赵盈从前也有过虚与委蛇的时候,或是厚着脸皮去纠缠人家的,总是说的头头是道,其实一点人事也不干。
放在从前,她八成觉得陈士德一身正气,说的还挺有道理。
但动用私刑,什么朝廷的章程法度,她本也就是从不怕的。
李重之眼见着这是僵持住了,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既然吩咐了不伤人性命,这会子又说这样的狠话,为难的是他啊!
赵盈却连眼色都没再跟他使,就在众人始料未及时,赵盈早起身来,疾步下来,在李重之尚未缓过神的时候,从他手上躲走了刀。
刀与剑不同,剑身细长,便是竖着刺进去也没什么,可要是把长刀刺进身体里,那的确有些吓人,也怕拿捏不好度,真的闹出人命来。
赵盈可不想因为这种人,莫名其妙的手上沾上人命。
赵承衍那儿她就没法交代。
但要说软刀子剌肉,变着法子折磨人,赵盈倒是会不少这样的手段。
陈士德一个不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见赵盈手腕转动,长刀在她身上转了个方向,朝着陈肃明腰窝而去。
这是她前世在朝上提议复立诏狱之时,翻阅古书典籍,从一些记载中看到学来的。
昔年诏狱设立,之所以令人闻风丧胆,一则是为诏狱的铁面无私,直属于天子掌管?二则是其手段阴毒?各种各样的刑法?哪里是刑部大理寺这样的地方可比的。
这法子据说是叫“倒春风”。
在人的腰窝上开个口子?身上衣服都好好的?唯独腰上撕开了,裸露着,把人吊在风口上,尤其是冰天雪地的时候?这法子才最好用。
陈肃明一下子就疼醒了,叫声再也没断过。
连李重之这样的人看着都觉得腰间一痛。
赵盈把长刀扔回给他?白了他一眼。
在军中两年?跟着秦都指挥使这么些年,学的都是些正道的手段?动辄打军棍,再不就军法处置?这些阴损法子,他是一概不会。
她是真不想亲自动手,但要指望李重之?
怕是暂且指望不上。
她提步又回太师椅坐过去?周衍才缓过那口气,想起来他还要扮好人来着?于是叫殿下:“陈士德纵有千般罪过,罪该万死,可陈家人毕竟无辜,殿下还是手下留情吧。”
“留情?你这话说的好没道理,孤何曾不与他们留情?”赵盈拿了帕子擦手,面无表情的开口,“是陈大人不给自己的妻儿留活路,怎么怪孤呢?”
李重之提着刀,再三的想了想,殿下这意思,不伤性命,也要见点血了,不然陈士德大概不会老实。
他倒也觉得陈家人无辜,不过转念想想,十几年来,真没有仗着陈士德而欺辱人的时候吗?
殿下说的也不算错,就算没有,可陈士德贪墨的钱财,他们也照样挥霍逍遥了,就不算无辜。
不然凭陈士德的俸禄,他们一家子该过什么样的日子,他们一个个心里没数?早也该到顺天府或是大理寺去首告。
于是弯腰就要去提陈肃明。
赵盈见状有些无奈,叫住他:“陈大公子的‘倒春风’我大概没把腰间口子开好,你打算再补一刀?”
倒春风这名字,他听说过,显然陈士德也知道,就连周衍,为他学富五车,也曾在史书古籍上看到过。
那不是……
李重之没敢问,这才明白了赵盈方才干了什么,也立时会了意:“臣只是打算把他吊起来。”
“那也不用,再吓着夫人和小夫人,就这么着也挺好的。”
她仍旧翘着二郎腿,转而再去问陈士德:“陈大人想好了吗?孤的三个问题,你先回答哪一个?”
“这样阴损的手段,殿下竟然也会,若给皇上知道——”
“孤敢做,便不怕父皇知晓。”赵盈像是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耐心,横眉冷眼,“陈大人既然没想清楚,那只能委屈陈二老爷和陈三老爷。
这‘倒春风’看起来也不过如此,据说诏狱当年有上百种的手段,就不怕人不开口的,今儿你们试试,也让孤开开眼。”
陈士礼和陈士贤全是没骨气的怂包,连支应门庭都做不到,到了这个年纪,膝盖却软得很。
听了赵盈这样的话,扑通就跪了下去,连着磕了好几个头,嘴里说的全是求饶的话。
出尽洋相,也是丢尽了陈家的脸。
“聒噪。”赵盈摆手,“还等什么呢?”
小校尉得了吩咐,三三两两上前去就要押人。
李重之却有些为难了。
他听说过,可没见识过,更从来没去研究过这样阴毒手段,现在说叫他拿诏狱那些手段对付这些人……
他是掌管诏狱不假,但还没到这份儿上。
要不做吧,又拆了这位殿下的台,给陈士德看穿他们只是虚张声势,那便是坏了殿下的大事。
他只好硬着头皮,叫把人去绑好了吊起来。
陈士礼两个人哭天喊地的求饶,又为着赵盈第二句聒噪,被人堵住了嘴。
陈士德鬓边青筋突起,赵盈看得分明,他两只手的手背上,都有一条条的青筋。
他在隐忍,在克制。
两个弟弟虽然不争气,可那也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那头小校尉已经依着李重之的吩咐把人吊了起来,赵盈知道李重之为难,况且不下一剂猛药,陈士德也不知道能隐忍多久。
天边滚雷声阵阵,眼看着是要落雨了。
赵盈又有些心烦起来:“突然觉得没兴致了。”
众人纷纷望向她,她甚至能看到陈士礼两兄弟松口气的模样,还有陈士德眼底的狐疑。
算他还有些机敏,晓得事情没这么轻易过去。
“孤听闻陈二老爷生性风流,上到早嫁做人妇的,下到待字闺中的小姑娘,他就没有不敢染指的,反正陈大人定罪之后,他也不能再仗势去犯事,不如给他个痛快,断了根儿,往后也就不惦记了。”
赵盈两只手各自搭在扶手上,人往椅背上一靠,懒洋洋的:“至于陈三老爷,贪财,爱财,好赌,上了赌桌这赌品又不好,一个道理,孤做件好事,砍了手,往后也就不想着去赌钱了。”
两个大男人登时面如死灰,又说不出求饶的话,只能一个劲儿的摇头,呜呜哝哝的发出残破的声音来。
李重之心里却松了口气,这样也好,省的他头大为难。
当下一挥手:“带下去。”
周衍忙又劝说:“殿下真要动了私刑,御史言官怕是要弹劾的。”
陈士德把目光投向他,他却看都没多看陈士德一眼。
赵盈嗤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陈士德是一伙的。奉功,舅舅和表哥都跟我说,你是个最心存善念的人,又一身正气,入了司隶院帮衬我,能帮我管好司隶院,也不怕来日我被小人引诱,误入歧途。
可我瞧着,你今天的话,实在是有些多了。”
“殿下……”
“行了。”赵盈淡漠瞥他,又匆匆收回目光,朱唇微启。
雨滴已经砸落下来,赵盈清亮的声音就伴着忽大忽小的雷声和雨滴落在屋檐上的声音,一起钻进陈士德的耳朵里去,“司隶院审案,我说是私刑,才算是私刑,我说不是,谁敢说算?”
惊雷忽起,陈士德肩头猛烈一抖,赵盈见小校尉押着陈士礼两兄弟站着没动,神色恹恹:“去。”
“殿下——我说!”
赵盈唇角不动声色往上一扬:“方才要你说,你不肯说,现在想说了,我却怕陈大人为你两个不争气的弟弟诓骗我,这真真假假,从来是最难分辨的,陈大人说是不是?”
陈士德面上闪过急切:“我一家老小的性命都捏在殿下手里,当然不敢扯谎来诓骗殿下的,我所言若有半句为虚,殿下一旦查实,我一大家子的人,就一个都活不成了!”
还算他聪明。
他要发个毒誓,赵盈还真觉得他敢扯谎骗她呢。
“陈大人说的也有道理。”她托腮看他,“那就先把人放了吧,孤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陈大人肯配合,孤当然是会善待你的家眷的。”
陈士德显然对这个善待并不相信,只是也不敢表现出不屑一顾来。
他从前看不上赵盈,除了看在昭宁帝的份儿上,对赵盈心存些许敬畏之外,余下的,半分敬重也没有的。
他们在朝为官几十年的人,有谁不知道当年宋贵嫔之事呢?
那就是个祸国妖妃,早早的被老天爷收走了,有那样的生母,赵盈也未必好到哪里去。
从小就被昭宁帝抱着上过太极殿,就坐在昭宁帝膝头,御案上的奏本,朱批的御笔,甚至是昭宁帝的大印,她什么没玩儿过?
朝臣们看在眼里,痛心疾首,只不过是有了宋贵嫔的前车之鉴,无人再敢贸然劝谏而已。
赵盈,是真的让人喜欢不起来。
但到了今时今日,他的心里,是有些怕她的。
他实在想不明白,赵盈这些狠辣路子是跟谁学来的,若是是昭宁帝,他怎么想也不觉得是,昭宁帝把她当眼珠子一样的爱护着,怎么会教她这些东西。
那便该是生性阴毒,心如蛇蝎,她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陈士德眼中的情绪是极复杂的,赵盈只看了两眼,就大概猜得到他在想些什么。
不过他喜欢不喜欢,待见不待见的,于她而言一点也不重要。
“陈大人是等着孤再问你一次?”
陈士德忙敛了心神:“殿下被人截杀的事情,我一点也不知道,我甚至觉得,此事就是为了诬陷到我头上,才会选在那样的时间,对殿下下手。”
他吞了口口水,仔细的观察着赵盈的神色,却怎么也看不出她究竟是信还是不信。
后来索性放弃了,有些懊恼,低叹一声:“事实上,殿下夤夜出城去见白景礼的事,我都毫不知情,白景礼他是在什么时候生出二心,甚至想要反咬我一口,我更不知道,如果我一早察觉——”
如果他一早察觉,白家上下百余口人,可能早就没命了。
赵盈眸色又冷透了:“冯昆呢?他窥视孤的一举一动,是因为你吧?”
周衍和李重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其实不太明白殿下缘何有此一问,可她问了,又像真是那么回事儿。
果不其然,陈士德缓缓点头。
他动作特别的轻,倘或稍错一眼,都可能看不见他方才点头的举动。
周衍倒吸口气:“冯大人竟然真是为了陈士德才如此行事!”
于是陈士德便将赵盈一早就知道的那些事,那些从不为外人所知的,只能藏在阳光下的阴暗,就这样公之于人前了。
赵盈听来,只觉得长松口气。
当年她查到这些的时候,是恼怒,是忿恨的,现如今再提不起那样的心气了。
或许是因为她知道,这一切的源头,是昭宁帝。
这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缘故,又有什么可生气的呢?
倒是周衍和李重之,显然是被气到了。
赵盈看看左边的,又看看右边得,实在懒得开口劝他们别生气。
往后揪出来的事情多了,这就气成这副模样,来日又要怎么样呢?
“以权谋私,真是再没有人比陈大人做得更好了。”
赵盈这话说的无不讥讽:“冯昆和刘寄之是挚友,你背后的主子要是得知此事,你就不怕你的大好前程毁于一旦?”
陈士德鬓边盗出冷汗来:“在朝为官数十载,总有些自己的手段了,敢做就能瞒得好,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家里的孩子一辈子全毁了……”
“混账歪理!”周衍一时气的想捶人,大口啐他,“你也有脸说自己在朝为官数十载,鲜廉寡耻,就不觉得自己恶心!”
第九十一章 秘密
鲜廉寡耻?
陈士德觉得这话不对。
他扬起头来,脖子也跟着微微后仰,瞥见周衍面上的怒意时,又怔然:“周大人在顺天府快五年了吧?怎么还会说出这般天真无知的话来呢?”
是啊,礼义廉耻,在他们这些人眼中看来,挂在嘴边上,可不就是最天真最无知。
但那应该就是周衍心底最后的一片净土,也是他最初的坚持。
读书人遇上泼皮无赖,总是没办法的。
把自己气得半死,图个什么劲儿呢?
赵盈叫周衍,示意他闭嘴。
周衍心里头是不怎么服气的。
他在顺天府为官近五载,所闻所见,的确不少龌龊事,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当日他就与赵盈说过。
可是被揪出来的,摆到了明面上的,还真是少有似陈士德这般,死不悔改的!
赵盈点着扶手:“依陈大人的意思,你无错,更无罪了?”
“按《大齐律》,我该五马分尸都不为过,但问我自己的心,我当然觉得自己无罪。”
陈士德深吸口气,目光重新落回赵盈身上去:“殿下如今掌管司隶院,大权在握,心里面每天都在想些什么呢?”
“殿下是清白干净,心中一片澄澈,最不藏私,也最不偏颇,那今天殿下为什么会带着我回陈府,以我家人性命安危为要挟,要我回答殿下所问的三个问题呢?”
他话至于此,讥讽与嘲弄一览无遗:“第一个问题,就算是殿下性命堪虞,倒也罢了。可至于我和冯昆有什么瓜葛,我的背后站着什么样的人,于殿下而言,重要吗?”
在他们这些人的眼里,这些事,对于赵盈来说,当然是不重要的。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们总是把她和赵澈绑在一起的。
仿佛她做任何事,都少不了是为赵澈有所谋划。
真是可笑至极。
她的人生只属于她自己,跟赵澈有什么关系呢?
其实就连杜知邑和周衍他们在内,到如今也是这般想法。
赵盈冷下脸来:“你觉得重不重要呢?”
陈士德知道今天躲不过,便索性也就豁出去:“对殿下而言当然是不重要的,但是对三殿下来说,至关紧要。
殿下是女儿家,大齐最尊贵的大公主,将来成家,只要驸马人品贵重?出身尊贵?配得上公主?也就尽够了。
难不成殿下立于太极殿?搅弄朝堂风云?来日还能往高台走一遭,往那把龙椅上坐一坐吗?”
他简直像是疯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出口。
“你还挺豁的出去,自己的命顾不成了?就图一时嘴上痛快,陈大人都快把孤弄糊涂了?究竟是在意家眷性命?还是不在意?”
而且他也说错了。
来日她就是要登高台,坐龙椅的!
只不过陈士德这辈子是没机会活着看见了。
陈士德缓和少许:“我是一时激动?但殿下也该言而有信,我开了口?殿下就别再为难我的家里人。”
“但孤没记错的话,你还差一个问题没说清楚啊陈大人。”
说一样是说,说两样也是说。
然而陈士德仍旧犹豫。
前两件都不是顶要紧的。
他自身难保?一条命就要交代出去了,还管什么冯昆不冯昆的吗?
可是他背后的人……
“朝堂水深?有些道理,燕王殿下和宋侍郎都没有提点过殿下吗?”
赵盈就知道他不会交代的那么痛快:“你是不是还想同孤讲一讲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呢?”
陈士德被她一句话倒噎住,一时无话可说。
“孤没那么多时间听你在这里讲大道理,三个问题,少一个都算是你陈大人不老实,既然不老实,那合作就谈不拢了,孤答应的事便也就不做数了。”
赵盈原本翘着的二郎腿一放,眼看着就要起身。
陈士德想起她方才的狠辣,那样的不留情,尊贵如她,动刀动枪起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这是生来便烙印在骨子里的,像极了……昭宁帝。
“殿下——”
开口的时候没能隐藏好自己的情绪,透露出他的紧张和慌乱。
赵盈身形顿住:“说。”
“等回了大理寺,我私下告知殿下此事行不行?”
这里有这么多的人,陈士德怕的大概是陈家的人听了,回头人家是要寻仇或是灭口的。
司隶院的人他才不会管。
赵盈也并不急在这一时,也没想真的把陈士德往绝路上逼。
狗急尚且跳墙,陈士德本就是将死之人了,把他逼急了也没有什么好处。
于是赵盈答应下来,交代下去给陈肃明请个大夫包扎伤口,又吩咐人到云逸楼去叫了两桌精致菜色给陈家上下改善一二,这才命人带上陈士德,一路又回大理寺去。
路上周衍还是闷闷不乐,显然还在为陈士德和冯昆之间的勾当而生着闷气。
李重之脸色也不好,但比起周衍,已经是强了不少。
到底是她都底下的人,赵盈想了想,对周衍她真是比平日多出不少的耐心来,劝了几句:“你有什么可生气的呢?我倒觉得陈士德那几句话说的也没错,你入朝为官也有几年了,这种事屡见不鲜,今天气成这样?”
“他们两个,一个是御史中丞,一个是大理寺少卿,那是什么地方?纠察百官,弹劾上谏,掌管刑狱,审讼冤案,结果呢?”
周衍纵使心里有气,对着赵盈开口时还是有所收敛的,话到后来,又止不住的叹气:“朝堂风气,都是被这些人给弄坏的。”
其实不是这么回事。
赵盈突然想起来,她在清宁殿陪昭宁帝进膳的时候,昭宁帝也提起过周衍。
周衍之才,昭宁帝心里很清楚,他堪当重任,昭宁帝也明白。
所以舅舅亲提了周衍到司隶院出任司隶监,昭宁帝才会不过问,若真是个庸碌无才之辈,恐怕他也不会听之任之。
可在过去的几年时间里,昭宁帝从没想过要重用周衍。
不就只是因为他寒门出身吗?
昔年严崇之也出身寒门,却能做到六部尚书的位置上,周衍和严崇之差在了哪里?
是时间不对。
昭宁帝御极之初,屠戮手足,罢免百官,党同伐异没有人比他做得更好。
那时候的大齐朝堂,迫切的需要新鲜血液,需要昭宁帝一手提拔上来的,他的心腹们,替他稳固朝堂,也方便他更快的掌控朝纲。
严崇之在那个时候崭露头角,自然入了昭宁帝的眼。
但是这几十年过去了,昭宁帝要的,就不再是周衍这样的寒门学子。
区区一个周衍,对他的朝堂稳固不会有任何的帮助,所以周衍能不能出人头地,能不能展露才华,对他而言,都不重要。
因为他心里很清楚,如果周衍结了党,七年的时间,不会没有人向他举荐。
直到现在——
赵盈眯眼看过去。
所以在昭宁帝的眼里,周衍已经是赵澈的人了。
他果然是默许兄弟阋墙之事发生的。
同室操戈在他看来是弱肉强食,能活下来,能走到最后的,才有资格继承大统,做他的储君。
根本就是个疯子。
周衍反手摸了摸自己:“殿下怎么这样看我?”
赵盈摇了摇头。
他或许还不知道自己被卷入了什么样的纷争中。
不过那都无所谓。
同周衍对赌的这一局,她的赌注,押的也很大。
李重之心里面憋了一件事,忍了半天,见赵盈和周衍说完了话,实在是有些憋不住了,就想问出口的。
但他嘴角才刚一动,周衍立时拦了他一把,甚至截断他的话,先去问赵盈:“那等会儿回了大理寺,还是单独关押陈士德吗?殿下想问的都问清楚了,是不是尽早定了罪比较妥当?”
赵盈充耳不闻,隔过他去叫李重之:“你想问我什么?”
李重之犹豫了一瞬,反倒惹笑了赵盈:“我听舅舅说过,你是个极直爽的性子,无论是当年在军中,还是后来在秦都指挥使的麾下,今天是怎么了?奉功拦了你一把,你就老老实实的闭上嘴了?”
原来她全都看出来了。
周衍也有些尴尬。
李重之清了清嗓子,直说不是,可大概真的是为周衍拦阻的缘故,还是犹豫的。
赵盈也不再催他,他就犹豫再犹豫,到后来把心一横:“殿下追问陈士德背后何人,意欲何为呢?殿下险些为人截杀的事既然和陈士德无关,那和他背后之人之人也无关,殿下就算是追查此事,问这个……意义也不大吧?”
“所以你怕我生气,恼了他,才拦着他不叫他问?”
赵盈不怒反笑,挑眉问周衍。
周衍迟疑半晌,才僵着脖子点点头,嗯了一声:“在陈家他就憋着想问,我拉了他一回,从出了陈府上马车,他就一直想问。”
李重之心里藏不住事儿,叫他把这困惑憋在肚子里咽下去,能把他难受死。
也难为他这样肯听周衍的话,从陈府忍了这大半天,忍到现在才表现出来。
她当然知道截杀之事和陈士德无关,也知道陈士德背后是姜家,但那又怎么样呢?
“不是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吗?我身处朝堂,那些波诡云谲我就再也躲不开了,总要知道朝中势力究竟如何,将来遇上事才好有应对之策,难道一辈子指望皇叔和舅舅来替我摆平这些,而我就高枕无忧的做我的司隶令吗?”
她一面说,一面又往之前的三足凭几上靠了靠,斜着眼风自他二人面上一一扫过:“而且我也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两个人对视一眼,谁也没吭声。
“赵澈年纪还小,我这几年都没打算让他搅和到朝堂事中来。
不然我心硬一点,再狠一点,西北的事情叫他去,在西北立了威,又解了父皇燃眉之急。
等他从西北立功回来,有我舅舅在朝上为他说话,我再央一央皇叔,去跟父皇说说好话,他不是顺理成章就上太极殿听政了吗?”
赵盈观他二人神色,嗤了一回:“怎么?觉得我在哄你们?”
“没有……”周衍喉咙发紧,“只是没想到殿下会这样说。”
“你们真有意思,跟了我这么些天,也和外头那些人的想法竟全是一样的。”
她有些无奈,在心里又不知翻了多少个白眼:“他才多大点儿,懂什么?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还成天抱着风筝到处跑,只知道吃喝玩乐呢。
你们在我手底下当差办事,总该知道我的心性。”
可就这位殿下的心性而言,她那样要强,又那样不服输的性子,三殿下作为她的亲弟弟,她只会更希望三殿下成器成才。
这会儿偏又说这样的话……
和她这些日子的行事做派,真是不太符。
“殿下这样为三殿下考虑,自然也是有理的,大概是臣太浅薄,鼠目寸光了,在陈府听殿下问起陈士德背后势力之事,还以为殿下是为来日铺路。”
毕竟养出陈士德这样的人,多少年扶持着他坐到御史中丞的位置上去,结果丢了这么大得人,贪赃枉法近十年,就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实在是胆大包天!
如果给赵盈拿住了他背后之人,来日此事就少不了是打击对手的好武器。
也怪不得他们会这样想。
其实方才的那番话,赵盈说完了,自己都不怎么信的。
周衍和李重之他们,如果不是跟在她手底下当差,恐怕误解还要更深一些。
“那你是想多了。”
她是在铺路,但不是为了赵澈铺路。
周衍抿唇:“可是殿下在众目睽睽之下问陈士德这样的事,他又说私下告知殿下一人,臣有些担心,殿下这些天还是小心行事,免得……”
后面的话他可能自己都有些忌讳,声音索性戛然而止。
赵盈却听明白了,扑哧一声笑出来:“怕我再被人截杀一次?”
周衍看她那副无所谓的模样,想想有徐冽在她身边保护,虽说徐冽武艺高强,身手过人,确实令人安心,但尊贵如她,遇上这样的事还是少不了受一场惊吓。
于是有些无奈,低叹一声:“这天底下,秘密知道的多了,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危险接踵而至的,殿下还是小心些,总不会有错处。”
第九十二章 忙里偷闲
陈士德的案子彻底审结,奏折是周衍写的。
赵盈连太极殿都没上,就把陈士德的罪给定了。
司隶院清查陈士德这十年来的家产,凭借他的俸禄,以及陈家旁支子弟经商所得,每岁给陈士德分的红利,他的家产之中连现银并奇珍异宝,拢共还多出了十余万两。
这些银子自然是他贪墨所得,更别提这十年间陈家上下奢靡无度,挥金如土,是以十年下来,他所贪之数只会更多。
这样的账目揭露开,简直就是触目惊心。
昭宁帝甚至没有把白家所呈送上来,又由司隶院仔细清点盘查过的所谓贪污账本过目,就准许了周衍所请——将陈士德斩立决,陈家家产抄没,成年男子流放岭南三千里,未成年的男孩儿入官奴籍,至于女眷则一概充入教坊司。
这罪既然是司隶院拟定的,抄家的差事自然也就落在了司隶院头上。
为了显示公正,赵盈特意搬出赵承衍,陪着她带着司隶院的人一块儿跑去抄人家的家。
实际上赵盈是早交代过周衍和李重之的,清点出来的陈家家产,她要一一过目。
周李二人隐隐猜得出她想干什么,但谁也没敢多嘴问,就带着手底下的人先清点陈士德家产去。
赵盈陪着赵承衍坐在正堂屋里。
屋外榕树上蝉鸣不止,赵盈却心情大好。
赵承衍冷不丁斜她一眼:“算来算去,抄家的差事还是叫你算计到了司隶院手里,挺得意的?”
赵盈晃着两条腿,坐也没个坐相,带着裙摆一起摆动,偶尔露出绛紫鞋头缀着的三五颗明珠:“我想着底下的人当差办事也辛苦,叫挥春和书夏准备了些银两,打算等陈士德的案子彻底结束,让周衍分发下去,算是赏他们办事得力。”
“你也不怕你手底下的那些校尉巡察以为这是从陈家抄出来的银子?”
他好似有些不大高兴。
赵盈咦了声,狐疑望去:“我赏底下人那点儿钱,还不值当从陈士德的家产里贪出来吧?”
赵承衍有些无奈:“你带着周衍和李重之来抄家,是不打算动陈士德的家产了?”
“周衍是我亲自选出来的人,李重之是舅舅替我选上来的,他们两个将来都是我的左膀右臂,我瞒着谁也不至于瞒着他们。”
赵盈说的坦荡,目下更是清明一片:“我就是动了陈士德的家产,填了自己的腰包,他们看不过眼,大可以从司隶院走人?更可以一本奏折参到父皇那里去?我又没拦着他们不许。”
她的性子实在不知道是随了谁。
这两天京城之中传言纷纷,大多是有关于她的。
牝鸡司晨之说最多?但那没什么。
朝中百官尚且有此番言论,何况市井小民。
可她日前提了陈士德出大理寺?用囚车押着一路带到陈家来,闹的沸沸扬扬。
偏偏也不知是她手底下的人嘴碎,还是陈家的人这两日定了罪后收监下狱传出这样的话,总之那日她在陈家耀武扬威,以陈士德家眷性命为要挟的事,竟也在城中流传开来。
一时间百姓无不议论,养在深宫的永嘉公主,竟是个心狠手辣?蛇蝎心肠的阴狠毒辣之人。
小小的年纪就有这样的手段,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一般,再过几年,可还了得?
这样的话他乍然听闻时本吃了一惊,可转念就想到她那天是怎么对待刘荣的,便又不觉得奇怪。
后来私下里也问过徐冽,证实了那些传言不假,心下更多的就是无奈了。
她自己倒像没事人一样。
这几天她早出晚归?有时一整天泡在大理寺,有时一日都在雍国公府做监工,盯着工部的人修葺国公府,除了在太极殿上见她之外,在王府里竟少看到她的身影。
那些话,他也没顾得上问她。
赵承衍再三的想了想:“外面的传言你不管?”
赵盈晃动的鞋头突然停住:“我知众口铄金,但天下悠悠之口,我如何堵的上呢?嘴长在人家身上,要说什么,我既然拦不住,当然没必要为那样的事而烦心。”
她面色寡淡,像是真的不放在心上:“其实带陈士德回陈府那天,就听到过一些不堪入耳的话,我后来叫茂深责过那些人,但皇叔你看,这些人,竟像是浑然不怕的。”
无论是议论朝廷重臣,还是议论皇族,都是死罪。
但赵盈没法子追究。
事情就是她做的,她真的追究起来杀了人,难道那些事她就没做过了?
只会更加落人口实罢了。
杀人容易,要转变她在百姓心中的印象不容易。
“陈士德十年时间贪了这么多银子,等他斩首示众后,司隶院会出告示,将陈士德的罪行揭露,老百姓嘛,都是那样的。”赵盈唇角勾起的弧度带着不易察觉的嘲讽,“他们和朝臣一样,见不得我以女儿身入朝为官,翻手为云覆手雨。
但他们和朝臣又不尽相同。
陈士德贪墨几十万两,搜刮的是民脂民膏,那些银子里,说不得就有他们的血汗钱。
我是心狠手辣了些,但也是我定了陈士德的罪,砍了陈士德的头,他们该骂陈士德,更该谢我才对。”
原来她心中早有计较。
赵承衍看着她,只道她如今行事越发周全。
思前想后,她做得极好,并不是只争眼下高低短长的。
而这些事,她都没有再依靠他。
赵承衍笑了笑:“你自己有分寸就好。”
赵盈难得见他面上展露出笑容来,顿了一瞬:“皇叔该多笑一笑,年纪轻轻的,总是愁眉苦脸,像谁欠了您几百万两银子似的,这人多笑笑,自己心情也好呀。”
赵承衍眼角的笑意就尽敛去了:“刘荣昨夜里送了张纸条,让我告诉你,这两日他应该还会有所行动,至于是失手逃脱,还是为你所擒,你随便。”
她这些天忙着陈士德的事,刘荣那里倒没怎么顾着。
而刘荣自那日被她放走后,也是第一次送信回燕王府。
看来是买凶之人按奈不住了——
“陈士德背靠着姜家风光了这么多年,我才定了他的死罪,买凶之人就催刘荣再对我出手,栽赃嫁祸这样明显,手段未免太拙劣了些吧?”
赵承衍面色沉沉,嗯了一声:“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倒不如拿了刘荣,关在大理寺监牢之中,看守再薄弱些,也看看那些人会不会狗急跳墙,在大理寺的监牢之中杀人灭口。”
“只是这样一来先前的计划就泡汤了。”赵盈低吟着叹气,“而且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办,冯昆旧年的糊涂账,既然有了陈士德的口供,少不了我要拿他开刀再立威。”
“你自立你的威去,把人捉了,关起来,正好你手上忙着调查冯昆目无法度,勾结御史台的罪行,刘荣就晾着,隔三差五想起来,严刑逼供审一审就是了。”
赵承衍点着扶手看她:“也正好,你若表现的震怒急切,你父皇大概立时就要砍了他,你自己冷静待之,反而能去劝说你父皇,要靠他钓大鱼,等着背后主使之人上钩,还有徐冽……”
他一提起徐冽,赵盈忙欸了声:“徐冽的事不急,皇叔就不要操心了。”
赵承衍微怔。
小姑娘前些日子还缠着他说徐冽如何如何的好,跟他合计着如何能给徐冽一个官职,也好叫他名正言顺的站在人前。
本来左司隶平她是打算留给徐冽的,可是宋昭阳看上了李重之,她也不想拂了宋昭阳的意,只好想着回头再给徐冽谋别的出路。
为这个还头疼了两天,一个劲儿的犯愁。
今天这又是怎么了?
听她这意思,倒像是又不想给徐冽正名了?
赵承衍不由挑眉:“徐冽惹你不高兴了?”
赵盈连连摇头:“徐冽挺好的啊,他是个老实人,怎么会惹我不高兴。”
藏在暗处的徐冽听闻那一句老实人,没由来头皮发麻。
是因为觉得他是老实人,所以耍无赖哄他对赌?
赵承衍也意外。
徐冽也算是……老实人吗?
这天底下没有哪个老实人敢判家出走的,更没有哪个老实人敢只身拦他的行驾,自荐于他的驾前。
徐冽干的可没有一件是老实人干的事儿。
“捉拿刘荣,非徐冽莫属,他两次救你性命,这岂不是将他提到明面上来的最好机会?”
赵承衍侧目盯着她看,看了半天,还是看不透她心里想什么,于是只好扬声问:“就算不入你司隶院,你在你父皇面前替他回了话,少不了你父皇要给他一官半职,你再说上几句好话,他照样能留在你身边听用,你之前不是一直替他感到惋惜?”
“这事我跟徐冽谈过,他自己不愿意,我不想逼他。”赵盈有些垂头丧气,“人家都说牛不喝水强按头,我却觉得这话说的并不好。我替他惋惜,是为他一身本事却不得施展,只能藏在暗处做个暗卫,实在太可惜了些。
但他自己既然不愿意,我的惋惜就没有一点用处,于他而言反是负担和累赘。”
赵承衍几不可闻叹了声:“徐冽,你出来。”
“用不着!”赵盈却在徐冽现身之前,音调陡然拔高。
暗处的人身形明显一僵,这出去还是不出去啊……
他犹豫了。
在那一瞬过后,徐冽才突然明白过来。
他心里只认燕王殿下一人为主君,此刻却犹豫了。
他横了心,还是现身在大堂之中。
赵盈明显不快,双眸中原本的亮光也黯淡下去:“真是块石头,怎么也捂不热。”
她声音虽然小,但赵承衍和徐冽都听的一清二楚。
赵承衍眼底宠溺一闪而过,转而问徐冽:“你怎么跟她说的?”
徐冽缄默不语。
可赵承衍了解他,便叹气:“她要走的那条路,艰险万分,你跟着我,博不出一个好前程的,我让你去护着她的那天起,就是想让你去追随她,你怎么就死脑筋不开窍?”
徐冽掖着手,一动不动,真就跟木头块儿似的,就连赵承衍说的话,都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听进去。
这件事,三个人彼此之间是心照不宣。
赵盈和徐冽谈过,和赵承衍也聊过一些,只是赵承衍私下里并没有和徐冽开诚布公的谈过。
连赵盈也没想到,坐在一起讨论有关于徐冽未来去留的问题,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
周衍他们带着人在抄陈士德的家,她和赵承衍坐在人家家的堂屋里,讨论着有关于徐冽的未来。
感觉还挺微妙的。
赵盈拍了拍后脑勺:“皇叔何必逼他,他不是心甘情愿追随我,我还怕他将来反水出卖我呢。”
她有些傲娇,哼了一声。
这是在赌气。
徐冽嘴角动了下:“殿下,我不会……”
“谁知道你会不会呢。”赵盈却没让他把话说完,“你别杵在这儿了,一会儿他们抄完了家回来,看见你多尴尬啊,快走快走。”
徐冽眉心也跟着动了动:“殿下……”
赵承衍是彻底无语了。
小姑娘是个刚毅的性子。
有些事她不得不让人帮忙,会软声细语的撒娇,可是有些事情,她不接受旁人一星半点的好意。
就譬如徐冽。
她要的是徐冽的心甘情愿,而不是他开口命令。
是以赵承衍摆了摆手:“你听她的,去吧。”
徐冽只好应下来,多看了赵盈两眼,又不动声色的藏到了暗处去。
赵盈低着头,也没看见,只是心头泛起些涩意,一路蔓延到了舌尖。
她觉得没意思,又真的很想收服徐冽。
从前她就爱啃硬骨头,啃不下来的也要硬着头皮啃,要是能啃松动一点,她都觉得相当有成就感。
徐冽嘛——
“像我欠了他似得,还得供着他。”
她小声嘀咕,赵承衍叫元元:“我帮你说话,你又不肯,现在又嘀咕什么?”
赵盈拍了拍脸颊,缓了口气:“算了,看天意好了,反正我跟徐冽的事情不要皇叔插手,更不要皇叔帮我。”
赵承衍心说我就知道,便也不再提徐冽的事:“陈士德的案子结束后,休息两天,司隶院的差事叫周衍去办,我带你去别院住两天,不然连日劳碌,身体吃不消。”
赵盈本来想拒绝,话到嘴边又收起来。
接下来料理冯昆,抓捕刘荣,薛闲亭他们也很快会从西北回京,再往后……再往后孔家和姜家的动作只会更频繁。
她再难有忙里偷闲的安逸日子了。
故而话锋一转,噙着笑说好:“正好去泡两日温泉解解乏,我能带上表姐一起吗?”
第九十三章 刺客
赵承衍的别院有三处,赵盈是个最会享受的,一开口就挑了他京郊半山腰上的汤泉别院。
那是先帝还在的时候早就替他修建的。
据说是赵承衍年幼时身子骨弱,常年习武来健身还不够,先帝恐怕这个嫡次子出什么差错,是以早早地就命人在京郊妙法山修建了一处汤泉别院,给赵承衍备着。
别院里大大小小的汤泉共有十三处,全是引的活温泉水,一年四季不断流,最养人也最宜人。
赵承衍小气,平素不叫人到他的汤泉别院来的,这二十多年下来,也只有他十六岁开牙建府时,先帝和太后骄纵于他,陪着他到汤泉别院住了两日。
再后来,也只有昭宁帝和冯皇后来过一回,三年前晋王殿下骑马摔伤了腿,也来他这儿泡过两天温泉,余下的便再没有了。
赵盈他们是一大清早就动身出城的。
赵承衍的马车行在最前面,她和宋乐仪坐在后面的马车上,头前高头大马上海坐在宋怀雍。
宋乐仪既按奈不住心里的激动,又有些怕赵承衍,左右挪动着,从出城起,就不知问了赵盈多少遍:“燕王殿下真的没有不高兴吗?他的汤泉别宫可是没人去过的。”
赵盈忍不住揉耳朵:“表姐你就饶了我吧,我这一路上听你念叨,耳朵都要磨出茧子来了。”
宋乐仪一吐舌,扮了个鬼脸:“到底是咱们元元面子大,燕王殿下如今这样宠着你,连汤泉别院也肯带你去,还同意你带上我。”
“一个人去泡汤泉多没意思,不拉上你,我还不肯去呢。”
这话说的好不骄傲。
宋乐仪伸手去拉她:“咱们能在殿下的别院多住几天吗?”
她也是个贪玩的性子,京城里面吃的玩的她是从小见识到大的,早就没什么新鲜的。
这些年她也没机会到外面去走走逛逛,是以赵承衍的汤泉别院,对宋乐仪来说,已然算是极新奇的地方了。
不过赵盈似乎也早想到了她会有此一问,煞有其事的掰着指头给她算:“我每个月只有三天休沐日,虽说我惫懒不上朝,也没人敢说什么,可我是新官上任,这样总归不好的。
陈士德的案子审结,我能躲懒几日,今天是占了我的休沐日的呀。
表姐要是喜欢,让表哥陪你多待两天,我只怕是不行了。”
宋乐仪被她一本正经的模样给逗笑了?忍了又忍,到后来实在没忍住?索性笑出声,也笑弯了腰:“你让我多住我也不敢?我还怕燕王殿下把我打出去呢?更不敢耽搁了司隶令大人当差办事,误了正经差事?岂不是罪该万死吗?”
“咣当——”
“砰——”
玩笑话才落了地?那娇俏上扬的尾音都还没来得及完全收住的时候?赵盈来不及拉住人,宋乐仪身形不稳,整个人撞在了右侧的车厢上。
她左肩结结实实撞上去?发出一声闷响?还有她倒吸凉气的抽噎声。
那一下撞得狠了,她鬓边立时盗出一层的冷汗来?就连鼻尖上也浸出薄薄的一层。
赵盈稳住身形才赶忙去看她?只见她捂着左肩,满脸痛苦。
赵承衍出行?是有燕王府的府兵随行护卫的,可奇怪的是刀剑声未起。
赵盈心下了然,却有些生气。
刘荣给王府送信,说是这两日会有所动作?可是没说明是何时。
他就算是要动手?也该提前再知会一声!
今天本来是个好天气,他们一行人高高兴兴的出城,要到赵承衍的别院去散心,偏偏刘荣这个混账东西跳出来搅和了,现在还弄伤了宋乐仪!
赵盈咬牙切齿,下意识就要叫徐冽。
话到了嘴边自己先收了回去。
刘荣是只身而来,所以不必燕王府的府兵大动干戈的去拿人,况且也未必是刘荣对手。
这也就是为什么车外不闻刀枪剑戟碰撞的厮杀声。
那徐冽八成已经和刘荣交上了手的。
果然不多时宋怀雍打马而来,沉声叫元元。
赵盈一只手扶着宋乐仪,人往车窗边挪了半分,另一只手撩开帘子一角:“没事吧?”
宋怀雍面色阴郁难看,见她无恙,又问宋乐仪。
赵盈抿唇:“马车停的突然,表姐撞在了车厢上,大概是伤到了肩膀。”
他脸色就更难看了。
但现在在城外,徐冽已经活捉了人,后面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当日赵盈放刘荣回去的那些计划,全都告诉过宋怀雍,他心里是明白的。
可是这样被刘荣拦了路,还伤了他妹妹,他也不可能高兴的起来。
赵盈观他神色,恐他郁结于胸,便想劝两句:“等回了王府,表哥打他一顿也行。”
宋怀雍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既然是光天化日之下拿了人,就不能再押回王府私审了,殿下的意思是即刻回城,别院就不去了,让徐冽押着人陪你一起回大理寺,他进宫面圣,面禀此事,余下的一切按计划行事。”
她当然知道赵承衍会替她周全一切,看看他,又回头看宋乐仪:“还是先送表姐回家吧。”
宋乐仪按着肩膀,冲她摇头:“你的这件事更要紧,用不着顾着我,先送你回大理寺,我借你的车马回家就行了。”
燕王府的马车和永嘉公主的行驾一大清早浩浩荡荡出了城,这脸半个时辰都不到,又原路返回了城中来。
可有好事儿的,喜欢凑热闹的,发现了不同之处。
随行护卫的队列之中,多出一个玄衣男子,面容清俊,神情冷然,身后还押着个男人……
更有那眼尖的,或是昔年徐冽名头最盛之时追捧于他的小娘子们认出那张脸来。
人群之中也不知道是谁先惊呼出声来的。
“那不是徐统领家的徐冽吗!”
“真是他,真的是他——徐冽!徐小公子!”
“徐冽——徐冽——”
“徐冽不是早就叛出徐家了吗?是个离经叛道的叛家之人啊。”
“你懂什么,人家那是有本事!”
徐冽嘴角抽动,霎时间又隐忍下去。
他最不耐烦的就是应付这样的场面,没意思极了。
宋乐仪最痛的时候也过去了,这会儿左肩虽然还隐隐作痛,但已经好了许多:“我记得徐冽当年考取武状元,出个门也是掷果盈车的架势,真没想到这么些年都过去了,他如今在人前一露面,竟还有这样的架势啊。”
赵盈啧了两声:“他那张脸,生来就是招人的。”
谁让他生了张时下小姑娘家最喜欢的脸,又出身名门,又身手不凡,就算只是个庶子,那也是不影响什么的。
这就好比沈明仁吧。
京城里的人都知道沈殿臣从前并不看重他,甚至可能都不待见他,不然嫡亲的儿子为什么放在老家养了那么多年呢?
但现在摇身一变,他不还是京城第一贵公子,连薛闲亭和宋云嘉的名头都压下去吗?
是他生的好,更是他会演戏,把自己扮做翩翩佳公子的样,谁也比不过他呗。
徐冽受人追捧是意料之中的。
他身上总有一股桀骜不驯,平素想让他露个笑脸都很难,可架不住有人就吃这一套啊。
不过赵盈有些看不懂徐冽。
他如果不愿意,其实捉拿刘荣这样的事,也不是非要落在他头上的。
但他堂而皇之的走在随行护卫之中,他不会想不到眼下这幅景象。
至少他是愿意站在阳光下的,在这一刻。
那先前闹什么别扭?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依她看来,徐冽也差不多了。
正出神的工夫,大理寺府衙就到了。
宋怀雍打马过来,把赵盈弄下马车,又吩咐了她几句,才借用她的车驾,带着宋乐仪回府去的。
赵盈往赵承衍的马车旁靠了靠:“皇叔现在就进宫?”
赵承衍面都没露,坐在马车里,闷闷的嗯了一声:“看样子徐冽是打算考虑你的。”
赵盈眼皮掀了掀,眼角的余光刚好能够扫到徐冽站立的地方:“我早就知道他愿意追随我,死鸭子嘴硬罢了。”
她说的沾沾自喜,又忙欸了声:“皇叔只管回了刘荣的事就好,至于徐冽,您可别在父皇面前替我开口啊。”
赵承衍才要撩开车帘吩咐她几句什么话,闻言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一僵,索性讪讪的收了回来:“知道,你去吧。”
他说完敲了敲车厢,长亭会意,便驾车远去。
赵盈望着马车驶离的方向出神须臾,总觉得赵承衍方才的语气,是有一瞬不快的。
他又在不高兴什么?
果然还是最难伺候的,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哼!
周衍和李重之闻讯出来的时候就带了人,二人一见徐冽这样堂而皇之的站在赵盈身旁,皆是吃了一惊。
赵盈揉着眉心,随手指了指被徐冽扔在地上的刘荣:“先带下去,单独关押,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靠近他。”
李重之掌诏狱,但审问事还是归在周衍手里的,于是他没动,反而戳了戳周衍。
周衍会意,又上前两步:“需要多加派人手看押吗?”
可没想到赵盈却摇头说不必:“照常收监就行了,不必再多加派人手。”
二人对视一眼,既然是她吩咐的,他们照办就是了。
跟着赵盈当了一阵子的差,对她的脾气和行事的确是摸索的差不多。
她是个不喜欢被人质疑,更不喜欢被忤逆的人。
交办了什么,就算心里有疑虑,也只管照办,要实在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问上一问也不打紧,但千万别非要拂她的意,跟她对着干。
赵盈还有话想要问徐冽,就打发他两个先把刘荣带下去。
周李二人的目光就又朝着徐冽站立的方向投了投,心照不宣的吩咐人提了刘荣进大理寺,多余的话一概都不问。
赵盈叫徐冽,在他们提步进府衙,身形渐远时,才迈开步子,上了台阶。
徐冽跟在她身后,不急不缓:“殿下是想问我,今天怎么突然就想通了?”
赵盈脚步微顿,回头看了他一眼,才继续往前走:“进城时候的景象,你想到了吧?”
身后的人果然没了声音。
赵盈也并不催他。
大约走出去有一箭之地时,徐冽才嗯了一声:“我这些天时常会想,燕王殿下和殿下您,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吗?”
赵盈还是没开口,徐冽似乎在她身后长舒了一口气:“我想不是。无论是燕王殿下,还是殿下您,都是在为徐冽的前程着想。
我从前虽然极讨厌别人说‘为了你好’,殿下知道,毕竟我自己辛苦挣来的前程,就全毁在这四个字上面。
但我也不能真的做个不知好歹的人。”
他打心眼里还是排斥旁人为他安排好的前路的。
赵盈不知道他年幼时是怎么过来,说不定从小他就在按徐照为他规划好的那条路生活,一直到他有一天想从徐照手上“造反”,考了武状元,结果还是逃不脱徐照的掌控。
他心里的反叛,以及厌恶别人对他的人生指手画脚,根源全是徐照和徐家。
值得庆幸的是,徐冽是个明白人。
赵盈深吸口气:“不急,三月之约,时间还有很多,皇叔不是徐照,我更不是,你心甘情愿追随皇叔,不就是认准了皇叔有经世之才,这么多年只是韬光养晦,觉得你们很像吗?
真的陪在皇叔身边后,日复一日得,发现他和徐照绝不是一个路子上的人,就更愿意为皇叔赴刀山闯火海。
至于我嘛——三月之约,于你而言,也像是一道枷锁。
你心里想什么我全知道,你嘴上不说,心里却觉得我与徐照一般无二,更有甚者,我比徐照还要不如,因为我是仗着自己的公主身份在逼迫你。”
“殿下,我没……”
他急于否认,赵盈走在前头,却突然抬了一只手,打断了他的后话:“你有没有这样想,你心里最清楚,我说呢,咱们来日方长,徐冽,急什么?”
于是他就再没了声音。
拿捏人心,赵盈自问她一向都做的极好的。
她缓缓回头,轻易就从徐冽的眼底捕捉到了一丝懊悔,而后把微扬的唇角不动声色压下去:“你去叫周衍到二堂见我吧,既然泡不了汤泉了,就只能做点正事了。”
第九十四章 不悦
赵盈所说的正事,是在第二天的早朝上,由周衍一本奏折递送到昭宁帝面前去,参了当年冯昆与陈士德以权谋私的勾当。
那件事情被摊开在太极殿上,就少不了要把前因后果仔仔细细的回一遍。
是以冯昆昔年是如何狎妓,又是怎样豪掷千金,买下他那个外室,更为此闹的家宅不宁云云此类。
这样的话题本不适合拿在大殿早朝上说,私下里回明了昭宁帝,司隶院奉旨拿了冯昆,再慢慢审问就是了。
何况司隶院如今就借用大理寺府衙,方便极了。
但赵盈要立威,要拿冯昆这个大理寺少卿开刀,昭宁帝极愿意去满足她。
刺杀的事情发生了第二次,昨日赵承衍进宫面圣,告诉他的时候,他的确是震怒,御案上摆着的珍玩摆件,当场就被他大手一挥,扫落于地。
赵承衍都懒得劝他,看他生了一场气,耐着性子却极其敷衍的哄了两句,把赵盈想做的事,想表达的意思,跟昭宁帝说清楚后,就匆匆离宫了。
昭宁帝辗转反侧,一夜都没睡好,想了很久。
从上次赵承衍为了设立司隶院的事跟他谈过一次,再到这一回,他隐约能够明白,他的金丝雀想做什么。
或许赵盈只是为了赵澈而已。
他对此不满,又舍不得更不忍心拂了赵盈心意。
于是在周衍的奏本递上来,他又原原本本将前因后果回明后,昭宁帝黑着脸就把冯昆当殿罢了官,交送司隶院审查。
冯昆双腿一软,甚至连求饶的话都来不及说,就已经被禁军从殿上拖了下去。
散朝的时候周衍走在群臣最后,他本来就不太会应付这些事,偏偏他的主君,近来总想做个甩手掌柜。
似乎只有陈士德一案足以让她卯足了劲儿忙活了一阵,过后就松懈了那口气,撂开手把衙门里能丢下的事全丢给他和李重之。
那李重之又是武人心思武人脾气,要指望他心思细腻是不可能的。
周衍望着自太极殿缓步而出的群臣,长叹口气,背着手,缓缓往外挪。
但没料到人才出了大殿?还没来得及步至台阶前,沈殿臣是从大殿左侧的长廊下闪身出来的。
他突然叫周大人,把周衍吓了一跳?回身看见是他,更错愕:“阁老没走?”
群臣散朝?他本来应该是第一个出殿的。
内阁的事情那样多?今天朝会又把冯昆这个大理寺少卿给罢黜,大理寺少卿一职出了缺?昭宁帝没有立时提个人补上去,就少不得吏部再选定了人?呈送内阁?由内阁复审。
沈殿臣脸色不怎么好看,踱步近前,把他打量了一番?倏尔抬手?在他左肩上拍了一把:“你之前在顺天府的那几年,过得不太好?”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周衍心头一沉。
他过得好?他怎么会熬了快五年的时间?还只是个六品推官?
他考取功名那年,也曾风光无两过的。
周衍垂眸?敛去眼底情绪:“下官没有什么好或不好?食君之禄?分君之忧,下官只做自己分内事罢了。”
他这是不肯接招了。
沈殿臣在朝为官几十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多滑头的在他手上也吐出过实话,周衍一开口,他就明白周衍是什么意思。
这几年他没接触过周衍,那不过就是个六品推官,实在入不了他的眼。
他位极人臣,内阁首辅,一年到头休息不了两天,多少事要他操心,要他经手。
当年他的确是很欣赏周衍的才华,奈何周衍出身太差了些,于如今的朝堂无所助益,他当然不会去费心思提拔周衍。
要没有朝堂鼎力之势,他有意提拔几个纯臣上来,那周衍绝对是不二人选。
只不过他还没有等到那个时机,也不会再有那样的机会了。
刘家倒台的那个时候,他把未来的一切都规划的很好。
司隶院的出现,打乱了他所有的预想和计划。
眼前的周衍三十出头的年纪,但是他平素不怎么操心,保养得还算好,一眼看过去也不过二十七八而已。
初见他那年,他才刚二十出头,正是青年人最意气风发时。
沈殿臣心中不免生出无限的感慨来:“其实你总算是少年得志的。二十出头,殿试高中,二甲第四这个成绩,虽然算不上顶出色的,但你那个年纪来说,就已经十分难得了。
谁又能想到,时隔多年,你投身司隶院,从顺天府的六品推官摇身一变,做了司隶院的三品司隶监。
现在太极殿上总有你的一席之地了,皇上面前也说得上话,为永嘉公主和司隶院的缘故,皇上甚至还挺高看你。
周衍,这就是你年少时想要的一切吗?”
周衍至此才彻底明白,沈殿臣专程在殿外等他,拦他,是为了什么。
他是读书人,这天下学子,恐怕也没有谁是不仰望沈殿臣的。
纵使沈殿臣出身名门,即便不走科举这条路,也能有个不错的前程。
但他自己也下场科考,功名在身,并不是全靠沈家走到今天的。
更何况,天下学子寒窗苦读,为的是什么呢?
一朝高中,科举入仕,入部入阁,位极人臣。
这不就是沈殿臣走过来的那条路。
不过突然有那么一天,过去的那些憧憬,就全部崩塌了。
周衍唇角扬起,往后侧方躲了一步:“阁老这话下官有些听不懂。下官年少时想要的一切是什么,阁老又知道了吗?”
“你——”沈殿臣鲜少被人气到,此刻指尖却有些发颤,“周衍,你饱读诗书,学富五车,却连牝……”
“牝鸡司晨的道理我懂。”
周衍也被他的态度给激怒了。
他其实是个温吞的人,脾气一向都是极温和的,待人接物也总客客气气,更别说是对着当朝首辅了。
不过他跟着赵盈这些天,实在觉得外面那些话传的就离谱。
什么牝鸡司晨,什么乾坤逆转,这些人学个什么词,就一概乱用。
赵盈接手司隶院不管是不是她自己的本心或初衷,现如今摆在台面上的,都是赵承衍把她推到那个位置上去,又是昭宁帝首肯了的。
外面那些人就算要说此事不妥,难道根源处不是赵承衍和昭宁帝吗?怎么就怪在赵盈头上?
周衍有些生气,就拉下了脸,神色肃肃:“阁老在朝多年,怎么现在也纠结于牝鸡司晨这句话呢?下官是吏部调任入司隶院的,便要尽职尽责,从前在顺天府怎么当差,如今就怎么在司隶院当差。
阁老的意思,下官为永嘉公主当差办事,就是助纣为虐吗?”
沈殿臣吹胡子瞪眼就,显然没想到周衍敢这么跟他说话,一时气结,也没说话。
周衍便把前面的那番话接了过来,自顾自的说下去:“若说助纣为虐,司隶院是燕王殿下提议设立,宋侍郎极力附议,就连严尚书在西北事后也附议了,而点头答应的,是皇上。阁老所说的助纣为虐四个字,下官恐怕当不起。”
他说完了,并不想就此事与沈殿臣有过多的争论,故而把那番话一股脑的说完了,抱拳拱手,做了个官礼,堂堂正正的拜完之后,便扬长而去。
沈殿臣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却被周衍的那道背影全都卡在了喉咙里,什么也说不出了。
周衍能气冲冲的回府衙,的确叫赵盈大开眼界。
共事多日,加上前世对周衍的了解,他还能被人气的上了头,挂了相,这可真是太难得了。
于是她兴致勃勃的往周衍身边凑:“怎么了?散朝回来就气成这个样子?冯昆已经被罢免,收押在牢里了,你不高兴什么呢?”
周衍深吸了口气,真想把沈殿臣那些话复述给她听。
然而那些话都不是什么好话,说给她听也只是让她生气的。
他就摇头:“回来的路上遇上点事儿,觉得倒霉透了,叫殿下看笑话了。”
他一定是不常撒谎的人。
因为那种人赵盈也见的多了。
撒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扯谎都能给你扯的头头是道,一不小心就会着了他的道的。
但似周衍这样的,一说谎,自己先心虚了,眼神闪躲不说,语气也比平日里软了许多。
他们自己可能都没察觉,还觉得自己掩饰的很好。
“周衍,我不喜欢别人跟我撒谎,这话跟你说过没?”
她缜着脸,佯是不悦。
周衍大概也猜得到她是故意的,还是顺着她的话老老实实的回了:“其实是散朝的时候遇上沈阁老,他专程在殿外等臣的,说了些话。”
又是沈殿臣。
他好歹也是内阁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哪里学来的这样的毛病啊?
之前为了西北事就去拦过赵承衍的马车,现在还在太极殿外堵周衍的路,可真有他的,也真亏了他拉的下这个脸,不怕人家笑话。
赵盈登时没了兴致:“是不是跟你说的还是那套话,甚至想劝你别在司隶院给我卖命?”
周衍尴尬的嗯了一声:“所以臣才觉得生气。”
赵盈侧目看他,仔仔细细的看,觉得他是真的很生气,就更开心了:“其实用不着生气的。”
“殿下?”
“天下不相干的人和事何其多,难道人人顺着你的心意?还是事事都随你的意愿发展呢?既然不会,为什么生气?”
赵盈靠在椅背上,脚尖有一下没一下的踢在脚踏上:“为这种人生气,就是不值当的。沈殿臣呢,内阁首辅,素日里人家看他脸色行事,他早就习惯了高高在上。
这么多年,他是父皇的左膀右臂,父皇什么都倚重他。
可是司隶院的事,我做司隶令,在他眼里,这本就是离经叛道。
更别说设立司隶院,是父皇亲笔朱批,他当然看我更不顺眼。
事实上我之前也遇到过沈明仁,他也差不多是这套说辞,父子两个一个鼻孔出气,我都习惯了。”
周衍观她神色淡然,仿佛真的一点也不生气,不免惊讶:“殿下之前听那些无知百姓之言,尚且气恼不已的。”
“那是因为他们无知,而且话里话外攀扯皇叔,我当然生气。既然无知,就该闭嘴,知道自己见识浅薄,就不该妄议天下事。
他们是既知自己无知,还要妄加议论,实在令人着恼。”
赵盈掀了眼皮,唉声叹气的:“沈殿臣是什么人?难道他和那些市井小民一样,什么也不懂吗?他既坐在那个位置上,本该胸怀天下,才能当得起朝之重任,偏偏这样目光狭隘,冥顽不灵。
他是什么都懂,非要装不懂,跟他生气,那就是置气了,根本用不着理他。”
这种道理……
周衍实在是第一次听说。
从来只知道,不知者不怪,怎么到了赵盈这里,全都变了个样呢?
不知者反而要怪罪一场,这最该豁达却狭隘偏私的,她反倒又不理会了。
他有些走神。
这两天才刚刚觉得有些能理解这位殿下的心思,揣摩的准她的心意,这会子又给绕糊涂了。
赵盈见他半天不说话,眼角余光扫过去,发现他在发呆,人怔怔得,便摇了摇头:“冯昆交给你去审吧,有陈士德的供词,他那个外室还有柳家人也都已经派人去找,不怕他不认罪,就不用让茂深费工夫了。”
周衍啊了一回,才跟着哦了两声:“行,那臣现在就去办。”
他真是走了神了。
人刚一起身,赵盈笑着叫住他:“人没给你找回来呢,你现在审,冯昆不认,你跟他用刑吗?”
他果然又立在了原地。
这性子也挺要命的。
见不得那些东西,就算叫他掌审问一事,他也下不了什么狠手,更不会黑了心肝儿。
倒便宜了那些入狱的贼人。
赵盈原本真的想过要好好磋磨周衍一番,总得让他能拎得起才行,到底还是有些不忍心。
坚守本心太难了,她自己面目全非,身边要能有那么一两个,既能办实事,又能秉持本心的,她想想都觉得日子还是有盼头的。
索性由着他去。
她才摆手:“冯昆只是个小人物,不会有人要拿他大做文章,他的案子不急,三天之内必有消息,到时候人证物证俱有,还怕他推诿抵赖吗?叫他认了罪,你拟折子,不就结了。”
第九十五章 毛遂自荐
冯昆的确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不要说昭宁帝,就连朝中文物群臣也没把这个人放在眼里的。
他昔年枉法,刘家倒台,陈士德又被揭露罪状,他落到罢官下狱的下场,也是咎由自取,没人会同情分毫。
至于如何定罪,那是司隶院的事儿,和他们不相干的。
可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死在了大理寺暂且归属于司隶院管辖的监牢之中,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
新上任的御史中丞胡光朝一本奏折把赵盈给参了。
昭宁帝面无表情的听他说完,其实连沈殿臣都倒吸了口气的。
冯昆死不足惜,这事儿本来就是可大可小。
就算真的要参司隶院监管不力,当差有失,那也该怪在周衍或是李重之头上。
牢狱之事,算在他们俩谁的身上都不过分。
偏偏胡光朝一上去就挑了最不好欺负的那一个。
这事儿可得两说着。
赵盈是司隶令,司隶院出了任何差错,她都首当其冲这不假。
但换句话说,难道沈殿臣这个内阁首辅就真的把内阁大小事务一一过问吗?就没有分派给别人去经办的吗?
朝廷三省六部之中,又有哪一省的长官,哪一部尚书,是连手底下不入流的小人物都亲自过问的?
底下的人办事不利,对人不对事,谁当差办砸了,找谁去啊。
赵盈眼角抽了抽,知道这是借题发挥:“儿臣已经命人追查那些毒究竟是怎么掺杂在冯昆的饮食之中了,况且关押冯昆的地方,和关押刘荣的监牢相隔并不算远,儿臣怀疑,下毒之人并不是想取冯昆性命,冯昆只是遭受无妄之灾,白搭进一条命。”
刘荣何许人也,朝臣皆知。
被人买凶,先后两次刺杀赵盈,胆大包天。
而此人被捉拿之后,昭宁帝竟也不知是因何缘由,并没有下旨斩杀,就把人交给赵盈,时隔数日,连问都没多问两句,大有全权交由赵盈自行处置的意思。
他不过问,旁人就更不会指手画脚多嘴,免得被人拿住大做文章,再被疑心与此事此人有什么牵连瓜葛?到时候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是以赵盈此话一出?连沈殿臣也面色微沉:“殿下掌管司隶院?暂且借用大理寺府衙,大理寺监牢也分出一半归殿下管辖?难道殿下捉拿刘荣归案后?竟也与普通案犯关押在一处?而不是另行关押?派人严加看守吗?”
刑部侍郎姚知邈是个极有眼色?又极会讨上欢心的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
见状不对?横跨出半步来:“殿下此举大概也有殿下的用意?大理寺的监牢毕竟也不是人人可入的,谁又能料想得到,这些人如此胆大,敢在大理寺大牢里投毒,想要杀人灭口呢?
退一步来讲,殿下年轻,初掌司隶院不久,有些事上偶有纰漏,也算是情有可原的。”
严崇之站的靠前些,不动声色回望他一眼。
那眼神冷冰冰的,姚知邈感受到了,硬着头皮站着没动。
昭宁帝好半天才嗯了一声,也不知道究竟是认可了姚知邈的话,还是表达着别的意思。
赵盈摸了摸鼻尖,侧目去看沈殿臣:“我听阁老言下之意,捉拿刘荣归案后,该严加看管,不许任何人接近他,严防死守,就防着有人对他施加毒手,杀人灭口?”
沈殿臣挑眉:“殿下聪慧,早该想明白这样简单的道理。”
“是啊,所以沈阁老觉不觉得后怕,觉不觉得胆战心惊呢?”
“什……”
沈殿臣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怎么这么轻易的就上了她的钩,差点儿叫赵盈牵着鼻子走,一步步落入她的彀中,当殿就下不了台。
为官做宰几十年,近些时日遇上十四岁的赵盈,他总会落了下风。
不是因为昭宁帝太过宠爱她,偏信她,好像是因为……
沈殿臣眯了眼。
她长了一张天真无邪的脸,眼神又那样明朗清澈,干干净净的小姑娘,总会让人觉得她心思极单纯。
她能牵着人的鼻子走,大多时候,都是人家心甘情愿的。
她一开口,声音清脆悦耳,只要稍稍收敛锋芒,不是咄咄逼人的,软声细语,甜腻而又糯哝,虽不是在撒娇,胜似撒娇。
这样的小姑娘,谁舍得拒绝她?
可事实上她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圈套。
你顺着她说上一句,后面就有十个甚至更多挖好的坑,等着你跳下去。
她又精心布置,每一个坑挖出来,四壁都最光滑,掉下去了再想上来,难如登天。
沈殿霞深吸口气,缓了缓心神:“姚侍郎说的有理,但殿下毕竟已经掌管司隶院,这样的事总不能屡屡发生。
殿下年幼,需要时日历练,臣以为殿下如今的心智经验,本就不该出任司隶令一职。
然则皇上圣心裁定,臣不敢有所异议,只是吏部为殿下选派司隶院一众官员时,也该挑几个堪当重任,能够辅佐殿下的能臣!”
王尚书是上了年纪的,他年轻时候的履历不太好看,一辈子熬到头也就是个尚书了,入不了内阁,不然凭朝中资历来说,沈殿臣也得敬让人家三分。
他性子温吞,少与人起口舌之争,再有半年的时间就要退下去了,更懒得在这种时候树敌。
既知道沈殿臣不是冲着他来的,索性一动也不动,看戏似的掖着手。
宋昭阳无奈。
现如今的吏部,是他做主的,好些事儿都是他一手拿定主意,朝臣们也知道。
沈殿臣发难,也在他意料之中。
朝中鼎立之势打破,谁家都可以窜上来,宋家不可以。
因为赵盈已经有了昭宁帝的偏爱,赵澈有宋氏那个母妃,在昭宁帝心里的地位和赵清赵澄两兄弟本就不同,如果外戚势大,将来储位之争,平衡被打破,那不是什么好事。
他眉心微拢:“吏部拟定人选,也是大家商议过,名单呈送御前,皇上过目过的,阁老这话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吏部身上,有失偏颇了。”
固然是有失偏颇,沈殿臣自己也不是不知道。
早在司隶院设立之时,姜承德就想把赵澄送进去,没办成,今日嘛……
他口里念着皇上,人就横了一步站出来:“这样子僵持也不是办法,宋侍郎当然不会觉得吏部有失,但沈阁老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
为今之计,倒不如再选了得力能干之人入司隶院,为永嘉殿下分担一二,往后再遇上什么事,大家有商有量,不至于太失了分寸。”
赵盈不动声色冷笑。
昭宁帝冷冷乜他:“姜卿所说有商有量,大概是说另选皇族中人,与永嘉一同坐镇司隶院,方才能够有商有量吧?”
姜承德才要应声呢,宋云嘉突然开口:“臣想毛遂自荐。”
赵盈吃了一惊,昭宁帝也吃了一惊的。
宋云嘉自入朝以来,供职在户部中,他出身尊贵,一入部就做了五品员外郎,只用了三年不到的时间就升至了浙江清吏司郎中,又被昭宁帝钦点,特例准许他上殿听政议政。
众人都知他是在熬资历,将来是要位极人臣的,平日里谁也不敢去找他麻烦或是给他添麻烦。
但他这人也清贵的很,部里他分内之事,从来亲力亲为,并不仗着自己的出身拿捏别人什么,又和善好说话,又不逞强争功出风头。
昭宁帝很快明白过来他意思:“从去年年末,几次天灾人祸,户部也正忙的时候,你毛遂自荐什么?”
宋云嘉拱手礼下去:“臣还年轻,精力旺盛的很,部里的差事处理起来游刃有余,况且臣上面还有尚书大人和左右两位侍郎,这半年来事事亲力亲为,臣并没有那么忙,还分得出身。”
但司隶院到底是赵盈的地方。
小姑娘近来好像气性也大得很,昭宁帝隐隐是能够感觉得到的,尽管他一向是独断的人,在赵盈的事上,却愿意给足了包容。
于是他叫永嘉。
赵盈蹙拢的眉心至此才舒展开来,应了一声后,又深吸口气:“儿臣自觉年轻,沈阁老与姜阁老所说,儿臣听来,都觉得是有道理的,许多事情也许儿臣真的处置有失。
从陈士德案时京中流言纷纷,再到冯昆死在大理寺监牢,如果宋郎中愿意为儿臣分担,提点儿臣,儿臣没有异议。”
反正宋云嘉想做的事,就算今天她拒绝了,他也会想别的办法办成。
再加上姜承德对她的司隶院虎视眈眈,她拒绝了宋云嘉,就得被迫接受赵澄。
一次不成就两次,两次不成就再三再四。
姜承德动了这个心思,连姜夫人都在后宫之中拉她说这些话,可见姜家是卯足了劲儿,跟她杠上了。
既然如此,那还不如选宋云嘉呢。
至少她还不至于那么糟心恶心,更不必过分提防。
而宋云嘉想干什么,她也清楚。
前世不也这样吗?
骂也骂过,劝也劝过,她不听,他就开始给她添麻烦捣乱。
后来改用怀柔政策,什么都帮着她,顺着她。
赵盈只是没想到,重生一世,宋云嘉居然不想着给她捣乱。
这是意外之喜,不过她欣然接受。
他肯帮她的忙,无论是朝堂上化解僵局,还是隔三差五在司隶院给她出出主意,她都是极愿意的。
她这个司隶令松了口,宋云嘉又愿意帮她出谋划策,指点教导,姜承德被噎的不行,昭宁帝却拍案定下,叫宋云嘉闲暇时多去司隶院教一教赵盈,又嘱咐赵盈若遇上事想不出好法子,便到户部去请教。
散了朝群臣从太极殿退出去。
赵盈走的快,三五步追上姜承德。
姜承德一肚子的火气没地方撒,一看是她,更来气。
赵盈观他面色,笑吟吟的:“姜阁老为司隶院煞费苦心,我真该多谢阁老的,就连姜夫人也为了我司隶院的事忧心,父皇如果知道了,一定很感动。”
姜承德从来就不怕这些,冷笑了声:“公主掌管司隶院,案子没办两件,事儿却没少出,公主有这个闲心站在这里跟我说话,不如回去好好想想,怎么管好司隶院吧!”
他气急,拂袖而去。
赵盈没再追上前,冷眼看着他快步走远,眼底拢起一层寒霜。
姜承德生性自负,就算是在昭宁帝这样的暴君之下,他也未曾有一日收敛的。
他门生多,拜在他门下的不算,他为座师的,都不计其数。
心腹之人朝中、军中皆有。
这样的权力,其实是从先帝朝时,就已经给了他的。
赵盈冷嗤了声,正要提步下殿,宋云嘉从身后跟来,叫了声元元。
自从上次燕王府不欢而散后,这是二人第一次见面。
宋云嘉一直告假不上朝,赵盈起初还想,大概是不想见她,但她也没想过去哄一哄宋云嘉的。
本以为再见面会挺尴尬,但今天朝上他帮她化解僵局,那份儿尴尬自然也就不复存焉。
她把眼底的冰冷尽数褪去:“表哥告假多日,今天见你面色红润,可见身体是大好了。”
其实他的病早就养好了。
本来也只是偶感风寒,就是病来如山倒,加上他母亲太小心,才显得格外严重而已,连太后都从宫里赏了许多名贵药材,说是给他进补。
后来不想上朝,多半还是因为见了她难免要生气。
劝不动她,他自己又总有个心结。
今天沈殿臣向吏部发难,姜承德借机发作,要往她的司隶院塞人,他那会儿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大抵是脑子一热,突然想起薛闲亭在燕王府门口跟他说过的那些话。
人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身体就先挪动,已经站了出来,帮她说话了。
“你要是遇上什么棘手的事,不妨多来问问我,我在户部几年,日常事务如何操持,总比你经验丰富些。司隶院……”
他眼底无奈其实更多,连开口时也带着不易察觉的宠溺:“已经这样了,你就好好管着吧,我劝不动你,不如帮你打理好,你也省心一些。
等司隶院有了一套章法,你也不用每天亲力亲为的紧盯着,再过几年,赵澈长大了,你也就轻省了。”
他打心眼里,还是希望她退出朝堂得。
只不过是换了一种委婉的方式跟她开口而已。
赵盈不置可否,只是笑着谢了他一场,至于别的话,一概都没有应声。
第九十六章 蹊跷
冯昆的死法,十分蹊跷。
这是周衍在第二次跟着仵作查看过冯昆尸身后回给赵盈的话。
赵盈原本也以为只是普通的中毒而亡,毕竟第一次仵作验尸后就是这样来回话的,而周衍从前在顺天府做推官,大小人命案子也经手过不少,经验老道,也认可了仵作验尸的结果。
可这也不过转天而已,怎么就改了口了?
赵盈听了这话登时冷了脸:“蹊跷?”
周衍面沉如水,万分郑重的点头:“昨日验看尸身,的确是寻常中毒身亡的样子,可今日再去验看时,才发现冯昆全身经脉尽断,且非中毒所致。”
经脉尽断!
赵盈一时只觉头皮发麻。
刘荣第一次被抓到的时候,也曾被徐冽挑开过手脚筋,但不至于伤他根本。
可那时候刘荣已经是痛苦万分,不能站立,不能行走,只能任人揉搓。
若是全身经脉尽断……且非中毒所致的话……
赵盈吞了口口水,沉思很久:“可为什么昨天验看尸身时没有发现呢?”
“这就是蹊跷之处。”周衍抿紧了唇角,声音也不似往日温煦,反而透着一股子清寒凉意,“他的经脉尽断不是毒物导致的,那就应该是在生前为人所伤,可那时候他没有死——因为毒药入腹,最终呈现出来的,是他面色发绀,唇色青紫,一看就是中毒身亡。
况且昨日也是臣和仵作一同前去验看的尸身,彼时他全身经脉尽好,未见半分损伤。”
这何止是蹊跷。
周衍见她面色铁青,才又补了两句:“臣去问过李大人,他说习武之人的确是能够震碎人周身经脉,可是冯昆的死法,他也前所未闻。
因为一般人经脉尽断就一定活不成了的,不可能还能将毒性最终呈现在脸上,更别说发现尸体时竟连仵作都验看不出他经脉尽断。
今日太极殿上沈阁老借此事发挥,像吏部发难,姜阁老又步步紧逼,臣明白,冯昆的死如果处置不妥,于殿下百害无一利,所以才找了仵作再去验尸。
可这结果……臣在顺天府快五年,大小案子经办不少?陈年旧案的卷宗也翻阅过不少?就没有一件命案?是这种死法的。
臣觉得此事蹊跷,且事关紧要,便赶紧来回殿下。”
但至少可以确定,是习武之人为之,再不然,赵盈前世曾经听说过西域蛊毒,只是她未曾见过。
亦或者?李重之虽也舞刀弄枪,自幼习武,可他走的是正道?那些个旁门左道,他不甚了解……
赵盈眸色一沉?扬声叫徐冽。
人出现在堂中时,脸上神情依旧是淡然的。
听闻这样的事也能面不改色,赵盈仔细品了品?竟果真在徐冽的眼底发现了一抹了然。
她松了口气:“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周衍闻言?下意识就把目光投向了徐冽,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徐冽点头?缓缓开口:“我未曾投靠燕王殿下之前?曾走南闯北在外闯荡过两年?听闻有内家高手,确实能够练成这样的功夫,以掌力掌法将人全身经脉震断?而且能够控制时间,不会使人立时毙命,至于时间能控制多久,便要看施掌之人内力高深与否了。”
“也就是说,内力越是高深,越是修成大家者,尸体经脉尽断的时间就会越晚,可能等人棺椁入殓,入土为安,都没人能发现?”
徐冽说是:“但按照周大人的说法,冯昆昨日在牢中毙命,至于今天他和仵作发现尸身不对,满打满算也不到十二个时辰。
说不定早在今日朝会前,冯昆的尸体就已经发生了变化,只是当时无人再去验看而已,这么说来,杀害冯昆的凶手,也算不上真正的内家高手,大约尚修不得法,只习得皮毛而已。”
他语气中有不屑,赵盈听来倒像是在安她的心一样。
“我从没质疑过你的能力,就算真有这样的人,你拼了性命也会护我周全。”
她语气淡淡的,反手摸着下巴,思忖良久:“冯昆这种不起眼的小人物,就算是他昔年还与旁人做下过作奸犯科的勾当,现如今人家想要杀人灭口,也不过给他一刀,或是一杯毒酒了事,实在没必要这么麻烦。”
杀个人,怎么杀不是杀呢?
都已经敢在大理寺的牢里动手了,用什么方式杀人灭口,还重要吗?
这不是多此一举,显然是为了震慑。
威胁她。
赵盈眼中再凝寒霜:“如果单以此类掌法杀人,人死当时,尸身不会有任何异常?”
徐冽并没有立时应声,反而沉默了很久,似乎想起什么:“我没见过,但曾经听人说,如果单以此类掌法杀人,人毙命时心脏骤停,瞳孔放大,会更像是惊吓过度,心悸而亡,不会有外伤,当然也看不出内伤来的。”
很明显,这样的死法更难追凶。
无论凶手的目标是冯昆还是刘荣,都大可不必如此行事。
赵盈嗤了声。
周衍不解:“殿下想到了什么?”
“这是给我的下马威。”想明白了这一层,赵盈反而松懈下来,“至少他们短时间内不敢对我出手,也只能像过街老鼠一样,躲在暗处,使些看似诡谲的手段,最好是我能被吓破了胆,滚回上阳宫去。”
徐冽面色微变:“这些人太放肆了。”
“他们不是放肆,大约是……”
孤注一掷。
因为刘荣在她手上,不管是孔家要对她下手,还是姜家,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人,想要坐收渔利的,但刘荣手里握有带着孔家族徽的玉佩,只要刘荣在她手上开了口,到时候顺藤摸瓜,谁也别想跑。
孔家会狗急跳墙她一点也不意外。
若是有人苦心做局,棋局走到今天这一步,不下一剂猛药,怎么借她的手置孔氏一族于万劫不复之地?
“奉功,你去单独提审刘荣,过后派人到肃国公府去请肃国公到司隶院说话。”
周衍刚要起身,身形猛然僵住:“殿下是怀疑……”
“我谁也不怀疑,但他们这些人全都有嫌疑,你只管去办。”
她没容周衍问完,摆手叫他去。
周衍想了想,她这话也不错。
朝廷里的这些人,谁没嫌疑呢?
孔家和姜家最重而已。
说句大不敬的,就算是冯家,即便冯皇后膝下无子,冯家也是有这样的动机的。
这十几年来,冯皇后和大公主一向貌合神离,谁又不知道呢?
冯皇后为宋贵嫔的缘故不待见大公主和三殿下,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
于中宫而言,倘或皇上驾鹤西去,来日无论哪一位殿下御极,她都是太后之尊,可她又怎么会甘心让宋贵嫔的儿子做皇帝。
何况陈士德虽然身死,可大公主第一次被截杀,就是在大公主拿到陈士德贪墨罪状之时,他说与此事无关,他背后的主子有没有关系,谁又知道呢?
只是不知道陈士德当日关起门来,都和大公主说了些什么了。
周衍出门的时候显然是心事重重。
徐冽盯着他背影看了半晌:“周大人是个心思细腻的人,殿下交办的差事,他都放在心上,也尽心尽力的办好,只是他或许有许多困惑,没办法宣之于口,询问殿下。”
“你也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啊,连这些都看得出来,所以我说你面冷心热。”
赵盈挑眉,虚空点了点左手边排开的官帽椅,示意他坐着说话:“有些事情现在不需要他知道,也不需要你知道。”
“我明白,所以陈士德私下里回殿下话那天,我没守在殿下身边听。”
她身边目下用的顺手的这些人里,其实徐冽是最通透的。
周衍从前俗务缠身,有太多的顾虑。
杜知邑倒也是个妙人,好多事情哪怕她不点,他也能参悟,只可惜他身上背负着康宁伯府,终究放不开手脚。
至于李重之,当差办事一把好手,但要说起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他就差了点儿意思了。
“你认识那样的内家高手吗?”
徐冽像是早料到她会问什么,她那头才问出声,他就已经摇头回话了:“听说过一两个,但要么是年过半百早归隐山林,要么是名师大家,淡泊名利,云游四海,绝不会为朝廷中人所用。
我刚才也告诉殿下了,杀冯昆的人,并不能算得上内家高手。
这样的掌法,需精纯内家之力,一心苦练,早晚会有有大成,可三心二意,是练不成的。”
都涉足朝廷纷争了,当然是练不成了。
赵盈似乎有些苦闷。
徐冽略想了想:“或许殿下可以去问问刘荣。他做杀手的,那些三教九流认识的总会更多,说不得他认识。”
她现在不打算见刘荣。
提审刘荣的事她打算全都交给周衍和李重之去做那个戏。
于是摇了摇头:“我有个想法,你要不要听听看?”
徐冽没由来后背一凉,下意识说不要。
话一出了口,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忙改了口:“我不是要驳殿下的话……”
屋中冷凝的气氛一下被打破了。
赵盈面上的愁云惨淡消散开,倏尔就笑的灿烂:“你可真有意思,就算驳了又如何,我还能杀了你不成?”
她是真的很敬重他,徐冽自己也知道。
这段时间两个人相处,不像是臣属,更像是朋友。
徐冽虽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可赵盈时常给他那样的感觉。
他每天看着周衍和李重之是如何对待主君的,偶尔她去见杜知邑,他也都看在眼里。
唯独他是那个例外。
徐冽揉了把眉心:“殿下又有什么想法了?”
好像她总是有些稀奇古怪的点子,鬼灵精怪似的。
赵盈白了他一眼:“叫杜知邑出银子,你招募人,训练一支暗卫给我,怎么样?”
徐冽眉心一动:“殿下说的暗卫,是指什么呢?”
她身边现在就有,那是燕王殿下从自己身边抽调出来的人,归在他的麾下,保护她安全的。
然而很显然,她想要的,不是那样的暗卫。
徐冽眉头又拢起来:“殿下总不会想让我为你训练出一支身手过人,杀人不眨眼的杀手吧?”
“那我不如找刘荣,他比你更合适干这个?”赵盈语气也不好,难道的真跟他甩了脸子,“徐冽,我没忘了跟你的三月之约,且我自认不是那样的人,我要杀人,明目张胆的杀了也是不怕的,暗地里养杀手,那是卑鄙无耻的下做人才干的事。”
徐冽知道他想歪了,也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我说错了话,殿下别生气。”
他或许是有口无心,赵盈也懒得置这份气。
可要说真心如止水,她也自问做不到。
横竖还是没好气,视线也从他身上收了回去,从前和徐冽说话,总少不了三分调侃的意味,这会子也全不见了:“你在江湖上闯荡过两年,总结交过不少朋友,天下奇人异士何其多,虽然不可能个个为我所用,但若能得一二,也是美事一桩了。”
至此徐冽才明白她的意图,也察觉出她心情不好来,有些自责,有些懊恼:“殿下别跟我置气,我是个习武的粗人,说话不过心也不过脑的。”
赵盈又嗤笑:“真难得啊,你还会哄人呢?”
徐冽实在尴尬。
他哪里会哄人啊。
他虽然是庶出的儿子,可以前还做徐家公子时,仗着一副好皮囊,加上一身好武艺,那也是眼高于顶的主儿。
更别说后来种种了。
他从来是个最不会服软哄人的。
赵盈也不逗他:“我跟你说的,你觉得成不成?”
“倒不是不成,只是……”
“现在可还没到三个月,你还在我跟前听用呢,别想着拿这个做借口。”
“我不是那个意思……”徐冽气势更弱,语气也更无奈,“闯江湖的人大多不拘小节,更没有那么多得规矩教条束缚,一来就算我真的认识些能人异士,他们未必肯为朝廷效力,二来就算是肯,我也只怕他们会冲撞得罪殿下。”
“你是怕我被惹毛了砍了他们吧?还说的这么委婉?”赵盈点着扶手,“我许诺你的,你招募来的江湖人,我一定礼待有加,给足他们时间和包容,大事小情的,只要不过火上头,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一概不计较,成交吗?”
第九十七章 老狐狸
每朝每代,开国之君,兴兵起事,除去麾下文臣武将,能人异士外,还总会有那么几个是前朝亡国君主眼中的叛臣贼子。
而肃国公孔家,就是这样的存在。
大齐第一代的肃国公孔怀安,原本是前朝的五军都指挥使。
当年太祖皇帝起事,一路北上,加上尽得人心,只用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兵临皇城。
那时候孔怀安开城门迎太祖皇帝进城,叫太祖皇帝几乎不费一兵一卒,就攻下皇城,直捣黄龙。
后来太祖皇帝黄袍加身,论功行赏,封孔怀安为肃国公,爵位世袭罔替。
不过到了宣宗皇帝时,朝廷有了明令,为防官商勾结,禁止官员经商。
肃国公府人丁兴旺,光是嫡系一支就有五房,更别提其余旁支。
可是能够承袭爵位的,也只有长房嫡出而已,本来大家手上经营铺面产业,也相安无事,既富贵,又风光,日子过得好不得意。
朝廷明令一出,肃国公府就闹翻了天。
足足闹了有四年的时间,到最后,以分宗告终。
嫡系五个房头分宗分家,其后几十年都少有来往。
到了先帝朝时,朝中官员私下里参与商铺经营,靠分红利银子赚钱,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
但彼时肃国公府的孩子们早就生疏了,再难捡起什么手足之情,更何况当初分宗后,各自谋生,远离京城,到了那个时候?也总不可能厚着脸皮再跑回京城示好。
如今的肃国公孔如勉年过百半,和姜承德一贯的自负不同的是?这是个极和善的人。
其实在赵盈看来?孔如勉这样的人,比姜承德更可怕些才对。
当年昭宁帝御极后,孔氏入后宫便册为淑妃?那时候姜夫人还没生下赵澄?地位是不如孔氏的。
孔如勉便辞官去朝?真就一副颐养天年的做派。
可事实上他孔家的孩子们,个个身兼要职,可一点儿没有要隐退朝堂的架势。
都是做做样子给人看的罢了。
孔淑妃既然有生养,他孔如勉又怎么可能真的不图来日呢?
赵盈是让人把二堂前的正厅收拾了一番的,特意还架了小火炉在厅中?铜壶中煮着水。
周衍亲去府衙门口迎的人?一路引着孔如勉往正厅而去。
他没跟进门?就单把孔如勉给请了进去而已。
赵盈上下打量了一番?倒和前世记忆里的丁点不差。
孔如勉沽名钓誉,去朝后常与高僧真人讲经论道?可其实根本也不知他究竟是信佛还是求道。
总之天长日久的,还真叫他养出一派仙风道骨来。
据说从两年前开始就吃全素了。
外头都传说什么?赵清自娘胎里带了弱症?养了十几年还是身体羸弱,孔如勉心疼外孙,又惦记着在宫里的女儿,才一心求佛向道,乃至放弃锦衣玉食,金尊玉贵的生活。
这种人,把野心藏在暗处,最伪善,也最可耻。
姜承德想要的,从来都写在明面上,摊开了给人看。
孔如勉则不然。
赵盈甚至都没起身,只是欠了欠身,算是跟他客气了一场。
孔如勉仿佛真的不在意这些,也客客气气的叫了声公主。
等他往侧旁坐下,赵盈瞥了一眼小铜炉:“听闻国公平素焚琴煮鹤的日子过惯了的,我这儿的茶倒也是好茶,可水也不是顶好的水,不敢沏好了等国公,煮上一壶沸水,新茶新沏,国公爷尝一盏吗?”
小火炉烧的正旺,铜炉里的清水发出声响,显然煮沸了。
他摇头:“既无好水,便浪费了好茶,我饮一碗清水,就足够了。”
赵盈脑仁就开始疼,生怕他下一句就要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样的话出来。
先前初见杜知邑,觉得杜知邑说话就够神神叨叨的了,但要说跟孔如勉相比,那大概要差了十个杜知邑的距离,他是远远比不上了!
于是赵盈讪笑着,根本就不打算接他这话。
茶叶是她的,他不吃还给她省东西呢。
她再不心疼东西,顶好的东西拿出来,也不是招待孔如勉这种人的,不吃正好。
“冯昆临死前,跟奉功交代过两件事,我还没来得及仔细盘问,他就遭人暗害,我思来想去,这些事是他片面之词,既然没有查证,不好拿到父皇面前去说,所以奉功的奏折中,我叫他按下不许提来着。”
孔如勉侧耳听着,面不改色,脸上照旧是一片淡然:“殿下所说冯昆交代之事,和肃国公府有关?”
赵盈果然挑眉:“国公爷的长孙十七岁娶永昌侯府大姑娘为妻,十九岁发妻亡故,他本该为白大姑娘服丧一年。
可据冯昆交代,当初他跑去暗门子狎妓,甚至花重金给外室赎身,您的嫡长孙,可全都知情,还伙着一块儿干过这种事。
这件事,国公爷知道吗?”
她一面问,一面盯着孔如勉仔细打量。
孔如勉却如老僧入定一般,充耳不闻。
赵盈在心里骂了句老狐狸,当然也不再追问她。
这些话自然不是冯昆交代的,是她早就知道。
孔如勉那个嫡长孙,是个最不争气的东西。
论说他将来是要承爵的人,从落生就该受到最严苛的教导,但偏偏又不是。
那是肃国公府这一辈里头一个孩子,又是男孩儿,那可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国公府从上到下,对他从来是有求必应,活生生养出个纨绔来。
等到发现孩子可能长歪了,再想回头,却根本来不及悬崖勒马。
所以他今岁都二十二了,孔如勉也没上折子为他请封世孙,早两年坊间也好,勋贵侯府也罢,总有传言说孔如勉对长孙不满,大抵是想另立世孙,只不过是碍着祖宗礼法,不愿授人以柄,叫姜家在朝堂上有把柄可攻击孔家,才一拖再拖。
这些事对前世的赵盈来说,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站在太极殿上都不值当说一嘴的,如今倒刚好帮她诈一诈孔如勉。
“我家门风严谨,家教一向极严苛的,殿下若听信了冯昆的诬告言论,大可派人查就是。
再不然,殿下如今手握司隶院大权,京畿百官都在殿下监察之下,把他提到司隶院来审上一番,何必专程请了我来问呢?”
孔如勉终于侧目看向赵盈,眼底明灭几次,神色也有些晦涩起来:“我说不知,殿下信吗?我说我知,殿下现在要派人到肃国公府拿人吗?”
赵盈笑着摇头:“那不能够。好歹也是大皇兄的表兄,怎么说我也该叫上一声表兄的,既然都是一家子骨肉亲戚,凡事总要留些情面。”
近些时日赵盈的言行举止,所作所为,孔如勉全都知道。
他当初去朝,又求佛问道,可也不是真正两耳不闻窗外事,脱离俗世红尘之人。
朝堂上站着他孔家那么多的孩子,有任何的风吹草动,他都能最快知道。
无论是扳倒刘家,还是设立司隶院,赵盈看似置身事外,所有的事她都是被迫知道,也是被迫接受。
然则孔如勉细细想来,只怕未必。
这小姑娘心恐怕大了去。
赵澈没有似孔家和姜家这样的外戚扶持,她就要做赵澈的依靠。
尽管赵澈差点错手杀了她。
应该是个目光长远且极有头脑心计的女孩儿。
从前他不把赵澈看在眼里,更不会把个公主放在心上。
他外孙的对手,本来就应该只有赵澄才对。
现而今赵盈摇身一变,比他们兄弟几个还争气有出息,甚至得了燕王相帮,这令他不得不承认,他实在是小看了这个公主。
“这情面留或不留,不过殿下一念之间,如今殿下是掌权人,权在你手里,你要谁生便生,要谁死便死,旁人是说不上话的。”
孔如勉几不可闻的嗤笑,掩饰的极好,听来更多还是淡漠:“至于殿下说的这件事,我是从不曾听说过的。冯昆其人是何等品行,殿下想来有耳闻,临死拉上一个垫背的——
不过殿下身在要职,既要监察百官,最好还是派人仔细调查,万一冯昆不是诬告,可也别为咱们这点亲戚情分,枉顾了朝廷法度。”
赵盈说亲戚,那是客气。
孔如勉敢应一句亲戚,那就是僭越。
果然是狐狸就藏不住尾巴。
而且孔如勉在她面前,应该根本没打算藏。
反正知道藏不住,索性就挑明了说呗。
赵盈这才觉得有些意思:“国公就不怕我真查出点什么来?”
她啧声咂舌,实实在在的叹了好几口气:“这个事儿可有些难办的。眼下冯昆死在大理寺监牢,此事一出,震惊朝野,国公一定有所耳闻。
你说万一我要真查出点儿不干净的东西来,冯昆的死,表兄可少不了担些嫌疑在身上了。”
“他要真做了这样不堪的事,给人疑心是他杀人灭口也是他作茧自缚。”
“我从前不信外面那些传言的,今日听国公爷一席话,才真信了三分——”
赵盈人往椅背上一靠,小脸儿一偏,视线正好对上侧旁的孔如勉。
她尾音稍一顿,在孔如勉挑眉示意她继续说的时候,才缓了一缓,徐徐再开口:“父皇从来偏疼我,我便不大信世上真会有这样的事。大公子自幼受宠,怎么渐次长成,反而不得国公欢心了呢?连世孙的册立,都不肯为他请,竟是真打算立二公子为世孙的吗?
我瞧国公爷眼下这做派,倒像是巴不得我赶紧查出点儿什么来,最好定死了大公子的罪。
这种事儿,可大可小,就算真的查实了,顶多肃国公府丢些脸面,但总不至于伤及性命,您呢又正好借此机会上折陈情,便顺理成章为二公子请封世孙,我说的可对吗?”
孔如勉的冷笑终于还是没憋住:“所以殿下今天把我请到大理寺,究竟想跟我说些什么呢?”
赵盈哦了一声,提着的那口气猛地松了,连带着眼角眉梢处的紧绷也一起放松了。
好像她先前在探究,突然有了答案,心中了然,轻松的不得了。
孔如勉却越发看不懂这小姑娘要做什么。
赵盈目光从他那儿收回来,点着自己的手背,语调好不轻快:“可能是我闲得无聊,想请国公爷来闲话家常,解解闷儿吧。”
孔如勉在官场起伏几十年,从女儿入后宫后他敛尽锋芒,学着做那些所谓修身养性的做派,真是十几年没怎么动过气了。
赵盈可真有本事,三言两语便在他心中掀起波澜。
然而也就一瞬。
她像是故意为之,就想看他气急,看他发火。
孔如勉深吸口气,缓了又缓,生生的把胸口才燃起来的那簇火给压灭下去:“那殿下的日子还挺清闲的,有人要刺杀你,司隶院的案犯还被人杀害在监牢中,殿下还有闲情逸致专门请我来唠家常解闷。
只可惜我上了年纪,最不爱与小孩子谈天,聊不到一块儿去。”
他起身的动作也是放缓放慢的,往堂中步了两步,回身看赵盈:“殿下的闷,我解不了,殿下的困惑,我更解不了。”
赵盈没接话,眼看着他往外走。
“国公爷。”
孔如勉一只脚已经跨出了门槛,她脆生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本该不予理会,径直离去的,但就是迟疑了一瞬而已,人就索性站定住了。
赵盈仍端坐着未动:“可如果凶手要杀的是刘荣不是冯昆,如果是有什么人本打算瞒天过海,却弄巧成拙,国公爷说,值不值得担忧呢?”
对刘荣下手和杀害冯昆,从根本上,就是不同的。
同样是杀人灭口,可没有人敢背负起杀刘荣灭口的罪名。
昭宁帝能忍下这么多天,只怕也全是赵盈的面子了,若有人在此时一头撞上来,昭宁帝不把人拉出去五马分尸,怎么能解他心头之恨!
孔如勉眸色暗沉:“的确值得担忧,却与我无关。”
“与国公爷无关,就是与孔家无关吗?”
她扬声,声音有了些许尖锐,带着些咄咄逼人的架势。
孔如勉连带脸色也黑透了:“殿下说冯昆?”
“我说刘荣。”
装傻?老狐狸伪善久了,拿他自己当真善人了吧?
亦或者打量着她小小年纪极好糊弄,反正不知他得狼子野心和谋划呗。
赵盈点着手背的那根指头顿住:“国公爷,认识刘荣吗?”
第九十八章 玉面貔貅
说到底还是为着刘荣的事。
小姑娘未必有铁于,所以她(tā)谁也拿捏不了,只能试探。
可手据还是嫩了些。
孔如勉也不出门了,思忖例臾,重新踱步回了屋中去。
他一直都在打确赵盈,而赵盈的视线自然也没从他身上挪走半分。
二人四目相对,孔如勉把长衫下摆一撩,往官帽椅又坐下去:“认识。”
赵盈不接话,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只是眼神冷冰冰的。
孔如勉把她(tā)神情看在眼中,略想了想:“先后两次刺杀强主,也反他有胆魄了,怎么会不认识呢。”
至此赵盈才嗤了声:“那照国强爷这个认识法,如今天下无人不识刘荣了。”
“他这反是一战成名,无人不识不是很正常的吗?强主想从这上头撬开谁的嘴呢?”
她(tā)谁的嘴也没打反撬开。
没谁会不要命的认这个罪。
满门抄斩都不反,凭昭宁帝的史子,还有她(tā)近来暴戾的名声,那是诛灭九九都不反完的。
赵盈的目光在孔如勉身上游移许久:“奉功你才提审刘荣,从刘荣口中得知一件事,国强爷想必会感兴趣些,要听一听吗?”
孔如勉有些拿不住她(tā)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他其实并不太愿意在这件事上同赵盈有过多的身谈,更不想纠缠。
他总有一委感觉。
赵盈会把他拖向深渊。
这些日子以来,司隶工的事虽然多,刘荣被抓捕归案也有日子,但没听说赵盈请了谁到司隶工来问话的。
他应该反是……第一个。
很显然,安便赵盈手上没有真凭实每,可此时此刻,她(tā)是盯上了肃国强意的。
可是孔家什么都没干,她(tā)又凭什么先盯上肃国强意呢?
今反是为她(tā)亲弟弟铺路,也不至于这样急切。
党争,夺嫡,这从来是君部最忌讳的。
她(tā)住在燕部意,身边有赵承衍提点指理,不会连这点量理都不明白,今冒冒失失的入朝为官。
于是孔如勉索史又坐定住:“愿闻其详。”
赵盈唇角不动声色往上勾了一勾:“刘荣手上有一块玉佩,买凶杀人的主顾留给他的,他说,那块玉佩上是刻有九徽的,他走先闯北这么些年,也反是见多识广,是以一眼认得出那是谁家九徽,所以才敢接下我的这桩生意。”
她(tā)声音戛然而止,能清楚的看见孔如勉瞳仁微缩:“我从前见过孔氏九徽,只是一直都不明白,那是什么寓意。左边像是个人?又像是一把长矛,右边嘛……我年少时觉得新奇,甚至研究过好久?可不单是我,薛小侯爷也看不出那是什么东西。”
她(tā)自眸浅笑:“我们后来还开玩笑?总不能是一个人提了个奇除怪状的灯笼。”
孔如勉哪里还听不出她(tā)的言外之意?登时面色铁青:“强主言下之意,刘荣口中所说带着九徽的玉佩?出自我孔家了?”
赵盈便欸了一声:“我可没这么说,只是说起这九徽?突然想起来罢了。今日又碰巧见国强爷?随口一问。”
其实九徽这委东西,自上古时治流传至今,究竟是候寓意?真没那么重要的。
那更像是一委标志?一委寄托。
却与今人全无关价。
似他们这样的世家高门,出门在外?今连马车上都会刻上九徽。
目的是给人一眼看得出?这是谁家的马车,轻式不敢上前来招惹。
那真的也只是身份的等征罢了。
孔如勉没理会赵盈那些听起来没头没脑的话?只是又追问了一次:“所以强主是东拉一句?西扯一箩筐?想试着能不能从我这儿套出什么话来?”
“能套出来吗?”
赵盈扬声反问:“如果国强爷是问心无愧的,如果国强意是干净清白的?妳孔家既与买凶刺杀一案无关,更不识刘荣候许人也,我又能从国强爷口中套出什么话呢?”
孔如勉冷笑:“但我瞧,强主便正是这样的用心。”
他面皮紧绷着,一相肃然:“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刘荣告诉强主的那块带着九徽的玉佩,九徽便正是我孔氏九徽吧?”
老狐狸也有老狐狸的好处。
奸诈狡猾不好打身量,但又生来今极聪明。
赵盈不行可否。
孔如勉心量果然。
二人僵消许久,孔如勉才又叫强主。
赵盈大概都能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便顺势把他后话索史接过来,兀自开口:“我知量国强意分过宗,今反那玉佩真是出自妳们孔氏一九,也未必与国强爷,与国强意有关。”
孔如勉盯着她(tā)打确,似乎是想从她(tā)的神情之中看穿她(tā)的心思,更希望确认一二,她(tā)这番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但他失败了。
小姑娘把心思藏的极好,让人看不透。
“强主今天把我请到司隶工,是想问问我,我们孔家自分宗分家后,其他人,如今如候吧?”
赵盈还是没说话。
她(tā)如今手握司隶工,真想我,方便的很。
况且那些人,今反是分宗出去,到底姓孔。
寻常百姓也无人敢得罪的。
说到底现如今的皇长子身上还有一半孔家血脉,是个人都总得掂确一二,倘或来日皇长子御极,做了皇帝,孔家地位水涨船高,今反那些和肃国强意已经不沾边的,到底人家也是骨肉血亲。
赵盈把眼底的冷凝肃了肃:“我只是想知量,如果刘荣说的是真的,玉佩也确实出自孔氏,国强爷打反如候自处呢?”
孔如勉面不改色,回话更是斩钉截铁:“真是孔氏九人买凶刺杀强主,我会尽全力配出强主追我真凶,绝不令奸佞小人逍遥法外,更不会坐看这些人败坏孔氏百年清誉,连累国强意陪他们遭殃下地狱!”
他多大义凛然,一身正气啊。
可哪里还有半分交佛问量人的样子呢。
那一闪而过的肃杀戾气,他似无意掩藏,故意表现给赵盈看的。
像是怒急。
其实也可以是恼羞成怒。
事情败露,才至于此。
扬州孔家也是孔家,是淑妃的亲叔叔。
看起来几代人不多来往的人家,私下里究竟有没有往来,又有几人知呢?
赵盈托腮沉默。
孔如勉眸色微沉:“强主不信?”
“不,我信。”赵盈噙着笑,“国强爷知量天明银号吗?”
她(tā)话题转的又快又生硬,今连孔如勉都一时怔然:“与天明银号候干?”
“没什么相干,只是突然又想起来,前些日子我陈士德案时,也我到过天明银号一些事,我冯昆案,他也身代说在天明银号目过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她(tā)撇嘴:“我在想,这家银号还真是了不起。”
孔如勉知量没那么简单。
小丫头是故意的。
他实在不想在此处久留了。
总被人试探,亦或者总是被人牵着鼻子走,这感觉坏透了。
他去朝多年,早不惯看人脸色生活。
那些风云诡谲,阴谋诡计,他远离的久了,这十几年来,游离在边缘处,家里的孩子们果如候,他总归不搅和在里面的。
现在要他同个十四岁的孩子打擂台,不是太可笑了吗?
孔如勉深吸口气,又长叹一声,站起身来,端的礼倒是比进门的时候更客气,也更下正:“这些事我已经很多年不过问了,没办法为强主答疑解惑,如果强主还有什么是关于孔氏想问的,果相人到国强意请我今是。”
他扬长而去,赵盈也没果留人。
带着孔氏九徽的玉佩她(tā)早今从天明银号他了出来,妥善的目放着。
不千到什么时候,那都可以是肃国强意的死罪。
也是赵清的死罪。
只要她(tā)想。
但她(tā)的确不能太过心急,所以才隐忍至今。
她(tā)甚至想过,那不是扳倒孔家最好的于每,她(tā)该以此冲着姜家去。
万劫不程,也该叫这些人尝尝滋味。
下衍大概一直在外面侯着,孔如勉人才刚走没一会儿,他今敲门进了屋。
赵盈的思绪断了,眼前的光也被他身基挡了大片:“怎么了?”
“臣见刘荣的时候,关于冯昆的死法,问了他两句。”
赵盈才来了个神:“他知量?”
下衍果真点头:“他说两年前他也听说过这样的事情,主顾买凶,杀手杀人,死者今是这样的死法,被人发现是因为凶手掌法尚薄弱,不得其法,所以人死后经脉尽断,只要验看尸身今能发现。”
如果是同一人所为,那两年过去,这个人的掌法便该个进不少,而冯昆的死法也的确于实了,同两年前相比,是个进不少。
“他知量那个人叫什么吗?”
下衍却摇了头:“虽然都是走活湖的亡命徒,他们私下里却也并不往来,只知量此人活湖人称‘玉面貔貅’,不过早在两年前他以掌法杀人却暴露了身份后,今销声匿迹了。”
赵盈愣住。
玉面貔貅?这是什么古怪名字。
貔貅这东西凶神恶煞一象,又是只进不出,玉面貔貅……这些活湖人真有意思。
不过这玉面貔貅从两年前销声匿迹,恐怕没那么简单。
“应该是被人养起来了。”
下衍说是:“臣也这样想,但有人养着活湖上曾经闻名一时的杀手,这未免太骇人听闻,而且此人现在今在且城,臣总觉得……”
他犹豫一瞬,赵盈侧目:“想到什么今直说。”
“臣总觉得,他也许不是被相到且城来杀冯昆灭口,而是从两年前起,今一直养在且中了。”
他还是说的和婉许多。
那根本今是且中重臣,将他养在身边听用。
这两年且城里并没有什么刺杀朝廷重臣之事发生,最近的,今是刘荣刺杀她(tā)。
背后的人养着这个玉面貔貅,目的究竟是什么,无人得知。
赵盈反手摸了摸自己的后勃颈:“也不知量徐冽打不打的过他。”
暗处徐冽眼角又抽了抽。
他打得过。
掌法如此不个纯,可见内家功力修习不得法,他已经跟殿下回过这样的话的。
他是这两日惹了殿下不快吗?
怎么总奚落挤兑他啊。
下衍知量徐冽听得见,哪里敢接这话。
他一向觉得殿下待徐冽是很不同的。
反正跟他们这些人不同。
徐冽既然在殿下心中是型殊的,那他奉殿下为主君,今也该对徐冽型殊相待。
是以他干巴巴咳了两声:“徐……将军武艺高克,殿下不必担心这个,有他在,不会叫任候人伤殿下分毫。”
她(tā)其实还真不是怕死。
死过一次的人,也没多惜命。
赵盈时常想,她(tā)这条命是逆天多出来的,又或是老天影外开恩。
若是逆天多出来的,她(tā)本今是不该目于世之人,早晚会有天谴。
倘或是老天开恩,那她(tā)便是造作些,老天爷也不会轻式常了她(tā)去。
她(tā)揉了揉眉心:“妳让茂深点几个机灵点的巡察校尉,这些天盯一盯肃国强意和天明银号。”
“肃国强会相人去银号找麻烦吗?”
“妳觉得他会不会?”
下衍立时摇头说不会:“殿下今日见他,臣虽不知殿下说了些什么,但总少不了试探言辞。肃国强老谋深反,一向谋定而后动,这委时候,今反他真的和刺杀之事有关,也不会贸然行动了。”
“可他不会,不代表别人不会。”赵盈眼尾处藏着淡淡的笑意,“孔如勉往司隶工走一趟,可不是只有他知我知,妳等着吧,到不了明天,且城之中今会传开,多年不理朝事得肃国强孔如勉,被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永嘉强主传至司隶工问话。”
下衍听她(tā)这样说,眉心微拢:“殿下不是这样的人。”
赵盈恍了个神:“不是不知天高地厚?”
他抿唇不语。
赵盈失笑:“我当然不是。”
他心下无奈,微叹口气:“那臣去定排。”
他起身往外走,赵盈想了下,还是把人给叫住了:“外人不论如候说我,与妳都是不相干的,人前人后,别为我分说,我提妳入司隶工,是希望妳施住才华,也是想妳为我所用,所以奉功,不必要的情绪妳得常敛起来藏好了。”
下衍猛然回身:“我奉殿下为主君,才肯为殿下尽心办事,难量旁人非议殿下,臣也不能分辨?”
“不能。”赵盈沉声,丝毫不为他的维护而动在,“做妳该做的。”
第九十九章 打架
赵盈的预料分毫不差。
孔如勉被传至司隶院问话这件事,当天下午就传的沸沸扬扬的。
不要说街头巷尾,就连三省六部各司衙门,也都传遍了。
本来那些人就看不上她如今的行事做派,现在对孔如勉也这样不客气,难听的话就更多了不知多少。
这事儿说起来也实在是巧。
宋怀雍今天本来是不当值的,不过吏部就快到了年中考绩的时候,再加上之前为司隶院设立一事,从别的衙门抽调了好些人手去填司隶院的空缺,如此一来,吏部还要再从候补官员以及地方官吏中,选取政绩出色或是履历清贵之人来出任补缺。
他在家里闲不住,就索性往衙门里去办差听用。
偏偏吏部办差的地方又挨着工部,头前里修葺雍国公府时工部就有不少的闲言碎语,那些人怕宋昭阳听了去,关起门来说话多了几分小心。
今日孔如勉的事一出,他们也越发胆子大了,门也不关,恨不得扯着嗓子喊起来,分明是怕人听不见的。
宋怀雍路过的时候就听了个清楚真切,一时动怒,在工部办差的地方就跟人大打出手。
后来惊动了各自的长官上司,分别领回去训斥教导,两方才算罢手。
赵盈得到消息的时候赶去吏部的地方见宋怀雍,真见着了人,发现他脸上连点儿伤都不见,当下才松了口气。
宋怀雍也知她因何而来,不过当差的地方人多口杂,便虚拉了她一把,把人拉远了些:“你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赵盈没好气的白他:“表哥素日是最沉稳的,如今也这样沉不住气。”
“他们口无遮拦的说些混账话,我自是听不下去的!”
他咬牙切齿,赵盈只好哄他:“我把肃国公请到司隶院是事实,虽有我的用意,但外人看来,可不就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如今仗着手握司隶院大权而胡作非为,表哥以后不要这样了。”
她语气中无不心疼,宋怀雍脸色才好看了些:“没事,他们也不敢真的跟我动手,白挨我一顿揍罢了。”
“等明日上朝,那些御史言官少不了又要跳出来弹劾,白听他们那些矫情话,实在没必要。”赵盈背着小手仰脸看他,“我还有事吩咐了周衍去办,是听说表哥同人打起来,才赶过来看看你?既然没什么大碍,表哥今日原本不当差的,家去吧?”
“你怕我还要打人啊?”宋怀雍一时又觉得好笑,“我又不是从小舞刀弄枪的习武之人?长这么大也没跟人打过几回架,你怕什么?”
倒也不是怕。
就算是打起来?那些人也不敢真的伤了他,今天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她只是真的觉得没必要。
表哥这样的人?同那些东西动手,她想想都觉得心疼。
赵盈索性上了手?推着他走了两步:“我才不怕什么?表哥护着我,我不知道多高兴呢。”
宋怀雍一面欸着,一面捉了她手腕:“这是干什么?”
“我晚些时候家去,还有事情要同舅舅商量,表哥就别再衙门里守着了,万一舅舅也为肃国公之事骂我?不得表哥帮我说话求情吗?”
宋怀雍实在拿她没办法?只好听她的:“你是一个人来的?”
赵盈嗯了声:“所以表哥先送我回大理寺吧。”
宋怀雍应下她的话?嘱咐她等一等?回了班房去知会?才又踱步出来,领了她一道出门去,走远了不提。
一路上赵盈不知问了多少遍,工部那几个跟他动手的都是些什么人。
宋怀雍哪里会告诉她,一概都敷衍过去,见糊弄不了的,也含糊其辞,就是不告诉她罢了。
赵盈骨子里带着些睚眦必报,她既已处在风口浪尖,这样的小事,就没必要再来掺和一手,越发招惹一身骚。
何况那些话的确不堪入耳,真与她说起,少不得她还要追问那些人嘴里如何不干净。
就这样一路自各部当差的班房衙门回到大理寺,赵盈什么都没再追问,他当然更什么也不会说,目送着她进了府衙,转身回侍郎府去。
而周衍也并不负赵盈所望。
赵盈才往二堂坐下去,周衍匆匆忙忙就找来了。
她一眼见了周衍神色,咦了声,稍稍坐正:“果真出事了?”
周衍才见了一半的礼,她就叫他坐下回话。
他也习惯了,便横跨了小半步,往一旁坐过去,面色不虞,仍是肃着面皮紧绷着的。
赵盈见状心头微坠:“抓着人了?”
周衍摇头:“没有惊动人,殿下说过,不宜打草惊蛇,底下的校尉也机灵,只是这个人……”
他沉默一瞬,唇角微抿,想了好久才继续开口:“肃国公的长孙媳身边有个乳母胡氏,是她娘家带来的陪嫁,胡氏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如今就在肃国公府当差。”
他话至此处,赵盈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果然她说的全都中了。
孔如勉能忍得住,且一定忍得住。
他太清楚被请到司隶院来,她是什么样的用意了。
试探永远比笃定更多。
只要他不懂,静观其变,她其实拿他,拿孔家一点办法也没有。
但别人可就不一定了。
又或者……
“知道那个人的来历底细吗?”
“他叫邓标,今年二十二三,两年前娶过一房妻室,但他好赌,凭他爹娘在国公府当差也险些还不上他的赌债,还动了他发妻的嫁妆,成婚不到八个月就和离了。”
周衍低叹了一声:“一直到现在就没再成婚了,不过都传言说他的好赌成性是改掉了的。”
赵盈却嗤之以鼻:“你见过哪个赌鬼的赌是改了,戒了的?”
这种东西沾上了,一辈子都难改掉。
因为好赌,同妻室和离,到了这个年纪没能再娶妻,这实在是很难让人相信邓标改邪归正。
“你认识这个邓标?”
周衍说不认识:“但是有人认识他,而且当初他闹的挺离谱的,他发妻娘家对这事儿不满,臣听底下的小校尉们说起来,那会儿甚至差点儿闹到国公府去,还是胡氏求到国公府大奶奶那儿,两家和离,又把人家的陪嫁给填补上,才算完的。”
那还真是个挺出名的人物,只是不入他们的眼,平日里当然不会注意到这种小人物。
不过街头巷尾素日流传的,不都是这些小人物,又多多少少同高门沾边的。
老百姓们茶余饭后聊起来,总觉得有趣极了。
可如果选这样的人……
“奉功,如果你要做坏事,会用邓标这样的人吗?”
她问的没头没脑,周衍一时也没明白:“做什么样的坏事呢?”
赵盈笑嘻嘻的,眼底闪过狡黠:“譬如用刺杀当朝公主这种事栽赃嫁祸别人家?”
他登时豁然开朗。
将所有的事情联系起来想一想,那殿下所有的怀疑,自最初,没有这些乱七八糟事情发生的时候,殿下就猜中了。
无论是哪种结果,她都猜对了。
周衍不免又对赵盈刮目相看,心下敬佩感油然而生:“殿下的意思,是有人买通了肃国公府的人,用那样的玉佩嫁祸孔家?”
“你觉得呢?”
赵盈点着扶手,一递一下的,动作轻缓,声音自然也就很轻的。
他思忖良久:“不是没可能,只是臣总归想不通,那玉佩从何而来呢?殿下曾经说过,那样的东西,绝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仿制出来的。
刘荣虽然只是江湖草莽,亡命之徒,可他不知道见过多少好东西。
那些个买凶杀人的,哪一个不是出手阔绰。
那玉佩倘或是假的,族徽也是假的,他八成认得出来。
再说了,就算刘荣认不出来,臣想着,将来事发,两相对峙,东西是真是假,还不是一目了然。”
“所以玉佩的确出自孔家,只不过出自哪个孔家,可说不准,淮阴孔氏是孔家,扬州孔氏也是孔家,我现在是在想……”
她犹豫了一瞬:“孔氏一族分宗已久,扬州孔氏和淮阴孔氏关系如何咱们也不得而知,说不得投靠了旁人也未可知,买通邓标,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你觉得有可能吗?”
“那依殿下的意思,顺着邓标这条线往下查查看?”
“查是肯定要查的,他既然好赌,这些年明面上又装的改邪归正,私下里说不定还能查出些令人惊喜的东西。”赵盈往椅背上靠了靠,点着扶手的那只手也顿住,“这事儿还是交给你,茂深武人心思,干这些事情总没那么细腻,别到时候再打草惊蛇。”
他说好,欣然接受:“邓标的事情臣会上心,仔细调查,殿下且放心。”
他一面说,眼神有些闪躲,似乎在纠结什么。
赵盈看在眼里,咦了声:“还有别的事?”
“这些事,殿下要告诉小宋大人吗?”
他说的小宋大人指的自然是宋云嘉。
赵盈可没打算跟宋云嘉讲这些。
对宋云嘉而言,这就是乱七八糟的事情。
他那样的出身,是奔着纯臣的路走的。
宋家和太后也一向都是往这上面培养他的。
要做纯臣的人,心里头得干干净净,什么结党营私,什么阴谋诡计,于他们而言,全都是一片乌糟。
这也是为什么赵盈心里对宋云嘉始终怀有好感,甚至有些感激。
尽管宋云嘉是反对她的,也的确和她对着干过,但是在宋云嘉的心里,是真的把她当自己人,才会违背了他二十几年接受的教导,从纯臣的路上走偏一二,向着她后来一直在走的那条路偏了很多。
但要说真的平心静气和宋云嘉商量这些——
赵盈眼尾的笑意有了些许苦涩:“算了吧,他听了,只怕骂我不思进取,整日想着这些勾心斗角的事,难道你还指望他帮我?”
但太极殿上姜阁老发难,小宋大人不是也跳出来为殿下说话了吗?
周衍觉得,赵盈本来值得一切最好的。
不过赵盈既然这么说了,他也就乖乖收了声。
人在往门外走,赵盈又把他叫住了:“司隶院大大小小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你是我亲选出来的司隶监,不用事事问过我才敢做决定,我选了你那天,说过的那些话,都是真心实意的,你也跟了我一阵子,知道我是不在这上头扯谎的。既然看中了你的才华,自然给你权力,你想做的,我能扶持的都帮扶。”
诸如此类的话,她其实说过很多次,只是周衍也不知道真没放在心上,还是不敢放在心上。
这大半个月的时间过去,他还是束手束脚。
如今是司隶院初立,她有足够多的时间在司隶院里守着,事事亲力亲为。
将来却是不行的。
譬如西北之事。
如果能再晚几个月,她一定撇下京中事,亲往西北。
届时司隶院便要周衍坐镇。
他总是这样,可不是什么好事。
周衍显然叫她说的有些尴尬,面上也挂不住:“臣只是觉得,殿下既然坐镇司隶院,凡事当然该过问殿下,况且近些时日的几件事,又都不是小事,臣不敢擅专。”
“这不是擅专。”赵盈无奈摆手,“你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日后就会慢慢的改过来,如果你的决定做错了,我私下里会告诉你,但你连个决定都不敢做,奉功,那我提你到司隶院来做什么?当摆设好看吗?”
她要的又不是个花瓶,不然这京中纨绔何其多,比周衍更适合的花瓶她随手都能抓出来一大把。
周衍大概是被她的话触动到,掩在袖下的手紧了紧:“臣明白了。”
赵盈才暗暗松了口气:“我今天要去侍郎府,下午就不在衙门里待着了。工部的人近来对我意见大得很,嘴上说着不敢怠慢,可我看雍国公府得修葺拖了这么久,你把邓标的事情交代清楚,让茂深陪你一起去看一看。”
工部对她的何止是不满。
都惹得宋怀雍动起手来了……
周衍才多问了两句:“在工部的班房动手,真没事儿吗?”
赵盈微怔过后又笑着摆手:“没什么打紧的,御史台的人就算弹劾,也是工部那几个混账嘴里不干不净在先。
表哥也没受伤,要不然你跟我一块儿去侍郎府看看他?”
周衍被揶揄打趣了两句,讪笑着回了两句什么话,就匆匆退了出去。
第一百章 对峙
赵盈早习惯了被人弹劾的日子。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她选择的这条路,就是这么个走法,她自己心里再清楚不过。
但是被工部孙其带头上书弹劾,却又实在出乎她意料之外。
孙其明面上来说是姜承德的人,姜承德总不至于现在就要跟她撕破脸皮吧?
本来以为昨日宋怀雍在工部班房动手这件事,就算被上书弹劾,那也是御史台那些人唯恐天下不乱,顺带手的把她捎进来。
可没料到昭宁帝太极殿升座,群臣还没回上两件事,倒是孙其先跳出来,把宋怀雍和她一并弹劾了。
弹劾的内容也令人发笑——宋怀雍动手打人,这是当然没跑的,至于她呢?
孙其拱手做完了礼,手里的奏折也被孙符拿走了,他直起腰来,侃侃而谈,倒一副诤臣做派:“永嘉公主虽然掌管司隶院,有监察百官之权,但臣以为,她还没有插手六部事务的权力。
工部办公的班房,原不该是永嘉公主踏足之地。
况此类事,也并非第一次发生了。”
他言有所指,殿上便有人把目光投向了严崇之。
不过此事既与严崇之无关,当然就不会有人急着把他这位刑部尚书拖下水,那目光淡淡扫过,立时就收了回去的。
谁知道孙其犹觉不足,根本也不在乎昭宁帝的脸色变得难看与否,自顾自的接着回话:“臣听闻昨日永嘉公主还传了肃国公往大理寺,臣斗胆,想问一问公主,肃国公所犯何事?
肃国公去朝多年,便连朝廷恩养的虚衔也是没有的,他既不在百官之列,公主何故传唤肃国公往大理寺问话?这权力又是谁赋予公主的呢?”
赵盈心说这不都是昭宁帝给她的资格和权力吗?
孙其也算是个好汉了。
他是真不怕昭宁帝一时黑了心,把他拉出去砍了。
亦或者仗着姜家和姜承德,有恃无恐。
再不然,他根本也不是仗着姜家。
但这些目下对赵盈而言是无关紧要的。
她深知事要一件一件办,路更要脚踏实地的走,树敌太多对她并没有任何的好处。
至于孙其今日弹劾,原本不用她自己分辨任何话的。
只是她隐约能看见周衍站着的那个地方,有身形微动的迹象,心下叹了口气,还是自己先开了口:“儿臣虽掌管司隶院,却绝无僭越之处,难道踏足工部的地方,就是干预六部政务吗?孙侍郎此话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
儿臣也晓得,孙侍郎所说并非第一次发生,不就是指上一次儿臣往刑部去见严尚书,非要见陈士德一面的事。
只是儿臣不明白,当日是陈士德涉及儿臣为人截杀一案,儿臣左思右想,心中又怕又恨?想去问两句话,这难道是天大的罪过?
当日严尚书和刑部一众官员无人上折餐我?怎么今日反倒要孙侍郎这个工部侍郎来提此事?”
她的伶牙俐齿,朝臣是早就领略过的。
仗着昭宁帝的偏宠,在太极殿上其实连沈殿臣也不放在眼里。
周衍到底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没有再动。
赵盈眼角的余光收回来?就连孔如勉的事也懒得解释了。
宋云嘉跨了半步,他的位次原本就靠后一些?这会儿站出列来?也是不动声色的,甚至连人都没怎么惊动。
一直到他开口,才吸引了众臣目光:“臣有一事不明,想请孙侍郎为臣解惑。”
昭宁帝挑眉看他,紧绷着的面皮稍有松动:“你说。”
“肃国公虽然去朝多年?也的确没有朝廷恩养的官衔?可他还是大齐的肃国公?世袭罔替的爵位在他身上?他究竟算不算百官之列呢?”
宋云嘉挺直了腰杆,正对上孙其回望来的那一眼。
他冷面冷眼?素日里的温和不见了踪影,显然是对孙其不满到了极点。
孙其自己也不是傻子,感觉得出来。
他知道今天弹劾赵盈就是在玩火?昭宁帝带着头的对他没好感,他就讨不到什么好。
不过宋云嘉跳出来为赵盈说话,他有些没想到的。
宋云嘉看似一直都秉持中立的态度,再加上他们在朝年头久了,宋云嘉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大家心里都明白,他自己也被教的很好,是以极少掺和到这种事里来。
上一回太极殿上赵盈被沈殿臣和姜承德两个人一起发难,他站出来为赵盈解了围。
孙其后来仔细想过,也许是觉得亲近,毕竟还有一层表兄妹的关系在。
也可能单纯觉得朝堂上这么多的人,什么所谓肱股之臣,对着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步步紧逼,咄咄逼人,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才站出来解围而已。
不管是怎么样,今天他还跳出来替赵盈说话,他的心就一定是偏了的。
孙其冷嗤了一嗓子,声音也是凉凉的,一丁点的温度也没有,一出了口,恨不能把人冻僵住:“小宋大人一贯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一个人,朝堂政务自是一把好手没的说,旁的事情,今天我参他,明日他弹劾我,小宋大人是从来都不掺和的,如今也肯下场为人分辨了?”
他冷嗤,宋云嘉却学不来他的那番做派,照样淡淡的:“我立于太极殿,难道在孙侍郎的眼里,是个不能开口说话的?”
孙其叫倒噎住。
事实上是他们平日都小看了宋云嘉。
毕竟宋云嘉老是闷头做事少开口,能力才干虽然都很强,可就是给人一种温吞温润的感觉,便让人觉得他是个口不能辩的。
他年少时也曾与人清淡,只是不爱沽名钓誉,于他而言,什么清名美名不过过眼云烟,真要像沈明仁那样,人人追捧,他反而觉得丢身份的很。
孙其无语,但既然两个人对峙僵持,他总不能不说话,便硬着头皮横了宋云嘉一眼:“我并没有这样说,只是好奇的很,毕竟小宋大人一改常态,难道也不许人问两句?”
赵盈有些听不下去了。
照理说孙其也是科举入仕的人,即便有姜承德的提拔扶持,能走到今天这位置上,自己也多少有些手腕和头脑的。
在昭宁帝的暴政之下,一个不留神脑袋可能就搬了家,最危险的那几年他熬了过来,这就相当的不容易。
但这是干什么呢?
这几回这些人在太极殿弹劾她,都是跟她打口水仗。
一个两个都是朝廷重臣,站在金殿上跟她小姑娘家逞口舌之争,也不害臊,简直是恬不知耻,辱没了读书人三个字。
赵盈扶额:“孙侍郎的话,好像扯远了。”
她脚尖转了个方向,自然而然就转了身,乜孙其,扬声又问了他一次:“国公爷袭朝廷爵位,司隶院监察百官,他不在我司隶院监察之列吗?”
很明显,孙其准备的相当不充分。
毕竟孔如勉是淮阴孔家的家主,人际关系又一向都不错,加上他虽去朝多年,但孔家子侄在朝为官者本来也多,还有孔淑妃和赵清,朝野上下多少总要卖孔家几分薄面。
且这个情形和姜家又不大一样的。
谁让姜承德成天眼高于顶,恨不得拿鼻孔看人,不知多少人背地里看不惯他的做派,不满他的狂傲不逊,只不过不敢宣之于口罢了。
所以他今天弹劾赵盈,又专程提起肃国公一事,起初盘算的极好,想着朝中总有人会站在他这一边,替他说话。
就算是姜承德,再和孔家不对付,但是能打压排挤赵盈,就为赵澄进司隶院提供了更多的机会。
他只是算错了宋云嘉。
更算错了宋云嘉的口才。
“若依小宋大人之言,肃国公自然是在司隶院监察之列的。”
赵盈学他先前模样,十分不屑的嗤了声:“所以孙侍郎今日弹劾,是在恶意中伤我了?”
“倒也未必是恶意中伤吧?”
陈士德被罢官斩首,抄家清算,但御史中丞的位置还要有人做的。
吏部考评往年政绩,拟定人选,呈送内阁后,只用了两日,就选定了原监察御史冯孟徽补缺出任。
他是个铁面无私的人,从历年政绩考评以及经年履历乃至于他的出身来看,他早就该升任这个御史中丞的,甚至早在陈士德升任御史中丞的那一年。
至于为什么一直压到了如今,个中缘由,朝中众人心知肚明罢了。
不过冯孟徽这人有个极惹人讨厌的地方,迂腐,呆板,简直像极了一个老学究。
赵盈一看见他头都大了。
当年她刚入朝的时候,就是冯孟徽第一个跳起脚来反对她。
后来赵澈御极,那样的暴戾戮杀,都没能吓退他。
她刚一摄政,又是冯孟徽带头弹劾,更可怕的他还煽动朝堂,罢朝威胁赵澈。
但是那个时候赵澈是最需要用人的时候,赵盈又觉得他人是古板迂腐过了头,却不得不说是可用的人才,苦劝赵澈,赵澈才没把他拉出去砍了。
那时候定了冯孟徽出缺,她着实头疼过一阵,几次有冲动让舅舅把人给撸下来,千万别把冯孟徽送到那个位置上去。
后来冷静下来想一想,她答应过宋云嘉,绝不会霍乱超纲,她也本来就不想祸乱朝堂。
昭宁帝的天下和江山,霍乱了也没什么,但将来这一切都是她的,她现在嚯嚯起来怪痛快的,以后还不是自己收拾烂摊子。
冯孟徽嘛,用了就用了,他也配得上御史中丞这个位置。
不过似目下这样的情形,今后大概只会越来越多。
赵盈几不可闻叹了一声:“我想听听冯御史高见?”
冯孟徽真的是把对赵盈的不满全都写在脸上的。
赵盈跟他说话的时候算客气了,那个语气和口吻,跟孙其比起来,简直就是云泥之别,殿中这些人谁听不出来呢?
就连冯孟徽自己也愣了一下,尴尬的虚咳了一嗓子,语气倒缓了缓,连带着脸色也好看了些:“殿下掌管司隶院,监察百官是殿下之责,只要殿下有凭有证,朝野上下便无人有资格说什么。
但肃国公府是开国元勋,是有大功于大齐的,太祖皇帝赐下爵位世袭的恩典,肃国公府于朝中百官,便格外不同!”
他下巴微抬:“退一万步讲,勋爵人家,与朝臣本就不同,本就更尊贵,更体面,殿下却枉顾他们的这份体面,弄得京城传言纷纷,这便是殿下的过失。
是以孙侍郎今日弹劾,臣以为没什么不妥,更算不上恶意中伤。”
京城流言纷纷就得怪她啊?
赵盈在心里翻白眼:“冯大人是说,凡朝中勋爵人家,就该高人一等,不在司隶院和御史台的监察之列?
亦或者,就算这些勋爵人家犯了事,司隶院也好,御史台也罢,得拿住了真凭实据,才能把他们传至府衙问话?”
“殿下倒也不必强词夺理,偷换概念,臣从没说过这样的话,只是规劝殿下,行事也该谨慎些,既然涉及到勋爵人家,就该更谨慎,毕竟这样的人家于百姓眼中,一向都是高高在上的。
殿下不是住在燕王府吗?既住在宫外,城中传言,难道一点不知?”
她知道,但跟她有什么关系。
赵盈那声呵的浅笑极轻极淡:“天下最难堵就是悠悠之口,我还能管得住城中百姓说什么?还是说,冯大人是想插手过问司隶院行事,逼着我今天在太极殿上把为何传召肃国公到府衙问话告诉你?”
可是冯孟徽是不吃这一套得,拱手对着她一礼,转头就叫皇上:“臣在御史台这么多年,知道什么是本分,司隶院行事如何,与臣无关,臣也并不关心,况且司隶院设立之初,皇上就金口定过,司隶院是凌驾于御史台之上的,臣就更管不着司隶院的事。
可是臣方才所言,但请皇上定夺,臣所言究竟是有理,还是无理。”
理是一定有的,勋爵人家当然要格外谨慎,这种高门世家,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
赵盈的所作所为,的确会弄的人心惶惶。
吏部进来选上来的人,都是合了昭宁帝心意的,不过冯孟徽这样咄咄逼人……
昭宁帝眉头皱起来:“你觉得你有道理,永嘉也觉得她有道理,你打算让朕给你们裁夺什么?”
但这话太像是昏君了。
他确实不是什么明君圣主,但也不能太离谱。
是以昭宁帝反手摸了摸鼻尖:“永嘉,听你的意思,传肃国公问话是有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