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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今天登基了吗全文阅读

作者:春梦关情     公主今天登基了吗txt下载     公主今天登基了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一章 劝嫁

    第二天赵盈起得早,但心里有事儿,就不想进宫去给太后请安。

    赵婉的毒不知道怎么样,反正人没死就是了,不然早闹开,她和赵承衍也不得安生。

    嘉仁宫的人审问的怎么样她懒得管,就算审不出什么东西,孙淑媛都有法子变成些东西,何况还有姜夫人她们,赵盈一点儿也不怕刘淑仪还能逃脱。

    集英殿宫宴后的许多事,都在设立司隶院的面前变得不重要起来。

    赵承衍倒是打发人来催问了她两趟,她见推脱不过去,索性直奔了赵承衍书房去见他。

    却没料到推门进去,书房内除了赵承衍,还有一个宋云嘉。

    宋云嘉那副神情,可不像是来找她叙兄妹情深的。

    赵盈头皮发麻,讪笑着就要往外走:“我一会儿再来……”

    “既然来了,就待着吧。”赵承衍眼底的揶揄没能逃过赵盈的眼。

    他是故意的!

    摆了她一道。

    怪不得她过来时也没人拦她说通禀回话,更没人提醒她书房有客。

    宋云嘉必是为她上殿一事而来,他却不让长亭告诉她,还催了两趟问她到底进不进宫。

    算准了她一定会跑到他书房来的……

    她真的是服了。

    昨日还那么好心的把徐冽推荐给她,合着令他难上加难这坎儿根本没过去。

    知道她最怕宋云嘉的说教,就拿这个阴她一手。

    走是走不了了,赵盈只好硬着头皮进屋去坐了下来。

    宋云嘉始终不发一言,赵承衍习惯性地抚着袖口,她才坐稳当,他腾地起了身:“方才作画,袖口沾了墨,我去换身衣裳,你陪你表哥说话。”

    赵盈咬牙切齿,不敢发作。

    赵承衍从她身边路过的时候,又低笑声传来。

    什么休休有容,什么竹下君子,不过又是一个狗东西罢了!

    “前几日下雨,我感染风寒,告了几天的假。”宋云嘉温声开口,“昨夜里才知道你在集英宫宴上差点儿中毒,隔天跟着燕王殿下上殿的事儿。”

    赵盈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心头惴惴:“表哥风寒可好了吗?”

    要是没好也不必这么急着跑来骂我的。

    她只敢在心里补了一句。

    赵盈打从一开始就没想拉拢宋云嘉。

    这就是块儿硬石头,前世她没能说服他,没能感化他,这辈子也没指望能让宋云嘉转变态度来支持她。

    他将来不捣乱她就谢天谢地了。

    可没料到宋云嘉一反常态,难得的只关心她:“都大好了,所以母亲才告诉我这些。我想着你心情一定不好,就想来看看你。”

    赵盈眼皮一跳,倏尔扭脸看他。

    他无奈的笑:“怕我骂你?”

    她尴尬的挠头:“上次在宫里的时候,跟表哥提了那么两句西北之事,表哥就口口声声说我一个姑娘家不该过问朝堂事,这回我都跑到太极殿去了,我以为你又要管教我。”

    “这事儿也不怪你,是刘家做的太过了。”宋云嘉掩唇咳了两声,“我已经劝父亲上折,请皇上重责刘家。”

    赵盈瞳孔一震:“因为我吗?”

    他嗓子似乎不太舒服,咳完了就去端茶,喝了两口才道:“也不全然因为你。这样放肆的事,本就该受到重责,不然人人效仿……你今次躲过,是你福气大,可未必次次都能躲过。”

    这是暗指姜家和孔家,甚至是冯皇后了。

    赵盈只当听不懂,却还是不太明白他今天来燕王府的用意:“表哥特意来告诉我这个的?”

    他果然摇头:“宫里头这样不安生,你现在虽然住在王府,可早晚还是要搬回宫去的。元元,薛闲亭是为了你才去的西北吧?”

    她隐隐明白,秀眉一拧:“我不想嫁人。”

    宋云嘉叹气:“怎么这么不听人劝呢?打算回宫去面对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你慢慢大了,那些人只会愈加虎视眈眈。

    皇上太过看重你,你能左右当今天子的心意,他们是畏惧你,忌惮你。”

    “我知道啊。”赵盈略想了想,反问他,“表哥是想让我嫁人后相夫教子,远离这些风波,可我姓赵,是赵澈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只要我还活着,就总能左右父皇心意,我嫁人就能打消他们的顾虑,就能叫他们不对我痛下杀手了吗?”

    她见宋云嘉皱眉,便又问道:“是他们在逼我,我为什么只能退不能进呢?”

    “你想如何进?”宋云嘉眉目一沉。

    “太极殿我上得了一次,就上得了第二次。”赵盈斩钉截铁,带着几分刚毅果决,“表哥是好心为我,但我却很想为我自己拼一场。”

    宋云嘉一贯温润的面色就崩塌了。

    他握了拳,冷冷问她:“我劝你远离朝堂事,少搅和到这些风波里来,你非但不听,反要一头扎进去?

    元元,你撺掇着薛闲亭去西北,不管是为了赵澈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他已然去了,我说你也没用,但这种事,你还打算干第二次不成吗?”

    她不光要干第二次,还有再三再四呢。

    往后漫长岁月,朝野之中就总少不了她赵盈的身影。

    但她不能说。

    现在开了口,宋云嘉肯定想法设法给她使绊子阻挠她。

    有本事的,回头朝上为难赵承衍去。

    赵盈非常不想与他争论这个,这是她非做不可的事,劝不动他何必白费口舌?

    于是她换了个思路:“咱们各退一步怎么样?”

    “你说什么?”宋云嘉被她油盐不进的态度给气得不轻,“你的意思是我别管你也别劝你,那你呢?你的退一步是哪一步?”

    她摸着自己的鼻尖,有些心虚:“不霍乱朝纲,我能向表哥保证。”

    若说宋云嘉都能有勃然变色,拍案而起的一天,恐怕谁都不会信。

    这事儿不是发生在她眼前,她也不信的呀。

    赵盈都替他手疼:“表哥风寒尚未痊愈,就专门为我的事跑一趟王府,我很感激表哥的关切,也真的知道你是为我好,但这世上有很多事,本来就很难按照表哥你的心意走下去。

    我与表哥走的不是同一条路,你别劝我,我也不碍着你,咱们兄妹之间,最好是只闲话家常,怎么样?”

第七十二章 反客为主

    宋怀雍到燕王府送消息,其实已经到了后半天。

    赵盈那场闷气并没有生太久,如今毕竟是心态平稳的多,更知宋云嘉为人,把自己气个半死确实不上算。

    长亭引着宋怀雍进府见她那会儿,她正在葡萄架下看书。

    那葡萄架是她住进来之后吩咐人移到她院里的,又在架下置了竹床。

    赵盈心思不在书上,听见脚步动静,眼角余光瞥见靛色长衫时,眼底一亮,抬头果见宋怀雍信步而来。

    他神色如常,看来事情是办妥了。

    于是她匆匆起身,三五步迎上去:“成了?”

    宋怀雍点头,按住她:“但杜三想见你一面。”

    赵盈眯眼看他。

    他摆手退两步:“别这么看我,杜三是个极聪明的,能让我这样奔走,又牵扯到陈士德,他就猜想我是为你或是为赵澈筹谋。

    我与他相交相识,自然坦诚以待,他既开口问了,我一定如实相告的。”

    他敢如实相告,便是杜知邑不会信口胡说闹得人尽皆知去。

    赵盈背着手想了半晌:“现在就走吗?”

    他说是:“杜三在北城郊有处别居,少有人知,现在出城,入夜前能赶回来,便是迟些也无妨,你去回殿下一声,只说今夜到家里去住就是。”

    赵盈不假思索应下来,低头看自己身上衣服,转念一想:“表哥略等等,我去换身衣裳。”

    她打发了挥春去跟赵承衍回话,叫书夏伺候着把她早前在排云阁定的男装取来,束发带冠,再取折扇玉佩,等再出门往院中,摇身一变,便做了个面冠如玉的翩翩少年郎。

    宋怀雍哪里想到她还有这么一出,愣怔须臾笑出声来:“什么时候还置办了这样一身?”

    她摇着手上折扇,端的一派风流倜傥:“在外行走免不了乔装打扮一番,我搬出宫第三天就去排云阁定了好几身男装。”

    折扇再收,双臂摊开来,眉眼弯弯笑问宋怀雍:“是不是还不错?”

    宋怀雍调侃了两句,等挥春去回话回来,兄妹二人才出了小院,一路出府,登了宋家马车,缓缓向北城郊外驶去。

    杜知邑经营为商多年,名下产业不计其数,不靠康宁伯府也是家大业大的

    他在城郊的别院其实自北城门出来,再向西北方向有那么二里地,确实是人烟稀少,独立了这么一处别院。

    宋怀雍引赵盈下车,路自不似城中那样平坦,她下来时脚下正踩着一块儿尖石,身形晃了下,低头看清,有些无奈:“怎么在这样的地方置办别院?”

    “这块儿地是他的,早年本打算拿来栽种一片果树,后来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果树苗都买好了,又改变了主意,建起了别院,倒把那些果树苗也还栽在别院中,也不好好打理。”

    果然是随心所欲的做派,想一出是一出。

    赵盈嘴角抽了抽,就见别院角门缓缓开了。

    杜知邑年纪要再长些,赵盈前世盘算那些世家侯府时了解过,他算是康宁伯老来得子,现如今……应当是二十四五岁的年纪,倒和赵承衍差不了多少。

    但这人通身气派又不相同。

    赵盈本以为他家大业大产业多,又是伯府嫡子,应是最贵气富态的一个人,可眼前的人嘛——粗布麻衫,就连束发的小冠上也只别了一根葡萄藤。

    她眼角又抽动,到底没表现出来。

    杜知邑挂着浅笑迎来:“我素来在别院都是这样的,殿下别见怪。”

    赵盈笑呵呵的回了他一个礼:“自然不会,杜三公子寄情山水,也是公子心之所向。”

    宋怀雍拍他肩头,两个人相视一笑,他才头前引路,领了二人入别院中去。

    他这别居确实不同。

    皇家别宫,赵承衍的燕王府别院,薛闲亭的那个别院,甚至是赵盈自己,前世也在南郊有一座别院,里面还引了温泉水做汤池的。

    她见过这样多的别院,只有杜知邑这个,最与众不同。

    他真的把果树苗栽的到处都是,偏偏无人精心打理,好些地方生出杂草来,有些果树苗长不成的,早枯死了,根本就不是什么生机勃勃的景致,入眼反而一派萧条。

    杜知邑大概一直都在留心她的举止,便将她眼中惊诧困惑尽收眼底:“世间热闹繁华最没什么可留恋的,到死那天谁不是赤条条去。要看生机勃勃,在伯府我也看的尽够了,殿下生在皇城,长在禁庭,那些宾朋满座的戏,还没看够吗?”

    他这心境该去求道,说不定有一天能得大成。

    赵盈讪笑两声:“可我生来便是在那花团锦簇的热闹中,也不像三公子有这样好的机遇,能寄情山水,游历四海,心境豁达。我这一生,都要困在这俗世中,做一红尘痴傻人罢了。”

    好在她从前也读过几本道法自然的书,看过两卷大彻大悟的佛经。

    表哥可没告诉过她,杜知邑还有这癖好。

    说起话来神神叨叨的。

    “元元才十四,你少跟她说这些,真引着她入了道,悟出些什么,你担待吗?”宋怀雍皱着眉斥他。

    杜知邑却挑眉:“依我看,殿下比你活得透彻多了,还要你替殿下瞎操这份儿心?”

    赵盈面不改色,始终笑语盈盈:“三公子想见我,便是想看看我是否值得你相帮吧?”

    说话的工夫有一石室映入眼帘。

    假山矗立,怪石嶙峋,说是石室,实则全是用假山堆砌,至于顶部又相接,做成了一副别有洞天。

    杜知邑做手势请她入内,石下中空,人置身其中竟清凉的很,况且那假山堆的高,再置石桌石凳于内,坐下来也不觉得压抑。

    两头相同,风起便是穿堂风,倒别有一番雅致情趣。

    这杜知邑还真是个妙人,赵盈心中如是想。

    “殿下怎知我就是想帮你?”

    “表哥替我请三公子出面之事,成便成了,三公子将结果告知表哥,并不用见我,或是澈儿。”赵盈大大方方的看向他,“你既想见我,就有后话说。可你出身伯府,富可敌国,一不求权,二不求财,与我能有什么好说的呢?”

    杜知邑正眼看过去:“殿下年纪虽还小,胸襟气度却怕比世人都要大。”

    “是三公子看得起我罢了。”赵盈既不推辞说不是,也不满口应承下他的夸赞,只谦虚了两句而已。

    “白家靠着陈士德作威作福近十年,我昨日与白老爷说,京城这块儿风水宝地,他白家也该挪开了,殿下以为如何?”

    赵盈眉心一动,眼皮跳了跳:“三公子想自己接手白家从前经营的那些营生?”

    他好好一个伯府嫡子,经营赌坊,青楼……赵盈吞了口口水,还真是奇特啊这个人。

    杜知邑不置可否:“殿下觉得不行?白家做得,我杜知邑做不得?”

    “那当然不是了。”她一本正经的摇头,“三公子是生意人,赌坊青楼都是极赚钱的营生,生意人自然以赚钱为己任。”

    但杜知邑本不必非要靠她。

    他想挤走白家,早能下手。

    伯府世子的敕封是他让出来的,他那位庶长兄据说对他一向不错。

    康宁伯府这些年纵使淡出朝堂,也不至于连一个白家都对付不了。

    杜知邑要么是觉得她好欺负,要么就另有所图。

    赵盈眉目冷了冷:“我凭此事告发陈士德,可以在父皇面前为白家求情,便只当白家这些年是迫于陈士德淫威,不得不为他所用,低头屈服,届时罚没些银钱,将白家逐出京城,也不叫三公子失信于人。”

    杜知邑怔然:“殿下知我与白家许诺?”

    “三公子只想要吞掉白家在京城这些产业,并非要置白氏一族于死地,可白老爷肯松口,让你拿到陈士德的罪证,三公子不许诺个安康给人家,人家怕也没那么好说话。”

    赵盈撑着腮:“可有一样。”

    “什么?”

    她做一派无辜状:“我手上也缺银子使。三公子不愿仗康宁伯府的势,转而来靠着我,总要给我些好处。我知天下没有吃白食的理,所以我给三公子提供保护,三公子每岁得利我要分红,这不过分吧?”

    杜知邑连条件都还没有开始提,面前的小丫头就要反客为主,他哂笑:“殿下打算分多少?”

    “三成。”赵盈挑眉,“我也不是贪心不足的人,就不与三公子说什么五五分成这样的话了。”

    他呵笑,声音轻飘飘的,钻进赵盈的耳朵里。

    连宋怀雍都皱了眉头。

    他了解杜知邑。

    这种笑声,还有杜知邑那副神色,彰显着他内心的轻蔑。

    赵盈捏了捏手心,咬牙忍下:“你觉得不成也无妨,我可以自己去找白老爷。”

    杜知邑抬头看她:“跟我谈不拢,殿下觉得跟他就一定能谈拢?”

    “他受你胁迫愿意离开京城,而不是被你威逼利诱一场先虚与委蛇,转头就去找陈士德商议对策,足可见白老爷对陈士德早心怀不满。”

    赵盈手上松了劲儿,指尖点在石桌上:“我看倒他未必是受你胁迫,借机脱身才是真。我能助他脱身,他还不必放弃京城赌坊与青楼这两块儿肥肉,为什么不与我合作?”

    这小姑娘好毒的眼,好七窍玲珑的一颗心。

    假以时日,必能成大器的。

    杜知邑生意场上待久了,浑身上下都是心眼子,说起话来三分真七分假,可她竟也能把那三分真挑出来……

    他摸了摸鼻尖:“也无妨的,我既有陈士德的罪证,交给旁人也是一样,并不是非要和殿下合作。”

    赵盈却丝毫不怕:“你所谓的罪证,是打算送给我大皇兄,还是我二皇兄?”

    他一直上扬的唇角有一瞬间往下沉了沉。

    他收的很快,但赵盈还是看见了:“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三公子就算是经商多年,骨子里也仍是世家的底儿。陈士德背后有人,你心里清楚,可你拿不准是赵清还是赵澄。

    现在我在查他,所以你才敢找上我。

    我倒是比较好奇,不跟我合作,三公子还打算跟谁合作呢?”

    “殿下替三皇子笼络人心,铺路上位,原来是这样拉拢的。”杜知邑不怒反笑,“我大可以找沈阁老告发。不是正好刘淑仪坏了事,刘寄之被禁足在府吗?

    依沈阁老一贯行事,我现在把陈士德拱手送到他跟前,他怕对我感恩戴德吧?

    倒了一个刘家,他要稳住朝堂鼎力的局面,凭着一个陈士德,就能牵制住孔姜两家,殿下好不好奇,谁敢跳出来保这位御史中丞,又是谁会跳出来往死里踩他呢?”

    没成想赵盈根本就不与他僵持着打擂台,面皮一松,立时就让了步:“那就各退一步。你跟我合作,我只要一成红利,怎么样?”

    她话音落下,果见杜知邑脸色难看,心下便越发得意:“我这一步退的不小,三公子总不至于告诉我,连一成银子都舍不得给我吧?”

    杜知邑简直比吃了苍蝇还恶心。

    他说不上来那种感觉。

    被一个小丫头反手杀了一局,登时就落了下风。

    他头疼欲裂。

    她起先狮子大开口,要三成红利,本就不是认真的。

    小小年纪,养在深宫,竟晓得这些手段。

    杜知邑咬牙:“可以。不过殿下只跟我要银子,就不要别的?”

    赵盈挺直了腰杆:“要权要势,要朝堂上扶持帮衬,三公子能给我?”

    她说这话带着些不可一世的骄傲:“这些自有别人能给我,而三公子所能给我的,只有银子。”

    杜知邑黑了脸:“殿下这话伤人,我是个随心随性的,惹恼了我,翻脸不认人,可是谁来说好话都没用的。”

    他言有所指,目光也向缄默不语的宋怀雍瞥了瞥。

    赵盈却根本不吃这一套:“那挺巧的,我生来是天之骄女,金尊玉贵的养大,最喜怒无常,高兴时是一个样,不高兴时是另一个样,今天心情好,跟你说的是这番话,明日心情不好,说不定跑到父皇面前告发你——

    我与父皇哭一场,只说你欺我年轻不知事,诓我骗我,再不济,我就大大方方承认我是在为澈儿筹谋,那又如何?

    三公子说话可留神了,你得罪了旁人,康宁伯府护得住你,得罪了我,伯爷与世子爷可未必敢护着你。”

    笑话,供着赵承衍是不得不,换做旁人还要她卑躬屈膝,她索性一头撞死,别活着了!

第七十三章 截杀

    杜知邑口中所说陈士德的罪证,是他近十年来的账本。

    白家老爷打从一开始就留了后手,做生意的人鬼心眼子都多的不得了,跟官场上的人来往打交道,都小心翼翼的。

    他们把自己的财路交到了官家人手里,却也总要死死捏住官家人的把柄,防着哪一天一拍两散。

    就是不晓得陈士德知不知道这些账本了。

    东西是白家遣人送到杜知邑这儿来的,满满当当的三口大箱子,有些纸张已经泛了黄,足可见有了年头。

    杜知邑领着赵盈去看,赵盈把那几口箱子里的东西粗略翻阅过,就连宋怀雍都眉头紧锁。

    赵盈冷笑道:“他可真是不怕死。”

    杜知邑挑眉:“这些东西都记在他的名下,除去每年分走白家六成的红利,还有逢年过节白家给他的孝敬,但这些东西折合现银,足够他死十回的,恐怕是拿去给人分了。”

    分是一定的,陈士德还要拿去孝敬他背后的主子,大头也落不到陈士德的手里去。

    赵盈甩手把账本扔回去:“这些东西,且先放在三公子这儿。”

    他说好:“殿下何时要,吩咐人来取就是了。”

    她抬眼看他。

    杜知邑比她高出了半个头,她只能抬头仰视,微微敛眉:“三公子是只打算合作经营赌坊青楼,还是打算依附我?”

    她这样直截了当,引得宋怀雍眉心一拢:“元元。”

    杜知邑一抬手,止了他后话,反而笑道:“殿下一向这样心直口快?”

    “是。”她斩钉截铁的回应,“我这人最不爱蝎蝎螫螫,有什么便说什么,咱们连赌坊青楼的红利都谈妥了,还怕谈这个?”

    自是不怕的。

    所以小姑娘对他也并不是别无他求,只为银钱。

    “我本来以为殿下心思深沉,该更稳得住,方才说了我只能为殿下提供银钱,这怎么话锋一转,又谈起依附不依附的事?”

    他揶揄的语气过于明显。

    赵盈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刚见面时候神神叨叨的,亏她还以为杜知邑是什么参禅悟道的洒脱人。

    真有意思啊这人。

    “倒不是急不急的,东西我见着了,三公子的诚意也足够了,咱们就该开诚布公的谈,你觉得不对?”

    杜知邑比了个请的手势,让他二人往一旁官帽椅去坐下说:“这话有道理,那殿下说说看?”

    “你若只与我谈合作,那后话就都不算数,我只从你这里得一成红利,但你之后若有更棘手麻烦的事,银钱的事咱们还要另谈。”

    赵盈挑眉看他,语气淡淡的:“若是依附于我,那你名下的赌坊青楼,我就自有他用。”

    “殿下想收集情报,赌坊青楼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更方便。”杜知邑点着扶手,把赵盈的话放在舌尖上细细品过,“这不也是合作?”

    “这是依附。”赵盈嗤道,“你为我收集情报,就要听命于我,我要什么,你就该为我提供什么。”

    “殿下的意思是,回头狮子大开口,跟我大把大把的要银子,我也要听从?”

    杜知邑脖子一僵,手指尖的动作也顿住了。

    赵盈侧目看他,眸色沉沉:“我没那么贪心不足,总不至于开口跟你要十万两白银,二十万两白银。我要用三公子,当然也会给你留些余地,就算是依附顺服,我也不是个苛待人的主君,这点道理我还是懂得。

    这陈士德和白家老爷不是就是前车之鉴吗?何况三公子还是伯府嫡子,我怎么会步步逼你?”

    杜知邑沉吟着,久久无言。

    赵盈就等着,等了有那么一盏茶,他还不开口,她就笑了:“你并不是无欲无求,不然不会跟我开这个口。三公子可以慢慢考虑,先合作,再依附,我是随时欢迎的。

    不过你不必觉得我是非你不可,我要收集情报,用这些人或地方,换做别人,一样可以。

    我与三公子一见如故,才这样坦诚交心。

    既然我是以真心诚意待人,三公子答应或不答应,最起码也要真心思虑过,是以便不必急着回答我。”

    真心诚意?

    这位永嘉公主的口中说出这四个字来,杜知邑没由来觉得好笑得很。

    步步为营的人哪有什么真心。

    笼络人的时候说的都特别好听,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杜知邑听过一笑置之,把目光落在她身上好久,缓缓道:“就依殿下之言。”

    杜知邑一路送了赵盈和宋怀雍兄妹出门,客套话说了两句,转身就进了别居,留给兄妹俩一个背影而已。

    赵盈盯着看了会儿,把两手一摊:“他性情古怪,还挺难琢磨的。”

    宋怀雍嗯了声,偷偷拭汗:“你刚才和他说那些,他没生气,我都觉得怪离谱的。”

    赵盈微怔,提着裙摆上车去,身形一顿,钻进了车里去,等他也上了车,她才问道:“他不喜欢别人算计他?”

    “你觉得呢?”

    门第出身不输人,伯府嫡子,连他的庶长兄都处处包容迁就他,他就算是做生意,恐怕也只有他算计人的,是该不喜欢别人算计他。

    赵盈却觉得无所谓:“他本来就有心依附我们。”

    宋怀雍心里明白的。

    他年少时就和杜知邑相识,在外进学的那三年,和杜知邑形影不离,好的亲兄弟一样,无话不说,真正交了心的。

    杜知邑肯低头,肯听元元扯了这么一大车的话,若非从一开始就有心依附,也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

    “康宁伯府如今还算过得去,在皇上面前还有些体面,宗亲之中也说得上话,伯爷虽然常年不在家,但世子是谦逊的人,总不至于得罪了什么人。”宋怀雍深吸口气,“不过日渐式微,杜三的心里还是顾着整个康宁伯府的。”

    “所以我也并没打算诓他。他要只是跟我合作,我就只护着他康宁伯府不被人欺侮,他要是依附我,等来日成事,我给他想要的满身荣耀。”

    宋怀雍闻言面色一凝:“元元,你……司隶院的事,燕王殿下答应了?”

    她这样坚定,现在就敢开这个口,笼络人心……

    果然赵盈点头说是:“我得回去同皇叔商量过,这些东西还要皇叔交到父皇手上去,至于怎么说,得商量好了,免得回头口径不一致,节外生枝。”

    宋怀雍定了定心神:“我是没想到燕王殿下会答应你,至少没想到会这么快答应。”

    她也没想过赵承衍答应的那么痛快。

    前世她为赵澈四处奔走时登过燕王府的大门,赵承衍态度漠然,连见都没见她,让长亭转达了一句他袖手旁观,让她以后别再为赵澈的事登门,就把她给打发了。

    现在转过头来,他倒爽快得很。

    赵盈有些走神,宋怀雍戳了她一下:“你……”

    话音未落,马车突然一震,又绝不是马车疾驰碾到碎石导致的震动。

    赵盈身形不稳往前栽去,宋怀雍长臂一捞,把人翻转过往怀里带来时,手肘结结实实的磕在了地上。

    他吃痛,嘶的倒吸凉气,把怀里的人松了松:“没事吧?”

    赵盈黑了脸从他怀中挣起身,紧接着去扶他。

    马车停下来的。

    徐冽冷冰冰的叫殿下:“有人拦路。”

    赵盈心头一沉。

    不是拦路,是截杀!

    她经历过,所以不必徐冽点明。

    宋怀雍不知道那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人,但显然是赵盈的人,他听出言外之意,头皮顿时发麻:“元元……”

    赵盈咬紧牙关,还是扶着他,稳稳地坐在车内:“有把握吗?”

    徐冽一直没离开车旁:“殿下要活口吗?。”

    “留活口!”

    她语气森然,宋怀雍捏紧了拳:“是刘寄之?”

    那可未必。

    车外是兵刃相交发出的清响,赵盈合上眼。

    前世的刀光剑影,霎时间浮现眼前。

    那时候她登太极殿,参政议政,赵澈最大的倚仗就是她,他们想要她死。

    现在她连司隶院都还没设立,就有人想来取她项上人头了。

    赵盈唇角上扬,神情冷冽。

    宋怀雍心中不安,他是文官,不能战的,若是……

    可他仍下意识整个人往赵盈的身前挡着:“那是什么人?皇上拨给你的护卫吗?”

    赵盈深吸口气:“是徐冽。”

    这个境况下,突然听到徐冽的名字,宋怀雍浑身一僵。

    他缓缓回头,盯着她问:“徐冽是你的暗卫?”

    “是皇叔把他拨给我的,他给皇叔做了好几年的……”

    赵盈话音戛然而止,宋怀雍咦了声:“元元?”

    所以赵承衍把徐冽拨给她,凭她调遣,不是因她将来要用人,而是她目下便要有人护她周全!

    赵承衍猜到了。

    从那天太极殿告发刘淑仪后,他就料到她在京中行走,会有人对她出手了!

    车外有吃痛惊呼的声音传来,赵盈的思绪被仓促打断。

    徐冽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稳,方才打斗一场,也听不见半分紊乱喘息:“人已经拿了,殿下打算怎么处置?”

    “你让人把他悄悄地送到王府去,明面上别声张。”赵盈沉声吩咐,“徐冽,别离我的马车太远。”

    车外的人显然有一瞬迟疑,旋即才闷闷的应了一个好。

    宋怀雍拧眉:“他不是一个人?”

    “皇叔调拨了二十个人在徐冽麾下听用,都在暗处罢了。”

    此时天色已晚,他们还没进城,原本说好今夜到侍郎府去住一晚的,现在看来是不成了。

    赵盈捏着眉骨:“表哥送我回燕王府吧。”

    宋怀雍有一肚子的困惑,还有满腹的担心,却在见到她面容疲倦时,什么也问不出口了。

    十四岁的少女,从前只晓得吃喝玩乐,最明艳开朗,经过上阳宫一事,这短短一个多月时间,她承受的实在是太多了些。

    宋怀雍心疼她,爱怜的抚在她头顶,揉了两把:“明日带你和乐仪去听戏?”

    赵盈摇头:“这两日恐怕不得空了,我知道表哥的意思,但我没事。”

    她笑着,却不似往日明媚,反而有些苦涩。

    宋怀雍就在她脸颊上轻捏了一把:“别笑了,看着更难受。”

    “我身后有宋家和表哥,还有这么多人维护我,支持我,这条路走的或许艰难,但慢慢的都会好起来。”

    他手刚好收回去,赵盈顺势拍了拍自己小脸蛋,拍的红扑扑的:“不是说万事开头难嘛。有人拦路截杀我,正好助我一臂之力,我还要谢谢他们来杀我。”

    宋怀雍难得的冷了脸:“别胡说。”

    她吐了口气,去抚平他眉间褶皱:“表哥别总皱着眉,不好看,我真没事,这些事情我早就料想到了,要是这点承受能力都没有,索性也别说那些豪言壮语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呢?你且看着吧,过些时日,设立司隶院且以我为主事的事在朝上闹开,我立时又会处于风口浪尖,闲言碎语,指指点点,都会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还有似今夜要截杀我这样的事——少不了的。”

    宋怀雍心念微动:“所以燕王殿下派徐冽保护你?”

    赵盈知道徐冽在暗处,有她吩咐,他更不会离她的车架太远。

    据说习武之人都是耳聪目明,她也不知道她和表哥马车内的谈话徐冽是不是能听到,所以就不是很想提起徐冽这个人。

    她同徐冽接触短短几日而已,对他还不甚了解,就是觉得他总是冷冰冰的,像是个没有感情的冰块儿。

    但是她心里还是蛮敬佩徐冽的。

    他虽是庶出的孩子,可凭徐照在昭宁帝跟前受信任倚重的程度,他又武功出众,来日也不愁没有好前程,偏偏要舍下徐家名头,参加武考,只身闯出一番名堂来。

    是个可敬的人。

    于是她便岔开了话题:“表哥明日有空去听戏,不如你替我去再见一见杜知邑,将今夜事告诉他,再把那些账本带回燕王府吧。”

    宋怀雍几不可闻的叹了声,由着她打岔,顺着她的话不再提起徐冽:“杜三是个不怕事儿的,有人截杀你,他也是不怕的,你别想着拿这个吓唬他。”

    赵盈笑着说没事:“表哥只管替我转达吧,我也不是为了让他心里害怕。”

第七十四章 扬州孔府

    徐冽向来出手狠辣,又快又准,截杀赵盈的杀手是被他挑了手筋和脚筋带回燕王府的。

    身上也有伤,血迹成了污渍,瘫躺在地上。

    赵承衍得到消息的时候去看了一眼,嫌脏,让人泼了他一身水,见他手脚筋处还往外渗血,又觉得弄脏了他的地砖,打发长亭拿破布给他裹起来,打算等赵盈回来再具体说。

    城郊截杀这种事不算稀奇,这些人只要豁的出去,什么干不出来呢?

    集英殿投毒不是照样干了,就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就想要了赵盈性命。

    宋怀雍送赵盈回王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透,墨色漆漆,明月高悬。

    赵盈没想到赵承衍回亲往府门口等她,是以见他从门房出来还吃了一惊。

    宋怀雍既见了人,只好上前去问好,寒暄一场,本来非常想跟着进府,也看看那杀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奈何赵承衍不松口,赵盈也没邀请他入府的意图,便只好告辞离去。

    赵承衍领着人往府中去,才过了影壁墙,赵盈恍惚间闻得一声叹息。

    她是跟在他身后的,月色下只能看见他的背影:“皇叔一早就猜到了会有人设伏截杀我吗?”

    “集英殿投毒后你就上太极殿告状,刘氏的事你父皇心里早有了定论,只是过去几日,还没圣旨下达,刘寄之也没料理,我想必有人按奈不住。”

    赵承衍回头看她,示意她跟上来:“你觉得今夜之事是刘寄之所为?”

    赵盈踩着细碎的步子跟上去,与他并肩而行,摇头道:“刘寄之禁足在府,他在朝多年,深知父皇手腕脾气,何苦垂死挣扎。现在就算给他杀了我,他也翻不了身,必不是他。”

    她险些被人伏杀,此刻姣好的脸庞上却只有沉着冷静,不见半分惊慌与委屈。

    赵承衍无奈叹气,抬手落在她头顶:“不害怕?”

    她又有些惊奇,虚躲了一把:“徐冽身手极好,若放在军中怕是以一敌百的好手,有他护着,我是不怕的。”

    于是赵承衍收回手来,重又背在身后:“有他护着,你是不必怕,但我看你遇上这样的事,本身也是不怕的。你一向养在宫里,从未经历过此等事,即便有宋怀雍陪同,他一介文弱书生,也未必比你好到哪里去。”

    他低头看向她:“怎么就不知道怕呢。”

    那句话是轻喃出口的。

    赵盈顺势望去,正好同他四目相对。

    他在无奈。

    但她觉得离谱。

    这有什么好无奈的。

    难不成她哭哭啼啼回来,与他诉一场委屈,他才满意吗?

    赵承衍不是个哄人的主儿,也知她不是那样的小白花,瞎指望什么?

    赵盈索性不再理他,二人一路无言,她就这么跟着赵承衍一路向前走。

    等回过神,人已经在澄心堂外了。

    澄心堂在王府二进院的东北角,赵盈住进来这么久,也很少到这边来。

    景致再寻常不过,并没有任何新奇之处,相当的不吸引人。

    平日里连赵承衍都不大到澄心堂来。

    她随着赵承衍进去,入了正堂就看见一身邋遢的男人,瘫躺在地上,手脚筋处裹着破布,又显然不是仔细包扎的模样。

    他身下还有一大滩的水渍。

    赵承衍往主位去坐,她就跟了过去。

    但他看见她眼底的狐疑,十分好心的解释给她听:“带回来时还在流血,我让长亭给他裹起来的,弄的一身脏兮兮,才泼了他一身水。”

    赵盈眼角抽了抽。

    就知道赵承衍不是什么慈悲心肠的菩萨,只是平素也不见他动刀舞枪的来真格,真遇上了,才发现他骨子里还是赵家人的狠辣。

    那杀手嘴里塞了块儿布,赵盈叫了声长亭。

    等布条取出来,他总算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却不料一开口就骂骂咧咧:“要杀要剐随你的便,老子伸头一刀做个好汉,别羞辱我!”

    赵盈脸色沉郁:“我还没对你用刑,你就先怕了?”

    赵承衍拧眉,却没说什么。

    那杀手冷嗤:“没长成的奶娃娃而已,当老子怕你吗?”

    赵盈舌尖顶在上颚,转了一圈儿,淡淡打量他。

    三十出头的年纪,精壮的很,如果不是遇上徐冽,大抵也是一把好手,不然他背后的人不会只派了他一人来截杀。

    他们只是失算了,未料到她身边有一个徐冽而已。

    听他的语气,观他做派,并不像是死士。

    赵盈问他:“是人家给了你银子,要你来杀我?”

    男人微怔,选择沉默。

    赵盈冷笑又问:“那你知道你要杀的是什么人?”

    “永嘉公主,我认得你。”

    他却突然开了口,语气中夹杂着几许恨意。

    赵盈听得出,赵承衍当然也听得出。

    他敛色:“永嘉和你有仇?”

    他或叫元元,或是连名带姓的叫她,赵盈第一次听他一本正经的喊她永嘉,眉眼一挑,侧目过去多看了两眼。

    地上躺着的男人偏过头,照着地面大口的啐:“凭她也配!”

    那就是真的有仇了。

    这话听得赵盈气血上涌。

    和她有仇的人多了去,眼前这一个无名小辈尚且排不上号呢。

    还敢鄙夷唾弃她?

    赵盈进门时就四下环顾过。

    赵承衍是个上马能战的,文武双全。

    澄心堂中悬有长剑,就挂在正堂主位右侧。

    赵盈横眉冷目,突然起身,三两步往侧旁一挪。

    赵承衍还没问她要干什么,就听见长剑出鞘的声响。

    他眼角一沉,阻拦的话还没出口,赵盈已旋身至男人面前,手提长剑,径直照着他右腿膝盖上方三寸处刺下去。

    男人吃痛低呼出声:“你这个——啊!”

    咒骂的话根本来不及说出口,赵盈手腕一转,剑身就扎在他腿里旋了一把。

    长亭人都看傻了。

    这位大公主养尊处优,竟有这样辣手无情的时候,他在一旁看着都要疼出冷汗来,她竟面不改色,就这么……做了……

    赵承衍终于沉声:“永嘉!”

    带着斥责,也明显不快。

    赵盈深吸口气:“皇叔,是他要杀我在先的。”

    赵承衍喉咙滚动,责骂的话就挂在嘴边,但小姑娘神色平静,一身男装手持长剑的模样映在他眼中,一时就不知道有什么可骂她的了。

    她说的不错,的确是有人先要招惹上来,这不能怪她。

    她不心狠手辣,将来不知道死在谁手里。

    就算从前是柔善心肠,也只能逼着自己狠下心来,心肠一日硬过一日。

    这就是她选择的路。

    赵承衍卸去一身的戾气:“随你。”

    男人几乎因疼痛而晕死过去,赵盈倏尔拔出剑身,那痛感真切,又是一股钻心的疼。

    他额头挂满了冷汗,赵盈提剑站在他身侧:“我与你什么仇?”

    男人咬紧牙关,三缄其口,不肯吱声。

    赵盈啧声:“你知道凌迟之刑吧?”

    男人显然打了个冷颤,她相当满意:“刚才刺下去的那一剑,感觉怎么样?”

    “不痛不痒。”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的往外崩。

    赵盈挑眉,在他呼吸转换,呼出那口气时,素手再抬,照着他左腿同样的地方又刺下去。

    剑身入体,她没急着再转动手腕:“你求求我,我就好心一点,让你少痛苦一分,怎么样?”

    “小贱人,你休想!”

    他骂的难听,赵承衍心生不悦:“长亭,去把他……”

    “把他的嘴堵起来,咱们还审什么呀。”她声音里透着的娇俏,与她眼下正做着的事相当违和。

    赵承衍看她那副模样,颇有些痛心疾首的意思,却也还是顺着她的心意。

    赵盈低头看男人:“你叫什么。”

    男人怒视着她,倒真有视死如归的架势。

    赵盈最看不得人这副德行,好像他是什么英雄好汉一样。

    手腕转动的很慢,是一寸一寸在折磨人,把疼痛的感觉放到大极致:“长亭,去拿些盐水。”

    长亭下意识去看赵承衍,见他家殿下摆手示意,才领命去取盐水。

    男人眼珠一滚,就要晕死。

    赵盈欸了声:“你要是昏死过去,我只能让人用盐水把你泼醒了,毕竟只有痛着,才不会睡过去。”

    “你别折磨我!杀了我吧!”

    “要杀要剐还是要慢慢折磨你,是我说了算,不是你。”赵盈松开了手,那柄长剑就扎在他的身体里,她退了两步,环胸打量着,“我最喜欢看人虚弱无助的模样,就正是你眼下的这个样子,或许你很喜欢这种感觉,我也可以成全你,燕王府中几柄长剑,还是寻的来的。”

    男人瞳仁一震,之前眼底的坚定,渐渐涣散起来。

    赵盈居高临下俯视他:“名字。”

    “刘荣。”

    赵承衍落在扶手上的那只手倏尔一紧:“刘家人?”

    他冷哼了声:“看来你不太老实。”

    “不——我不是刘家人,我只是刚好姓刘……”男人声音渐次弱下去,满脸痛苦,“我与公主,也并没有仇……”

    赵盈心知肚明,见他肯松口,旋身把自己丢回太师椅里,整个人往椅背一靠,两只手各自搭在扶手上:“说说吧,既有一身好武艺,怎么做这不要命的事情?”

    “一千两黄金……有人出了一千两黄金,买公主殿下的命,他说公主骄狂,自搬出宫后,京中行走,身边从没有随行护卫,是以我很容易就能够得手,可以轻而易举杀了你。”

    刘荣倒吸口气,不敢乱动。

    那柄长剑赵盈没抽离,他动一下,剑身就会跟着抖一抖,伤口处被剑锋刮着,疼的不得了。

    他是习武之人,更是个亡命之徒,为了钱财,手上不知过了多少人命,受伤是家常便饭,可给人活捉,弄得今天这样,却是头一遭。

    这种苦楚,他真吃不了!

    赵盈早知道答案,可真听他说来,还是不免面色一寒:“是谁要买我的命?”

    刘荣摇头:“我不知道。”

    赵承衍捏了拳:“你连主顾的姓甚名谁都不知,就敢做这样掉脑袋,诛九族的事,倒也不怕事成之后拿不着黄金,找不着人要去?”

    可见还是不老实。

    赵盈的浅笑在刘荣听来却犹如修罗,他头皮一麻:“我真不知道!他说他是扬州孔府的管家,给了我一块带着族徽的玉佩,以此为凭。我们做杀手,接了主顾的单,的确……的确是会留下主顾一样证明身份的物件,事成之后,原样归还……”

    扬州孔府。

    赵盈猛地转头,赵承衍捏着的拳也猛地就松开了。

    她会意:“玉佩你放在哪儿了?”

    “天明银号。”他吞了口口水,“我在天明银号开了专人专号,每次接生意,主顾的物件都会存放在那里。”

    他本就被徐冽打成重伤,又让赵盈威逼恐吓加上那丝毫不留情的两剑,这会儿话音落下,是真的再支撑不住,两眼一黑,彻底的昏死过去。

    长亭才取了盐水回来,看着昏死过去的人,看看手上提着的半桶盐水:“殿下,这……”

    赵盈摆手:“不必了,你去请个大夫,给他看看,别让他死了,一会儿给他换身干净衣服,正好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天明银号的取号铁凭。”

    长亭欸的应了,只好把半桶盐水放下去,转身又出门去叫人,好把刘荣抬走先安置,另再吩咐人去请城中大夫进府给刘荣诊治不提。

    澄心堂中血腥味开始扩散,蔓延的到处都是。

    赵承衍似乎极不喜:“还想在这儿待多久?”

    他一面说,一面已经起了身往外走,连多看刘荣一眼都不曾。

    赵盈心下叹息,知道今夜恐怕是很难敷衍过去。

    司隶院中复设诏狱之事,赵承衍就很抵触,她今夜所作所为,他一时不太能接受,也是情理之中。

    可她就是要赵承衍知道——她所谋之事,少不了阴毒手段,她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他也不必对她心存侥幸。

    什么坚守本心,那都是虚的,她双手会沾血,甚至还会过人命,严刑逼供,她都是可以做的。

    赵盈跟在赵承衍的身后走的极慢,他仿佛察觉到,于是也放慢了脚步。

    院中月光倾泻了一地,把二人身影拉长,赵盈看着一大一小两道影子慢慢的重叠在一起,略一合眼,不肯再看:“皇叔有什么可生气的呢?我以为上一次我们已经把话说的很清楚了。”

第七十五章 思虑周全

    入夜的燕王府烛火通明,四下已掌起灯,不上夜当值的婢女奴才各自歇去,偌大的王府只剩下静谧,没有了白日的热闹与喧嚣。

    夜色下的赵承衍愈发清寒孤傲。

    他不发一言,连赵盈那那两句状似解释或安抚的话,也置若罔闻。

    赵盈知道事情没完,只能跟着他走。

    长亭还在忙着安置刘荣的事,只有长路跟着在书房伺候。

    赵承衍心情不佳,把烦躁挂在了脸上,是少有的事。

    长路从小伺候他,奉完了茶,见他那模样,掖着手就退了出去,守在书房门口。

    赵盈坦然落座,在赵承衍来回踱步时,她反倒没事儿人一样,执盏吃茶。

    赵承衍倏尔驻足:“你以后就打算这样行事了?”

    她小脸上扬起三分笑意:“我还以为皇叔再不打算同我说话了。”

    他看她没心没肺的模样,头疼不已:“你不用撒娇讨好。”

    她便敛去笑容:“如何行事,不都是为形势所迫吗?”

    她伶牙俐齿,连赵承衍都寻不出话来反驳她,只是觉得郁闷。

    好好的孩子,在他眼前那样行事,出手那样快,下手那样狠,从来没见过血的尊贵女孩儿,一点不怕,一点不慌,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可她实实在在就是赵盈。

    赵承衍没去坐,靠在书案上,清冷着一把嗓音问她:“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赵盈意外道:“皇叔是全凭我自己拿主意了吗?”

    她主意太大了,饶是在他面前,为着把底儿全交了,也不肯再装乖巧。

    就算他有心提点,她也未必会听。

    于是他嗯了声:“你且说,我且听,你有说的不对之处,我指点你,但听不听我的,我管不着你。”

    这应该算是一种变相的妥协与让步。

    赵盈心中喜悦,面上却不显露:“本来我可以谎称重伤,把刘荣放出去与出钱买凶之人接头,设下圈套将人生擒,再顺藤摸瓜查下去。”

    那一声本来,就注定了后话一定有但是。

    赵承衍心下了然:“司隶院的事就一刻也不想多等了?”

    “杜知邑从白家老爷手上得到了陈士德的罪证,是他近十年来的账本,今夜表哥带我出府,就是出城去见杜知邑。”赵盈答非所问,语气平平,“那些账本我粗略看过,若依大齐律,足够陈士德死十次。今夜设伏截杀我,皇叔又焉知不是为此事而来呢?”

    陈士德贪赃枉法,赵承衍一点也不意外,更不生气。

    可将截杀赵盈与此事联系起来……

    “可你现在放了刘荣,打草惊蛇,以后再想把人揪出来,就难了。”

    “我托了表哥明日去寻杜知邑,让他把那些账本带回王府来,此事尽早定下为好,所以本来就打算今夜与皇叔商议,统一一下口径,最好是后日早朝,皇叔就把上奏。”赵盈坐直了,心思百转千回,“等刘荣醒了,就把人给放了吧。”

    赵承衍皱眉道:“放他回去,就当他今夜为徐冽所伤而失手,就当你不曾活捉他?”

    她说是,还是笑盈盈的模样:“皇叔手上有陈士德的罪证,我今夜又险些被人截杀,这不就是最完美的说辞吗?”

    她挑眉又扬声,见赵承衍也没有要开口问一问的意思,自顾自继续说:“来兴赌坊本来就是我因留雁一事先盯上的,顺藤摸瓜查到了陈士德,今夜乃是白老爷约我出城相见,将陈士德的账本拿给我看,而截杀我的人,知我行踪,知我出城所为何事,这才在我回城路上拦截。

    我受了惊吓,将此事原原本本告知皇叔,皇叔你带着奏本上殿,参陈士德贪赃枉法,买凶截杀当朝公主,他御史台沆瀣一气,欺上瞒下,请旨设立司隶院,督查百官,这不是顺理成章?”

    顺理成章的将截杀一事推到陈士德的头上去。

    这是踩在昭宁帝的底线上的。

    赵承衍咂舌:“你父皇要是当场发落,砍了陈士德呢?”

    “有皇叔在,自然能暂且保下他一条狗命。”

    她说话粗鄙,又引得赵承衍拢眉。

    赵盈一吐舌,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身上本来就可以挖出更多的秘密,但这些秘密,未必是刑部与大理寺敢审出来的,毕竟都敢截杀我了,陈士德背后的人,非皇族非宗亲,谁敢过问?

    如此一来,设立司隶院更加迫在眉睫,到时候父皇为形势,也为我,说不得朝臣再折腾,他也一横心就拍板定下了。”

    不得不说,她想的确实周到。

    单凭一个陈士德,如何敢截杀赵盈呢?

    赵盈的性命受到威胁,昭宁帝就忍不了。

    她也不怕昭宁帝会把她弄回宫里,横竖她撒撒娇,就一切都好说的。

    赵承衍深吸口气,又把那口气长舒出去:“那截杀的事情你又怎么说?”

    赵盈眉心微动。

    于赵承衍而言,最要紧的,大概是揪出背后主使之人,而不是她的司隶院。

    赵盈心下动容:“孔家的祖籍,不是在淮阴吗?那这个扬州孔府,皇叔知道吗?”

    “那是孔家的分支。”赵承衍揉了揉眉心,“当年孔家分了宗的,孔淑妃这一脉是淮阴孔家,如今扬州孔家的家主,是她嫡亲三叔,族中为官的不多,还是花银子捐的散官,图个好听,经商者更多些。”

    人好冒充,名也好冒充,可是带着族徽的玉佩……

    “先把玉佩拿到手,也不怕刘荣跑了。他虽是亡命之徒,可现在也怕咱们放出风去,说他出卖了主顾。到时候朝廷要发海捕文书捉拿他,买凶之人也不会放过他,他又失了规矩,供出主顾,江湖上也混不下去的。”

    赵盈点着手背,边想边说:“放他走,事情既然没成,玉佩他也不必还回去,就让他把徐冽之事告诉他们,把定金也悉数退还,今夜失手,就当他心中有愧,不收钱,再伺机来杀我,当时给主顾一个交代,皇叔觉得怎么样?”

    刘荣现在为了活命,也只能为她所用。

    她这样交代,刘荣也不会不听。

    赵承衍看得明白。

    那要真是个有骨气,宁死不屈的,今夜就一个字也不会吐口。

    既然开了口,那便不是什么英雄好汉。

    刘荣刚好就是亡命之徒中最没出息的那一种。

    他活着,只是为了钱财而已。

    “一千两黄金你补给他?”

    赵盈理直气壮道:“陈士德的罪状揭发,少不得要抄家,我不信陈家还搜刮不出一千两黄金来。”

    这丫头——

    “你查抄贪官家产,是为了填满你自己的钱袋吗?”

    “他能贪,我不能?”赵盈扬声反问,一点儿也不心虚,“况且我也不是拿这钱去挥霍靡费,是用在正经事上的。”

    好一个正经事。

    人家花一千两黄金买她项上人头,她就反用一千两黄金加胁迫把杀手送回到人家身边去。

    真是正经事啊。

    赵承衍只觉得无话可说。

    她有时心思刁钻,连他都觉得实在老谋深算,哪里像个十四岁的女孩儿。

    他久不开口,赵盈多看了两眼:“皇叔不说话,我就当皇叔答应了?”

    “你把什么都盘算清楚了,不是在与我商量,只是在知会我而已。”赵承衍横去一眼,连冷笑都懒得给她了,“拿了带着孔家族徽的玉佩,放了刘荣回去当奸细,打算什么时候收网?”

    “事情总要一件接着一件办,等陈士德把该吐的吐干净,等西北事情彻底了结,也等——”

    前世这一年的除夕,赵清在宫宴上多吃了两杯酒,先行离席,隔天宫中闹起来,他把冯皇后宫里贴身伺候的大宫女给睡了。

    那是冯皇后用了十四年的大宫女,除了冯皇后的陪嫁丫头外,凤仁宫中数她有体面。

    若是个寻常的小宫娥,至多去请个罪,冯皇后一向伪善,说不得顺手也就赏给赵清了。

    赵盈还记得前世姜家拿此事大做文章,昭宁帝被朝臣吵的头疼,后来大笔一挥,把赵清发落到了凉州去驻军三年。

    后来的很多事,赵盈都觉得是她未能及早筹谋,若不然赵清无论如何也去不到军中。

    现而今想来,昭宁帝当年未必是真心想要处置赵清,他不过是在三个儿子里挑挑拣拣,也想看看,到底哪一个是最心狠手辣,最像他的。

    所以即便赵清身体弱些,他也一样给了赵清机会。

    要不是凉州三年,赵清也不可能有机会带兵闯宫,险些逼死他们。

    她沉默着,根本就是走了神。

    赵承衍重重咳嗽:“也等什么?”

    “也等我哪日心情不好,就收拾他们。”

    他二人都明白,事情未必那么简单。

    就算是孔家要杀她,顺势栽赃,也不至于动用扬州孔府的人,更没必要把自己家的玉佩给出去。

    冒着诛九族的风险,没人不怕那个万一。

    万一失手,就没有退路。

    朝堂起起落落数十载,谁还不是个老狐狸了,这种下下之策,太难说了。

    赵承衍有心开口,但看看赵盈那德行,他料定小姑娘心里什么都清楚,说了也是白费口舌。

    端看她想不想整治孔家而已。

    赵承衍又头疼起来,近来遇上赵盈的事,他总是感到头疼。

    当初母后把人送到他的王府来,他就知道这是个烫手山芋,他真是有先见之明,一点也没料错。

    这何止是烫手山芋,还是个甩不掉的大麻烦。

    偏偏他答应揽下来了。

    赵承衍想想还是有些生气的,开口就撵人:“去睡你的觉吧,看着你就心烦。”

    赵盈才要起身,听见后半句,愣在原地不肯动:“从前夸我聪慧伶俐,而且我花容月貌,有倾国之姿,皇叔怎么看见我就心烦?不是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虽是皇叔亲侄女,这话不太合适,但确确实实就是这么个道理,难道不该赏心悦目?”

    赵承衍又被她给气笑了:“你这些市井泼皮气是跟薛闲亭学来的?还是跟宋二姑娘学来的?”

    “我说的全是实话,怎么是市井泼皮?”她非要跟他争个高低不可,“与我一般大的小姑娘,便是比我年长的,皇叔还见过比我好看的吗?”

    他见过。

    “你的容貌全都承自你的母妃,你说我见过没有?”

    赵盈本来只是不服气赵承衍的态度,半玩笑的要闹得他更头疼,听了这话却真的愣怔住。

    赵承衍摆手叫她去:“别在这儿闹我了,折腾了大半夜,我让人煮了安神汤,一直给你温着,让挥春和书夏伺候你进了,赶紧睡吧。”

    他背过身不再看她,浑身上下写满了拒绝。

    赵盈朱唇微启:“皇叔……”

    “还不走?”

    清冷孤傲的燕王殿下,就该是这样的。

    连声音里都是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他生气的时候都不怎么拿这样的态度对待她。

    赵盈心中越发狐疑。

    难道太后对她的提防,真的是有迹可循吗?

    可她又从没听见过任何的流言蜚语……

    赵盈带着沉重的心情离开了赵承衍的书房。

    回小院的时候她想了很多,可怎么也想不通。

    她知道徐冽跟着她。

    无论她在王府,还是去外头,他总在暗处。

    赵盈驻足,抬头望月:“徐冽。”

    耳畔风过,她隐隐闻到淡淡沉香香气,知道徐冽在她身后不远处,喟叹一声:“你当初到底是怎么跟了皇叔的啊?”

    徐冽距离她大约五步,始终不近不远:“属下……”

    “我是敬重你的,跟你说过用不着卑躬屈膝。”

    那清冽的声音顿了一瞬后,才又响起:“我武试成绩被摘后,背离徐家,是在积室山下遇到的燕王殿下。”

    赵盈眼皮一跳,转身去看他:“你想去出家?”

    她分明看见徐冽眼角抽了两下:“是燕王殿下到积室山去斋戒,我专程去见殿下的。”

    有意投靠啊。

    赵盈盯着他看:“你长得这么好看,又有一身好武艺,总是藏在暗处,我都替你可惜。”

    然后徐冽就更退了两步:“殿下莫要打趣我。”

    他垂首,声音突然就没那么清亮了:“薛世子,宋二公子,小沈大人,个个都是人中龙凤,我只是个叛家的庶子而已。”

    越是一本正经的人,逗弄起来才越有意思。

    赵盈觉得心情好了很多:“如果有机会,你想不想光明正大站在人前?徐冽,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的,你只告诉我你想,或是不想,站在永嘉公主的身边,成为我的左膀右臂。”

第七十六章 最毒妇人心

    第二天宫里传来消息,要赵盈回宫一趟。

    她匆匆去见过赵承衍,大概回了一通话,又千叮咛万嘱咐,说宋怀雍今日会把陈士德的那些账本送来,要他一定别外出。

    还有刘荣那里,她今日顾不上,也要赵承衍替他去威胁一番,放离王府,不然怕耽搁的久了,再放出去人家不信。

    赵承衍忍着骂人的冲动听她絮叨交代完,耐着性子一一应承下来,才吩咐长亭驾车送她回宫。

    昭宁帝是在麟趾殿见的她。

    赵盈心情很复杂。

    自从她重生以来,从没踏足麟趾殿半步。

    这里供奉着她母妃的牌位。

    昔年麟趾殿还是祈福跪经的去处,是她母妃过身后,昭宁帝把这里重新修建一番,单供着她母妃的牌位,也再不许人随意进出,除了她和赵澈。

    入殿就见了一抹明黄,他站在供案前,正抬手抚着母妃的牌位。

    赵盈的心情就更复杂了。

    昭宁帝是真爱她母妃,把那份爱糅杂在了骨血中的。

    她不知道是不是母妃在他最深爱时过身,才让他把这份爱变成了执念,她也不想知道。

    因为从一开始,就全都是错的。

    赵盈压了压心头躁意,叫了声父皇。

    昭宁帝收回手,转身看她:“嘉仁宫的宫人都招了,刘氏说,她死前只想见你一面。”

    赵盈秀眉蹙拢:“父皇?”

    “是三郎替她求了两句情,我也想起你母妃还在的时候,也唯独肯同刘氏说上两句话而已。”

    他目光柔和,满是爱意,赵盈知道,他又透过她在看母妃。

    她心里膈应极了,想退又怕惊动了昭宁帝,生生忍住。

    昭宁帝叹气道:“你母妃性质很静,我专宠她,只爱她一个,后宫的女人都在嫉妒她,连皇后也对她有诸多不满,她就更不爱理人。

    当年你刚落生,满宫庆贺,但私下里只有刘氏送了你母妃一只拨浪鼓,是她让刘寄之从宫外送进来的,民间的小玩意,你母妃喜欢了很就。

    我给了你母妃那么多珍宝,她却只爱拿那只拨浪鼓逗你玩。”

    赵盈没兴趣听他回忆那些往事,听他说起这些更多的是心惊。

    她落生的月份必定不对,刘淑仪专门托刘寄之买了民间小玩意弄进宫,到底是无心,还是另有意图?

    赵盈呼吸微滞:“所以父皇今天把我叫回宫,是想让我去见刘娘娘最后一面?”

    “你不想去就不去,她也未必说得出什么好听话。”

    他要真这么觉得,也不会把她叫回宫了。

    赵盈心里嗤笑,面上却做乖巧状:“那我去嘉仁宫见她,我也很想知道,她抚养澈儿六年,对我就算没有母女感情,却何至于下毒害我。”

    昭宁帝却置若罔闻,赵盈看在眼里,心底更寒凉。

    她一刻都不愿意在麟趾殿多待,辞别拜礼,就退了出去。

    临到门口的时候,她停下脚步回头看。

    昭宁帝从来喜欢盯着她看,让她觉得恶心且浑身不自在,可是母妃的牌位在他眼前时,他连多看她一眼都不会。

    恶心至极的男人。

    把一往情深做给活人看,又要把龌龊的心思留给死人知吗?

    大概是昭宁帝早吩咐过,孙符陪着她一起去的嘉仁宫。

    赵澈养在这里六年,她常来嘉仁宫看他,昔年华贵的嘉仁宫,如今只剩下满宫孤寂。

    赵盈提步要进殿,孙符就跟着她一道要进门,她叫孙总管:“刘娘娘应该只想见我一个人。”

    孙符面露为难之色:“这……”

    “她是将死之人,不会拿整个刘氏一族来犯险,你怕她伤我?”

    孙符这才不再跟上前,却也不敢远离,就守在这正殿门外,恨不得把耳朵竖起来听动静,生怕真发生什么意外,他要护不好人,可没那么好交差。

    正殿的陈设一如往日,就是落了灰尘。

    短短几日,无人打扫,连刘淑仪自己都不在意了。

    她应该是知道赵盈今日会来,身上穿的是封淑仪时的吉服,全副头面,妆容精致。

    赵盈背着手,她端坐在罗汉床上。

    “来坐呀。”

    赵盈眯眼:“父皇说你想见我,甚至让澈儿替你去求情。你禁足在嘉仁宫,黄德安也入了内府司,还能有法子托澈儿到父皇面前替你求情,刘氏,你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吗?”

    刘淑仪失笑:“我本来就活不成了,还怕这个?你肯来见我,不也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想杀你?”

    她不止一次害过自己,赵盈全都知道,只是前世以为她是无心的事,到临死时候才晓得那都是有意为之。

    对刘氏的恨意,不在那一刻爆发,却又在那一刻消亡的,她甚至来不及多恨刘氏两分,就已经香消玉殒。

    见她不肯坐,刘淑仪便不再催:“集英宫宴,不是我给你投毒,我是被人陷害的。”

    赵盈唇角勾着,一直低垂的眉眼,倏尔张扬起来。

    刘淑仪心头微动:“你……”

    似突然之间想明白过来,刘淑仪眼神剧变:“是你自己!”

    “我劝你别太激动,盛怒之下失去理智,万一我今天带着伤痕走出嘉仁宫,刘氏一族,可就全毁在你的手上了。”

    赵盈徐徐开口,轻飘飘的话语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刘淑仪耳中飘去:“你说到底,你还是想要我死的。”

    话音倏尔重了。

    刘淑仪面如死灰,脸上的精致也挂不下去:“是啊,我是想要你死的,从我抚养赵澈的第一天起,我就恨不得你哪一日暴毙才好!”

    她那样咬牙切齿,说从六年前起,就盼着她殒命。

    赵盈自觉一颗心如铜铸铁打,也还是被戳的生疼了一把。

    那时候她年纪还小,因刘氏抚养了赵澈,她也总会奶声奶气的叫一句刘娘娘。

    她甚至觉得,刘氏柔婉,与母妃颇有几分相似,对刘氏生出过……孺慕之情。

    她掩在袖中的一双手,骨节泛白:“我死了,赵澈才只是你的儿子,才只能依附着你和刘家长大,我死了,你的女儿才能做大齐最尊贵的公主。

    人都说最毒妇人心,这六年的时间里,我曾对你也有几许真心,是我赵盈识人不明,瞎了眼。

    但如今也好。

    我还是大齐最尊贵的永嘉公主,而你,一无所有,至于刘家——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蚀骨之痛吗?”

    “你还想做什么?”刘淑仪在一瞬的激动过后,恢复了平静,“无所谓了,我死了,就什么都无所谓了,但你还活着,你要永远记得,你是不被喜欢的,从你年幼时,就有人想方设法要你去死,不止我一个!”

第七十七章 孤独

    “你是不被喜欢的。”

    ——这样的话,如同魔咒,萦绕在赵盈耳畔,经久未散。

    从嘉仁宫正殿出来,她脸色就不好看。

    孙符看的胆战心惊,叫了声大公主。

    赵盈好似没听见,僵硬的朝前走。

    他只好缓步跟上,无声叹息。

    可前头的人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然驻足。

    赵盈喉咙滚动,回头看,歇山顶的屋檐下,悬着一串风铃。

    她眯了眼。

    “那串风铃,是赵澈七岁生辰那年,刘淑仪亲手给他做的,我也有一个,挂在上阳宫前殿的檐下。”

    重生后,她就让人把那串风铃摘下去收起来了。

    人心可怖。

    无欲无求,一旦有了贪念欲望,最初的美好就成了幻影。

    孙符唇角微动,想宽慰几句,但实在不知刘淑仪与她说了什么,就把话又咽了回去。

    出了宫门赵盈漫无目的地走,她也不想去见昭宁帝,他说不定还待在麟趾殿中。

    孙符寸步不离的跟着她,让她浑身难受,这就像是昭宁帝在她身边放着监视她似的。

    于是她交代了孙符几句,打发了孙符回去当差,孙符本是不敢的,架不住赵盈几次三番的催他走,他才只好掖着手告了礼,往麟趾殿方向而去不提。

    赵盈看着他走远,长舒口气。

    “皇姐。”

    身后赵澈的声音传来,赵盈啧声,把脸上挂着的那些许苦涩尽数敛去。

    等她回过身去看赵澈,又是面无表情的模样。

    赵澈仿佛想要从她的脸上找寻出什么,然而无果,便也就放弃了:“知道皇姐今天回宫来见刘娘娘,我在这里等皇姐的。”

    “想看看我脸上是不是会挂满泪痕?还是想看看我会不会因刘氏一番话垂头丧气?”

    “皇姐,我不……”

    “赵澈。”赵盈凝神,平声叫他。

    那样的语气,有些久违。

    从出事后她总是冷冰冰的,尤其对他,赵澈眉间一喜:“我在。”

    “刘氏说,从她抚养你的第一日起,就想要我死,你知道吗?”赵盈淡然睇他,“你在嘉仁宫六年,对她的心思,一点也不知?”

    赵澈像是吃了一惊,瞳孔微震:“怎么会……”

    算了。

    何必跟他白费口舌。

    他知或不知,又有什么不同。

    都死过一次的人了,在这上头想不开,她就有点儿可笑了。

    赵盈背着手,把目光从她身上收回来:“赵婉的毒怎么样了?”

    赵澈想要上前,更迫不及待的想要解释清楚什么,但她话锋一转,已经不再提起前话,他只好回应她:“御医院很用心,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毒性太烈,到底伤身,恐怕要养上大半年,现在人还没醒来,每日昏昏沉沉,没有哪一时是彻底清醒的。”

    “姜夫人对她还好?”

    赵澈嗯了声:“皇叔已经将宗室玉牒为她换过,她就算是姜娘娘的女儿了,姜娘娘对她很尽心。”

    养着玩儿罢了。

    姜夫人那样的女人,怎么可能对赵婉真心。

    不过白得了个女儿,刘家倒了,赵婉只能附着她,将来联姻,于赵澄是个帮助。

    她看着眼前的少年郎,越发觉得无趣。

    这红墙碧瓦下,最是无趣了。

    “你来嘉仁宫,孙娘娘知道吗?”

    他立时说知道:“孙娘娘和善,待我很好,大多时候都是纵着我的。”

    孙淑媛得过她的吩咐,必不会放纵赵澈,但那女人很有分寸,总不会叫他轻易察觉。

    赵盈深吸口气:“我去见一见孙娘娘,你别跟着我了。”

    这话叫赵澈一怔。

    他如今养在孙淑媛宫中,赵盈要过去,他就算是回宫,也该与她一道,却不叫他跟着……

    他不大敢拂逆赵盈心意,上阳宫的事至今都没过去,是横在他们姐弟之间的一道坎儿。

    他乖顺了这么久,刘家都坏事了,也没能抹平她心底的不快。

    于是赵澈往侧旁让了让:“我去看看二皇姐。”

    赵盈唇角微扬,没再理他,提步绕过他身侧,径直往孙淑媛宫中去。

    外人眼中赵澈从小是她的宝贝,在嘉仁宫六年差点让刘淑仪养废了,现在挪去了孙淑媛宫中,她做姐姐的,少不得要去叮嘱交代一番。

    是以赵盈进出孙淑媛的昭仁宫,也无人觉得意外。

    孙淑媛知她今日回宫,料准了她会来,早早的命人备下了她一贯爱吃的茶水点心,又叫赵姝去外头等着她。

    小姑娘玩儿心虽然重,但对她母妃交代的事一向极认真上心,从赵盈进了宣华门,她们得了消息,她就等在昭仁宫外,足足等了这么半晌。

    远远地见赵盈只身而来,赵姝小跑着迎上去,小脸儿一仰:“母妃叫我在这里等大皇姐,我等了好久,一双腿都站累了。”

    赵盈心头微动。

    她看着赵姝,恍惚间总有前世看赵澈的感觉。

    鬼使神差的抬手,在小姑娘脸上捏了一把:“改天再回来,给你带好玩的。”

    赵姝知道她有要紧的事,并不缠着她胡闹,领着她进了宫内,又陪着她上正殿。

    昭仁宫的正殿匾额,显然是新换过。

    披香二字,一时刺痛赵盈的眼。

    母妃生前独居明仁宫,正殿便高悬“披香”二字。

    不过母妃宫里那块匾,是昭宁帝亲题的,孙淑媛宫里这一块……

    赵盈敛去眼底的痛苦,收了视线回来,提步上台阶,临要进门时正要交代赵姝别跟进来,却发现小姑娘早立于台阶下,压根儿没跟上来。

    真是懂事。

    孙淑媛把赵姝教的很好,这深宫之中,赵姝自幼便懂得进退有度,不像她。

    赵盈进了殿中,内间并没有小宫娥服侍,茶水点心已经奉上来,孙淑媛坐在拔步床的左一侧,见了她来没起身,笑着叫了声公主。

    “你正殿的那块匾,新换的?”

    孙淑媛面上笑意未减:“皇上要赏我,我能说不吗?”

    可见她也并不喜欢。

    赵盈微叹:“这些日子我在宫外有别的事要忙,集英殿投毒后我也懒得进宫来应付,孙娘娘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这不是一直在等着公主进宫,才好跟公主说上几句知心话吗?”孙淑媛把红豆糕往她面前推了推,“吃不吃?”

    她摇头:“我不喜欢吃。”

    孙淑媛咂舌,又把那精致的白瓷莲花碟拉回来:“我昔年承宠时,曾救过沅珠一回,后来她哥哥病重,也是我私下里给她银子,叫她送出宫去,给她哥哥治病的。

    但公主知道我的性子,最不愿意张扬,那时候不过举手之劳,并没想过要她还我的恩情。

    她那时候还只是内府司一个不入流的小宫娥,谁都可以欺负,我凭着这张脸承宠,从来不敢恃宠生娇,她真跟了我,也未必真能顺遂,所以我也没再管过她。”

    这内廷之中,宫娥太监太多了,赵盈甚至连沅珠究竟何许人都不知道,更不晓得那个宫娥长的什么样。

    她听孙淑媛一开口,就大抵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说不得,这女人心思深沉,手段高明。

    昔年广施恩德,活菩萨一样,所以沉寂多年,也能在这宫里活的好好的。

    就是可惜了她的第一个孩子。

    赵盈到底还是伸手从莲花碟里拿了块儿红豆糕:“毒是从哪里来的?”

    “沅珠本就负责宫外采买的事,把这东西弄进宫,很容易。”

    孙淑媛眉眼间是一派柔婉,话可不是。

    赵盈眼角抽了抽。

    她也只是看起来恭顺而已。

    “她往来嘉仁宫被姜夫人和孔淑妃撞见,也是你设计的?”

    孙淑媛笑意愈浓:“公主不在宫里,把一切都托付给了我,我总不好叫公主失望。”

    那就都明白了。

    从一开始她就没猜错。

    赵盈松了口气,说不上来,就是感觉心里一直提着的那口气,突然就松了下来。

    她往一旁金丝软枕上靠过去:“父皇近来这样恩宠你,连越四级,又抚养赵澈,你在宫里还顺利?”

    “我没有母家扶持,谁会来为难我。”她说这话时语气中含着微不可查的自嘲,“皇上倒是也提过,可以提拔我父兄,但他们有多大能耐,多大出息,我心里是清楚的。况且树大招风,这个道理我明白。”

    她是宋贵嫔的替身,却不愿做第二个宋贵嫔。

    宫外骂她祸国妖姬,宫里人人排挤,这样的日子她可不想过。

    她进宫时宋氏就死了,但是宋氏的传言,便是在宫外的日子,她也早有耳闻。

    那样的女人,是红颜薄命,她受不起天子一颗真心,才在芳华最好时香消玉殒。

    宋侍郎是个有本事的人,连小宋大人也优秀能干,饶是如此宋氏都在这禁庭支撑不下去,何况是她?

    “要提拔你父兄本来也不是不行,但你要说他们自个儿没出息,那就算了。”

    孙淑媛闻言眉心一沉:“公主?”

    “我今天来除了想弄明白集英殿上的事以外,还有几句话嘱咐你。”赵盈没回应她的狐疑,“这两天朝上会有大事发生,你把赵澈看好了,他有什么古怪你辖不住的,叫姝姝出宫告诉我。”

    她如今得了宠,简直有比肩宋贵嫔昔年专宠之势,赵姝摇身一变就也成了昭宁帝的娇娇女,撒个娇要出宫找赵盈玩儿,自然不在话下。

    孙淑媛知道分寸,事关朝堂,赵盈又含糊其辞,她便不再多问,只说好。

    话音落下,她又想起别的事,犹豫了一瞬,与赵盈道:“皇上前两天突然说起来二公主的婚事,但二公主现在记在姜夫人名下,我没多说,就只是听了听。

    公主今日说起朝上事,我想……皇上话里话外,很是中意沈阁老家的六公子,听闻小沈大人自己也是个极出色的,上次集英殿上见了一回,远远瞧着,是个气度不凡的郎君。

    但二公主同姜家有了那层关系,要是指婚给小沈大人,公主觉得妥当吗?”

    自是不妥当的。

    赵盈把红豆糕吃下去了一整块儿,正执盏喝茶,听了这话手上一顿,抬眼看过去。

    温热的茶还有最后一丝热气蒸腾,在眼前聚起朦胧。

    前世昭宁帝借题发挥把赵清扔去凉州,让他在凉州军中得了人心,现在又要把沈家拱手送到姜家手里去吗?

    她眸色一凛:“许是为我的缘故。”

    孙淑媛叹气:“公主的婚事,皇上自然要再三斟酌了,但二公主这个事……我不知公主意下如何,更不知朝堂如何,所以不大敢自己拿主意。”

    “你别管就是了,赵婉做了姜夫人的女儿,她的婚事,姜夫人自然有主意的,父皇跟你说的再多,也不会真的听你的意思,你说的多了,传到姜夫人耳朵里,对你没好处。”

    她深吸口气:“至于沈明仁嘛……我听赵澈说,赵婉虽然性命无虞,但大抵是余毒未清,要养伤大半年才行?”

    孙淑媛点头说是,旋即明白了:“那此事我就当没听过,皇上再与我提起,我也敷衍过去不多嘴就是了。”

    可昭宁帝的心思,赵盈却总算是看明白了。

    他心心念念着母妃,但也从没想过要把皇位留给赵澈。

    真是讽刺。

    为了母妃做了那么多有失体统的事,杀言官,斩御史,闹着要追封为后,结果连个储君之位都不愿轻易给了赵澈。

    赵盈心里闷闷的。

    她不知道该为谁感到悲哀。

    孙淑媛看出她的心不在焉,气氛一时就尴尬下来,好在赵盈很快敛了心神,与她告了辞就起身往殿外走。

    她没去送,只是觉得今日的赵盈又有些不一样。

    搬出宫去短短时日,像是变了个人——从赵盈被打伤转醒,就像是变了个人,小小年纪,心思这样难猜。

    孙淑媛摇头叹气,正好赵姝小跑着进来,往她怀里扑。

    她把人接了,抱起来放在身边:“不去送你大皇姐?”

    “我看大皇姐脸色不好,心事重重的,怕打扰她。”赵姝撇撇嘴,“母妃,大皇姐是不是心情不好?”

    赵盈的心情当然不好。

    连姝儿都看出她心事重重了。

    孙淑媛笑了笑,揉着女儿的小脑袋:“你大皇姐有很重要的事情做,做大事的人,总会这样的。”

    赵姝到底还是年纪小,似懂非懂。

    她其实还蛮喜欢大皇姐的,从前觉得皇姐高不可攀,母妃又再三叮嘱别去讨皇姐的好。

    现在她也是受宠的公主了,皇姐和母妃之间还有着不可说的联系,但她似乎还是很难真正靠近大皇姐……

    总觉得大皇姐孤孤单单的,老是一个人。

    赵姝晃了晃小脑袋,更往孙淑媛怀里钻了两分。

第七十八章 别有用心

    第二日太极殿临朝,文武百官心里都清楚,后宫里处置了刘淑仪,今日朝堂上少不了要发落刘家了。

    沈殿臣果然没有再出面保全,为着刘淑仪昔年残害皇嗣,他想起那日赵承衍阴恻恻的话,怎么敢保刘寄之呢?

    余下的那些人,素日与刘寄之交好的也好,阿谀奉承巴结着的也罢,一个个都缩在后头,谁也不敢强出头。

    于是刘寄之就被罢了官,他小儿子才在大理寺谋来的那个职位,也丢了。

    昭宁帝处置的干净利落,旨意即达,又命沈殿臣与内阁重臣议后将尚书补缺的人选递上去一个,再问群臣还有无别的事要回奏,便要散朝的。

    赵承衍清了清嗓音,从班次中站出来:“臣弟有事禀奏。”

    昭宁帝眉心一动,才再坐回宝座。

    赵承衍素来事不关己,对什么都是淡漠不关心的。

    他冷眼看着,也没吭声。

    赵承衍便将陈士德狠参了一笔,那份奏疏是他从袖口中掏出来双手奉上去的。

    孙符只要硬着头皮快步下殿去接,再拿给昭宁帝看。

    有理有据,条理清晰。

    陈士德面色惨白,几乎是踉跄着从班次出列,朝着昭宁帝稳稳跪下去:“臣……”

    “想说冤枉?”赵承衍冷笑着打断他,“你冤枉,那些罪证是白家诬陷你的?你冤枉,昨夜永嘉往城郊去见白家人,回城路上险些为人截杀?你还敢在太极殿上喊冤枉!”

    他气势端的太足了。

    陈士德原本就心里有鬼,听了赵承衍的告发早不知如何替自己辩白,他更不知白家这十年来居然留了什么破账本,在这种时候咬上他。

    眼下又听赵承衍说什么截杀……

    昭宁帝手上奏本一时捏紧了:“什么截杀?”

    清冷的嗓音含着肃杀,赵承衍心中不屑,面无表情:“永嘉昨夜遇险,有人买凶要杀她,当夜集英殿投毒事发后,臣弟担心她的安危,派了人暗中保护,杀手才没能得手,受伤逃脱了,但永嘉无碍。”

    听他说赵盈无碍,昭宁帝紧绷着的那根弦才松了一些。

    但他面色仍旧凝重。

    京师重地,就有人狗急跳墙,要杀他的心头肉。

    这些人,背地里不知道还干了些什么勾当,这样急不可耐!

    昭宁帝把奏折重重拍在御案上:“陈士德,你还有什么可说?”

    贪赃枉法他都不敢轻易认罪,更何况是截杀永嘉公主这样的事!

    陈士德就要磕头求饶。

    赵承衍又往前跨了半步:“臣弟以为,御史台中怕少不了上下勾结,沆瀣一气之事,才纵得陈士德如今行事。

    御史台监察百官,上可谏天子,可是立身不正,如何服人?

    还有永嘉遇袭之事。

    若说只有一个陈士德,就敢截杀永嘉,臣弟是不信的。”

    可陈士德身为御史中丞,能指使的了他,背后的人,自然不容小觑。

    昭宁帝重重换了口气:“那以你的意思呢?”

    “臣弟请皇兄设立司隶院,于御史台外,再设监察机构,以监察百官,并以皇族中人坐镇,以保证公正廉明,忠君体国。”

    他说的理所当然,甚至连做做样子都不肯,径直就说出了口。

    沈殿臣果然敛眉站出来阻拦:“司隶院?殿下是要效仿古时设立司隶校尉那样,监察京畿百官吗?”

    赵承衍回身横他:“沈阁老觉得不妥?”

    “陈御史之罪尚待查证,就算陈御史持身不正,也未见得整个御史台都是不堪用的,怎么要在御史台外再设立什么司隶院?”沈殿臣寸步不让,拱手又叫皇上,“哪怕御史台真的沆瀣一气,欺上瞒下,肃整也就是了。

    但要在御史台之外再行设立监察机构,只恐怕人心惶惶,朝堂不稳。

    再则,若然御史台都走到今日,难道设立司隶院,就能保证御史台的今日,不是司隶院的来日了吗?”

    御史大夫谢宗之黑着脸叫了声沈阁老:“阁老言外之意,是我御史台真的一团乱麻,不堪重用了?”

    把官做到这个份儿上了,其实真没有谁非要让着谁,谁一定怕了谁的。

    何况谢宗之的母亲是淮阳郡主,怎么样也算是皇亲国戚,旁人怕了沈殿臣这位内阁首辅,他还真不怕。

    沈殿臣咬牙切齿:“本阁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赵承衍掖着手立于一旁,听着他们狗咬狗,闭目养神,一个字都不多说。

    陈士德鬓边盗出冷汗来。

    合着把他晾在这儿吗?

    现在是司隶院的事儿要紧吗?

    他想要伸冤辩白,昭宁帝没给他机会,大手一挥,叫徐照:“把他压下去,暂且归刑部关押,至于他的那些罪证——”

    赵承衍才睁开眼回应他:“那些账本在臣弟的府上,稍后让刑部到王府去带走就是了。”

    昭宁帝说好,再点刑部尚书:“人归了你,案子也暂且交由刑部审理,陈士德贪赃枉法之事,你查清审结了来回。”

    他却只说贪墨一事,未曾提及赵盈城郊遇袭的事情。

    赵承衍唇角勾一勾:“皇兄,那永嘉遇袭的事怎么说?”

    这事儿照说来,也该交给刑部去彻查追凶,可怕就怕,查到最后,是刑部也不敢再深究的。

    到头来,还不是要上下勾结,该欺瞒的欺瞒,该压下去的,不动声色就压下去了。

    很显然,昭宁帝自己是明白的。

    沈殿臣和谢宗之的争论也被打断了。

    赵承衍看看沈殿臣,又扭头去看谢宗之,倏尔扬声:“谢大人。”

    谢宗之朝着他拱手:“殿下您说。”

    “陈士德所作所为,谢大人可曾有耳闻?”

    谢宗之面色一沉,摇头说不曾。

    他挑眉:“谢大人为御史台之首,身领御史大夫之职,你手底下的人贪赃枉法近十年,还因职权便利,不知为白家掩下过多少肮脏事,如今你说丝毫不知,那我想问问谢大人,是你无能,还是陈士德太能干?”

    “殿下,你这——”谢宗之一时气结,“可臣身在御史台,要说御史台沆瀣一气,维护偏袒陈士德,臣是不服的!”

    沈殿臣横眉冷目:“本阁方才不过说上一句即使,你这么急着跳出来辩驳,又是何意?”

    这是朝堂,不是菜市口,都是位极人臣的人,你一眼我一语的,争的面红耳赤,像市井泼皮拌嘴吵架一样,成何体统!

    昭宁帝脸色难看极了,拍拍御案:“都给朕闭嘴!”

    沈殿臣也是叫谢宗之的话激的有些上头,失了往日的沉稳。

    再加上刘寄之父子才被发落,赵承衍就站出来告发陈士德,的确是令他措手不及的。

    他这些天总在想,如何才能维持从前的稳定,现在看来,是很难了。

    太极殿上静默下去,昭宁帝在想什么,没有人猜得到。

    “你说以皇族中人坐镇司隶院,是已有章程?”

    赵承衍扬声说是:“永嘉公主,最合适。”

    他能听到身后倒吸冷气的声音,不止一个人在惊讶。

    就连昭宁帝的面色都有一瞬间的松动。

    他眼底的情绪崩塌,也是因他的诧异。

    赵承衍早想到了。

    他失笑:“永嘉这些天住在臣弟府中,以臣弟所见,她堪当此任!”

    “殿下这怕是说笑了!”沈殿臣皱着眉高声呵住,“永嘉公主身为女子,怎么能领朝堂事?就算殿下想要提议设立司隶院,信不过御史台,也轮不到永嘉公主坐镇司隶院!”

    “那依沈阁老的意思,若要以皇族中人坐镇,谁合适?”

    “我……”

    谁也不合适。

    且不说司隶院有没有必要去设立,大动干戈,耗费人力财力,只说真的设立了,按着赵承衍的意思,很显然是将司隶院凌驾于御史台之上的。

    赵清三兄弟都不成,这样大的权力被握在手上,朝局只会更加难以维持平衡稳定。

    至于余下的几个王,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就没有一个是拿得出手的,就算给他们领了司隶院,他们恐怕也不敢在昭宁帝手下威风凛凛的去行监察百官之事。

    赵承衍身为宗人令,掌管宗人府,手上权柄何其大,再给他个司隶院,昭宁帝头一个不答应了。

    说来说去,赵盈的确最合适。

    但她是个公主!

    而且……

    沈殿臣神情阴郁:“依臣之意,设立司隶院就是多此一举,大可不必!”

    他差点儿叫赵承衍给绕进去。

    根本的问题并非何人掌管司隶院,而在于本就不该设立!

    宋昭阳在沈殿臣话音落下之后,才缓缓站出来:“皇上,臣以为,燕王殿下所请,并非全无道理。”

    他是吏部侍郎,朝臣心知肚明,下一任的尚书补缺就是他。

    他说并非没有道理,就是明着支持赵承衍和……赵盈了。

    姜承德一咳嗽:“宋侍郎是永嘉公主的亲舅舅,这件事宋侍郎插手参言不合适,不如一旁退下。”

    他向来是趾高气昂的,昭宁帝闻言却心生不悦:“宋卿身在吏部,此等事如何不能参言?”

    姜承德微怔:“臣只是觉得,他该避嫌。”

    宋昭阳在心里骂了他两句。

    赵承衍突然笑了:“我既提议皇族中人坐镇司隶院,姜阁老若说宋侍郎参言不合适,那不如姜阁老一同退下?”

    “殿下这不是强词夺理吗?殿下又没提议二殿下掌管司隶院。”

    面对赵承衍的发难,姜承德直挺挺的迎了上去:“再说了,臣倒觉得,沈阁老所言甚是有理。

    设立司隶院可不是一句话的事,皇上怎么不问问户部,从年前到如今,几场大灾过去,还能不能有多余的精力去设立一个司隶院呢?”

    这事儿的确起的突然。

    昭宁帝叫孙符,沉着脸一拍案,众臣见他面色不善,纷纷噤声。

    皇帝拂袖而去,这朝会自然是要散的。

    赵承衍挑起的这个头,倒像是没事儿人一样,大摇大摆的出太极殿去。

    沈殿臣走的也很急,是急着去追他。

    可追上了,话没说两句,孙符也急匆匆的追上来叫王爷。

    赵承衍抚着袖口:“看来皇兄有话要私下与我商议,沈阁老有什么话,改日再说吧。”

    沈殿臣气不打一处来,眼看着赵承衍随着孙符渐次走远,脸上五光十色的。

    他最是想不通,向来不理朝事的赵承衍,今次究竟是怎么了!

    陈士德的罪证是赵盈搜集来的,托他上殿告发就算了,那司隶院……

    赵盈?

    却说孙符头前引路,赵承衍缓步行着,不急不躁。

    孙符不敢催他,更拿不准这位殿下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

    等到了清宁殿外的玉阶下,孙符到底没忍住,劝了两句:“您方才说大公主遇袭,可昨儿公主回宫,并没有与皇上提及此事,皇上这会子恐怕心情不好,殿下您说话和软些,就当是体谅奴才们了。”

    赵承衍要是心情不错的时候,其实也很好说话的。

    他淡淡扫了孙符一眼,嗯了一声。

    他是替小姑娘来办事的,又不是来拱皇帝的火的。

    于是提步上去,孙符却没跟进殿。

    昭宁帝在东次间的罗汉床上盘腿坐着,面前摆着一张白玉棋盘,又是白玉墨翡为子,像是余下的残局。

    见他进殿,昭宁帝招手:“这还是元元上次在清宁殿陪我下的,一直都没下完。”

    赵承衍往他对面坐过去,却并不肯执子:“皇兄叫我来下棋的?”

    昭宁帝哂笑:“你好端端的,提什么司隶院?”

    “皇兄以为,有了陈士德的事,臣弟今日提议,不合情理?”

    合情理,但不合他的行事作风。

    这么多年了,他管过谁的闲事呢?

    陈士德未必是个好的,昭宁帝心里早就有数,但不到政治他的时候。

    有些事情藏在暗涌下,只要不挑明,就永远能风平浪静的度过。

    可赵承衍偏偏要在太极殿上戳破了,一点余地也没有留。

    昭宁帝索性把手上的黑子撂回棋盒中:“元元果真无碍吗?”

    赵承衍说是。

    昭宁帝眼底闪过阴鸷:“你派了什么人在她身边保护?”

    买凶截杀,非高手不可,哪里是他轻描淡写就揭过去的。

    “你究竟想对元元做什么?”

    他目光阴沉,森然望向赵承衍。

第七十九章 银子

    赵承衍冷眼看他,面容上写满了淡漠。

    真正想对赵盈做什么的,该是他才对。

    那样冷冰冰的眼神,把人心底最不堪的那点念想,一下子看穿了。

    昭宁帝面色不虞:“你派了什么人在元元身边?外面既然这样不安全,明日你便把人送回宫来吧。”

    赵承衍根本就不接他这话:“皇兄自己去跟她说就是,她从小那个性子,我可劝不动人。”

    “你——”昭宁帝倏尔握拳,“你这是在害她。”

    想害赵盈的人太多了点,他可排不上号,更没那个心思。

    赵承衍嗤了声:“皇兄叫我来,不是为了谈司隶院的事?”

    昭宁帝这才缓了两下,可脸色依旧难看的很:“你向来不问朝堂事,怎么会无端提起设立司隶院?”

    “这不是我的主意。”赵承衍蜷着手指,点了点黑漆小案,“元元为着留雁之事查到了白家,才知道陈士德这些年的胡作非为,又将这些罪证送到了我这,托我太极殿告发,司隶院一事,自然也是她的主意。”

    昭宁帝听得有些怔然。

    记忆里的小姑娘,眉眼初开的模样,简直是宋氏转生一样的。

    她爱笑,其实也很喜欢闹。

    人前端着四平八稳的气度,却时时流露出小女儿的娇憨姿态来。

    喜欢缠着他撒娇,一时高兴,一时不高兴的。

    什么时候开始,竟对朝堂之事上心了呢?

    是被后宫这些人逼的,还是为了三郎?

    昭宁帝抚上眉心:“她是怎么跟你说的?”

    这种事,换做赵婉或赵姝,怕他此刻已勃然变色。

    公主的身上,自然担负着公主的责任,可那责任,绝不是入朝参政。

    皇帝是个什么气量,赵承衍心里还是有数的。

    赵清如今都快十八了,不是也没实实在在的担个一官半职吗?连入太极殿听政,都是有固定日子的。

    皇帝一面希望儿子们成器,能撑起赵家天下,可一面又怕儿子们太能干。

    毕竟他自己就不是顺顺当当从先帝手上接过皇位的人,如今才更怕逼宫篡位的事儿发生。

    对皇子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公主。

    也就是赵盈而已。

    但他也该是生气的。

    赵承衍盯着昭宁帝面上看了许久。

    皇帝希望赵盈一辈子困在后宫,做个金丝雀,宋氏留下的遗憾,他希望赵盈来弥补。

    偏偏赵盈要做九天翱翔的凤。

    说辞是早在心里过了好多遍的,年少时的赵承衍也是能言善辩的人,该说什么话?只是这些年从不看他人脸色行事,才显得那样随性而为而已。

    他凝神,屏住一口气?而后缓缓舒出口,悠哉道:“元元年纪渐长?心思比从前多了。这一两个月以来,她经历了许多事,是她这十四年都不曾经历过的。

    刘氏给她投毒?想要取她性命?那夜出宫回王府,她整个人沉郁了好几天。

    我试着问过,她那时候觉得?赵澈上阳宫失手伤人,根本就是刘氏这六年来故意教他那般行事,与她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姐离心离德。

    她困顿过,不解过?从无害人之心?更无伤人之意,为什么那些人机关算计要来害她。”

    赵承衍看着昭宁帝眼底闪过一抹痛色?心底凉意越发扩散开:“直到她亲眼得见陈士德罪状?那晚回城又险些被人截杀?她跟我说,她是大齐尊贵的永嘉公主,是皇兄的掌上明珠,可她也是人人可欺的赵盈。”

    “胡说!”昭宁帝拍案,棋盘上错落着的黑白子随之一震,大多挪了位置,“她住在你府上,你做长辈的,也不知道开解她,叫她一个小孩子整日里胡思乱想!”

    倒在他面前说什么长辈不长辈的话。

    赵承衍淡淡扫过去,只拿眼角的余光表达着他的不满与不屑,更是在刻意的提醒着昭宁帝什么。

    而昭宁帝也显然意识到自己在赵承衍面前说了什么,难得的有些挂不住相,尴尬的掩唇一咳,索性偏头不再看人。

    赵承衍眼底冰霜并未化开:“人人可欺是什么意思,皇兄不懂吗?”

    昭宁帝怎么会不懂。

    能让自幼受宠的赵盈说出人人可欺这样的话,她要的,就不是他的疼惜了。

    或者说,在赵盈的心里,他的疼惜与宠爱,已经不足以保全长大后的她。

    昭宁帝眉心蹙拢,抬手捏眉:“所以她想要权,想要握着司隶院,与那些人在朝上打擂台。”

    然而这不是昭宁帝为赵盈预想好的那条路。

    其实她想要些权力在手上,也无可厚非,他也不是不能给。

    可一定不是这样给。

    赵盈搬到燕王府后,他不能时时刻刻看到她,这两次她回宫也总不情不愿的,大概是宫外的世界更吸引她。

    现如今她遇上什么事,想要的,想办的,托到赵承衍面前,也不回宫来与他说。

    设立司隶院虽事关朝堂,但又有什么不能跟他说的?

    他不错眼盯着长大的姑娘,突然之间就和不相干的人更亲近了?

    昭宁帝深吸口气:“你的意思呢?”

    赵承衍眼角往下一垂:“我劝过她,她不听我的,后来我就想,她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小姑娘家,不管做什么,只要不祸乱天下,能坏到什么地方去?

    她长在禁庭,但我瞧着,她的心思却并不坏的。

    而且就算设立司隶院,她住在燕王府,我也能提点约束她,不怕她走错了路。”

    昭宁帝嗤笑:“她早晚是要回上阳宫的!”

    那就是昭宁帝留给她的金丝笼。

    赵承衍如何不知?

    但赵盈长大了,心也大了,昭宁帝的所有设想,都只能成为幻影。

    不过她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才勉强有资格与皇帝抗衡一二。

    这也是他为什么愿意帮她。

    她不闯出一番天地,就永远挣脱不了昭宁帝的禁锢。

    总有一天,昭宁帝会折断她的羽翼,把她永远锁在后宫里。

    如花似玉的女孩儿,就只能日渐凋零,像她的母亲一样。

    朝堂立威,举足轻重,是她想要的,也是他觉得可以给她的。

    赵承衍深吸口气:“她目下是不愿意回宫的,皇兄心里大概也明白,这些都是后话而已。”

    昭宁帝那口气不知道是在和谁赌,或许不是同赵承衍。

    他觉得得找个时间,和赵盈好好谈一谈。

    给了她想要的,她也要给他一些回报才好。

    只是这些心思,赵承衍从来知道,他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

    当年拦不住他,难道过了十几年就可以了?

    他从来就没把赵承衍放在眼里。

    昭宁帝转了个身,双脚才脚踏上踩实了,缓缓起身,背着手:“你去吧。”

    赵承衍啧声叹气,眸色微沉:“司隶院之事,我在朝堂上舌战群臣,皇兄做壁上观?”

    昭宁帝才刚往前走两步,身形一顿:“你不是大包大揽了吗?”

    “那今后永嘉的所有事,都归我管吗?”赵承衍站立着没有动,果然昭宁帝猛然转身,他似笑非笑的问,“让我去背骂名,皇兄给永嘉最后的成全,是这个意思?”

    昭宁帝眯了眼:“出去。”

    他咬着牙,但却并没有把语调放的极重。

    更像是被戳中心事后的恼羞成怒。

    这几十年来,他不把赵承衍放在眼里,却也拿这个亲弟弟没有办法。

    他们兄弟两个,生来就是折磨彼此的。

    赵承衍见状与他拱手一礼,再不多说任何话,提步往外,一路从清宁宫出宣华门,登车远去,把威严庄重的宫城,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赵盈一早上都处于一种紧张不安的情绪中。

    这样的情绪既熟悉又陌生。

    她早不是当初那个懵懂的小女孩儿,无论是陈士德,还是司隶院,她也始终成竹在胸。

    但赵承衍上了太极殿,早朝的时辰早就过去,他却久久不归。

    她现在上不了殿,对于发生的一切是未知的,便不由还是会紧张。

    赵承衍的马车在府门口停下时,赵盈提了裙摆小跑着迎了下去。

    所以当赵承衍从车里出来,还没来得及下车,就先瞧见了眼巴巴守在他马车旁的小姑娘。

    他差点儿就抬手去揉她头顶了。

    明明是个精于算计,擅钻营人心的人,一双眼却总这样干净,水泠泠的盯着你,最无辜也最天真。

    他恍惚间总拿她还当个孩子看待。

    真是鬼迷心窍。

    赵承衍手在半空中僵了一瞬而已,收到身后去:“一直在这里等我?”

    赵盈点头:“算着时辰皇叔早该回来了,怎么拖到这个时候?”

    设立司隶院在太极殿闹开,陈士德被收押进了刑部大牢,不出半日便会沸沸扬扬的传开,燕王府也清净不了。

    赵承衍下了马车,示意她跟上来:“去清宁殿见了你父皇。”

    赵盈呼吸微顿:“父皇怎么说?”

    他头也没回,径直入府:“他是一向宠你的,我替你说几句软话,把你说的可怜些,他还有不答应的?”

    但一定没有这么简单。

    赵盈只略想了想,昭宁帝那种人,在西北事上都想算计赵承衍一把。

    她跟在赵承衍身后,心头微坠:“那父皇现在准许我上殿吗?”

    赵承衍脚步一停:“没问。”

    这怎么能不问呢!

    赵盈有些无奈:“皇叔若问了,父皇同意了,太极殿上我就能为自己分说,倒也不必皇叔为我据理力争的。”

    赵承衍心头才发软了些:“你是为这个啊。”

    她嗯了一声:“不然皇叔是以为我急不可耐吗?”

    那倒也不至于,她是个沉得住气的。

    赵承衍摇头说没有:“为这个就不必了,我既然答应了帮你,自然是我为你周全,不然算什么帮你?”

    赵盈一怔,旋即笑靥如花:“皇叔真让人安心!”

    这样的话,赵承衍从没听过。

    从小到大,夸赞的话他听过无数,但叫人安心这种话……恐怕也只有这样的小孩子说得出。

    她也怪好意思的。

    谋划的明明都是些最隐晦阴暗的事,可说的做的却是小孩子的事。

    赵承衍无奈,宠溺的揉了她一把:“你不要急着上太极殿了,等设立了司隶院,还怕没有时日吗?朝堂上还有你舅舅和表兄,等薛闲亭回来,也能帮你说话。

    你现在良心不安,等事成了,请我吃饭听戏?”

    这样揶揄调侃的话,叫赵盈面上一红:“行呀,皇叔想吃哪家,您开口,全包在我身上!”

    “你这么有钱?”

    “那不是陈士德……”

    “陈士德的案子归了刑部。”赵承衍挑眉,“你父皇当殿就定了,等你的司隶院能设立,照刑部现在掌握的证据,这案子估计早就了结,陈家家产也早抄没了。”

    赵盈当场愣住。

    她原本盘算好的——

    还有刘荣那一千两黄金!

    钱她不是拿不出,但也会肉疼的!

    将来用钱的地方还很多,那可是一千两黄金啊。

    这窟窿不从陈士德敛的财里抠出来,她觉得相当不甘心。

    “司隶院的事除了沈殿臣,还有谁反对?”

    “姜承德也不干啊。”赵承衍语气淡淡的,“你要掌握司隶院,帮着赵澈,人家为着外孙子,也不能干啊。”

    一个内阁首辅,一个内阁次辅,是真急不得。

    赵承衍难得见她有这样着急上头的时候,唇角一勾:“心疼钱?所以急了?”

    她眼角一耷拉:“那我不是得自己出一千两黄金,多少用钱得地方,这下全都没着落了。”

    这丫头真有意思,她被人截杀她不急,性命堪忧不上头,为了点银子就上头着急了。

    “那你的意思,我替你办事,再替你出钱,这样是不是很好?”

    赵盈连连摆手说不敢:“皇叔被我拉下水,清静的日子都没了,我怎么好意思再跟皇叔伸手要钱。”

    何况她也不是真缺银子使。

    杜知邑那儿她还有红利银子可拿呢。

    那就是她的钱袋子,大不了她去借也行。

    不过等司隶院的事情敲定,或是此事闹开,她料定杜知邑不会太过沉稳,迟则五六日,短则两三天,他一定会找上门来。

    赵承衍盯着她看了会儿:“真不要?”

    他还真想给?

    赵盈越发弄不懂他,试探了两句:“那皇叔一定要给我,我也不介意的呀,银子嘛,谁会嫌多呢。”

第八十章 规劝

    杜知邑找上门的时候,赵盈正坐在她的葡萄架下剥莲子,准备给赵承衍亲手做一碗百合莲子粥。

    外头小厮一层层递话进来,说杜三郎派人送了请帖到王府来,她还微微吃了一惊的。

    本来以为杜知邑即便要寻她,也会托表哥来告诉,没料到他倒大摇大摆的送拜帖来。

    于是她撂下手上碗口大的莲蓬,又吩咐人不许碰她的莲蓬和莲子,转头往屋里去换了身衣裳,才领了挥春和书夏出门去。

    城中云逸楼是个极气派的酒楼。

    在京城开了有十几年,富丽堂皇又规矩大,迎来送往都是达官贵人,寻常百姓可花不起银子到云逸楼来吃一桌酒席。

    赵盈从前往宫外跑,倒是很喜欢云逸楼的菜色,一式一样都精致,看着就叫人胃口大开。

    楼里的小二认得她,加上早有杜知邑吩咐过,一见了她进门,猫着腰迎上前去,却不敢造次,领着人径直上了四楼。

    赵盈挑眉。

    之所以连她都觉得云逸楼规矩大,是因为云逸楼连她的面子都不卖的。

    往来云逸楼这么多回,她也好,薛闲亭也罢,从来没上过四楼。

    楼里坐堂的掌柜说,这是常年给人包下来的,人家给了银子,包下了整个四楼,平日里若有个宴客酒席,才会开了四楼给人上去,那也要有主家帖子的。

    当初他们都觉得神神秘秘,越发想要探究,后来还是宋云嘉把他们一通说教,加上他们年纪渐长,才把这份儿心思给淡了下去。

    所以常年包下云逸楼四楼的,是杜知邑。

    怪不得敢谁的面子都不卖。

    赵盈提着裙摆上了楼,才发现四楼是别有洞天。

    她也果然在这眼熟的布局陈设中,看见了锦衣华服的杜知邑。

    粗布麻衫是闲云野鹤的模样,换上锦衫玉冠摇身一变做了个气度闲雅的贵公子。

    赵盈噙着笑:“我从不知道云逸四楼是杜三公子常年包下的。”

    杜知邑背对着楼梯口坐着,距离也不算太远,闻言回头,也缓缓起身,装模作样的迎了两步:“云逸楼本来就是我的。”

    赵盈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还真是家大业大啊。

    她扶额:“那怪不得了。”

    杜知邑笑了一声:“殿下这两日过得还清净吗?”

    赵盈顺他的势坐下去,等他在正对面落座,眯了眼看过去:“有什么不清净的?无论是截杀还是司隶院,都有皇叔替我挡在前头,我呢就当自己是个富贵闲人?只管吃喝玩乐就是了。”

    “可殿下却不是个招猫逗狗的人?心也大多了。”他托着腮?把面前的白糖桂花糕推过去,“殿下上次说若是依附于你,我就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我可没那么说过。”赵盈低了眉眼瞥了那碟子糕一回?却没动,“谁敢对三公子呼来喝去的?所以三公子今日请我来,是想好了?”

    他却摇头:“也没完全考虑好?还想看看殿下的态度——为了收拢人心,殿下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我可以什么也不做的。”赵盈根本不接茬,“你觉得我缺人手?”

    他还是摇头?面上表情总是那样淡淡的?一双鹰眼盯着赵盈不放?像要看穿她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说来也可笑。

    明明十几岁的小孩子,坐在他面前,他却总觉得看不透她。

    到头来?他微叹一声:“我既然请了殿下来,和殿下僵着这个也没意思,殿下是个会揣度人心的?我问再多,也必不会理会。”

    杜知邑唉声叹气的,低头整理袖口:“这些年伯府一日不如一日,父亲早就不管家里的事,全靠兄长苦苦支撑,可偌大的伯府,若没有我经商赚来的这些银子,恐怕也难以支撑。

    殿下该知我不是真正的闲云野鹤,或许心之所向,却终究要为俗世所累。”

    “三公子是性情中人,重情重义,看重家人亲眷。”赵盈高高挑眉,“我说过,三公子助我成事,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

    杜知邑才真心实意笑起来:“听说陈士德的案子,皇上交给了刑部,殿下没去刑部大牢看看他?”

    “昨天想去来着,皇叔把我拦了,我也想着是有些太心急,再给沈阁老他们拿住我的把柄,司隶院一事只会更棘手。”

    赵盈叹气,心情肉眼可见的低落下去:“不过还是要找个时间去一趟的,毕竟他涉的可不只是一桩贪墨案,派人截杀我的事情他说不清楚,我作为受害人,去问上两句话,合情合理。”

    “燕王殿下是心疼殿下罢了。”

    又哪里是怕沈殿臣他们拿住什么所谓把柄。

    赵承衍怕吗?赵盈就更不怕了。

    赵盈缓了口气:“你今日请我出来,应该是还有别的事吧?”

    杜知邑笑着说自然:“既然是投靠,我还是该有些诚意的。”

    他一面说,一面从袖口取了块儿铜牌样的东西出来。

    赵盈眼尖,一下便认出那是银号的铁凭。

    “打算先给我送些银子?”

    她语气调侃,杜知邑已经把铁凭稳稳当当的放在了她面前:“知道殿下是个不缺银子的,但我现在最能给殿下的,也只有银子了。”

    赵盈想起那日在杜知邑别居中与他说的那番话,掩唇咳了两声,小手一伸,收了铁凭,面不改色的。

    杜知邑见她这样坦然,长舒口气:“和殿下共事,应该是件令人很愉快的事,至少我认了殿下为主君,殿下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不太扭捏遮掩。”

    那是当然了。

    赵盈心中如是想。

    但是杜知邑目下认的可未必是她赵盈。

    她心知肚明,只不戳破而已。

    “司隶院设立之后,你有兴趣来当两天差吗?”

    杜知邑立时便摇头:“殿下还是饶了我吧,若实在没有可用之人,我倒能为殿下想想什么人可用,至于我,就不去给殿下添乱了。”

    他是个有才干的,不过是不愿搅和进来而已。

    但赵盈也明白了他的意思,面色微沉:“多少银子都能供我使,但要你入朝却不行?”

    杜知邑眼皮一跳:“康宁伯府摇摇欲坠,我如今并无意叫人知道,我是在替殿下办事的。”

    他说的一本正经,却在话音落下时犹豫了一瞬。

    赵盈看出他的犹豫,心中不快:“你有话就直说,既然知道我是个最不扭捏的,就不要做这副吞吞吐吐的样子。”

    “殿下现在要是有权有势,地位稳固,恐怕也不会有人敢来截杀。殿下想设立一个小小的司隶院,有燕王殿下为您出头,尚且有百官阻挠,艰难的很,如今这时候,殿下凭什么能保全康宁伯府呢?”

    话是实话,就是不好听。

    赵盈也生不起来气。

    保白家不为陈士德所累,和保康宁伯府周全,是两码事。

    “那就随你吧。”

    可她兴致缺缺,杜知邑又不是看不出来:“成大事不拘小节,殿下应该知晓吧?”

    赵盈狐疑瞥过去一眼,就见他唇角一动,开口说的分明是白家二字。

    她不是圣人菩萨,先前也确实想过,陈士德的案子归了刑部,刑部虽有物证,但首告人证并非赵承衍,而是白家,等到过了两堂,审问过陈士德,自然要传白家老爷到刑部问话对质。

    若要在白家身上动些手脚,做做文章,那就是陈士德的催命符,而昭宁帝龙威之下,还有人敢做小动作,届时由赵承衍挑头,设立司隶院只会更加迫在眉睫。

    只不过她先答应了杜知邑——

    “那夜我记得你让我答应你,保白家全身而退,离开京城,不被陈士德之事连累?”

    赵盈的语气有些森然,却不想杜知邑轻笑了声:“我现在也并没有叫殿下杀了白家人啊?”

    不过他也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殿下是没想到这一层,原来只是为了言而有信。”

    他言外之意赵盈听得出,丢了个白眼过去:“对敌人言而有信是愚蠢,对自己人要是连言而有信都做不到,还拿什么叫人信服?”

    她话锋一转,顺势也收回目光:“但既然你也有这样的心思,便也就不算言而无信了。”

    从云逸楼出来就遇上沈明仁是出乎赵盈意料之外的。

    她没由来紧张了一瞬,而后才突然想起来,云逸楼是杜知邑的产业,迎来送往见什么人,他不用下楼也会知道,既知道沈明仁在这里,他不愿意露了行藏,就不会出来了,倒也用不着怕沈明仁发现她私下里与杜知邑往来之事。

    “小沈大人,这样巧。”

    赵盈的和颜悦色令沈明仁通体舒畅,迎上去两步,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拱手做礼:“殿下一个人来吃东西吗?”

    她嗯了声:“小沈大人约了人?”

    沈明仁遮掩过去没提,反倒引起赵盈的注意。

    他供职在刑部……

    赵盈眉眼弯弯:“这两日审问陈士德,小沈大人可有参与?”

    沈明仁啊了声:“那是尚书大人亲自过问的案子,我不曾旁听,殿下想知道?”

    她叹了口气:“或许就是陈士德派人截杀我,我当然是想知道的,可是皇叔不叫我去刑部大牢,我想着小沈大人供职刑部,还以为你能知道些内情。”

    她明艳的神情暗淡下去,连眼角眉梢也一并低垂,真有些可怜样。

    沈明仁眯了眼,不动声色退了半步:“殿下该不会想让我领您到刑部大牢去见陈士德一面吧?”

    赵盈才重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你想多了,我真想见他,自己去刑部大牢,难道谁还敢拦着不许我进?”

    “这倒也是。”沈明仁眼底的探究与打量却分毫未减,“不过刑部大牢那样的地方,殿下尊贵,不适合踏足,您还是听燕王殿下的吧。此案惊动了皇上,又有尚书大人亲审,总会给殿下一个交代的。”

    交代是一回事,把办案权夺回来是另外一回事。

    但是她现在总不好去揭刑部尚书的老底,把他也拖下水,不然傻子也知道她想干什么了。

    陈士德的那些家产,恐怕她是真的一文钱也沾不到了。

    想想就心痛。

    赵盈一抬手,在心口捂了一把:“小沈大人说的有道理,那我不打扰小沈大人会友了。”

    她说着提步要从沈明仁身侧绕过去。

    那种疏离感,迎面扑来。

    沈明仁眉心一动,下意识伸手抓在了赵盈手腕上。

    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冒犯,是在触及赵盈突变的神色之后。

    他猛地松开手:“臣唐突……殿下若实在想见陈士德问个清楚,不妨去见一见尚书大人。大人总是会给殿下这个面子的,把人提到刑部大堂,殿下在堂上见他,就不怕晦气了。”

    赵盈收回手,转了转手腕:“我无官无品,平白闯上刑部大堂,小沈大人是觉得御史言官参我参的不够吗?”

    沈明仁唇边弧度一僵:“殿下比肩的是亲王之尊,也并不是非要掌管什么司隶院后,才能踏足刑部大堂的。”

    看来沈家父子就司隶院之事,已然商议过的。

    上一回沈明仁在太极殿驳了沈殿臣的意思,站在了她这一侧,有了前车之鉴,沈殿臣对这个儿子大概不怎么放心。

    眼下听这个话,父子俩是终于一个鼻孔出气了。

    赵盈冷下脸来:“小沈大人得意思我懂了,不过这话不妨去跟皇叔讲。设立司隶院非我心意,不过是皇叔选来选去,刚好选中了我为主事,怎么到了你们嘴里,我成了霍乱超纲的那一个?

    先前皇叔不肯去西北时,听说沈阁老连皇叔的车架都拦过的,现在说要设立司隶院,你叫沈阁老到燕王府去寻皇叔晦气就是了,为难我做什么?”

    “臣不是那个意思——”沈明仁见她误会,忙扬声解释,“只是殿下身涉其中,臣看着实在是……心疼的。设立司隶院既非殿下心意,掌管司隶院想来更非殿下所愿,既如此,殿下去回了燕王殿下,叫燕王殿下绝了这个心思,岂不省事的吗?”

    “沈明仁,你究竟是约了人来会友吃饭,还是打听到我在云逸楼,专程跑来堵我说这番话的?”

第八十一章 交易

    白景礼失踪了。

    自从陈士德被抓进刑部大牢,刑部就派了人严密监视着白家,尤其是白景礼。

    在刑部没有需要他到堂对质之前,虽然他近十年来与官勾结,但总还算是首告有功,是以他行动还算自由,只是不能擅自离京而已。

    但昨夜里,人失踪了。

    刑部一早就把消息送到了大理寺,急急忙忙的发出了告示,全程搜捕白景礼。

    用了搜捕二字,就是要捉拿归案了。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刑部尚书严崇之连忙又提审了陈士德。

    是以手底下的主簿回话说永嘉公主来了的时候,他只能先把陈士德搁置到一旁,匆匆应出去见赵盈。

    赵盈一身玄色,与平日里的娇俏截然不同。

    刑部大堂正中定定的站立着,她背着手,背对着门口,身旁无人,只身而立。

    严崇之没料到她是一个人来的,进门的时候还四下又环顾了一圈。

    却不想赵盈听见脚步声,正好回头,把他举动看在眼里,唇角微扬:“皇叔没有陪我来,他也不知道我来刑部,严尚书不用找了。”

    严崇之才松了口气:“殿下今日来是有什么事吗?”

    他勉强还算是客气,赵盈自然也不会对他太过分:“我要见陈士德。”

    果然她话音一落,抬眼再看,严崇之就变了脸色。

    严崇之掖着官袍袖口往后退了两步:“殿下冒然登刑部大堂已是不妥,陈士德是重犯,所涉之案尚未查清,殿下不方便见他。”

    赵盈啧了声:“他贪墨的案子是我抓出来的,我被人拦路截杀一事也多半与他脱不了干系,严尚书说我不方便见他?”

    她讥笑着,逼近两步:“白景礼失踪,难道不是刑部监督有失的缘故吗?我倒是挺好奇的,严大人这些年和陈士德之间,又是否清白干净,从无瓜葛往来!”

    “殿下慎言!”

    严崇之是寒门出身,是朝中极少有的寒门尚书,能坐到刑部尚书的位置上,全靠他自己的手腕才干,得了昭宁帝青睐。

    年轻的时候是铁血手腕,杀人见血不眨眼的,素来有“铁面尚书”之称。

    赵盈的话显然激怒了他:“臣为官三十二载,从来只食君之禄,陈士德是个什么东西。”

    他不大肯卖赵盈这个面子:“殿下还是请回吧,至于白景礼失踪的事,刑部会尽快把人抓回来?陈士德的罪也会尽快定下?给皇上和殿下一个交代。

    以殿下如今的身份?未免御史言官上奏弹劾,还是快些离去?莫要再踏足刑部大堂的好!”

    “严尚书的意思是说?孤不配?”

    她本来就是不配?但严崇之不敢说。

    赵盈既然身无官职?凭什么插手六部事宜。

    就算是给她掌管了司隶院?三省六部在她司隶院监察之下?可日常行政事物?也不归她管?她就是没这个资格!

    不过这位殿下转头进宫跟皇上告上一状?他可没兴趣去触怒龙威。

    于是稍稍收敛:“臣只是在规劝殿下。殿下年幼,行事难免随心所欲了些,近些时日养在燕王殿下身边,恐怕学了燕王殿下的习气。

    设立司隶院之事,殿下已经受了不少弹劾,今日若再要强闯刑部大牢,殿下真就一点也不怕?”

    她当然不怕。

    严崇之也吓不到她。

    但她要的,就是严崇之这个态度——

    “严尚书说了这么多废话,孤问你的话呢?”

    她神色肃然,冷冰冰的问。

    在严崇之的记忆中,从没见过这样的赵盈。

    他怔了一瞬,面色旋即恢复如常:“臣没这样说过,殿下尊贵,也没有不配的地方。”

    “既然如此,严尚书还是这番话?”

    严崇之挡在那里,一动不动。

    说是挡着,其实也不过是立在赵盈的身前不远处而已。

    但他正值壮年,年轻的时候又在军中待过两年,身强体壮,高大的很。

    赵盈眼前的光几乎被他遮挡的严严实实。

    他没动,赵盈眼角往上一挑,明白了他的意思。

    于是她哦了一声:“那严尚书自便吧,孤告辞了。”

    严崇之眉心一动,暗道不好,扬声叫着殿下,见她从身侧过,快步跟了上去:“殿下这是要进宫吗?”

    还挺聪明的。

    赵盈噙着笑,脚步顿住,回身看他:“严尚书怕我进宫告你一状?”

    她这么说不就摆明了要去告状的吗!

    严崇之心头一沉,脑海中突然闪过什么,恍惚了一瞬,而后沉了声:“殿下对设立司隶院这件事,怎么看?”

    赵盈好整以暇看他:“皇叔说设立司隶院就归我掌管,严尚书说我怎么看?”

    她果然是满心愿意的。

    所以今天跑到刑部来,要见陈士德只不过是她的借口。

    可是她这一进宫,刑部少不得要被裹进去,他很讨厌处于风口浪尖的感觉,虽然身为一部尚书,但他也只想清清静静过日子,干好他分内的事儿,其他的什么党争,什么结党营私,与他全都无关。

    严崇之就有些后悔了。

    也是他失算。

    若是早知道赵盈有这份儿心,他就应该一早吩咐底下的人,不许赵盈踏进刑部一步!

    她尊贵,没人敢拦,那也要死命的拦住之后再去回他的话,他来拦,他来劝。

    赵盈进不了刑部,看她还拿什么借题发挥!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严崇之缓了一口气:“我陪殿下去看一看陈士德,殿下还要进宫吗?”

    赵盈笑容绽放,连退三步:“严尚书说呢?”

    她不答反问,眉角眼梢的笑意敛去三分之后,一歪头:“我今日来刑部是何用意,严尚书已经猜到了,这是打算跟我做交易?”

    她眼看着就要退出大堂外了。

    来来往往这么多的人,有些话不是底下的人该听去的。

    赵盈成竹在胸的样子映在严崇之的眼底,他沉默了很久。

    她是什么时候这样了解他的?

    因为能够揣摩人心,所以她才敢这般笃定,把他拿捏的死死的。

    严崇之其实也可以不买账的,她要告状就随她的便,他在朝中风风雨雨这么多年,这点小事实在是没什么可怕的,不过是没必要。

    他也很好奇,十四岁的永嘉公主,还能跟他做出什么样的交易。

    于是他松了口:“殿下愿意随臣到后堂聊一聊吗?”

    赵盈双手一摊:“乐意至极。”

    刑部的后堂连接着大堂的,中间有长长的甬道,铺着青灰色棱形石砖,两旁栽种有古槐树,阳光洒落下来,斑驳点点。

    严崇之把人请到了二堂去,正要吩咐人上茶,赵盈一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严尚书不用忙了,我不吃。”

    部里的茶水点心,她也看不上。

    严崇之想起来这位殿下平日里的金贵,便也就作罢了。

    他两个有话要谈,底下的人当然不敢杵在屋里旁听,相当有眼色的退了出去。

    等人尽退了,赵盈坐正两分,两条腿并拢着,往脚踏上一踩:“严尚书觉得设立司隶院不妥?”

    “设立司隶院对臣而言,没什么妥或是不妥。”为着她不肯吃刑部的茶,严崇之也不好叫人奉茶,只端了一盏清水。

    他执盏喝了两口:“臣从来廉明清直,无论是御史台,还是司隶院,臣持身清正,既然不怕,就没所谓的。”

    这话说的倒有意思的很。

    赵盈挑眉看他:“我听严尚书这意思,倒像说,那些极力反对的,逼着父皇不要设立司隶院的,都是些不清不明的,身后总归藏污纳垢,可不是什么好人?”

    严崇之沉默不语,更像是默认。

    哪怕这些人里,甚至包括沈殿臣和姜承德。

    他倒是极有做纯臣的潜质,不过这避事躲麻烦的性子,可一点也不像是往纯臣的道路上努力发展的。

    果然人性最复杂。

    赵盈收回了目光:“设立司隶院不可能只靠皇叔和我舅舅,三省六部之中,总要有人是为他们说话的。

    我知道沈阁老和姜阁老都反对此事,御史大夫谢大人虽然未就此事表明立场,但是司隶院凌驾于御史台之上,他又怎么肯呢?

    皇叔阻力重重,只有吏部支持,是远远不够的。”

    严崇之手上动作立时顿住,抬眼看去:“殿下是希望我站在燕王殿下身后,支持他设立司隶院?”

    赵盈不置可否:“之后并不需要严尚书出力,司隶院设立后,与刑部没有关系,我和严尚书之间,更不会有任何瓜葛。”

    “殿下来刑部,燕王殿下果真不知?”

    这是怀疑赵承衍给她出的鬼点子了。

    这样的怀疑是让赵盈极其不爽的。

    不过她面上淡淡的,没表现出来:“知或不知又有什么区别吗?是我的意思,还是皇叔的意思,我们的目的是设立司隶院,那严尚书所问的问题,不就不重要了吗?”

    他只是觉得……也许是他想多了。

    如果是赵盈的意思,这位大公主,倘或生做男儿身,岂不又是心思深沉之人。

    有她扶持,三殿下将来的路……

    严崇之又深吸了口气,不再多做他想,横竖这些也不是他该去操心的事。

    “殿下今日说服我,明日又要去说服谁呢?”

    陈士德的案子给了她借题发挥的机会,余下的地方呢?

    赵盈仿佛猜出了他心中所想,也从他的目光中看出了探究的意思,人往椅背上一靠:“这和严尚书无关。我是来请严尚书帮忙的,不是跟严尚书合作的。

    这两者之间区别可大了——你帮我一次,白景礼失踪的事我可以不发作,陈士德的案子还是归你刑部调查,我绝不插手,也不会到父皇面前胡说。

    不过严尚书要是想跟我合作,我当然是极愿意,更欢迎的不得了的。

    严尚书想问我这棋局如何布的,那选一个?”

    严崇之干笑着,声音是一节一节从嗓子里发出来的:“殿下玩笑了。”

    赵盈做出一派无所谓的态度:“所以严尚书的答案是什么?”

    “殿下要的,臣明白了。”严崇之抬手捏眉心,“臣要的,殿下心里也清楚,不过臣有一言——”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赵盈在他开口之前先接过他的话,甚至把他的后话悠悠说来。

    严崇之再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从太师椅上站起身,缓步朝外走去。

    他只好跟着起身,也跟着他出门。

    赵盈在门口驻足,唇角微动的时候,却到底没有再开口。

    严崇之并不好奇她究竟还想说什么。

    他既然不打算掺和到这些事情中去,更无意来日的夺嫡之争,和赵盈打好关系没什么,不过没必要听她别的事。

    秉持中立的态度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但他能做一日便想做一日。

    赵盈到底是扬长而去的。

    严崇之把她送到门口,她辞别过一番,没让严崇之把她完全的送出门。

    是以严崇之也并不知道,赵盈才下了刑部衙门前的台阶,转身往右侧马车方向去,宋怀雍从马车后闪身出来,显然是一直在这里等着她的。

    他往赵盈身后看,没见严崇之,才松了口气:“答应了?”

    赵盈嗯了声,面容疲倦:“不过他这样的人,这样的交易,做一次就够了,往后是别想指望的。”

    “你还想往后?”宋怀雍拍了拍她肩头,“就这么一次就够叫人心惊胆战了,你还想有下一次。不过严尚书的为人,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竭尽全力办好,现在能放心了?”

    其实也不是全然放了宽心的。

    所有的事情在结束之前,就永远有可能突生变故,从不会有万无一失。

    白景礼的失踪是她干的,这事儿还得再周全些:“白家的人没有察觉出什么吧?白景礼也安置妥当了吗?这个时候,可别节外生枝,那就前功尽弃了。”

    “你放心吧,连夜就先送出了城去的,他不想抛家舍业,我们也不好把他逼得太紧,先在城外安置下来,等到司隶院的事情尘埃落定,后面的事再说吧。”

    他一面说,一面在赵盈的腰身上虚托了一把,把她送上了马车,而后才跟着上了车,拍了拍车厢,示意小厮驾车驶离了刑部衙门口,一应的后话都不再提了。

第八十二章 司隶院

    晋王殿下自西北快马加鞭送回书信,参甘肃巡抚胡为先监守自盗。

    这封奏折成了昭宁帝下旨设立司隶院的最终推手。

    太极殿前金光洒落,粼粼斑驳,殿内氛围冷凝到了极点。

    昭宁帝黑着一张脸,连沈殿臣的呼吸都短促起来,鬓边也盗出了冷汗。

    “贪赃枉法,屡屡发生,日前燕王说要设立司隶院,监察京畿地区百官群臣,你们一个个跳起脚来说不行,说什么劳民伤财,财力人力都在浪费,现在全都不说话了?”

    昭宁帝拿着那本奏折在御案上敲了敲:“京城御史中丞陈士德,西北甘肃巡抚胡为先——这就是你们说的劳民伤财!”

    他发了脾气,众臣忙跪身下去,仍念息怒。

    这的确是出乎人意料的。

    谁又能想到胡为先胆子敢这么大呢?

    西北地动,朝廷派了赈灾银,他就敢监守自盗,勾结人把赈灾官银劫走,做成山匪抢劫的样子。

    还要假模假式的上报朝廷,请求朝廷派兵增援,再请重臣往赴西北坐镇,处置赈灾事宜。

    虽然不知道晋王和薛闲亭他们在西北是怎么查出来的,这样短短的时间内,这么快就有了奏折送回京,可事实摆在那儿,难不成他们还去冤枉胡为先一个巡抚。

    严崇之拖着膝往外挪了挪:“臣以为,设立司隶院迫在眉睫,且也不该仅仅监察京畿地区百官,外阜那些官员,也该在监察之列,不然这样的事情,只会层出不穷,屡禁不止。

    贪墨成风,再不严惩整治,只会后患无穷。”

    沈殿臣眼角一抽:“即便查处贪墨案情,整肃风气,也未必就……”

    “沈卿。”昭宁帝点着桌案的手一收,沉声叫沈殿臣,“你有什么更好的建议吗?现在这个情况之下,比设立司隶院更好的建议,能尽快整肃朝野上下,京畿外阜的贪墨风气。”

    沈殿臣倏尔抬头:“臣会与内阁尽快……”

    “不必了。”昭宁帝一抬手?立时打断了他后面所有的话?“设立司隶院一事,就交由燕王与吏部全权处置,你们只要配合好就行了,至于拟定的一应章程,吏部核过后,交内阁复核?朕来朱批。”

    这样重视。

    沈殿臣心头一坠。

    内阁是有朱批之权的,朝中大小事宜?并不是事无巨细全要昭宁帝亲自过问。

    当年宋贵嫔过身后?朝事之所以没耽搁?不还全仗着内阁的朱批之权。

    现在说要设立司隶院也罢了?还要亲自朱批……

    沈殿臣面色铁青?再不发一言。

    姜承德知道不好?既然答应了设立司隶院?还交给赵承衍和吏部全权处理,那司隶院一定会落到赵盈手里。

    这对他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有心把赵澄送进司隶院?哪怕是在赵盈手底下?也不要紧?用些计谋?也不怕斗不过一个黄毛丫头。

    他如是想,也就这样开了口:“司隶院初设,便是百废俱兴之势,一定很缺人手,臣以为三位殿下如今都是年岁渐长,并不曾入朝供职,也少临太极殿听政,倒不如放在司隶院中历练一番,于永嘉公主而言,也是帮衬。”

    昭宁帝冷冷瞥过去了一眼:“姜卿所言有理,但不必急在这一时,之后你有什么好的提议,去跟燕王说,跟吏部说,或是跟永嘉去说。

    司隶院是她主事,用什么人,用什么东西,她说了算,你去同她商议过,叫她告诉吏部,或是回明朕就是了。”

    不动声色的就把他的提议给驳了回去。

    姜承德被倒噎住,当然不能再开这个口。

    跟赵盈商量?

    她要为她亲弟弟铺路,难不成还会把赵澄弄去司隶院当差啊?

    昭宁帝深吸口气,见他们再不言声,指尖顿住:“至于甘肃之事,将胡为先押解回京,家产抄没,旨意就给中书省去拟吧,把人押回京城,交司隶院审查!”

    他掷地有声,话音落下便起身,在孙符的退朝声中,拂袖而去。

    朝臣面面相觑,有不敢置信的,有气恼不已的。

    司隶院尚未设立,这样大的差事就已经交了出去。

    赵承衍办妥了这件事,通体舒畅。

    从太极殿出门不久,宋云嘉就快步追了上来。

    身后频繁传来叫殿下的声音,他放缓了脚步,回身去看。

    官袍罩在身上,还是细长的身量。

    赵承衍仔细想来,好像是有日子没见到宋云嘉了。

    他这些天不怎么上朝,据说是病了,私下里也没有再到燕王府去寻过赵盈。

    宋云嘉站定住,拱手做礼:“殿下,司隶院……”

    “你是想问我司隶院缺不缺人,还是想问问清楚为什么支持元元参与朝政?”

    他淡然的语气叫宋云嘉后话有些问不出口。

    于是就那么站在那儿,抿唇沉默良久。

    赵承衍对外人确实没什么足够的耐心,尽管宋云嘉是个不错的晚辈,他也提不起更多的耐性:“事情已经尘埃落定,皇上太极殿上金口一开,司隶院已是元元囊中之物。

    你不满意?你觉得元元不该参与朝政?

    这世上不是任何事都要按你的意愿发展。

    你不喜欢,她喜欢,我也喜欢,还问吗?”

    宋云嘉胸口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他不知道自己在纠结什么,矛盾什么。

    病了一场,还没痊愈的时候跑去燕王府见赵盈,没劝住人,还生了一场气。

    他的规劝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说些什么不霍乱超纲这样的话。

    牝鸡司晨,能有什么好下场?

    对她,对朝堂,都没什么好处的。

    然而赵承衍的这番话,他在薛闲亭的口中,也听到过类似的……

    他望着赵承衍远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之中。

    不知道沈明仁是何时站在他身旁的,总之他肩头被人拍了一把,侧目就看见了沈明仁那张脸。

    似笑非笑的表情,目光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的方向,是赵承衍离去的地方。

    可偏偏沈明仁什么都没说,就那么拍了他一把过后,陪着他站了会儿,提步下了殿前台阶,缓步走远了去。

    宋云嘉眉头紧锁,只觉得越发看不懂沈明仁。

    赵盈忙碌了起来。

    先前拟定的章程,赵承衍和宋昭阳一块儿帮她又修了修,而后送去了吏部尚书手上,核过后交内阁核对,其实就是走个过场而已。

    内阁虽然对于司隶院设立诏狱这件事持不满的态度,可是架不住昭宁帝各种都支持,最后也拗不过,随了他们的心意。

    至于司隶院府衙地址,赵盈是在很早之前就选定了的——

    玉泉街上有一处荒废了很久的宅院,从前的雍国公府。

    三十年前雍国公附逆废王,谋逆事败后,雍国公一家三百余口,尽数被杀,无一幸免。

    本来雍国公府该被朝廷收回,等到以后有了王爵封赠时,再行修缮,赏派出去。

    可是雍国公府当年是成了禁忌的,再加上这些年王爵封赠,也并不缺府邸分封,是以从前的雍国公府就一直荒废在了玉泉街。

    但是赵盈知道这地方。

    她虽不知昔年是何等的富丽华贵,但占地面积很大,哪怕是荒废几十年,早破败不堪,她去看过几次后,仍然觉得这地方是个不错的选择。

    在京城中再要选个好地方,并不太容易的,而且雍国公府修缮一番,她还能划出一大片地方,分成前后两部分。

    前头用来办公,做府衙。

    后面就当做内宅用处。

    这样一来,她处置一段日子的朝政后,还能顺势搬出宫,就自己住在雍国公府里。

    宋乐仪陪着她站在雍国公府外,府门口的石狮子也早没有了昔日威严,面相破败。

    府门半开着,杂草丛生。

    “元元,这地方荒废了几十年,选别的地方吧?”宋乐仪眼角眉梢都写满了嫌弃,“皇上金口点的,你要设立司隶院,朝野上下什么好的都要先供着你,工部也不敢怠慢半分,可这重新修葺雍国公府,实在是个大工程。

    我听大哥说,甘肃巡抚坏了事,皇上把他的案子交给了司隶院,交给了你,我都想着别等人家都被押解回京了,你这衙门还没修葺好呢。”

    赵盈笑嘻嘻的去挽她的手:“那怕什么的,真修葺不好,我就把人提到别人的衙门去借用,刑部也好,大理寺也罢。”

    她心情大好,说话的时候尾音上扬着,挑起的声音好听极了:“往后他们都要看我眼色行事,表姐看我神气不神气?”

    那她可是太神气了。

    宋乐仪无奈摇头,只好跟着她一起往里进。

    从那些杂草丛中踩着细碎的步子,艰难的前行着,她四处看,实在是看不出有哪里能令人满意的。

    “这地方大是大,实在是太破了,我现在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赵盈被她这话逗笑了:“等将来修葺好了你再来玩儿,保管不觉得不舒服。”

    “那还是别了,这是司隶院衙门,我跑过来算什么,等着御史言官参我父亲教女无方啊?”

    “他们才不敢。”赵盈嗤了声,“我手握司隶院,再过个小半年,等王尚书告老还乡,舅舅荣升吏部尚书,我倒看看谁敢找宋家麻烦。”

    宋乐仪眉心一拢:“元元,你……你将来该不会真的以权谋私吧?”

    以权谋私,不是人之常情吗?

    只是宋乐仪或许不懂。

    前世她嫁人后,相夫教子,赵盈也从没想过要她掺和到朝政的事情里。

    最艰难的时候,宋乐仪来问过她,要不要帮忙,她夫家还是有些地位,也能说得上话的。

    只是赵盈拒绝了。

    她一点也不希望身边人都像她一样。

    于是赵盈笑着摇头:“分情况吧,但总要维护自己身边的人,不然我费这么多的心力设立司隶院做什么,总不能是图好玩儿的。”

    宋乐仪其实有些担心她。

    她这样冒进,怕是要吃亏的。

    太极殿上站着的那些人,都是几十年的老狐狸,赵盈才多大,才经历过几件事儿呢?

    不过眼下她实在是不想扫赵盈的兴。

    说话的工夫,两个姑娘手挽着手已经进了二进院中。

    假山楼台都已经很破落了,甚至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原本该耸立在假山上的石头也四散零落,散落在地面上。

    “我想着,把二进院以前归置出来,做府衙办公的地方,二进院之后当做内宅用,我吃住在后面,表姐觉得怎么样?”

    赵盈没回头,抬手指着不远处红漆已经斑驳掉落的垂花门。

    宋乐仪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侧头看她:“你真的不打算再回宫住了?那在燕王府住的不好吗?”

    她摇头说没有:“我在宫外办差,出宫挺麻烦的,倒不如就住在宫外,方便些,往后能不回去住,就不回去住了,这话我慢慢跟父皇说。

    燕王府没有不好,皇叔也很疼我,但我既然有了自己的地方,住在自己的地方不是更好吗?”

    她笑意不减,拉起宋乐仪继续往里走:“就像是将来我开府建牙,有了自己的公主府,又不可能一辈子跟着皇叔住燕王府。”

    这倒也是。

    宋乐仪松了口气:“但我觉得皇上肯定不会答应。你前些日子被人截杀,多危险啊,住在燕王府里,有燕王殿下护着你,还有燕王府的府兵保护,总归安全些。

    你要跟皇上说,自己一个人住在这里,太危险了。”

    有什么危险的,难道他们还敢派人来围杀她不成?

    她身边有个徐冽,她才不怕这些。

    现在不是时候,等再过两天,放出风声去,京城中人都会知道,当年的武状元徐冽,现如今是她赵盈的护卫长。

    “这不是有徐冽呢,怕什么。”

    宋乐仪没见识过,也只是听说过徐冽的英武和威名,加上那夜截杀得事情发生后,他一个人活捉了人家花重金请来的杀手,但是宋乐仪到底不放心:“那就一个徐冽顶什么用?能顶千军万马啊?人家真想杀你,他双拳难敌四手,万一护不住你,怎么……”

    赵盈抬手就去捂她的嘴:“徐冽跟着咱们呢,你说的话他可全都听得见!”

第八十三章 司隶监

    司隶院的设立比想象中快很多,昭宁帝在太极殿金口开后不过四五日光景,一应章程拟定,连人手都是吏部挑了些好的,先挪到了司隶院去供赵盈差遣。

    不过雍国公府的修葺还要费不少时间,再加上赵盈要求有多,工部不敢怠慢分毫,连她要划出二进院以后做她的宅院所用,工部都不敢有所异议,只能越发尽心。

    这日她特意让宋怀雍打听了周衍的休沐日,请了周衍往云逸楼去吃饭。

    宋乐仪本来是跟着他们一起出的门,后来路上偶遇了大理寺卿家的三姑娘,说是前两日在城北锦绣绸缎庄看上两块儿料子,既然遇上了,让宋乐仪帮她去选一选。

    那是个最热心也最热情的姑娘,在京城中名声一向都不错,人随和,闺中好友便多,宋乐仪便不好拒绝,跟着她一道往城北去了。

    自从知道云逸楼是杜知邑名下产业后,杜知邑也相当会办事儿,把三楼尽头最安静的雅间留给了赵盈。

    此时兄妹两个端坐在西窗旁的太师椅上,一低头能看见街上往来行人。

    赵盈执盏饮了口热茶:“我如今想想,表哥竟也不知有多少事情是瞒着我的。”

    宋怀雍眉头动了动:“不想干的事不说与你听,这也算瞒着?”

    她微怔,须臾笑出声来:“倒也是,要不是我有了如今这筹谋,杜三公子的事,与我的确是毫不相干的。”

    “我听部里同僚说起,这些天工部一干人等对你颇有微词,他们不敢在我面前明说,但这样的话多多少少能传入我耳中。”

    宋怀雍低叹了声:“太冒进始终不是好事,燕王殿下不是也劝你,别太冒尖吗?”

    “我修葺雍国公府做府衙之用,这也算冒尖?”赵盈心下不屑,狐疑望去,“其实皇叔和表哥心里都清楚,他们对我诸多微词,和我要大兴土木,重新修葺雍国公府并没有关系的。”

    也就是现在,司隶院初立,她根基不深。

    那些人看不上她的行事做派,更从没有哪一朝的公主是像她这样子,堂而皇之要入朝参政。

    他们对她的不满,是因她生做女儿身,觉得她是牝鸡司晨。

    就算她老实本分,他们还是看不惯。

    等到将来站稳了脚跟,他们又天大的不满,也只敢憋在心里,绝不敢再宣之于口。

    赵盈面上写满了无所谓:“他们越是不满,越是看不惯?我偏是要如此行事。”

    横竖昭宁帝不开口,谁能拿她怎么样。

    司隶院凌驾于御史台之上,御史言官就算想弹劾她,也得掂量着些。

    说话的工夫有敲门声传来?赵盈回身去看,挥春会意?莲步轻移去开了门。

    周衍只身而来,身上是青灰色的绫罗长衫?腰间坠着一块青松佩,玉佩上垂的是玄色穗。

    他进门见礼?站的距离有些远。

    赵盈懒得挪动:“周大人不要这样拘礼?好歹咱们也算是有过私交的。”

    周衍眉心一动?下意识又去看宋怀雍。

    宋怀雍噙着笑叫他坐:“今天是元元请你吃饭?你老是这么客气拘谨,她也浑身不自在了。”

    他虽然这么说,周衍可不敢真松了那口气。

    以他的出身和地位?能与永嘉公主同席而坐就已经是天大的荣耀,哪里敢在这位殿下面前造次。

    赵盈也不勉强他:“上一次见周大人,因何家事焦心忙碌,也顾不上与周大人叙叙话,我听表哥说,周大人在顺天府有四年多的时间了?”

    周衍说是,两只手交叠着放在腿上,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到九月就整整五年了。”

    五年的时间,他身上有二甲第四名的功名,却还只是个六品推官。

    赵盈都替他觉得可惜。

    “周大人科考那年的策论,曾经广为流传,我没记错的话,沈阁老和姜阁老都是很喜欢你那篇策论的吧?”

    周衍吃了一惊。

    承徽三十五年他考取功名,但那时候的事赵盈不该知道,即便是宋怀雍,他也很少说起从前的事了。

    过去的早就过去,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荣耀加身的周奉功。

    赵盈把他面上的惊诧和眼中错愕尽收眼底,不动声色的扬了唇角:“以周大人之才,高中状元也不在话下,但你只得二甲第四,无非是你出身寒门,门第不够。

    但周大人为人谨慎,自从考取功名后,先入翰林院,又被调入顺天府,前前后后六七年的时间,你竟然能做到宠辱不惊,却也不被人顶了你的位置。

    其实周大人是个极有本事的人啊。”

    周衍面色一僵:“公主太抬举微臣了,所谓微臣之才,也不过纸上谈兵,真正入了朝堂,才知从前不过坐井观天,目光狭隘,微臣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当不起公主这样夸赞的。”

    他当然当得起。

    别人不知道,赵盈却清楚得很。

    前世在她参政的第二年,周衍发妻病亡,他为发妻守丧满一年后,五军都指挥使的独女与夫家和离,他续弦娶了秦家姑娘,从那之后,走上了一条平步青云的路。

    偏偏他持身清正,铁面无私,那时候谁不夸他颇有沈殿臣年轻时的风范呢?

    一直到赵澈御极,他因从不参与党争,也在夺嫡的风云诡谲中安然无恙的活了下来。

    她临死前,他就已经从顺天府迁入刑部做侍郎了。

    多少人骂他趋炎附势,攀附五军都指挥使,又有多少人曾羡慕他寒门清苦人,也能有这样的机遇,鱼跃龙门。

    而他始终波澜不兴,宠辱不惊。

    那才是周奉功。

    赵盈思绪戛然而止:“周大人对司隶院感兴趣吗?”

    周衍不是糊涂人。

    赵盈在这个时候让宋怀雍出面请他这样的小人物吃饭,他来的路上就在想,说不定是与司隶院有关。

    毕竟府衙初立,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

    吏部虽然有宋侍郎把关,选出来的人大多也都得力能干,但她手握司隶院大权,势必还要亲自挑几个人镇着。

    他不太理解为什么选中他,但赵盈真的开了这个口,他反而暗暗松了一口气。

    胸膛处的起伏波动是入了赵盈眼的,宋怀雍当然也看得真切。

    他以为周衍是不愿,便想劝两句:“司隶院虽然复设诏狱,也掌逮捕审问的事,但元元不是残虐暴戾的性子。

    你在顺天府熬了这么多年,还打算一直熬下去吗?”

    这么熬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周衍自己也不知道。

    他明明有经世之才。

    昔年科举入仕,年轻气盛时,也曾想过,凭他一己之力,未必不能扭转乾坤。

    严崇之也是寒门出身,他又有哪里输人的呢?

    等他走到位极人臣的那天,一定要打破世家寒门的偏见,令天下有识之士皆能施展抱负,报效家国。

    经年过去,那样的心气,早就被磨平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会心有不甘。

    偶尔和宋怀雍出去喝酒,也会牢骚几句。

    但很少。

    他知道没什么用。

    他有他的风骨,也有他的底线。

    他与宋怀雍是挚友,凭皇上对宋家的恩宠,对宋怀雍的器重,他想要出人头地,其实一点也不难。

    但他不愿走上这样的路。

    于是就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把最青春飞扬的岁月,都埋葬在了顺天府,也把曾经的那个周奉功,一点点的,亲手扼杀。

    现在赵盈问他——对司隶院感兴趣吗?

    周衍深吸口气:“公主信任微臣,肯提拔微臣,微臣却恐怕辜负公主的美意和信任。”

    “这不是你的真心话。”赵盈眯了眼去看他,目光锐利,像要把他看透了,“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是感兴趣的,更愿意我把你从顺天府中解救出来,给你一片天地,让你大展宏图。所以周大人,你在怕什么?”

    周衍真的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洞察人心,不留余地。

    她非要把话点明了,戳破了,太没意思了。

    宋怀雍知他或许不喜,有心遮掩一二:“奉功,我知你并不怕朝堂纷争,更不怕朝臣对司隶院的偏见不满,你是不是觉得,如果就这么离开顺天府,人家会说你是因为我的关系,才能进司隶院当差?”

    周衍却摇了头。

    他抬眼看去,宋怀雍的神情是真挚的,其实赵盈也并没有那么咄咄逼人。

    他缓了那口气:“我自问仍有真才实学,且在顺天府做了五年推官,京中人情往来我熟悉的很,若要我到司隶院去当差,我定然游刃有余。”

    兄妹两个对视一眼,谁也没吭声,只安安静静的等他的后话。

    果然周衍也没打算等他两个接话的,自顾自又继续说:“可我已经没有当年的心气了。这些年性子磨平了,对人遇事圆滑太多,怕得罪人,更怕连累家人。

    在顺天府这么些年,经办过的案子也不少,我自问我手上没有冤假错案,但我也知道,我审结的案子报上去,定案的结果,未必是真相。

    我从来没站出来说过一个字——殿下还敢抬举我吗?”

    这是有些棘手的。

    经年累月养成的习惯,棱角被磨平之后再想变得锋利逼人,有些困难。

    赵盈设立司隶院,可不是为了替人粉饰太平的。

    周衍骨子里的东西都还在,然而他需要时间。

    是一年两年,还是三年五年,这很难说得准。

    前世有五军都督府在他身后为他撑腰,他在朝中都还时常有束手束脚的地方,现在单是一个她和司隶院,周衍能不能把丢掉的东西找回来,赵盈只是在赌——

    “为什么不敢呢?”赵盈神采飞扬,扬眉看去,“我要用你,自是信你,你为人处事如何,我也了解过。你做的好,做不好,我给你足够的时间。

    周大人,大道理你该比我懂的多才对。

    我给你时间,给你机会,你丢掉的傲骨和锋芒,你自己去寻回来。”

    周衍错愕:“如果我找不回来呢?”

    赵盈倏尔笑了:“等我觉得烦了,觉得你不堪用了,你就离开司隶院。当然,别指望我给你找好去处,你的前途如何,都与我无关。”

    “所以我不答应公主,就还能好好做我的顺天府推官,答应了公主,倘或公主明日便厌烦了,我岂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吗?”

    “周大人这么不自信?”赵盈托腮看过去,目光游移,把他又重新打量了一番,“成了,从今以后你就是司隶院的三品司隶监,荣耀加身,无人敢小觑,你想做的事,能扶持你的,我自然也尽力帮你。

    若不成,无非是无官一身轻,不过周大人与我共事一场,等你离开司隶院那日,我也予你黄金千两,保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周大人,我拿我的司隶院跟你赌,你敢拿你的前程陪我赌这一局吗?”

    激将法并不是对什么人都有用,对周衍这样的读书人尤其没用。

    他从不吃人激将这一套。

    但是今天,面对十四岁的永嘉公主,他动摇了!

    这于赵盈而言,也是一场豪赌。

    她设立司隶院不容易,而且朝臣不会给她第二次机会。

    三品司隶监,那是她一人之下,可全权负责司隶院大小事宜得。

    她若不在,司隶院会不会走偏,其实就在司隶监一人而已……

    她说得对。

    就算不成,他无非辞官离朝,而赵盈又许他黄金千两,保他衣食无忧,不必怕妻儿跟着他颠沛流离,居无定所。

    一辈子苦熬在顺天府,也是窝窝囊囊的过。

    与其那样过一辈子……

    “臣陪殿下赌!”

    他站起身来,端正一礼,朝着赵盈坐的地方拜下去,大概是为了同赵盈表决心的,直起身来时又补了两句:“臣若不堪用,为殿下所弃,也没脸受殿下黄金千两。”

    赵盈说了声好,一拍桌案,发出一声闷响来:“我果然没看错人,周大人今日所言我记住了!”

    宋怀雍一口气长舒出去,才笑着打发人去催小二上菜:“这样不就好了,我真是怕你犯犟,脾气上来别别扭扭不肯答应。既然肯,明日将你的名字补入吏部拟定的名单中去,便万事大吉了!”

第八十四章 赌鬼

    司隶院成了香饽饽,人人都想削尖了脑袋挤进去。

    在吏部有关系的就好办一些,没关系的开始想着办法送礼走关系。

    偏偏陈士德和胡为先的贪墨案太大了,一个贪了近十年,一个动了朝廷赈灾款,朝野上下震惊不已,到如今就算是想送礼行贿,也不敢明目张胆太过分,而收礼的人,就更小心谨慎。

    于是三品司隶监的位置,不知有多少人等红了眼。

    起初众人以为昭宁帝会钦点了人放过去,毕竟永嘉公主年幼,这不得放个可靠的过去帮着她点儿吗?

    可所有人都想错了。

    也不知道皇上是觉得这司隶院就跟闹着玩儿似的,扔给永嘉公主去练手过干瘾,还是他真的给足了永嘉公主包容度,随便她怎么去折腾,反正从头到尾,真是一点儿不插手的。

    吏部和工部没有人敢怠慢半分,永嘉公主要什么给什么。

    拟定了入司隶院的名单要给她过目,工部用什么料什么工也要问过她。

    所以当司隶监的人选定做了周衍的时候,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的。

    周衍何等人也?

    寒门出身,在朝中苦熬多年都不过是个六品推官,如果说他能有什么让人独特记忆的,无非是当年的二甲第四名。

    但是朝中能人太多了,供在翰林院中的那些人,哪一个不是身上挂着功名的呢?

    二甲第四名也不足以支撑他鱼跃龙门,怎么突然就成了司隶院的三品司隶监。

    据说还是吏部侍郎宋昭阳亲点的。

    赵盈是暂且借用了大理寺的地方在办公,刑部太严肃了,加上严崇之在司隶院的事情上帮过腔,现在就特别抗拒和她有所往来,她心里明白,自然不会去借刑部的地方用。

    至于别的地方,赵盈觉得不如大理寺气派。

    周衍因为一些流程上的东西,还没能正式从顺天府调离,但是人已经跟着赵盈到了大理寺。

    他实在是有些烦了,急匆匆推了手底下两个小校尉帮着应付那些找上门来的人,转去了二堂寻赵盈。

    赵盈从王府带了好多茶叶来,打发挥春去煮了,又让人到云逸楼买了几样精致的点心。

    周衍来的时候她正吃一块儿白糖桂花糕,咦了一声:“不是让你在前面应付人吗?”

    “殿下……”周衍看她那副慵懒的样子,着实是上头?“殿下不出面,人人找上门来问东问西,臣实在有些应付不来了。”

    赵盈挑眉,吃糕的动作也一顿:“这就应付不来了?”

    周衍也觉得很为难。

    他以前在顺天府的时候?哪里应付过这些人呢?

    他平顺温吞的过他的日子,既然是小人物?人家也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当回事。

    现在摇身一变做到这个位置上,人人都找上来,或是巴结的,或是阴阳怪气的。

    但是他的主君,却甩手掌柜一般?什么都不管。

    他无奈叹气:“那些人知道殿下就在二堂,其实不是冲着臣来的。”

    赵盈终于吃完了一块桂花糕?零碎的白糖粒子沾在指尖,她拍了拍:“我知道他们是冲我来的,在他们眼里,连你都能做我的司隶监?他们觉得比你更有资格?就想到我这儿来毛遂自荐?你不是也知道?”

    所以把他推出去应付啊?

    周衍泄了气,往旁边垂头坐下去:“就因为是来毛遂自荐,臣才不好把人给推出去?不然索性全都打发了,一个也不见就是了。”

    这样的人,不见就不见,可以不必有任何的顾虑。

    只是周衍做不来而已。

    赵盈也不点他,抿唇看了他半晌:“那我给你派点儿人,你继续去应付?”

    “殿下——”周衍尾音拖长了些,却又收住了,唉声叹气的站起身来,摇头晃脑往外走,“算了,还是臣自己应付吧。”

    “周衍。”赵盈到底没十分忍心,还是扬声叫住他,“你觉得这些人一定要见吗?”

    周衍身形猛然一震,突然回了头。

    赵盈笑盈盈的:“你不是从前的推官周奉功了,却仍然觉得这些人一定要见,我说给你机会也给你时间,但改变是一点点来的,而不是你日复一日守着过去的旧日子,你说对不对?”

    他从没想过——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不知读了多少,还要被一个小姑娘教着做事,偏偏他还觉得极有道理。

    赵盈的身上有着一种莫名的魅力。

    是自信的,锋芒外露可是不会刺伤人。

    她是那样明艳而又神采飞扬。

    赵盈同时也在看他,隐隐从他的目光中看明白一些什么。

    那种情绪她前世见过不少。

    “我读书不如你多,见识不如你广,但我出身比你好,天底下也没多少人贵重的过我,所以我行事作风,自然与你不同。”

    赵盈一面说,一面吃了口茶同他摆手:“我也不是在教你做事,只是提点你两句,周大人聪颖,想必是一点就通才对。”

    周衍重重的嗯了一声:“殿下的意思臣明白了。”

    他说罢,躬身一礼,赵盈听见脚步声,再侧目看过去,入眼就只剩下坚定地背影了。

    他能想通就好,不然给他一辈子的时间他也做不到她想要的。

    她要做大事,养不了那么多的闲人,还得提着他们往前走,将来是要拖后腿的。

    赵盈把茶盏放下去,脆着嗓子叫徐冽。

    玄色锦袍的男人真不知道是从哪里出来的,自门口缓步入内:“殿下?”

    “你觉得周衍如何?”

    徐冽向来冷冽的面皮有一瞬的松动:“周大人很好。”

    “很好是什么意思?”

    “就是……很好。”

    赵盈被他逗笑了,扑哧笑出声来,到后来笑的脸颊酸,肚子也痛,捧着小腹笑弯了腰。

    徐冽实在不懂她笑什么,但她没开口,他就站在原地没有动。

    赵盈笑够了,拍了拍脸颊:“周衍为人小心,处事谨慎,我提了他做三品司隶监,他如今却也撑不住。那些人明明心怀鬼胎找上门,他却不敢端着架子打发了,要换做是你,怎么做?”

    徐冽口吻相当的平缓:“和周大人一样。”

    这倒挺出乎赵盈意料之外的:“我还以为只有他那样的文人学子才干这种事。”

    “殿下是天之骄女,当然什么都不怕,我们不行。”

    他和周衍不同,却又莫名在一些奇怪的事情上很相像。

    那份自卑,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明明生的好,身手也好,就算是徐家庶子,也总归是出身名门的人,当年要不是叛出徐家,娶个名门庶女或是旁支嫡女都是能够的。

    赵盈托着腮:“那我就不懂了,人家居心叵测想把你挤走,你也容着让着?”

    徐冽果然摇头:“但我的能耐,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把我挤走的。燕王殿下的贴身护卫,不知道多少人想来试一试,没有人比我功夫好,没有人能入燕王殿下的眼。”

    所以是徐冽选择了赵承衍的同时,赵承衍也选择了他。

    赵盈是觉得,赵承衍在那个时候点了徐冽来保护她,就是打算把徐冽送到她手底下的。

    她几次考虑,甚至差点儿去挑明了问赵承衍——或许赵承衍是希望徐冽这样的人才,能够站在阳光下,出人头地,闯出一番天地来,而不是做他的暗卫。

    毕竟赵承衍还挺惜才的。

    但她上次问徐冽,愿不愿意站在她的身边,成为她的左膀右臂。

    那时候徐冽怎么说的来着?

    “我想追随的,只有燕王殿下一个人。”

    徐冽是个有眼光的。

    赵承衍敛尽锋芒,做个富贵闲人,他也心甘情愿陪着赵承衍一起。

    如果有一天赵承衍不愿做池中物了,他自然尽心辅佐他。

    “徐冽,我能抬举周衍,也能抬举你,你真不愿意啊?”

    赵盈好整以暇打量他,甚至换只手托着腮:“我是真心想与你共事的。皇叔这些年的行事做派你也看见了,现在他让你跟着我,是什么用意你自己恐怕也清楚,怎么就认死理呢?”

    徐冽还是摇了摇头,还往后退了两步:“我跟殿下说过,徐冽想要追随的,只有燕王殿下一个。”

    “你这种话传出去,你没好下场,皇叔也会被你连累。”赵盈翻了眼皮,“不是说小心谨慎吗?”

    她这就有点无理取闹了。

    她收拢杜知邑,收拢周衍,徐冽都跟着,他耳力又一向极佳,所以她说过的那些话,他全都能听得见。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对杜知邑和周衍是截然不同的态度。

    但是怎么对着他就……耍无赖呢?

    徐冽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她倒是跟燕王殿下撒过娇,跟宋云嘉也干过类似的事,更别说宋怀雍两兄妹,但他可不敢跟这些人比。

    徐冽面上抽了两抽:“殿下不会跟人说这些,所以我才敢跟殿下说,旁人见不到徐冽,这话自然也不会与任何人再说。”

    赵盈突然有些心酸。

    她觉得少年时的徐冽应当是最明亮耀眼的。

    他说旁人见不到徐冽……

    赵盈深吸口气:“我是不会逼你的,但我跟你打个赌。”

    徐冽啊了声:“殿下又要跟人赌什么?”

    这话赵盈就不乐意听了,往椅背上一靠,哼了声:“我是个赌鬼吗?”

    徐冽的表情微微变了变,眼角隐约可见笑意,但匆匆闪过,旋即又是那张冰块脸:“殿下不是和杜三公子,和周大人,都打过赌了吗?您和严尚书做的那笔交易,其实也是在赌的。”

    赵盈自己都没太留意,听他这么一说,仔细回想,才发现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她哦了声:“那你跟不跟我赌?”

    徐冽点点头:“殿下想赌什么?”

    赵盈笑容灿烂起来:“早晚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的追随我。”

    她说的那样自信,语气是娇俏而又笃定的。

    目光灼灼定格在他身上,要把人看穿了。

    徐冽心头一颤:“这算什么赌注?”

    “我输了,就放你回去跟着皇叔,省得你不情不愿的保护我。我赢了,你这辈子忠心不二的跟随我。怎么样?”

    她高高的挑眉:“当然了,我对你的敬重不会变。”

    这话听起来真是别扭啊。

    这辈子忠心不二……

    徐冽吞了口口水:“我不知道怎么跟殿下赌。”

    “你是怕了吧。”赵盈背着手站起身来,“三个月。我只跟你赌三个月的时间,你还不肯追随我,我就放你回皇叔身边,现在怎么样?”

    她知道他在质疑的是什么。

    徐冽的确不太敢和她赌。

    这位殿下眼睛毒辣,太会揣摩人心了。

    让她这么一说,他甚至对自己都不太自信起来。

    而那些答应了她赌约的,就没有一个赢过她。

    输的彻彻底底。

    见他迟疑,赵盈点着手背:“怕了?这种事你也怕啊?”

    徐冽硬着头皮说没有:“殿下如今大权在握了,还怕麾下无人吗?天下能人异士何其多,一定会有人强过我,跟我有什么好赌的呢?”

    他反问了两句,略想了想:“殿下总归知道,抬举了我,会惹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我和周大人,是不一样的。”

    周衍的麻烦仅仅是他出身寒门,但她要抬举,旁人至多不过眼红,使绊子也是给周衍使,不会给她造成太大困扰。

    徐冽的麻烦,在徐照。

    不过赵盈又不怕。

    她扬眉:“皇叔说徐统领如果找我麻烦的话,他替我摆平,而且你不是说我大权在握吗?我既然大权在握,还怕你爹啊?”

    他说的话她全都噎回来了。

    徐冽本来就不是能言善辩的人,他向来沉默寡言,这些年跟着赵承衍做暗卫,说话就更少了。

    赵盈又是个最伶牙俐齿的,多少次连赵承衍都说不过她,无奈服软的,徐冽怎么可能说得过她?

    于是徐冽彻底放弃了:“殿下都这么说了,我不陪殿下赌一场,不太好。”

    赵盈哦了两声,音调还是拖长的样子:“那你是心甘情愿陪我赌的吗?”

    徐冽心说我不是,面上却冷着脸点了头。

    赵盈似乎满意了,眼角眉梢飞扬起来:“那你去吧,帮周衍看着点,万一那些人太过分,帮帮他,毕竟是我得人,别让人欺负了他。”

    我的人,别让人欺负了他……她可真敢说。

    徐冽眼皮跳了跳,一面应好,一面转身就往外走了。

第八十五章 扣留

    大理寺的官差是在京城北郊的荒庙里找到的白景礼。

    彼时白景礼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实在不像是素日里富贵无边的大户人家的当家家主。

    他大概是遭了不少的罪,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因为剧烈的挣扎,手腕也磨破了皮。

    都快五十的人了,那些官差这些天四处搜查,寻到他的时候,无不吃惊的。

    那荒庙早五六年前也是香火鼎盛的,后来传出闹鬼的故事,才渐次荒废,连庙里的和尚也另投别处,渐次人烟罕至,荒草丛生,一片破落景象。

    白景礼被官差好生带回了城中,在大理寺准备了地方给他沐浴更衣之后,索性就把人投入了大理寺牢中,等着刑部的人来提人。

    可是刑部的提审令还没等到,赵盈就先带了三五个人,从二堂往前头去要人了。

    大理寺卿因病告假了,衙门里就只有冯昆在主事。

    得知赵盈往前头大堂来的时候,他心中不快,甚至并不想去见她,还是手底下的主薄劝了两句,他才不情不愿的出了门。

    但冯昆从前仗着刘寄之的关系,作威作福惯了,是喜是怒全都写在脸上。

    赵盈横坐在大理寺大堂左侧旁的官帽椅,听见动静时侧目朝门口的方向看去。

    冯昆逆着光而来,直到走近时,赵盈才能真切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这也不奇怪。

    冯昆出身差很多,和刘寄之多少年的交情才有了今天的地位。

    可是刘寄之坏了事,刘淑仪也丧了命,这一切都是拜她赵盈所赐,冯昆失了依靠,可不是得把她给恨上吗?

    赵盈连起身都不曾,懒洋洋的看他:“冯大人好大的官威,原不过这么几步路而已,还要孤这样等着你。”

    冯昆眼角一抽:“臣不知道殿下到前面来,方才一直在忙别的事情,底下的人也怠慢了,回话迟了些,叫殿下久等,是臣的不是。”

    同他计较这些显得小家子气,整治冯昆也不急在这一时,她早想好了拿冯昆来开刀立威的。

    “白景礼是不是被带回了大理寺?”

    她开门见山,冯昆也怔了一瞬:“殿下怎么知道?”

    赵盈心说这话有意思。

    她人就在大理寺,动静那么大,还专门腾出地方给白景礼沐浴,这还能不知道?

    何况白景礼的事情从头到尾就都是她一手安排的。

    赵盈眯着眼:“冯大人这是打算跟我要个交代?”

    “臣不敢。”冯昆弓了腰做了个虚礼,客客气气的,“白景礼的确是被带回了大理寺,但是这个人是刑部要搜捕的,臣已经派人去通知刑部,眼下等着刑部来提人……”

    “这个人我要亲自审问?刑部如果有什么疑问?让他们来提人的时候来找我。”赵盈点着扶手?顿了顿声旋即就起了身,“其他的话?你不用跟我说了。”

    她说话的工夫人就要往外走?带来的几个人围着冯昆去伸手要人。

    冯昆怎么肯心甘情愿把白景礼给她?虽然知道她有这个权利?仍旧心有不甘。

    赵盈人还没出大堂?冯昆扯着嗓子喊殿下。

    她脚步一停站立住?回头看他:“冯大人有什么问题?”

    “殿下您别为难臣?这人……”

    “你废话太多了。”赵盈冷哼着?是从鼻子里挤出来的声音?不屑的瞥了他一眼,又淡淡的收回目光,“大理寺的监牢我要用,会安排我自己的人守着,冯大人只管吩咐下去,别让人来打扰我审问案犯。”

    她提步出门,再不给冯昆任何反驳的机会。

    刑部的人来的其实也很快的。

    陈士德的案子一切都审结,就只是差了白景礼的一份对质供词而已,有了白景礼的供词,这桩贪墨案就能彻底了结,严崇之也能写了结案陈词上呈昭宁帝。

    赵盈心里也清楚,她也不是要给严崇之难堪,更不是要和刑部作对。

    她答应了杜知邑,不会伤了白家人性命。

    人进了刑部,就算他首告有功,等严崇之的结案陈词呈上去,她再跑到昭宁帝面前为白景礼求情,那才是真的打刑部的脸。

    还不如她把人给扣下,严崇之要什么供词,她一样能给,但结案陈词中,就别捎带上白景礼和白家。

    人既然是她司隶院审的,该怎么定罪,罪有多大,就是她说了算。

    不过赵盈属实是没想到,严崇之会亲自来。

    她并没有到牢里去审问白景礼,反而吩咐了人好生照顾。

    听周衍来说严崇之亲自来了大理寺的时候,连赵盈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才打算从二堂迎出去的,一出了门,远远地就看见了严崇之高大的身影正快步而来。

    于是她深吸口气,站定在原地就没有再挪动了。

    严崇之缜着脸,走近的时候还四下打量了一圈:“殿下,白景礼呢?”

    她就喜欢这样直截了当的。

    赵盈侧身,把路让开:“严尚书屋里说话吧。”

    严崇之眼皮动了动,嘴角也跟着动了动。

    他不想跟赵盈有过多的交际,为着太极殿上替设立司隶院说的那两句话,他这些天也听了些阴阳怪气,这也越发让他心里认定,得离永嘉公主远一点!

    这小姑娘,谁挨得近了,谁都要倒霉的。

    大理寺的人到刑部说白景礼找到了,本来这样的事是不必他亲自来的,批了提审令,走个流程,把人带回刑部就够了。

    只是底下的主薄临出门之前,严崇之心念闪过,总觉得哪里不太妥当,这才亲自走了一趟。

    果然人才来,见了冯昆,就得知白景礼被赵盈给扣下的消息。

    上了垂带踏跺进了门,屋里一阵子的果香。

    严崇之下意识就皱了眉。

    这样的做派他见识过。

    花香味太浓艳,有人觉得俗气,就换上新鲜果子,以果香飘室。

    的确是别有一番风味,也清新脱俗的很,就是太过靡费!

    每日新鲜的果子送进来,天天都要换,换掉的又不能拿去吃,大户人家都不兴这个,嫌跌份儿掉价,全都拿去扔掉了。

    赵盈会有这样的做派没什么可意外的,只是他单纯不喜欢而已。

    等上了茶水点心,才真是样样精致。

    她只是暂借了大理寺的地方,一事一物都要最好的,那雍国公府大兴土木,更叫人不敢想象。

    严崇之浑身不自在,连口茶都不肯吃。

    赵盈看在眼里,眼底染上些许笑意:“我没想到严尚书会亲自来。”

    严崇之横过去一眼:“我也没想到殿下会把刑部的犯人给扣住。”

    赵盈笑意稍褪:“这犯人还分刑部的和不是刑部的?严尚书总该知道,设立司隶院的初衷是什么。陈士德贪墨案情这样大,我要审问白景礼,也不过分吧?”

    他面上明显闪过了不快。

    赵盈无意真的惹恼他:“不过严尚书毕竟帮过我,我也不是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人,本来是想着刑部的人来提人,我应付两句,回头自然去见您,跟您解释清楚,既然您亲自来,我说给您听就是了。”

    严崇之脸上的严肃有一瞬松动,想想赵盈的行事做派,默然下去。

    见他沉默不语,赵盈稍松了口气:“严尚书是知道的,陈士德的罪证是我寻来,让皇叔上折奏明的,在这之前,我见过白景礼。”

    严崇之挑眉:“殿下和白景礼也做过交易?”

    这个也字用的极妙。

    赵盈突然就想起来,徐冽跟她说,殿下是个喜欢与人约赌的人。

    现在想想,好像还真的是这样。

    她到处找人对赌,又四处与人做交易。

    可这世上的人和事吧,不都是这么一点点交易来的。

    真心换真心这种事根本就是离谱。

    于是赵盈低头浅笑着:“是啊,我和白景礼也做过交易的,毕竟我还有这个资格,同人做做交易,给他们想要的,得到我需要的。”

    严崇之眸色沉了沉。

    小小的年纪却像是颇通人情世故,做事这样有章法。

    这十几年在宫里金贵的养大,可到底都学了些什么?

    “殿下答应保他一条命吗?”

    赵盈嗯了一声:“其实是保全整个白家。”

    她这么说,严崇之就明白了。

    其实也没有区别。

    保全白景礼和保全白家是同一码事。

    严崇之叹了口气:“所以殿下把人扣下来,是不想让他过刑部的明案,不知道怎么保全他啊。”

    赵盈还是说是:“我不想和严尚书为敌,也不想叫严尚书难堪。等您拿到了他的供词,去回明父皇,白景礼这条命是极难保全的,可我不能言而无信,少不得到父皇面前去求情。

    可是罪是刑部定的,是严尚书您定的,父皇听了我的从轻发落,您的面子往哪里放呢?”

    这种事儿的确打脸的很,所以从根本上来说,赵盈是在为他考虑。

    严崇之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反正还挺复杂的。

    “殿下思虑周全,是为臣考虑的,既然如此,臣也不好非要提了白景礼回刑部去审问,只是他的供词——”

    他适时收了声,赵盈便立时把话给接了过来:“白景礼的供词我会派人给严尚书送去一份,不过白景礼的罪状,还请严尚书交由司隶院来定,也方便我去跟父皇求情。”

    严崇之说好:“殿下从前就这样周全吗?”

    赵盈以为话说清楚了,事情也聊明白了,他就该走了。

    但他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赵盈就有些懵了。

    她喉咙滚了两下。

    近来也常常听见人说这些话。

    思虑周全,办事老道。

    她也不想的呀。

    赵盈心中苦笑,面上却不露分毫:“不是的,我从前是个极糊涂的人,办事也不周全,仗着自己得宠,时常做错事,说错话,冒冒失失,莽莽撞撞的,这不是吃了几次亏,才学乖了,人变得老实了,现在再做什么事,就学会了瞻前顾后的去考虑。

    更何况我如今还掌管司隶院,在其位谋其政,不就是这个道理吗?

    坐在这个位置上,该有的担当我得担负起来。

    皇叔费尽苦心,是为了朝纲安稳,而他思虑周祥,叫我这个受宠的大公主来掌司隶院大权,我总不能让人家将来指着皇叔的鼻子说,他识人不明,是个昏了头的。”

    这些大概都不是最真心的话。

    不过也没什么要紧的了。

    严崇之对她的真心话也不是很想知道,交心这种事挺可怕的。

    只是有些话过了耳朵,就一定会上了心,他从前对永嘉公主或许有什么偏见,经过这些事之后,才肯摒弃从前的成见,重新认识一下她。

    他上次或许没想错。

    她要生做一个皇子——

    严崇之敛起心神,这时才站起身,与赵盈见了一礼,转身出门。

    正好周衍有事情要回话,两个人是在门口遇上的。

    严崇之多看了他两眼,提步远去。

    周衍看看他的背影,看看缓步跟出来的赵盈:“殿下和严尚书说了什么?我看严尚书不像是生气,但情绪不怎么高的样子。”

    赵盈情绪也不怎么高,闷声闷气得:“他是情绪不怎么高,可能……在惋惜一些事吧。”

    上次她就隐隐品出些味儿来,发现了严崇之可能存在的那些不为人知的小心思。

    今天他又表现了出来。

    他应该是在惋惜。

    周衍摸不着头脑:“惋惜?”

    惋惜她是个女儿身。

    赵盈深吸口气:“对了,白景礼怎么样?”

    周衍说没事:“他只是些皮外伤,没有什么要紧的,也请过大夫给他看过,还让人去准备汤药了,而且冯昆还算老实,也不太敢忤逆殿下的意思,咱们的人给白景礼准备了单独的一处小厢房,没把他投入大理寺大牢。”

    白景礼本来可以不遭这个罪,这场戏是陪她演的。

    赵盈揉了揉眉心:“你交代他们多盯着点,他之前是被劫持的,就算现在身在大理寺,也得多加防范,何况冯昆对我可没什么好感,说不定恨不得扒了我的皮呢。”

    “他不敢。”周衍看她面露倦色,想她可能不愿多谈冯昆,毕竟会想起刘家,是以改了口,“臣会仔细盯着,不会让白景礼出岔子的,殿下要什么时候去问话您派人告诉臣就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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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回到了十四岁这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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