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敬酒
第五十六章敬酒
集英殿上歌舞已起,正宴开席,高台上昭宁帝端坐宝座,左手边坐着冯皇后,为抬举孙淑媛,他特意命人在右手边置了椅,一左一右,贤妻美妾。
昭宁帝身后的红木底座嵌百宝琉璃屏风,也是为今日宫宴专门从内府司的库里寻出来摆上的,一应瓜果点心,也都是按照孙淑媛素日的喜好来布置。
赵盈眼看着姜夫人脸上写满不屑,还有刘淑仪眼中那极难掩藏的恨意,一时只觉好笑。
赵姝真就跟在她身边哪里也不肯去,这会子拿指尖戳她,压低了声音问:“二皇姐眼角红红,看着像是哭过,她怎么了?”
她有病。
赵盈心里翻了个白眼,掰着赵姝的小脸儿不叫她看:“别理她,吃你的东西。”
她小案上的东西一样也没碰,吃的喝的全在赵姝的桌上拿的。
烛火通明的大殿金碧辉煌,殿中舞娘身上的舞衣绣金线缀明珠,熠熠生辉。
采莲舞也不知是冯皇后安排的,还是刘淑仪安排的,总之采莲曲的琴音一起,上头孙淑媛脸色微变了变。
昭宁帝在第一时间发现了,冷了脸呵退下去,又转脸去安抚孙淑媛。
这样的小插曲也是在酒过三巡时候发生的。
殿内一众宗亲面面相觑,谁不多看孙氏两眼呢?
知道她出身不好,也不必避讳成这个样子吧?
如今她摇身一变成了昭宁帝心尖上的人,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谁又能想到一个替身,盛宠一时,沉寂数年,还能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赵盈把众人神情一一扫量过,目光自也不可避免的触及到沈明仁。
青年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眼底也是波澜不兴,只是酒意阑珊时,眼神下意识的瞥向的方向——赵婉。
有意思。
赵盈执了青瓷小酒壶,往自己案上的小酒盅里倒满了,刚拿在手上,赵姝激动地按住她的手:“干什么?”
她拨开小姑娘的手,噙着笑冲她摇头,而后在赵姝惊恐的目光中缓缓起身,一递一步的走向赵婉那一桌。
本来她们姊妹三个的席面该紧挨着,但可能是刘淑仪有意为之,赵婉的席面离赵盈很远,中间隔着赵澈兄弟三个,竟把赵婉的席面摆在了最后头。
怕她找麻烦吧。
赵盈心里如是想。
这对母女当属矛盾纠结第一人,又怕她发作找麻烦,又偏要凑到她面前来恶心她给她添堵,作的一手好死。
赵婉眼前光影被遮挡,投下一片阴影里,再投入眼中是赵盈今日的绛紫八破裙,她抬眸去看,微咬下唇:“大皇姐?”
赵盈把手上小酒盅往她面前一送:“给你赔个不是。”
赵婉后背一僵,挤着僵硬的笑,根本就不接她的酒:“大皇姐别开玩笑了。”
看样子她母妃干了什么好事,她全都清楚。
也或许不知,只是单纯的怕她。
赵盈想了想,半蹲在她身旁:“你既然这么怕我,为什么还总要来给我添堵呢?我实在是不太明白,你整日里都在想些什么,你母妃又都教了你什么。”
她话音落下,小酒盅索性往赵婉面前重重一搁,酒倒的满,放下时重了些许,清酒在杯中荡了荡,洒出一些来。
赵婉吞了口口水:“我从没想过给大皇姐添堵,可能是大皇姐误会了我,又或是我往常在大皇姐跟前说错了什么话,让你多心了……”
“不管你有没有吧,我细想过了,我们到如今这年纪,也的确是到了议亲选驸马的时候。等再过两年,各自嫁人,幼时在宫里的这些小打小闹,谁还放在心上呢?”
赵盈看着她,眼角笑意愈浓:“这杯酒你喝了,过去的就过去了,你得罪我的,我惩罚你的,往后就都不要再提。”
赵婉指尖一抖:“我今夜已经吃了不少酒,大皇姐知我不胜酒力,再吃,便要醉了。”
“那你的意思是不讲和了。”
赵盈一歪头,声儿提高了两分。
她是故意的,惊动了一旁的赵澈等人。
赵婉惊恐的摇头:“我只是酒气上头,实在吃不了酒,要不然我以茶代……”
“以茶代什么酒?这是我敬你的,你敢不吃?”
赵清原是坐的最远的,可她们姊妹这里的动静他也能听的真切。
赵澄只管看热闹,赵澈皱着眉头也不知道该劝谁,赵清是长兄,少不得要出面劝上一劝。
他声音一贯是低沉的,就像他这个人,因娘胎里带了弱症,脸上总挂着病态,少见红润,整个人都有些阴沉:“元元,宫宴上胡闹什么?”
也只有他敢偶尔指着赵盈的鼻子说上一句胡闹了。
赵盈环着胸,好整以暇看过去,啧了两声,却并没有理她:“要不然,敬酒不吃,吃罚酒?”
赵婉后勃颈一凉:“大皇姐……”
赵澈大概是看不下去了,悄悄地扯了赵盈衣角:“阿姐,这是贺孙娘娘晋位的喜宴,有什么事,等宴散了再说吧?”
倒像是她在欺负人一样。
赵盈眯了眼,笑意渐冷:“不然你替她喝了这杯酒?”
赵澈实在拿不准她究竟要做什么。
只是一杯酒而已,也要在宫宴上这样咄咄逼人。
赵婉眼眶湿润着,一副受惊小鹿的模样,惹人怜爱。
赵澈深吸口气,竟真的欠身去端她桌上的酒盅。
赵盈连心底也冷透了。
这就是她的好弟弟。
养在嘉仁宫六年,赵婉倒成了他亲姐了,要他处处维护。
说不得,是同她作对便高兴。
赵盈也不拦,赵澈好似打算一饮而尽,结束这场莫名的闹剧。
可酒杯送到嘴边,昭宁帝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你们兄妹几个怎么扎堆儿坐到一桌去了?说什么悄悄话,也说给我听听?”
赵澈手上动作一顿,酒杯顺势就放了下去。
赵盈看在眼中,嗤笑出声来。
那一声不高,刚好钻进赵澈的耳朵里。
他正要回头看她脸上是什么表情,她已经站起身,连一片衣角都不愿被他触碰到,嫌恶的往殿中步去,娇声叫父皇:“开宴前同婉婉说了两句重话,我想给她赔个不是,敬她一杯酒,只怕她心里不肯原谅,不肯吃我的酒。一小盅罢了,竟也要澈儿代她喝,父皇替我说句好话,哄一哄她吧?”
第五十七章 中毒
第五十七章中毒
昭宁帝今天心情格外的好,连带着看几个孩子都顺眼。
赵婉白着小脸儿往赵盈身边一站,那神情落在他眼中,也有了几分可爱。
他端起酒盅又应尽一杯,笑着叫赵婉:“你皇姐的酒,你怎么不喝?”
赵婉薄唇抿紧了:“儿臣刚才见歌舞精致,起了兴致,多喝了两杯,再喝怕要醉了。”
赵盈就直挺挺的站着,根本不接话。
她侧目扫过,刘淑仪的席面正好就在她左手方向,正对着,是以她一眼便能将刘淑仪面上表露无疑的慌张尽收眼底。
看样子孙淑媛是拿准了才叫赵姝来提醒她的。
她原本想着,虽有前世刘淑仪指使人宫宴投毒之事,而她也的确是在数年后才从赵澈口中得知。
但如今刘淑仪没了赵澈这个指望,再加上昭宁帝对她从来就没有心,她就算再蠢笨,也总该收敛一些。
这样的宫宴上,公然投毒,莫说昭宁帝,哪怕是冯皇后,也不会轻易放过,势必是要查个水落石出的,她何至于如此呢?
现而今看刘淑仪这般行为举止,赵盈才确定了,她面前的那一桌子席面,恐怕一滴水一块儿糕,都是刘淑仪格外关照过,里面做了手脚的。
那壶酒,就在这做了手脚之列——
赵盈浓稠乌黑的长睫一垂,掩去眼底阴翳,转身往后去,从赵澈的案上端起那杯酒,莲步再移,于赵婉身侧站定,一抬手:“父皇都这样说了,便是吃醉了也是无妨的,真醉了,我亲送你回嘉仁宫去歇着,当着父皇的面儿,不算失礼。”
赵婉手抖着,犹犹豫豫,并不想接下。
孙淑媛唇角往上扬了扬:“不然就算了吧,一杯酒而已,等明儿二公主醒一醒酒,再陪大公主饮酒赏月也成的。”
她娇声细语,偏有人最不愿她如意。
都不用昭宁帝开口,姜夫人细腕一抬一转之间,白瓷小杯送到红唇边,一面吃下半杯酒,一面嗤了声:“一杯酒罢了,矫情什么,倒像元元逼她似的。”
这个逼字用的妙极,昭宁帝脸上的和善果然褪去一瞬,面色微沉,叫了声婉婉:“你陪父皇尽饮一杯。”
昭宁帝开了这样的口,姜夫人又把她往上架,赵婉哪里还有推辞抗拒的余地。
朝着高台上蹲身做礼,从赵盈手上接下酒杯,咬了下唇,眼看着孙淑媛为昭宁帝添满一杯,她一合眼,抬手饮下。
刘淑仪登时面如死灰,要起身,又想起什么,不敢言语。
而赵婉好似是真的喝醉了,一张小脸儿红扑扑,分明是酒气上头的模样。
她身形不稳,打了个晃。
赵盈本不想理会,转念一想,反手把人给托住:“我送你回嘉仁宫?”
多这么一小杯真不至于就醉了,姜夫人那一句矫情尤其的刺耳。
赵婉从她手上挣扎出来,摇着头说没事,自己稳了稳:“我没事,去坐着歇会儿就好。”
昭宁帝似乎对她这样的态度很满意,摆了摆手:“这酒也喝了,元元,回你的席上坐着吧。”
赵盈欸了一声,转过身看着赵婉回到席间去,只她临落座时,赵澈还递了一只手去扶她。
那只手递出去的是关切,赵盈心下嗤了一回,别开了眼不再看。
敬酒的风波似乎就这么揭了过去,可等回了席上坐下去,赵盈把目光投向刘淑仪,眼底闪过玩味。
赵姝心惊肉跳的附在她耳边问:“大皇姐这是哪一出?那酒……真的有问题?”
赵盈从她桌上拿了块儿玫瑰糕,往嘴里送,敷衍着回了两句。
正好刘淑仪追随赵婉身影的目光要收回,从她身上掠过,看见了她的举动,呼吸一窒。
赵盈拿着手上剩下的半块糕,对着刘淑仪晃了晃。
那是挑衅。
赵承衍看在眼里,眸色冽了两分。
刘淑仪坐立不安,几度想起身去寻赵婉,奈何有昭宁帝和冯皇后在,她又不敢放肆。
云兮不知何时悄悄绕到了赵婉身边去,更不知在她耳边低语了什么,赵姝发现赵婉要走的时候,猛地一扯赵盈袖口,压了声:“她要走。”
赵盈是有些意外的。
这女人不会傻到连毒都下的烈性的吧?
真不怕她在宴上毒发,昭宁帝当场发作吗?
她现在住在燕王府,宫宴结束自然要跟着赵承衍出宫,只要出了宫,就算毒性发作,她也有的推说,可她要是在集英殿中——
赵盈面上微怔,正吃惊时,忽而听见赵澈的惊呼声:“二皇姐——”
她侧目去,赵婉正捂着肚子蹲身下去,因是背对着人,并看不清脸上表情如何,只是她蹲在那里,半天动弹不得,整个人似在颤抖着。
刘淑仪再忍不住,腾地起身,抢了两步冲过去。
可赵盈分明从她脸上看到了意外。
——她在意外什么?毒不是她……下的吗?
席上众人皆为这变故而吃了一惊,随之起身的也不少。
赵盈端坐未动,反倒去看孙淑媛。
孙氏泰然,面不改色,有什么东西在赵盈脑海中一闪而过,匆匆的,来不及捕捉。
刘淑仪试图扶赵婉起身,赵澈也早冲到她身边去,他虽只有十一岁,身量却不算矮小,从赵婉腋下穿过去,托着把人半揽在怀中,叫赵婉靠在他身上借力。
而他在看清了赵婉惨白小脸上的痛苦,还要她唇角溢出的血迹时,瞳孔一紧:“二皇姐!”
也不知是谁先看见了赵婉这副模样,惊呼出声来:“是中毒——二公主这是中了毒——”
昭宁帝脸色骤变,就连冯皇后面上也闪过惊愕,那不可一世的姜夫人,此时也跟着众人站起了身,狐疑的目光投向赵婉那处去。
赵盈将众人神情举动尽收眼底,眉头越发蹙拢了。
赵婉一只手还捂在小腹上,痛苦低吟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从唇边溢出的血越来越多,转眼的功夫竟是气若游丝吊着最后一口气的模样,连赵盈也不免吃了一惊的。
昭宁帝终于铁青着脸色叫了传太医来,禁军早将整个集英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今夜这场好戏,才刚刚开演。
第五十八章 毒酒
第五十八章毒酒
有人忙着喊护驾,有人忙着腾出位置来挪动赵婉,集英殿一时闹哄哄,嘈杂又慌乱,像极了赵盈重生的那一日。
她冷眼旁观,殿中人神色各异,心思自也不同。
昭宁帝不肯走,也不惧此等场合。
他曾经双手沾满兄弟亲族的血稳坐帝位,当然不怕。
赵承衍是最先回过神来的,又或者说,他从不曾慌乱过。
清冷的呵斥响彻大殿:“御前慌乱,成什么体统!”
要不是场合不对,赵盈差点儿没笑出声来。
他口中说出体统二字,就是显得那么古怪。
刘淑仪哭哭啼啼跪坐在赵婉身侧,手上素静的帕子沾满了血,可赵婉嘴角的血还在往外溢。
她心神不宁,哽咽抽泣之余,人声因赵承衍的呵斥而渐次弱下来,她掖着手小声求昭宁帝:“皇上,能不能让妾先护着婉婉回嘉仁宫去。”
赵澈面色铁青,护在她们母女身侧,人群中另有显眼的,是沈明仁。
赵盈看着他们的站位,刺骨冷意染上双眸。
昭宁帝大手一挥:“就在这里,朕倒要看看,什么人这般放肆,要害朕的女儿!”
刘淑仪几不可见打了个颤,身形不稳险些跌坐下去,还是赵澈扶住了她:“刘娘娘,别怕。”
倒是一副母子情深的做派。
集英殿大宴,侧殿早有御医候着,一贯都是如此,怕宴上突生变故。
胡御医来得也快,匆匆行礼问过安,方去请他来的小内监路上已经回过,他知这殿中发生何事,于是在昭宁帝沉声让他快去看赵婉时,掖着手起身,弓着腰退到赵婉身旁去。
围着的人散开了些,刘淑仪还靠在赵澈怀中,赵婉仍是那副气若游丝的模样。
胡御医的医术是御医院中数一数二的,观赵婉面色,心下已然一沉,等切脉上去,脸色骤变,众人一瞧,就知不好。
刘淑仪更是哭天喊地起来,莫说是赵澈,就连殿中赴宴的外命妇们也多有心疼怜悯的,凑上前去安抚起来。
“回皇上,二公主确乃中毒,臣已为公主施针,暂且压制毒性,可此毒霸道,毒性极烈,臣只恐以臣一人之力……”胡御医重在大殿正中跪下,话到后来,声音里带着轻易不可察觉的颤抖,“回天乏力。”
刘淑仪倒吸一口凉气,几欲晕死过去。
冯皇后缜着脸,终于开了口:“二公主眼下的身体状况可以挪动吗?”
胡御医说无妨:“最好是将公主挪回自己宫中,静卧床榻,再请院正大人来诊过,好拟定方子,想法为公主解毒。”
他既然如此说,昭宁帝便叫左右,又点了一队禁军,叫护送着赵婉回嘉仁宫去。
刘淑仪自然要跟着一块儿回去的,可她脚下虚软,实是叫吓坏了,赵澈如今已经去了孙淑媛宫中,又不好与她太过亲近,便叫云兮来扶人。
然则她没能跟着赵婉一并出宫门,姜夫人淡淡的叫皇上,她没由来脚下一顿,回身看去,姜夫人的目光都没在她身上停留,径直与昭宁帝回话:“宫宴之上,这样的脏东西究竟是怎么伤了婉婉的,只怕这殿内诸人皆有嫌疑。
婉婉中毒,该挪回嘉仁宫去治病,可刘淑仪此刻大摇大摆的离去,恐怕不妥吧?”
刘淑仪气结:“难道我害我自己的亲女儿吗!夫人此言未免太过分了!”
她声音尖锐刺耳,听来是怒急。
姜夫人也不恼,横扫去一眼:“今天的宫宴是你协着皇后娘娘操办的,无论宴上出了什么事,你都难辞其咎,我过分?刘淑仪这话说岔了吧?”
话里连冯皇后都牵扯进来,可冯皇后偏没事人一样,那样寡淡的面色……赵盈看来,她倒同自己一般无二,像个旁观者。
果然她转头叫皇上:“宫宴的歌舞编排和器具饮食,确实是刘淑仪负责的,只是出了这样的事,我也少不了担责任。”
昭宁帝现在却无心追究到底什么人该为此事负责,命刘淑仪老实待在殿中不许走,才拍着拍冯皇后手背敷衍着安抚:“这与你无关,害人之心最难防,宫人往来,人多手杂,你们也未必就处处都顾得到。”
他缓了口气,又叫胡御医:“依你所见,二公主的毒,是如何中的?”
胡御医硬着头皮,眼皮往下垂,根本不敢看殿中任何人:“以臣之见,二公主的毒为口服入腹,该是掺杂公主的饮食之中,方才有如此烈性的药效。”
赵盈听见周遭一片低呼,是惊诧,也是恐惧。
宫宴上的一饮一食,众人都是一样的,赵婉的那一份里被人下了毒,难保别人的没有,又或是万一弄错了,把赵婉的放到了他们的面前去——方才见过赵婉的惨状,他们怎会不后怕。
赵澄是个很聪敏的人,从昭宁帝的神色中便能猜出昭宁帝心思,一面叫着胡御医,一面指了指赵婉的那桌席面:“还请胡御医看看。”
胡御医会意,又猫着腰踱至于赵婉的席面前,仔细探查。
可他左右查看,将桌案上所摆的每一样都探过,眉头也越发蹙拢。
赵清此时离他最近,眉心一动:“没有?”
胡御医抿紧了唇角:“二公主除了这些,还吃过什么?”
赵婉还吃过什么呢?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眼底的恐惧也更浓。
所以毒不是下在赵婉的饮食中的,是赵婉误食了别人的……可方才席间……
赵承衍面色一凛:“去看大公主案上那壶酒。”
是了!赵婉自入席,便不曾走动,更未到谁跟前去敬过酒,要说她还吃了别人桌上的,那就只有赵盈方才闹着非要敬她的那杯酒——
没有昭宁帝发话,胡御医犹豫着没敢动。
而昭宁帝脑海中那根弦轰然断裂,再开口时,声寒如幽潭深渊传来:“去。”
赵盈仍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半点没挪动,胡御医往她面前来时还端了一礼才去碰她的酒壶。
酒是好酒,宫中专酿的千里香,他仔仔细细的探查,比之方才更添三分谨慎用心,倏尔脸色大变,手腕一抖,差点儿没把酒壶给摔了。
赵盈自己倒噙着笑一抬手,递出去的白皙小手指尖染红,托了酒壶底部虚一扶:“看胡御医这样子,此毒确是下在我的酒中,二皇妹是代我遭罪了。”
第五十九章 死无对证
第五十九章死无对证
短暂的静谧过后,是昭宁帝怒不可遏拍案的声音传来,伴随着他厉声一句放肆,飘荡在集英殿中,久久未能散去。
天子一怒,众人无不心惊,纷纷跪地口念着皇上息怒。
这位大公主是今上心头肉,又有谁人不知呢?
一时心中又叹今日宫宴倒不如索性托病不来,也好过遇上这样的糟心事,牵累其中。
胡御医在昭宁帝的示意下胆战心惊的把赵盈案上一饮一食皆探查过,才确定只那一壶千里香中被人投了毒。
可昭宁帝见过了赵婉的惨状,还有那毒发作的有多快,震怒之余更多的是心惊。
下毒手之人是奔着要取了赵盈性命下的这毒,赵盈平素是个贪杯的人——
昭宁帝咬牙切齿,面色可怖:“朕要知道,这脏东西是怎么进到元元的酒里去的。”
没人注意到刘淑仪肩头微抖。
冯皇后稳稳当当的坐着,双手交叠着置于膝头,听了这话,深吸口气,才悠悠起身,又一侧,缓缓跪下去:“此事我会细查,一定不会叫人伤了……”
“不会?”昭宁帝淡漠瞥去一眼,根本没有要扶她起身的意思。
赵盈随着众人跪着,昭宁帝看着刺眼,可单叫她起身又不合适,于是在反问过冯皇后一句后,他挥手叫殿下跪着的众人起身来。
刘淑仪腿软,起身的时候晃了下。
赵澈就站在她身边,不动声色递过去一只手,托在她掌心下,给她借力。
这点小动作却没能逃过赵盈的眼。
她抿着唇,往外踱了小半步,在自己的案旁又跪下去:“我原是开宴前同婉婉拌了两句嘴,心里憋着一口气,没兴致吃酒,三皇妹席上上的是奶茶,我这才只吃了她的,若不然……”
她再说不下去,声音里带着微不可闻的哽咽,十四岁的少女勉力撑着一份儿坚韧,叩首拜下去:“儿臣自问不曾与人为难,平素虽骄纵,却从不是跋扈无理之人,竟不知是得罪了谁,要此这等剧毒取儿臣性命。”
昭宁帝心疼不已,偏不能下殿去扶她,一眼扫过她身旁最近的赵姝:“姝儿,扶你皇姐起来。”
赵姝人小胆子大,加上她先前就知此事,也早料到了昭宁帝的震怒,这会子听了昭宁帝吩咐,低垂着小脑袋应了一声,怕给人瞧见她面上的淡然,匆匆提步上前去,扶着赵盈起身来。
等到赵盈站起了身,昭宁帝才叫一时想起冯皇后先前所言,再见冯皇后还端跪在那里,他眉心微动,递出去一只手:“你方才说,宫宴上歌舞与饮食,全是刘氏操持的?”
冯皇后就着他的手顺势起身,闻言嗯了一声。
刘淑仪捏着赵澈的那只手蓦然收紧,要不是赵澈稳得住,只怕要痛呼出声。
待昭宁帝冰冷的眼神投来,她哪里还站得住,扑通一声跪下去,连着磕了好几个头:“皇上明察,您便是给妾十个胆子,妾也不敢做这样的事啊。
您信任妾,看重妾,叫妾协着皇后娘娘操持宫宴,妾怎么敢在宫宴上对元……大公主下毒手。
那毒性何等烈,皇上您是亲眼得见的,倘或大公主在席间有个好歹,妾便浑身是嘴也说不清的呀!”
她一面急匆匆替自己辩解,一面不住的磕头。
可昭宁帝连多余的眼神都不愿分给她,她偷偷抬眼看去时,心头一紧,无措又慌张:“皇上,妾伴驾多年,最知皇上心意,大公主是皇上的掌上明珠,心头珍宝,妾怎么会伤害她。
难道妾服侍您这么多年,在您心中,就是这样蛇蝎心肠之人吗?妾是清白无辜的呀皇上。”
昭宁帝不为所动,左手指尖抿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孙淑媛侧目去看,眯了眯眼,嘴角微动,却猛然触及到赵盈的目光。
那是暗示的目光。
她便收了声,安安静静的待在昭宁帝身旁,既没求情,也不敢去落井下石。
只她不做,总有人会做。
姜夫人黄鹂一般的声音此时满含嘲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今夜宫宴,众人皆知是你打点料理席上酒水糕点,一时出了事,你反倒极易摆脱罪名,就恰如你此时一番说辞。
再不然,宫宴一切都该皇后娘娘担责任的,元元若真在集英殿出事,皇上雷霆之威,说不得有皇后娘娘在前头替你顶着罪,你自安然无恙,抽身出来。”
昭宁帝眼神倏尔一暗,叫孙符:“去把负责酒水的宫人提来。”
孙符掖着手应下,匆匆下了殿,又一刻不敢耽搁的出了门去。
宫宴上一事一物都是专门的人负责的,谁是管着酒水的,谁是单看着糕点的,连那些舞娘献舞,乐师弹奏,她们身上的舞衣,所用的古筝琵琶,也都有人专门负责。
向来宴上出了任何岔子,事后追究责任,谁也跑不了。
孙符手脚麻利办事快,来去匆匆,然则回来时候的脸色却有些不对。
他进了殿中没往高台上去,反而往殿中一跪,跪着的地方正离刘淑仪不远:“回禀皇上,今夜宫宴负责酒水的是内府司的沅珠,奴才带人去寻她时,她已经服毒自尽了。”
他一边说着,从袖口中掏出一个纯白色的小瓷瓶来,隔着在掌心上,高高举过头顶:“此物是在她手心里攥着的,奴才便带了回来。”
昭宁帝叫胡御医,他会意,上前去接过小瓷瓶,开了瓶查看里头的东西,不多时把瓶口紧紧扣上:“回皇上,这正是二公主所中之毒。”
不必问,这样的脏东西只能是从宫外弄进宫来的。
可现下人死了,就是死无对证,线索也断了。
昭宁帝一腔怒火无处发泄,仿佛是有人照着他胸口狠捶了一拳,但那只手又收回去的很快,快到他来不及捕捉。
宫宴上生出这样的事情,宗亲皆在,这就是内廷的一桩丑闻!
昭宁帝才要开口吩咐什么,一旁孙淑媛犹豫着叫了声孙符。
他微怔,皱眉侧目过去。
孙淑媛稳了稳心绪,接着问:“你口中说的那个沅珠,是不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圆脸清秀,左眼眼尾处还有一颗泪痣的?”
第六十章 决断
第六十章决断
孙符怔怔点头,众人目光一时都投向了孙淑媛。
又见得姜夫人眉心一拢,似想起什么来,啧声咂舌,冷冰冰的开口,可也不知究竟在问谁:“那个丫头,不是前些时日常往来嘉仁宫吗?”
昭宁帝已经从震怒中稍稍冷静了些,听闻此言,拧眉望去:“你见过那个小宫娥?”
姜夫人嗯了一声,转头去看一旁自事发就不发一言的淑妃孔氏,乌黑的眼珠滚了两滚,倏尔笑了:“孔姐姐不记得吗?”
孔淑妃似受了惊吓,瞳仁一震:“什……什么?”
“前几日我约姐姐赏花,路过嘉仁宫外,就见过那个丫头从嘉仁宫出来,鬼鬼祟祟的,孔姐姐可别告诉我,你不记得了——”她大概是有意为之,声音拖长了,点着小案,“那不还是你指给我看的吗?”
话至于此处,赵盈还有哪里听不明白的。
沅珠未必一定是刘淑仪的人,可往来嘉仁宫是事实,给姜夫人与孔淑妃亲眼得见也是事实。
说不得,一开始真是刘淑仪买通了沅珠,指使沅珠给她投毒。
赵盈咬紧了牙关,把心一横,站起身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递一步走向刘淑仪,又稳稳站定,声音清冽:“刘娘娘,我不知是如何得罪了你,你要这样置我于死地?”
她的质问响彻大殿,刘淑仪早面如死灰,只连声说不:“元元,不是我……”
“如今想来,当日澈儿醉酒大闹上阳宫,重伤于我,我竟不知他是真无心,还是受你挑唆,对我喊打喊杀了!”
赵盈哪里给她分辨的机会,扬声呵断她的话:“你把我亲弟弟养的如此这般,今日孙娘娘晋封大喜,宫宴之上你又指使宫人向我投毒——刘娘娘,我究竟是如何碍着了你,我不死,你不快吗?”
她也是个会演戏的,包了一眼眶的泪,一面质问,泪珠一面从面颊滚落下来:“开宴前我曾偶遇婉婉,她又来寻衅激怒我,这该不会也是你的手笔杰作,想我心中不快,自借酒消愁,只是未曾想我今日心血来潮,没兴致饮酒,偏偏看上了姝姝席面上的奶茶!
你这样机关算尽——”
她倏尔转身,扑通一声冲着昭宁帝猛跪下去。
那咚的一声,听得人眉心蹙拢,连自己的膝盖都觉得疼。
赵盈却恍若磕了腿的不是她:“请父皇为儿臣做主!”
“不——不是我!”刘淑仪挣开云兮的手,三两步就跨上前,紧着去攥赵盈手腕,“是你因赵澈之事狠毒了我,是你借机诬赖我的!你不能这样——不是我要毒杀你!”
她一双眼猩红,早昏了头的模样,手上失了分寸,赵盈皮肤白皙又娇嫩,如何受得了她的磋磨。
竟是赵清最先上手去扶她,试图把她从赵盈身边拉开:“刘娘娘自重,您会弄伤元元的。”
他仍是那把沉郁的嗓子,却引得赵盈侧目多看了一眼。
这大抵就是世人所说,墙倒众人推。
真相是什么?
那是人们需要的,想见的,却并不必是真实的。
刘淑仪是否投毒不重要,若不是刘淑仪,又是谁想要对她下毒手更不重要,甚至于,她赵盈是死是活,都是不重要的。
要紧的是经此一事,众口铄金,有孙淑媛的疑惑,有姜夫人与孔淑妃的佐证,还有刘淑仪目下这副无可辩白,慌不择言的模样,再加上她的一番哭诉指控——刘氏纵使不死,也要脱层皮。
盛宠六年,后宫里的女人们,早视她为眼中钉,拔除了她,说不得,朝堂上还能动一动刘家。
赵盈合眼,赵清的声音也许点醒了刘淑仪,她渐次卸了力,松开手,跪正了,朝着昭宁帝去哭诉自己的冤屈。
今夜一切发生的太突然,而这些指控铺天盖地而来,全冲着刘氏,昭宁帝心里不是没有疑影的,可他仍然当机立断,有了决断:“孙符,送刘氏回嘉仁宫,命人好生看管,无旨不得出,嘉仁宫里伺候刘氏的人,都要严加审问!”
天子金口,便是盖棺定论。
刘淑仪跌坐下去:“皇上,您就不肯信妾半分吗?妾没有——妾答应过您,会视澈儿如己出,也会把元元当做亲生女儿,皇上——”
她不说这个或许还好,说了,昭宁帝脸色一时莫测。
高台上的人一摆手,明黄袖口随之一摆,孙符会意,且先住了手。
刘淑仪微滞的呼吸总算又畅快起来,面上一喜:“皇上——”
“你当年小产伤了身,一直想要个女儿。”昭宁帝阴恻恻的,目光转投向姜夫人。
刘淑仪垂在身侧的手一紧:“皇上您不能!”
姜夫人噙着笑,缓缓起身,又施施然一礼下去:“婉婉年纪虽大了,可您心疼妾,让妾抚养她,妾也会尽心尽力,把她当做亲生女儿一样的。”
她咬重亲生女儿四个字,分明就是往刘淑仪脸上甩巴掌。
昭宁帝似乎极满意,嗯了声,又叫赵承衍。
他做事,还是一如既往。
当年让刘氏抚养赵澈,可宗室玉牒上,赵澈的母妃仍是宋贵嫔,起初朝臣劝过,既然刘氏养了他,他就该算作刘氏的儿子。
赵承衍懒得劝,也知他必定不肯。
而如今——
他深吸口气,端坐着,稳如泰山:“臣明日就办。”
刘淑仪几度朱唇启,却都无言,她连声音也丢了。
孙符观昭宁帝面色,忙领了人上前,几乎是左右叉着刘淑仪离开集英殿的。
等人走了,宴也无法再继续下去,昭宁帝捏着眉骨,有心离席,更关切赵盈。
他刚开口叫元元,有人自案后绕出来,沉稳着嗓音叫皇上。
赵盈一挑眉,这种时候,除了沈殿臣,也没谁敢不要命的来劝谏昭宁帝了。
这些宗亲之中,除了赵承衍外,这些年在昭宁帝的雷霆手腕,残暴酷政之下,早没了当年拦阻她母妃追封为后的勇气。
昭宁帝见沈殿臣踱步出来,眉目一沉:“沈卿,这是集英殿,不是太极殿,有什么话,明日早朝再回吧。”
沈殿臣心头一紧。
看样子除了刘淑仪,皇上对刘家也不打算轻易放过了……
昭宁帝看他总算识趣,便叫赵盈:“今夜留在宫里吧,父皇送你回上阳宫?”
赵盈抿唇,红着眼尾摇了摇头:“儿臣还是随王叔出宫,明日一早再进宫给您请安回话。”
她说回话,昭宁帝隐约捕捉到什么,可她今夜也受了惊吓,又是这样的肮脏事,恐怕她心里对这座宫城,更添上了恐惧与厌恶。
他不想逼迫她,于是转而交代了赵承衍几句,竟只携了孙淑媛一人离席,留下冯皇后收拾这烂摊子。
第六十一章 君要臣死
第六十一章君要臣死
赵盈几乎是逃似的从集英殿中跑出去的。
大殿前有汉白玉的围栏,她三五步窜过去,双手撑在围栏上,干呕了好几下。
赵澈匆匆跟出来,见状忙上前去扶着人,满脸担忧叫阿姐:“你没事吧?”
赵盈惨白着小脸挥开他的手,以一种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他,好半天才冷冰冰问他:“今夜投毒之事,你知道吗?”
赵澈如遭雷击,浑身僵硬,再抬不起手去碰她:“阿姐……你怎么能这么问我?你是我亲姐姐啊,我怎么会……”
也许是她太过于漠然了,又或是唇畔溢出那一声呵笑,叫赵澈后话再说不下去。
赵承衍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姐弟对峙的局面。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微不可闻叹了一声,缓步过去:“元元,走了。”
赵盈短促的哦了声,绕过赵澈,往赵承衍身边去。
赵澈想去拉她,却只碰到了她一片衣袖而已。
“阿姐……”
“你去陪着你二皇姐吧,别跟着我。”
她心情显然坏到了极点。
赵承衍听着这话,不动声色瞥过去一眼。
像极了小孩子争风吃醋的口吻,可又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背在身后的手,指尖点在右手手背上:“赵澈。”
赵澈刚要开口,又被他打断了,乖巧的闭上嘴,冲他颔首:“皇叔?”
赵承衍看着他,却突然摇头:“要么回昭仁宫去睡你的觉,要么去嘉仁宫看着赵婉挪宫,你打算跟着我们回王府吗?”
态度生硬,毫不客气,也没拿他当个晚辈孩子看待。
赵澈知道赵承衍一向是性情古怪的人,不愿意跟赵承衍起任何争执,不甘心的又看了赵盈一眼,才掖着手再侧身,是个让路的姿态,不再跟上赵盈的步伐。
赵承衍略想了想,到底牵过赵盈的小手,拉着她,缓步下了大殿前的台阶,朝着宫门方向而去。
赵盈心中一软,反握回去:“皇叔,她们为什么非要我死呢?”
她今夜受了惊吓,半大的孩子,平日里看着再如何通透,也始终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赵承衍无声叹息,只越发紧了牵着她的那只手:“是她们该死,一会儿回去,叫人给你煮一碗安神汤,把你的安息香点上一颗,睡一觉,明日就没事了,一切都会过去。”
他不常安慰人,只能想到这最寻常不过的安抚。
赵盈吸了吸鼻头:“其实皇叔你应该……”
她话还没问完,赵承衍仿佛也知她想问什么,才要让她别说话,身后沈殿臣焦急的声音便传来。
眼看着奔五十的人了,因追的急,大口的喘着气,这位内阁首辅哪里还有素日里的沉稳。
赵承衍不动声色松开赵盈的手,往她身前挡了半步,藏住她大半身形。
沈殿臣眸色一沉,拱手做礼:“殿下,臣有话想跟大公主说。”
“有什么话,跟我说。”摆明是不肯让开的架势。
前世赵盈为赵澈挡风遮雨的那些年里,再没有谁是真心实意为她撑起头顶这一片天的。
不管出了任何事,她都必须要靠自己。
那时候昭宁帝已经病重了,太后也为她参与朝政之事不肯再见她,赵澈和沈明仁是对她怀恨在心却不得不利用她,真心二字,于她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她从来都不曾握在手上。
赵承衍图她什么呢?
他什么也不图她的。
他只是作为一个长辈,对她心生怜悯,愿意在她遇到危险,磕磕绊绊时扶她一把,替她撑着而已。
她想的很通,便心安理得的藏在赵承衍身后不肯去面对沈殿臣。
沈殿臣知赵承衍的脾气,想劝他让开恐怕是浪费口舌,于是只好把原本准备好的那一番说辞,稍改了改,丢到赵承衍的跟前去:“今夜集英殿投毒之事尚有许多蹊跷之处,未必就一定是刘淑仪所为,只是皇上为大公主龙颜震怒,目下才将一切罪责都归咎在刘淑仪身上。
殿下方才也听见了,皇上的意思,明日早朝,怕刘家也难逃问责追究。”
赵盈贝齿咬着下唇,眯了眼。
她周身的冷肃赵承衍自然感受得到,语气便又冷了三分:“所以阁老是什么意思呢?”
“你——”沈殿臣气不打一处来,还不得不耐着性子,“刘家几代忠良,祖上乃是开国的功臣,昔年刘大人他更是——”
“所以你是打算来劝元元别追究,甚至想哄着元元去劝一劝皇兄,就算要问罪刘氏,也别在前朝追究刘家?”
他这口吻太过事不关己了。
对上赵承衍,沈殿臣总是没有丁点儿把握的。
他沉默下去,良久才叹着气重新开口:“刘铭先人还在往西北的路上。年初两浙决堤,三月里福建沿海海寇入侵成祸,现如今西北之事又未平息……殿下,朝野动荡,是您想见的吗?”
赵承衍横过去一眼。
其实多年前,沈殿臣也不是这样的人。
还没有进内阁的时候,他也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为人刚直,铁面无私。
后来入了阁,熬着资历,成了内阁首辅,却也一年圆滑过一年了。
处处都只想着权衡,制约。
这赵家江山,他那心黑手毒的皇兄都没这般的小心仔细。
真是可笑。
赵承衍背负着许多的骂名,自西北一事他拒不肯去后,背地里的那些议论更多了些。
赵盈到底不太忍心,挪出来半步,月下的美人眼尾红红,髻上那支赤金凤穿牡丹的步摇垂下的珍珠流苏,竟还比不上她一张小脸白。
沈殿臣像是才想起她也不过十四岁的孩子,眼底终于染上些许的心疼。
赵盈看在眼底,并不屑于他这点子微不足道的心疼,更不打算听到沈殿臣口中任何关切之言。
于是她叫沈阁老。
沈殿臣未曾言语,等着她的后话。
赵承衍的手又覆上了她的手背。
温热的,有力的,给她勇气和支撑。
赵盈唇角上扬,朱唇贝齿,明眸善睐:“依沈阁老此刻所言,刘娘娘要毒杀我,大抵是我活该命中有此一劫吧。”
她听见沈殿臣倒吸了口气,看见跟在沈殿臣身侧的沈明仁脸色骤变,感受着赵承衍握紧了她的手,才笑语盈盈反问沈殿臣:“刘家先祖是开国功臣,几代的忠良之辈?
刘家的爵位是如何没的,太庙里,忠良祠中,刘家先祖的牌位是怎么撤出来的,沈阁老是要我这个十四岁的孩子来提醒你吗?
我只知,自古来,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到了沈阁老这里,好像不是这道理,更不是这规矩。
这样的话,你不妨明日太极殿上说与我父皇听,端看一看父皇是怎么回你?”
第六十二章 上殿
燕王府的马车候在宣华门外。
赵承衍带着赵盈从宫里出来,沈殿臣父子二人没敢再追上来说那些话。
马车宽大,是太后特命内府司专为赵承衍定制的,平日里就是在马车上议事都容得下燕王府中的属臣门客。
此时只他和赵盈坐在里头,倒显得空旷。
赵盈始终垂首沉默着,他想着她宴上本来就没吃多少东西,于是一抬手,从侧旁角落里的六层木屉的第三格里取了一碟子玫瑰糕,往她面前的精致小案放过去。
她终于抬头:“皇叔怎么在车上准备了吃的?”
赵承衍收回的手又环在胸前,人往车厢壁上一靠:“今夜赴宫宴,专门给你准备的。”
赵盈眼窝一热,鼻尖泛酸:“皇叔真好。”
但她声音还是软糯的,嗡嗡的声音更似低吟,兴致不高。
赵承衍素日是不爱吃甜食更不爱吃这些精致糕点的,却还是动手拿了一块儿:“你也别太难过,沈殿臣就是这样的人,我与他共事多年,深知他为人脾性,你若为他今夜的话难过,大可不必。”
赵盈眼角一抽。
他还真是不会劝人。
她这样娇滴滴的小姑娘,难道不值得多花心思哄一哄啊?
沈殿臣说的那些话多过分呀,就一句大可不必就算了?
“我只是生气,说给他听的那些话,也都是我的真心话。”
她捏了块儿糕在手里,摆弄着也不吃,倒弄了一地的糕点碎渣,连她的裙上也沾了不少。
她又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指尖看:“其实刘淑仪不是第一次针对我,所以尽管我知道今夜事还有疑点,也对她没有任何的好感。”
赵承衍捏着眉头叫她住手:“你弄了一身的糕,脏不脏?”
说着又无奈叹气:“刘淑仪还对你做过什么?”
“她在我宫里安插过眼线,赵澈的事情发生后被我揪了出来,打了一顿给她送了回去,她把人送出宫了。”
赵承衍眯了眼:“你出宫后去见过人家?”
赵盈摇头:“是她找上我的,因她兄长欠了赌债,她找我求救的,便又与我说过一些事——刘淑仪这些年在宫里仗着黄主司,做过不少事。
反正她不是善类,我今天是受了惊吓,想着父皇也没心情听这些,而且赵婉中了毒还不知怎样,我才不想这时候跟父皇回这些。”
赵承衍却明白了。
怪不得她会说,明日再进宫请安回话。
她手上还不知捏着刘淑仪什么把柄。
仗着内府司的主司做过不少事,恐怕内外勾结,或是构陷别人这类的事是不会少了。
赵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眼底一亮,稍有了些光彩。
赵承衍本来有些走神,目光刚好触及到她晶亮的眼神,掩唇咳了声:“想干什么?”
“我想明日跟着皇叔上太极殿!”
她一本正经的开口,赵承衍的确感到意外:“你就不怕御史言官弹劾你?”
“宣宗朝时明安长公主曾临朝摄政,仁宗时昭惠公主也曾掌管宗人府,我明日上殿是要为我自己伸冤的,凭什么弹劾我?”赵盈一歪头,满脸无辜,“他们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做不成?”
赵承衍被她逗笑了:“那你总要告诉我,你到底捏着刘淑仪什么把柄吧?”
赵盈小脸儿一垮:“皇叔是打算品一品,考虑一下能不能让我上殿分辨?”
“你这是拿我当沈殿臣一流了?”
他不答反问,赵盈反而不好接话。
“皇叔当然不是那样的人。”她乌黑的眼珠滴溜溜的滚动,视线却没再落到赵承衍身上,“一则她与刘家内外勾结,书信往来,我知道这种事不是她一个人干,但她是靠着内官勾结外戚,这就不行!”
赵承衍托腮看她,挑眉示意她继续说。
赵盈观他面色细看了会儿,想着他应该是听进去了,才继续说:“剩下的,明天上了殿,皇叔就知道了,带我去成不成?”
她又在撒娇了。
赵承衍一点儿也不抗拒带她上太极殿这事儿,也不怕她会说错话,横竖有什么,也有他兜着,昭宁帝更不会为旁人责罚赵盈半分。
但小丫头这样藏着掖着,他啧声咂舌叹了一声:“那你明天早点起,我带你进殿。”
他又见小姑娘脸上笑靥如花,那犹豫了一晚上,几乎就到了嘴边的话,生生的给咽了回去。
好不容易她脸上绽放了笑容,这件事情过去就过去吧,无论那杯酒她是不是有意逼着赵婉饮下的,都已经不重要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样挺好的。
赵承衍收回目光,眼角藏着深不可察的笑意。
第二天赵盈果然起的极早。
小宫娥们捧着铜盆鱼贯而入,伺候着她洗漱更衣后,她提着裙摆几乎一路小跑着冲到了赵承衍的院外去等,生怕他过了一夜就要反悔似的。
是以赵承衍从月洞门出来,往左手边才一转弯,就在竹林下看见了一身宫装,端庄华贵的赵盈。
“你没吃早饭?”
赵盈堆着笑容往他跟前凑,一脸讨好:“不急,等下了朝回来再吃是一样的,皇叔咱们快走吧?”
赵承衍背着手,站着没动:“你是怕我不带你去吧?”
她的笑僵住,转而成了讪笑,有些尴尬:“皇叔是君子,一言九鼎,既答应了怎么会反悔!”
他一言不发往前走,她就乖乖的跟在他身后。
马车还是那架马车,木屉里昨夜准备的糕点已经全都撤下,赵承衍怕她肚子饿,开了第二格从里面拿了圆滚滚的香梨:“都是新鲜的,吃一个垫垫肚子,别上了朝饿晕过去。”
赵盈惊喜的接下来,恍惚间发觉马车行驶的极其缓慢,于是咦了一声,好奇的撩了侧旁软帘,从小窗探出半个头,果然车辕滚动很慢。
她重新坐正:“怎么走的这样慢?”
赵承衍斜了她一眼:“我带你上殿,去那么早等着让沈殿臣他们把你骂走吗?”
赵盈才咬了一口梨,目瞪口呆:“我就算无权无势,好歹还是个公主,他们敢骂我?”
“要不然你试试?”他说着一拍车厢,朝着外头叫长亭。
赵盈立时感到马车快了起来,表情迅速谄媚起来:“别呀,他们真找我麻烦,不是还要麻烦皇叔替我摆平,咱们还是慢慢走,慢慢走挺好的。”
第六十三章 议罪
早朝时辰尚未到,像沈殿臣那样位极人臣的,当然不会杵在殿门口等,都是候在班房里,等着孙符口宣上殿,才会鱼贯而入。
本来赵承衍也可以去班房待着的。
赵盈不是第一次上太极殿议事,但她得表现的像是第一次。
她思忖着,十四岁的女孩儿上了太极殿,应该是什么模样——
水泠泠的眼睛四下环顾,两只小手交叠着小腹前,不时还搓一搓自己的手背,站也站不住,来回的踱步,只是步子又很小,绝不离开赵承衍的视线范围之内。
赵承衍无声的笑,眉梢挑了挑:“怕了?”
声音仍是清冽的,赵盈说不怕:“是好奇。”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宋怀雍供职在吏部,但官职不算高,属于站在殿内议事的末等了,是以他不能在班房等,甭管是夏日炎炎,还是寒冬腊月,都只能杵在太极殿前等着昭宁帝临朝。
故而似他这样的人,来的总是会晚一些的。
他上台阶的时候就听见了些议论声,说起大公主,说起燕王,心下还狐疑。
等人上了台阶,气喘匀了,眼中多出一簇素日没有的艳丽颜色,心头一沉,顺势往上看,那张俏丽的小脸,不是他的好表妹又是哪个?
怪不得方才他们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了,在太极殿外能看到燕王殿下与大公主比肩而立,的确是一件新奇的事。
宋怀雍起先只是吃了一惊,想着赵盈也早过了顽劣胡闹的年纪,如何跟着赵承衍到太极殿来呢?
他快步过去,抱拳冲着赵承衍见过官礼,径直就问赵盈:“你怎么在这里?”
赵承衍见是他,便提步让了让,在他所能护住赵盈的范围内,给了他们兄妹说话的空间。
赵盈摸着鼻尖:“我求了皇叔带我上殿的,我有十分要紧的事要回禀父皇。”
“胡闹!”宋怀雍眉目沉下去,“太极殿议事,你如何回话?”
可他凶是凶,凶完了,忍不住就要关切的再跟上一句:“你是遇上了什么事,要闹到太极殿来的?”
赵盈看周遭,来朝会的文武官员总要把目光投向她,可看见她跟着赵承衍,又不敢多看第二眼。
廊下此处倒还算清净。
她压了压声:“我跟皇叔回过话的,表哥怎知我一定是胡闹?”
既回过燕王殿下的话,殿下权衡之下,肯带她来,想必确实是有要紧事。
不过这位殿下平日里的做派……说不得真干什么出格的事也未可知。
他还是不放心,仍然想劝。
孙符尖锐的声音从殿门口的方向传来,他不好耽搁,按了赵盈一把,想要交代她回去,但赵承衍踱步回来,在他开口之前叫元元,他只好收了声。
赵盈松了口气:“皇叔进殿吧,我等着皇叔替我回话。”
赵承衍说好,宋怀雍磨磨蹭蹭的,他走出去有两三步,发现宋怀雍没有跟上来,于是叫人:“不进殿议事在等什么?”
这还真是……
宋怀雍苦着一张脸,再没时间劝说赵盈,忙跟了上去。
大殿外很快安静了下来,赵盈靠在汉白玉的围栏上,还能听见殿中议事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赵承衍替她回了两句什么话,沈殿臣又拦了两句什么话,她有些走神分心,没完全听清。
然后就看见了孙符神色匆匆出来,一眼看见围栏旁的她,叫了声公主,快步过去:“皇上传公主进殿呢。”
赵盈就笑了。
旭日才升,想来今日又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只这样的好日光,刘氏往后恐怕是看不到了。
赵盈的宫装和赵婉赵姝都不同,有些像外命妇的朝服,通肩云纹,身上满绣是蛟与凤。
因是上殿,为显端重,挽了个元宝髻,除去一应头面外,另有一支朝阳丹凤挂珠簪。
她自入殿,便已端宫礼,至于殿正中偏右方向站定,盈盈拜下,叩首问安。
昭宁帝叫她起身:“你皇叔说,关于刘氏,你有十分要紧的事,非上殿回明不可?”
赵盈说是,却跪直了没起来。
她话音落下,立时感受到不同的目光。
有探究的,有愤怒的,也有凛冽的,几要在她后背上盯出个窟窿来。
不用想也知是刘寄之。
至于愤怒,除了沈殿臣,恐怕也没人敢在昭宁帝的面前对她表现出愤然。
真是个老顽固。
她就那么直挺挺的跪着,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开口:“儿臣尚未搬离上阳宫前,刘淑仪在儿臣宫中安插留雁作为眼线,为她探听上阳宫中事。
当夜三皇弟醉酒大闹上阳宫,原就是留雁听从刘淑仪吩咐,开了宫门,放了三皇弟入内,这才有三皇弟错手伤人之事。
后来儿臣搬出宫去,留雁因她兄长欠下赌债找上儿臣救命,才与儿臣吐露实情——
这些年来,刘淑仪勾结内官,与刘家书信往来,更有甚者,昔年孙淑媛头胎小产,便正是刘淑仪所为,其中种种,留雁可为人证!”
她听见身后有人倒吸冷气,也看着昭宁帝脸色铁青。
孙淑媛当年小产,昭宁帝心里一直都怀疑是冯皇后所为,不然她后来怀赵姝时,昭宁帝也不会特意让冯皇后照看她的胎。
只是昭宁帝从没想真的查出真相,还孙淑媛一个公道罢了。
她手上现在攥着留雁这个人证,事情过去这么多年,物证是难查了,但宫里还有黄德安,刘淑仪身边无论云兮,还是嘉仁宫的掌事太监,带去内府司严刑审问,得了口供,也尽够了的。
刘家想在前朝为她说情,可有了昨夜集英殿投毒之事,昭宁帝如何还会再给她留半分余地?
赵盈深吸口气,面色如旧:“儿臣今日上殿,是想请父皇还儿臣一个公道。
刘淑仪身为后妃,本是儿臣庶母,儿臣自幼年丧母,她却无半分怜悯疼爱之心,昨夜集英宫宴,指使内府司宫娥沅珠在儿臣酒中投毒。
回想刘淑仪昔年所为,实是罪大恶极!”
身边多了个人。
猛然跪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让赵盈想起昨夜集英殿中她的那一跪。
她侧目,见刘寄之伏在地上,声音自然是闷闷的:“皇上明鉴,淑仪娘娘随驾多年,大公主今日控诉,臣听来,竟只凭一宫娥的一面之词,实在骇人听闻。”
赵盈挺直了腰杆:“是留雁一面之词不假,可既有了首告,拿了黄德安与嘉仁宫宫人对质就是。至于刘淑仪是否勾结内官,与刘家往来书信,刘尚书心里最清楚吧?”
刘寄之忽地抬头:“你——”
“刘尚书莫不是忘了,西北事未定之前,你令吴夫人下帖请我过府,那日刘尚书府上招待我的糕点,不就是刘淑仪送出宫的?”
她冷呵,斥断刘寄之的话:“尚书大人当日所言,言犹在耳,怎么今日太极殿上,倒好似忘了个一干二净!”
刘寄之面色铁青:“糕点确是淑仪娘娘托人送出宫来,可那是淑仪娘娘对大公主的一片心意,到了公主口中,怎就成了这样不堪的?”
“闭嘴!”昭宁帝拍案的声音不算大,似乎没太用力。
刘寄之跪在那里咬紧了后槽牙,知道这一声闭嘴是冲他说的。
他万万没想到,赵盈今日会在朝会上揭发这样的事情。
所谓勾结内官,从来可大可小,端要看皇上是个什么态度罢了。
若放在女儿得宠时,他根本就不会怕。
可是昨日集英殿中事他已然知晓,今天上朝本来就怕昭宁帝与他刘家算账的,赵盈这时候跳着脚去揭破那层纸,还有陈年旧事……
大殿上似僵持住,没有人猜得出昭宁帝心中想什么,就连赵盈一直跪着没起身,他都没再叫起。
沈殿臣眉头紧锁,自班列站出来:“敢问大公主,那留雁是何时找上大公主求救的?”
赵盈早料到这老东西不会坐视不理,可他趾高气昂,端的是一副诘问的架势,倒像她是犯了事儿的,他当殿主审她一样。
她忍一时,跪一跪昭宁帝也就算了,沈殿臣又算个什么东西。
没开口的时候先理着裙摆站起了身:“已有些时日,我早就知道这些事了。”
她冷着脸看他,见他嘴角一动,不动声色又冷笑:“沈阁老是想说,我既早知刘淑仪做下的这些龌龊事,怎么不早点回禀父皇,偏要今日闹到太极殿上来,是吗?”
沈殿臣被她倒噎了一回,也格外警惕起来。
赵盈显然有备而来,纵使他有心保下刘家,今日也未必能轻易成事。
还有她说的孙淑媛当年小产那件事……要是真的,凭孙淑媛如今盛宠,再有赵盈煽风点火,刘淑仪怕是不中用了,刘家……
沈殿臣只得敛起迫人的气势,换上一副温和姿态,缓声询问:“大公主聪慧,这正是老臣想问的。”
赵盈却不再理他,一转身,只对上昭宁帝:“父皇,这样的事,本不该拿到太极殿来说,儿臣不是造次狂妄的人,这般的不懂礼数。
何况先前为着三皇弟伤我,父皇气刘淑仪教养不善,很是恼了嘉仁宫,儿臣若急着回明这些,岂不像是落井下石,要把嘉仁宫踩死才算完吗?
所以儿臣本想着,等事情告一段落,儿臣离宫,您心里渐次对刘淑仪不那么恼怒时,再一点点的说给您听。
但是儿臣不服气!”
她应该不服气的。
昭宁帝长久的沉默后,终于开了金口:“昨夜你认定刘氏向你投毒,才央着你皇叔今晨带你上殿?”
赵盈面不改色的点头:“沈阁老昨夜追上儿臣,曾劝儿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又说集英殿投毒一事有诸多蹊跷,儿臣回去后,左思右想,辗转难眠,始终咽不下这口气。”
她扬起下巴,低头去看刘寄之:“刘尚书或许觉得,我是捏造这些事来诬陷刘淑仪,可你不妨说说看,我为什么要去诬陷她?”
她是昭宁帝捧在手心里的永嘉公主,从十岁起,就享亲王俸禄与礼遇,她的确……没必要。
他无言以对,赵盈嗤笑,声音传到他耳中去,好不嘲讽。
宋昭阳从什么集英殿投毒的震惊中回过神,大步跨出来,黑着一张脸:“集英宫宴,刘淑仪竟敢向大公主投毒加害,臣请皇上详查议罪!”
好好的朝会,出了这种事,首告又是昭宁帝的心头肉,谁也不愿意做那个出头鸟,生怕连累到自己。
文武两班朝臣,一时间竟真没人敢出头为刘家分说一二。
就连刘寄之自己,也长久沉默。
昭宁帝是把赵盈的那些话全都听进了心里去的,直到宋昭阳站出来请旨,他才点着御案,叫元元:“刘氏勾结的内官,是黄德安?”
赵盈再点头:“这些都是留雁说与儿臣知的,儿臣自知没有物证,可当日留雁告发,曾在儿臣面前立下毒誓,也亲口说了,来日若要与黄德安等人对质,便是将她拉入内府司,受尽内廷三十六道刑具,她也是这个话,绝无改口。”
内廷三十六道刑具过一遍,人怕也就活不成了,这是拿命在告发刘淑仪。
谁还敢劝?
昭宁帝心中有了定论:“派人去把留雁带进宫,让她去内府司和黄德安对质,嘉仁宫伺候的宫人,昨夜都已提入内府司,你亲自去审,尤其是云兮和嘉仁宫的掌事太监,朕要知道,孙氏当年的小产——”
孙符连声应下,见他没了后话吩咐,才掖着手退下去,领了差事匆匆去办的。
刘寄之还跪在殿下,昭宁帝的目光此时才落在他身上:“你这些年,都和刘氏谋划过什么?”
跪着的人猛然抬头,眼中惊恐一片:“皇上明察,臣绝不敢与内宫勾结有所谋划!”
昭宁帝语气淡淡,其实看不穿他的情绪波动的:“你不敢?你把元元请到府上,哄她来劝朕派三郎往西北,这也是你说的不敢?”
“皇……皇上!”刘寄之磕了好几个头,一个比一个磕的实,“臣知皇上为西北事心力交瘁,可当日三殿下养在刘淑仪宫中,臣自知要避嫌,也只是孙侍郎上折时才敢附议两句,实不敢在皇上面前提起此事,这才转而请大公主出面,臣绝不敢生出别的心思来,还请皇上明查!”
第六十四章 禁足
他倒成了忠君体国的忠良之辈。
念及忠良二字,赵盈眼底又闪过嫌恶。
沈殿臣昨夜怎么劝她的来着?
这些人既然这么喜欢把忠良二字挂在嘴上,她倒很乐意帮他们一把。
“依刘尚书所言,他该是忠良尽善之人,父皇得臣下如此,是父皇之幸,是天下之幸,果然也应了沈阁老昨夜所言的。”
她声音不是平日撒娇时的软糯,引得赵承衍侧目多看了两眼。
她自己恍若不觉。
昭宁帝无声叹气,目光不易察觉的从沈殿臣身上扫过:“应沈卿何言?”
沈殿臣一愣。
赵盈便解释:“沈阁老昨夜说,刘家先祖乃是开国元勋,有大功与咱们赵家江山的,刘家更是几代忠良之辈,所以才劝儿臣息事宁人,莫要为刘淑仪投毒一事抓着刘家不放,反要规劝父皇,看在刘家世代功勋的份上,将此事揭过不提。”
她笑起来,好看极了:“儿臣咽不下这口气,不肯听沈阁老的规劝,现下听刘尚书所言,倒觉得是儿臣错了。”
昭宁帝眼中明灭几变,沈殿臣脸上更是色彩斑斓。
小小的年纪,好伶俐的一张口。
上下嘴唇一碰,除了要置刘家于死地,竟连他这个当朝首辅也要拖下水。
就因为昨夜他劝了她两句吗?
简直是混账!
沈殿臣抿紧了唇:“大公主若真觉自己错了,此时不该与皇上说这些,该跪求皇上宽恕刘家,宽恕刘淑仪,依老臣所听所见,大公主这是要以退为进,逼死刘家才是真。”
他横眉望去:“至于大公主几次提起老臣昨夜规劝,也不过是因公主气不过老臣言行,深觉委屈,便要当殿告状,想让皇上连老臣一并责上一责。”
赵盈听他自称老臣,想这老东西是打算倚老卖老的。
他年纪不大,倒真像七老八十,历经三五朝似的。
资历这种东西,谁还熬不出来了?
阁臣首辅,哪有那么轻易撼动的,她压根儿就没指望昭宁帝真的责罚沈殿臣,但君臣离心离德,她倒是听乐意见的。
他越是咄咄逼人,赵盈越是显出恭敬柔婉来。
她脚尖儿转了方向,朝着沈殿臣揖一礼:“沈阁老教训的很是,我的确为沈阁老昨夜规劝而倍感委屈,昨夜里,我也曾问过阁老,是不是我赵盈就该死该杀,才让阁老开得了口,劝我莫要追究投毒之事。今日看来,我当殿揭发刘淑仪昔年恶行,沈阁老您仍不以为然——”
赵盈尾音拖长的时候,总有些娇软的。
小姑娘声音本就清丽,那样子拖长音调,又并不是端着气势要逼问什么,就显得像撒娇,虽然她不是。
“看来在沈阁老的眼里,赵盈的命十分的不值钱。”
“你……”饶是沈殿臣好口舌,也经不住赵盈这样的无理取闹。
他几时说过她的命不值钱了?
她的命要是不值钱,这天下人岂不都命如草芥了?
他一把年纪的人,坐到今天这个位置,谁能想到还要同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在太极殿上打口水仗的!
沈殿臣索性不理她:“皇上,刘淑仪之事尚有待查证,刘尚书一向勤勉朝事,眼下刘御史又随行西北,此时无凭无据,若要问罪刘家,老臣以为不妥。”
昭宁帝并没开口问罪,沈殿臣却太了解这位天子的脾气。
方才轻描淡写几句话,却字字诛心。
刘寄之有一个字说错,只怕当场就要被发落了。
昭宁帝可不是什么仁善之主。
莫要说昔年兄弟阋墙,杀伐果决,便是当初宋贵嫔过身后,御史言官上折也不过是本分,遵着祖宗礼法规劝他,他不照样该杀的杀,该罢黜的罢黜吗?
从来没有哪个皇帝敢因为这种事而杀言官的,可昭宁帝就做了。
当年他觉得宋氏是祸国妖姬,现在宋氏留下的这个女儿,也不遑多让。
终于有人敢往外站,大概是因为沈殿臣带头求了情的。
赵盈回头看,大理寺少卿冯昆。
他年少时是刘寄之的狗腿子,后来一同进书院读书的,又一起入朝为官,不过家世差了些,到如今刘寄之做了一部尚书,他却只能混个大理寺少卿当当。
人还算仗义,所以手上不知替刘家人遮掩过多少冤假错案。
有些看不顺眼的人,还是得收拾了才好啊。
赵盈眼睑一垂,更把冯昆在心里记了一笔。
至于他说了什么,她没放在心上,更没仔细听。
昭宁帝倏尔扬声叫徐照。
身穿铠甲,佩腰刀的禁军统领始终漠然的立于高台宝座的右侧,闻言才侧身听昭宁帝后话吩咐的。
“带人去刘府搜查,别伤了人。”昭宁帝点着御案的那根手指又动起来,“在刘氏的事情审结之前,刘卿不必上朝了,自己在家闭门思过吧。徐照,你送刘卿一并回府。”
刘寄之浑身力气一时被抽干了去,险些跌坐下去。
沈殿臣还想再劝,赵承衍冷冷乜他:“刘淑仪若真是勾结内官,残害皇嗣,沈阁老也要力保刘家?”
别的其实都好说,他想保刘家也未必保不下来,唯独是残害皇嗣……
如果说昨夜投毒案有疑点,刘淑仪可能是为人陷害,那被指证的,当年害的孙淑媛小产之事,他可拿不准。
昭宁帝淡然的眼神又瞥过来,他感受到了,没敢抬眼与天子四目相对,心中有了计较,收了声,掖着手重站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不提。
后宫里拿了嘉仁宫的宫人去审问,朝堂上刘寄之也被禁足在府,赵盈今日算是功德圆满。
她心满意足,面颊上才露出些许的欣喜,正要告退下去,却忽闻弹劾之言:“皇上,今日大公主登太极殿,实有违祖制,即便大公主首告为实,此举也万分不妥,刘尚书禁足,刘淑仪被审,大公主却也不该就此全身而退。”
这些不要命的御史。
赵盈啧了一声,好整以暇打量过去。
陈士德自己的屁股都没擦干净呢,还敢在大殿上弹劾她。
看来他日子过得蛮悠闲的。
她想起来兴赌坊和白家,再看看陈士德那副嘴脸,越发觉得他是小人得志。
她本就怀疑白家背靠的是陈士德,赌坊设局也是陈士德听从他主子吩咐,为的就是要她出面救下留雁,再从留雁口中得知刘淑仪那些破事。
再不然,用不着她,他们拿捏住了留雁,随便选个什么时候,天神降世一般的出现,施以援手,把人救了,也能撬开留雁的嘴。
那就是对付刘家和刘淑仪最好的武器。
今天她上殿了,告发了刘淑仪,用的就是留雁。
陈士德便迫不及待的跳出来。
看来前世的确是她活的太洒脱,竟一点儿没留意,这些人早想让她坏了事,不只是赵澈。
只是可恨,旁人想要她死,或是要她身败名裂,多半是因赵澈的缘故,而赵澈那个兔崽子,非但不感恩,不护着她,还与这些人是一样的心思。
“依陈大人所言,我该当何罪?”
“这……”
赵盈反问了一句,他却愣怔住。
合着只管弹劾,也不管她该受什么责罚是吧?
敢参她,不敢开口请罚,这是什么毛病?
赵盈有些头疼,气儿也不顺,其实好气又好笑的:“我再问问陈大人,今日是皇叔带我上殿的,若说我有违祖制,那皇叔又该当何罪呢?”
“这……”
她不耐烦:“你别这这那那的,不是要弹劾我,要参我一本吗?我问你的,当着父皇,你怎却说上来了?还是你们御史台一向是如此做事,随心所欲惯了,便只管信口雌黄,一概后果都不用负责的是吧?”
“元元。”昭宁帝低沉着声音叫住她。
就连赵承衍也横过来一眼,仿佛在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太放肆。
沈殿臣果然又有了话说:“大公主如此骄纵,立于太极殿上,连御史的鼻子也能指着骂了。”
宋怀雍唯恐她吃亏,忙往外立了立,拱手做礼:“大公主年纪尚轻,昨夜被人投毒受了惊吓在先,今日太极殿上状告刘淑仪,难免激起心中委屈,陈大人弹劾,公主一时只更觉委屈,还请皇上看在公主此番遭罪的份儿上,从轻处置。”
其实就不应该处置。
但陈士德非要跳出来咬上元元一口,他总不好跟陈士德硬碰硬,硬要说元元无错,是以只能请今上从轻处置。
反正皇上心疼元元,他给了这个台阶,皇上巴不得顺着下呢,再不济,僵持住,罚他御前失言就是了。
却不成想,他话音才落,沈明仁竟随着他的话就附和:“臣以为小宋大人所言极是。
大公主受惊吓又委屈一场,臣听闻方才那些事,尚且心中恼怒,再想起昨夜集英殿上那酒中毒药之烈,难免心疼大公主。
陈大人弹劾固然无错,但也请皇上念在大公主本就险些为人所害的份儿上,从轻处置。”
沈殿臣的脸色就难看到了极点。
自己的亲儿子跟自己对着干,满朝文武还不看定了他的笑话。
赵盈背着手,只觉得沈明仁可能脑子真的有点问题。
她昨夜话说的那样难听,他还敢凑上来讨她的好。
明知道讨不到,得罪了他爹也要讨,死皮赖脸——是了,就是死皮赖脸。
缠着她有什么好的。
赵婉现在记在了姜夫人名下,娶了赵婉,不是也挺好,去扶持赵澄,有什么不可以的?为什么非要找上她?
表哥替她求情是真心的,沈明仁嘛,她就不知道狗东西肚子里打什么盘算了。
陈士德还在那里不依不饶,连昭宁帝面色阴沉也不管。
赵盈恍惚间听见有人咳嗽了一声,这种时候,这样的声音,就是在提醒了。
但她方才分心,没来得及捕捉究竟是谁在提醒陈士德别太过分。
果然陈士德噤了声,只临了的时候说了句请皇上定夺。
赵盈抚着袖口的金凤尾羽,眉眼上扬:“陈大人方才说,我上太极殿御前陈情,是有违祖制?”
陈士德本来不打算说话了的,她倒还追上来问,于是他冷笑说是:“这是太极殿,不是公主的上阳宫,并非由得公主来去自由的地方,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说得好。”赵盈拍着手,与其说为陈士德鼓掌喝彩,眼下这般情形,倒更像是嘲弄。
昭宁帝敛着眉:“君臣有别,陈卿当着朕的面这样诘问,是在御史台久了,尊卑礼仪尽忘了?”
这是明着维护了。
陈士德吓了一跳,就要跪下去请罪。
赵盈看他那德行,真想大口啐他。
她早准备好了一车的话,昭宁帝要做个昏君暴君什么君都好,他维护,她却必须要为自己证名。
她可不想来日朝臣提起她这位大公主,总把骄纵跋扈挂在嘴上。
屋外太阳悬高了,殿中有一半投入光影来,赵盈站着的地方,正好在明与暗的交接处。
她踩着脚下的地砖,也忍不住低头去看,脚尖冲着的,是阴暗的方向。
就像她将要走的那条路。
未到尽头,就只有无尽黑暗。
她深吸口气,一声父皇还没叫出口来,赵承衍抚着朝服袖口处,甚至都没挪步站出来,只把清冽的嗓音一扬:“惠宗与仁宗两朝,皆有公主临朝参政,陈大人口中所说的有违祖制,是从何说起的?”
赵盈猛然抬头。
也不全是黑暗的。
至少在她跌跌撞撞前行的路上,总有人一路相伴,她或许偶尔看不真切,可他们的确一直都在。
陈士德认真而又严肃的冲赵承衍拜了个礼:“可惠宗时明安长公主是临危受命,乃是惠宗托孤,长公主才临朝摄政。
仁宗时昭惠公主领宗人府,也是因诸王或年幼,彼时宁王殿下长成后,宗人府也是交付到宁王殿下手中去的。
殿下以明安与昭惠两位殿下比之如今的大公主,臣以为不妥。”
御史们就是巧言善辩,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一张嘴巧舌如簧,同人打嘴仗永远不会输似的。
台阶铺的这样好,他习惯性地非要驳两句,倒霉的也只有他自己。
果然昭宁帝怒而拍案:“那依你说,该把元元拉下去仗四十吗?给朕滚出去!”
第六十五章 她知道(上架万更~)
第六十五章她知道
太极殿上散了朝,是昭宁帝也没了心情的,旁的不十分要紧的,吩咐了一干阁臣和各部中人自行处置,便拂袖而去。
沈殿臣从出了殿,到路过赵盈身侧,就没个好脸色给她。
反倒是沈明仁快步追上来,也不管他亲爹方才殿上脸色何等难看,殷情切切的问赵盈:“公主无事吧?”
赵盈本来想挤兑他两句让他知难而退算了,转念一想,换了副笑脸:“方才还要多些小沈大人为我求情分说,只是恐怕一会子家去,沈阁老是要骂人的。”
沈明仁感到意外之喜,自觉赵盈待他的态度与昨夜大不相同,直说不妨事:“公主无事便好,那臣便先告辞了。”
保持距离,上上策。
忽近忽远,对你一时冷,一时不热的,这样的手段,对小姑娘相当好用。
可惜她不是小姑娘了。
赵盈目送他走远了,才拍了拍假笑的有些僵硬的脸颊。
赵承衍走在她前面,忽而驻足回望:“你现在出宫,还是去清宁殿?”
其实这时候该去未央宫给太后请个安。
昨夜集英殿上出事,昭宁帝大动干戈拿了嘉仁宫一众宫人,只怕瞒不住未央宫。
但赵盈看看跟着她,把担忧二字写在脸上的舅舅和表哥,把心一横:“我想去给太后请安,可怕太后问起这些事,我不知如何应答,不如干脆明日皇叔陪我进宫请安?”
在这些小事上,赵承衍真如当日所说,举凡她开口,便没有不应的。
于是嗯了声,再看她目光有意无意的往宋家父子身上落,心下了然:“赵婉换玉牒之事我还要去盯着点,你要是想回王府,让长亭送你回去,或是跟宋大人去侍郎府寻你表姐散散心也行,不用跟着我了。”
他说不用跟着他,却是自己先行走远了。
赵盈眼底染笑,又念了句皇叔真好。
也不知道他到底听没听见,反正赵盈是看见他身形微顿,不过没再回头跟她说话罢了。
宫里头不是说话的地方,宋昭阳从殿上得知投毒之事就心惊肉跳,这会儿眼看着赵承衍走远了,他才敢走到赵盈前头去,虎着脸瞪她:“跟我回家。”
赵盈垮下脸:“舅舅要是骂我,我可不去。”
她又是那个撒娇的小姑娘了。
宋怀雍在她后背上拍了两下:“爹这样虎着脸,仔细吓着她。”
宋昭阳丢了个白眼给他,摇头往前走。
赵盈扮了个鬼脸,转头看宋怀雍:“表哥可要帮我呀。”
宋家父子上朝乘软轿,又不好父子二人挤一顶,更不能和赵盈同乘一顶,好在赵承衍最细心,是真的把长亭和马车都留给了赵盈的,于是出了宫门,登车缓行跟在宋昭阳父子的软轿后,一路往侍郎府而去。
云氏每天都会在府门口等宋昭阳散朝回家,数十年如一日,风雨无阻。
可今日不同。
燕王府的那架马车,京城中没有谁不认识的。
她本以为是赵承衍,便忙着要提步入府内去,不敢仓促见人。
可她才转头进府去,宋怀雍几乎小跑着追上去,在她背影彻底没入角门之前,一把挽上她胳膊:“我与父亲散朝回家,母亲怎么不等我们?”
云氏忙去拨他的手:“燕王殿下既来,你怎的胡闹。”
宋怀雍笑着拉住人,赵盈已经上了台阶往角门下来,盈盈笑着叫舅母。
云氏一怔,回身见是她,左右再看,哪里有赵承衍身影,这才松了口气:“你怎么会这个时候坐着王府的马车与你舅舅一道家来?”
宋昭阳还是没什么好脸色,却也不像是生气,反正面无表情的:“进去再说吧。”
他一头扎进府中去,连云氏也不理会。
早上出门时还是好好的……
云氏秀眉拢了拢,执过赵盈的手,带着她一同入了府内。
宋乐仪听说赵盈来,这时辰也忒早,又听小丫头回话说她爹脸色可不怎么好,于是匆匆赶去。
赵盈像做错了事等着挨罚的孩子,云氏催了她几次她也不坐,掖着手站在堂中。
宋乐仪一进门见看见她站在那儿,身上不是常服。
这样端庄华贵,郑重其事的打扮,从宫里出来的?
“这是怎么了?”她上前去,拽了赵盈胳膊,左右打量起来,“便是除夕年宴上,你都很少穿宫装,从前不是总嫌太端重了,显得你很老气吗?”
她好像没察觉这屋里的气氛怪异。
云氏给她使眼色又咳嗽的,她终于反应过来,松开手,果然见她父亲是……面色不善啊。
宋乐仪喉咙一紧,退到一旁,也不敢吭声了。
宋昭阳打从进门起,就不错眼的盯着赵盈:“你现在知道在我面前装乖巧,让燕王殿下带你上太极殿时怎就不知学乖一些呢?”
云氏吃了一惊,宋乐仪也惊呼出声:“你竟去了太极殿?你竟在早朝时上了太极殿?”
这于赵盈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可对他们来说,实在是震惊。
赵盈叫舅舅,颇为无力:“我今日殿上所言,是不能让人代为转述的,就算皇叔也不行,所以我只能亲自上殿。”
宋昭阳几欲开口骂人,可话到了嘴边,真是开不了口,到头不过轻轻叹口气:“昨夜集英宫宴,刘淑仪向你投毒,又是怎么回事?你可有伤着吗?”
这震惊简直是一波接着一波的来。
宋乐仪就要往赵盈身边去,云氏却比她还快了一步,腾地从太师椅上起身来,三两步就跨到了赵盈身前去,拉了她反复地看:“什么投毒?刘淑仪给你下毒吗?你有没有事?”
赵盈心底是暖的,反握上云氏的手:“舅母安心,我这不是好好的,您坐着,听我慢慢跟您说。”
她一面说,一面扶着云氏重新坐回去:“毒的确是投在我的酒中的,但我昨夜没饮酒,是赵婉饮下了我敬的一杯酒,才引出后面这许多事来。”
听到她说没伤着,众人才松了口气。
宋昭阳敏锐的捕捉到她话中另一层意思,眉眼一跳:“你知道有人向你投毒?”
第六十六章 仗势
赵盈大大方方的承认,旋身往侧旁官帽椅坐了下去:“昨夜里宫宴开席之前,孙淑媛就让姝姝先来提醒过我,我早就知道宫宴上一切都是刘淑仪协着皇后操办的。
所以打从一开始,压根儿就没碰过我那一桌的东西。”
她扶持孙淑媛的事,宋乐仪当初嘴快,在宋怀雍的面前说漏了嘴,被宋怀雍追着问了两天,再加上留雁那事儿,她没办法,只能老老实实全回明了。
好在宋昭阳本身也不是什么迂腐的人,虽然起初对赵盈的这些所谓谋算生出些许的不满来,却架不住宋怀雍和宋乐仪两个人缠着他念叨,他也就宽了心,由着孩子们去了。
眼下听赵盈提及投毒之事还是孙淑媛提前知会,揪着的一颗心又不知如何感激孙氏:“我到今日才算是彻底的放下心。
当初说你在后宫扶持孙淑媛,我满心以为你胡来,只不过你高兴,你表哥和表姐成日缠着我劝,让我别管你这个,我才随你去。
这回投毒这个事儿,真是让人后怕,也好在是你在后宫里有孙淑媛这么个可用的,不然可怎么办才好!”
但很多的事情原本就是一体的,赵盈自己心里有数。
她不去扶持孙淑媛,嘉仁宫就不至于一冷再冷,赵澈更不会离开刘淑仪。
失了昭宁帝欢心,养了六年的儿子也被人夺了去,刘淑仪把这一切都算在她身上,当然孤注一掷想要她的命。
她死了,才没人能左右昭宁帝的心意。
刘淑仪承宠那么多年,宫里争宠的手段还是有的,天长日久,总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盈揉着手腕最细的地方,想起昨夜刘氏御前失仪,上手来抓她的模样。
形如疯妇。
“我先前与表哥说,不急着请杜三郎出面去见白家的人——”
她眼神也落在自己的指尖,宋怀雍听她此言便会了意:“这事儿我之前跟杜三通过气儿,他早答应了下来的,你觉得现在是好时机了?”
赵盈嗯了声,抬头的时候笑眯眯的:“舅舅和表哥总不会以为,陈士德今天殿上弹劾我,是他为人刚正,做了他一个御史中丞该做的吧?”
那自然不是了。
赵盈观他二人面色,挑了挑眉:“我本来就怀疑是他,今天殿上闹了一场,我更觉得是他。所以杜三郎去探白家的底,便也有了可说的。”
他们想借留雁一箭双雕的对付刘家和她,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宋怀雍心中有了计较,皱了皱眉:“我一会儿就去找杜三,最迟明日,一定能有消息。只是元元……”
他面上有了犹豫,支支吾吾的把后话给收住了。
他不是个扭扭捏捏的性子,赵盈便好奇的探过去一眼:“表哥有什么话是不能跟我直说的?”
“那倒不是……”宋怀雍盯着她看了会儿,“刘淑仪所作所为被揭发,只要黄德安和她宫里贴身服侍的人吐了口,她便是不中用了,至于刘家,那要看皇上是什么态度。
昔年她残害皇嗣,这罪不轻,我看今天殿上皇上的态度,也没打算轻易放过刘家。
可我没想明白的是,你是为什么把矛头对上刘淑仪和刘家的?”
宋乐仪离他很近,几乎挨着他,照着他胳膊上捶了一回:“赵澈重伤元元,便是她教养不善之过,更别说刘淑仪今次要毒杀元元!
大哥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不管刘家和刘淑仪下场如何,难道不是他们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就连云氏也横眉瞪他。
他知道这话容易引起误会,方才才犹豫了一瞬的。
赵盈却莫名觉得心情更好了。
她知道表哥不是那个意思。
他只不过是在担心她而已。
“其实表哥是想问我,扳倒了刘家和刘淑仪,就不怕姜家和孔家威风得意吧?”赵盈把自己整个丢进官帽椅里,结结实实的靠在椅背上,噙着笑望去,正好与宋怀雍四目相对。
宋昭阳在他开口前,把话接过去:“沈阁老在殿上力保刘家,也是有他一番苦心的。”
他一面说,低吟着叹了一口气。
赵盈侧目:“父皇正值盛年,立储之事尚无人敢提,可两位皇兄和澈儿年纪越长,总会有人请旨立储的。
这些年孔家、姜家和刘家,渐成鼎立之势,这是沈殿臣最愿意看到的平衡局面。
皇叔曾与我说过,沈殿臣从前也不是这样的人,未入阁前铁面无私,可做了首辅,越发只想着制衡。
现在刘家出事,赵澈挪去昭仁宫给孙淑媛抚养,朝堂上的平衡局面就一定会被打破。”
她略顿了下,朱唇微抿,唇角拉平了:“兄弟阋墙,手足相残,这是赵家骨子里带来的,天生的改不了,沈殿臣无非是不想看见血流成河,党同伐异罢了。”
虽说是话糙理不糙,可宋昭阳语气仍是多有不满:“在家里说说就算了,别到外头去乱说,什么骨子里带来的改不了,这是什么好话吗?”
当然不是咯。
这话给有心人听去,远的不说,那含沙射影嘲讽的,最近的就是昭宁帝本人。
赵盈只笑吟吟的说知道:“舅舅就没有想过,将来?”
宋昭阳神色微变,先去吩咐云氏:“你先带乐仪去吧。”
宋乐仪杵在那儿不肯走:“这些我又不是不懂,父亲支开我,我私下里也是要问元元的,您看元元像是会瞒我的样子吗?”
云氏才起了身,听她这话又为难的站住。
宋昭阳手掌撑着前额,垂下头,沉默了好久,才又摆手。
云氏会意,别的不多说,只当根本就没听见那些话似的,只从赵盈身侧过时稍稍停一停:“中午留在家里吃饭,我叫他们去预备你爱吃的菜色和点心。”
赵盈本来想让她别忙,她还想赶回王府去探探赵承衍的口风。
然这些事怕不是一时半刻能说清的,舅母又是长者盛情,于是她颔首应下来,站起身来目送着云氏出了正堂屋,才再坐下去的。
宋昭阳长出一口气,点着扶手:“我就你母妃这么一个妹妹。你祖父祖母去得早,是我把她拉扯大的,她去了,留下你和澈儿两个。
你说的不错,赵家血脉,骨子里生来的凉薄,从不把什么手足情深看在眼中。
那高台宝座,向来只容得下一人独享。
你如今有诸多筹谋,我不知你这样的心思究竟从何处起,更不知是因何事起,可你既然问了,我也不瞒你——”
话说的多了,他人也慢慢地平静下来,缓了那么一口气,平视着赵盈:“当年我把你表哥送去白泽洞书院,为的就是让他广交好友,以图来日。
宋家今日一切,全赖皇上隆恩,我们根基不深,自是没法子同姜家孔家之流相比。
可从前澈儿养在刘淑仪身边,我本想着,将来一切,总还有个刘家,我实在是没想到……”
赵盈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些。
哪怕是前世里,她也不曾听舅舅说起过这些事。
仔细算来,前世她与沈明仁成婚的第二年,朝堂上的夺嫡之争便由赵澄挑起了头。
她是赶鸭子上架被逼着成长起来的。
但那时候一切来不及谋划,先被赵澄打了个措手不及,等到她回过神来,表哥已经外调出了京城。
说是外放历练,等来日迁回京后,便能再往上升一升。
可之后的阴谋就铺天盖地而来了。
她后来问过舅舅,宋家从来安分,表哥也从未太过出彩,怎么会是他先被盯上?彼时就算姜家要出手对付,也该先针对刘家,针对刘寄之和刘铭先父子才对。
她都问到舅舅脸上了,舅舅也没告诉她,昔年送表哥入白泽洞书院,是另有所图。
现在看来,舅舅的那点谋算,姜家全知道。
说不得,这里头少不了陈士德手底下那些下九流门路的功劳。
赵盈心绪复杂,垂首藏起眉眼,更让人看不清神色。
“刘家是靠不住的。”
赵盈的声音里有些许疲倦:“从我发现刘淑仪在上阳宫安插眼线,我就知道,刘家靠不住了。”
她几不可闻的轻叹:“舅舅细想,若真是一条心,何必监视我?
澈儿养在嘉仁宫中,难不成我竟会挑唆澈儿不与她亲近?
她真心实意待澈儿好,待我好,我心中只会感激她抚养澈儿一场,何至于此?”
宋乐仪适时的帮腔:“她监视元元,就足可见心思不纯,早就暗地里提防着元元呢。”
有些话宋昭阳没法点透。
他们那样的人,会真心信任谁呢?
赵澈不是刘淑仪亲生的,就算从小养大,谁又能保证真的跟她一条心?
他和元元才是一母同胞,本就该更亲厚,刘淑仪会怕,本就是情理之中。
赵盈仿佛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一时无奈:“就算她监视我是情有可原吧,那刘寄之请我过府,诓着我去父皇那儿请旨让澈儿往西北,舅舅总不会以为,他们是真的把澈儿当自己人了吧?”
“这……这些事你本该早些告诉我知道的。”宋昭阳按着太阳穴,鬓边突突的,“刘家竟也不知是图什么,横竖现在已经闹成了这样,刘氏给你投毒……”
“父皇当年让刘淑仪抚养澈儿是有条件的。”她倏尔沉声开口,打断了宋昭阳的话。
事到如今,有什么内情,也该清清楚楚的说开了。
她晓得舅舅和表哥会为她撑腰,会站在她这一边,护着她,宠着她。
这点难得的亲情,她可以不要,但在能够珍惜的时候,还是想试试看,究竟能不能牢牢地握住。
现在把话说开了,也省的来日生出隔阂。
若等到将来她连赵澈一并拉下马,舅舅要怨她怪她,这些被隐瞒的过往,就是一根根细如牛毛的针,密密麻麻的扎在人心上,连呼吸都会扯的生疼。
宋昭阳声音果然戛然而止,瞳孔闪过清晰的狐疑:“条件?”
“刘淑仪抚养澈儿,就不能再有自己的亲生子,这是父皇的要求,她答应了,所以她才有了抚养澈儿的资格。”
赵盈转头,脸上的表情不像是笑,倒有几分苦涩:“我是从留雁口中听说了这些之后才想明白了。
舅舅,刘寄之想把澈儿送去西北,根本不关心澈儿的死活。
父皇冷着嘉仁宫,连赵婉都没能在父皇那里讨着半分好处,刘家急了,只想利用澈儿复宠。
如果澈儿死在了西北,再回不来,他们才更满意!”
没有了赵澈,赵盈再如何得宠,也只是个公主罢了。
没有了赵澈,刘淑仪还能想法子再生个儿子出来。
昭宁帝为宋贵嫔的缘故把赵盈宠上了天又如何呢?他还不是需要一个优秀的继承人。
因为赵澈失手伤她,刘淑仪就陷入那般困境,眼看着复宠无望,刘家这一计,不可谓不毒……
可她一个人背负了这么多。
宋昭阳平静无波的神色碎裂开,眼底多出心疼,过后便是沉寂:“那刘寄之也该死!”
他咬着牙说这样的话,是有些森然的。
“我当然希望他去死,不过此事过后,他是死是活都不要紧了。”
刘淑仪的罪只要定了,凭昭宁帝的心性,一定恨毒了她。
刘家就算不被牵连,将来也再不会有出头之日。
活着,还不如死了。
赵盈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是她自己都不察觉的小习惯。
宋怀雍不着痕迹看她一眼,目光只在她微蜷起的手指上停留一瞬,便又挪开:“所以料理完刘家和刘淑仪,你就盯上了陈士德?”
这是要为赵澈铺路啊。
宋乐仪秀眉蹙拢,紧盯着她。
赵盈拧眉沉思了很久:“不是我要盯上他,是他自己在这时候一头撞上来的。”
宋昭阳突然明白了她想做什么,声倏地便沉了下去:“你若仗着刘家势力去对付陈士德还容易些,现在只有我能帮你,他背后若无人,便不敢这样嚣张,这事要从长计议!”
“我知谋定后动,却不愿畏首畏尾。”赵盈仰起头来,“我不仗刘家的势,从今以后,我要旁人来仗我赵盈的势!”
第六十七章 皇太女
从宋家走的时候,赵盈多吃了两杯酒。
说是心情好,脸上却没有半分笑意。
云氏不敢给她吃什么烈酒,怕她回了王府要挨骂。
但宋乐仪是看明白了。
她把人往府门外送,托着赵盈上了燕王府的马车。
长亭看着大公主面颊异常的红润,回想着隐隐入鼻的酒气,捏着指尖不敢吭声。
再看宋二姑娘往马车旁定定的站着,便相当识时务的退开了。
赵盈红着脸靠在马车里,一只手攥着帘子,探出头来看宋乐仪:“你真不跟我回王府去?”
宋乐仪想啐她,但看她这副模样又舍不得:“你自己回去吧,喝大了,拉我一道,让我去燕王殿下跟前挨骂吗?”
“那你就忍心看我一个人回去挨骂?”
宋乐仪很想把她塞进车厢里去,可手才抬起来,被赵盈一把攥住。
她无语:“殿下宠你,连太极殿都带你上了,不会骂你的。”
赵盈仿佛真的吃醉了,反应有些迟钝,呆呆的:“那你什么时候去王府住?”
她胡搅蛮缠,倒难得的可爱。
宋乐仪把自己的手往回抽,清着嗓子叫她:“你真喝多了,还是装的?”
“装什么?”赵盈揉着耳朵反问她。
宋乐仪其实很想问问她,在不高兴什么。
席间吃饭的时候,她就察觉到了。
可是才料理了刘淑仪和刘家,赵盈此时应该松泛了些才对的。
就算接下来要养足精神对付陈士德,也用不着现在就焦虑心烦啊。
但赵盈一个劲儿吃酒,现在这副样子,什么都问不了。
宋乐仪低低叹气,哄了她两句,转头叫长亭,交代了几句,又同车内跟着赵盈的挥春二人吩咐一通,这才目送了马车缓缓驶离侍郎府门前。
长亭一心以为大公主真的吃醉了,都没敢驾车往正门长街,一路是绕行到了后角门上,才抱着下马墩请赵盈下车。
却不料赵盈从马车上下来,眼底清明一片,唯有面色还红润。
她左右环顾,捏着眉心:“你绕到后门干什么?”
长亭:“……”
这位是装醉?
恕他这个小奴才眼拙,实在是没瞧出来,还白替主子瞎操心呢。
赵盈也好说话,并不为难他,一步步踩的实,下了车进府去,立时就叫书夏去打听赵承衍在何处。
燕王府这样大,可自从赵盈搬进来后,赵承衍的行踪就总会特意交代给底下人知道,就是怕赵盈突然有什么事却寻不到他。
是以书夏来去匆匆,很快打听出来。
赵盈本欲径直提步往赵承衍的藏书阁去,走出去两步,脚步收住。
她没喝醉,但一身酒气去见人……
于是两个丫头就看着自家主子脚尖儿方向一转,朝着住的跨院儿而去。
等到把一身宫装换下来,赵盈甚至打发人备下热水沐浴过,才换上一套对襟襦裙,乌黑如瀑的发丝披在身后,头上挽起的小髻上只簪了一支白玉雀头簪,她确定自己身上酒气消了许多,入鼻先是淡淡香气,才欢欢喜喜的出了门,往赵承衍的藏书阁寻去。
赵承衍知道她回府,也知道她打听了他的行踪,但左等右等,等了半天也没见小姑娘找来,便索性不等,打算直接去找赵盈。
他要出门,赵盈要进内,两个人就在门口遇上了。
站的近了,她发梢间桂花头油的味道都能嗅到,当然了,赵承衍也就闻到了那若有似无的淡淡酒香。
他缜着脸:“在宋家吃了酒?”
赵盈心里啐了句狗鼻子,却端出一派恭敬来:“只吃了两杯,未敢多饮,我只白日里饮酒不成体统,但今天高兴嘛……”
她底气明显不足,声音也渐次弱下去,直到再听不见后话。
赵承衍丢了个白眼:“所以一进府就打听我的行踪,可半天没找来,是回你自己院里沐浴更衣过才来吧?”
她头发还有湿气儿呢,又瞒不过他,只好瓮声瓮气的说是:“就怕皇叔骂我。”
赵承衍觉得好笑。
打从第一次在御花园化解了她和赵婉的口舌之争到今日,他又真情实感的骂过她一回吗?
小姑娘红口白牙一张嘴,控诉起人来倒是一把好手。
说的那样委屈,他说教的话都到了嘴边,却反倒张不开口了。
赵承衍背着手提步又入内,她倒乖觉,立时就跟上。
“把事情跟你舅舅都说清楚了?”
赵盈跟着他走了三五步而已,就兀自一顿,往旁边去坐:“都说明白了,舅舅就是还担心朝中御史揪着我今日上殿之事不放,有些发愁。”
赵承衍一回头,身后空荡荡的,他视线一移,眼角抽了抽。
她在自己面前是越发随性了,真拿燕王府当她自己的公主府一样。
“陈士德弹劾你,不是被骂出了太极殿吗?有什么好发愁的。”
他撩了长衫下摆坐下去,目光也从她身上收回去。
赵盈手肘撑在一旁的桌上,手掌托着腮:“我也是这么说,只要父皇是维护我的,他们爱弹劾就弹劾去,何况皇叔在殿上不是也为我开了口,我才不怕他们。”
赵承衍淡淡瞥他:“可其实陈士德说的不无道理,以你去比昔日明安与昭惠两位公主,确实不妥。”
她脸色一沉:“宋家表哥……我是说云嘉表哥,先前他也是说教我,说我一个女孩子,让我不要多打听朝堂政事,说那不是我该操心过问的,皇叔也这么觉得?”
他拢眉:“你是属狗的?”
赵盈一怔。
他啧了声:“说变脸就变脸,狗脾气?”
他可真好意思说啊!
她在赵承衍面前够恭敬客气了,赵承衍凭什么说她是狗脾气?
他才是翻脸比翻书还要快的狗脾气吧!
赵盈磨着牙,不服气:“皇叔此言非君子之言,怎么能与我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说这样难听的话?”
“怪不得沈殿臣也险些说不过你。”赵承衍瞪她,“我何时说姑娘家就不该插手朝事了?今天不是我带你上的太极殿吗?过了河就拆桥,你这速度是不是有点忒快了?”
他是让气笑了,赵盈却哼了声:“那您刚才那样说。”
“我只是在提醒你,别太得意忘形。”赵承衍看着她那张倔强的脸只能摇头,“御史监察百官,可直谏天子,但你父皇……你父皇是个连言官也敢杀的皇帝。”
赵盈竖着耳朵听,分明听见了极短促的一声讥笑,瞪圆了眼睛去看他,又很难从他的表情看出端倪来。
也无所谓,赵承衍对昭宁帝的心怀不满,是无须从这些上得到印证的。
赵盈摸了摸自己的脸蛋。
赵承衍应该是打算提醒她,别把朝中御史得罪的太狠,也想劝她爱惜些名声。
昭宁帝敢杀言官是一回事,可要是为着她的骄纵而去杀御史,文武百官会怎么看待她?天下百姓又会怎么议论她?
她若是从前的赵盈,一心只想给赵澈铺路,那背负再多的骂名也无所谓,骂她两句,不痛不痒的,又不会少块肉。
但是现在不行。
不光不能背骂名,还得叫那些人口口称赞,提起赵盈就忍不住想竖大拇指。
有些难呀。
赵盈眯起眼,眼底闪过狡黠,怕赵承衍看得太真切,匆匆藏起来:“我一直很好奇,这些御史权柄如此重,岂不是朝中无人可辖他们?”
赵承衍只当她是虚心求教,耐心解释:“可他们却能够互相监督,御史台中哪怕是七品小官,也不受御史大夫约束,其他人就更无权管他们的事,况且能进御史台的人,品行大多……”
声音戛然而止,赵盈一挑眉,顺势就接过他的话来:“品行端方,人品贵重,我看未必吧?我听舅舅说,陈士德当年出任御史中丞,朝野上下物议沸腾。”
赵承衍只是轻笑:“那也都过去了,这些年他做的还不错。”
做的到底怎么样,赵盈心里又不是不知道。
她指尖缠上了几缕发丝,勾着玩儿:“皇叔,我这些天看书,汉武帝时曾置司隶校尉,以监察京师与周边地方官员,本来也没当回事,但今天太极殿上见了陈士德那样咄咄逼人的架势——”
她沉默了一瞬,思索片刻:“都说父皇敢杀言官,砍御史,可他又不是暴君,动不动就砍人脑袋不成?既然没人能监察御史,那御史台中若上下勾结,又有谁知道呢?”
赵承衍拢指于案轻叩着,望进赵盈乌黑的眸中,揣测着她究竟想要干什么。
她好像心思百转,总让人捉摸不透,却又仿佛在他面前如白纸一张,心里想什么,全写在脸上。
赵承衍突然就明白了。
那大概根本就是她自己能控制的。
她想让他看见的,当然全放到脸上,明晃晃的给他看。
至于不想给他看见的……譬如对沈明仁的态度,再譬如,现在。
“说了这么多,是不是等着我问你,那依你之见,该如何解决御史台专权一事?”赵承衍目不转睛的盯着她,语气中没有半分关切,更像是凉凉质问。
赵盈心头一坠,手指动作也停下来,眼中的稚嫩和面上的娇俏,就在眨眼的一个瞬间而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赵承衍总算心下了然,冷冷问她:“不装了?”
“本来以为借着乖巧天真的模样,能哄皇叔更久一些的。”她往椅背上靠,换了个坐姿,两只手的手肘都撑在扶手上,手掌交叠在一起,轻笑着,“看来还是皇叔太聪明了。”
“从你出生,我就留心关注你,你是个什么脾性的,我还算清楚。”
他这话倒让赵盈暗暗吃惊。
赵承衍关注她干什么?总不能真的让她猜对了,和昭宁帝是一样的……心思吧?
可前世赵澈弄死她的时候,也没见他出手相救啊?
所以他都关注她什么了?
“我都不知道,原来皇叔这样关爱我啊。”
赵承衍呵了声:“小丫头,你今年才十四,就学会了装腔作势,拿你这副皮囊去骗人,跟谁学的?”
“可是生的好看也不是我的错呀皇叔。”
她总说沈明仁死皮赖脸,其实她与沈明仁比起来,不遑多让。
前世做惯了的事,现在做起来,照样得心应手。
反正赵承衍都看穿了她皮囊下的骨相了,还有什么好装的。
是她小看了赵承衍。
赵承衍眸底暗沉:“老实说,想干什么,不然我现在就提你去清宁殿。”
赵盈忙摆手:“别——能不能先跟皇叔打个商量?”
他端坐着,不言语,她幽幽继续说:“我跟皇叔说实话,皇叔帮或不帮都成,但你别到旁人那里去揭穿我,就算不跟我上一条船,也别凿了我的船,叫我淹死,行不行?”
赵承衍是意外的。
有多少年没人敢跟他这样说话了。
十四岁的小姑娘,坐在他面前,都被他看穿了,还能处变不惊,理直气壮的跟他谈条件,做交易。
有趣。
他点着自己的手背,徐徐开口:“那要看你口中有几句实话了。”
她立时做起誓状:“句句属实,怎么样?”
赵承衍不接她的话茬,赵盈在心里又骂了他一句。
赵家的人一个塞着一个的精明,亏本的买卖从来都不做,任何时候都要掌握主动权。
她倒也不是怕赵承衍提她去见昭宁帝,大不了在昭宁帝面前哭一场,装个可怜,梨花带雨的,昭宁帝保管心软的一塌糊涂,才不会追究她。
奈何她还想笼着赵承衍。
若得赵承衍相助——
事半功倍啊。
于是她思忖再三,只能妥协:“我想做那个凌驾于御史台之上的人。”
这话说的模棱两可。
赵承衍摇着头:“元元,你的诚意可不太够。”
赵盈咬着唇间嫩肉,把心神稳住。
要么一半真一半假,糊弄过去。
要么今天索性,赌一把大的!
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她一咬牙:“我要做皇太女!”
她说要,而非想。
斩钉截铁,那样势在必得。
赵承衍隐隐猜到了,可她真的端足气势亲口说出来,他仍然感到震撼。
看来这些年宫里蛮的确实好,她对自己的出身一无所知。
年少轻狂,意气风发,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永嘉公主当久了,心这样大。
第六十八章 信任(依旧万更~)
第六十八章信任
博弈之道,在一个稳字。
赵盈沉得住气,堂而皇之说出大逆不道的话,照样晃着脚尖儿踢着自己的裙摆。
绣鞋偶尔会藏不住,露出鞋头色泽饱满的明珠。
赵承衍像是在看她,但很明显,视线根本没落在实处。
他手上的动作也不见了。
赵盈擅观人于微,知他此刻心下波澜大起,不过是面上端出素日里的云淡风轻罢了。
他在挣扎。
赵承衍猛然回过神的时候,惊觉小姑娘在审视他。
她以一种极复杂的目光投向他,实则是想要窥探他的内心。
“能看穿我心里想什么吗?”
他连语气都没变上一变。
赵盈至此终于感到了挫败。
她在赵承衍身上,什么也看不透!
这感觉让人不爽到了极点。
她咬着牙,眼里布满寒霜:“我道行不够,自是皇叔技高一筹。”
这是拐着弯骂他老奸巨猾了。
赵承衍皱眉:“你有求于我,还敢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皇叔肯帮我,我不用求,你也会帮,你要不想帮,我哭天喊地,跪在你脚边磕头叩首,你也照样不会管我,所以有什么区别呢?”
主动权是个好东西,谁又不想握在自己手上呢?
她不是不能求,但委实没必要。
赵承衍厌恶昭宁帝的残暴不仁,从骨子里觉得恶心,他更知昭宁帝对他也不是什么兄友弟恭的爱护,不过是看他无夺位之心,就算有再多的不恭敬,念在一母同胞他又肯本分的做这个燕王的份儿上,不跟他计较罢了。
赵清那兄弟几个,哪一个是好东西啊?
赵承衍看人的本事这么厉害,看不穿这点事儿吗?
不帮她,他就袖手旁观,像前世那样。
了不起她前路坎坷些,又不是没有闯出来过。
赵承衍却觉得赵盈今日带给他的意外,过多了。
他很想弄清楚,也果真就问出了口:“你是从赵澈醉酒伤人后,才生出这样的心思吗?”
那的确是个最好的契机,但赵盈并未一口应下来:“从小到大,我虽然得宠,却也知道禁庭中的人心冷暖。母妃去后,皇后不喜欢我,姜夫人看我一眼就觉得烦,孔淑妃每次见过我后就闹头疼,就连刘淑仪也不外如是。
她抚养赵澈,可她也只想抚养赵澈而已。
我不傻,她们没有一个对我是真心的,我很清楚。”
赵承衍认认真真的听,然后默然不语。
放在从前,他一定会哄一哄小姑娘。
可其实那些安慰人的话,赵盈是根本就不需要的。
她的心大到要做皇太女,要把赵家江山握在手中,怎么可能在乎这些。
他其实是有些心疼的。
孩子长成如今这样,心里面的那些阴影,也是经年累月被磋磨至此的。
赵盈捏着自己的耳垂:“我八岁那年穿耳孔的时候,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父皇他不在宫里,没有人管我,是挥春和书夏还有我的奶娘陪着我的。”
回忆过去就有些远了,她适时收声,拉回到眼下来:“时间久了我就懂了,她们对我好,是因为我是父皇捧在手心里的大公主,不是因为我是赵盈。哪怕是皇祖母——皇叔或许觉得意外,我时常感到皇祖母对我的疏离。
她总亲亲热热的叫着元元,把什么好的都紧着我,但我贴近不了那颗心。
后来也懒得努力了。”
赵承衍嘴角一颤:“你……”
“所以很早的时候就知道,将来我是要扶持着赵澈登基做皇帝的!”她咬紧牙关,“我不需要她们假惺惺的讨好我,巴结我,只要我亲弟弟做了皇帝,我就是这大齐最尊贵的长公主,呼风唤雨,谁敢不从?”
直到赵澈在上阳宫把她打成重伤。
赵承衍低眉沉思:“你就从没想过,他真是无心之失吗?我知道出事后,他几次去见你,你都没给他好脸色,他才再不去上阳宫寻你了。”
赵盈错愕抬眼。
他抿着唇叹气:“我说了留心关注你,你是不是听谁的话都不信啊?”
他自以为是了解赵盈的。
她虽然不是长在他手上,可他就跟看着她长大没两样。
但今日,连他自己也恍惚了。
说赵盈是敏感多疑也并不想,她只是宁可什么都不信,孤零零的一个人,反而更能坚强的护住她自己。
倒是狠绝。
对旁人是,对她自己亦然。
他还是有些困顿,难道就因为无人以真心待她,就叫她养成如今这古怪性子?
“皇叔吃醉过吗?”
她不答反问,赵承衍认真思考了很久,才摇头说没有。
赵盈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来:“皇叔一贯自律,想也是不会醉酒的,何况谁敢灌燕王殿下酒啊。可我醉过。”
她反手指了指自己:“我贪杯,皇叔总该知道,这么些年,不知道吃醉过多少次。赵澈醉酒撒风可能是真,可要说他吃醉了,不省人事,大脑不受控制,拿着瓷瓶照着我脑袋上砸,上阳宫那么多的太监宫娥都拦他不住——皇叔可以找个机会醉一次,就晓得我为何不信他是无心了。”
“这话好糊涂,他既是你亲弟弟,又从来乖顺,怎么就要杀……”
赵承衍声音一停,连舌根都发了硬。
赵澈要杀人,杀的还是一向疼他的亲姐。
赵承衍不敢再往深处想,可眉头却肉眼可见的皱紧了。
赵盈在这儿跟他旧也叙了,苦情也诉了,不大不小的卖了一波惨,她自己想想都觉得恶寒。
她自是看见了他眉间山峰的,但没兴趣问他因何而愁苦,温淡的叫皇叔:“我说了这么多,皇叔觉得诚意足不足?”
这丫头……
赵承衍的心疼登时尽散了。
“足。”他舒展眉心,又做回了那个寡淡清冷的赵承衍,“我要说不帮,你也不打算收手是吧?”
她点头:“不然皇叔以为薛闲亭为什么自请去了西北呢?”
“你的心思告诉他了?”
“我不必告诉他。”赵盈眼中的信任一览无遗,“我开了口的,他都愿意做,将来我要走的那条路,他也一定伴我左右,我与薛闲亭之间,本就不需讲明才可。”
这鬼丫头,果然方才还是在卖惨装可怜!
他差点信了她的鬼话连篇。
第六十九章 盟友
赵盈猜不透他,他也看不透赵盈。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枯坐了足足有两盏茶。
藏书阁中静默一片,连针跌地面都能听见声。
赵盈从最初狠下心后的满怀希望,到这会儿越发烦躁。
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希望一点点碎裂开的声音。
真不愧是赵承衍。
他面无表情的样子,让人看了真想给他一拳啊。
雷打不动,天塌下来都跟他没关系。
既是如此,何必追着她问东问西?
凭他的聪慧,早晚也能看穿她那点心思,本来就是瞒不住的。
结果现在倒好。
她也臭了脸。
可赵盈身形才动,正要起身,赵承衍倏尔叫住她:“就这么点儿耐心?”
逗弄人有瘾是吧?
赵盈肃着脸冷眼瞪他:“皇叔拿我逗闷子呢?”
“你看我有工夫跟你逗闷子吗?”赵承衍拿眼神示意她坐回去。
她不太情愿,但细细品来,赵承衍也不是个没事找事的。
真要不愿意,僵持到这个份儿上,放她走就是了。
刚才的那些话,等出了这道门,她当没说过,他当没听过,往后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他做他的燕王殿下,她做她的永嘉公主,互不相干。
于是赵盈心头微动,那点破裂开的希冀又往一处归拢了些。
但她克制的不错,没在赵承衍面前表现出来。
“复立司隶校尉没什么,可你要说向你父皇提议,开设司隶院,以你为司隶院主事,你知道这其中深浅吗?”
赵盈咬着自己左手食指指尖,思索道:“以我为司隶校尉,摆到明面儿上,督查百官,当然也可以,但我手底下还是没人。开设司隶院,我从朝中挑选人品贵重之人入司隶院,另设官位,品阶重拟,那才实打实是我的人。”
她侧目去看赵承衍:“皇叔的意思呢?”
“人家原先官儿当的好好的,你说把人挖走就挖走了?”他似乎在取笑她,深以为她这样的想法过于幼稚。
赵盈也不恼。
这毕竟是京城。
多少人入朝为官,一辈子削尖了脑袋,不就是为了混到京官这一层来吗?
进了京城做官,才真正接近权力的中心,才有可能朝着位极人臣的那条路走去。
三省六部之中,无论是谁,都不知耗费多少心力才走到今天这一步,说不得再往前还能进一步,现在跳出来一个她,搞什么司隶院,莫名其妙就把人给挖走了,还是仗着昭宁帝的势,这算什么提拔?
“这京城遍地都是官儿,走大街上一棍子敲下去说不准都能砸到个五品六品头上去,不是世家的出身,谁又比谁高贵了?”赵盈挑眉,显然对他那番话不以为然。
她这样成竹在胸……
赵承衍拧眉:“你心里已经有了人选的?”
“皇叔觉得顺天府六品推官周奉功如何?”
朝中事大多时候赵承衍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但朝中人他还是皆有留意一二的。
看来这丫头是真的花了心思了。
“我还以为你会选些世家公子。”
赵盈嗤了声:“选些世家纨绔来拖我后腿吗?”
她掰着指头,目光收回来,落在自己染红的指尖上:“世家出身大多不在意这些,靠着家里荫封,将来也能往三品的位置上靠一靠,再有才干出众些的,就譬如云嘉表哥,那是要走一条位极人臣之路的,我脑子不清楚才把这样的人往自己手底下挖。”
脑筋的确还算清楚。
赵承衍才要夸她两句,她自己接上了前话先开了口:“况且世家中若论出身贵重,也少有人尊贵的过薛闲亭。年轻一辈的郎君里,论恩宠优渥,更没几个比得过我表哥。我拉拢他们不急于一时,忙什么?”
原来是底气足。
他又开始头疼了。
本来以为小姑娘心血来潮……也不是,就是一股子劲儿拧巴着,咽不下这口气,仗着皇帝偏宠,就想可着劲儿的造作。
不成想问了几番儿,竟也难不住她。
瞻前顾后,她像是真把什么都想到了。
“你上太极殿御前回话,尚且有御史弹劾,即便说陈士德持身不正,那也总归让你见识过了。”赵承衍终于坐直起来,目光平静地正视着她,“你去开口说要设立司隶院,朝野上下还不吵翻了天?”
“他们吵就吵去,我要设立司隶院,只要父皇点了头,他们还真能翻了天?”
赵盈不以为然:“皇叔您细想想,退一万步来说,我不是奔着皇太女去,就眼下这朝堂,难道不应该有人来打破局面吗?”
先破再立,她的意思赵承衍听懂了。
小姑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既有一股子莽劲儿,又思虑周全。
司隶院若得立,用人她打算挑些寒门子弟,却又不全然排挤世家,有薛闲亭和宋怀雍帮着她,将来寒门世家两手抓,手上那碗水端的再平没有了。
姜孔刘三家鼎立之势已成多年,刘家此番遭殃,姜家与孔家怕要斗一场法,纵有沈殿臣坐镇内阁,有心制衡,可朝中局面,还是一团乱麻。
是该有人站出来打破这个僵局。
有一套。
他只是想不明白这都是谁教给她的。
赵承衍又不说话了。
赵盈索性把那点儿不耐烦带到了面上来:“皇叔问了我好几车话了,我也都老老实实回了,您应是不应,好歹给我个准话?”
他嘴角一动,赵盈先欸的一声,还顺势朝着他摆了下手:“您别再说我没耐心这样的话,我先前也说过,您真不肯帮我也算了,我不是非要求着您不可的,可您吊着我的胃口,这不像话吧?”
她反客为主,先发制人,叫赵承衍微怔之余,眉眼一弯,笑着问她:“你倒不怕我转头去帮你那几个兄弟?敢这么跟我说话?”
“您才不会。”她丢了个白眼过去,不屑至极,“赵清体弱多病,心思阴沉,十三岁那年光是他宫里的小宫娥就被打死了五个,您帮他?
赵澄有姜家扶持,从来狼子野心,又是个狂妄自大的,您帮他吗?
至于赵澈,您该不会真以为他乖顺吧?扮猪吃虎,他是个中好手,连我都看明白了,您要是看不明白,那我是无可话说的。”
赵清三兄弟,就没一个是中看中用值得人真心辅佐的。
赵承衍当初的确觉得赵澈勉强还不错,虽然性子和软了些,总不至于像他两个哥哥那样,叫人提一嘴都嫌多余。
但上阳宫伤人一事后,他思虑良多。
小姑娘所言,甚是。
“司隶院的事,你别急。”
他沉默良久,徐徐道:“此事尚且需要一个契机——”
他后话没说完,见赵盈眼底晶亮,啧声问她:“你总不会是连这个契机也已经安排好了吧?”
别的都不忙,赵承衍此番一松口,赵盈心中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的!
她腾地起身来:“皇叔这样说,是肯帮我了?”
赵承衍嘴角勾一勾:“帮不帮的,是后话,不到人前揭发你就是了。”
她哼哼哧哧的:“那你少问我的事。”
“你这是被我揪出来真面目后,反倒有恃无恐,还是索性破罐子破摔?”
“我都让您逮住了,还有什么好跟您装下去的呢?”
她还真是伶牙俐齿。
宋贵嫔生前沉默寡言,是个最安静的性子,从不与人逞口舌之争,柔婉又恭顺的一个人,怎么会生出她这样古灵精怪又嘴上不饶人的女儿来。
赵承衍拿她没办法:“你不过分,我都能提点你。”
得此一言便足矣。
于赵盈而言,赵承衍只要松了口,那就算是她赵盈的盟友。
既然是盟友,有些话,就得说在前头。
她掖着手站立着,一本正经的叫皇叔:“您愿意帮我,我心中欢喜的很,且您怎么说也是长辈,我自然不能拿您当门客谋士看待,可咱们也要把话先说清楚——”
赵承衍好奇她还能有什么话,便纵着她:“你说,我听听你打算跟我立什么规矩。”
赵盈面上闪过尴尬:“是约法三章,怎么敢跟您立规矩。”
她笑嘻嘻的,倒有了些先前恭顺的模样:“我要做的事,您帮或不帮,我不强求,可您也不能约束管教。至于我要做皇太女,要登高台当皇帝,您心里很明白,这条路从来就没有安稳平坦的,来日手足相残,必是要流血伤人性命的。
成王败寇,我只要走出第一步,就再也没有回头路。
阴谋也好,阳谋也罢,您或许会看不惯……”
“只要你不残害忠良,也善待尊重朝中肱股之臣,别的我一概不插手过问。”赵承衍捏着眉骨,“这样的道理你不用跟我说。”
赵盈这才彻底放心,长松口气,施施然又坐下去,拍着胸脯缓气:“您方才是试我吗?”
说她属狗的一点也不错,变脸这样快。
赵承衍手掌撑在额间:“司隶院的事你是想让我去跟你父皇开口吧?”
她说是:“您出面最合适,我本来想您要是不肯帮我,我的确还要费些心思,说不得还得牺牲些色相,去哄一哄小沈大人,叫他去撺掇沈殿臣,但这个风险有些大,不大稳妥,好在您答应了。”
“胡闹!”他沉声斥她,“你是什么身份,说这样的话?”
赵盈反手摸着自己小脸,皮肤光滑,她自己每天摸上两把,都觉爱不释手:“美人计怎么了?反正太后想让他做我的驸马,我看他自己也蛮殷勤的,沈阁老也不像多排斥。我又没说嫁或不嫁,是他想在我跟前表现,我给他个机会总可以的吧?”
她是今天才想通了的。
也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儿而已。
太极殿上沈明仁附着表哥的话来为她求情,沈殿臣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却也没了后话,她一下子就想通了。
她为什么要成全赵婉?又何必非要把赵婉和沈明仁凑成一对儿呢?
昭宁帝根本无意让她嫁人,前世要不是她自己看上了沈明仁,太后做了主,那桩婚事本来就成不了。
现而今沈明仁主动送上门,不利用白不利用,这种好事塞给赵婉做什么,到时候再把沈明仁送到赵澄和姜家手里去,她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她哪里还像是一朝公主,说是市井泼皮也不为过。
但要说管教,又从何管教起呢?
她要是个服管教,本分的,也不会生出做皇太女的心思了。
赵承衍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你自己握着点儿分寸吧。还有司隶院的事儿,你还做了什么谋划?你既要我到你父皇那儿去开口,让我替你得罪一干朝臣,总得把事情跟我说明白了。”
赵盈笑呵呵的说是:“那肯定是不能瞒着您的。”
于是便又将来兴赌坊和白家的那些事,原原本本的说给赵承衍听,既不添油加醋,却也不遗漏半分。
赵承衍听来眉头紧锁,冷笑道:“你还真是步步算计,不过你也算坦诚,连孙淑媛的事也告诉我,这是表诚心?”
“我诚意十足,不是已经跟皇叔表的清清楚楚了?咱们是盟友,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我这人做事便是这样的,若对皇叔还要遮遮掩掩,说一半藏一半,那算我是小人。”
赵盈眼中清明澄澈,赵承衍心头微震:“要不是陈士德呢?”
将前世今生这些事联系起来看,赵盈已有七八成确定就是陈士德,何况就算不是他,她也有别的把柄去当做挑起此事的契机。
“今日殿上他迫不及待来咬我一口,您觉得不是他?”赵盈反问了一句,也不等他说,自顾自又开口,“就算不是他吧,那皇叔知道他当年为大理寺少卿冯昆遮掩的丑事吗?”
赵承衍托着腮,好整以暇盯着她看:“冯昆是刘寄之多年挚友,依你所言,陈士德还不知道是谁的人,他替冯昆遮掩什么丑事?”
他虽然在问她,但语气里没有半分好奇。
赵盈莫名觉得,那些事他全都知道。
便撇嘴问他:“您是不是都知道啊?真在这儿看猴戏呢?”
赵承衍低笑了声:“我知道的,和你知道的,或许不一样呢?你别来套我的话,我也总要知道你是不是有真本事,说你的,别朝我打听。”
第七十章 徐冽
冯昆其人,最有个好色的名声。
大齐律明定不许官员狎妓,但实际上这种事绝不可能令行禁止,不过是朝臣们心照不宣罢了。
没有人敢大摇大摆的逛青楼,甚至还有些暗门子,养着身娇肉贵的绝色女孩儿,或是清秀俊逸的小郎君,就专供朝中官员寻乐的。
冯昆早在两年前从暗娼门里花百金赎了个十七岁的女孩儿,没敢过明路纳妾,更没敢带回家,在奎叙街置了宅子,把人养在了那里。
但冯昆府上有个良妾姓柳,是他母亲远房的一个外甥女,他成婚多年正室无所出,他母亲这才给他纳柳氏为妾。
偏偏柳氏拈酸吃醋最是一把好手,后来也不知道是怎么闹开的,跑到奎叙街冯昆的外室那儿大闹了一场。
冯昆自然脸上无光,更怕被人深究拿住把柄,悄悄地送走了外室,却也为此而深以柳氏为恶。
人家家宅房里的那点事,赵盈不得而知,但柳氏一脖子吊死在家里,却惊动了柳家人。
既是良妾,便不是随意打杀的奴籍,柳家爹娘肯把女儿送进冯家做妾,也是看上了冯家老夫人肯给银子养着他们。
闺女死了,往后活命的银子就断了,便跑去冯家大闹,一时要告官,一时又要冯昆偿命的。
但说起来奇怪的是,这事儿竟并没有惊动朝中人。
原本这样的风流韵事,该闹得满城风雨,竟无人知晓。
赵盈还是前世调查陈士德的时候,才查出痕迹,深查下去,知道还有这么一桩丑事。
彼时陈士德舅舅家里的小儿子手上过着一桩官司,正交大理寺复核,陈士德便以冯昆狎妓,且为外室贱籍逼死良妾一事,同冯昆做了笔见不得人的交易。
当年她以此在太极殿上告发陈士德身为御史,以权谋私时,刘寄之还为保冯昆跟她对着干了两场,着实把她气的不轻。
看样子,赵承衍是真的知道了。
赵盈眉心一跳:“冯昆狎妓,为外室逼死良妾的事,皇叔真知道?”
赵承衍笑意敛了三分:“我倒是比较好奇,你怎么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的?”
她不答反问:“那皇叔也知道陈士德和冯昆做的交易了?”
“你这个语气口吻,是觉得我没在朝上告发他二人,办的很不地道?”
她说不敢,但明显咬着牙的笑反而让赵承衍觉得敷衍。
“我一贯就是这样的人,他们做什么与我无关,朝堂之上一团浊气,难道是怪我?”
君清臣明,怪赵承衍什么呢?
赵盈无言以对。
官官相护,结党营私,甚至立场不同都能达成莫名其妙的共识,欺上瞒下,这样的局面,说到底还是昭宁帝一手造成的。
她还觉得,沈殿臣“功劳”颇高。
赵承衍看她眉眼间有了三分乖巧,心情才好了些:“这事儿当年就是刘寄之和陈士德联手压下去的,不然冯昆这个大理寺少卿早干不成了。倒是你,到底怎么知道的?”
“薛闲亭跟我说的。”她信口胡诌,“他有一帮子狐朋狗友,京城里的好多事,他一打听一个准儿,就是犄角旮旯里的打架斗殴,他说不定都知道,是你们以为他不知道而已。”
赵承衍看她说的一本正经,想想薛闲亭素日里的做派……那并不是个招猫逗狗的纨绔子弟,不过他结交朋友也真不挑门第出身,就是街头的乞丐,他一时看得顺眼的,也能跟人家坐在一起喝上两杯。
是有这个可能,但也有说不通的地方。
广宁侯可不是个温和的脾气。
他当年要是知道冯昆和陈士德这点儿破事,早闹到太极殿上去了,不把这两个混账东西罢官贬黜是绝不会罢休的。
两年前薛闲亭十八,才入朝不久,这种事情有可能瞒着广宁侯而转头告诉赵盈吗?
赵承衍的轻笑钻进赵盈耳朵里,她后背绷紧:“皇叔不信?”
“你猜我信不信?”
跟他说话真的好没意思。
他什么都知道,就算不知道的,也能装出一副“我都知道”的样子。
居高临下,把人都给看穿了。
赵盈懒得理他:“皇叔不信也没办法,正经八百就是他告诉我的,您要是不信,等他从西北回来,问他去就是了。”
他要能从薛闲亭嘴里问出个实话才有鬼了。
薛闲亭那点心思全写在脸上,满京城里又有谁不知道,广宁侯府的世子爷满心满眼只永嘉公主一人,事事以永嘉公主为先,赵盈说的话,怕不是比薛闲亭他娘说的还管用。
何况他没兴趣去套话,所以她爱怎么说都随便吧。
“你打算什么时候拿陈士德开刀?”
赵盈暗暗松口气:“表哥说杜三郎那儿最迟明日就能有消息,我是想着能从来兴赌坊下手,就没必要拿冯昆这事儿做文章。我先拿赌坊的事开设了司隶院,再凭他和冯昆的勾结扳倒他来立威,一举两得,最合适不过。”
赵承衍啧声叹,还不是怕到了皇帝跟前解释不清楚从何得知此事。
死鸭子嘴硬。
“既然明日就能有消息,有关设立司隶院的事,你拟个章程给我吧。”赵承衍眉眼显出疲倦来,似乎应付她耗费了不少精神。
赵盈看着心里不爽:“要我拟什么章程?”
他眼皮突突的跳:“你打算当个甩手掌柜吗?”
请了一尊大佛就是难伺候,赵盈在心里又骂了他两句。
昔年她掌权摄政,做什么不是一句话的事,手底下自有人鞍前马后,把什么都准备好。
还说什么纵着她,提点着她呢,这点事都不肯替她办好。
赵盈眼皮一掀,分明翻了个白眼:“我跟皇叔开玩笑呢,章程我早拟定了,一会儿就给皇叔送来。”
赵承衍真觉得心累,他过了多少年的清闲日子了,突然摊上个她,结果小丫头还要动不动给他脸色看。
嘴上说要敬着他,供着他,不敢拿他当门客谋臣看待,可干的都是什么事儿?
“你口述吧。”
赵盈刚打算起身告辞,想请他歇着养精神去,捎带着再挤兑他两句,他突然就开了尊口。
“我——”
赵盈那股子劲儿噌的一下就上来了。
她是真想照着他脸上来一拳!
到底谁惯的赵承衍这么多的臭毛病!
她以前是真觉得赵承衍休休有容!
她垂头丧气,偏偏又不能打不能骂,连颐指气使她都不敢。
赵承衍看她气急败坏又不敢发作,只能蔫儿头耷拉脑的萎靡下去,脸上倦色都褪去三分:“你怎么?”
“没什么,那我说给皇叔听。”她一脸假笑,语气生硬,“我不需要那么多人,以我为司隶令,下置司隶监为三品,左右司隶平为四品,司隶史十人为六品,余下设司隶院巡察若干,也就够了。”
赵承衍眯了眯眼:“你连吏部该考虑的都考虑好了啊?”
“我自己的人,品阶当然我来拟,吏部能有什么异议?”
那是,她亲舅舅是吏部侍郎,上面虽然有个尚书管着,但吏部尚书今岁五十,也到了该辞官致仕的年纪,又从来是个和稀泥的主儿,六部之中吏部最重,可就数王尚书最没架子。
等他退了,尚书一职还不是非宋昭阳莫属。
她盘算的挺好。
赵承衍瞥她一眼:“各司其职?”
赵盈挑眉:“司隶监是我的左膀右臂,管逮捕审问。左司隶平,掌诏狱,右司隶平专管外派大小事务,离京取证、调查外阜官员等。十个司隶史我是冲着三省六部外加一个大理寺设立的。剩下的若干巡察就是跑腿儿用。”
“逮捕审问,掌平诏狱,离京取证,调查外阜官员?”
赵承衍才舒展的眉心又蹙拢起来,越听越拧的紧:“你把前朝廷尉干的事儿,并到你司隶院中?赵盈,这可不是专司监察百官那么简单了吧?”
“我现在并不用着啊。”赵盈一点儿也不心虚,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对上去,“这是为将来做准备罢了,以后管保有用。我既拿了陈士德做文章,开设司隶院,当然要一步到位。难道等时日长久,再向父皇奏请这些?只怕到那时候更难。”
她还真是……她现在是方便了,把难题全都抛给他。
监察百官好说,陈士德身为御史中丞,给人拿住了把柄,那就说明御史台是真的很可能存在上下勾结,瞒天过海的情况,另再设立监察机构,与御史台并立,而又能凌驾于御史台之上,由皇族中人坐镇,当然合情合理。
况且赵盈身为公主,如今无人知她有做皇太女的心,顶天了也不过觉得她为赵澈铺路,只要昭宁帝点头,又有他力荐,闹是肯定闹一场,但不至于收不了场。
可是连诏狱都复设了……
赵盈看出他的为难,自知此事是难办,便和软了些:“万事开头难,我知要皇叔去向父皇提议,得罪朝臣,是很为难皇叔的。可难道将皇叔所说这些摒除,此事就容易了?”
难和难上加难,她非要选择后者。
“你该不会还想告诉我,逮捕审问与复设诏狱,你将来也是要亲自过问的吧?”
她从赵承衍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森然。
实在是太难得一见了。
他面皮绷紧了,这样的质问,像是动怒的前兆。
可赵盈真没见过他发脾气什么样,也不能以常人发怒前兆来判断赵承衍。
前世最狠辣的时候,她又不是没严刑逼供过,这双手连血都不知沾染了多少,还怕这个?
只是赵承衍对此仿佛是相当的不满。
她无意欺瞒,沉默须臾,闷声道:“难道流血杀人皇叔不怕,掌平诏狱皇叔反要拦我了?我要做个只知踏春赏景,阁楼绣花的闺中女孩儿,还何必谋划这些事?”
她总是这样理直气壮。
赵承衍改以双手掌心撑在额前,低下头去。
赵盈能偶尔听见极短促的叹息声,面上的冷硬融化开:“皇叔是个最通透的人,怎么在这上头想不开呢?”
“你母妃在天有灵,见你这般行事,只会痛心疾首。”
他声音沉闷,不复往日清冽,抬头看她,眼底也多是怜爱:“我心中确然矛盾重重。你所言与你所谋,都不错,我方才试探你诸多,你未知难而退,反倒见招拆招,我想不通你是跟谁学来的这些本事,但这本事是你的,就谁也拿不走。
生在皇家,长在禁庭,有这一身本事,你这一辈子也不怕吃亏了。
但我又总想起你母妃来——她过身时你才六岁,她若还在世,一定希望你做个最普通的女孩儿,嫁人生子,安稳度日。”
“皇叔,你……”
赵盈失了声音。
她第一次从赵承衍的口中听到她的母妃。
赵承衍垂下手,十几年不在人前流露出真情实感,他适才实在是没能忍住。
隐忍这么多年,内心深处对宋氏的那些怜悯,愧疚,甚至是些许情难自持,在这一刻,突然就迸发了。
他缓了半天,才勉强克制下去:“但我看你这样,是不肯听人劝了。只是元元你要记住,本心向善,这是我要你必须做到的坚守,明不明白?”
哪怕从厮杀中拼出一条血路,也别忘了人世间的真善美吗?
赵盈很想问问他,那她的母妃又算什么?内宫中的丑陋,肮脏与卑鄙,夺嫡争储的尔虞我诈,又算什么呢?
可话到嘴边,什么也问不出口了。
她有些怕。
她确实不懂赵承衍。
他对母妃到底是什么感情……赵盈甚至不敢深究。
于是只能怔怔颔首:“我明白,那皇叔,司隶院这事儿……”
赵承衍摆手:“就依你所言,另外我给你个可用之人。”
意外之喜?是因为她?还是因为母妃?
赵盈强压下问出口的冲动,缓声问:“什么人?”
“徐冽。”
禁军统领徐照庶子,六年前的武状元,徐照当殿请旨,硬生生把他的武状元给……请没了。
赵盈哑然:“当年徐统领因他私去武考,后来请旨摘了他的状元名,打那以后,他不就……离开京城,寻不到人了吗?”
赵承衍脸上的表情更像是讥笑,细看又只是唇角微扬:“徐照是个一根筋,徐冽当我的暗卫有四年了。人给你,你要藏着用,或是摆到台面上,放到你的司隶院,都随你的便,徐照要是找你麻烦,我替你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