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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春梦关情     公主今天登基了吗txt下载     公主今天登基了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二章 目中无人

    第四十二章目中无人

    小吴氏捏紧了手心侧目去看刘寄之。

    刘寄之面色阴沉,眼底阴霾一闪而过,只是当赵盈的目光转投过来时,他又恢复如常:“这样的话公主从何说起呢?难道公主不希望三殿下建功立业,得皇上宠信吗?”

    赵盈以一种复杂的神色和眼神对上他,看了半天,失笑摇头:“这做人呢,脸皮厚,还真是挺厉害的。”

    刘寄之眉心一拢:“公主金枝玉叶,这般粗鄙的话,是何处学来的?这些日子搬去燕王府,难道燕王殿下就教了公主这些?”

    “刘大人。”赵盈淡漠的收回视线,冷不丁叫了他一声。

    刘寄之的话哽在喉头,不上不下的。

    赵盈反手摸了一把鼻尖:“孤离宫前,澈儿曾因拖累嘉仁宫到父皇面前自请往西北赈灾,此事孤知晓——”

    她尾音一拖,再横眉过去:“你说你未敢与内宫往来勾结,天底下竟有这样巧合的事,孤才在父皇面前回了不许澈儿往西北的话,前朝上刘大人就煽风点火想把他送去西北了?”

    她冷笑,声音短促:“你当孤是傻子,还是当父皇是傻子?”

    刘寄之心头一沉:“此事臣确然不知,公主养在深宫,不知前朝事,可总要分得清轻重缓急才好。”

    他语气也不好,和先头赵盈才进门时的客气和善截然不同。

    眼下倒像是……气急败坏。

    赵盈几不可闻的嗤了一嗓子,那一声特别低,淡淡的,但她坐的离刘寄之不算远,正巧就能让刘寄之听个真切。

    嘲弄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赵盈的左手点在黄花梨的扶手上,一递一下,轻轻叩着:“要与孤讲道理,且轮不着刘大人。孤今日来,只是告诉你,断了你的念头,别再打澈儿的主意——”

    她话音落下,已然缓缓起身,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多给刘寄之,反倒从小吴氏身上扫过一回:“刘大人的嫡长子二十四了,整日在御史台混日子,总不是长久之计。

    刘大人既觉得西北事乃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孤自会在父皇面前为小刘大人进言几句,等来日小刘大人回京,有你刘家保着,怕是入阁也指日可待。”

    赵盈本来提步要走的,可身形才动,刘寄之腾地站起身,音调明显拔高了,扬声叫住了她。

    她心下狐疑,回头看时,眼中也的确闪过不解。

    但见刘寄之黑着一张脸,面沉如水,眸中黑漆一片:“公主十四年养尊处优,心疼三殿下,希望三殿下也锦衣玉食的养大,臣理解!

    宋贵嫔过身早,留下公主和三殿下,公主自然疼惜殿下,可公主岂能为一己私欲,毁了三殿下前程?

    公主今日拿臣长子做威胁,希望臣在太极殿上闭嘴,公主你又可曾想过——

    西北赈灾一事迫在眉睫,燕王殿下断不肯前往,皇上为此事焦心不已,如今三殿下肯站出来,为君父分忧,将来诸位皇子中,自然有所不同!

    难不成你等着姜家扶持了二皇子往西北去立功?公主就不怕三殿下来日恨你吗?”

    恨她?

    赵澈恨她还需要此事做导火索?

    赵盈站定在那里,眯着眼盯着刘寄之看了很久。

    她面色渐次沉郁冷肃,玉臂一扬,摆在桌上的莲花碟打了个旋儿,应声而碎。

    瓷碟子落地的声音是清脆的,更是尖锐的。

    小吴氏肩头一抖:“公主……”

    赵盈连讥笑都不再有,唇角拉平了:“这么说来,刘大人果然好本事好手段,连工部侍郎孙大人也是为你所用,今日才会上这道折子,是吗?”

    “你……”

    “我怎么会知道?”赵盈往前踱半步,带着咄咄逼人的气魄,“孤方才所言,已经看在刘淑仪的面子上,给你留了情面,你既然给脸不要脸——刘大人不必急,来日朝中定下往西北官员名单上,一定有小刘大人一笔,孤言出必行!”

    赵盈拂袖而去,只留下一道冷硬的背影给刘寄之夫妇两个。

    待出了门,走远了些,连小吴氏都没追出来送一送。

    挥春跟在她身后咬牙切齿:“刘家未免也太目中无人了!”

    何止是目中无人。

    刘寄之这些年恐怕仗着刘淑仪抚养赵澈,总盼着有朝一日,刘家也能出一位贵嫔,甚至是皇太后的。

    有祖宗的功绩,有内宫刘淑仪得宠,刘寄之眼高于顶,目中无人,不是历来如此的吗?

    书夏咬着下唇犹豫了半天,直到出了刘府大门,跟着她主子登上了车,四下无人时,才敢开了口:“可刘大人今日所言都是前朝政务,公主这样掺和进去,就怕他挑唆着御史言官参公主一本,可怎么是好?”

    赵盈往三足凭几上靠着,右手指尖压在太阳穴上揉了两把:“有父皇在,我便是今日杀了刘寄之,御史台那些东西,又能奈我何?”

    她既有捷径,凭什么舍近求远?

    也许从一开始就是她想错了。

    前朝后宫牵一发动全身是不假,昭宁帝最擅权衡也不错,但她在昭宁帝心中的分量,莫说是插手朝堂政务——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退再退,诚然是为了搬到燕王府去住,可刘淑仪又凭什么叫她一再忍让?

    赵盈合上眼:“刘寄之目中无人,仰仗的多半也是刘淑仪和澈儿,养着我弟弟,仗着我弟弟,还敢来威胁我。”

    挥春和书夏两个对视一眼,晓得自家殿下心中不快,哄了几句,可没什么效果,赵盈面上淡淡的,兴致始终不高。

    马车猛然停下时,赵盈身形不稳,丫头眼疾手快扶住了人,她脸色就越发难看了。

    外头赶车的奴才更害怕,在主子发话责罚前紧着开口求饶:“公……公主,广宁侯世子的轿子拦了公主的车。”

    赵盈皱紧的眉头才舒展开,从挥春手上抽出手来,撩了帘子一角看出去,正瞧见薛闲亭锦衣长袍缓步过来。

    她欠了欠身,探出头去,等人靠近了车身,将他周身打量一番:“你怎么会在这里等我?”

第四十三章 意外之人

    第四十三章意外之人

    刘府外不是说话的地方,薛闲亭只吩咐了赶车的奴才跟上他,小轿子在前头缓行,马车走的就更慢。

    约莫有一刻钟,马车再次停下来,赵盈探头往四周扫视一圈,立马认出这是薛闲亭的小别院。

    说是别院,其实两进的院子和广宁侯府背靠背的坐落在另一条街而已。

    广宁侯府坐北朝南,大门朝着长宁街,这小院子正好相反。

    本来也是侯府的地方,早年间是留给出嫁回门的姑奶奶们小住的,大小两处宅子内院里打通有门,门上落锁,还专门派了婆子上夜值守,后来渐次荒了。

    等到薛闲亭慢慢长大,在侯府里栽种了好些铃兰。

    偏偏铃兰娇贵,不好养活,他底下的弟妹们年纪小,今儿这个采一朵,明儿那个折一枝,他又不好为这个同弟弟妹妹们翻脸骂人,于是跟他母亲求了这处小宅子,把侯府里的铃兰全都移到了这边,又专门请了能干的花匠打理着,偶尔也会亲自过来打理一番。

    赵盈心下狐疑,跟着他进了宅子里。

    如今正值铃兰花期,他弄了一宅子的铃兰花,不用进门,稍一靠近,就满是铃兰香气。

    等真正入了府,入眼所见全是各色铃兰,粉的白的,最妙是一小片的绿边铃兰,霎时娇俏可爱。

    薛闲亭素日爱极他这些花儿,今日却显然无心赏花。

    赵盈脚下微顿,身后丫头有眼色,打从进了府就放慢了步子,并没有凑着更上来。

    她叫了薛闲亭一声:“你怎么知道我去了刘府的?”

    薛闲亭这才站定住,回头看她:“我没去燕王府,是让宋二去王府找过你,才知道你去了刘府。我想着你心里恼了刘淑仪,也未必多待见刘家人,就去了刘府外等你。”

    赵盈缓步上前,与他比肩而立,不吭声,只等着他的后话。

    薛闲亭倒老实起来:“有个人,你一见就明白了。”

    他少有这样神神叨叨的时候。

    两个人一块儿长起来的,薛闲亭在她面前从来藏不住事儿,更不会憋着劲儿要藏什么心事来瞒她。

    赵盈心头越发不安,面色也跟着沉下去,提步往前走,脚步又放慢,示意薛闲亭头前带路。

    宅子是两进的,但薛闲亭要带她见的人,只是被安置在了第一进院西跨院的东厢房里。

    薛闲亭领着赵盈一路过去,上前去推了门,赵盈深吸口气正要上台阶进屋,突然有人影闪动,快步冲出门来,在赵盈还没反应过来时,娇俏的身影已经缩成小小一团,跪在了赵盈的脚边。

    饶是赵盈见惯了场面,也被这样冒冒失失冲出来的人吓了一跳。

    她下意识往后退两步,差点儿没一脚踩空,勉强稳住身形,脸色沉郁到了极点。

    一低头,地上的人入了眼,又觉得好生熟悉。

    跪着人缓缓抬起头,泪眼婆娑,眼尾微红,好个可怜模样。

    赵盈见了那张脸,眸色一凝,倏尔望向薛闲亭:“留雁怎么在你这儿?”

    那地上跪着,啜泣不已,肩头抖动的女孩儿,不是被发落出宫的了留雁,又是哪个?

    可赵盈此时看她,越发不明白。

    她出了宫,刘淑仪给了银子安置,何家开起的那间铺子她也去看过,生意很是不错。

    她怎么会荆钗布裙,一身素净的出现在这里?

    薛闲亭显然为留雁的冒失而不快,往赵盈身边凑过去,拉了人一把,带着赵盈进门,冷言冷语的叫留雁:“你吓着她了,收起你的哭哭啼啼,好好回话来。”

    留雁便连啜泣也不敢了,撑着膝头站起身,掖着手跟在二人身后进了门。

    赵盈眼底闪过迷惘,不知薛闲亭葫芦里卖什么药。

    他却按着她在主位上坐下去,才往她右手边坐。

    留雁一进门就又跪,端端正正的跪在堂下,头也不敢抬,话也不敢说。

    薛闲亭微叹了一声:“我这几天不是帮你盯着她哥哥吗?果然是个吃喝嫖赌样样学的快的东西。前两日在赌坊叫人设了个局,一下午输进去八万多两银子,这两天赌坊的人一直在追债。”

    赵盈倒吸口气。

    这是什么样的败家子,才能干出这种事来啊?

    她惊诧之余,转去看留雁:“所以是你找上世子的?”

    留雁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奴婢的哥哥……他就是个不争气的!

    打从奴婢出了宫,也没少给家里带银子,奴婢如今也知道,刘娘娘给奴婢送银子,您都晓得。

    前前后后,刘娘娘给了奴婢有两千两银子,开了那家铺子,每日也能赚不少。

    本来以为,一家人日子也能过得不错,谁知道哥哥他……”

    她哽咽着,哭腔听来莫名刺耳,叫人心里不舒服:“他除了欠下赌坊的钱,还吃了花酒,几桌花酒下来,也要千八百两……”

    薛闲亭不乐意听她在赵盈面前扯这些,点着扶手打断她的话:“说你的正事。”

    留雁忙转了话锋,不敢再提什么花酒不花酒的:“奴婢知道您搬出了宫,搬去了燕王府,奴婢想……奴婢想求您救救奴婢一家子。”

    她一面说,一面趴伏下去不住的磕头。

    她大概真的走投无路,每一下都磕的实,砰砰作响。

    赵盈估摸着,照她这么个磕法,应该能磕死在她面前。

    她欸了一声:“你是打算磕死在我面前,让我可怜你?”

    留雁身形一僵,抬头看过去。

    丫头的额头果然红了一片,赵盈啧了声:“我不是什么菩萨心肠的,话不说清楚,你就是磕死在这里,我也懒得管你们家的破事。”

    她拿下巴尖儿冲人:“你在上阳宫服侍了几年,我待你一向不薄,于你也有提拔的恩情,偏偏你吃里扒外,帮着刘淑仪打探上阳宫事,还惹得赵澈醉酒撒疯,砸伤我。

    留雁,事儿是你自己干的,你现在来求我救你,救你家人,确是何道理?”

    要求也该去求刘淑仪,去求刘家人吧?

    留雁抿紧了唇角要哭,目光触及薛闲亭的不耐烦,又不敢,生生忍着:“奴婢知道事到如今,全是奴婢咎由自取。

    只是昨儿赌坊的人砸了家里好些东西,奴婢的爹受了伤,娘也受了惊吓病倒下去。

    世子说……哥哥是叫人设局诓着输了几万两银子的,奴婢细细想来,这样的事,除了宫里那一位,再没旁人干得出来了,所以求公主救命!”

第四十四章 万劫不复

    言下之意,是刘淑仪做下这个局,诓着她兄长吃酒赌钱,输了几万两银子了?

    这话不对,道理也不通。

    赵盈心里有数,但留雁未必有数。

    她索性也不问,冷笑了声:“挺好的,你替人家办了几年事,背叛我,这是你该得的惩罚和报应。”

    留雁登时面如死灰,拖着双膝跪行两步,似乎是想要攀上赵盈的裙摆。

    薛闲亭怕她撒疯,站起身来,长腿一抬,在她指尖将要碰到赵盈裙摆一角之前,轻踢过去一脚,挡在了赵盈身前。

    赵盈拽着他袖口说没事:“她还能把我怎么样不成?”

    可薛闲亭也不过稍侧身,让她的视线能够落在留雁身上而已,终究是没彻底从她身前让开。

    赵盈也由他去。

    不过留雁面上痛苦一闪而过,她才想起来,薛闲亭本来就是个能文善武的。

    那一脚便是留了情面,并没如何使力,寻常小姑娘家也受不住。

    赵盈摇了摇头,叫留雁:“你去坐着回话。”

    留雁越发怕,连声说不敢。

    赵盈眯眼看她:“等着我扶你?”

    丫头陡然一惊,撑着起身,战战兢兢地往一旁官帽椅坐下去,却又只是虚虚的坐了整张椅子的一半都不到而已。

    她坐了,薛闲亭才彻底让开。

    “刘娘娘做局坑你们家,无非是要你们活不下去,或是在京城待不下去,再把赏你的银子拿回去而已。

    可两千两,于她算不上什么,她是刘府养大的嫡女,眼皮子也没那么浅,至于旁的——”

    赵盈的声音宛转悠扬,一出了口,充斥着不信,绕着正堂屋中飘散开来:“她是内宫的淑仪娘娘,在宫外又有母家扶持可倚仗,还要做局才能弄死你们一家?你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留雁眼角一抽,就要再跪。

    赵盈却明显不耐烦:“说话就说话,你伺候了我几年,知道我烦你们什么。”

    丫头听了这话,如坐针毡,干巴巴的吞了好几口口水:“刘淑仪这些年在宫里熬着,手上不干净,她的好多秘密,奴婢都知道,她当然不敢杀奴婢灭口,奴婢捏着她的秘密,随便一样,就能让她万劫不复!”

    说起这些,留雁像是激动起来,声儿也拔高了:“她要杀奴婢,奴婢倘或将那些事托付给人知道,奴婢一死,她也保全不了自己,就算是刘家,也保不住她!”

    赵盈闻言却只心中惊骇。

    她知道黄德安是刘淑仪的人,也知道刘氏这些年大概是勾结外戚。

    但要说这两样,能置她于死地,只怕也难。

    勾结外戚这种事,又不是刘淑仪一个人干的。

    冯皇后多年无所出还能稳坐后位,孔淑妃不多得宠大皇子又体弱多病,可他们母子二人活的顺风顺水,至于姜夫人和二皇子,更不必提。

    这两宗事,无非她在昭宁帝面前煽风点火,添油加醋一场,也至多是把刘淑仪打入冷宫。

    可说不得过几年刘家中用了,或是赵婉能得个好夫家,刘淑仪也不是没有放出来的可能。

    万劫不复——

    赵盈捏紧了拳:“既是叫她万劫不复的泼天大祸,她敢做,焉能让你知道?”

    留雁鬓边是挂着汗珠的,目光灼灼望过去:“奴婢不敢欺瞒公主!奴婢伺候公主六年,知道公主最恨人骗您,如今奴婢是为活命,怎么敢诓您!”

    她怕赵盈不信她,越发激动:“这些都是奴婢六年来自己一点点查出来的!”

    留雁暂且就留在了薛闲亭的小宅子里,不许她随意走动,不许她见外面的人,至于她家里的事,赵盈也应承下来,会替她妥善处置,不会叫她爹娘再受牵连。

    两个人从正堂一前一后出了门,赵盈回头看了一眼那堂中。

    大门没关上,留雁垂头丧气的坐在官帽椅里。

    她想起留雁刚到上阳宫伺候那年——那年她八岁,留雁也不过十一岁而已。

    母妃刚刚过世没多久,她并没有彻底从伤心中走出来,留雁嘴甜,特别会讲笑话,她才肯提拔留雁,后来发现这丫头手巧,打的一手好络子,虽然是叫留雁伺候茶水,但如今她匣子里存着的好些玉佩和扇坠子,络子都还是出自留雁之手的。

    人心真是最难揣测的东西。

    前世的赵盈,后来不管是如何的心狠手辣,年幼时,却总心存仁善的,可她身边的这些人,又是安着什么心留在她的身边呢?

    她情绪不高,薛闲亭替她挡了大半的阳光,她抬眼看过去,薛闲亭正好抬手落在她头顶。

    赵盈虚躲了一把:“我有话问你。”

    薛闲亭挑眉,领着她往东跨院方向去,横竖是远离了这处。

    等走的稍远些,也并没有真正进了东跨院,赵盈叫住他:“赌坊的事,真是刘淑仪或是刘家干的吗?”

    薛闲亭说不是:“刘家怎么会把一个小宫娥放在眼里,还有她说的那些事——”

    他呼吸微滞:“你信了?”

    “口说无凭,我未必全信,可她敢到父皇面前去告发,我就多信了一些。”赵盈站在树荫下,不肯再挪动,想了半晌,越发往树下缩过去,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靠在树干上。

    一抬眼,透过茂密绿叶的间隙,瞧着那斑驳洒落下的阳光中,被金光照耀着,清晰可见的尘粒。

    那样渺小,又那样坚强。

    “她本可以一走了之的。”她收回目光,重落在薛闲亭身上,“她是真的信了你的鬼话,以为刘淑仪要害她,害她全家,才到我面前说这些。她为了活,也为了她爹娘,敢跟我到父皇面前去告发,我为什么不信她?”

    “你就不怕她——”

    “我怕她什么?”赵盈没叫他说话,笑着拦了他的话,“怕这是刘淑仪和她设计的圈套,引我入瓮?她们又能把我怎么样?刘淑仪现在是自顾不暇,还来招惹我,怕不是疯了吧?

    朝堂上的事情,你也不用说你不知,侯爷难道不跟你说的?

    刘寄之在朝堂上煽风点火,今天请我过府,也是为了哄我到父皇面前开口的,这种时候,她们来算计我?”

    朝上的事他的确知道,也猜到了刘家今日请她的用意,她自己显然也门儿清。

    薛闲亭便知道劝不动了,泄了口气:“那你要带留雁进宫面圣吗?”

第四十五章 满心敬畏

    第四十五章满心敬畏

    没成想,赵盈以摇头来回应他。

    薛闲亭错愕:“不进宫?”

    “现在不合适。”

    他不懂。

    刘淑仪做了那么多混账事,赵盈倒要替她隐瞒遮掩?

    有什么不合适的?

    要他说,刘淑仪敢在上阳宫安插眼线,她当日就该直接拿了留雁到清宁殿去见皇上,皇上不活剐了刘淑仪才怪!

    那种女人,得寸进尺,越是退让,她才越发不知天高地厚,以为旁人都怕了她。

    他心中这样想,嘴上也真就是这么说的:“有什么合适不合适,她做了那么多亏心事,手上还沾着皇嗣的命,你怕她什么?”

    “你不懂。”赵盈剜过去一眼,“这阵子接二连三的出事,我现在急匆匆带留雁到父皇面前告发刘淑仪,父皇疼我,宠我,自然不会姑息,再算上她从前那些糊涂账,她不死也要脱层皮,连刘家也未必讨得到好。”

    “是啊,所以……”

    “可太后呢?皇后呢?”赵盈深吸口气,似有些无奈,更多是无力,“从来天真仁善的大公主,怎么一夕之间就长大了,这些宫闱隐秘事,竟也知晓,还懂得步步为营,全查清楚之后,仗着自幼受宠,一出手,就要了刘淑仪的命呢?”

    薛闲亭是个顶天立地的郎君,内宅女眷这些勾心斗角,他从来不懂,更不会沾染半分。

    朝堂上的明枪暗箭,是另一回事。

    从赵澈伤她,她步步心机,处置了留雁,暗中抬举孙婕妤复宠,明里暗里落刘淑仪母女的面子和名声,再借选驸马之事挑起昭宁帝与太后争执,借机搬出宫外——

    出宫数日,昔日吃里扒外被赶出上阳宫的小宫娥,摇身一变,又成了她的好帮手,站在她的身边,控诉着刘淑仪多年罪状?

    太后为她要搬去燕王府之事,对她已有提防之心,但那姑且算小事,只要她安分,不勾着赵承衍做糊涂事,清清白白的,太后总会放下戒心。

    赵盈稍立正了身子,抬手去触空气中的尘粒:“在宫里我能倚仗的只有父皇和太后,在宫外,就只有舅舅一家,还有你。

    可你也听见了,当年父皇把澈儿送去嘉仁宫,给了刘淑仪一个孩子,条件竟是再不许她有自己的儿子——我突然就有些心惊害怕。”

    薛闲亭胸口蓦然一痛:“怕什么,你是皇上心里无可替代的女儿,赵澈是皇子,你们又不一样。皇上看重赵澈,是因为他心里有贵嫔娘娘,可正因为他始终放不下贵嫔娘娘,才会更怜惜你,疼爱你,不怕。”

    他上前,长臂捞了一把,想把人往怀里带。

    赵盈苦笑着推开他的手。

    薛闲亭在这上头,是莫名其妙的自觉。

    他好像一直把她当做所谓的自己人。

    小的时候是玩伴,长大一些,是心爱的姑娘,反正从小到大,都把她看作是他的所有物,仿佛等她长大了,要选驸马了,顺理成章就该选中他,该嫁给他,压根儿就没想过什么男女大防一类的事。

    人前倒还收敛些,四下无人时,她有时想起母妃会伤心,他想安慰她,又不想甜言蜜语哄她,就喜欢抱抱她,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似的。

    赵盈拒绝了他的拥抱,这令薛闲亭眉心蹙拢。

    她看在眼里,别开脸:“总之这件事我自有分寸,现在不是好时机,若叫人以为我工于心计,钻营算计——我今天在刘家,也没给刘寄之好脸色,还威胁他来着。”

    她一面说,想起西北事,抿紧了唇角,面上有为难。

    薛闲亭目光就没从她身上挪开过:“你想说什么?跟我也有难以启齿,开不了口的?”

    倒也不是。

    只是这事儿,到底是涉险的。

    如果有可能,她很想自己去。

    但眼下京中一切未定,她走不开,去不了。

    薛闲亭等了半天,她也没开口,于是带着宽慰的安抚,笑着哄她:“想说什么就直说,刀山火海我不都要为你去拼的?扭扭捏捏像什么。”

    赵盈猛然回头,与他四目相对。

    她知道他是认真的。

    他总这样,玩笑着就把真心说出了口。

    赵盈心中动容,眼眶一热,差点儿没掉下泪来,握了拳在他胳膊上捶了一回:“你愿意为了我去西北吗?”

    薛闲亭几乎不假思索就要答应下来的,赵盈却赶在他答应之前,先解释起来:“单单是为了我,不是为了赵澈。”

    这下他就困惑不解了:“你想叫我去西北,我就去,但你说只是为了你,不是为了赵澈,我不太明白。”

    他低头看着她:“刘寄之想让赵澈去西北,是为了刘淑仪和刘家。孙其上那道折子,我爹也说,姜家一贯嚣张跋扈,未必干不出这样的事儿,那是为了赵澄。

    燕王避了这事,满朝都议论,此去凶险万分,赈灾没什么,险的是那伙不知何处来的所谓山匪。

    你不想让赵澈去,我理解,可赵澈不去,就要有个人顶上来。

    我是侯府世子,换我去,也勉强可以,再配上几个朝中重臣,再不然,有了我,皇上还可以指派晋王殿下同行,也足够。

    但你说为了你——元元,什么叫单为了你?”

    “我需要朝中有能为我说话的人。”赵盈根本就没打算瞒他。

    将来的事,要一点点说给他,但眼下的,却从来就没打算瞒着薛闲亭。

    薛闲亭和宋云嘉不同,和赵承衍更不同,他和这天底下的所有人都不同。

    这是她的青梅竹马,真能把命都给她的薛闲亭。

    赵盈声音是平平的,眼底也未曾起波澜,就那样静静的望着他:“那个人是薛闲亭,而不是广宁侯世子,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吗?”

    薛闲亭眼底的热切,在短时间内完全的冷凝下来:“你要在朝中培植自己的势力,却不为赵澈,元元,你想干什么?”

    可他的冷肃之中,满是担忧。

    赵盈深吸口气:“我没想干什么,只是经此一事,突然发现,我什么都没有。仗着父皇的宠爱,我也能长大,嫁人,生子,然后呢?

    那些人要算计我——他们正是为了父皇的宠爱而算计我的,我却毫无还手之力,我不甘心,也不想这样过一生。”

    她又扬起下巴来,变成了那个骄傲的大公主:“杀一个刘淑仪多简单啊,我带着留雁到父皇面前哭一场,我想让她死,她就活不成。

    再不济,我给她下毒,我亲手了结了她,无论我做什么,父皇总会替我遮掩的很好,没有人能拿到我的罪证。

    可我不想这样子活着!

    我要有朝一日,所有人都不敢算计我,不敢欺负我,我要他们想起赵盈,就胆战心惊,满心敬畏!”

第四十六章 回宫

    第四十六章回宫

    随赵承衍进宫那天,赵盈在心里头大大的敬佩了他一把。

    这男人平日里不动声色,看似对什么都不上心,可实则是粗中有细。

    这两日她心情不怎么好,他没多过问,但却晓得是为刘家之事。

    昨日晚饭时说起今日要带她进宫给太后请安,又问她对刘家有什么想法。

    赵盈如今势单力孤,有些事虽托付了薛闲亭,却未必一定就成,除了她在昭宁帝跟前撒娇之外,朝堂上总要有位高权重的肯为她开一开口。

    于是她试探着回了话,带着小女孩儿赌气的成分,大抵意思便是要刘寄之的长子随行往西北一类。

    果然到了第二日,赵承衍特意选了散朝后的时辰。

    一进了宫,他还没能带着赵盈往未央宫去请安拜见,就先被孙符请去了清宁殿。

    赵承衍一直背着手,看着她走远,才噙着淡淡的笑意往未央宫方向而去。

    而赵盈,在走出一箭之地时,回头看去,那孤傲清雅的身影,成了这朱墙下最夺目的风光。

    那一瞬间她才明白了,他是有意为之。

    赵盈浅笑出声,笑声传进了头前引路的孙符耳中。

    从宫门口到清宁殿,一路上走得慢,大约过了两炷香,二人上了殿前玉阶,小太监推殿门,孙符引着她入内,又往东次间方向。

    而后掖着手不再入内去伺候。

    赵盈眉心微动。

    倒也是。

    孙符是从小伺候昭宁帝的人,他主子什么心思,他最清楚。

    心下嗤笑,面上不动声色,提了裙摆进了内去。

    昭宁帝面前的黑漆翘头案上摆了五六碟她素日爱吃的糕,还有孙婕妤的红豆糕。

    赵盈盈盈施礼请了安,为着站定的距离并不远,昭宁帝长臂一捞,就把人带起了身,大有带到身旁坐下的意思。

    她心里厌恶,旋身往另一旁坐过去,看着那碟子红豆糕,笑嘻嘻的问:“孙娘娘知道我今日回宫吗?还特意做了红豆糕送到清宁殿来。”

    昭宁帝摇着头,把红豆糕往她面前推了推:“从你出宫后,她每天都做红豆糕送到我这儿来,她是个极有心的人。”

    赵盈心中了然,伸手拿了一块儿,别的一概不多说。

    昭宁帝把她好一番打量,眼底笑意愈浓:“出宫这么些天,才知道回宫来请安,可见你也是个没良心的,一出了宫,撒野一样的,把我……和你皇祖母都忘干净了吧?”

    “哪儿能呀,我带了好些东西给皇祖母呢,都叫皇叔先带去未央宫了。”她扬起小脸儿,眼底晶亮,“父皇怎么说我没良心?”

    “那我的呢?”

    一块儿红豆糕下了肚,赵盈实在是懒得同昭宁帝多扯闲话,恨不得立时办了想办的事儿,就赶紧离开。

    偏偏又不好操之过急,只能耐着性子哄:“父皇是天子,坐拥四海,这天下的一切都是您的,您怎么跟我讨东西?”

    这话果然把昭宁帝逗的高兴起来,大笑一场,等收了声,大概是想起什么来,盯着面前人看了半晌:“你弟弟这些天住在未央宫,倒比往日乖巧的多,只是太后也上了年纪,本该颐养天年,为他分心劳神,前两日太医请脉,说是有些操劳了,我想把他挪出未央宫。”

    赵盈面色微沉:“您想把澈儿送回嘉仁宫吗?”

    昭宁帝眼底闪过无奈,抬手揉她:“既然从嘉仁宫送去未央宫,焉有送回嘉仁宫的道理?”

    她水泠泠的大眼睛闪了闪,只装作不懂。

    昭宁帝唇角再勾一勾:“你觉得孙婕妤如何?”

    赵盈似是陷入了认真的思考之中,手上捏着的一块儿马蹄糕久久没有送入口中。

    昭宁帝并不催她,只是看她小脸儿上渐次浮现出不满意,才微叹一声:“觉得不行?”

    赵盈回过神,目光落在那碟红豆糕上,软着嗓子道:“孙娘娘是个很好的人,她心地善良,性情与我母妃也很像,要是带着澈儿,一定不会像刘娘娘那样,利用他,捧杀他。只是孙娘娘她……”

    她抿唇,有些犹豫,到后来,像是横了心,咬了咬牙,才说出后话来:“孙娘娘出身不好,后宫中地位也不高,澈儿是母妃亲生的孩子,母妃生前是贵嫔之尊,就算刘娘娘,好歹也是个淑仪,如今要把澈儿送到孙娘年宫里去,我怕他心里不高兴,也怕宫里的人为此含沙射影的说他不好。”

    昭宁帝沉默下去。

    这话倒和孙氏的如出一辙。

    他眸中明灭几变,旁的没提,只心中另有计较罢了。

    赵盈一时也不知道他究竟想什么,抬眼匆匆瞥去,把他神色看在眼底,见他也不像是不快,才稍稍放心。

    话中正又提起刘家来,赵盈垂眸时眼珠子一滚,很快有了计较,于是叫了声父皇。

    她再抬头,与昭宁帝四目相对,小嘴一撇,倒有几分可怜相:“刘家是要送澈儿往西北去吗?”

    昭宁帝一眯眼:“你皇叔跟你说的?”

    她嗯着点头:“皇叔说我年纪大了,朝堂上的事虽然不是女孩儿过问的,可我是公主,不该什么都不懂,何况母妃去后,我只有澈儿这么一个亲弟弟,所以那日下了朝,他就告诉了我,而且刘大人——”

    赵盈把尾音拖一拖:“刘大人还给我下了帖子,请我到刘家去过,话里话外,只说往西北的好处,我猜他是想让我在您面前说项,让您点了澈儿去西北主事。”

    昭宁帝面色果然黑沉:“混账东西,为朝中事竟也敢去烦你!”

    赵盈吸了吸鼻子:“您先前不是答应了我,不会让澈儿去的吗?”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总是软软的,昭宁帝心间就更是柔软的一塌糊涂:“父皇答应过你的,自然不会失言。”

    “可您在朝上并没有驳斥刘大人,才会让他越发生出这些心思来。”赵盈小脸儿一垮,“我心情闷了好几日了,夜里一闭上眼,就全是刘大人那张讨厌的脸,还有那一双满是算计的眼。

    他自己也有亲生的儿子,怎么不叫他儿子去?既有天大的好处,何必来诓着我哄澈儿去,这样好的差事,给他家就是了。

    根本就是拿我当傻子一样骗的,仗着刘娘娘养了澈儿几年,自以为可以拿捏我们姐弟罢了,实是惹人嫌恶。”

第四十七章 事定

    第四十七章事定

    第二日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

    赵盈起得很早,雨滴从屋檐滴落下来,在她屋前台阶下砸起旋涡。

    太极殿上升了座,文臣武将又散朝去。

    薛闲亭是跟着赵承衍一起回的燕王府。

    赵盈到前头去见赵承衍时,看见他一身朝服未曾换下,端坐在赵承衍下手处,眉心一拢,唇角微动,却只是上前端了礼,掖着手往薛闲亭对面坐下去,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旁的一概没有多问。

    赵承衍看看她,再看看薛闲亭,摸了摸鼻尖:“你跟他说,少到王府来见你,免得惹我心烦?”

    赵盈喉咙一紧,讪讪的笑了一嗓子:“是怕扰了皇叔的清净。”

    赵承衍眼皮一翻:“那你们在外头商议朝堂事,就不怕隔墙有耳?”

    她一怔,旋即又望向薛闲亭,见他颔首,心下了然。

    于是微叹一声:“那天是意外,而且朝中事我是在他的别院……”

    “元元,我在教导你,小心隔墙有耳。”

    赵盈呼吸微顿,垂下头,须臾闷声应是:“我记住了。”

    赵承衍似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撩了朝服下摆站起身,背着手踱步朝外去,从赵盈身旁路过时脚下微顿住,在她面前稍站定:“你们说话,我去换身衣服,说完了话到书房来找我。”

    他仿佛没兴趣掺和小孩子之间的这些事,又好像他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知道,冷眼旁观,甚至在不违背原则时,也肯纵容一二。

    这令赵盈多少受挫。

    薛闲亭缜着脸,观她面色不虞,心中越发沉闷:“我总觉得你特别在意燕王的心思和看法。”

    赵盈心下略惊。

    他总是这么敏锐。

    她别开脸去:“我这不是住在燕王府吗?寄人篱下,当然要在意皇叔的看法。”

    薛闲亭白她一眼:“你只管胡扯吧。”

    他不轻不重的哼了声,点点扶手,试图拉回赵盈的目光,等她重看过来,才继续说:“皇上已经准许我往西北,点了晋王殿下同行,还有户部、刑部并工部大小官员十三人,特意说明了以我为主事。”

    这也在意料之中。

    他身份贵重,晋王殿下是昭宁帝庶出的兄弟,先帝在的时候,压根儿也不看重这个儿子。

    赵盈记得先帝多子,不过后来都叫昭宁帝屠戮的差不多,余下的都是些不成器的,稍出色些的,都没活下来。

    那位晋王殿下原行十六的,年纪还小,先帝驾崩前都没给他册立王爵。

    他如今这个王爵还是昭宁帝登基之后册的,又不像赵承衍这样,管着宗人府,位高权重。

    那正经就是个富贵闲人,平素只管招猫逗狗,绝不插手朝事的。

    点他随行坐镇倒还可,要叫他出面主事,恐怕不行。

    赵盈面色沉沉,也看不出喜怒来。

    薛闲亭眼珠一滚,大概猜到她心中所想:“皇上还点了刘铭先同行,他是唯一一个,身在御史台,却随行的官员。”

    赵盈脸上才终于有了喜色。

    薛闲亭无奈摇头:“不过你也别高兴的太早,左佥都御史赵廷辉上了道折子,说太后上了年纪,本该颐养天年,大概的意思就是说,不能叫赵澈养在未央宫中。”

    赵盈嗤笑了声:“御史台的这些人,一天到晚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什么都要咬上一口。”

    “却也未必不是刘寄之的手笔。”他执盏吃了口茶,“现在皇上金口一开,他儿子非去西北不可,要是再不能把赵澈带回嘉仁宫,刘家这次岂不是栽了个大跟头。”

    他一面说,又欸的叫赵盈:“我母亲前几天进宫去给太后请安,见太后的确是精神不济,从前从没见过太后这样,照此下去,御史台那些人死咬住不放,恐怕你想把赵澈留在未央宫是不能了的。”

    可太后就算精神不济,也并不是因为身边养着一个赵澈。

    她是心力交瘁,才会拖垮了精神,要靠御医院开方子拿药养着精神。

    赵盈心情复杂,不知道该怎么跟薛闲亭解释太后近来的不适。

    她苦笑着:“那没什么,父皇本来也没打算让澈儿长久的待在未央宫。”

    薛闲亭一挑眉:“听你这意思,皇上是另有安排?还是你另有安排的?”

    “父皇想让孙婕妤抚养澈儿,但我也不瞒你,这也是我最初的想法。”

    最初的想法……

    薛闲亭腾地站起身,猛然吃了一惊:“看样子你早就做好了准备,不单单是前朝,连后宫也在你的盘算之中——你让我自请往西北,后宫中就扶持孙婕妤。赵盈,你就一点也不知道害怕吗?”

    赵盈掀了眼皮斜过去一眼:“你好像很吃惊的样子,我却实在不知道,我应该怕什么?”

    “自然是怕……”薛闲亭有些不知道如何同她说。

    他们这样的人,长了这么大,根本就不知道怕这个字怎么写的。

    从来受宠,地位尊崇,小的时候不知天高地厚,渐次长成也照旧我行我素。

    而赵盈,只会比他更甚。

    “算了,横竖你高兴就好,反正就算真有什么,皇上疼你,不跟你计较,旁人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他缓缓又坐回去,一时沉默无语。

    偏偏赵盈最了解他不过,看他那副神情,分明就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只是难以启齿。

    她来了些兴致:“你还想跟我说什么?”

    “再过五日我要启程往西北,不过一早定了后天陪我母亲去打醮,我母亲让我问问你,要不要一起去来着。”

    这本没什么难以启齿的,赵盈小时候也没少到广宁侯府走动,偶尔住上一夜也是有的。

    他既然犹犹豫豫,还要等她先问了才开口,那必然是……

    赵盈眉心一动:“你同你母亲说了太后为我选驸马的事情?”

    他脸上挂不住,不敢再看她:“那天见过你我生了一场气,回了家带上了脸,我母亲见了便多问了几句,我遮掩不过去,就如实回了话。”

    赵盈啧声咂舌。

    看样子,侯夫人是想替她宝贝儿子说和一番了。

    她有些头疼,但广宁侯夫人历来对她都算不错,且就算是看在薛闲亭的面子上,也没有冷脸子对人的道理。

    赵盈纠结了一番,才要开口应承下来,答应陪他们一道去打醮,外头书夏掖着手进门来回话:“外头小厮传进来话,说宋公子来了,要见公主,已经回过了殿下,殿下叫来问公主的意思。”

第四十八章 演戏

    第四十八章演戏

    宋云嘉在燕王府大门外等了许久,没等到请他入府的小厮,却等来了出门要走的薛闲亭。

    他面色不善,显然带着怒意而来。

    薛闲亭远远的一路出门,见了他神色时,脚步顿住,就在他身旁不远处站定。

    宋云嘉挑眉看去:“有事?”

    薛闲亭一撇嘴:“你别等了,她不见你。”

    于是等了半天的人脸就更黑了。

    薛闲亭心里却不怎么乐意。

    他实在不知道,赵盈什么时候对宋云嘉也这般了如指掌了,人还没见着,就已经知道宋云嘉是为什么而来,还要他做这个恶人,替她打发了。

    怎么想怎么不爽。

    这毕竟是燕王府,宋云嘉总不能硬闯。

    他黑着脸盯着薛闲亭看了又是好半天:“你就惯着她胡来吧!”

    他咬紧了后槽牙,怨怼之意一览无遗。

    薛闲亭咂舌:“天底下就这么一个赵盈,我高兴惯着她,要你指手画脚?”

    “你这是在害她!”宋云嘉横上前去一步,左臂微动,到底没抬起来,冷眼盯着面前人,“你以为——”

    “我没以为什么,是你以为你能为所有人好。”薛闲亭往侧旁又退开半步,愈发离宋云嘉远了些,“从小到大,你总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对的,总以为自己处处是为我们好的,收起你的好心,也收起你的自以为。”

    一起长大的人,十几年的情分,薛闲亭和宋云嘉脾气秉性都不对付,却也没有谁看不上谁的。

    年纪大一些,入了朝,各自供职,平日里聚在一起的时候少了,更不必听宋云嘉的说教。

    薛闲亭这话说的虽不怎么客气,语气勉强还算缓和:“她长大了,有她想做的事。摘星取月,刀山火海,都有我帮她,很用不着你,但你也别非要凑上来裹乱。

    谁也不是三岁的孩子,没有人非要听你训斥说教不可。”

    他提了步下台阶,再不理会宋云嘉,留给他冷硬而又淡漠的背影。

    事实上赵盈的话要说的更和软些,是希望他找个借口搪塞过去,或是赵承衍有话教导她,或是她稍后要入宫去请安,诸如此类,总之她似乎没想弄的宋云嘉面上无光。

    薛闲亭却并不这样想——宋云嘉这个人,就是从小到大太多人给他留面子了,才养成他如今这副管天管地的样,非得要挫一挫他这番气焰,免得日后总要听他聒噪。

    却说赵盈那里送走了薛闲亭,惦记着赵承衍临走前那句话,心下有些惴惴,匆匆便往他的书房寻了去。

    长亭和长路两个都守在门外,并没在里头伺候,赵盈一见,便想着大概是在等她,且必是有话要问的了。

    她缓了口气,掖着手,站在门口乖巧叫皇叔。

    书房里淡淡的一声进来飘到门外来,长亭略侧身替她推开半扇门,赵盈不动神色深吸一口气,才提了长裙下摆入了内。

    赵承衍像是在作画,头也没抬,狼毫在手,笔锋游走。

    他笔墨丹青确实是一绝,尤擅山水与人物。

    赵盈在他书桌前三五步的距离站住脚:“您找我有事儿啊?”

    赵承衍手腕一转,显然是一笔收了势,狼毫笔重搁回到霁红釉菱花笔格上去,才抬眼扫去:“想插手朝堂事?”

    他这样直截了当,倒叫赵盈一时语塞。

    来的路上想了好些,她也想着连宋云嘉都猜到她在干什么,赵承衍就更不会想不出了。

    但她也的确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直接……

    好像,这才应该是赵承衍。

    她缄默不语,赵承衍隐有不悦:“我每次问你话,都要催问上三次五次?”

    赵盈下意识说不是,抬眼去看他:“我在想怎么回话才能让皇叔不生气。”

    满是讨好意味,却并没能取悦赵承衍。

    他作画时是站着的,听了这话,冷笑一声,眼底的冷肃一览无遗,难得的拉下了脸来,往身后太师椅坐下去,再往椅背上一靠,目光沉沉盯向她:“长辈问话,据实以答,没人教过你这道理?”

    赵盈心下微沉,大脑飞速转动,可她实在没有过多考虑的时间,遮掩越多,赵承衍应该只会越生气。

    于是她一横心,蹲身一礼,斩钉截铁的回了个是:“我与薛闲亭说的那些,您不是也都知道了吗?”

    她还敢反问,像是豁出去一般,反倒惹笑了赵承衍。

    他还是没把目光从她身上挪开:“所以我不让你理会刘寄之,你还要去,并不是去示好,更不是探什么虚实,那天是跑去刘家示威亮态度的吧?”

    赵盈嗯了声:“瞒不过您。”

    赵承衍细细品过,又啧了两声:“刘铭先被点着一同往西北,也是你昨天跟你父皇开口提的?”

    她仍旧说是,桀骜又浸入双眼:“刘家不是打澈儿主意吗?不是欺负我年纪小好哄好骗吗?他们也别想好过。”

    这般的睚眦必报——

    赵承衍眉心微拢:“谁教的你这样睚眦必报?”

    “没人教我。”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赵盈就痛痛快快的答了他,“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不语,挑眉示意她继续说。

    赵盈把自己先前的话接过来:“人人都说我是大齐最得宠的大公主,我凭什么要为了旁人忍气吞声,委屈自己?”

    赵承衍大抵没想到她说这样的话。

    虽然是事实,可她从前不是这样的秉性。

    赵盈从小长这么大,赵承衍见她的次数不算特别多,相处的时日更是少,可他从没有放松过对赵盈的关注。

    她站在他面前,眉眼那样像宋氏,活脱宋氏转生的模样,神韵却截然不同——如今眼前十四岁的少女,才真正有了大齐公主的飒爽。

    近来发生的种种,也只有赵澈那夜失手一砸,才会导致她性情大变。

    赵承衍点着自己的手背:“你口口声声说因为刘家算计赵澈,算计你,你才动了这份心思,可依我看来,你做这些谋算,绝不是为了你弟弟。”

    赵盈勉强稳得住心绪,她庆幸自己前世步步为营,钻营过的那些岁月,不然赵承衍这样老谋深算又不动声色的人,她如何应付的了?

    只她在稳住自己的同时,还得泄露出些许惊诧与慌乱,特意表现给赵承衍看。

    她往后退,像是下意识的畏惧:“我听不懂皇叔的话。”

第四十九章 意外之喜

    雨势比之前大了些,渐成瓢泼之势。

    赵承衍就那么直挺挺坐着,洞若深渊的一双眼落在赵盈身上,久久不曾挪开。

    赵盈听着屋外滴答雨声,心中烦闷起来。

    她死的那天,雷声轰鸣,一场瓢泼大雨,像是老天爷为她哭红了眼,收不住泪水。

    她讨厌下雨天。

    赵盈抬手去揉鬓边太阳穴,为着雨声而头疼,视线也从赵承衍身上收回来,踱步往侧旁坐下去,索性破罐子破摔:“皇叔既然什么都知道,还非要再问一问我,听我亲口说吗?”

    像是被惹怒的小兽,亮出獠牙和锋利的爪,是要伤人的。

    赵承衍不疾不徐的理袖口:“记得上次在宫里我问过你的话吗?”

    ——你这一生,是为旁人而活,还是只为了你自己而活着。

    赵盈心底的烦躁莫名消退大半,她坐在那里,端着,拘着,侧一侧身,又看过去:“皇叔不责骂我?”

    赵承衍笑了笑:“怪不得这副模样,原来是以为我把你叫来听训的。”

    他话音顿住,想到什么,又挑着眉心问:“所以宋云嘉冒雨而来,你却不见?”

    被说中心事的少女面颊微红,先前端出的气势弱下去:“表哥总喜欢说教,我不想听。”

    她别开眼,赵承衍心中却明了。

    宋家的那个孩子,简直是他所见的小辈孩子中,最迂腐的一个了。

    大抵世家便是如此,他又是宋家晚辈里最出色的一个,莫说他爹和叔伯,只怕就连母后,也指着他来日光耀宋家门楣。

    这样的孩子,养成这样,也不足为奇。

    愚忠迂腐却不会出大错,一辈子就那么按部就班的走下去,横竖他是太后侄孙,身后站着整个宋家,只要他四平八稳的走下去,还怕没有位极人臣的那天吗?

    “你既有心朝堂政务,近来在看什么书?”

    这话题转的也是够快的。

    赵盈眼睫闪了闪:“早前翻过一阵《三国志》,这阵子再读《反经》和《孙子兵法》。”

    赵承衍问的随意,她答的倒一本正经,他漫不经心抬眼去看:“能读懂?”

    她小脸儿又红了两分。

    他看在眼里,只管笑,又挥手叫她去:“你去吧,读书是要循序渐进的,只是你眼下心急,急于求成,我的规劝你也未必听,若是有读不通读不懂的,来问我,别自己瞎琢磨。”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

    其实这些书她以前就看得差不多了。

    她聪明,学起什么都快,小的时候只是贪玩了些,身为公主,也用不着非要读这类书,后来自己琢磨着,公主府中养有门客谋士,何况她的驸马还是京城有名的才子,自然没什么不通不懂的。

    但赵承衍既然松了这个口,她来日在朝政上有什么要请教的,甚至是请他出面帮一把手的,都方便开口的多。

    而且赵承衍对她参政的态度,不似宋云嘉那般抵触,这就是最值得高兴的事。

    赵盈眼底的暖意如三月间春回大地的灿烂,等站起了身盈盈拜礼,嘴里只说着好听话去奉承他,奉承完了,听着他的吩咐就要往门外退。

    人走了大约有那么三五步,赵承衍声音又响起,也就说了两个字:“对了。”

    赵盈下意识转头:“皇叔还有事?”

    “我后日安排你见沈明仁,提前告诉你一声。”

    赵盈眼底的笑意肉眼可见的消失,在那一瞬间,入了赵承衍眼中的是浸入骨髓的寒意,带着摧枯拉朽之势,几乎要倾泻而出。

    可也就眨眼的功夫,她尽数敛去。

    就好像那天,夕阳的余晖笼罩着整座宫城时,薄薄的金光洒在她身上,他低头侧目去看,分明有一瞬间她心底所有情绪再藏不住,偏偏她克制隐忍,把一切都敛在了宫墙底下,任谁也挖不出来。

    赵承衍微怔:“沈明仁真没有得罪过你?”

    他是脱口而出问出口的。

    放在平日里,这应该算得上多管闲事了,而燕王殿下,最不惯管他人闲事。

    前世的积怨与满腔恨意自然无法与赵承衍言说,而赵盈又实打实的没怎么同沈明仁接触过。

    当年成婚后她才试着去了解她那位驸马的身世——沈明仁并不是沈家最受宠的孩子,自然也不是沈殿臣最中意的儿子,十岁前一直养在他们老家并州,到了十岁才被沈殿臣接到京,而后发奋苦读,花了六年的时间,才压过他长兄风头,得了沈殿臣的欢心,也是自他十六岁那年起,第一贵公子的名号,在京中叫响起来。

    但赵盈知道,糊弄不过赵承衍。

    上次宫里赵承衍就问过她,是不是不喜欢沈明仁,那天他一定是看出些什么,今天也一样。

    赵盈面色缓了缓:“他没得罪过我,我也没怎么接触过他,不熟识。只是先前西北之事,沈阁老总逼着皇叔往西北,大义凛然的,好像皇叔不去,就是十恶不赦一样,我觉得烦,自然不待见他。”

    赵承衍扑哧笑出声来:“真是孩子话。”

    可他又思索一会儿,极其敷衍的哄了她两句:“母后还挺中意他的,何况他年轻有为,后日见了人家,你别太过分。他爹是他爹,他是他,记住了?”

    赵盈苦着一张脸:“我不能不见他?”

    “你说呢?”

    那大概是不能。

    昨日进宫,太后八成是催了,不然赵承衍也不会专程提起这事儿来。

    赵盈小脸儿垮着:“后天不行,我答应了薛闲亭,后天陪他和他母亲去打醮,按脚程来说,恐怕从城外回来也要傍晚了,不合适见沈明仁,皇叔帮我换个时间吧。”

    赵承衍对于当红娘这事儿本来就没什么兴趣,要不是太后催,他根本都懒得插手管。

    可赵盈要选驸马这事儿已经渐露端倪,她还总跟薛闲亭走的这么近,连他这个旁观的,都觉得不太妥。

    “你一点不避嫌的?”

    赵盈吃了一惊:“跟薛闲亭?我跟他从小玩儿到大的,有什么好避嫌的?”

    她不解,便反问回去:“何况来日朝堂上指望他的时候也多,我怎么跟他避嫌?”

    她又见赵承衍面色微沉,想着他接下来会说什么样的话,眨了眨眼,只好先封他的口:“皇叔放心,分寸我自己有,后天见了广宁侯夫人,我也晓得如何同侯夫人说,这事儿薛闲亭不会逼我,您就别操心了。”

第五十章 入局

    第五十章入局

    那场雨连绵两日,断断续续的,一直到赵盈答应陪薛闲亭母子出城打醮那日,才总算是停了。

    雨后晴空,天总是好的。

    早起吃过饭,一出门,连空气中都夹杂着雨后尘土的清香。

    薛闲亭登门来接人,少不得要跟着她到赵承衍跟前再去拜一拜礼,才好把人带出府。

    却又在府门迎面撞见急匆匆要进门的宋乐仪。

    薛闲亭心下一沉,料定她必然有事,怕今日出城之事,是要生出枝节来了。

    宋乐仪神色匆匆,赵盈也吃了一惊,把人给按住了,往她身后瞧:“你怎么这时候一个人跑来?出什么事了?”

    她实在少有这样急切的时候。

    从小到大,宋二姑娘虽也不是什么四平八稳的规矩人,但要说想看她急上一急,其实也难见。

    宋乐仪攥了赵盈的手,拉着她就往门外走:“快跟我走,留雁不见了。”

    薛闲亭原本要追上去拦的,一听这个,递出去一半的手就僵住了。

    眼下哪里顾得上多问,赵盈叫她弄的心下不安,也跟着着急起来。

    可是先前答应了……

    宋乐仪拉着她就要上马车,她却往后一使劲儿,回头去看薛闲亭。

    薛闲亭跟着她二人下台阶,满脸的无奈:“你去吧,我今天没法子陪你们一块儿,母亲那里我替你说一声。”

    她这才松了口气,提了裙摆,跟着宋乐仪上了马车,一拍车厢,马车急行,自燕王府一路驶向侍郎府去。

    一路上赵盈才算从宋乐仪口中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留雁的事情最早一直是宋怀雍在帮忙盯着,后来惊动了薛闲亭,他还带着人在他的别院见过赵盈一回后,宋怀雍得知此事有他过问,才渐次撂开手,交给他们折腾去。

    但薛闲亭领了西北的差事,不日便要动身,而何家又因留雁兄长的不争气惹上赌坊和青楼的人,当日他们虽也派了人出面,先替何家给了一部分银子,赌坊的人也松了口,给了十五日时间作为宽限。

    但赵盈多留了个心眼,就怕节外生枝,还是请了宋怀雍派人暗中照顾,以防出什么岔子。

    结果这几日一直都好好的,可今天一大早,何家冷冷清清,安安静静的。

    那样诡异的安静让宋怀雍派去的小厮心中不安,上去敲了半天的门。

    后来动静大了,惊动了邻居,这才知道,昨儿后半夜里,有一伙子凶神恶煞的人,冲到何家,不由分说的绑走了何家一家五口人。

    赵盈再细问之下才知,原本宋怀雍是交代了昼夜不错眼的盯着,可一连数日相安无事,那小厮惫懒,昨夜里何家出事前他去贪了两杯酒,出事的时候正犯困睡得死,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

    至于何家的邻居,是起夜时候正好撞见,只是冲入何家的人个个手持钢刀,他胆小怕事,所以压根儿没打算去报官。

    要不是今早那小厮去敲门,他一夜难眠,实在心下不安,这才据实相告,不然实在不愿意蹚这趟浑水。

    彼时赵盈面色铁青,宋乐仪知她气什么,拍着她手背安抚:“我哥哥已经罚了人,但也无济于事,所以赶紧打发我到王府去找你,这会儿正派人去打听。他说只怕是赌坊的人临时变了卦,连夜把人给抓了。”

    这并说不通。

    可赵盈也没吭声。

    马车稳稳当当在侍郎府前停下来,她翻身跳下马车,宋怀雍就等在府门口。

    见了人,三两步迎下来,根本就没打算让赵盈进府的架势。

    赵盈脸色还是不好看,勉强想缓和,实在是有些做不到。

    宋怀雍面上其实也挂不住的。

    这点小事他都给办砸了,确实是没脸见人。

    赵盈试图缓和这看来尴尬的气氛,只好先开口叫表哥:“现在能查到是什么人干的吗?”

    京师重地,持刀逞凶,闯到人家家里把人给绑走。

    赌坊这种地方,暗地里总会养着一些亡命之徒,有时候也确实会使一些极端的手段。

    但何家欠下的债,已经有人牵头,从中说和——

    赵盈憋了一路,此刻才深吸口气,冷声问宋怀雍:“何家和赌坊的债,当日咱们既然请了顺天府的周推官出面,表哥去问过人家吗?”

    宋怀雍是听她问完了才开口的:“你别急,已经查到了,就是来兴赌坊的人绑的人。”

    赵盈呼吸一顿:“他们想干什么?”

    敢在京城开赌坊,背后大概就有官场上的人支持,但这种利益勾结,只能藏在见不得人的地方。

    大家心知肚明,可也是心照不宣。

    当官的没人敢站出来认领从赌坊分红利拿银子,开赌坊的也不会蠢到明目张胆打着官家旗号行事。

    所以平时似他们这些下九流的生意场,总是要给顺天府的官差几分薄面的。

    现在把人绑了不说,宋怀雍轻易就查到是来兴赌坊干的,可见赌坊的人根本就没打算藏着掖着。

    “原本说好了半个月,这才过去几日,现在就这样出尔反尔,明着把顺天府的推官给得罪了也不怕——”宋乐仪秀眉紧锁,说到这儿,话音一收,侧目去看赵盈。

    她喉咙滚了两滚:“看来你当日猜的八成没错,从头到尾怕都是有人设的局。”

    所以昨日朝上往赴西北的官员名单才刚刚敲定,入夜何家就出了事。

    从今晨惊动宋怀雍派去的人至于现在,至多一个时辰,宋怀雍就已经查明是来兴赌坊的人所为——

    宋怀雍看赵盈出神,等了很久,才试探着问她:“带着银子去赎人,还是索性报官,让顺天府出面?”

    “表哥你不就是官吗?报什么官?”赵盈唇角扬起的弧度是淡漠的,话音落下笑意就更深,“用不着让顺天府的官差出面,表哥你找个脸生的小厮,带齐了银子,只怕还要麻烦周推官一场,让他到赌坊去把人给领回来。”

    宋怀雍点头说好:“可要是不放人呢?”

    赵盈说不会:“这个局,现如今便是冲着咱们来的,不放人,怎么把咱们钓出来。”

    她看向宋怀雍身后的宋府,揉了把眉心:“我请表哥表姐听戏,咱们且当不知此事,赎了人出来,送他们回家去。

    表哥你再找个人到商行去走一趟,找几个得力能干的,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何家都不能没人护卫,银子我来出。”

第五十一章 靠山

    黄鹤楼坐落在来兴赌坊的正对面,是个三层半高的戏楼。

    这地段好,热闹繁华,底下小商小贩,买卖吆喝,络绎不绝。

    三楼最尽头拐角的雅间门被人从外推开,周衍低垂着眼睛进门的时候,赵盈手上正捏着颗荔枝把玩。

    剥好的荔枝甚至去了核,细白的果肉却竟不如那纤纤玉指白皙诱人。

    周衍匆匆一眼而已,连赵盈的脸都没看清,就赶忙又低下了头。

    宋乐仪虎着脸在她手背上拍了一把,拿了帕子给她擦手:“要吃就吃,不吃便撂下,糟蹋东西,弄的一手汁,脏不脏?”

    赵盈吃吃的笑,由着她去。

    等周衍彻底走近了屋里来,身后的雕花门又被人带上,宋怀雍才叫奉功。

    周衍掖着手,没敢靠的太近,远远地同赵盈请安见礼:“微臣顺天府推官周衍,见过殿下。”

    赵盈托着腮,好整以暇的打量他,可他始终低着头,掩去了半张脸,连他的眉眼,她都只是勉强看见。

    不过不要紧。

    周奉功,她是知道的。

    是个脚踏实地能办实事的人。

    一肚子的学问和本事,只可惜没有个好出身,承徽三十五年的二甲第四名,原该有个更好的前程。

    赵盈懒懒的叫免礼,见他始终都不敢抬头,浅笑声自唇边溢出:“周大人怕我?”

    周衍一怔:“殿下何出此言?”

    她一面说着你坐吧,一面问着叫人无言以答的话:“自周大人进门以来,一眼也不敢看我,可不是怕我吗?”

    宋乐仪似乎有些不高兴,扯了扯她袖口。

    周衍才要往一旁坐过去,登时又拘谨起来。

    宋怀雍揉着眉心叹了声:“奉功,公主是个和善的性子,今次的事多仰赖你,你别这么拘束。”

    说起宋怀雍和周衍,便不得不感慨一声缘分真妙。一个是侍郎府嫡子,一个是寒门庶出,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在京城这地方,经年下来,竟也成了至交好友。

    周衍听他那语气,迟疑了片刻,试探着抬眼:“微臣只是怕唐突了殿下。”

    赵盈眼角的笑意更深了:“周大人上赌坊去赎人,过程顺利吗?”

    少女明艳的笑映在周衍眼底,他看得有些走神了。

    大齐自开国,便没有哪位公主似永嘉公主这般得宠的。

    可此刻那张明艳的脸后却藏着一抹孤寂,偏他一眼看见了,就分了心,走了神。

    周衍觉得他可能是疯了,不敢再想:“何姑娘的父母和兄嫂都接了出来,但何姑娘她……”

    他欲言又止,似乎有难言之隐。

    赵盈眼皮一跳:“留雁怎么?”

    周衍是真觉得为难,把目光投向宋怀雍。

    宋怀雍与他四目相对时也是一愣,心下隐隐明白些什么,嘴角动了动:“你……你直说。”

    仿佛是得到他的鼓励,周衍心底的顾虑才打消一些,一咬牙:“赌坊的人把何姑娘送去了惜花楼,微臣去赎人时她已不在赌坊中,不过赌坊的人也应承下来,人既是他们送去的,自然他们去接回来,好生送回何家去。”

    好快的动作。

    昨夜把人绑走,今晨带起了银子去赎人,就已经送去了青楼了。

    这些下九流的生意门道,赵盈即便是前世,接触的也不多。

    眼下只是恐怕留雁往那惜花楼一进一出,要坏事。

    她心头微坠,面色也不好看起来:“周大人可知赌坊的人是因何出尔反尔,昨夜突然上门把人给绑走的?”

    周衍摇头说不知:“微臣去赎人时,来兴赌坊的东家不曾露面,也只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端的是无赖泼皮的架势。”

    和下九流打交道,周衍读书人那一套肯定是不好使的。

    赵盈按着眉心:“这来兴赌坊的东家是什么来头?”

    “赌坊的东家姓白,祖籍淮阴,就是个生意人。”她问什么,周衍就老老实实的答什么,“不过白掌柜行踪成谜,一向也不怎么张扬。”

    “行事低调的人敢得罪顺天府的推官?”赵盈眼底阴翳一片,“我知道开赌坊背后有官家撑腰,周大人身为顺天府推官,知不知道这来兴赌坊背后撑腰的是哪一位?”

    “这……”

    他迟疑着没有答赵盈这句话。

    赵盈眉心一凛:“看样子周大人是知道了。”

    知道,却不敢说。

    周衍连忙摆手:“殿下误会了,微臣并不知,才不知怎么答殿下。”

    赵盈嗤笑:“是吗?你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支支吾吾做什么?”

    “微臣只是个六品推官,好些事儿,轮不到微臣知道……”周衍面上闪过尴尬和落寞,“只是早两年偶然听到过一些,但与微臣无关,微臣未曾细查探究过,眼下殿下问起,微臣不敢胡乱回话。”

    赵盈这才面色稍缓:“那周大人听到过什么,就告诉我什么,不算你胡言。”

    周衍的视线又绕过她,落在宋怀雍身上。

    宋怀雍正执盏吃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把那一口茶咽下了肚:“你说你的,别总看我啊。”

    “那大概是五年前,来兴赌坊闹出过人命,但并不是微臣经手,所以只是偶尔听见了一些,那案子最后定的是意外死亡,与赌坊无关,把来兴赌坊和白家摘的干干净净,说是有御史台的大人给白家撑腰。”

    周衍深吸口气,似是在认真的回想着:“三年前来兴赌坊为了三千两赌债,逼死了一户人家,案子倒是微臣过手的,但欠条收据,一应都有,按《大齐律》,也判不了白掌柜有罪,罚没了银钱,此事也算揭过。那会儿顺天府的大人们又说,是有阁臣为白家撑腰……”

    过了明路沾上人命的案子,都轻而易举的揭过去,这来兴赌坊背后的人,还真是只手遮天。

    赵盈越是听,脸色越是阴沉铁青:“御史台的谁?内阁的哪位阁臣?”

    周衍大概没想到她还要追问这个,一时犹豫。

    赵盈横过去一眼,高高挑眉:“怎么?周大人是怕将来仕途不顺,遭人排挤?”

第五十二章 御史台

    第五十二章御史台

    大齐御史台是自惠宗朝时复立的。

    太宗皇帝御极的第五年,废都察院,将百官监察之权归在宗人府,一时间宗亲权力达到了巅峰。

    等到惠宗登基,因他的父皇昭宗皇帝子嗣单薄,只活下来两个皇子,另一个又是庶出的,生母生前只是个不得宠的婕妤而已,故而惠宗选择复立了都察院,到了第三年又改都察院为御史台,负责监察百官,肃正纲纪。

    而御史台又从来只对皇帝一人负责,虽只风闻奏事,可手上的权力实则大的很,哪怕是七品不入流小官,奏本也是有资格直达天听的。

    御史台的这些人,向来眼高于顶,目空一切,哪怕是太极殿直谏天子,也不必受罚。

    赵盈清楚的记得,承徽十二年时,还曾发生过一件大案,最后矛头直指御史大夫谢光正,宣宗曾一度想要废置御史台,可到了,也是不了了之。

    周衍坐立不安,她能明白,却不会体谅。

    赵盈的脚尖踢在椅子腿上,一递一下,发出闷响来:“周大人,我问的问题,这么难回答吗?”

    宋怀雍其实有些看不过眼。

    周衍比他还要年长几岁,平日斯斯文文的,温润儒雅的一个人,说话声音都不会拔高。

    他咳了声,是在示意赵盈话别说的太重。

    赵盈置若罔闻,仍旧冷眼看向周衍方向:“周大人?”

    “御史中丞陈士德,内阁……微臣不知。”周衍把眼皮往下一压,“内阁的阁臣,素日里也没什么人敢私下里议论,至于陈大人……昔年陈大人出任御史中丞,颇有些争议,后来又惹出这样的事,顺天府才会有人私下议论。”

    陈士德其人,赵盈再了解不过。

    当年她辅佐赵澈,拔出的第一个眼中钉,就是陈士德。

    那时候艰难,主要是赵澄借着姜家的势,又不知从哪里搜刮来好些个赵澈自幼胡作非为,恃宠生娇的所谓证据,还有她的,甚至是沈明仁的。

    后来她才知道,那全是陈士德的功劳。

    现如今看来——

    赵盈神色一凛,旋即想到什么,又冷声问他:“惜花楼是不是也是白家的产业?”

    周衍怔然,好半天才点了点头:“似赌坊青楼,甚至是戏班子,都是要到顺天府过明路的产业。

    其实各个商行也好,私户也罢,都要到顺天府过路子,不过正经的营生也有不到顺天府登记造册的……”

    “正经营生不登记是为了躲税,一般不太会惹上什么麻烦,每年能省下一大笔银子,真惹上官司,再补上也行,下九流的生意不成,这我知道。”

    赵盈拦了他的话,手肘又往圆桌上撑一撑:“所以昨夜里才把人绑走,今晨周大人带人上门,人就已经送去了惜花楼,看样子是连夜送去的了。”

    而且前世赵澄之所以能得到那些乱七八糟的消息,大概也是陈士德凭着他支持这些三教九流的生意而得来的。

    他凭借御史台的地位,给这些赌坊青楼提供生意上的便利,每年还能分红赚钱,同时还能靠这些地方搜集他想得到的情报。

    想通了这一层,赵盈一时只觉得豁然开朗。

    她眉眼间的凌冽渐次化开,终于噙着笑,变得客气许多:“总之今日还是麻烦周大人了,回头要再有什么事,恐怕还要麻烦周大人,等事情了结,我请周大人一席雅宴。”

    周衍腾地就站起了身,躬身做礼,长揖下去:“殿下有所吩咐,微臣自当尽心尽力,何况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微臣实在不敢当殿下一谢。”

    再说下去,也都是些客套寒暄的车轱辘话,赵盈没兴趣你推来我推去,周衍也不敢跟她一个劲儿客气。

    于是宋怀雍打着圆场,就送了周衍出门去。

    人一走,赵盈脸上的笑就全都凝住了。

    宋乐仪拍着她手背:“顺口气,别总为这些东西生气,怄坏了都是自己的。”

    赵盈缓了两口气,长舒出去:“我不是生气,只感觉恶寒。”

    宋乐仪正打算给她小盏里添新茶,听了这话手上动作一顿:“所以你是认定这事儿是陈士德支撑着来兴赌坊给你设套?”

    赵盈却摇头,才要说不全是时,宋怀雍推了门回来。

    她下意识侧目看过去,见宋怀雍也是一脸的无奈,她微怔过后,隐隐明白什么,咦了声挑眉只问他:“周大人觉得我小小年纪,却这样气势凛人?”

    宋怀雍踱步至于圆桌旁,一面坐下去,一面执盏倒茶:“他有什么好觉得你气势凛人的,你是公主,他是臣下,毕恭毕敬本就是应当应分。”

    赵盈狐疑:“那我看你一脸无奈,出门的时候不是好好的?”

    “奉功说今日事要传出去,他只怕仕途更坎坷。”

    宋怀雍无奈摇头,几不可闻低声叹气:“他和你不一样,和我也不一样的。

    你不是也会说,他是怕前途坎坷,才不敢跟你说实话,我听着你后头不再追问内阁的事,以为你是想着这个,才不问了的。”

    没成想赵盈却说不是:“他连陈士德都告诉我了,也不差内阁那一宗,并不是我体谅他才不追问。”

    她眼皮掀了掀,有些心不在焉:“我想去会一会来兴赌坊的那位东家。”

    宋怀雍眼皮一跳,宋乐仪也急匆匆说不行:“你会什么会?瞧瞧这些人干的事吧,你还往上冲?”

    “我说了人家是给咱们设的套,怎么不敢往上冲?”

    赵盈似乎根本就没把这个放心上,也不管宋家兄妹面上的急切,由始至终都淡淡的,甚至笑出了声来:“现在想想也未必,或许一开始就只是冲着何家,甚至是冲着刘家——”

    她尾音收住的时候,糯软的声音戛然而止。

    宋怀雍同宋乐仪对视一眼,也不全然想不明白,抿唇须臾:“我明天可以带你见一个人,或许不用你出面去会白家人,如果还不成,咱们再商量?”

    赵盈心头微动:“什么人?”

    “康宁伯府的杜三郎。”

第五十三章 口是心非

    康宁伯一家如今都淡出朝堂了。

    他们家也是要往祖上追溯的尊贵,太祖赏赐过铁券丹书。

    如今的康宁伯是个最闲散富贵之人,早早的辞官致仕,成年累月不着家,带着伯夫人游山玩水去。

    至于宋怀雍口中所说的杜三郎杜知邑,原是康宁伯嫡子,正经该承袭爵位的尊贵。

    只他年少时寄情山水,年岁渐长,又醉心经营之道,到如今快三十的人,手上产业铺子遍布各地,唯独不肯入朝为官。

    好在康宁伯府在朝廷里还有些体面,是以六年前康宁伯上折,为他的庶长子请封了世子。

    这事儿当时闹的沸沸扬扬,还让昭宁帝着实的头疼了一阵来着。

    赵盈未曾想她表哥同杜知邑还有些私交,竟也能请得动他出面帮忙。

    “我只是听薛闲亭偶尔提起过两句,说这位杜三郎是个最洒脱不羁之人,素日是谁的面子也不看的,表哥竟也请得动他吗?”

    赵盈侧目去看,眼底隐隐闪过忧虑:“何况这事儿表哥如何与人说?”

    宋怀雍只笑着把她面前鱼形碟又朝她怀中方向推一推:“我早年在白泽洞书院进学读书时,于他曾有过救命的恩情,只是回京后他最不爱与官场中人打交道,便少了走动而已。”

    他轻描淡写的带过,显然没打算细谈何来的救命恩情。

    赵盈见状便也不追问,又想着他既然这样说,那便是有十足的把握,又不叫杜知邑知道内情,还能请他去探一探白家的底。

    她稍稍安心,这才舒一口气:“这样也好,他是伯府嫡子,又素擅经营,非朝廷中人,同白家人打交道试探,的确比我们方便得多。不过……”

    算算日子,朝上御史上折瞎折腾,昭宁帝为了叫他们闭嘴,也会尽快让赵澈搬出未央宫。

    孙婕妤的位分要动上一动,又白得了个儿子,刘淑仪必定坐不住。

    倘或白家背后真是陈士德在扶持——

    赵盈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来:“倒也不急在这一两日,此事暂且这般说定,可何时去请杜三郎君出面,我再另告诉表哥吧?”

    她眼底有难掩的狡黠,宋怀雍不知她另打什么鬼主意,只是一概都依她的,旁的什么都不多提更不多问。

    后半天回燕王府去时,赵盈才从赵承衍口中得知,昭宁帝果真下了旨意是要晋孙氏的位分。

    彼时赵盈暗暗吃惊:“怎么连皇叔都知道了?”

    赵承衍掀了眼皮淡扫去一眼:“她出身不高,你父皇却硬要抬她一个淑媛的位分,眼下连刘氏都越过去了,自然是要惊动宗亲的。”

    就好似当年母妃去后,昭宁帝一意孤行,非要追封母妃为皇后时一样。

    前朝,后宫,但凡有个什么风吹草动,最先惊动的,永远是宗亲。

    赵盈原以为昭宁帝就算想让孙婕妤抚养赵澈,也至多不过抬她一个修华的位分。

    她如今膝下只得一女,门第又远不及刘淑仪,就算再得宠,再凭着那张像极了母妃的脸,昭宁帝也总要等她生下一个儿子,才能再往上抬举她一些。

    却不曾想——

    赵盈眉头紧锁:“那皇叔是才从宫里出来吗?”

    赵承衍嗯了一声,捏着眉骨的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冷了孙氏这么些年,突然又要这样抬举。”

    他语气不善,于平日里的漫不经心中,又平添了些冷漠和讥讽。

    赵盈没由来就想到了她母妃,总觉得赵承衍是为她母妃的缘故。

    她嘴角抽动,话到了嘴边,又实在不知道要怎么问出口,便只能长久的沉默下去。

    赵承衍见她半天不吭声,手上动作一顿,抬眼看她:“怎么不说话?”

    赵盈闷闷的站在那儿:“之前父皇跟我提过,想让孙娘娘抚养澈儿,是我跟父皇说,孙娘娘出身不高,位分也不高,恐怕澈儿心里有什么,父皇大抵是为此才要抬举孙娘娘的。”

    她一面说,深吸了口气,终于与他四目相对:“皇叔是不是觉得父皇要抬举孙娘娘一个淑媛位分,太过了?”

    赵承衍眉目间的凌冽有片刻的松动:“那倒不至于,要是为了给赵澈重新找个养母——后宫是你父皇的后宫,他要抬举谁,是他的事。”

    “可孙娘娘小门小户的出身,却跃居刘娘娘之上,刘家只怕不满。”

    她叹气,却并没存什么试探之心,倒是真情实感的,垂头丧气的往旁边坐过去:“别说刘家了,孔娘娘她从潜邸服侍父皇,又生下大皇兄,到如今也不过是个淑妃。

    年前朝堂上说什么,淑妃诞育皇长子有功,请父皇以皇嗣为重这类的原由,父皇尚且不肯抬孔娘娘一个贵人位。

    眼下孙娘娘真封了淑媛……皇叔觉得,我该进宫去劝一劝父皇吗?”

    孙氏可以承宠,也可以抚养赵澈,其实后宫里的那些女人,并不会把她放在眼里。

    她没有外戚可以倚仗,谁又真的拿她当个人看呢?

    可是树大招风。

    她真的连越四级晋了淑媛位,再养着赵澈,那就是另一回事。

    看昭宁帝这架势,说不得朝上还会提拔她娘家兄弟,就像她母妃当年那样——

    这可不是赵盈目下想见的。

    赵承衍盯着她打量了很久,自然也就沉默良久。

    那两道锐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赵盈能真切的感受到其中探究,一抿唇,再回望去,望进赵承衍一双深不见底的眼,心下微沉:“皇叔怎么这样看我?”

    “你是觉得你父皇太过看重孙氏,大有比肩你母妃当年之势,还是为了别的?”

    赵盈从没想过欺骗糊弄赵承衍,叫他这样一问,倒十分坦然,大大方方就承认起来:“孙娘娘的确是我为澈儿寻的新母妃,可这天底下,也没有任何人能与我母妃比肩。”

    她扬起高傲的下巴来:“无论前朝还是后宫,我从没想过瞒着皇叔分毫。”

    她说这话时的神情,若恍惚不细查,便叫人觉得满是信任与坚定,可实则少女眼底的凉薄触目惊心。

    她口是心非。

    嘴上是最打动人的信任,心下却是一片荒芜。

第五十四章 宫宴

    第五十四章宫宴

    薛闲亭一行启程的那天,昭宁帝携百官于宣华门亲送的他们。

    晋王赵承明为首,薛闲亭立于他左后侧,余下大小官员以及随行护卫分列,听得昭宁帝一番叮嘱,行过跪拜礼辞别,浩浩荡荡的出宣华门,往西北去了。

    而赵盈还是没见沈明仁。

    这事儿说来也是赵承衍惯着她。

    打从得知孙氏要晋淑媛位,她只说要进宫劝一劝,被赵承衍拦住后,又说不放心赵澈,横竖是闹着要进宫。

    赵承衍见拦不住她,索性由着她去,便只打发人去沈家告诉,将沈明仁的事又往后搁置下去。

    如此一拖,就拖到了薛闲亭他们动身这天。

    白日里送了晋王和薛闲亭他们动身,夜里集英殿中便摆下宫宴——

    这是为孙氏晋淑媛而贺喜的一场宴。

    昭宁帝一意孤行,不顾宗亲劝阻,硬是下了晋位的圣旨,就连冯皇后那里也顺着他的心意,连劝都没多劝一句,反而吩咐人往孙氏宫里送了好些稀罕东西,贺她晋封大喜。

    其后就连赵澈,也从未央宫搬到了孙淑媛的宫里去。

    前朝后宫这些人,向来最会察言观色,眼看着连冯皇后都接受了,谁还会再劝?

    于是便有了这场宫宴。

    昭宁帝肯抬举,但孙淑媛到底不大受得起,是以也只请了宗亲携外命妇入内而已。

    日簿西山天色渐晚的时候,集英殿中歌舞还未起。

    赵盈随着赵承衍进宫早,早早到太后宫里去请过安,便一同往集英殿入了席。

    赵姝提着长裙下摆小跑着从大殿门口跑进来,赵盈手上正端着白瓷的小酒杯往唇边送。

    她身形快得很,三五步冲到赵盈桌边,倒把赵盈吓了一跳,手上一顿,小酒杯稍稍倾斜,酒水洒出一些,打湿了手背。

    她心下不快,侧目去看:“怎么冒冒失失的?”

    赵姝一吐舌,也不怕她,往她耳边附过去:“母妃打发我来告诉大皇姐,今日宫宴,是刘淑仪协着皇后娘娘操办的,她要随驾,不能早到,叫我来陪着大皇姐。”

    赵盈脑子里嗡的一声,再没了吃酒的兴致。

    “怎么是刘淑仪?”

    赵姝索性跪坐在她身旁:“姜夫人瞧不起我母妃,不肯为我母妃操办,孔淑妃又称病说顾不上。

    原本我母妃晋了淑媛,位分在刘淑仪之上,且轮不着她来为我母妃这场宫宴操持,这是母妃在父皇面前为她求来的。”

    说起这些赵姝才隐有了不高兴,小脸儿垮了三分,声儿还是不高,像怕别人听见了:“平日也没见父皇多喜欢她们,有什么可骄傲的,平白的看不起人。”

    姜夫人的出身,便是把冯皇后拎出来,也没什么比不过的,她历来是后宫中最骄傲的女人,看不起孙淑媛再正常不过。

    赵姝到底还是个孩子,又孝顺,当然不高兴。

    赵盈抬手在她头顶揉了一把,哄了两句,心思却不在这上头。

    赵承衍的位置在她们对面,见小姐俩窃窃私语,也没多想,只是眼角余光扫过时,大殿门口正是沈明仁随着他父亲缓步而来,他面色才一僵,眯眼多看了一回,而后目光又投向了赵盈方向。

    赵盈正感受到,一眼望去,才要疑惑,一旁赵姝就扯了扯她袖口。

    要回头看身旁小丫头的时候,沈明仁噙着笑的一双眼,就入了她的眼中。

    赵盈浑身一怔,白瓷小杯在手心里倏尔捏紧了。

    她恨赵澈,可最恨的,还是沈明仁——

    赵澈要杀她,是因为她的出身,因为她成了赵澈心里最深的厌恶。

    沈明仁娶了她,与她做了结发夫妻,却为了权位,为了圣心,伙同赵澈害她。

    她曾经那样喜欢他啊。

    赵姝不寒而栗,没由来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大皇姐?”

    沈明仁眼底的笑意也渐次淡了,原本温润的面色也寒了些,探究的目光从赵盈身上收回去,跟在沈殿臣身后,往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沈殿臣的发妻是先帝的明乐公主,只是生头胎时难产去了,沈殿臣为公主服丧满后,先帝又为他和凌阳侯的嫡女赐了婚,为着是皇家赐婚,明乐公主虽故去多年,可宗亲之中却也总有沈殿臣说话的份儿,何况人家如今还是内阁首辅。

    今日宫宴,他的确有资格出席,可历来赴宫宴,便是携家眷,也只有领着嫡姑娘们进宫的,哪有带着家里郎君的道理,岂不是荒唐!

    “沈明仁怎么会来?”

    赵姝听她语气森然,像是咬牙切齿问的,脖子一缩:“我还没来得及说……是皇祖母特意点了沈家公子进宫赴宴的。”

    赵盈一时头疼。

    她有许多要做的事,确实没想好怎么去面对沈明仁这畜生,所以仗着赵承衍疼她,一拖再拖,可太后显然对此不满了。

    赵盈知道她方才一定变了脸,情绪露于人前,才会吓到赵姝,而沈明仁也肯定是看见了。

    这集英殿里突然变得闷燥起来。

    酒不能喝,点心不能吃,现在就连人也不想看了。

    赵盈腾地站起身,赵姝怔怔的,仰着小脸,牵着她衣角:“大皇姐要做什么?”

    她低头挥开赵姝的手:“我出去透透气,你且坐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头也不回的往殿外走,赵承衍点着小案,一旁沈殿臣的声音变得虚无缥缈,至于说了什么,他再没听进去。

    等赵盈的身影消失在殿门,他指尖一停:“阁老觉得大公主如何?”

    沈殿臣有一瞬间呆滞。

    他不是在跟燕王殿下说三皇子的抚养事吗?怎么好好的又扯上大公主?

    方才进殿的时候……

    沈殿臣掩唇咳了声:“大公主自然是好的,但是殿下,三皇子他……”

    “所以你很急着给你儿子尚公主?”

    赵承衍也不是个傻子,他看的出来,赵盈是打心眼里厌恶沈明仁,至于为什么——横竖不是她口中所说的为沈殿臣的缘故。

    这些天三推四阻的,不就是不想见,明里暗里的告诉他,糊弄过去最好。

    母后什么心思他了解了,但小姑娘既然厌恶,原因又不肯宣之于口,这个恶人就不妨他来做。

    赵承衍眼看着沈殿臣脸色铁青下去,再往他身后看,哪里还有沈明仁的身影,便啧了声:“是太后让你带着他进宫的,还是你本就想让他尚公主?沈阁老是不是有些太着急了?”

第五十五章 爱慕

    第五十五章爱慕

    时至戌初,金芒的余晖彻底散去,天际连湛蓝也再看不见,只余下浓郁墨色,就连人影也只依稀可见了。

    赵盈心不在焉,脚尖儿踢着裙摆,一递一步下了集英殿。

    往西侧靠近太福宫,是最清凉的去处,一路上夜风习习,高大的榕树遮在头顶,连月光都不过勉强渗漏下来。

    挥春和书夏看她心情不太好,不敢跟的太近,可见她越走越远了,方才还能隐约听见人声和丝竹声,这会子只听得见蝉鸣和几声蛙叫了,于是便想上前去叫的。

    谁也没看清拦路的人是从何处窜出来的,高大的身影硬生生截断了赵盈的去路。

    两个丫头吓了一跳,低呼着快步上前,忙就把赵盈护在了身后。

    沈明仁手上折扇一合,又在左手手心一敲:“殿中闷,想出来散散心,这么巧,遇见殿下。”

    赵盈抬手拨开挡在身前的丫头,皮笑肉不笑的盯着沈明仁:“难道不是沈公子跟着我出来的?”

    轻柔的声音与她面上的柔善相当不符,伴着微风打在人脸上,竟是凛冽的疼。

    沈明仁皱了皱眉:“我得罪了殿下吗?近些时日都不曾见过殿下,殿下搬出宫后,更不曾到沈府走动过,怎么今日见了我,倒避如洪水猛兽?”

    他和赵盈之间,交情淡淡。

    其实论出身,他本是不输薛闲亭和宋云嘉的。

    只可惜他从小不受宠,若非他自己努力,到如今都只怕还被丢在并州无人过问。

    何况他外祖凌阳侯家也渐次落败,再不复昔年鼎盛之势,空有一副架子罢了。

    这位高高在上的大公主在京中与世家孩子厮混玩闹的那些年,恰是他在并州无人问津的时候。

    他错过了最好的时光,现在想接近赵盈,自然要比旁人多花些心思。

    父亲和母亲都说太后是有心为赵盈选驸马,且极中意他,原本他志得意满,想来无论薛闲亭还是宋云嘉,若真得太后青睐,赐婚的旨意怕早就下了,也轮不到他。

    既轮到了他,那便是真的极满意。

    却不曾想他再三的等,等到赵盈搬出宫,又等到薛闲亭一行动身往西北,他还是没能私下里被安排着见一见赵盈。

    今日宫宴,太后特意派了旨出宫,点名要他随父亲一同赴宴,他想八成是太后有心撮合的。

    可谁知道集英殿中一眼看见赵盈时——她那时突然变了脸,那副神色,像刀刻的一般,印在沈明仁心上,生疼且难忘。

    沈明仁平日里被人家追捧惯了,自也是有几分傲气的,不过是在赵盈面前多少敛着罢了。

    赵盈偏看不惯他这副做派,嘲弄愈发从眼底溢出来,完全不加掩藏的。

    年轻漂亮的脸上笑意满满,可这张笑脸,配合上她刻意表现出的嘲弄,那意思就再明显不过了。

    沈明仁脸上挂不住,夜色中青年的俊脸也黑了下来:“若是臣有哪里做的不妥,唐突冒犯了殿下,殿下不妨直言?”

    “你没哪里得罪我。沈公子是京城第一公子,霞姿月韵,岂会有什么唐突冒犯的不妥之处。”

    赵盈双手环在胸前,他话音一落,她立马就接上去回他,可压根儿就是最敷衍的态度:“但我不喜欢你靠近我,有什么问题吗?”

    她仰头去看他,踱上前小半步,靠近了一些:“你爹逼着皇叔去西北的事我可还记着呢,这么迫不及待想讨我欢心,怎么,沈家昔年尚主的荣耀没能延续,到了沈公子这里,想再挣出一份荣耀来了?”

    尖酸刻薄,哪里像是一朝公主!

    沈明仁心中不屑至极,果然是让宠坏了的!

    但偏偏赵盈的这番话一针见血,直戳中他最不愿坦然承认的那点心思。

    他强压着怒火,连笑也挤不出来了,咬着牙,一字一顿反问赵盈:“殿下是冲我?还是冲我父亲?父亲请燕王殿下往赴西北乃朝事,殿下是为此恼了我们沈家吗?”

    “我最不吃巧言令色这一套。”赵盈才懒得跟他打嘴仗,何况沈明仁最会言辞间给人挖坑,“我不喜欢你就是不喜欢你,太后再中意,要嫁人的却是我,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别打我的主意。”

    “大皇姐这样说话,竟也不觉得失礼吗?”

    赵盈神色一僵,眼角抽了两下。

    她搬出宫几日,便是回宫时也没怎么见到赵婉,本以为是赵婉肯学乖一些,晓得躲着她。

    原来不是啊。

    赵婉今日身上颜色一水儿的雅静,月白的上襦配着藕荷色的裙,就连钗环首饰也一概不见金与银,多是白玉或白砗磲,倒不似她平日里那样张扬的装扮。

    赵盈早知她装可怜扮娇弱是一把好手,不过素日里她穿红戴绿的,倒把身上那份儿柔婉掩盖三分。

    今夜这么一身,再低眉顺眼的凑到人前,还真是我见犹怜的俏美人。

    她侧身,眼角余光瞥一回沈明仁。

    男人大多见色起意,沈明仁这种伪君子,说不得也最吃赵婉这一套。

    倒也奇了怪了,那前世干脆娶了赵婉就是了,何必要来招惹她?

    赵盈敛了心神,几不可闻啧了两声:“你刚才,是说我失礼?”

    赵婉站定住,已盈盈施过礼,同她,也同沈明仁。

    沈明仁仍端着君子做派还了礼,一开口,竟是替赵盈解释的:“原是臣出来散心,偶遇大公主,唐突了殿下,二公主误会了。”

    赵盈听的想吐,索性丢了个白眼:“你没误会,我是在嘲讽他。但是赵婉,我上次说你记吃不记打,你还真是身体力行的向我证明,你真的不长记性啊——我搬出宫这些天,你跟着嬷嬷学的什么规矩?

    尊卑有别,长幼有序。

    我教训沈明仁是凭我为尊,你指手画脚说我失礼,凭你是幼?”

    赵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大皇姐你……你怎么这样强词夺理。”

    她眼泪好似现成的,眼尾登时红了,泫然欲泣的模样更引人心疼:“我不过听你言辞间太不留情面,沈公子好歹出身世家,今夜又是皇祖母特意点名要他进宫赴宴,实在是听不下去你羞辱他,这才好言劝你,你怎么……你怎么这样!”

    可她要哭不哭,眼中晶亮,水雾都没能遮住眼底的星辰。

    那样的目光,痴痴地爱慕,为的,是沈明仁。

10.24

    感冒今天是第五天,我实在遭不住了,头昏脑涨的,明天更新。

    暂定了11.1上架。

    再再再再声明一次,已经定了无cp啦,如果有小可爱喜欢哪个男性角色,可以书评留言,等正文完结我会写在番外里。

    天气变化,小可爱们要注意保暖,多喝热水别生病!

    感冒是真的太折磨人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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