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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春梦关情     公主今天登基了吗txt下载     公主今天登基了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一章 讨巧

    许家如今的家主单名一个宗,是个相当有经营头脑的人。

    他从上一辈手上接下许家那会儿,许家还不过是仰仗着祖辈名望经营了几十年,手上有些铺面,有些积蓄的富贵人家而已。

    等到了许宗的时候,从茶叶丝绸到瓷器香料,大大小小的生意皆有涉及,许家名下还有三个窑口,两个木雕铺子。

    可以说这大齐天下,所到之处,都能看得见他许家产业。

    如今的许家,不说是富甲天下,也是人人羡慕的大富之家了,便足可见许宗在此道上的能力和头脑。

    赵盈他们下了山回城,路上也没有在别处做任何耽搁,以免暴露了行踪,径直就回了许府。

    来回折腾一趟,就近了午饭时。

    但奇怪的是许家伺候的丫头和小厮像是随时在打探着他们的动静一般。

    他们前脚进了门,后脚许宴山就进了满庭芳。

    赵盈和宋乐仪正在换衣服呢,听见外头动静,对视一眼,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出来。

    许宴山还是客客气气的:“就要吃午饭了,我母亲让我来请你们,府中特意备下了两桌菜,都是扬州府名菜,京中大概也难得吃到。”

    薛闲亭就回了他一句客气:“我才带了舍妹去拜访城中游医,这会儿她们两个正梳洗打扮,泽修兄且先去,过会儿叫丫头引我们前去拜见便是。”

    小姑娘家娇滴滴的,出个门梳洗打扮总要费些时间,尤其是像他们这样富贵人家出来的女孩儿,一事一物都要精心挑选,从头到脚精致的不得了。

    他杵在这儿一起等,倒像是催促小姑娘快一些。

    于是许宴山应了一声好,又吩咐了伺候的小丫头两句什么话,便提步离去了不提。

    正间屋门被拉开,赵盈四下看了一圈儿,没看见人,从屋里走出来:“走了?”

    昨夜忙着入城,三个人身上都是阴沉沉的颜色,没入夜色中便叫人看不真切的。

    等到了许家安置下来,又忙着出城去见玉堂琴,她又觉得一身玄衣十分有气势,便也就没换下来。

    这会儿回了家来,她换上了平日喜欢的胭脂色的裙,明媚却又不张扬。

    他点了头,看了眼掖着手站在不远处等着上前来伺候的侍女。

    赵盈哦了一嗓子,要下台阶的步子顿了顿:“姐姐气色不错,我说叫她戴那对儿红宝石的耳坠子,她偏要选一对儿金镶玉的,哥哥来替她选吧?她一向最听哥哥的。”

    同人哥哥长姐姐短,赵盈真没怎么做过这样的事。

    她都有多少年没跟人撒过娇了,自己都快记不清楚。

    薛闲亭显然也不受用,和他从小就认识的那个赵盈实在是格格不入。

    他神色僵硬,还是提步上了垂带踏跺。

    那房门啪的一声就关上了,站在院子里的小侍女抿了抿唇,一撇嘴,索性往月洞门下等着去。

    “看来你又猜对了。”

    宋乐仪早换好了衣服,端着个白瓷茶杯坐在罗汉床边:“咱们才进门呢,许宴山就来得这样快,不过倒也可以说,人家是备下了精致菜肴,等着要见一见咱们,所以一早吩咐了底下的丫头,一回府就去回话。

    再不然,咱们是客居,按他所说,是大哥特意写信托付的贵客,咱们进出府邸,也该有小厮立时去回话。

    正说反说他们都有道理,便是去问了,人家也大可推脱不承认。”

    赵盈心里明白,就是不懂许家图什么。

    “不过也无所谓,咱们只在许家住几日而已,他也图不着什么,不过——”

    赵盈捏着裙身,两根指头拈着,搓了一把:“事出反常必有妖,只是未必同我们有关就是了。”

    “那你的意思是不管了吗?”薛闲亭拧着眉头在她身边坐下去,“就任由他们这般放肆?”

    “不是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吗?而且仔细想想,嘴上说拿我们当贵客,实际上对许家而言,我们就是底细不知,来路不明,正如你当日看魏娇娘是一个道理。”

    赵盈自己倒是没什么所谓的样子,挑了眉心,拿手肘撑在桌子上:“防人之心不可无,他们这样大富大贵的人家,多些防备也不算过分。

    就算真的监视着咱们的一举一动,至少没对咱们做什么吧?

    人活一辈子,谁还没有点儿秘密了呢?

    就算许宗不是怕咱们队许家不利,真的是觉得我们来者不善,心里有鬼,那和我们也没关系,你说呢?”

    薛闲亭觉得她说的虽然有道理,但许家如此行事,还是太目中无人了些。

    单凭宋怀雍摆在那儿,许宗就敢这样监视他们行踪,也是轻狂孟浪过头了。

    宋乐仪看他的那样,大概是认了真的,细细想来,薛闲亭嘛,从小到大就没吃过半点亏,为人处世很有自己一套原则。

    许家要真是监视他们,那就是踩在薛闲亭的底线上头,他生气也难免。

    但听赵盈的意思是不打算追究。

    人家准备好了席面还在等他们,这会子可没时间叫他们打嘴仗。

    故而她欸了一声开口先拦:“我倒觉得元元说的不错,诚然你也有你的道理,可就是看在我大哥的面子上,也没有跟许家计较的吧?

    大哥既然托付许宴山,那便是他二人私交一向不错。

    许宴山虽是家中嫡子,但他又不是一家之主,说话办事还不是他父亲说了算,这笔账总不能算在他的头上。

    无论你是想跟许宗问个清楚,还是私下里查一查许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要是给人知道了,我大哥还怎么做人呢?

    再说了,咱们不是也没有证据吗?”

    薛闲亭便只好算了。

    他咬了咬牙:“倒要受他们拿捏。”

    “这不是受人拿捏。”赵盈无奈叹气,“那我岂不是也受玉堂琴辖制拿捏了?”

    薛闲亭抬眼看她:“你是个能屈能伸的,我却不是。”

    赵盈呼吸微顿。

    他确然不是。

    前世她就羡慕过薛闲亭,不过那时候只是她为赵澈奔走太累了,身心俱疲,忙里偷闲的时候,想起幼时的天真无邪,就会羡慕薛闲亭。

    重生之后则为别的。

    都说永嘉公主天之骄女,生来便要风得风。

    其实他们这些人里,宋云嘉身上背负着光耀宋家门楣的单子,一步也不能踏错。

    她表哥虽说是朝廷新贵,可也是借了母亲的光,那些老臣或许也是真的赏识他,但总免不了把他同母亲联系在一起。

    即便是沈明仁,也未见得事事如意。

    只有薛闲亭。

    出身尊贵,家中独子,广宁侯虽也有两房侍妾,可那都是他年少时老侯夫人给他安排的,打小服侍他,知根知底,绝没有什么内宅算计。

    他们侯府又已是贵无可贵的,广宁侯从不指着他光宗耀祖,光耀门楣,他便是个纨绔,了不起吃喝玩乐一辈子,将来广宁侯的爵位也还是传下去的。

    他才是真正的既不必瞻前,更不用顾后。

    赵盈眼眸略垂了垂:“我建议你学一学能屈能伸,虽然有时候憋屈一些,但其实是件不错的事,你就当是修身养性吧。”

    所以她现在才越发惯着那些人。

    不管是在朝堂,还是私下里。

    就连赵澈打伤她这么大的事,也不过昭宁帝不痛不痒的一顿责罚就过去了。

    薛闲亭心中不快:“我不学,你也少学这一套。”

    赵盈便扑哧笑出声:“我不慢慢学,慢慢琢磨,成天把眼珠子摆在头顶上看人,还怎么收拢人心,指望你吗?”

    她是不得已而为之。

    薛闲亭却总气不过。

    她明明值得天下一切最好的,她想要的,就该有人双手奉上。

    可是他所能帮的确实有限。

    薛闲亭想着赵盈走到今天确实也不容易。

    从赵承衍到杜知邑,乃至徐冽周衍等人,都是靠她自己或诚心,或利诱,才拉拢到自己身边来,他一点忙也没帮上。

    他一时间又有些气馁,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赵盈已经笑着站起身:“不过这两日倒要兄长多留心了,我既交办了别的差事给徐冽,他分身无术,许家总盯着咱们的行踪,现下没有害咱们,来日说不准做出什么,兄长可要护好了我们姐妹呀。”

    她尾音是俏皮上扬的,薛闲亭面露无奈之色,宋乐仪也笑着随着她站起身,往她身边迈步过去,挽上她左臂,又拿下巴尖儿冲着薛闲亭:“快不要蝎蝎螫螫了,难道让人家主家等着咱们吗?这也太失礼了。”

    引路的侍女是个圆脸丫头,眉眼清秀,看起来十七八岁。

    起先赵盈和宋乐仪都没太留意,就只当她是个小丫头而已。

    还是跟着她往二进院东南角的宴客小楼去的时候,又见了内宅院中伺候的人,才觉察出不对来。

    宋乐仪扯了扯她袖口,朝着那侍女努嘴。

    赵盈则是反手拍了拍她手背,柔声叫姐姐。

    那侍女脚下一顿,脸色不怎么好看,语气也不算太恭敬:“姑娘是贵客,万不要折煞奴婢。”

    赵盈心说我这一声姐姐确实是挺折煞你的:“我瞧姐姐通身气度与那些伺候洒扫的小丫头不大一样,袖口的芙蓉花也是拿金丝孔雀羽线滚了边的,想是府上夫人或是哪位姑娘身边得脸的大丫头?”

    那侍女眼底明显闪过得意之色:“奴婢是大公子屋里伺候的。二公子屋里一向不放人,夫人屋里的姐姐们为今天这个宴忙碌着,夫人便指了奴婢来给贵客们引路。”

    许家大公子许汴山是庶出,据宋怀雍所知道,而又告诉他们的,许汴山的生母郑氏极其受许宗宠爱,在许宗迎娶发妻黄氏之前,就已经收了房。

    更具体的,许宴山显然为家事也没跟宋怀雍说更多,只是年少吃多了酒吐苦水那会儿,偶然提起过两句,这个郑氏,大概是家道中落的青梅竹马一流。

    许宗对她念念不忘,当初本是无媒苟合,先有了许汴山。

    许家实在丢不起这个人,又总不能把许宗这个嫡长子赶出家门,为了遮丑,只好先弄回了家,做了个通房丫头。

    好在那时候同黄家已经定过了亲,迎了黄氏进门的第七个月,郑氏生下许汴山,许宗抬了她做姨娘。

    看样子,也不是黄氏指派这个丫头来露脸引路的了。

    屋里伺候的,这话说的极暧昧,赵盈一听就知道是话里有话。

    薛闲亭拿虎口掩在唇边,咳了一声。

    宋乐仪也别开了脸,不再看那丫头。

    赵盈反倒还噙着笑:“那姐姐也是个体面人,为我们引路这样的事,便交给底下的小丫头就成的,怎么还要指派了姐姐来呢?”

    侍女大概听出她言外之意,面色微沉,又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只是方才的得意不见了踪影,人也肃整了好些:“夫人说了,贵客是怠慢不得的,何况是京中来的贵客。

    原该叫三姑娘和五姑娘来陪着,可三姑娘自从入了秋就总是身子不好,隔三差五就喊头疼,轻易不大见人。

    我们五姑娘是夫人好容易得来的宝贝,打小养的金贵,又不肯放出来陪着客人们,怕姑娘拘束。

    四姑娘倒是个好的,只是姨娘又在夫人面前推说怕叫贵客们看不起,或是冲撞了两位姑娘,夫人这才点了奴婢来引路。”

    赵盈立时就懂了。

    宋乐仪见她面上闪过讥讽,又朝自己看了一眼,便明白她意思。

    她把话接过来:“这倒是奇怪得很,你们三姑娘身体不好,五姑娘金贵不能来陪着客人,那四姑娘即便是庶出,难不成身份倒比你还要低些吗?

    怕我们看不起四姑娘,却不怕我们瞧不起你?这是哪里的道理,你把我说糊涂了。”

    内宅那点事儿,她们都没经历过,但要说这样的心思嘛,在京城里长大,听也听过不知多少了。

    郑氏倒是好会讨巧,怕不知是如何央着许宗,才弄了这么个人来说这些可笑的话。

    许宗做生意一把好手,调理内宅却是一塌糊涂,简直连规矩体统都不顾了。

    原还以为许家是什么清流人家,虽是经商做生意的,却不是什么铜臭缠身的。

    现在看来,许宴山大抵是许家的异类,他爹恐怕是个宠妾灭妻拎不清的混账东西。

第一百三十二章 偏执

    高门大户,规矩不顾,赵盈和宋乐仪进了门瞧见主桌上的男男女女时,对视了一眼。

    正位上年过四十的男人自是许宗,次桌主位上雍容持重的贵妇人便是他的发妻黄氏,可黄氏下手位上那一位——

    赵盈有些明白了郑氏缘何能受宠多年。

    她自是有倾国容色,眼角眉梢一派婉转风流。

    一双桃花眼,再配上她肤白胜雪,红唇贝齿,怎么叫人不喜欢?

    赵盈想着,她要是个男人,怕也对这样的女人爱不释手。

    但宴请贵客,却叫府中姨娘上了主桌,实在是不成体统。

    黄氏倒也忍得住。

    这一家人实在有意思。

    她越发理解了为什么许宴山说他们家内宅人多,怕冲撞了。

    不过照这样看来,许宴山和表哥私交甚笃,才不怕人看了笑话。

    这样尊卑嫡庶不分,宠妾灭妻到这个地步,只要是见了人,就会被发现,这就是家丑。

    薛闲亭那里已经同许宗打过见面礼,他做不来那样恭敬客气的礼数,便不十分周全。

    好在许宗不挑这个,大抵也晓得他出身非富即贵,再看三人气度不凡,就更不挑了。

    说了两句客气话,便引着三人入座。

    赵盈一一扫量过,心里大概就有了数。

    男人们上了主桌喝酒聊天,侃侃而谈,姑娘家坐在次桌席上谈女孩儿家的私密话。

    原本该黄氏这个当家主母先开口才对,偏偏郑氏冒了尖,笑语盈盈叫薛姑娘。

    赵盈眯了眼,细听这女人说话,有些捏着嗓子。

    她从前听过这样的声音,有些小姑娘爱撒娇,掐着嗓子声音尖细,其实很刺耳。

    她真是没想到,年近四十的女人,也能做这样的姿态,而且许宗应该是很受用的。

    把黄氏和郑氏放在一块儿对比着瞧,赵盈觉得许宗也是猪油蒙了心了。

    她思绪拉回来,随口应了一声,再端详黄氏面色,竟然能做到面不改色。

    要么是习惯了,要么是早就心如死灰,对这些都不在意了……

    郑氏见她应了声,越发得意:“两位姑娘住进府中,也不知姑娘们缺不缺什么用度,伺候的丫头们又好不好,住在这里,便只当是自己家里一样的。

    三姑娘近来身上不爽利,五姑娘是个活泼的性子,薛姑娘要是有什么地方想去玩,倒可以同我们四姑娘说。

    咱们扬州府的风光最好,便是入了秋也是有好风景的。”

    她得意之余还有讨好。

    赵盈心道果然没料想错。

    宋乐仪掩唇咳嗽,打断她的殷勤,又偏不理会她,只叫夫人:“我是久病缠身的人,给贵府添麻烦了,夫人特意布置满庭芳,我很喜欢,本来一进府就该来拜见夫人,谢夫人一番心思的,倒拖到这会子。”

    黄氏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我瞧着你脸色还好,不像三丫头,病了一阵子,整个人都蔫儿了。

    我不知你多大年岁,我这三丫头今年十七了,你们小姑娘家大概都喜欢那些花花草草,家里又有宝石玛瑙做的盆景,看着也富贵。

    满庭芳好久不住人,二郎说起是宋大公子专程托付的朋友,又是为治病来的,我整日也没别的事要忙,你既喜欢,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了。”

    她言行举止大方得体,一看便知是大家精心养出来的,年轻在家做姑娘时,不知是何等明艳无双。

    郑氏闹了个没脸,面色沉了沉,给许四姑娘丢了个眼色。

    黄氏只当没看见,却拦了一句:“我们家这三个女孩儿,从的是晚字排行,三丫头闺名晚如,四丫头闺名晚明,小五年纪最小,被我惯坏了,懂些事后非要跟她哥哥们取一样的名,她父亲也骄着她,就给改了棠山为名。”

    许棠山,是个很……特别的名字,也足可见这位五姑娘的确受宠。

    大抵是老来得女,都是如此吧。

    赵盈不免多看了许棠山两眼,所以她从前的闺名应该是晚棠。

    黄氏对庶出的四姑娘似乎是一视同仁,人前介绍起来绝不厚此薄彼,是她身为嫡母的气度。

    宋乐仪抿着唇笑了笑,一一点头,算是见面礼:“我单名一个仪,舍妹单名一个元。”

    郑氏却仍旧不甘心,大概是觉得赵盈比宋乐仪好说话也更好拿捏,夹了一筷子笋干放到了赵盈面前的青瓷莲花碟里:“扬州府的油煸笋干也是一道极有名的菜,元元你尝尝。”

    赵盈横过去一眼,郑氏恍惚以为自己看错了,总觉得小姑娘的眼神冰冷,阴恻恻的,莫名骇人。

    她脸上的笑也僵了一瞬。

    宋乐仪深吸口气:“我妹妹也是从小让家里宠坏了,除了爹娘和我们兄妹,最不爱听旁人这样叫她,是要生气的。”

    黄氏乜了郑氏一回:“少说两句话。”

    郑氏明显就是不服气,但宋乐仪的话让她如鲠在喉。

    许晚明本来应该也有一肚子的话,直到此时才乖乖闭上了嘴。

    赵盈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等真正开了席,也只有黄氏和许晚如说起几句闲聊的话时,她才挂着笑容回两句,至于郑氏和许晚明,她连多看一眼都不曾有。

    一顿饭吃的赵盈浑身别扭。

    大风大浪的场面都见多了,可唯独是这些女人们勾心斗角耍心眼,她最不爱应付,也极少应对。

    好容易吃完了饭,许晚如要吃药,吃完了药得休息,黄氏心疼女儿,每每都要陪着她,又不好叫赵盈和宋乐仪一起,便吩咐人送她们回满庭芳。

    至于薛闲亭,一顿饭吃下来,大概是跟许宴山相谈甚欢,就约好了要出去一趟,也不知要去做些什么。

    他自然不放心两个姑娘,但赵盈细细盘算,郑氏吃瘪,一定还有别的手段,薛闲亭守在她们身边,郑氏也不敢太放肆,是以拉了他交代了几句,叫他放心跟着许宴山出门去。

    引路的丫头换成了黄氏身边的大丫头霓裳。

    从宴客小楼出来,向西北方向走了都不到一箭之地,许晚明竟好似一早等在竹林下。

    其实她生的很美,像她母亲多一些,眼角眉梢之间,已足可见是个美人坯子,再长大一些,只怕要引得这扬州府中适龄少年郎争相讨好献殷勤。

    无论容色还是身段,她都比许晚如姐妹更出色。

    郑氏穿金戴银,恨不得把许宗的宠爱全都穿在身上给人看,许晚明却不然。

    从头到脚极尽淡雅之能事,立于竹下,再配上她瘦长身量,细腰长腿,倒有几分仙人姿态。

    这是回满庭芳的必经之路,霓裳面露为难之色,回头看了赵盈二人一回:“薛姑娘,四姑娘估计是有话跟姑娘们说。”

    她为难什么,赵盈心知肚明。

    黄氏私下里一定叮嘱过她,别叫郑氏母女往她们跟前凑。

    倒不是怕郑氏母女讨了她们的好,而是怕郑氏母女过分丢了许家脸面。

    可姨娘都上了席面了,面子里子早都顾不成了。

    宋乐仪接过话,说无妨,也给了她一个台阶下,叫她且一旁等一等,便挽着赵盈的手径直迎上许晚明的方向。

    霓裳显然松了口气,赵盈反握在宋乐仪手背上:“你觉得她怎么样?”

    尚有一段距离,许晚明回了身,也看见了她们。

    看不真切她脸上的表情,她也听不清楚她们说话。

    宋乐仪眯眼:“听说她从小养在亲娘身边。”

    那就没什么好的了。

    赵盈笑吟吟的:“先前你说最爱看美人,才总喜欢盯着我看,我还怕你见了容色过人的小娘子,就要被人家勾了魂呢。”

    宋乐仪在她腰窝上拧了一把,别的话就不多说了。

    许晚明也踱过来三五步,蹲身见了个礼:“方才席间也没能说上两句话,三姐姐回去吃药,五妹妹是坐不住的性子,这会子不知往哪里疯玩去,我一见两位妹妹便觉亲切,一见如故大抵也就如此,这是要回满庭芳吗?”

    堵在回去的必经之路上,这不是问的废话吗?

    宋乐仪听她姐姐长妹妹短就觉得刺耳。

    她从小豪横惯了,谁也不敢指着她宋乐仪的鼻子自称一句姐姐,赵盈就更不必说。

    美人是美人,柔婉也是真的看起来相当柔婉,举手投足尽是江南做派,可许晚明眼睛里藏不住的精明算计,也像极了她母亲。

    她的心思溢于言表,一眼就能看穿。

    这样的人反而没什么可怕,只是不讨人喜欢罢了。

    “四姑娘不是知道我们要回去吗?不然也不会站在这里等我们了。”宋乐仪面上在笑,话却不怎么客气。

    许晚明也微怔然,大概对自己的美色太过自信,觉得自己男女通吃,实在很少人前吃瘪,万万没想到宋乐仪不吃她这一套,一开口就差点儿把她给噎死。

    “我们家宅院大,其实也可以四处逛逛的,江南一代的建筑风格和京中不同,自带着一派婉约,小姑娘家大多喜欢。”

    她很快调整了情绪,见宋乐仪不好对付,便把目光投向了赵盈:“席间我娘……”

    “不是姨娘吗?”赵盈一双水泠泠的大眼睛闪了闪,写满了疑惑,“我听底下的小丫头一口一个郑姨娘,便以为那是姨娘,原来是平妻吗?”

    “不……不是……”许晚明喉咙发紧,可这小姑娘看起来天真的很,眼神那样干净明亮,实在不像是故意给人难堪,“我从小是养在姨娘身边的,母亲面前回话时也是这样叫法……”

    那可就太没规矩了。

    大内禁庭规矩最严苛,赵盈从小在宫里长大,当然看不上她这样的。

    只是面上也没有表露的更明显,哦了两声:“姨娘是不知道,随口叫了一声,我虽不大高兴,也知道如今客居许家,许老爷对姨娘上心,我们是客人,自然不好跟姨娘置什么气,更不会同姨娘置这份儿闲气。”

    她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子郑氏不配的意思,许晚明真是笑不出来了。

    赵盈看她脸色变了又变,心下嗤然:“四姑娘是专程来赔礼的吗?”

    她不是啊!

    娘和大哥都说,京城小宋大人书信告知,托付许宴山此事,这三人身份只怕贵重,不然也不会劳动小宋大人堂堂吏部侍郎的嫡子来开这个口,所以这三人出身便自在小宋大人之上。

    吏部侍郎府的公子都比不过啊,那该是什么样的尊贵。

    父亲对娘几十年如一日的宠爱有加,大哥自己也争气,许宴山当年不肯再下场科考,父亲自是对他有诸多不满的。

    现在父亲年纪慢慢大了,许家这样大的家业,早晚都是许宴山的,他们母子三人能捞着多少呢?

    这样好的机会,结交了这样的人,得了薛氏兄妹三人的欢心,若再争气一些……再争气一些……

    许晚明眸中闪过精光,真正把算计写满了一张脸。

    她不自知,赵盈和宋乐仪却看的心惊。

    这姑娘究竟想干什么?

    那种算计中带着近乎疯狂的偏执。

    头脑简单,手段拙劣的算计没什么,但就怕人有了执念。

    看来许家也是是非之地,实不宜久留。

    许晚明抿唇,竟把赔礼那样的话一概忘了似的,照旧笑的春风得意的模样:“薛家妹妹要还是不高兴,我自然要替姨娘赔礼。

    扬州府好玩的地方很多,两位妹妹总在府上闷着也无聊,我知道妹妹身体不太好,但大哥说生了病的人总闷在屋子里对身体反而更不好,先前就劝三姐姐多出去走动见见人来着。

    不如我陪两位妹妹逛逛扬州府吧?”

    宋乐仪不动声色的把赵盈往身后藏了一把:“我的气色都是吃药吃出来的,内里实在撑不住,吃一顿饭便觉得精神不济,眼下要回满庭芳休息,更别说到外头去逛了。

    况且我兄长出府了,我们姊妹不好出门,不回禀兄长就擅自出门,晚些时候回来,兄长要说教骂人的。”

    她一面说,匆匆见了个别礼:“一则我身体不好,二则我们家规矩严,四姑娘好意我们姊妹心领了,就先回去了。”

    她错了身要从许晚明身边过,霓裳一直留意她们这边的动静,见状快步跟了上来,在许晚明要开口挽留之前,接了话顺势请了她二人前行,只留下拒绝的背影给许晚明不提。

第一百三十三章 好言相劝

    直到薛闲亭在满庭芳的小院里把偷听墙角的许棠山抓个正着,赵盈才笃定了这是个被宠惯坏了的女孩儿。

    所谓宠坏,大抵一天到晚便只知吃喝玩乐,也不晓得人间疾苦,对人情世故更是不通。

    似许家这样的人家,把女儿养成这样,也不算十分稀奇。

    家里有银子,许棠山又是幺女,就算真的养坏了,了不起行过及笄礼,招婿入赘。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也不知有多少人肯干呢,确实没必要拘着小女儿学规矩,逼着她端庄持重。

    那种贤良淑婉的大家闺秀,高门之中养出一个,来日高嫁,足够了。

    许棠山同她两个大眼瞪小眼,一双小手背在身后,圆嘟嘟的小脸上写满了警惕。

    赵盈回想了一下,吃饭那会儿小姑娘没吃几口饭,一双桃花眼也总在她和宋乐仪之间游移,状似打量。

    郑氏几次三番献殷勤,只要一开口,小姑娘脸色就变得难看。

    还真是年少不知愁滋味,把那点心思全都写脸上了。

    黄氏也是真疼她,什么也不教给她。

    照这么看来,许宗对这个嫡出的小幺真是不错了。

    “五姑娘,你怎么学人听墙角呢?”

    许棠山冷着一张脸,端的是一本正经:“我瞧见许晚明在竹林下等你们了,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我母亲和姐姐说,你们是好人,我分不清,但她们说的不会错,所以我来听一听,看看你们有没有受许晚明的蛊惑。”

    她比赵姝也就大不了多少,十岁左右的孩子还是奶声奶气,稚气未脱的。

    她站在人前,个头太矮了,完全就是个孩子。

    偏要这样严肃认真的说话,反而搞笑得很。

    不过她意思表达的却很清楚。

    并不是提防她们,而是怕她们上了许晚明的恶当,受郑氏母女蛊惑。

    看来她对许宗就是这种看法了。

    赵盈失笑:“四姑娘能蛊惑我们什么?难不成她会妖术,竟能蛊惑人心吗?”

    许棠山皱着眉头:“你可不要小看了她。”

    薛闲亭听她说起话来没头没脑,想起许宴山的叮嘱,真想提了她领口把人扔出去,再三忍了,才客客气气叫了一声五姑娘:“我们去玲珑斋买了好多糕点,你二哥直说有几样是你最爱吃的,特意买了好多给你带回来,你不去找他要糕吗?”

    许棠山脸色越发难看,虎着脸回头瞪他:“你当我是三岁的孩子吗?拿这种话也想打发我走?”

    臭脾气的小姑娘他长这么大也就应付过一个赵盈,但赵盈的坏脾气里还带着三分有礼,也不会像眼前这一个这般讨嫌。

    果然他还是不会同小女孩儿相处。

    薛闲亭头疼,目光转投向赵盈。

    赵盈笑着摆手:“我们说会儿话,兄长去休息吧,没事的。”

    她既这样说,薛闲亭便躲了个清闲,转身出了门。

    许棠山冲着他背影冷哼了一声:“我是认真的,没有跟你们开玩笑,郑氏和许晚明憋着一肚子的坏水,你们客居在我们家里,又是我二哥朋友的朋友,那就是我二哥的朋友,我劝你们离许晚明远一些,能多远就多远,她是个麻烦精。”

    她坐在官帽椅上,一双脚碰不到地面,双腿悬空,一递一下的踢着裙摆,别说面上表情了,就连语气中也满是嫌弃:“我是昨天晚上偷听来的——”

    她猛然收声,想起什么来,抬眼又看过去:“你们不能到我娘那儿告状。”

    这么半天都是她在自说自话,宋乐仪觉得这小姑娘实在有些聒噪,但心眼是不坏的。

    她想起来之前在上阳宫横冲直撞的赵姝,还有大理寺卿家的六姑娘,说不得这年纪的女孩儿,如今都是这样的。

    还是赵盈小时候可爱的多。

    “五姑娘有话不妨直说,若真是好心相劝,我们也不会到夫人面前去告你一状,白叫你受罚。”

    人家说什么,许棠山就信了什么。

    宋乐仪说不会告状,许棠山就松了口气,喋喋不休又说道:“郑氏跟许晚明早商量好了,你们是京城来的贵客,我二哥那样郑重其事,连我娘都特意安排人收拾出满庭芳,又从库房寻了好些名贵盆景摆过来,八成是你们身份贵重,怠慢不得。

    她们想着借此机会攀上高枝,将来还指着你们跟我二哥夺家产呢。

    我年纪小,但我不傻。

    我也不怕你们笑话,我娘常说这世上根本没什么家丑不外扬的道理。

    我父亲为郑氏母子三人不知干了多少出格的事,我娘在扬州府一干高门女眷面前被笑话了多少年,都是我父亲和郑氏干的好事。

    他们都不怕人指指点点,我娘什么也没做错,凭什么不敢言语?”

    她挑了挑下巴:“郑氏母女不是什么好人,什么事都敢做,你们沾上她们半点,就别想轻易甩开。而且你们是我二哥的朋友,总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吧?”

    黄氏教养子女的方式还真是……应该说她独树一帜,还是别出心裁呢?

    许棠山这个年纪说出这样的话,着实令赵盈和宋乐仪都吃了一惊。

    本以为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傻子,人情世故一概不通,没成想她也有几分老成的心思。

    只不过是把那些心思掩藏在了稚嫩的外表下。

    再过几年,年岁渐长,内宅之中也是了不得的一把好手。

    “五姑娘说笑了,这是你们家的家务事,我们哪有胳膊肘拐不拐的,听过便也就忘了。”宋乐仪皮笑肉不笑,别说许晚明是个麻烦精,她现在觉得许家就是泥潭,肮脏又缠人,踩进来半分,就再难抽身。

    别说沾染上郑氏母女了,她们清晨入府,早许家待了都不到一日,就领教了许家内宅女眷的各路本领了。

    许棠山看她没什么兴致,该说的话又都说了,从官帽椅上跳下来,先稳了稳身子:“你们京城的女孩儿说话都是这样文绉绉吗?”

    赵盈扑哧笑出声:“我阿姐自幼跟着女夫子进学,又快及笄,当然稳重。”

    许棠山就一个劲儿撇嘴:“反正我可告诉过你们,也劝过你们了。满庭芳是我娘选的地方,郑氏没少在我父亲那儿胡说八道,想让你们住进内宅院去。

    你们看完了病,就快走吧。”

    她刚要动,怕赵盈她们误会,又一本正经的补了两句:“我可不是逐客赶人。”

    赵盈觉得有些奇怪,叫住了她:“你听到郑姨娘和四姑娘说的那些话,怎么不告诉你母亲?便是告诉你姐姐或是你二哥也好,为什么又自己跑来偷听我们姐妹说话呢?”

    “郑氏母子三个想跟我哥哥夺家产也不是一天两天,那点心思我父亲全知道,这么多年也没把他们处置了,反倒处处抬举着,我不想告诉我娘。”

    许棠山吸了吸鼻头:“我娘一向厌烦同郑氏打擂台,郑氏也不配。

    反正我父亲不会拿他们母子怎么样,只要你们不跟郑氏搅和到一块儿,我就当没听见这回事。

    你们要真跟她们搅和到了一起,我再告诉我娘也不迟。”

    稚嫩的面容爬上坚定,她的眼神是最刚强的。

    十岁的孩子,该被人保护在羽翼之下,茁长成长才对,但她想用小小的身躯保护她的母亲和兄姐。

    赵盈心头微震。

    曾几何时,她也用她单薄的身躯为赵澈撑起过头顶的一片天。

    许棠山踩着轻快的步子出了门,宋乐仪缜着脸啐了一口:“真是一窝蛇鼠,什么腌臜心思。当初听大哥那样把许宴山挑在大拇哥上夸,我初见那许二公子也确然是个君子做派,还以为许家门风清贵,教子有方呢!”

    她显然气性上了头,赵盈却不以为意,反去劝她:“他们的家事,你气什么?”

    “别恶心到咱们面前,自然同咱们一概无关。”宋乐仪脸色仍不好看,“她们母女大献殷勤也就罢了,还把个庶子的通房弄到咱们面前说话,这样的好规矩,真要依着我的性子,立时就发作起来,谁也别想留体面。

    我就估摸着她们母女没安好心,还真让我猜中了。”

    “半斤八两而已。”

    宋乐仪就噤了声:“你说许棠山?”

    “是她,或是她母亲。”赵盈哂笑,“为母则刚,黄氏再不拿郑氏当个人看,人家谋算到她儿子身上来了,她倒作壁上观,这又是什么道理?你看黄氏像这样的人吗?”

    宋乐仪拧眉:“那这许家门里,岂不全是恶人,从上到下,无一清白人?索性搬出府,外头客栈下榻也比这里清净些。”

    “我却很想知道,许宗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赵盈点着桌案,侧目看去:“表姐不好奇吗?宠妾灭妻,内宅院里一塌糊涂,嫡妻妾室,嫡女庶出,全是一样的钻营算计,大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吃着一锅饭,心思却各异。

    许宗身为一家之主,非但没有制止这不正之风,反而听之任之,甚至放纵之。

    这样的家族,是怎么走向鼎盛的?

    表姐再想,拿南海明珠来试咱们身份,监视咱们一举一动,做的这般不遮不掩,是真的城府不深,还是别有用意呢?”

    “说起来……”宋乐仪的眉头越发皱紧,蹙拢起小山峰来,“为商的人家最重信重名,听许棠山方才的意思,扬州府竟无人不知,许宗宠妾灭妻,不大顾着规矩体面,真就爱重郑氏到这地步了吗?

    我看郑氏行事,还有她教导子女的做派,也并不值得人爱重尊重。

    为青梅竹马的情分,连家业也不顾,他们许氏族中长辈也不管,这才最有意思。”

    “因为许宗把许家经营的极好,谁出头,谁敢管?”

    可问题就出在这儿。

    人说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平天下,许宗连家宅都治理不好,再有经商的头脑,若无贵人扶持,怕也走不到今天。

    “让徐冽安排人查一查?”

    “查玉堂琴比查许宗更要紧些,不过可以知会杜知邑一声,许宗的事在扬州府打听打听也能知道一二,况且咱们不是还住在他们家里吗?”

    宋乐仪就黑了脸:“不走?”

    “非但不走,还要叫薛闲亭去问问许宗,他们家的孩子,是想怎么唐突冒犯咱们。”赵盈乐起来,眉眼弯弯的笑着,心情一时大好,“不是忌惮咱们出身尊贵不敢得罪吗?薛闲亭总有法子看看许宗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

    之前分明还说事不关己的。

    宋乐仪生气归生气,然则此行扬州有更重要的事要办,她们微服私行是为了玉堂琴,可不是为了什么莫名其妙的许家。

    于是便开口劝赵盈:“白费这个心思做什么?让杜三公子的人查一查,能查到蛛丝马迹固然解你心中疑惑,查不到也无伤大雅,就当事不关己……”

    “不是说恶心到咱们面前来了吗?”赵盈笑着把她的话接过来,整个人往金丝软枕上歪靠过去,“我看你刚才气成那个样子,我也觉得这些人太不识好歹,有点惹我不高兴了。”

    她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态,让宋乐仪头皮发麻。

    那种漫不经心,却要断人生死的感觉……

    “你不是还想腾出个手来收拾许家吧?”宋乐仪闷了会儿,犹豫问道。

    赵盈摇头:“许家不是还有个许宴山吗?表哥与他私交甚笃,我收拾什么许家呢。郑氏要给咱们添堵,非要到咱们面前恶心人,由着她日子过得太舒坦,她越发不会消停。

    况且我更好奇的,是许宗,也不是郑氏。”

    给许宗施些压,叫郑氏安分消停些,不过是捎带手罢了。

    郑氏那样的人,连黄氏都懒得和她光明正大打擂台,觉得她是不配的,更何况是她们了。

    赵盈手掌心撑在后脑勺上:“跟表姐打个赌,我赢了你把表哥过年时送你的那对儿翡翠套镯送我,你赢了我就把你去年看上的我宫里那对儿错金银貔貅香炉送你。”

    宋乐仪啧声:“上回就听杜三公子说你怕是跟人打赌上了瘾,赌到我头上来了?”

    赵盈只咧嘴笑:“我赌许宗在扬州府衙大有关系,又或者扬州卫,提刑按察使司一类的,赌不赌?”

第一百三十四章 等消息

    尽管薛闲亭找上许宗深谈过一番,许宗仍旧放纵郑氏母女胡作非为。

    赵盈算是看明白了,恐怕郑氏母子三人只要不是杀人放火,犯下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许宗从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扬州府这么多年,许家根基稳固,郑氏以妾室身份在外走动,许汴山和许晚明庶出的孩子能春风得意,都是许宗一手捧出来的。

    外面的那些人,看在许宗的面子上,也少与他们计较,况且真计较起来,也觉得失了身份。

    “你昨天跟我说过这些,晚上许宴山拉着我出去吃酒,我还听了几句闲话,弄的怪尴尬的。”

    薛闲亭翘着二郎腿,悠然吃茶,一面说道。

    既尴尬,那就跟许家有关。

    赵盈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他才又道:“听说年前许汴山险些惹上官司,到如今大半年过去,还有人津津乐道。但许宴山黑着脸露了个面,那些人就住了口不敢再说,我也不好多问。”

    她果然又猜中了。

    险些惹上,那就是事后风平浪静,人没事。

    也只有许宗会出面替他平事了。

    “这也太奇怪了。”宋乐仪明显不高兴,从头到尾都沉着面色,“郑氏母子三人到底得多受宠?别说是高门大户,就算是小门小户,平头百姓家里,孩子不争气,或打或骂或责罚,就是再溺爱,做错了事,也没有总是袒护的。

    人家都说慈母多败儿,从古至今我也少见似许宗这样做父亲的。

    这儿子都快惹上官司了,说明许汴山也未必是个好的,现放着一个君子做派的嫡子他不重视,倒去护着个姨娘生养的庶长子?”

    她一面说,目光投向赵盈那边去:“一直说许家忌惮咱们出身尊贵,可薛闲亭把话都说透了,郑氏母女大献殷勤已经妨碍到我养病。

    他是场面上的人,总不至于连这个也听不懂,既听懂了,许晚明方才又跑来烦咱们?”

    宋乐仪真是没见过这样的,实在是有些懵了:“这算什么?”

    “徐冽不是带回消息,扬州府的百姓对许宗印象都很好吗?”赵盈懒懒的靠在三足凭几上,语气中多有不屑,“虽说是个宠妾灭妻的混账,可百姓眼中他是不忘昔年青梅竹马情分,更不嫌弃郑氏家道中落,实在是个有情有义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这天下多少人为富不仁,许宗却开善堂,施粥放粮。

    尽管扬州物阜民丰,是个富庶之地,也总免不了有穷苦人家连饭也吃不上的。

    至于说生意场上往来的那些场面人,徐冽让人打听了四五家,不也都觉得许宗经营有道,又重情重义,许家内宅家务事,同他们是没有关系的。

    跟许家合伙做生意,他们都不怕许宗坑了他们或是算计他们。

    你瞧,这不就是好处吗?”

    “要是照你这个意思看来,许宗这几十年都是拿着郑氏母子做幌子,成全他自己的好名声了?”宋乐仪眉头紧锁,“可郑氏担了多少年的骂名。”

    “男人家最擅长的不就是这种事,好处占尽了,骂名全让女人背着。”

    她话里有话,宋乐仪和薛闲亭对视一眼,显然想到什么,只是不敢问她。

    这样含沙射影,倒像是在说昭宁帝和宋贵嫔,可昭宁帝十几年如一日的宠爱她,赵盈也不至于……

    薛闲亭掩唇咳嗽:“玉堂琴那里还没有别的消息,你原本想等徐冽和杜知邑打听清楚,看看这些年玉堂琴和山下什么人往来联系,咱们在许家还能暂住上三五日。

    现在这样子,还住得下去?”

    “元元,你说,会不会……”

    宋乐仪似乎想到什么,可连她自己都觉得错愕,眼神飘忽不定,没说完。

    薛闲亭侧目看她:“接着说啊。”

    赵盈深吸口气,把她的话接过来道:“许宗背后指点他的高人,就是玉堂琴,表姐想说这个吧?”

    宋乐仪吞了口口水:“玉堂琴隐居二十四载,二十三年前,许宗收了郑氏,没多久与黄氏成婚,三年后接管许氏,从那时候起,许家日渐风光,也越发富贵。

    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很巧吗?”

    她一面说,自顾自的摇头接着道:“我从来就不信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

    玉堂琴那三间茅草屋,单就咱们所见他那个书房,一事一物极尽奢华之能事。

    尽管他出身云南白家,可他去朝之日,就已经同白家断了关系,断绝了往来。

    先帝虽然赏赐过他不少东西,但大内禁庭的赏赐,他也不可能变现卖了去。

    他哪来的银子置办那些东西?

    还有那座山——扬州百姓虽说不是靠山吃山的,但是也总有猎户要进山打猎,药农上山采药的吧?

    你仔细想想,那条山路是精心修建的,咱们一路上山,四下里也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官府没有封山,他是怎么在半山腰上隐居避世了二十四年的?”

    搬离许家是在当天下午。

    许宗没有挽留,黄氏也没有。

    倒是许宴山送他们出府时满脸惋惜,只是见他们去意已定,也不好多做挽留。

    许汴山没出现,许晚明倒跟着两个姐妹一块儿来送,又几次三番想凑上前,都被许棠山给拦住了。

    看来郑氏还是没死心。

    有些人就是少了几分自知之明。

    事情究竟是怎么样,都不过是她们一时的猜测怀疑,但不论是真是假,郑氏没认清自己的身份都是事实。

    从玉井胡同出来,赵盈驻足,回望了长街一眼:“我让徐冽留下了。”

    薛闲亭一顿:“咱们今夜回大船上?”

    她嗯了一声:“玉堂琴住在山里,不知道咱们的行踪,他要真是和许家往来,许宗一定会派人送消息进山。”

    “我想不明白。”宋乐仪捏着手心,嗓音清冷,“玉堂琴是因为什么呢?去朝二十四载,竟就甘心和许宗这样的人搅和在一起吗?堂琴先生名满天下,哪怕他隐居快三十年,只要提起他的名号,天下也无人不知。

    他岂不是自甘堕落?还有那种主意——”

    她咬牙:“我真是想不明白!”

    何止是她,赵盈也想不明白。

    凡事总要有个缘由。

    玉堂琴和许宗,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当年抗旨拒婚,剑挑荣禄公主,那是何等气魄。

    “玉堂琴说,如果有朝一日有赵氏子孙请得动他出山,便只会是为着关家。”薛闲亭声儿闷闷的,点了点手背,“去找杜知邑,恐怕要让他派人去一趟云南了。”

    赵盈一抬手,按在他手臂上:“不急。”

    她挑了眉心:“先弄清楚许宗和玉堂琴的关系再说。我此行扬州府虽有一宗是为请玉堂琴出山,但凡事不可操之过急。

    往云南山高水长,为了一番猜测就派人去,未免有些兴师动众的意思,大可不必。”

    薛闲亭却拢眉:“就算和许宗没关系,恐怕当年的事,也有猫腻。”

    “关家吗?”宋乐仪咬着下唇轻声发问,“可是我听说当年荣禄公主假传圣旨,赐死关家姑娘后,关家人从来没有闹过。哪怕是玉堂琴只身闯入公主府,剑挑荣禄公主后,云南那边也风平浪静。

    不光是关家,就连白家,也只是在事发后连上了三道请罪的折子。

    这里头还能有什么猫腻呢?”

    事情过去了二十多年,现在想查清楚当年究竟有没有什么猫腻,只怕不易。

    赵盈还是没松口:“找个酒楼,等夜深了回大船上,这事儿听我的,云南那里暂时不需要去。”

    薛闲亭见状虽无奈,却也只好听她的。

    但他内心深处仍然觉得,这件事一定没有那么简单。

    人家家里好好的一个女孩儿,就那么被赐下一杯毒酒。

    昔年那段事,最无辜的本就是关家姑娘。

    何况荣禄公主假传圣旨是天下皆知的事。

    先帝为了护住玉堂琴一条命,不顾荣禄公主身后名,将她假传圣旨的大罪昭告天下,以此来抹平玉堂琴戮杀皇族的罪业。

    关家既知荣禄是假传圣旨,那他家的姑娘死的就更冤,为什么不吵不闹,反而风平浪静的度过了呢?

    夜色沉沉,运河上起了大雾。

    小船划的极缓,实在看不清远处的东西。

    赵盈三人下船两日,大船越发靠近了扬州港口,估摸着明日中午之前就能靠岸。

    徐冽去查许宗和玉堂琴之间是否有所往来,担心赵盈的安危,留下了徐七和徐十一贴身护卫。

    下午时赵盈就让徐七飞鸽传书给了宋怀雍,说明了晚上他们会回去。

    登船时能听见赵盈的船舱方向传来的喧闹声,船尾的甲板上空无一人。

    三人登船,朝着声源方向过去。

    宋怀雍拦在船舱外,沈明仁与他相争不下:“小宋大人,殿下已经多日没有露面,我只是担心殿下,想进去给殿下请个安,小宋大人不至于这样拦着我吧?”

    “深更半夜,你只身要闯元元的船舱,你沈家的家教可真好。”宋怀雍黑着一张脸,语气也不善,“你是为了给元元请安,还是为了别的,当我心里没数吗?”

    “你——”

    “大半夜的,这么闹哄哄,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薛闲亭本来打算等宋怀雍把人赶走了,悄无声息的送赵盈回去。

    但赵盈偏偏不干,在他腰窝上戳了一把,给了他眼神示意。

    他只好扬声,踱步近前去。

    赵盈和宋乐仪跟在他身后,探出半颗头:“表哥这是怎么了?”

    沈明仁所有的话都哽住了。

    按他的猜测,还有他收到的消息,赵盈应该是偷偷下船了才对,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从她抱病不出,他就没见过赵盈的面。

    但是这两天连薛闲亭和宋乐仪也没出现过,他就觉得不对劲了。

    但眼下……

    沈明仁站直了,朝着赵盈方向拜一礼:“臣担心殿下身体,数日不见,实在挂心,想给殿下请个安,好知道殿下身体无恙,小宋大人一定要拦着臣,这才有了几句口舌之争。

    不过夜里风大寒凉,殿下不在船舱里休息,怎么……在此处?”

    赵盈哦了一嗓子,提步上前去,同薛闲亭比肩而立着:“胡御医总要我卧床静养,不让我出门,我闲不住,觉得憋闷,其实我每天晚上都偷偷溜出来找表姐和世子玩儿,只是小沈大人不知道而已。

    也不是故意要瞒着小沈大人,怕你在胡御医面前说漏了嘴,届时胡御医又要几碗苦药给我灌下来,我可受不住。”

    沈明仁眼角抽了抽,再偷偷端详她一身打扮,竟看不出什么猫腻。

    她好像真的只是在船舱待久了闷得慌,穿戴整齐多披上一件披风就出了门,披风的颜色也重,怕人看见一样。

    而宋怀雍知道这一切,所以适时的出现,拦着他不许他拜见赵盈。

    一切都天衣无缝,挑不出一丁点儿毛病。

    可就是太恰到好处了。

    沈明仁合眼,又躬身礼了一把:“既是如此,见到殿下无碍,臣就放心了,臣告退。”

    赵盈噙着笑,侧身把路让开。

    沈明仁从她身边过的时候,多留了个心眼,低着头看着脚下。

    宋乐仪的裙摆是湿的。

    那绝不是打翻了茶盏不小心浸湿的,而且就算是听见了外面吵闹动静,她也会换条裙子再出来。

    她们果然不在船上。

    他眼底闪过阴鸷,一言不发绷直了脊背,往自己船舱方向回去不提。

    宋怀雍松了口气:“其实他这两天总想见你。”

    赵盈说知道:“他又不是个草包,估计早就怀疑我这场病有蹊跷,不过胡御医亲口说我病着,他不敢直接闯我的船舱一探究竟,才什么都不说,但总要找机会来试探一二的。

    表哥越是拦着他,他越笃定有古怪,大概猜到了我不在船上。”

    说话的工夫众人就进了船舱中去。

    挥春和书夏见她回来,皆松了口气,又出去准备茶水点心,留他们在船舱内说话。

    赵盈才坐下,宋怀雍就开口问:“怎么才两天就回来了?玉堂琴的事情忙完了?”

    她摇头:“玉堂琴哪里那么好请,出了点岔子,许家住不下去了,我不想在外面住客栈,回头沈明仁私下查起来,就拿死了我下过船,横竖玉堂琴的事情有些眉目,就先回来等消息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压抑

    官船靠岸是在第二天的正午时分。

    扬州港口码头两侧大面积栽种了桂花树,这时节金桂飘香,船只距离码头还有距离的时候,就已经能嗅到桂花香气。

    赵盈天潢贵胄,更是奉旨钦差,此行官船靠岸前有随行属官乘小船先行,知会扬州府一众官员接驾。

    再加上自钦差行驾出了京,礼部和吏部也一直有通传各地。

    是以这一日早早便将港口肃清,不许闲杂船只随意靠岸。

    扬州知府章乐清率扬州府衙属官和扬州府下属高邮、泰州与通州三州知州,以及扬州卫指挥使秦延君分列班次,早侯在码头等着赵盈的行驾靠岸。

    要下船的时候少不得章乐清等人往前迎上几步。

    赵盈是知道章乐清此人的。承徽二十七年的进士及第,没能让先帝点上一个庶吉士,打从根上就断了来日入阁的路。

    为官几十年,一路从大同做官做到扬州府。

    扬州百姓说他是两袖清风,胸怀壮志,为民谋福祉的好官。

    实则这是个人模狗样,见风使舵的油子而已。

    前世在天化四年的七月,他卷入了科举舞弊案,还险些牵连他的师兄,时已任工部尚书的孙其。

    姜承德在沈殿臣和孔承开的双重施压下,力保孙其,昭宁帝那时候已经身染沉疴,精神不济,少费心思在朝政上,荒唐到让三个儿子轮流监国,大事小情更是基本交内阁处置。

    赵盈是为首走在最前头,今日天好,阳光明媚,晨间薄雾早消散无踪。

    她能清楚的将那些人的神情尽收眼底——谄媚的,不屑的,无所谓的……还挺丰富。

    昭宁帝倒是说过,扬州府富庶,扬州此地官员也大多心高气傲,自视高人一等,要派几个历练有成的老臣陪她一起来。

    她不肯,嫌他们都是些老顽固,最要紧是怕他们碍手碍脚的妨她办正经事。

    所以她年轻稚嫩,就连表哥和薛闲亭也无多少历练。

    在这些人眼里,他们就是京城中闲养富贵的纨绔没两样。

    什么年少有为,什么前途无量,那不过是为出身为背景,京官吹捧罢了。

    不放在眼里很正常。

    唯独章乐清看起来有三分谦逊,秦延君端的是不卑不亢。

    赵盈了然于胸,驻了足负手立于船上。

    章乐清便领了一众官员上前跪迎。

    地上乌泱泱跪了十几个人,不远处还有秦延君带来的卫所手下,赵盈一时又觉得神清气爽。

    她享受这种居高临下,众人朝拜的感觉。

    “扬州知府章大人?”

    章乐清说是:“臣扬州知府章乐清率扬州府下属及扬州卫众人恭迎永嘉殿下。”

    他不愧是个油子,开口称殿下,而不以官称唤她。

    扬手不打笑脸人,她初来乍到,章乐清在立场上虽然是她的对家,可也没必要一来就拿捏人。

    于是她笑着叫起身,才去看站在他左手边的秦延君。

    大约四十出头的年纪,因常年练武体格显得格外健壮,皮肤黝黑,看起来却难得的面善:“秦指挥使?”

    秦延君又抱拳拱手做了个军中礼:“臣扬州卫指挥使秦延君。”

    卫所指挥使官在三品,何况大齐从来重武轻文,是以秦延君的不卑不亢,应该是早养成了这种习惯。

    这是对着她这个公主钦差,不然平时见着似章乐清这样的人,他怕还有几分桀骜不屑。

    赵盈再三扫量,眯起眼来:“怎么不见宋大人?”

    章乐清面露为难之色:“两淮转运司都转运使宋大人感染风寒,一早派人到府衙知会过臣,今日不能来迎殿下行驾。”

    还真是身体力行的拆她的台啊。

    赵盈哦了声也没继续问,这才缓步下了船。

    章乐清忙侧身把路让开:“臣已备下钦差行辕。”

    赵盈说好:“章大人有心了。”她脚步又顿住,“这是广宁侯世子薛闲亭,这是吏部宋怀雍宋大人,刑部沈明仁沈大人,余下便是钦差属官,来日章大人与众位大人再一一见过吧。”

    章乐清知道这三分在朝中是个什么分量,脸上堆着笑便一一见过了礼。

    等到客气寒暄过后,薛闲亭叫章大人:“殿下舟车劳顿,烦请章大人引路往钦差行辕,待殿下稍作休整,还有正事要办。”

    秦延君略想了想,且就十分自然的把话接了过来:“自得京中旨意,臣派人看守孔府,府中人等不许出入,殿下今日至扬州府,是要此时令钦差卫队接手孔府,还是也等日后再说呢?”

    她是初来乍到,她的钦差卫队自然也是。

    昭宁帝点了禁军一路护卫,自然个个都是好手,不过来了人家的地头上,她也不急着接手孔家。

    秦延君是个直肠子的人,军中做派大抵如此,忠心耿直,赵盈还是放心的。

    “暂且还是由秦指挥使手下的人负责,等孤安置妥当,再令钦差卫队接手。”

    章乐清给赵盈准备的钦差行辕,本也不知是谁家的别院,连绵的亭台楼阁,山石点缀,布局依旧是极具江南特色,但婉约之余,又有富丽堂皇之气象,花团锦簇之热闹,可见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赵盈似对此处极满意,章乐清见状松了口气,又相当有眼力见的没再继续陪着她进门,只说了几句请她好生休息一类的话,便就带了众人告辞离去。

    横竖行辕之中一应伺候的奴才丫头也都是章乐清安排好了的,因知她这一行都有些什么人,甚至连住处都已经合理分配过。

    别院本是五进七阔,整整占据一条街,章乐清把第二进的院落全留给了薛闲亭等人,第五进安置随行人等,第三进与第四进全是赵盈一个人的。

    丫头引着赵盈一路往她住的上房院去,宋乐仪驻足在月洞门外,瞠目结舌。

    赵盈拧着眉摆手叫那丫头去,等人走远了,才嗤笑道:“他倒是挺知道怎么讨好人的。”

    眼前的上房院,本就是个独立三进小院的格局,内中单是厢房便有十几间,东北角还有一三层高的小楼,入内就能看得清楚,小楼正对面是个二层高的戏台。

    谁家上房院也不会特意搭个戏台子在院子里,主要是占地太大,影响整个院落的布局,容易显得狭窄局促,空间不足。

    宋乐仪紧缩的眉头就没舒展开过:“从一进来我就觉得太过了,这个上房院更是离谱。果然山高皇帝远,越是京城里,才越是穷苦吧?”

    她背着手踱步,晃悠了两圈儿:“便是亲王府邸,怕也不过如此了。”

    她想了想又道:“你说的不错,山外有山这一句,我今天算是彻底服了,倒是我目光短浅,鼠目寸光,坐井观天,云云此类的吧!”

    赵盈扑哧笑出声来。

    朝廷规制,亲王府邸至多五进五阔,当年昭宁帝给她开公主府,还是特意下旨许她建五进七阔的府邸来着。

    实际上她也曾在沈明仁口中听说过一些。

    地方富商,甚至是有些胆大包天,敢捞油水还不怕人告的地方官员,在府邸宅院的格局布局上,多半僭越,只要能享福,他们根本就不管这些。

    尤其是经营人家,握着富可敌国的金山银山在手里,不享享福怎么行呢?

    她后来在翻阅古籍时也的确发现过,历朝历代,国库空虚,朝廷没银子使的时候,伸手跟两浙一代的富商借银子的事儿都干过,现下见这样的府邸宅院,真没什么稀奇的。

    “就是不知道章乐清讨了什么人家的别院来讨好咱们,便是经营有道,这样的排场,也是富贵无极,非寻常什么经营人家都能办到的。”

    赵盈叫挥春和云兮带着人把她和宋乐仪的行李收拾到正堂屋后三间倒座抱厦厅去,留了书夏在身边伺候。

    薛闲亭和宋怀雍来的快,底下的小丫头得了吩咐去准备点心,连热茶都才端上来,他二人就一前一后的进了正堂屋。

    赵盈见了,挑眉往他们身后看。

    “我说一会儿要陪你们到宋府去拜访,他没跟来。”薛闲亭扫量了一圈儿,径直坐到了一旁鸡翅木的官帽椅上去。

    赵盈就哦着说道:“那咱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宋怀雍却不大赞成的皱眉:“他非说今日若不去,宋子安又有话说,我却是真不想去。”

    宋子安,两淮转运司转运使,宋太后嫡亲的侄儿,宋云嘉的亲三叔。

    是以从名义上来说,赵盈该称他一声舅舅,宋怀雍也要叫他一声堂叔。

    宋昭阳这么多年始终和宋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尽管沾亲,也并没有出五服,但除了逢年过节象征性的走动一番,其他时候根本就不登门。

    宋家对宋昭阳这门亲戚,自然也是可有可无的态度,不亲近,不疏远,就那么不咸不淡的。

    宋子安是在六年前任两淮转运司的转运使,而后久居扬州府的。

    赵盈还记得,小的时候,同宋家走得最近,关系最亲的,也只有宋子安一人而已。

    “他毕竟是长辈,派人知会章乐清他病了,那就是说给我们听的,不去探望,是不像话,就是传到太后耳朵里,我们做晚辈的也没道理啊。”赵盈捏着眉心叹气道,“六年未见,他又病着,于情于理都该咱们先去探望的。”

    她是奉旨钦差不假,提调扬州府一切军政要务也不错,但扬州府属南直隶,两淮转运司直接对朝廷负责,宋子安并不在她管辖范围之内。

    他该露面,那是心照不宣的客气,反正换了别的任何人钦差扬州府,宋子安都不会抱病不出就对了。

    “不过表哥要真不想去,我和薛闲亭去也没什么,就跟他说你去见旧友,寻个由头遮过去,他也不会说什么。”

    反正他要拆的是她的台,也不是表哥的。

    宋怀雍想了想还是摇头:“那我还不如陪你们一起去呢。”

    宋乐仪坐在一旁问:“我不去吗?”

    赵盈说不去:“你是悄悄摸摸跟来的,除了沈明仁也没人知道你的行踪,不用——”

    她话没说完,书夏掖着手进了门。

    她们在屋里说话,交代了书夏在外头守着的,这会儿进来便是有事了。

    赵盈后话先收了起来,扬声问她:“怎么了?”

    “外面小厮递话进来,说是转运使府送拜帖进府,宋大人在……行辕外。”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宋子安年轻的时候就性情乖僻,想一出是一出。

    他是宋家同辈之中年纪最小的,又是嫡出,自幼也是骄纵惯了的主儿,哪怕是年岁渐长,也未见得有多沉稳。

    要说有才华,那是真有才,可轻裘缓带是他,放浪形骸也是他。

    本以为在扬州府这些年,年纪又一天天大了,早该稳重了。

    这怎么前脚在章乐清那儿说病了,后脚就往钦差行辕送拜帖呢?

    赵盈眼角一抽:“我还以为他就是等我们先去见他啊?”

    薛闲亭学她先前语气,频频点头道:“我跟你想法一样。”

    但人已经等在钦差行辕外了,总不能不见。

    赵盈刚要起身,转念一想又坐了回去:“表哥,你们去迎他进来吧。”

    拿乔托大谁不会,又不是只有他宋子安会来这套。

    宋怀雍直头疼,还是薛闲亭起了身,在他左臂上拉了一把,临走时还瞥了宋乐仪一眼:“你可藏好了。”

    宋乐仪:“?”

    赵盈知道他故意,但是笑不出来。

    没来扬州府的时候斗志昂扬,觉得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等身处扬州府,到处都是秘密,预料中的,还有超乎她意料,为她偶然探得一二又想要深究下去的。

    她早就习惯了人人都背负着秘密过日子,每个人都不会以真面目示人,更没有什么坦诚以待。

    但什么都脱离掌控的感觉,仍然让她感到浑身不舒服。

    从玉堂琴到许家,再到宋子安。

    赵盈心里有预感,孔家的事也不会太轻易的了结,哪怕她手上有刘荣和邓标二人的供词,还有那枚玉佩——

    步履维艰的日子太久没过了,每走一步都艰难万分,那些她为赵澈呕心沥血,步步为营的过往霎时间紧紧包裹着她,叫人压抑到窒息。

    赵盈面色沉郁,心情实在好不起来。

第一百三十六章 私开金矿

    宋子安是他父亲老来得子,原本就比薛闲亭他们大不了几岁。

    又因是老来得子,他上面已经有了嫡长兄承爵,也有次兄年岁长成,在外做人情往来,是以处处用不着他。

    等到他慢慢大一些,底下的小辈之中又出了一个宋云嘉。

    是以从小到大无论府内府外,他什么也不用管,只用招猫逗狗,吃喝玩乐,便养的有些随心所欲,不知人间疾苦的性子。

    不过他们这样的人家,孩子就是养的再不济,也不至于真的养出个纨绔来。

    六年前两淮都转运使与漕运衙门沆瀣一气,官商勾结,甚至勾结水匪,运往各地的官盐在运河上翻了几次船,后来导致盐市动荡,私盐贩售猖獗,盐价一路高升,老百姓苦不堪言。

    此事动静闹大了,收不住场,朝廷觉察出不对来,派了钦差大臣来查运盐船翻船究竟是怎么回事,当时的都转运使也被传回京城,当面向昭宁帝解释。

    于是就有了后来的两淮私盐案。

    那件案子受牵连的大小官员高达七十余人,昭宁帝全都给处置了。

    重则满门抄斩,轻则罢官流放,无一幸免。

    宋子安就是那时候出了两淮都转运使的缺。

    之后的六年时间里,除去回京述职,逢年过节,他就再没回过京城。

    赵盈是跟着宋怀雍他们一起出门来迎宋子安的。

    他负手立于台阶下,身上穿的也不是官服。

    赵盈记忆里的宋子安也是这样子。

    他偏爱绿色,青绿,翠绿,老绿,反正一年到头见他身上多半都是这些年色。

    小冠上一支白玉簪,倒和身上的绿衬的很。

    六年不见,他还是清瘦的身形。

    小的时候赵盈出宫玩儿,薛闲亭有时候带她四处闲逛,后来他要进学,不能时时陪着她,就换宋子安带她走街串巷,横行京城。

    宋子安说什么,偏爱魏晋风流,清清瘦瘦有什么不好,难不成非要吃成个大胖子,才显得出他们宋家富贵。

    反正一肚子的歪理。

    弄的他娘看他老那么瘦长条,一个劲儿叫家里灶上想尽办法给他进补,变着花样的做吃的。

    没想到六年过去,他还是老样子。

    赵盈眼底有了些许笑意,很快又敛去。

    宋子安听见身后脚步身才转身来看的。

    这几年他回京次数不多,述职或是年节下回京,也见不着赵盈。

    六年过去,当初跟在他身边的小胖丫头,也出落的容色倾城了。

    不过也是,总听人说永嘉公主生的更像宋贵嫔,宋氏昔年专宠六宫,令后宫少进御,他就是没见过也猜得到那是何等绝色。

    宋子安笑着进钱三两步:“几年不见,小胖丫头出息了,摇身一变做了一品司隶令,还奉旨钦差,巡抚扬州府,真有本事呀。”

    他语气中满是玩味。

    赵盈听见他那一声小胖丫头,脸子登时拉长。

    宋怀雍和薛闲亭憋着笑,一个叫了声阿叔,一个点了点头没说话。

    这其实都要源于赵盈从前的贪嘴。

    她小的时候贪吃,一天能吃五顿饭。

    宋贵嫔在的时候,她跟着宋贵嫔住明仁宫,那时候明仁宫的小厨房随时都给她预备着吃的,一天到晚灶上不熄火。

    等到宋贵嫔过身后,她搬去了上阳宫独居,这个习惯就从明仁宫带到了上阳宫,更别说那时候御膳房每隔一个时辰还要往上阳宫送三五样精致点心,新鲜瓜果。

    是以十岁之前的赵盈把自己吃的圆鼓鼓,并不是什么清瘦之人。

    不过她眉眼长得好,皮肤又白,昭宁帝娇养她,把什么好的都给了她,从头到脚尽是金贵。

    拿银子堆出来的富贵花,就算胖一点,那也是粉雕玉琢的小胖子,照样十分讨人喜欢。

    而且也的确没有什么人敢指着赵盈的鼻子说她胖,就连薛闲亭都瞒避讳这个,几次三番旁敲侧击让她少吃点,她一概不听,他索性也不再说。

    只有宋子安,每每见了她都叫她小胖丫头。

    他做长辈的,赵盈又不能把他怎么样,况且他嘴上说她胖,私下里还是带她吃遍了全京城。

    赵盈咬着后槽牙笑道:“小舅舅耳提面命,我这些年时刻记着,也学一学那魏晋风流是什么样,一天只吃两顿饭,甜点吃的更是少。”

    她低头看自己,啧声:“小舅舅年纪不大,也老眼昏花了?”

    宋子安笑的就更大声,提步上了台阶,在她身前站定,拿手比了比:“长高了不少,六年不见,你派头可真大啊。

    这钦差扬州府,章乐清早就派人来知会我,让我一定要来迎你行驾。

    我寻思着当年跟在我身后的小胖子,又是我的晚辈,你品秩虽高过我,但你奉旨钦差,我却不是扬州府属官,咱们俩在这上头算平级,怎么还得叫我来跪迎你不成?”

    他说完了才退半步:“这么一看,是不一样了,脾气也见长,怎么跟小舅舅说话的?”

    就连赵承衍在她面前都不这样拿乔托大。

    可这就是宋子安。

    他倒跟从前一般无二的脾气秉性。

    看来扬州官场六年,并没能磨平他的棱角。

    不过也是,这是宋家嫡子,宋子安这一辈的孩子里,他最金贵,连他三个姐姐都比不上他。

    他在扬州府,做了这个两淮都转运使,更像是昭宁帝放到扬州来的一双眼,谁没事来招惹他。

    所以说外放也有外放的好处。

    山高皇帝远的,他耀武扬威,好不得意。

    宋怀雍把人往府中请,又叫他走前面。

    赵盈几乎是跟他比肩而行的,身位上错了一半而已,她略回头,见宋子安对这别院毫无反应,想他在扬州六年,眼珠子一转,扬声问道:“小舅舅知道这别院是谁家的吗?”

    “许家的啊。”宋子安瞧了宋怀雍一眼,“我以为你知道呢。”

    宋怀雍也愣了须臾:“今天才进城,我也还没去见过泽修,并不知道这是他家的别院。”

    怎么又是许家?

    赵盈拧眉:“许家竟这样有钱吗?”

    “他们家里有金矿,你说有钱没钱?”

    赵盈猛然驻足:“什么叫他们家里有金矿?”

    她语气不善。

    大齐律法定死了,矿产类只归朝廷所有,不许私人开采挖掘,这就跟严禁私盐贩售是一样的道理。

    倘或查出谁家私自开采矿石,哪怕你就只碰了一块儿,那也是抄家灭门的大罪。

    “全国各地的矿产,朝廷不可能全都派工部的人去开采挖掘,所以在都是各家争取那个资格,由朝廷准许,在地方开采矿石,所得上交,但可以得到一成利,这笔钱由户部特拨,再由地方府衙银库转出,这你总知道吧?”

    宋子安仍旧背着手,声音是轻飘飘的,似说着无关紧要的话题。

    赵盈的眉头就没舒展开过:“扬州府的矿产是许家开采的?”

    可是扬州府百年的望族都有,什么时候轮到许家得这个好处了?

    他们祖上是出过京官,在京城或许也有些人脉,这些年许宗把许家经营得好,在外口碑名声也都不错,但开采矿业是给极能捞油水的肥差,多少人削尖了脑袋要争一争,怎么就轮到他们家了?

    而且宋子安这样阴阳怪气的……

    “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宋子安挑眉:“没证据,猜测,听不听?”

    他不是个会信口雌黄的人,何况是这样的大事。

    连宋怀雍都冷下了脸。

    宋子安又瞥他一眼:“你跟许家那个许宴山,关系好到什么地步?”

    “莫逆之交。”宋怀雍阴沉道,“但兹事体大,我并不会因与他是莫逆之交就便徇私情,许家要真有恶行,该是如何便是如何。”

    说话的工夫就到了正堂,赵盈先提步上台阶,一行人进了屋中去。

    底下伺候的小厮奉茶上来,不敢多听多看,猫着腰匆匆退了出去。

    宋子安给身边人使了个眼色,跟着他的圆脸小厮会意,跟着一道出了门,反手把雕花门给带上,人就守在了门口。

    赵盈问他:“这些人都是章乐清提前安排好的,小舅舅是连这位扬州知府也一并怀疑了?”

    “防人之心不可无罢了。”宋子安自始至终都极悠闲,人往椅背上一靠,“我怀疑许宗偷开了朝廷的金矿,我一个两淮都转运使都疑心这个,章乐清身为知府,倒从无起疑,难道不值得人怀疑吗?”

    可章乐清在之后的事情里,显然是被姜承德弃车保帅的那个车。

    赵盈心头微沉:“你怀疑怎么不具折进京?回京述职时也可以告诉父皇的。”

    他却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跟你说了没证据,只是怀疑和猜测,莫名其妙的具折进京,让朝廷派钦差来查,结果调查一番是我多心,又或是打草惊蛇,我远在扬州府,怕人家给我暗杀了。”

    他真的是口无遮拦。

    薛闲亭像是叫他这话呛到,咳嗽起来:“你这就言重了,不要命了暗杀你?”

    “元元还是天家公主,就没人想刺杀她了?”宋子安白了他一眼,“主要是太过兴师动众,要是我有证据,倒无所谓,我没证据,这又不是我管辖之内,我上什么折子?

    早前听说朝廷派钦差往扬州府查案,我想着既是你们来,倒不妨借此机会,调查一番。

    要是我多心,自然是好的,但要真的有这样的事,查清楚了,把这些官商勾结的东西一网打尽。”

    他冷嗤道:“前两淮都转运使就栽在这上头,六年前两淮私盐案那样大的动静,大小官员七十余人,无一幸免,他们还敢兴风作浪,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自古都是这样的,到什么时候也不会变了这道理。

    他们出身显赫,富贵无极,自幼便挥金如土,当然不在乎。

    赵盈没急着问他许家金矿的事,思忖须臾,倒先问了一通看起来无关紧要的话:“你在扬州府六年,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许家私开金矿,又跟章乐清瓜分利益所得的?”

    她语气太严肃正经了,宋子安一愣:“我是你司隶院的犯人吗?”

    他可真是——

    赵盈压了压火气:“小舅舅是来跟我打嘴仗,还是来跟我说许家金矿案的?”

    她说案,心里十有八九就已经信了他所言,宋子安收敛起吊儿郎当的模样:“大概有两三年了。”

    他粗略的想了想:“许家是在四年多之前接手了矿石开采这样事的,原本就是章乐清向朝廷举荐。

    起初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且这是扬州政务,跟我这个两淮都转运使没有关系。

    而且许宗又的确口碑不错。

    我在扬州府六年,亲眼见过他设善堂,开粥棚,给穷苦百姓诊病发药,确实是积德行善之家,仁善宽厚之辈,就连他们家的宴,我也去过几次。”

    这些赵盈真不知道。

    许宗也只是小人物,前世她上位时,早就没有这么一号人了。

    哪怕是章乐清在天化四年卷入科举舞弊案,也没有人揪出他曾和许家官商勾结,私开朝廷金矿的事。

    所以许宗是靠着他的口碑和名声,勾结上章乐清,由章乐清这个扬州知府上折奏请,为他争取到这个资格,而扬州府这些人,也就心服口服了呗?

    说到底还是许宗会做人。

    积德行善,却又不得罪人。

    不管是城中百姓,还是有头有脸的富贵之家,许宗都混得开,如鱼得水,才能保证他得到开矿资格而不被人眼红妒忌。

    此人颇有道行,城府极深。

    如此看来,什么宠妾灭妻,内宅中事拎不清,果然都是他披起来的外衣罢了。

    “这两三年的时间里,小舅舅跟谁都没提过这件事吗?跟家里也没有?”

    宋子安当然摇头:“都说了没证据,我大哥是个急脾气的人,听了这样的事,还不拉着我去面圣吗?

    到了御前说不清楚,皇上当然是宁可信其有,我说出口,他也多半且先信着,照样少不了派人调查。

    你也入朝了,这点道理不明白吗?

    章乐清一四品知府,能有多大的能力,多深厚的背景?

    开采矿业本归户部管辖,户部也年年清点,怎么我怀疑的事,两三年过去,户部就没人怀疑呢?”

    说白了还是得罪人,不晓得这里面的水究竟有多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原来人人都会明哲保身,宋子安也未能免俗。

第一百三十七章 阴谋

    大齐矿业发展最好的属广东一代,从开采挖掘到冶炼,技术十分成熟。

    朝廷每年用于矿产开采的专银,也有一大半都拨到了广东去。

    扬州有矿,但是现在开采挖掘的不多。

    据赵盈所知道的,朝廷每年从扬州府所得矿石的产量,应该是金矿两座,铁矿四座,锡矿和银矿各一座,总共加起来也就这八座矿而已。

    毕竟江南为鱼米之乡,又多产丝绸茶叶,并不靠着矿石发展。

    宋子安所说许家私开的金矿,则必然不是朝廷记录在册的那两座。

    户部虽然不会在各地专门派驻官员管理矿石开采,但是各地的矿产均记录在册,一年应产出多少的量,那也是有定额的。

    赵盈一行是从别院的后门处的府,没有惊动沈明仁,也巧了薛闲亭先前骗沈明仁说什么要去宋府拜访宋子安,倒不怕沈明仁起什么疑心了。

    马车行的不算快,赵盈心里有事,从出府上车就开始走神。

    她托腮靠在黑檀三足几上,宋乐仪叫了她好几声她都没反应,索性也就不再打扰她想事儿。

    可是等到马车出了城门,走的方向就不大对劲了。

    宋乐仪撩开小帘子往外看,越看脸色越难看。

    眼熟,太眼熟了。

    官道越来越远,直到看不清楚。

    “元元,你看这条路。”

    她转头去看赵盈,沉声道。

    赵盈不知何时回过神来,显然也早发现了这条路她们曾走过,此时面色也不怎么好看。

    宋子安说带她来看一看,她大概就明白他为什么有这样的怀疑。

    赵盈知道他不是个故弄玄虚的人,再三想来,选择跟他出门。

    临出门之前去叫上的宋乐仪。

    起先她的打算是不惊动宋子安。

    诚如宋子安所说,两淮转运使司不归扬州地方管辖,她提调扬州却管不着宋子安,顶多到了扬州府后打个照面,吃顿饭,官场上不会有什么交集往来。

    但是眼下宋子安找上门来,且看他那个架势,为许家或许私开金矿一事,他少不了要登门。

    既然是这样,就没必要藏着掖着,这才去叫上了宋乐仪一道。

    赵盈也是到现在才知道,原来除了修的九曲十八弯的那条路可以上山之外,西南方向还有一条曲折山路,也可以上山。

    他们的马车是在那日她所停之处转弯的。

    马车稳稳当当停下来的时候,赵盈和宋乐仪两个人对视了一回,才下了车。

    果然薛闲亭神色也古怪,不过当着宋子安的面伪装的还不错。

    宋子安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游移几番,啧声道:“你们是有事儿瞒着我吧?”

    他看都看出来了,矢口否认就太假了点,赵盈干脆没理会他这茬:“所以小舅舅说值得怀疑的地方,就在此处?”

    “这条路可以直接进山,我六年前出缺上任来扬州府,初时转运司衙门里一团乱麻,我腾不出手,大概过了半年多,闲下来,才有心情看看江南风光,四处走走。”

    宋子安往山上方向看:“那时候城中百姓是可以进山的。

    扬州百姓不靠山吃饭,但也有猎户和药农,要打猎采药,得进深山里去。

    这座山叫妙清山,从前是最福泽深厚的一座山了,扬州百姓都管它叫仙山。”

    赵盈一面听,一面想,所以玉堂琴在半山腰上的那三间茅草屋同此处是两码事。

    这条路可以直接进山,又不会让人发现他的茅草屋。

    但是他要隐居,那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更合适,为什么要选这里?

    “听小舅舅的意思,以前城中百姓经常进山啊?”

    “这座山里有猎物,有草药,便是人参灵芝也采出来过,还有些家里穷,赚的银子不够一家人吃食,也进山去挖东西,或是笋干,或是野蘑菇,能救活一大家子人。”

    他慢悠悠继续说:“不然你以为老百姓为什么管它叫仙山?”

    物阜民丰是不错的,这地方人杰地灵,说不得随便一座山就浑身都是宝,资源相当的丰富,从野味到名贵药材,打出来的猎物还能扒了皮毛拿去卖,总之是真能养活人。

    但是现在——

    宋乐仪狐疑朝着山脚下方向望去。

    他们的马车停的稍微远一些,并没有完全靠近山脚。

    她远远望去,此处山脚下设有个类似于茶寮的寮棚子,五六个青年壮汉聚坐在一起说话喝茶,时不时往他们马车方向看过来一眼。

    宋乐仪拧眉:“那是些什么人?山脚下怎么会有个茶寮呢?”

    “那不是茶寮。”宋子安沉了脸色,阴沉道,“我知道此时便就是从两年多之前起了。

    有那么一日,城里的猎户要进山去打猎,到了山脚下被这伙人给拦住了去路。

    他是个急脾气的人,身上有有些功夫,手脚也灵活,相争不下就打了起来。

    起初也没当回事,自认倒霉而已,想着隔天再进山也行,不急在这一日就算了。

    可打从那天起,他就再没能进山打过猎。”

    封山。

    赵盈脑海中立时蹦出这么两个字。

    朝廷有时是会下封山令的,这就跟海禁是一个道理,或是闹山匪贼寇,或是山里有什么秘密的。

    宣宗朝时封山令多达二十三条,几乎全国各地都有山头被官府封起来,更有甚者派重兵把守,不许百姓出入上山。

    那是在山里造兵器,这事儿赵盈知道。

    可是扬州府没有封山令。

    扬州知府衙门也没这个权力封山。

    昭宁帝的天下是四海升平的,早没了战火纷纭。

    既是八方来朝,自是兵力鼎盛,不需要封山造兵器。

    是以昭宁帝登基快二十年,封山令是一条也没下过,就连开采矿石的山里,也至多将矿产圈起来,派兵驻守,寻常百姓也不会靠近,但别的地方该打猎打猎,该采药采药,官民互不相扰。

    “这些人守在此处,不让百姓进山,官府也不管?”

    宋子安好似讥笑了一声,但是声音太轻了,谁也没听清。

    等到侧目去看他面上表情,又发现他面无表情,连眼角都没抽动一下。

    赵盈抿唇:“小舅舅?”

    “当然是要管的,抓起来关了两天,就给放了,可老百姓还是进不了山。”他这回真真切切从鼻子里挤出声音来,哼了一声,“抓了这些,还有别的人在这儿守着,要不然就不守着,等人进了山,没走多远,就有人窜出来把你绑了,也不真弄伤了你,绑起来扔出山,反正是不叫你进。

    老百姓不干呐,围着府衙闹了好久,得有两三个月吧,这事儿就没完。

    章乐清是个好官儿,处处为百姓着想,就又抓了人,大开府衙大门,升堂问案。

    这大刑也懂了,还打死了一个,人家咬死了不松口。

    再过一些时日,他寻了个理由,说是城中有户人家,家中亲眷身染怪病,请了一道人去看过,说是这座山中有仙灵,从前庇护着他家里人,可近些年受了惊扰,所以才有此事。

    人家家里有钱,肯出银子,城中百姓但凡需进山的,按人头发,每人每月一两银子。

    但就是不能告诉老百姓,到底是哪户人家干这种事,说是给人知道了,越发惊动激怒仙灵,他家里人大概就活不成了。”

    赵盈听得眼角直抽。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破借口?这样鬼话连篇的扯谎竟也有人信吗?

    宋乐仪显然也是这样想:“这不胡扯吗?这也信的?”

    “怎么不信?山反正是进不去了,再闹下去也没结果。官府这样说,就摆明了是偏袒人家的,章乐清素来官声不错,扬州百姓其实大多都很信他,况且那银子是实打实的,谁会跟银子过不去?”

    宋子安挑眉看她:“一两银子你觉得不值什么吧?根本看不在眼里吧?”

    宋乐仪一时语塞。

    她向来不敢过分挥霍,怕旁人攥着她逾越奢靡为难她父兄,但她出门去吃个茶,听个戏,一日也不知要花多少银子。

    她确实觉得不值什么。

    宋子安见她不吭声,才继续道:“你宋大姑娘买只镯子,就够庄稼百姓过一年的了。

    人家肯出钱,按人头发银子,一个人一年能得十二两,就是躺在家里什么也不干,也够活着的了。

    虽然是不叫他们进山了,可这不就等于是人家占了山,出银子养着他们这些人,总不会叫他们饿死。

    这样的好事,谁不干呢?”

    确然是好事。

    但宋子安有句话说得对,这是占山!

    山田地庄,那也都该归朝廷所有,从来也没有私人占去这一说的。

    赵盈冷笑道:“章乐清端的是两袖清风的做派,私下里却干这样的事,小舅舅既晓得其中有古怪,在扬州府六年,竟然连一道折子也没有上过。

    你一面同我说没有证据,一面带着我来看这个——这不算证据?你还要什么样的证据。”

    “如果确有其事呢?”她是不高兴了,语气不善,宋子安却没生气,长叹道,“就算不是真的,也能变成真的。我具折进京,参章乐清什么呢?

    他是读书人,是文臣,一肚子的酸腐,到时候被传召回京,跪在太极殿或是清宁殿,在皇上面前哭一场,只说可怜人家一片孝心,想着等到人家家里人病好了,老百姓还是能进山,两全其美的事儿。

    再说了,人家也没有把整座山给占了吧?

    人家单就是不叫你从这处进山,这么大一座山,你绕道啊,绕到北面,绕到东面,哪里不能打猎采药去?

    不过是几代人都从这儿进山,轻车熟路,习惯了,也觉得安全,知道哪里可以走,哪里不能走,埋下捕兽的陷阱在哪里,心里有数,一路上能避开,不会有危险。

    若换个地方进山,得摸索着来罢了。

    可真到活不下去的份儿上,还管这个了?

    我说等同于占了山,到底人家也没有真占了去。

    扬州城有多少百姓你知道吗?

    要进山打猎采药的又有多少人你了解过吗?

    每人一年十二两银子,真金白银给出去的,那么多的钱,把这些人养起来了,没叫扬州饿死一个人,凭什么抓人家?”

    他似乎也来气,说来说去,是手段高明:“这种事根本没什么好查的,你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宋怀雍却觉得恐怕没他说的那么简单。

    宋云嘉本人就供职户部,任浙江清吏司郎中,扬州府属南直隶,但行政事务上大多归河南清吏司管。

    宋子安觉得占山之事有古怪,现在看来,他是怀疑许家私开了这座山里的金矿,怕被人发现,所以不动声色派人把守在山脚下,又和章乐清狼狈为奸,勾结在一起,花银子买平安,压下百姓的怒火,不叫他们闹起来。

    既然如此,就算不上折子,一封家书送回京,只交给宋云嘉,让宋云嘉私下里跟河南清吏司郎中通个气儿,多警醒着点。

    等到年底清查矿产时,随便寻个什么错处由头,派了户部的人到扬州府彻查一番,这事儿也早就弄明白了。

    何至于要等了快三年,等到他们钦差扬州呢?

    且按宋子安之前所说,若非是他们来,换了别的人,这事儿他还憋在心里不开口呢。

    宋怀雍眉峰愈发高耸起来:“我倒觉得,阿叔所说这些,其实都是证据,只是阿叔瞻前顾后,思虑过多。

    阿叔怕这滩水污浊不清,弄脏了阿叔和宋家,我入朝也有年头,里面的是非曲直也懂。

    只是我没想明白,阿叔本可以写信告知云嘉表弟,他供职户部,办起事来方便得多,不动声色就能找着借口来查这个事,阿叔怎么一拖三年,对云嘉表弟也绝口不提呢?”

    赵盈双手环在胸前,好整以暇望过去:“小舅舅说大舅舅是个急脾气的人,怕他听了生气,拉了你到父皇面前去分说,云嘉表哥却是个老成持重,最沉稳有成算的吧?

    说吧,你到底为什么瞒了三年,人前人后只字不提的。”

    宋子安呼吸微滞。

    这几个孩子,远比他想象中要更聪明些。

第一百三十八章 辅佐

    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其实也真的不短了。

    自从六年前赌着那口气,跑到清宁殿去自荐出任两淮都转运使,宋子安的心就沉寂了下来。

    外人眼中他还是从前那个宋三郎君,一般无二,只有他自己清楚。

    蛰伏待机——为这一天,他已经等了整整六年。

    发现许家私开金矿,至今三年。

    昭宁帝膝下有三子,他心里早就有了盘算,不过是父兄不认可罢了。

    他们宋家是太后母家,就算不掺和到这些事情里,也没人能撼动分毫,这是不假。

    可三十年后,五十年后呢?

    宋子安深吸口气:“你觉得我是因为什么?”

    他目光沉沉,似幽潭。

    赵盈下意识抚着袖口,多看了他两眼,是在细细打量。

    绕了这么大一圈,把她带到这山脚下,分明三言两语也能说清,兜兜转转,浪费时间。

    但他必定不是在瞎折腾。

    “小舅舅觉得那别院都是章乐清的人,我的身边如今还不知有多少他安排的眼线,可堂而皇之登门,不是一样惊动他吗?”

    宋子安面上有了笑意,须臾笑道:“我向来是这么随性的,从来不按常理出牌,便是这样,他才不会起疑。”

    那就果真是在避开章乐清的人了。

    这样迫不及待,甚至不在家里等一等,看看他们会不会去拜访“生病”的他,急着找上门来……

    薛闲亭眉心一动:“你该不会是想……”

    他话音顿住,咬了自己舌尖,没说完的话,仿佛自己都不敢相信。

    赵盈正色看去:“换个地方说话吗?”

    宋子安才把路让开,作势叫他们上马车。

    看样子他提前安排好了一切。

    宋乐仪心口发紧,捏了赵盈手心一把。

    赵盈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话不多说径直上了马车去。

    “他搞得这样神秘,难不成还真想……”宋乐仪才一坐上车,就往赵盈身边凑,一开了口,连声音都是紧绷着的。

    她说了一半自己就先摇头:“他是宋家嫡子啊,没这个必要,图什么呢?”

    其实宋子安也不算多神秘,他是什么用意,就差挑明了说。

    往妙清山下走这一趟,他们不就全都看出他的用意了吗?

    薛闲亭不敢说,宋乐仪也不敢说。

    赵盈浅笑道:“杜知邑也是康宁伯府嫡子,袭爵的还是他庶长兄呢,要这么说,他又比宋子安差到哪儿了?”

    差的那可不是一星半点。

    康宁伯府日渐式微,怎么跟宋家比?

    宋太后做皇后时虽然不是什么专宠的中宫,但先帝仁圣之君,一向敬重发妻,推恩宋家格外宽厚,放眼大齐自太祖至今,也不过太宗辛皇后在生时所得中宫待遇能压过如今她一头。

    “我现在有些想明白了。”

    赵盈没头没脑丢出这么一句,宋乐仪面皮紧绷问她:“想明白什么?”

    “我之前一直觉得奇怪,父皇怎么会把他放到扬州来做官。”赵盈好像一点也不诧异,更没显得多紧张,照样一派淡然,“转运司虽然是油水衙门,都转运使更是肥差,但宋子安用不着盯着这个,他在京城,三省六部哪里去不得。恐怕不是父皇叫他来,是他自己要来的。”

    宋乐仪秀眉就更往一处挤了挤:“那我就更不明白了。”

    “无非是怕人走茶凉,再说了,谁家还没有个离经叛道的逆子了?”她失笑,颇有些自嘲意味,“我估计皇叔起初看我,也是差不多的心态,做什么皇太女,分明是大逆不道。

    就好比恪国公看宋子安,一个道理。”

    说不得赵承衍现在要是这么看她的。

    想起赵承衍,赵盈脸上笑意淡了些。

    别扭闹的久了,她知道自己心态不对,重生一世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在这上头跟赵承衍赌气计较,实在有些荒唐。

    可别说是面对面的说两句话了,她一想起赵承衍,就想起他那时的语气。

    也正因如此,她才想明白一件事——对于她做不做皇太女,赵承衍只是觉得事不关己而已。

    她曾经一度怀疑赵承衍知道她的身世,现在看来是她想多了。

    她姓赵,身上流着赵氏的血,赵承衍才会听之任之。

    她不姓赵,是个来路不明的野孩子,便就会玷污他赵家的江山。

    还好他不知道。

    她抬手压着太阳穴,强拉回自己的思绪,不再去想赵承衍:“大概恪国公和世子所求的是安稳,宋子安要的是来日,不过他确实和杜知邑不同,他太有底气了。”

    不管选择谁,是他自己说了算,没人能逼迫他,这就是他的底气。

    还不是仗着宋家,仗着国公府。

    宋乐仪抿唇,好半天才慢吞吞的问道:“所以他想选的……是你?”

    她这话把赵盈给逗笑了:“选我?在他们这些人眼里,夺嫡和我是没有关系的,我只是赵澈的帮手,说不得等到那时候,我连赵澈也撇下不管,过我的清净日子,表姐觉得他是想选谁?”

    是赵澈。

    说来也可笑。

    她和赵澈姐弟两个都想弄死对方,但又都在借彼此的力与势。

    她现下身边这些人,除了她说透的,余下那些之中,也就周衍多少是知道一些的,似杜知邑李重之一流,还都当是提前效忠赵澈呢。

    当初人家也不是奔着她这个大公主来投靠。

    毕竟谁也没想过,现摆着三个皇子,哪里就轮到她做什么皇太女。

    今天宋子安话里有话,可说穿了也就是那码子事,他奔的,也是赵澈,非她赵盈。

    赵澈这些年利用她所得恩宠,占了不少的好处,外头那些巴结他的人,有大半也看着她。

    不过这些赵盈都不在乎,就当赵澈还前世所欠她的恩了,早晚仇她是要报的。

    妙清山往南越有二里地,还有一座小山庙。

    山门小,只能容纳一个人进出,想两个人并肩进去都不行。

    更没有什么大雄宝殿,威严庄肃的气派。

    进得山门,所见也不过一间三阔的正殿,东西各一侧殿,正殿后还有些地方,连着个抱厦厅,还有个抄手游廊,能穿到后面的三间精舍。

    大齐本就不太重佛信道,昭宁帝登基之初手上沾满了兄弟宗亲的血,更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是以各地寺庙道观本就香客稀少。

    似扬州此地,灵隐寺若不为着是百年古寺,怕也早维持不下去。

    这小庙还挨着灵隐寺不算太远,更没有香客会到此处拜佛。

    是以庙里的和尚跑的都差不多,只有年过五十的老方丈,身边跟着个黑不溜秋的小光头。

    宋子安果然是早就准备好,就等着他们靠岸进城了,连选来说话的地方都这么偏僻。

    城中酒肆茶楼也不是不能说事儿,他的府邸也行,端的这样小心,却更可见他何等重视。

    他与老方丈应该甚是相熟,也早交代过今天会带人过来。

    老方丈并不与众人见礼,牵着小和尚头前引路,等把人带到一间显然特意收拾过一番的精舍后,又牵着小和尚步履蹒跚的走远了去。

    宋怀雍皱了皱眉头:“阿叔与方丈素有往来?”

    宋子安嗯了声,摆手叫他们坐下说话:“这法兰寺两年前就没人了,全都跑了,各自谋生去,方丈从五岁起就在法兰寺念经了,不肯走,就带着他的小徒孙守着。

    这两年寺里的香火钱全是我一个人捐的,可不是素有往来。”

    赵盈看了薛闲亭一眼,薛闲亭会意,问道:“你有这样大的善心,天下多少寺庙道观维持不下去,难道见一个帮一个?”

    宋子安手边放着个黑漆漆的碗,碗里是清水,他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才翻眼白薛闲亭:“我又不信佛求道,要我帮谁去?

    法兰寺地处偏僻,经年累月不见个人影,老方丈带着小和尚守在这儿,我要见个什么人,带来这里,谁也想不到,谁也不会起疑,你说方便不方便?”

    果然。

    赵盈瞥了一眼自己手边的那只碗。

    宋子安的香火钱,也没多少好赚啊。

    他有钱,相当的有钱。

    私产赵盈不清楚,不过光是她知道的,恪国公对底下三个儿子一视同仁,除去长子袭爵外,家里的田庄铺面都是均分给他们三个的。

    宋子安是小幺,国公夫人最偏心他,早年京东郊的呼兰马场,那是国公夫人的陪嫁,后来也变成了宋子安名下。

    国公夫人私下里不知道塞了多少之前的产业给他。

    所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这话说的一点也不错,谁都不能免俗。

    “小舅舅有先见之明,早就想到了今日。”

    “是我早就在盘算今日。”宋子安挑眉,毫不避讳,“六年前是我自请离京,出任这个两淮都转运使的。扬州府再物阜民丰,再人杰地灵,到底远离京城,怎么也算是背井离乡。

    我要做官,三省六部哪里不由得我去,我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想知道为什么吗?”

    赵盈唇边的弧度一时更大了些:“因为你想赚个从龙之功,叔公和大舅舅却不肯。父子兄弟相争不下,你索性远离京城,自闯一片天地来。

    不过小舅舅,说到底,你今天这样底气十足的在我面前说这些,也还是因为你是宋家嫡子,何必呢?”

    宋子安面不改色:“我出身好也怪我?我和父亲大哥政见不合,要走的路也不一样,那也不妨碍我是宋家嫡子。

    我又不是被逐出宋家,更不是判家之人,什么何必呢?”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咯。

    赵盈耸了耸肩:“小舅舅在扬州府蛰伏六年,等待时机,现在觉得时机成熟了?”

    “你在朝中出将入相,雷霆手腕,我在扬州均有耳闻。从御史台到大理寺,就没有你赵盈不敢得罪的地方,不敢得罪的人,便是刑部,你不是也闯过吗?”

    宋子安两只手臂搭放在扶手上,噙着笑,眉眼弯弯的:“你能为赵澈去死。”

    赵盈倏尔变了脸色。

    前世的赵盈,的确能为赵澈去死。

    只要他能坐上那个位置。

    薛闲亭咬着后槽牙:“这样听起来,你也不像是奔着赵澈来,倒像是奔着元元。”

    宋子安不置可否:“有什么区别吗?”

    “就因为我能为赵澈去死,就叫小舅舅下定决心,扶持赵澈?”赵盈眸色幽深,闪烁着说不清的光芒。

    “无论赵清还是赵澄,都并不需要我,从一开始,我也就只能选赵澈,不过——”

    他故意为之,吊足了人胃口,拖长了音调却半天不说后话。

    宋怀雍点了点扶手:“不过也要看他值不值得。譬如元元一心只想做逍遥富贵的大公主,夺嫡之争三殿下的成败死活,她全然不在意,那他就不值得,因为他手上没有牌,是吗?”

    宋子安那一声是接的相当的痛快,几乎就在宋怀雍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他就沉声应了宋怀雍这话:“我确是觉得该早早谋划起来了,但要实在是不成,我也不是非要搅和进来。

    赵澈手上没有牌,他就只能等死。

    争不过赵清和赵澄,谁帮他谁跟着一起死。

    我又不是个傻子。

    父亲和大哥所说也不错,将来不论谁做太子,谁做新帝,宋家都还是宋家,恪国公府爵位世袭,也还是谁都拿不走的。

    我非得搭上一条命不成?”

    赵盈心里冷笑。

    这就是人心。

    杜知邑当初也是如此。

    说要投靠辅佐,其实人前不显露半分,怕受牵连。

    宋子安自己生出野心,哦,他自己大抵觉得那算是雄心壮志,但也打算审时度势,看看可不可行。

    赵澈手上握着她,她为赵澈出生入死,四处奔走,把前期的什么困难都解决了,还要他干什么?

    她有昭宁帝的宠爱,能干成许多事,也能拉拢到好些人,非得指着他不成了吗?

    真有意思!

    赵盈面色铁青。

    宋子安瞧见了:“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但平心而论,我说错了吗?我原就是锦上添花的花,不该是雪中送炭的炭,因为我没必要。”

    薛闲亭都快让他给气笑了。

    那要说康宁伯府如今怕快撑不住了,杜知邑不得不如此行事,他呢?

    他们广宁侯府总是如日中天吧,他岂不是也没必要?

    “天下好事竟都是你一个人的。”薛闲亭嗤笑道,“你是锦上添花的花,那我算什么呢?

    我瞧你不像是要辅助主君的架势,倒是要元元和赵澈来求着你相助的做派。

    你自己想做一件事,想走一条路,还要辖着你将来的靠山,我都觉得有意思。”

第一百三十九章 收服

    薛闲亭才是把话说到了点子上的。

    宋子安的态度赵盈特别不喜欢。

    从前她也遇到过这样的。

    但宋子安和那些人比起来,不配。

    那时候她肯自降身份,是形势所迫,不得不为之。

    现而今形势一片大好,她也没走到那个份儿上。

    拉拢人心这事儿固然是手底下人越多越好,支持辅佐她的势力越是多,她在朝廷之中才更有话语权。

    然而不是十分必要。

    权臣勋贵太多了,宋子安所代表的又只有他自己,不是整个宋家。

    也正因为如此,赵盈的脸色才始终都不好看。

    宋子安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薛闲亭的话无异于冷嘲热讽,宋子安当下脸上就挂不住,纵然知晓薛闲亭一贯就是这么个人,可对于他这种态度和语气跟自己说话,还是挂了相:“你这叫什么话?我既然把话摊开了说,自然也是尽心要辅助赵澈的,难道我便只是坐享其成,等着他上位了来封赏我,我什么也不做的吗?”

    这是痴人说梦呢,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不成啊?

    薛闲亭横了一眼过去,根本就没接这话茬。

    赵盈的浅笑声惊动了他。

    他诧异回头望:“你笑什么?”

    “小舅舅大概拿我当傻子,又或者看我年纪小,觉得我好骗,三言两语就算是投靠我们了吗?说几句话就算是辅佐我们了吗?”

    赵盈也不跟他提赵澈,只说我们,冷冰冰的,睇他一眼又道:“你既说我能为澈儿做到那份上,我就不缺你一个。”

    宋子安彻底无语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一个是那种态度,两个也是。

    宋怀雍和宋乐仪坐在一旁也没有要开口帮腔的意思。

    他们是一伙的,他倒城外人了。

    宋子安一肚子的火气,为了正经事且先再三的忍着:“你这意思,我得表表忠心了?”

    “不然呢?”赵盈不答反问,扬了尾音也挑了眉,笑问道,“依你所说,你很是不必如此行事。你对我们而言是花非炭,所以你随时都可以抽身而退,我这么理解没问题吧?

    现在我官居一品,奉旨提督扬州府,在朝中势头正好,所以你觉得我们行,你等着我进了扬州找上门来,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

    可人没有一帆风顺的,何况是这条路。

    要是有朝一日我走的不顺遂了,不稳当了,撞个头破血流,小舅舅你也未见得冲上来替我止血吧?

    薛闲亭说的一点也没错。

    你的底气源自国公府是你的后盾,哪怕叔公和大舅舅和你于此事上意见相左,如果你出事,他们也不会坐视不理。

    但那于我并没有什么用。

    我们在前头冲锋陷阵,小舅舅你又不办事,又随时可能跑路,我为什么用你?”

    她问为什么!

    她居然问为什么!

    宋子安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

    其实赵盈说的也对,有些话是真戳中了他内心的。

    他就是底气十足,他就是没摆出福佐主君的态度,薛闲亭说他倒像是等着赵澈相求,他虽没有这样想,做派大抵却如此。

    实际上他没那个心思,可他也的的确确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如何表忠心。

    但这小姑娘未免太不给他面子!

    宋子安黑着一张脸:“那你想怎么样?”

    看吧,就是这种态度。

    宋怀雍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他掩唇清了清嗓子,没什么感情的叫了声阿叔:“私开金矿是大罪,那是损害了朝廷利益的,阿叔在扬州六年,比我们更知道内情,不如此事阿叔查明真相,等我们办完了扬州的事回京时,阿叔与我们一道进京,或是具折由元元带回,怎么样?”

    那就是他去冲锋陷阵,赵盈坐等吃功劳呗。

    几个小兔崽子在这儿等着他呢。

    宋子安略想了想:“倒也不是不行。”

    他却不问宋怀雍,只盯着赵盈目不转睛:“我办成此事,你就信我是诚心的?”

    “不信。”赵盈不假思索丢出这两个字来,“我说我信你才比较假吧?”

    宋子安眉头紧锁:“那你究竟想怎么样?”

    赵盈嘴角牵动了下:“自今日起你要谨记,咱们之间是君臣有别,我敬称你一声小舅舅,可你既择澈儿为主君,我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你就合该敬我重我。

    如今一切形势未明,父皇又正值壮年,短时间内绝不会动立储的心思,加上澈儿年纪还小,是以在外、在朝堂,都只有我,没有他。

    你能做到吗?”

    他选了一个主君,这还带附送一个的吗?

    宋子安正了正神色:“自然是能。”

    赵盈似乎满意他的回答:“那除了表哥说的,还有一件事,小舅舅在我离开扬州之前办成,我就姑且信了你的诚心。”

    姑且——宋子安真是恨的牙根痒。

    干什么呢这是?

    他又不是求着上赶着给赵澈办事,辅佐赵澈,就这态度啊?

    他鬓边太阳穴跳了跳,声音又低沉了不知多少:“还有什么事?”

    “我在朝中根基未深,从陈士德案到冯昆案,我所得威信仍旧不够,沈明仁他们上蹿下跳排挤我,打压我,无非是觉得我年轻历练不够,手段不足,现在不趁机把我风头压下去,将来我站稳脚跟,他们再拿我没办法罢了,所以我目下最需要的是立功。”

    宋子安眸色微沉。

    急于立功未免急功近利,并不是什么好事。

    赵盈似乎看穿他所想,又道:“我不是急功近利,分寸我自己会拿捏,你不用担心这个。”

    宋子安觉得眼前的赵盈是赵盈没错,但她又不是那个赵盈。

    揣摩人心,拿捏人,她好像做惯了,简直如鱼得水。

    从头到尾,她的态度,她说出口的每一个字,把他吃的死死的。

    反客为主,她真是信手拈来。

    他闷声问:“你还希望我在扬州府做什么?”

    “扬州官场个个清直吗?”

    从法兰寺出来,宋怀雍和薛闲亭都没再上宋子安的马车。

    好在赵盈的马车是真足够宽敞,尤其章乐清可太会办事儿了,她奉旨钦差,又是天家公主,章乐清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这么大的一辆马车,专供她出行所用,那马车里坐七八个人都松散有余的。

    等上了马车,徐冽也没赶着下山,是直到宋子安的马车渐次驶远,他叫了声殿下,赵盈拍了拍车厢内壁,他才驾车下山。

    宋怀雍观她神情,似有愉悦之色,想她同宋子安说的那些话,不免又担心起来:“你真要拿扬州官员做筏子?”

    来之前可没说过这事儿。

    他知道她此行扬州府一定另有目的,不然真不至于亲自来一趟。

    从古至今就没有哪一个有心夺嫡的皇子肯离开京城的。

    哪怕是形势不明的时候。

    京中形式变化莫测,这一来扬州数月,就算京城里一切都交代的妥当,也还有父亲坐镇,但轻易离京,实在不像是如今的赵盈会干的事。

    不过当日他问过两回,她只说起沈明仁的事,其他的也不肯多提。

    他想着她近来很有出息,做事有章法,又肯沉下心来慢慢琢磨,也就随她去了。

    他想了想,又说:“牵一发而动全身,扬州府属南直隶,你要办扬州官员,还不知道要牵扯进来多少人。”

    “宋子安总是有这点分寸的。”赵盈噙着笑,并不显得如何紧张,倒像是在同他说今儿中午要添什么菜,加什么汤一般,“我原本也是想等来了扬州,少不得要借宋子安的力,如今倒轻省许多,不比我费心思了。

    他在扬州任都转运使六年,扬州官场他比咱们任何人都更熟悉。

    什么人动了无关紧要,什么人眼下是暂且不能动的,这点分寸都没有,我要他有什么用?”

    宋乐仪就靠在她身边坐着,闻言侧目看她:“你在考验宋子安啊?”

    “他说辅佐就辅佐,说投靠就投靠,我又不是捡垃圾的,什么烂的臭的都往身边招揽。”

    她自己也知道这话说的难听,但事实就是这样的。

    “以往亲厚,那是情分,可是这种事,没什么情分好谈的。撇开朝中事,我仍然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也仍愿意同他往来亲厚。”

    宋怀雍嗯了一声,表示赞同:“其实他能在扬州干了六年,总不会是个草包。”

    宋家也不会养出个草包儿子,丢人现眼。

    她也不过是想看看宋子安能做到什么份儿上,他的能力底线又究竟在哪里。

    “是不是草包我不知道,能不能办实事才是我关心的。”赵盈挽上宋乐仪胳膊,小脑袋一歪,靠在她肩膀上,“他又不是你们,纵使年少时亲厚些,也并不到我无条件便要信任他的地步。

    六年不见了,他身后是恪国公府宋家,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

    宋怀雍神色一凛,连薛闲亭也显然吃了一惊:“元元?”

    赵盈就像是没说过方才的话,一时笑起来,自己打岔道:“都说淮扬菜一绝,都这个时辰了,咱们也不回去了,进了城找个茶楼喝两杯茶,中午我请你们外面吃呀。”

    宋乐仪把她头给推开了:“怎么还打岔呢?跟我们不是无条件信任吗?也不说?那你这是不信任徐冽了。”

    她虎着脸,作势就要拍车厢内壁:“叫他停车,躲到一边儿去。”

    马车还是稳稳当当的前行着,徐冽明明什么都能听到,偏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赵盈叫她逗笑了:“表姐,你别总打趣徐冽啊,他人老实,你怎么总欺负他。”

    外面赶车的徐冽眼角抽了抽。

    他什么时候变成老实人了?

    薛闲亭也咧嘴:“老实人尽干离经叛道的事,你这是哪门子老实人?”

    宋怀雍拿手肘撞他,示意他人就在外面,人家听得见。

    他自己没事人一样,根本不当回事。

    宋乐仪也笑:“我连你都欺负了,还不能欺负他?你别打岔,我倒想问问你,怎么连小叔叔也怀疑呢?小时候跟在人家身后一口一个小舅舅,叫的那样亲热。

    恪国公府的孩子那样多,从大伯到小叔叔,便是三个姑母待你也都是好的,你却总不爱跟他们亲近,唯独小叔叔是个例外,为这个还惹得姑母醋过一场。

    变脸这样快呢?”

    其实这样不好,赵盈知道。

    且当日她同宋乐仪说什么用人无疑,到了宋子安这儿好像又不是那回事。

    宋子安想做什么她了解了,也能理解,是以宋子安未必存什么坏心,大概也能真心实意替她办事。

    只是信任这东西弥足珍贵。

    她不也是嘴上说着用人无疑,实则并非事事告知孙淑媛吗?

    要如今的她敞开心扉,实在不太可能。

    也就只有他们而已了。

    赵盈又把小脑袋靠过去:“亲热归亲热,我方才不是说了,撇开朝廷里的事,他还是我的小舅舅,一码归一码,不能混为一谈。

    我不信任他,要考验他,试探他,难道他就是无条件信任我的吗?

    照表姐这么说,他年少时跟我玩儿的那么好,我又肯亲近他,他动了这心思,怎么不是立时就想到辅佐我和赵澈呢?

    他这六年时间都谋划了些什么,思虑了什么,今天草草带过,可什么都没说。

    他不也在考验我们——是用时间,用借朝中旁人的手,在考验我们。”

    赵盈牵过宋乐仪的手,把掌心朝上,另一只手在她掌心上画着圈,一圈圈的,动作轻缓,竟也不觉得无聊:“留雁和孙淑媛的事,表哥表姐何曾多问过我半句?

    设立司隶院,要做皇太女,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舅舅又可曾骂过我一个字?

    当日西北凶险,可我开了口,只说为了我,薛闲亭便朝堂请旨,毛遂自荐,主西北之事,一去数月,长途奔波,他又可有刨根问底,深究过旁的?”

    话音落下,手上动作也止住,她几不可闻轻叹道:“人跟人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亲疏有别也就是这么个道理。宋子安的做法自然是无可厚非,那我对他没有十足的信任,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她语气之中透着无所谓的态度,三个人面面相觑,一时皆无言。

第一百四十章 心怀鬼胎

    赵盈又病了。

    她跟着宋子安出了一趟门,回城后请了宋怀雍和薛闲亭在城中麒麟阁吃了一桌的淮扬菜,等回到钦差行辕不到半个时候,就开始发热且浑身无力。

    明明是一起吃的饭,宋怀雍和薛闲亭一点事也没有,独她一个病倒了。

    胡御医又忙着请脉诊治,把人全都赶了出去不叫守在她床前,后来又说这和在船上是一样的,就是肠胃不受,水土不服,开两副方子,吃两天药,自然就没事了。

    沈明仁追着再问,他便只说是赵盈身体本就不如宋怀雍和薛闲亭,娇弱又金贵,是以他两个无碍,她却病的起不来身。

    要是问的再多了,胡御医就甩脸子不理人,弄得他也没法子,暗暗的着急,却也只能等着赵盈病好。

    为她病着,且似乎病的有些严重,扬州府衙上下一众官员便无一人敢往钦差行辕来见驾,唯恐打扰了赵盈养病。

    就连章乐清也不过每日派人来问个安好,并不亲自来请安拜见。

    就这么过了有两日吧,这一日正午才用过午饭,章乐清就登门来了。

    赵盈正拉着宋乐仪窝在床上下双陆,挥春打了帘子进门,又缓步入了内间,近前三五步,把垂落下来的幔帐拉开,掖着手回道:“章知府来了,世子说看您见不见他。”

    “知道为什么来的吗?”

    挥春摇头:“小宋大人和世子在前厅见他,但他好像什么都没说,世子只派了人到咱们这里来回话,别的都没交代。”

    宋乐仪眯了眼:“他知道你是装病的?”

    这两天她就窝在屋子里,连床都没下过,近身服侍的事情又不叫行辕中伺候的丫头插手,全是挥春书夏和云兮她们。

    胡泰煎的药天天端到她面前,连饭菜都换成了白粥和清淡小菜这些,糯哝的糕点一块儿也不叫她碰。

    她做戏做成这个样子,连沈明仁都信了她真病倒,章乐清去哪儿知道她是装病。

    赵盈摇头道:“说不得他只是想试试我的底而已。”

    她说着就已经起了身。

    宋乐仪下意识按了她一把:“叫大哥和薛闲亭应付他?”

    她还是摇头。

    晾着他们两天也差不多了。

    肠胃不受也只是在她身上才显得格外严重罢了,第一次出远门,来这么一遭行了,再拖久了,章乐清一封密信送回京,反正这些事儿传到姜承德耳朵里,将来她再想办外差,姜承德还不跳着脚给她使坏。

    赵盈反手拍了拍宋乐仪,说没事,叫了挥春和书夏伺候她梳妆。

    章乐清面相和善,说话的时候也总是客客气气的。

    他是一方知府,向来头顶上也没什么人压着他,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是下面大小官员看他脸色行事,偏他没那个官架子。

    不过茶吃了两盏,他就是不说为什么事而来。

    宋怀雍和薛闲亭根本就不催,反正赵盈叫丫头来回过话,说是过会儿就来的。

    约莫又过了一刻左右,赵盈姗姗来迟。

    她今日身上颜色娇嫩。

    葡萄青绣菖蒲花琵琶袖的袄,配着下身银红色马面裙,裙澜云水纹,裙头正中缀了三颗明珠。

    耳坠子配的是红宝石,颜色浅一些,和身上的马面裙相得益彰。

    她“病”了两日,饭菜又没什么油水,一张小脸没什么血色,本就白皙的皮肤眼下泛着病态惨白,是以髻上簪的是一支赤金镶红宝石的簪,多少衬些气色。

    进门的时候还要挥春扶着,一递一步,弱柳扶风。

    章乐清忙就起了身,一直等到她往主位落座,才躬身拜一礼:“殿下脸色这样不好,下官叨扰了。”

    赵盈笑着叫他坐下说话:“天天白粥配青菜,谁脸色也好不起来,本来这病没什么要紧,胡御医简直是折磨人,章大人看孤脸色当然不好。”

    章乐清哪里会顺着她的话说胡泰的不是,只一味打哈哈罢了。

    宋怀雍点点扶手,示意他该回正事,别在这儿耽误工夫。

    他才正襟危坐,面上浅笑也敛去一二:“孔家家主孔如玏委人送信出来,想见见殿下。”

    他此言一出,三人脸色皆变。

    薛闲亭冷下脸来,扬声叫章知府:“他如何委人送信出来?”

    “这……”章乐清似乎有些为难,目光触及赵盈眼中的审视,才赶忙回道,“扬州卫负责看守孔府,孔如玏是委今日当值的巡察来回话,小巡察回禀到王知事那里。

    本来这该秦指挥使来做主定夺,是否要回禀殿下知晓。

    只是他今日往西郊练兵去了,不在城中,是以指挥司的人才找到了下官。”

    简直是笑话!

    他倒推脱的干净。

    赵盈面色阴沉:“父皇下旨,旨意即达,说得清清楚楚,令扬州卫接手看管孔家,只等孤钦差行驾一到,着手调查孔家涉刺杀案一事,期间孔家上下一干人等皆不许出入府邸,外人也不许与孔府中人私相往来,章大人,这旨意扬州府上下并扬州卫众人,应该都接到了吧?”

    章乐清便有些坐不住了,掖着手起了身:“殿下恕罪,下官实在不知……扬州卫中事务,从来轮不到下官插手,照理说秦指挥使应该是安排清楚了的,今日这……”

    薛闲亭听他在那儿信口雌黄,冷笑着打断他的话,只问道:“扬州卫的小巡查不懂事,知事王青也不懂事,章知府懂不懂事呢?”

    他鬓边盗出冷汗来:“本来该立时驳了孔如玏所请,殿下尚在病重,更不该叫他打扰殿下养病。

    他们一家子现如今都是戴罪之身……”

    “你说错了,案子还没开始查,怎么就是戴罪之身了?”宋怀雍声音淡淡的,“章大人慎言。”

    “是是是,还没开始查……”章乐清一抬手,抹去鬓边汗珠,“下官只是想着,殿下至扬州两日,孔如玏这样急着要见殿下,说不得是有什么内情,怕耽误了殿下查案。”

    “那孤便要多谢章大人费心,为孤考量这许多。”赵盈皮笑肉不笑,斜眼乜他,“秦延君何时出的城?”

    章乐清微怔:“昨天夜里就走了,大约要后天才能回来。秦指挥使本就是行武出身,以往也是如此的,他不大惯在指挥司待着,倒爱到西郊去练兵,一去两三日,往常……也不耽误什么事。”

    秦延君应该不是因为他口中扯的这些去的西郊,这个节骨眼上,她病着,孔家的看管之权还没交到钦差卫队手里,他不在城中坐镇,乱跑什么呢?

    而且怎么就有这么巧的事。

    他昨夜出城,今天孔如玏就委托扬州卫底下的小巡查送信,说要见他。

    那个王青,更是荒唐。

    他一小小知事,即便秦延君不在城中,指挥司也尚有镇抚经历,往上也还有同知与佥事,他是扬州卫的属官,跑到知府衙门回章乐清的话,难道官当的太顺遂,觉得不舒坦,非要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

    赵盈瞥章乐清,站在他们面前,面不改色的扯谎,看似天衣无缝的巧合,实则处处经不起推敲。

    她才来了两天,这些人就坐不住了。

    “替孔如玏递话的小巡查,多给他一个月俸禄,叫他走人,至于王青,罚俸三月,他今日行事,待到孔家案子了结,孤会一并问罪。”赵盈话音微顿,却没给章乐清留什么分辨余地,“至于章大人,卫所指挥司之事你插手一次,也差不多了。

    章大人这么喜欢操别家心,孤就成全你这一回,你且去吧。”

    章乐清瞳孔一震:“殿下,下官——”

    “对了,孔如玏。”赵盈挑眉,没打算理会他那些有的没的,“孤会派人到孔家提他来问话,章大人管好自己的事,可别叫孤再拿住你。”

    这是敲打。

    章乐清能清楚的感觉到赵盈对他的敌意。

    可他自赵盈下船,一直是毕恭毕敬的,就连对宋怀雍也一样。

    他一个四品知府,在宋怀雍面前都客客气气,还想让他怎么样?

    他今天也并没有做什么。

    话是扬州卫的人传出来的,该问罪要惩治,找卫所的人去。

    钦差驾临,秦延君连声招呼也不打就出城往西郊练兵,他手底下的人错了主意办错差事,找他的麻烦去啊。

    管他何事!

    章乐清心中不服,赵盈却咳嗽起来。

    薛闲亭起身踱两步,整个人就挡在了赵盈身前,阻隔开他的视线。

    章乐清眸色一暗,这是早商量好要下他的脸面了。

    有人唱白脸,自然就有人唱红脸。

    宋怀雍跟着站了起身来:“我送送章大人吧。”

    章乐清咬了咬后槽牙,看样子赵盈是不打算搭理他了。

    人家是受宠公主,又奉旨钦差,怎么会把他小小的四品知府看在眼里。

    钦差查案,提调扬州军政要务,干什么也不用跟他说。

    身边带着薛闲亭一个侯府世子,章乐清一个侍郎府嫡子,还有沈明仁那个首辅嫡子,说穿了,皇上把什么都考虑到了,她身边这几个,就足够给她解决在扬州可能遇到的任何麻烦。

    他们谁也甭想使绊子。

    他也不是看不出宋怀雍陪他们做戏唱红脸,可难为人家还肯唱一唱,不至于叫他太下不了台,章乐清当然就坡下驴。

    于是又同赵盈辞别一番,跟着宋怀雍就出了正堂的门。

    等脚步声渐次远了,直到再听不见,薛闲亭才让开。

    他盯着赵盈那张脸看了好久,皱了皱眉:“你在脸上敷了多少粉?”

    她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表姐说我既然是‘病’了两天的人,脸色就不能太好看,她给我画成这样的。”

    薛闲亭无语。

    “你看章乐清不太顺眼?”

    赵盈仔细想了想,她和章乐清没什么深仇大恨,细说来,她还得谢章乐清呢。

    前世他卷入舞弊案,孙其上折子给他求情,这才有了后来姜承德力保孙其之事。

    当时从沈殿臣到赵清,包括她和赵澈,都借此事狠狠打压过姜承德和赵澄,在病重的昭宁帝面前也没少念叨。

    归根结底,她得谢谢章乐清才对。

    但一码归一码,今生章乐清都未必能安安稳稳把他的扬州知府做到那时候了。

    赵盈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有些答非所问:“他本可以当做没听见,训斥王青一番,把孔如玏所请驳回去,既知我在养病,怎么跑到我面前回这话?

    他一来就说要见我,倘或真的只是不敢擅自定夺,替我做主,也大可将此事告诉你和表哥。

    咱们关系近,他不敢,你们却敢,压根不必非要见我不可。”

    “你觉得他是来探你虚实,所以心怀鬼胎?”

    “也许吧。”赵盈往椅背上靠了靠,似有些疲倦,“说起来宋子安这两天是在办事吧?

    说不得就为这个,他坐不住了,连秦延君手底下的事也敢插上一脚,那孔家涉的是什么案,他毫无惧怕,一个四品知府,倒是挺硬气的。

    他这么喜欢出头,就叫他出头去。”

    “我真不是喜欢出风头,更不是要替什么人强出头,又或是给孔家抱不平。”章乐清打从正堂屋出来,就一路絮絮叨叨个没完,“小宋大人,你可要在殿下面前替我说说话,这事儿我也实在是冤枉。

    你说殿下奉旨钦差,孔家有任何消息,任何风吹草动,也不能瞒着殿下不是?

    那孔如玏……他可是淑妃娘娘的亲叔叔。

    就算是分了宗,也没人敢真的怠慢他们家不是?”

    他一脸愁苦,一面说还一面叹着气:“小宋大人是不怕的,小沈大人也不会怕,那世子就更不怕,但我不成啊。”

    宋怀雍根本就没把他的话往心里去,敷衍着应道:“章大人也不用发愁,公主她就是这么个脾气,加上人在病中心情不好,并不是要为难章大人。”

    章乐清连声欸着:“那就好,那就好,有小宋大人这两句话,我这心就安定多了。

    只是殿下交办的指挥司的两桩差事,小宋大人你看这……”

    眼看着到了府门口,宋怀雍脚步停住:“公主交办了什么差事,章大人还是尽早办妥,不然懒政懈怠的帽子且不说章大人带不带的动,这阳奉阴违的名声只怕是要坐实了。

    你办你的差,公主不会为难你。

    指挥司的差事又如何?既是公主交办,哪个还敢刁难章大人,事后寻衅算账不成?”

    他拱手做官礼,无视章乐清隐动的唇角:“章大人慢走。”

第一百四十一章 见面

    孔如玏其人,在出身上颇有些值得一提的往事。

    孔氏分宗由来已久,往祖上数不下三代人,打那时候起各自分宗分家,如今孔如勉这一脉是长房嫡系,自然留居淮阴老宅,后来累功袭爵,内迁回京,便不多提。

    扬州孔府这一支,原是三房分出去的。

    等到了孔如勉这一辈人时,扬州孔家的老家主孔如勉的亲叔叔孔连胜绝了嗣,到底是百年世家,高门之内,孔连胜便书信回京,想从孔如勉他爹那儿过继个孩子到扬州孔府去。

    好好的国公府嫡子,要过继出去,这确实不像话。

    这事儿就这么僵持了得有三年多的时间。

    期间孔连胜倒是有一房妾室怀了孕,偏偏四个月大的时候又小产了。

    孔连胜年纪渐次大了,就算他肯把家业交到个庶子手上,奈何从妻到五房妾室接二连三生了九个女儿,更何况那时就算再老来得子,也还要花费十几二十年的时间去精心培养出一个继承人。

    于是他索性亲自进了京。

    后来也不知是怎么说服了孔如勉他爹,总之孔连胜再离开京城的时候,带走了年仅九岁的孔如玏。

    当时多少人觉得,打那时候起,分宗不往来了几十年的孔氏族人,大抵要热络亲近起来了。

    尤其是等到孔如玏长大成人,继承孔连胜的家业,他毕竟是在京城孔家养到了九岁的,国公爷和国公夫人是他亲生爹娘,孩子又不是不懂事就被抱走了,哪怕孔连胜待他再亲,等他真长大了,还不是跟亲爹亲娘更心连着心吗?

    可令人没想到的是,从昭德十三年的那个秋天,孔如玏坐上前往扬州府的大船后,便是四十一年未再返京。

    赵盈原本的打算是将孔家之事且放上一放。

    她手上有认证物证,还有刘邓二人的供词,并不怕孔如玏不实话实说。

    事实真相究竟如何,孔如玏乃至扬州孔氏全族又到底知不知晓此事,其实一问就知。

    孔如玏也是国公府出身,买凶刺杀当朝公主那是灭九族的大罪,其中厉害他知道,是以也不太会隐瞒什么。

    她想要深挖的,是扬州孔氏背后是什么人。

    这案子办起来实在不难,她心里也有数,所以此行扬州府最要紧的根本就不是这件案子。

    玉堂琴还没松口呢,扬州官场上她要杀鸡儆猴的那些鸡也还没抓齐,现在还多了一个宋子安和许家。

    这些事情不办完,她不打算离开扬州府。

    借病拖上几日是最轻省的法子。

    但眼下孔如玏托人替他传话出来,她就打算见一见这位曾经的国公府嫡子了。

    薛闲亭和宋怀雍不太放心,那孔如玏掌扬州孔府这几十年,八成又是一只老狐狸。

    这么大的案子,昭宁帝明发谕旨将他阖族禁于宅邸之内,连扬州知府衙门都不许插手,直接交给了扬州卫指挥司,现而今赵盈钦差而来,他不说夹着尾巴做人,老实本分等着赵盈传讯问话,反倒敢买通看管孔府的小巡察替他传话,主动要求见赵盈一面。

    孔如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们不知道,要说怕也不至于,他横是不能翻了天。

    可二人总是担心赵盈在旁人手里吃了亏。

    是以非要陪着赵盈一起见他。

    赵盈点了钦差卫队的一小队去孔府带人,好说歹说才说服宋怀雍二人,别在她跟前守着。

    可不叫他两个陪着,却还是把宋乐仪留了下来。

    反正宋乐仪扮做她侍女的模样,孔如玏又认不出宋乐仪何许人也。

    她这个永嘉公主身边的侍女,言行举止放肆一些,也合情合理。

    赵盈翘着腿歪歪斜斜的靠在官帽椅上:“也不知道他们怕什么,孔如玏还能吃了我不成。”

    宋乐仪坐在她右手边,掩唇笑:“大哥和薛闲亭总是不会放心你的,便是我也总怕你吃了亏的呀。”

    她全都明白,也知道他们是真的关切,但仍然觉得大可不必。

    “将来比这凶险的事多了去,总这么不放心我,可不是要日日担惊受怕吗?”赵盈无奈道,“见个孔如玏还要表哥与薛闲亭作陪,叫孔如玏觉得我只是个花架子,空有位高权重的表,内里却根本撑不起来吗?”

    “你要这么说也是正经道理。”

    正说话间徐冽从外面提步进了内,话也不多,就给了赵盈一个眼神而已。

    宋乐仪立时会意,忙起了身,掖着手站在赵盈身后,代替了挥春的位置。

    孔如玏今年五十了,鬓边早生华发,上了年纪的人多多少少有些老态,加上自朝廷下旨,将他阖族禁于孔府内,他又日夜发愁,提心吊胆过日子,半个多月的时间,人又老了三四岁。

    不过赵盈看他脚下扎实有力,若是能年轻上十岁,大概是个走路生风极有气势的人。

    一时便想起宋子安所说,孔家在北郊是有个练武场的。

    反正他在扬州府六年,所知道孔家的孩子每个月都有五天是要拉去北郊练武场上操练对阵一场的。

    早两年孔如玏也曾下过场,但去年从马上摔下来,在床上躺了大半年,才算是勉强肯服老。

    大齐尚武,孔家又本就是行武出身,凭着军功挣出的从龙之功,得的国公爵位,是以孔如玏九岁以前在国公府所接受的教育,便是如此。

    看样子他远离京城四十一载,幼年时养成的习惯却一直都保留了下来。

    孔连胜在生的时候,对他这个过继来的儿子应该也是有求必应。

    那北郊的练武场就是那时候专门给他准备下来的。

    孔如玏只身进门来,徐冽退守在赵盈身侧。

    他瞧见了,徐冽腰间是佩刀的。

    于是不免多看了两眼。

    真是好生英俊的年轻人,一身凛然正气,眼神清澈又坦荡。

    他年强时候也这般意气风发过。

    他往堂中立着,才终于把目光投向赵盈。

    十四岁的女孩儿,敛去身上的娇矜,余下的是威仪。

    他小时候生活在京城,作为国公府嫡子也曾往来宫城,年轻的皇子公主他见过,稚嫩之余仗着身份端着架势欺凌人,但都不像她。

    赵盈的一双眼本该最干净明亮,孔如玏却看见了浑浊。

    是什么让十四岁的永嘉公主浑了双眸呢?

    他深吸口气,开口叫殿下。

    赵盈摆手:“孔老爷坐吧。”

    姑且还算客气。

    孔如玏却没有应承她的这份儿客气,站着没动。

    赵盈挑眉:“听不懂孤说话?”

    果然客气都是假的。

    孔如玏笑了声:“殿下不惯人违拗你的心意吧?”

    “是啊,所以坐着说话呗?”

    他眯了眼。

    这个小公主好像不太按常理出牌。

    她的气势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不是强撑端着装出来。

    这样的人若想讲喜怒掩藏,不为人轻易察觉,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

    她偏偏又不。

    一挑眉,一沉声,分明告诉他她的不悦。

    孔如玏慢吞吞坐下去,目光似无意又瞥过徐冽:“在殿下的钦差行辕中,难道也怕我对殿下不利吗?”

    “你不会,也不敢。”赵盈信誓旦旦道,“你还想叫你孔家上下三百余口活命呢。不过你想不想叫肃国公府和孔淑妃活命,孤就不太清楚了。”

    提起孔如勉,孔如玏果然变了脸。

    从他进门,赵盈就在审视他。

    表哥和薛闲亭想的不错,他这种人,八成又是一只老狐狸。

    由此可见昔年他被过继给孔连胜这个事儿,尽管过去了四十一年,仍旧是他心底最深的伤痛,不能碰。

    孔如玏声音有些发冷:“淑妃娘娘和国公爷同我并没有什么干系,我们是分宗过的,他们过他们的,我过我的,我是扬州孔氏,他们是淮阴孔氏,并不是一码事。

    至于娘娘和国公爷的活不活命这话,岂有我想不想的,殿下这话说的有些莫名。”

    “是吗?”赵盈也不接茬,只问道,“这就是孔老爷费尽心思托人传话要见孤,想说的?”

    一句无关,就想撇清自己,孔如玏怕不是来搞笑的。

    孔如玏定了心神:“皇上下旨,将我们全族禁于府中,命扬州卫的大人们严加看管,不许任何人进出,可时至今日,过去半月有余,我仍然不知,我们家究竟是如何涉了刺杀公主一案的!”

    他到后来咬重了话音,略显得有些激动。

    可就连徐冽也一眼看穿他在做戏了。

    那说明他是故意的。

    赵盈不动声色,听他继续胡扯。

    孔如玏说到激动处,一欠身,攥紧了手下扶手:“殿下到扬州两日,既是为查案而来,我们孔家有莫大冤情,殿下却不提审,不问讯,我这才托人传话,并非视圣旨若无物!”

    会说话实在是一门本事,赵盈由衷感慨。

    “孤到扬州府后病着,就是现在也没大好。”

    孔如玏微怔,好像才认真看她面色,果然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他喉咙发紧:“自进得门来,不敢窥视殿下容颜,我不知殿下在病中……”

    “不知者不怪,孔老爷为家族担忧,人之常情。”她摆手说无妨,“你不是问孤,你们家是如何涉案的吗?”

    孔如玏面色一凝,呼吸微滞,没吭声。

    赵盈叫徐冽,递了一只手过去。

    徐冽从袖口里翻出个什么东西,放到了她的手心上。

    孔如玏更多看徐冽两眼。

    这个年轻人,是永嘉公主心腹吗?

    那东西大概能证明他们家涉案,那就是极要紧的物证。

    她不贴身收着,或是妥善保管,却交给了这个年轻人带在身上……

    赵盈回眸时正好看见他探究的目光落在徐冽身上,点了点桌案:“孔老爷对孤身边的人很感兴趣?”

    孔如玏忙收回了目光。

    玉佩顶部挂着穿绳,下坠秋香色流苏穗子,赵盈提在手上,玉佩晃了晃,流苏穗子动的更厉害。

    孔如玏目光被吸引,好眼熟的东西——

    倏尔他瞳仁一震:“这玉佩,这东西——这东西殿下怎么会有?”

    “还问不问孤那愚蠢的问题了?”她把玉佩重重拍在桌案上,冷哼道,“看来孔老爷并不是个老实人。”

    他一时便全懂了。

    他们家的玉佩,家里的孩子全都有,便是庶子庶女,也有。

    孩子没落生前,就会打好一块儿玉佩,由族中年龄最长的长辈随身佩带七七四十九日,图个福寿绵长的好意头。

    等到孩子一出生,这玉佩就要跟着一辈子,直到进棺材了。

    赵盈手上拿着他们家的玉佩,所以才会认为他们家涉了刺杀案。

    孔如玏心口直坠:“所以殿下才会以为,是我们家中的孩子与人合谋,要买凶刺杀殿下。”

    “你错了,不是孤以为。”赵盈翻了眼皮横过去一眼,“孤手上除了这个物证外,还有人证和两份供词。”

    她话音一顿,显然没打算告诉他是什么人证,又是什么样的供词,只顿了须臾后反又问道:“贵府大总管孔逸成,可在府中吗?”

    有什么东西在孔如玏脑海中一闪而过:“殿下是说他——这不可能!”

    赵盈懒得跟他打嘴仗,纠结什么可不可能的问题,连他是不是清白无辜都是未知的。

    她又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盯孔如玏:“人证和供词指证的都是他,这玉佩也自他手中得来。他买凶要杀孤,给杀手留下了这东西做凭证,事成之后便可取回,只可惜事情败露了,东西为孤所得。

    孔老爷,现在你不妨回答孤几个问题?”

    孔如玏尚未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赵盈已经自顾自开口问他:“朝廷下旨之前,孔逸成曾离开过扬州府,对吗?”

    那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情了。

    孔如玏英眉紧锁:“那时候苏州的一笔生意出了点问题,他刚好要回老家一趟,我就让他去了……”

    有些话,点到即止。

    扬州与苏州往返一趟要多久,孔如玏心里有数。

    赵盈的目光又扫过躺在桌案之上的玉佩:“这是假的吗?”

    徐冽作势要拿玉佩过去给他看。

    他自己先止住了徐冽动作:“不用看,是真的。”

    他们自己家里的东西,是真是假,远远看上一眼,他就认得出来。

第一百四十二章 手中剑

    孔逸成跟了他十几年。

    孔如玏此刻觉得通体寒凉,偏不能在赵盈的面前表现出来。

    叫一个小姑娘看笑话?拿住他的痛处?那他几十年也算是白活了。

    当年父亲过世,留下大总管魏明帮他打点府内府外的一切。

    十三年前魏明病逝,他才提了孔逸成上来。

    可是孔逸成能得他青睐,能做了家里的大总管,多少秘密孔逸成知道,多少事情是他帮着一手操办,对孔如玏而言,孔逸成是心腹,是绝对值得信任且可靠的人。

    孔逸成比他年轻了六七岁,身体又强健,他原本还想着,等他百年后,家里的孩子少不得还要孔逸成帮扶一场,就像当年魏明帮他那样。

    可是现在孔家弄成这样,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昭宁帝加盖了大印明发谕旨,连中书门下都没惊动,就把他们家给处置了一手,他们经营之家,还能有什么法子?

    只是他在赵盈未到扬州时自信满满,他没做过的事,他一定清清白白,当然不怕什么钦差什么巡抚。

    孔府上下三百余口,要说人人干净,那他不敢保证。

    这种罪行定下了,就是抄家灭门诛九族的大罪,况且他也不是傻子,明面上看来,是查他们家,实则还不是为肃国公府。

    就算分了宗,这些人早晚不也还是想把他们扬州孔府和肃国公府绑在一起。

    更别提他本就是国公府过继到扬州孔家的孩子。

    不过他自己本有成算,案子查明,一个也跑不了,这扬州孔家,不能毁在他的手上,求也好,哭也罢,无论如何都能试一试。

    那时候他甚至觉得,这一切都不过栽赃陷害而已,清者自清,人家要拿他们家做筏子,真做起来,孔如勉也不能坐视不理。

    他唯独没想过——

    “孔逸成在我们家做了十几年的总管。”孔如玏按着眉心,“是我一手提拔的他。我们家从前的大总管魏明,是我父亲留下里的老人,一辈子忠心耿耿,十三年前病逝之后,我把孔逸成从庄子上提回了府中,叫他接替了孔逸成的位置,做了我们家的大总管。

    可现如今……”

    他面上闪过阴郁:“殿下说这所有的事情都是由他而起,一时之间我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

    这下子真的是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了。

    他也是无辜的受害者,是贼人混入他们孔家,造成今日之祸。

    借着孔府的名头,也借着肃国公府的势,背地里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等到事发,连累整个孔氏一族,那是他想见的,更是他背后主子的精心筹谋。

    一番说辞,情真意切,多叫人心生怜悯啊。

    年过半百的人,面露愁苦,唉声叹气的,被自己一手提拔上来视为心腹的大总管背叛,十几年的时间被蒙在鼓里。

    赵盈却嗤笑一声。

    这一声弄的孔如玏所有的情绪戛然而止。

    他抬眼去看,赵盈眼底的漠然令人心惊。

    他说的那样可怜,她却好似无动于衷——

    孔如玏拧眉,这情形不太对。

    女人多半心软,年纪小一些的女孩子,尤其心软。

    耳根子软,听不得软和话,别人在她面前哭上一哭,她心肝儿柔软的一塌糊涂,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然而赵盈显然不在此列。

    她听过了,根本没什么反应,甚至嗤笑了一声。

    她脸上的神情也满是嘲弄和讥讽。

    是在……讽刺他?

    孔如玏眯起眼来:“殿下笑什么?”

    “孔老爷现在是在跟孤哭惨?”赵盈稍稍坐正了些,睨他一眼道,“孤最不吃这一套,而且孔老爷大概没弄清楚状况。”

    这时候有个人替她补两句是最合适的,但宋乐仪装着是她的侍女,干不了这事儿,徐冽又指望不上……

    “孔家涉案,人人都有嫌疑,你要见殿下,殿下给你三分薄面,也允你来见,但却不是听你在此哭诉卖惨,是要听你讲实情的。”徐冽冷着脸,背着手,仍旧站在赵盈身侧一动未动,甚至连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就那样冷冰冰的,“你说了这么多,只有孔逸成的出身姑且还算在点子上,其他的都是废话。”

    赵盈诧异,侧目看了一眼,匆匆又收回目光。

    她都忍不住在心里为徐冽叫好了!

    没想到平日看起来沉默寡言又清冷的人,噎起人来这么有一手。

    早知道他这么会说话,这么好用,当初在陈家哪里还需要周衍和李重之配合他,有徐冽一个就够了!

    果然孔如玏脸色彻底沉下去。

    他不知道徐冽身份,但看他那个架势,气度不俗,想也是大家出身,又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跟在赵盈身侧。

    他要见赵盈,宋怀雍和薛闲亭都没有陪同,反倒留下一个他陪着。

    孔如玏深吸口气,知道这是不能开罪的人,咬了咬牙根:“殿下还想听些什么?”

    “那要看孔老爷还能告诉我什么了。”赵盈根本就没打算开口问,“或者说,孔老爷要见孤,单就只是为了弄清楚,朝堂为何下旨将你孔氏一族禁于府中?就没有别的想同孤说的?”

    他还真没有。

    放低姿态一点用也没有,既然是这样,他又不惯人前矮三分。

    于是孔如玏长舒口气:“起初来见殿下,确实只是想知道,孔家今日之祸是因为什么。

    不过见了殿下,弄明白了,余下的……殿下是奉旨钦差,到扬州府来查案的,我是清白的,且若是孔逸成涉案——”

    他话音顿住,似乎是在脑子里转过什么念头,想了好久:“我有一事不明,能不能问一问殿下?”

    赵盈显然知道他想问什么:“如果证实了在京中买凶刺杀孤的是孔逸成,又能证明你们孔氏族人确无一人与此案有关,那孔家是遭受无妄之灾,平白受到牵连,定罪也只是定孔逸成的罪,与你们阖族无关。”

    可前提是孔氏一族无一人与此案有关,无一人和孔逸成勾搭成奸。

    孔逸成买凶刺杀她,是铁打的事实,人证物证具在,是栽赃不得,孔逸成也推赖不掉的。

    她的言外之意孔如玏听明白了,那口气又深吸回去,胸膛处起伏了一阵:“可是怎么才能证明孔氏族人无人与此案有关呢?”

    他哂笑,不是冲着赵盈,倒有些自嘲意味:“那玉佩真真切切就是孔氏的东西,家里的孩子落生之前就会安排人雕刻好,每块儿玉佩都长的一样,虽说天下美玉无尽相同的,然则细微处有何不同,玉的质地、成色、纹路等等,纵使有不一样的地方,当年也没人留心在意过。

    现在说叫我来认这是谁的玉,我也认不出。”

    “这么要紧的东西倘或一时丢了,却始终不声张,孔老爷觉得合理吗?”赵盈冷眼横他,“既然不合理,为什么弄成现在这样子?

    孔老爷是清白无辜的,也不想孔氏一族受此案拖累,却不知,孤以为是你族中子弟伙同孔逸成里应外合,以此物为凭,买通杀手刺杀于孤。

    孔老爷,京师重地,杀手先后两次刺杀,一次是深夜截杀,一次是孤随皇叔往别院去时,随行尚有护卫随从,光天化日,当街就要刺杀孤,这般丧心病狂,难道是你一句不知就糊弄过去的吗!”

    她咬重话音的时候,透着凛冽。

    刚好外面起风,风又自窗棂吹入屋中来。

    赵盈吹在胸前的发丝晃动两下,孔如玏一时只觉寒风刺骨,将人冻了个遍体鳞伤。

    “我岂敢糊弄殿下。”他端坐不住了,站起身,躬身拜礼,“殿下此言,我心中实在惶恐。我欲证明孔氏清白,怎么可能糊弄殿下呢?”

    红口白牙翻说而已。

    赵盈点着扶手:“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孤与你说这许多,是在等你坦白交代。”

    她说坦白交代,孔如玏猛然站直,不敢置信的目光投去,音调也拔高了:“殿下怀疑是我!”

    他也不是疑问,沉声陈述着。

    赵盈不置可否。

    孔如玏呼吸不稳,胸膛的一阵起伏变成了剧烈起伏:“我是一家之主,知道轻重,更有分寸!

    刺杀当朝公主,尤其是您这位自幼受宠的永嘉公主,无论事成与否,难道我能独善其身不成?

    殿下要查案,我孔氏一族定当全力配合,可殿下无凭无据就要怀疑我,我不服!”

    五十岁的人了,说起话来,恁的幼稚。

    不服?这可不是不服就算了的事儿。

    不过赵盈也没想真的把人往绝路上逼。

    孔如玏不是个头脑简单的人,此番要么就是太会做戏了。

    赵盈哦了一声,正眼去看他:“孤只是这样一说,孔老爷太激动了。”

    孔如玏所有的声音哽住,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这小姑娘在拿捏人心。

    她未必真的怀疑他,又或许就是认为是他干的,可是翻来覆去的说,每次开口态度都不一样,总是暧昧不清的态度,那样不明朗。

    这么大的案子,她搁置一旁,说是病了,但依他看来,她头脑清晰,精神也不错,除了面色白了点,真看不出哪里像是个带病之人。

    他们家是被架起来了。

    赵盈烧着一把火,将孔氏一族置于火上,时不时的添柴加火。

    那火会烧得更旺,一时却又弱下来。

    反复拿捏,煎熬折磨。

    孔如玏脸色不好,赵盈细细打量一番:“你没有涉案,又全力配合孤查案,孤自然也不会对你们家赶尽杀绝。”

    说得好听!

    赵澈是她亲弟弟,她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孔氏。

    所以归根结底,皇上不是不知,却仍旧派了她到扬州亲查此案。

    孔如玏感到绝望。

    前路茫茫,他根本就看不到希望。

    眼下最该想法子给京中去信,将事态发展以及他们家如今的处境全都告诉孔如勉,请孔如勉想办法,解救一二。

    这不是他要低头,而是今日孔氏之祸,八成由肃国公府而起。

    肃国公府——

    孔如玏眉眼一动:“我有几句话,殿下想听一听吗?”

    这就是想单独说了。

    赵盈挑眉:“跟在孤身边的,都不是外人,孔老爷有话就直说。”

    她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留。

    但现下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孔如玏无法,尽管心中填满了不满,还是只是顺从:“殿下觉得孔家今日之祸,是由何而起?”

    赵盈倏尔笑了:“孤与你都心知肚明。”

    孔如玏又松口气:“殿下既然知道,难道心甘情愿做他人手中剑,查处孔府,好叫人借此打压肃国公府吗?”

    “你说错了。”赵盈的笑凝起来,“你们既然分宗,自然各不相干,孔老爷虽出身国公府,但你九岁过继到扬州孔家,早就不是肃国公府的孩子。

    你们家犯事涉案,与肃国公府何干?

    孤会做谁的手中剑?孔老爷是慌了,口不择言。”

    她这样不肯通融!

    其实她什么都知道。

    说到底,孔家有没有人与贼人勾结都是不一定的,她也晓得未必能查出什么,至多抓了孔逸成,再听孔逸成随口攀咬而已。

    他本以为……他本以为她这样的人,最心不甘情不愿为人利用,但她好似又不在意这些。

    孔如玏有些丧气:“殿下希望我怎么配合?”

    这话就好笑了。

    赵盈翘起二郎腿:“你府上出了家贼,孤将事情始末告知你,你不想着如何自查,反倒来问孤,打算让你怎么配合?”

    孔如玏明白她的意思:“殿下,如果真的只是丢失玉佩呢?”

    “那就教你家的孩子弄弄清楚担待二字作何解吧。”

    无外乎那些说辞,要紧的东西弄丢了,怕挨骂,怕受罚,不敢声张,平素总归没人问,想着神不知鬼不觉,也不值什么,却不想惹下今日之祸。

    可人做错了事,本就该自己承担后果。

    赵盈懒得再跟他多说,给徐冽了眼神示意。

    徐冽会意,也没打算亲自送孔如玏出门,是以不挪动,扬声朝外头叫了一声徐七。

    孔如玏心头发慌:“殿下,我——”

    “孔老爷去吧,孤给你三日,三日后孤会再派人传你过府问话。”

第一百四十三章 死而复生

    徐冽带了人回来,出乎赵盈意料之外的。

    这事儿还得从三四天前说起。

    那时候她刚从许家离开,吩咐了徐冽去调查许家的事,后来徐冽也总没个准信,赵盈也没催过他。

    这天早起,才吃过了饭,徐冽神神秘秘的说有个人想叫赵盈见一见。

    赵盈直觉是有十分要紧的人,且定然同许家事情有关,才值得徐冽如此,于是让他把人带回钦差行辕来见。

    徐冽带回的男人不到四十的年纪,圆脸,狐狸眼,眼角眉梢透着精明算计,一双眼滴溜溜的转,四下扫量,那是一种打探和窥视,可见他是个什么德行的东西。

    这样的人不讨喜,走到哪里都是一样。

    原本赵盈没在意看那张脸,可是一旁薛闲亭分明倒吸一口气,她才顺势望去,那是——

    堂下站立之人显然也认出薛闲亭和赵盈来,瞳孔一震,惊呼出声:“薛公子,薛姑娘?”

    徐冽冷冰冰斥了一声放肆,男人匆匆忙忙低头,突然就明白了。

    哪里有什么薛姑娘,这可不就是微服私访的永嘉公主,钦差大臣赵盈嘛!

    他双膝一并,跪下去叩首拜礼:“参见公主。”

    赵盈起了几分兴致,挑眉看他,也没叫他起身:“许大总管,几日不见,别来无恙啊。”

    许荣鑫,许家大总管。

    赵盈她们在许家住的那一日,许荣鑫其实没怎么在他们跟前回话。

    只是那天小宴上,许宗说过一嘴,后来许宴山也提过。

    那会儿许家父子大概以为他们会多住些日子,是以便说了好多相当客气的话,其中当然就有若有什么短的缺的,找许荣鑫也是一样的。

    似这样高门大户之中,大总管都是心腹,就像孔逸成。

    可眼下许荣鑫跟着徐冽来见她——

    赵盈想了想,并没有问许荣鑫,侧目过去,把视线落在徐冽身上:“怎么带他来见我?”

    许荣鑫心里七上八下的,突然发现在许家住了一两日的正是永嘉公主本人,这种消息太过震撼,他更不知这位殿下是因什么缘故才有这样隐姓埋名,微服私访的举动。

    现而今想来,难道是为了……

    他呼吸更顿住,越发大气不敢出。

    不必多想,她身边两个青年郎君,姓薛的就是京城广宁侯府的世子,另一个便是二公子的至交好友侍郎府的宋大公子。

    至于当日跟他们一道住在许府的那位姑娘……倒没听说钦差大臣随行还有位姑娘,但是能当得起永嘉公主一声阿姐,还叫薛世子诸多维护,随钦差行驾来到扬州府的姑娘……

    许荣鑫眼珠子又滚了两滚,隐约猜到宋乐仪身份。

    徐冽往赵盈身旁站定:“殿下让我调查许家和许宗,遇上他,说了不少事,我想这些事他自己到殿下面前回话更好,所以带他来见殿下。”

    许荣鑫?

    赵盈和薛闲亭对视一眼,皆感到意外。

    在许家住着的时候,所见许宗行事以及许宴山言辞之间,许荣鑫在许家的地位应该是蛮高的。

    一旁宋怀雍果然皱眉:“你要回什么话?”

    许荣鑫吞了口口水:“小人这几十年在许家做事。知道不少秘密……”

    他微顿,抬头看一眼赵盈,而后不敢多看,又垂首道:“该问的这位大人都问过,该说的小人也都说过的。”

    好一个该问的,好一个该说的。

    赵盈笑道:“那不如你来说说看,你身为许家大总管,现在背主,是为了求荣吗?”

    她是不信的。

    许家富贵,许宗对许荣鑫大概不会吝啬。

    就算许宗不做人,苛待身边人吧,那许荣鑫作为大总管,也总有法子捞钱。

    况且还有底下的小厮丫头孝敬,外面有想求许宗办事或是同许家做生意的,在许宗和许宴山兄弟面前没办法直接开口,也少不了求到许宗跟前。

    人家说在宰相门前七品官,就是这么个道理。

    可他既然不是为了荣华富贵,不缺银子,那图什么?

    赵盈左手指尖一递一下点在手背上,盯着许荣鑫打量着,半天没再问后话。

    许荣鑫连连摇头,嗡声说不是:“老爷这几十年从来也没有亏待过小人,小人不是为这个,至于说因为什么……”

    赵盈确信她没看错。

    许荣鑫抬眼那一个瞬间,眼底一闪而过的分明是恨。

    他恨许宗?

    她下意识拧眉。

    许荣鑫又不吭声了。

    这个态度……

    薛闲亭啧声:“你到钦差行辕,是为了打哑谜而来?”

    许荣鑫说不是:“殿下,至于为什么,那是小人的私事,殿下可以不过问吗?”

    赵盈哦了一声。

    那声音很短促,听起来像是答应了他所请一般。

    可就在许荣鑫松了一口气时,赵盈一点扶手:“你为什么恨许宗。”

    宋怀雍和薛闲亭诧异侧目,但二人没表现的过分明显。

    倒是许荣鑫显然被吓了一跳,再开口的时候磕磕巴巴的:“殿下,您……殿下说什么?”

    这种反应,无异于不打自招。

    赵盈微一合眼,再睁开,眼底清冷一片:“你的私事,恨上提拔栽培你几十年的主子,许荣鑫,你这样的人,说出口的话,孤能信吗?”

    “不是,殿下,小人也不是……也不是恨……”

    到了赵盈面前,他哪里敢扯谎呢?

    赵盈的态度也表明了的。

    她不太信得过他。

    许荣鑫不是没经历过事儿的毛头小子了,眼前这位殿下年纪虽小,但看起来一点也不好糊弄。

    他撒谎遮掩,她大约立时把他赶出门去了。

    他等了几十年,才等到今天。

    扬州官场从前也出过事,朝廷也派过钦差来查案,但许宗擅伪装,在扬州口碑又好,没有人把手伸向过许家。

    曾几何时,他也有过冲动,不如去告发!

    然则冲动归冲动,冷静下来,还是要保持理智。

    他弄不死许宗,许宗就会杀了他。

    许荣鑫脱了力,原本跪的直挺挺,此时跌坐下去:“因为郑姨娘。”

    这种内宅私密之事,倒是令赵盈大感意外。

    薛闲亭怕他说出什么不堪入耳的话,便冷着脸打断了一句:“你和家中姨娘有染,现在还要跑到殿下面前告发你主家?”

    “小人没有!”他倏尔激动起来,“世子这话说错了!小人和姨娘清清白白,从来没有过逾矩之事!”

    既不是私通,那就是他心生爱慕了。

    但郑氏和许宗不是青梅竹马吗?

    许荣鑫的这点心思……起的怕是够早的。

    赵盈无意探究,这些事对她来说根本无关紧要:“所以你是嫉妒许宗?许荣鑫,如果许宗死了,许家倒了,郑氏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眯了眼,目不转睛盯着他,继续道:“现在她是府中受宠的姨娘,当日孤住在许家,家中宴客,她一个妾都能上桌,难道她日子过得还不好?

    许汴山是庶出,却和许宴山这个嫡子无异。

    你爱慕郑氏,却为一己之私来孤这里告发许宗,毁了郑氏的好日子?”

    “不是这样的……”许荣鑫的声音弱了下去,“如果许宗是真心爱护姨娘,小人绝不会如此行事。”

    他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声音里有说不出的酸楚:“许宗他……他背后有高人指点,不过是拿姨娘当幌子,叫人以为他宠妾灭妻,是个胸无大志之人,偏偏在扬州府几十年,广施善行,才积攒下如今的好名声。”

    许荣鑫跪着,往前行了两步,又不敢造次,太过靠近赵盈,是以也就拖膝行了那么两步,就停了下来:“他就是个畜生!小人在许家几十年,他多少秘密小人都知道!

    背地里行事如何阴损,不要说姨娘,就连夫人和我们哥儿,哪一个不是他手里的棋!

    不敢瞒殿下,这些年,小人也不知替他做过多少恶事。

    只是从前没有人管过许家如何,小人也不敢告发,这次殿下奉旨钦差,到扬州府巡察,是您身边的大人来调查,小人才敢说出实情的!”

    也不知徐冽是用了什么样的手段。

    赵盈不免又多看徐冽两眼。

    从前只觉得他行武之人,或也有心思细腻之处,但比之周衍等人远远不足。

    如今看来,倒是她先入为主,小看了徐冽。

    手底下人在外头办差事,使什么手段她一向都是不过问的。

    徐冽挺直了腰杆站在那儿,赵盈缓缓收回目光,打心眼里欣赏他。

    该出手的时候,快准狠,这才像是她赵盈的人。

    至于许荣鑫所说这些,也正与她当日所想不谋而合。

    “高人指点,孤倒很想听一听,是什么样的高人。”

    许荣鑫眼神分明闪躲了一瞬。

    宋怀雍敏锐地捕捉到,沉下脸来:“不打算说?”

    他摇头说不敢,可根本就是有所忌惮:“小人如实告诉殿下,殿下您……能保小人一条命吗?”

    连赵盈也蹙拢眉心。

    她又去看徐冽,徐冽大概察觉到,与她四目相对,摇头说不知道:“我问他的时候,他也是这些话,我哪里有本事保他一条命,他就不肯跟我讲,说要见到殿下才肯松口。”

    怪不得他会带许荣鑫来见了。

    “想要孤保命的人,也太多了些。”赵盈嗤笑,“保住你的命,不算什么,但是许大总管跟在许宗身边几十年,为商钻营之道学的不少吧?”

    许荣鑫微怔,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咬了咬牙:“小人今日所说,一定值得殿下保小人一命来做交换。

    您是高高在上的永嘉公主,小人也不敢有半分欺瞒,若有所隐瞒,或是说了半句谎话,您要小人死,比碾死只蚂蚁还要简单,小人也不敢冒这样的险到您面前来胡说。”

    他把姿态放的极低,是会叫人舒心的说法,毕竟天下人都爱受人吹捧。

    只是赵盈不把这些放在心上。

    她更好奇的,是许荣鑫将要吐口的那些,他口中所谓值得交换的事情。

    于是她缄默下来。

    沉默代表着默许,许荣鑫长舒口气:“殿下还记得二十多年前去朝避世的云南白氏嫡子,白堂琴吗?”

    他话一出口,便听得屋中倒吸凉气的声音。

    再抬眼看去,端坐着的三个人,甚至是一旁站着的那位,个个变了脸。

    赵盈咬牙:“你是说,玉堂琴就是许宗背后的高人吗?”

    她又仿佛没有那么意外……这不应当的。

    许荣鑫点头说是:“玉堂琴隐居扬州,他所住之处,就是许宗为他选的。

    这些年许宗行事,或遇上有棘手难办的,便去请教玉堂琴。

    至于说借姨娘做幌子,做出如今的名声,这法子便就是玉堂琴说与他的!”

    果然是玉堂琴!

    赵盈咬牙切齿,颇为愤恨。

    这法子实在阴损。

    当初她怀疑玉堂琴和城中有所联系时,她首先便想过章乐清。

    直到之后住在许家,又发现许家藏着秘密,她总觉得许宗的宠妾灭妻和他骨子里根本就不是一个人时,她自然也就考虑过许宗。

    可那时一切真相没查清,她不愿把玉堂琴往最坏处去想。

    先帝那样器重爱惜的人,竟然会是如此不堪的!

    郑氏……她见过郑氏是什么做派,虽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然郑氏何辜,要他们这样算计她,把她推到风口浪尖,背负骂名几十年。

    还有许宗的发妻黄氏。

    无论黄氏是否在内宅中耍手段对付郑氏,赵盈都觉得,那本该是个明艳的女人,只不过是折在了许宗的内宅而已。

    然而这一切,居然是玉堂琴一手造成的!

    赵盈胸口憋着一团气,就堵在那儿,不上不下的。

    薛闲亭知她心中不快,便把话接过来问道:“玉堂琴是什么样的人物,又怎会和许宗勾搭成奸,为他出谋划策?”

    那是先帝朝时的大才名臣,没有荣禄公主一段旧事,到昭宁帝一朝,放眼朝中这些人,谁又比得上玉堂琴分毫?

    便是沈殿臣也要退居下去,将内阁首辅这位置老老实实交给他。

    许宗又算是哪个路子上的人物,也配叫玉堂琴为他谋划。

    许荣鑫磕磕巴巴的:“那是因为许宗曾在二十多年前,在云南,救下过一条人命——”

    他拖长了尾音,叫殿下:“殿下可知那关家姑娘,并不曾中毒而亡!”

第一百四十四章 藏在深山的宅邸

    云南关家,本也不是什么名门望族。

    关家姑娘是怎么和玉堂琴这个白氏未来荣耀成了青梅竹马,赵盈不得而知。

    然则关氏一族为天下人知晓,正是因为二十多年前的一桩惨事。

    他们家的姑娘何其无辜,却要遭荣禄公主毒手戮杀。

    许荣鑫说什么?

    关家姑娘根本就没有死!

    二十多年前,许宗身在云南,救下了关氏?

    这怎么可能?

    荣禄公主昔年盛宠于先帝,虽不参政议政,却权势熏天。

    不然她是凭什么能假传圣旨至云南。

    朝廷三省六部之中,皆有其爪牙。

    区区关氏,是怎么从她手心里逃脱?

    赵盈后槽牙一紧:“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许荣鑫当然知道!

    这是什么样的秘密,其中有牵涉到多少人,他怎么敢信口雌黄!

    怎么敢在赵氏子孙面前信口雌黄!

    于是他忙不迭又叩首磕头,正经拜礼:“小人知道,小人所言绝无半句假话,小人方才说了,若有半句虚言,殿下要小人死,小人便没有活路。

    这也是为什么小人胆战心惊,想求殿下护小人一条命!

    这样隐秘之事,只怕若非小人于殿下面前揭露,这世上再无人知晓关氏未曾身死,许宗又以救下关氏的恩情胁于堂琴先生。”

    这不对。

    赵盈脑子快速的转动着。

    如果说从一开始许宗的一切谋划就全都出自玉堂琴之手,那么二十四年前玉堂琴隐居,局于扬州妙清山半山腰,三间茅草屋也是许宗为他所建,而许宗又在二十三年前与青梅竹马的郑氏无媒苟合,且珠胎暗结,之后匆匆娶黄氏过门,再将郑氏收房,等许汴山出声,抬做姨娘。

    这一切,岂不都是玉堂琴的谋划?

    什么青梅竹马,什么感情甚笃,都是假的!

    玉堂琴就为了一个关氏,这样造孽吗?

    那宋子安所说,许宗在妙清山私开朝廷金矿之事,他又是否知晓?

    若不知,怎就那样巧,他就住在妙清山啊……

    赵盈一时头疼,压着鬓边太阳穴处揉了两把。

    挥春掖着手进门,匆匆瞥了一眼许荣鑫,踱步上前,附在赵盈耳边说了两句什么话,声音压的极低。

    赵盈脸色微变,叫徐冽:“你先把他带下去,过后再说。”

    许荣鑫没得到他想要的承诺,更不知赵盈是什么样的态度,本想多问两句,但见赵盈神色不对,又不太敢开口,唯恐惹怒了她,反而弄巧成拙。

    好在不是要送他出府,只是可能要见什么更要紧的人,才将他暂且放到一旁去。

    念及此,他撑着地,缓缓站起身,再同赵盈等人拜别礼,跟在徐冽身后老老实实的出了门。

    等他出门走远,身影彻底消失不见,赵盈才吩咐挥春:“那把人请进来吧。”

    应是宋子安了。

    宋怀雍与薛闲亭对视一眼,心下了然,转而又问道:“不用我去迎他?”

    赵盈摇头说不用:“他既要择赵澈为主君,当日我说过,私下里他仍是我的小舅舅,公事上便是君臣,迎他做什么?”

    那今天来就是公事了。

    还挺巧的。

    许荣鑫刚在这儿告发许宗一场,扯出二十四年前的一场辛秘事,叫他们都大为震惊。

    那头宋子安就带着消息过府来。

    要么是许家金矿事,要么就是扬州官场事。

    可事实上——

    薛闲亭抿唇:“只怕扬州官场不干净,也和许家脱不了干系。”

    那是自然的。

    占山封山要是他干的,章乐清最起码就没少收他的好处。

    即便不是他,他在扬州经营这么多年,说是广施善德,但从不受官场上的压迫,便可见一斑。

    赵盈深吸口气,没应声。

    宋子安来时脸色阴沉,不太像是他往日做派。

    赵盈一眼瞧见,心里就已经有了数。

    他素日行事乖张,如今倒也知事乖觉,自上次一番交谈,他心中对赵盈如今行事作风摸了个大概清楚。

    一进门,倒端着三分恭敬同她见了礼。

    赵盈就知道上回那些话没白说,宋子安也是真听进去了。

    说不得有些人就是要这样刺激一番,才能真正明白其中道理。

    不然总觉得自己是高高在上的,无论选择什么样的路,于旁人都是恩典,这样的想法可要不得。

    她噙着笑叫他坐:“脸色这样难看,查到什么了?”

    “金矿他没开。”

    短短五个字,说出口来,却叫人听出丧气。

    宋子安也的确是有些灰头土脸的。

    先前觉得他是面色沉郁,现在配上这句话,想想当日他豪言壮语说许家私开金矿,的确是该他垂头丧气。

    弄错了,大言不惭到赵盈面前,以此为所谓的第一功,要投诚。

    结果查到最后,还真不是。

    赵盈果然也沉下脸:“你可真有意思,在扬州府六年,两三年前就怀疑了此事,竟没有私下里调查清楚,如今我奉旨钦差而来,你就红口白牙来告诉我。”

    她啧声,咬重了话音,叫了一声小舅舅,听起来阴恻恻的,而后又道:“我要是软和好说话一点,费工夫自己去查,倒叫我白费事儿呗?”

    宋子安也有宋子安的为难之处。

    宋怀雍有心替他说和两句,想了想,还是算了。

    倒是薛闲亭点着桌案叫她:“他虽是两淮都转运使,然则地方政务又不该他插手,手下可用心腹也未必有几个,这种事调查起来繁琐……”

    “你不用替他开脱分说,再如何繁琐,就是个傻子,三年时间也尽够查清楚的了!”

    赵盈是真有些生气的,说话当然就不好听。

    宋子安这样的人她前世也见的多了。

    他就是没打算自己调查,觉得这种事儿,不配他来动手费心思。

    他只要把他的怀疑告诉未来主君,调查就不归他管。

    他要做谋臣,却丝毫没有做谋臣的自我认知。

    把自己看的百丈高,正如薛闲亭那日所说,他不像是要投诚的,倒像是等着他们求上门的。

    所以才会弄出这样的乌龙事件!

    宋子安脸上挂不住,一句傻子直戳他心窝,偏他无言反驳:“你且听我说完。”

    赵盈嗤笑:“行啊,你还有什么要说,我且再听一听。”

    信任这种事儿本来就分人。

    她对宋子安的信任没那么足,宋子安还给她整出这种荒唐事。

    她没把人直接打出门去,就已经够可以了。

    要不为着他是宋家嫡子,又确实肯放低姿态,有心为他们办事,就单凭什么许家私开金矿这一样,宋子安在她这儿就已经是不堪用的了!

    那头宋子安深吸口气:“金矿是没开,但他在妙清山里藏了人。”

    藏了……人?

    赵盈眉心一动,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闪过。

    显然薛闲亭他们也想到,眸中一闪,诧异而又激动的。

    宋子安看在眼中,眯了眼:“你们知道?”

    赵盈说不知道:“你先前说是私开金矿,现在又说是藏了人,到底什么情况?”

    “我派了人趁月色朦胧时潜入了山中,半山腰上修了一座宅院,两进三阔,但正门上没挂匾额,看起来古怪得很。”宋子安声音是闷闷的,“府中护卫森严,但全都是女人,我的人没看见一个男人。”

    赵盈挑眉:“那你又如何断定一定是许宗藏的人呢?”

    这是全然不信他先前所说了。

    也是,他调查得出的结果和当日所说一点也不一样,那前日所言自都要被推翻。

    宋子安也不生气,就是有点郁闷而已:“好不容易潜进去一趟,难道只看到这些就退出山吗?

    第二天他听见里头说话,说起许老爷交办的差事一类,不然我既知那日与你说错了,也不会轻易登门来跟你说这个了。”

    看来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

    真难得。

    但许宗在妙清山中藏了个人,府中上下皆是女人,又在妙清山的半山腰上——

    关氏!

    赵盈不寒而栗。

    难不成他把关氏藏在妙清山中二十四年吗?

    可不对。

    封山是从三年前开始的,也就是说三年前,关氏才被送进妙清山,那座宅院也是那时候起的。

    那之前的二十一年呢?跟着玉堂琴住茅草屋?

    总有哪里是她疏忽的。

    宋子安既然真心实意替他们办事,赵盈也不愿做那等多疑多虑的主君,侧目看宋怀雍他们:“那应该是关氏。”

    怎么又冒出个关氏?他们还真知道?

    宋子安听的一头雾水,便问道:“什么关氏?”

    宋怀雍清了清嗓子:“二十四年前荣禄公主矫诏毒杀的云南关氏女,关氏。”

    “谁?”宋子安腾地站起身,震惊不已。

    那是早就死过一次的人,在世人眼中,她早就死了!

    荣禄公主是为此才被玉堂琴一剑刺死,玉堂琴也是因此事去朝避世。

    先帝彼时痛失爱女,又失去了玉堂琴这大才名臣,悲恸之下,伤了身,之后几年时间里,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直到几年之后,终于拖垮,崩于清宁殿中。

    怎么会……她怎么可能还活着?

    徐冽就守在门外,赵盈知道,她朝门口叫了一声,徐冽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转身下了台阶,又去提人来见。

    薛闲亭叫宋子安坐:“见个人,你就大概明白了,我们方才也是这样吃惊的。”

    方才,他们也是今日才知道这件事的?

    他来之前,他们见了什么人?

    正想着,徐冽已经带着许荣鑫去而复返。

    宋子安是认得许荣鑫的,一时又蹙拢眉心:“许家的大总管?”

    许荣鑫见他更意外了,但什么都不敢多说多问,老老实实又跪回去。

    赵盈想了想:“你别跪着了,又不是犯人,起来回话吧。”

    许荣鑫当然谢恩,慢吞吞站起来,掖着手低着头,姿态端是恭顺,立于堂中。

    “许宗在妙清山的半山腰上修建了一座宅邸,里面住的是关氏吗?”

    许荣鑫说是:“小人方才没回完话,便是要说这个的。”

    宋子安呼吸一滞,还真的是关氏!

    赵盈面不改色又问道:“可许宗是二十四年前救下的关氏,那时候他没有把关氏带回扬州府吗?”

    “不不不,那时候他从云南离开,就带上了关家姑娘的。”许荣鑫回话是很快的,一点儿不耽搁,“起初所有人都不知道荣禄殿下是假传圣旨,关氏一族也以为是先帝容不下关家姑娘,觉得是姑娘占了荣禄殿下的位置,为了堂琴先生而要诛杀关姑娘。

    许宗他出谋划策的,救下关姑娘后,关家也不敢叫关姑娘继续留在云南,留在家里。

    而后许宗又出面,说既然人是他救下的,不如就让他把关姑娘带走,他一定善待关姑娘,不会叫关姑娘吃苦受委屈,只是从今以后要隐姓埋名,再不能做关氏女,不然惹祸上身,他们一个也跑不了。”

    好心计。

    二十四年前,许宗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而已。

    要说他是真的途径云南,小住关府,又正好见关姑娘可怜,出手相救,之后还把这大累赘带在自己身边,赵盈是一个字也不信的!

    荣禄公主矫诏被发现,那至少要在一两个月后。

    关氏的死讯从云南传到京城,传入玉堂琴耳中,他才发了疯持剑闯入荣禄的公主府,一剑刺死了她。

    闹到太极殿上,那时先帝与众臣才知,荣禄公主矫诏毒杀了关氏。

    许宗一开始就把关氏带在自己身边,他是真不怕死,更不怕连累许氏一族。

    “许宗四年多之前能顺利接手扬州矿产开采一事,和玉堂琴也有关系吗?”

    宋子安更吃惊了,玉堂琴?是他想的那个玉堂琴吗?玉堂琴和许宗?

    但当着许荣鑫,他没问。

    却不料许荣鑫竟然摇头。

    赵盈拧眉,示意他继续说。

    他这才接道:“那是许宗给了章大人白银五万两并黄金三千两,从章大人手上谋来的,至于章大人怎么有那么大的本事,真就叫许宗接手了此事,小人也不得而知,大概是拿那些银子又去上下打点吧。

    反正事成之后他又从许宗这儿捞走了白银三万两,而且开矿每年许宗是能得一成利的,章大人也每年都从这一成利之中得好处。

    这事儿倒是跟堂琴先生无关。”

第一百四十五章 溃不成军

    好一个广施善德的许宗,好一个百姓爱戴的章乐清,更是好一个扬州官场!

    赵盈知道他们贪,可没想到他们敢这么下狠手的贪。

    前前后后八万两白银加上三千两黄金,还有金矿产出所得利润中再抽取一部分,这几年下来,章乐清从许宗那里得到的,他就是为官八辈子,俸禄也不够这些的零头!

    她什么都不必再问许荣鑫,冷笑着叫徐冽:“你即刻带人去许家,拿许宗过府来,我要亲自问话!”

    她是雷厉风行的人,说一不二。

    宋子安拧眉:“那玉堂琴呢?这里面怎么又扯上玉堂琴?”

    赵盈抿唇,没理会他。

    宋怀雍多了些顾虑:“抓了许宗不值什么,但一定会惊动扬州官场上的这些人,尤其是章乐清,是不是再慎重一些?”

    慎重?

    她没有叫徐冽立时拉了许宗去砍头,就已经相当慎重了。

    许宗的身上有秘密,有大秘密。

    扬州官场的贪墨在他所隐藏的秘密面前,都是小事一桩了。

    昔年他怎么那么巧出现在云南,又究竟怎么救下的关氏女。

    当初荣禄公主一心要择玉堂琴为驸马,先帝也有此意,玉堂琴何等聪颖之人,明知道荣禄公主是什么样的行事做派,他是怎么会吐口说出关氏女乃是他青梅竹马,此生非关氏女不娶的?

    若不是他说的,那荣禄公主从何得知他心爱之人就是关氏女。

    若非如此,又何来的矫诏毒杀!

    是以赵盈仍旧冷着脸:“去。”

    简简单单一个字,表明的她的态度和立场。

    许是从没有被她这样不留情面的驳过,宋怀雍一时也讪讪的。

    赵盈看在眼里,虽心情坏到了极点,还是说了两句:“我不是针对表哥,只是此事没什么慎重不慎重的!许宗如此行事,胆大妄为,若不将他拿来,他只当我大齐没有王法,也无人能辖的住他一般,岂不是任凭他逍遥自在,快活恣意吗?”

    这样的人赵盈也见的多了。

    但是像许宗这样,放肆大胆的这个地步的,她实在是,第一次见!

    昔年他救下关氏女时,并不知那是荣禄公主矫诏,那他就是在抗旨不遵,冒天下之大不韪,简直是大逆不道!

    徐冽脚下生了风,他向来都只听赵盈的,板起脸来,匆匆就出了门去。

    他虽然生的好看,但严肃起来的时候看着就叫人害怕,更别说眼下一副要杀人的模样。

    宋子安暗暗心惊:“你奉旨钦差是来调查孔府涉嫌刺杀你的案子,现在放着孔家人一概不管,倒先去将许宗捉拿回府,这般本末倒置,来日回京,若有人参你一本,你要如何与皇上交代?”

    他虽是好心,赵盈还是横了一眼过去:“交代?我需要向谁交代什么吗?”

    案子也是她自己的案子,性命安危受到威胁的也是她,同那些人有什么干系?

    她要查谁便查谁,来日回京他们若多说半个字,凭昭宁帝的手腕,大可以说是暗中授意,命她清查许氏一族,乃至整个扬州官场。

    天子一言,足以叫那些人永远闭上嘴。

    薛闲亭知道她眼下是气急了,免不了安抚几句:“自然不必交代什么,但本末倒置也是真的。”

    她深吸口气,略缓了缓:“孔家那里我自由安排,小舅舅不必替我担心,他孔府上下三百余口,难不成要我一一提审?我给了孔如玏三天时间,命他自查,相信他不会辜负我的期盼,很快就会调查出一个结果,再来钦差行辕见我。”

    宋子安眉头紧锁。

    她是早就把一切都算计好,才来的扬州府。

    孔如玏比谁都任何人都想要脱罪,或者说戴罪立功。

    这个罪名不能扣死在孔氏身上,就算他孔家的孩子真的勾结贼人涉了案,也要伪装成受人胁迫,被逼无奈,绝对不能是主动参与。

    只有这样,才能保全孔家,不至全族覆灭的地步。

    上一次宋子安就觉得,赵盈小小年纪未免太会拿捏人,便是面对着他,三言两语也反客为主,把主动权牢牢地掌握在她的手里。

    如今看来,他所想一点也不错。

    许荣鑫还立在堂中,赵盈回过神来,只又问了他一句:“他当年这件事,其中有什么隐情,你知道吗?”

    堂下之人却摇头说不知:“那年许宗去云南,说是要去置办一批药材,那时候许家也的确刚刚上手药材生意,不过后来没做成而已。

    家里的事情还需要人打点,他就把我留在了扬州府,是另带了别人去的云南府。

    小人之所以知道此事,是因他从云南带回关姑娘后,将事情告诉了小人知道。

    但是小人所知也仅止于此,他去了云南,救了关姑娘,又带回云南府。

    后来有关于关姑娘的安置,他全都没有让小人插手过,所以小人并不知道。”

    许宗也算是个极度自爱之人。

    在他的身边,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完全信任。

    许荣鑫亦然。

    尽管许荣鑫从小服侍他。

    不过照眼下这个情况看来,许宗的不信任,却是他的精明之处。

    主仆几十年的情分,许荣鑫为了郑氏那样的女人,还不是说背叛就背叛了。

    赵盈知道从许荣鑫的口中是再问不出别的了,叫了徐三把人带下去,暂且将他安置在钦差行辕中,又吩咐人好生看顾,不许他出了意外。

    徐冽带着许宗来时,许宗面上未见分毫慌乱。

    甚至于他进了门,看清楚了端坐于主位之上的赵盈的那张脸,也认出了一旁坐着的薛闲亭后,都不能慌乱半分。

    好定力,也是好魄力。

    赵盈唇角上扬:“许老爷,咱们又见面了。”

    许宗拜礼,而后直挺挺就起身:“竟不知当日是永嘉殿下与广宁侯世子住在我府上,若知晓,必定更照顾妥帖一些的,只是怎么不见那日随二位一同入府的那位姑娘?”

    他是老谋深算的人,或许是知道了许荣鑫的背叛,或许他不知情,因为藏了太多秘密,作奸犯科的事情干多了,突然被钦差传召,内心即便惶恐,面上也不显露一丝。

    又或者——他从来就没想过那些过往会暴露于人前。

    毕竟事情过去了二十四年,而他与章乐清官商勾结开采朝廷金矿一事,只怕扬州大小官员都受到过许宗的好处,才会对此三缄其口,从无人提起。

    其他的,无论他还做过什么,他一定是瞻前顾后,思虑良多,把任何可能被人察知的可能都降到了最低。

    是以眼下这样的云淡风轻,正是他有恃无恐的最有力证明。

    赵盈懒得跟他废话,连座都没有让他:“孤听到两件骇人听闻的事,所以请许老爷到钦差行辕来问上一问,核实一番。”

    许宗仍旧面不改色:“不知殿下听到了什么,是与我有关的吗?殿下此行不是为查——”

    “其一,二十四年前你前往云南,刚巧那时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案,关氏女为荣禄公主矫诏毒杀,玉堂琴剑挑荣禄殿下,为朝堂所不容,若非先帝爱惜,他早身首异处,五马分尸,自那以后,玉堂琴改白为玉,与云南白氏脱离,再不往来,隐居避世,世上无人知玉堂琴去向。

    可今天,有人告诉孤,关氏女没有死,是你,救下了本该在二十四年前服毒酒身亡的关氏,而后将其带回扬州府,藏匿二十四年!

    更有甚者,以此恩情为挟于玉堂琴,令他二十多年来为你出谋划策,谋划前路。”

    许宗面上的闲散有一瞬间的崩塌,但也只是那么一瞬间而已。

    他很快平复下来,甚至还能笑出声:“殿下不觉得此言荒唐吗?”

    “许老爷别急,听孤问完这第二件事,自有你分辨的时候。”

    这样的人,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扯谎,哪怕是天威降临,他都未必真正惧怕。

    险已经冒了,早就预料过会有事发的一日,要是心中有那一怕,他便也不敢如此行事。

    恐吓,吓唬,威逼,他都不会松口,面对这些,许宗这样的人,只会无动于衷而已。

    赵盈也不急,也噙着笑,眉眼弯弯,卸去了眼底的肃杀和戾气,闲话家常一般,脱口问道:“其二,四年多前你接手扬州府矿产开采,是知府章乐清向朝廷举荐,以你在扬州府口碑名望俱佳,且多年来广施善德,为百姓谋福祉这样的理由,最终成功让你得到了户部准许的矿产开采权。

    朝廷开采矿业,每年所得一成会算作分红,由户部对账点齐之后,经由各知府衙门,下发至各家。

    今日又有人告诉孤,当年是你向章乐清行贿白银五万两,黄金三千两,他才会向朝廷举荐你,而后又不知出了多大的力,让你成功拿到户部的准许。

    事成之后,你又送了章乐清白银三万两。

    而之后这四年时间里,每年你所得一成利银,章乐清也均有抽成,多少未知。

    在你来之前,孤曾粗略算过,扬州府八座矿产,年均所得至少在白银三百二十五万六千两左右,你从中得一成,便是白银三十二万五千六百两。

    为了方便起见,我便只算作三十万两。

    许老爷,四年所得该有一百二十万,章乐清是四品知府,他要抽你的银子,总不会只拿个零头。

    要是此事属实,孤想来,他四年从你这里所抽取的少说也要在四十万两往上。

    加上你托他办事时的那些,共计白银四十八万两,黄金三千两。”

    她手肘撑在扶手上,一撇嘴:“好巧不巧,设立司隶院之初,孤曾熟读《大齐律》,依律所著,你与章乐清都该凌迟处死,夷灭三族!”

    她是话音尾处才咬重了三分的。

    许宗却只是眯着眼,皱起眉头来:“我不知道殿下从何处听来这样荒唐的说法,更觉得殿下实在辛苦,身为司隶令,却对户部中事这样清楚,连扬州府八座矿产每岁所得多少,殿下都能信手拈来,算的如此明白。”

    “你不用拿这话来试探孤,不妨告诉你,吏部中各官员旧档,刑部中积年的卷宗,户部里各地每岁上缴税银以及每年所得各类银款,孤全都看过,也过目不忘,记得一清二楚。

    许老爷要不再去同章知府说一声,叫他即刻具折进京,参孤不在三省六部,未入中书门下,却参与插手六部事务?”

    她是打算来硬的。

    许宗咬了咬后槽牙,轻笑着说不敢:“殿下是皇上的心头肉,我一介布衣,怎敢如此行事,何况章大人是朝廷的官,不是我许宗的官,我又怎么指使的动章大人为我上折,殿下说笑了。”

    他深吸了口气,语气真就淡淡的,声音那样轻飘飘的钻入人的耳朵里,简直就是人畜无害:“殿下大抵是听了小人胡说,有些事,不过街头坊间的流言蜚语,以讹传讹,做不得数的,倒叫殿下为我白操心一场。”

    “是吗?”赵盈把两手一摊,“照许老爷的说法,孤是听信小人谗言,错怪好人了。不过也是,许老爷在扬州府受百姓敬重,内宅中虽然宠妾灭妻,扬州府上下却无一人笑话你们许家,你会做人嘛。

    那孤又不明白了,许老爷这样的大好人,大善人,街头坊间,怎会有恶语中伤,流传出这些话,诽议于你?”

    “这……”

    许宗一时无话,很快回过神:“做生意的人,总有些对家,这些事殿下只怕不甚清楚,商场上水深得很,恶言中伤,再稀松平常不过了。”

    “许老爷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呀。”赵盈笑起来,灿烂的笑容在脸上绽放开来时,她本就明艳的面容越发神采奕奕,叫人挪不开眼,“许荣鑫跟随许老爷几十年,从小服侍,你视他为心腹,叫他做你许家大总管,他的话,也是许老爷口中小人诬陷诽议做不得数的流言蜚语吗?”

    许宗脸上的光彩,在一瞬间尽数褪去。

    赵盈说不上来那剩下的究竟是黑还是白,她只知道,许宗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是崩溃的。

    他进门时有多骄傲,再多的有恃无恐,于这一刻,溃不成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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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回到了十四岁这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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