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二十四年前的真相
赵盈把章乐清准备给她的钦差行辕利用的相当充分。
许荣鑫所告发有关于许宗的一切,在她看来,只怕都不是诬告。
可是许宗态度强硬,从头到尾,除了在那一个瞬间,让所有人都真切感受到他的崩溃之外,再不肯吐露半个字。
于是赵盈便索性将他扣留在钦差行辕之中,吩咐徐冽专门安排一队人昼夜不离的看着他。
宋子安这才算是彻底的服了。
只是他想不明白——
徐冽带走了许宗,赵盈长舒了口气,面色却还是阴沉的。
宋子安看看她的神情,又打量过宋怀雍和薛闲亭一番,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你当初在京城审陈士德,那样的雷霆手腕,不惜动用私刑,今天……”
赵盈欸的一声打断他:“我是公事公办,那怎么能算是动用私刑?司隶院复设诏狱,从前诏狱留下的那些手段,我用在陈士德身上,这算哪门子的私刑?”
宋子安让她倒噎一回,无奈低叹:“行,不算是私刑。许宗这样的态度,摆明了就是什么都不会说,你却就这么放过他了?”
她唇角上扬,眼神却落在了宋怀雍和薛闲亭身上。
宋子安越发看不明白,这又是什么意思?
宋怀雍叫阿叔:“许宗不说,自然有人会说的。”
“关……氏?”
关氏可未必知道多少内情。
内宅的女眷,被藏匿二十四年,她又能知道多少?
赵盈伸了个懒腰,从官帽椅上起了身:“我打算去一趟妙清山,小舅舅要跟我们一起吗?”
自钦差行辕出来,是宋怀雍替他们驾的车。
赵盈把徐冽留在了府里,防的是章乐清上门。
其实他们动静闹的有些大了,沈明仁未必不知道,但沈明仁很聪明,赵盈没找他,遇上事也没叫他,他就从头到尾不露面,把自己关在屋里睡他的觉,看他的书,一概不理这些。
宋子安时不时撩开车帘往外看,没头没脑的问了句:“沈明仁什么都不管的吗?”
赵盈还是笑了笑没说话。
要么是离京之前沈殿臣交代过他,到了扬州府,多听多看少说话,她不叫他插手的就不要上赶着往前凑。
要么就是沈明仁自己心里有成算,想着如此行事能讨她的好。
毕竟路上魏娇娘的那个意外,她所表现出的不满,沈明仁心里是有数的。
赵盈更愿意相信是后者。
不过他嘛,二十岁的沈明仁是修炼还未得法的小狐狸,可毕竟也是只狐狸。
他此刻沉得住气,但也沉不了多长时间。
要不了多久,他就该跑到自己面前表一番忠心,好换取她的好感和信任了。
车内回应宋子安的只有沉默,他放下车帘,回头看赵盈:“还是来的路上你们就已经把他给稳住了?”
赵盈这才挑眉反问:“什么叫稳住?”
他啧声:“沈殿臣的儿子,难道真跟你一个鼻孔出气?”
她微感诧异,可又好像是情理之中的事。
薛闲亭不由多看了他两眼:“你对沈阁老好像很了解,也好像很不满。”
宋子安嗤鼻,再没说什么。
看来他说对了。
赵盈捏着自己的指尖揉搓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马车稳稳当当停下来的时候,是薛闲亭先下的车。
宋子安本以为她是打算进山去接关氏,可等下了车才发现此处并不是那日他带她去的那里。
他四下扫量,眉头蹙拢:“不是去妙清山?”
赵盈拿下巴尖儿示意他看那蜿蜒绵延,一眼看不到头的台阶:“这不就是妙清山脚下吗?”
她提了裙摆往台阶方向去,薛闲亭和宋怀雍两个一左一右的跟上去。
宋子安迟疑片刻而已,便提步追了上去:“你不是要去接关氏,这是要去见谁?我在扬州府六年,怎么从来不知道此处还修建了山路阶梯,这又是通向何处的。”
说话的工夫宋怀雍就已经走到了赵盈头里去,薛闲亭跟在她身后,两个人把她围在正中间的位置上,保护的意思不言而喻。
“小舅舅猜猜看?”
这没头没脑的,凭空让他猜测吗?
宋子安跟着她往上爬,反复的看着,她又不像是第一次来的样子。
山上有什么,值得她再三的上山?
应该和许宗有关。
但是在这扬州府里……
——“许宗这些年遇上什么棘手难办的事,都是玉堂琴为他出谋划策。”
——“他便是以救下关姑娘的恩情挟着玉堂琴为他谋划的。”
许荣鑫那些磕磕巴巴的话,片段式的在他脑海中反复闪过。
头顶上传来宋怀雍关切问赵盈累不累的声音,赵盈的浅笑声也飘荡在这山谷里。
宋子安灵光乍现,惊呼道:“玉堂琴住在这妙清山里!”
他脚下快起来,三两步窜上去,从薛闲亭身边挤过,晃个神的工夫人就到了赵盈身边。
赵盈始终噙着淡淡的笑意:“小舅舅真聪明。”
几日不见,玉堂琴带在身边的小胖子还是那样的不客气。
尽管赵盈和薛闲亭上回被玉堂琴请进过茅草屋,今日再见,那圆滚滚的小胖子仍旧一脸警惕与防备,手里抄着一把甚至比他还要高的扫帚。
宋怀雍也没来过,见状也愣住:“这是什么人?”
赵盈摇头。
她也没问,也懒得问,玉堂琴带在身边的小孩子,从这个年纪看来,总不能是关氏给他生下的老来子吧?
反正是无关紧要的人。
那小胖子见还有两张生面孔,越发把着门口不叫进:“你怎么又来了!先生上一次已经说的很清楚,不会跟你下山的!你们赵氏子孙请不动先生出山,快走吧你!”
态度还挺嚣张的。
宋子安站在一旁直皱眉,压低了声:“这小胖墩知道你身份还这么嚣张?”
毕竟是跟在玉堂琴身边的人嘛。
不过他虽刻意的压低了声音,小胖子还是能听见:“你骂谁小胖墩!”
“我不跟你打嘴仗,我也知道堂琴先生在屋里,我说话他也听得见。”
赵盈背着手,连半步也没退:“上回你也拿着扫帚也赶我们走,后来我们还不是进了门吗?我劝你省省力气,好好让屋里的人听听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在这儿扯着嗓子喊,整个山谷回荡的都是你的声音,说不得过会儿连山脚下都听见了。”
他人小但不傻,冷哼道:“这里的距离我就是喊破了天也传不到山下去!”
赵盈索性不再理他,冷眼瞥向那三间茅草屋:“许宗其人,先生认得吗?”
没反应。
“许宗现下被我扣押在钦差行辕中,先生不想见我一面,说点什么吗?”
还是没反应。
“我很好奇,关氏没死这样的消息若传回京城,在二十四年之后的今天,还会不会掀起轩然大波,先生好奇否?”
“吱呀——”
草屋的门被推开,玉堂琴一身白衣,面色更是清冷。
他就站在草屋门口,远远地:“赵盈,你上次说必不会以关家为要挟,看来我所说不错,你们赵氏子孙,个个是言而无信,出尔反尔的一把好手。”
“先生这话错了,我只说不会要挟,何曾答应先生绝不要挟?既不曾答应,又怎是我言而无信,出尔反尔?”
赵盈往前踱了一步:“何况先生口口声声说赵氏,难道先帝不是赵氏吗?”
她的伶牙俐齿,玉堂琴是领教过的。
他冷着脸,显然也没打算斥退堵在门口的小胖子:“你抓了许宗?”
“他身犯律法,我抓了他不应该?”
“他犯了哪条律法?”
赵盈倏尔笑起来。
她沉默,薛闲亭会了意:“先生学富五车,饱读诗书,也曾入朝,是要出将入相之人,《大齐律》先生不熟吗?”
他熟,他太熟了。
先帝朝他于翰林院数月,再研《大齐律》时,曾觉几处不妥,及至于先帝钦点他入部,他平步青云,在太极殿上上折直谏,先帝信重他,将那几条律法依他后来所说,一一修改。
他怎么会不熟《大齐律》。
“关氏本是无辜之人,赵荣禄更是矫诏,许宗救下她,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何来触犯《大齐律》?”
他一心所系,果然都是关氏。
赵盈心里越发有了底气。
人是不能有软肋的。
再一身傲骨的人,有了软肋,被人拿住,就什么也不是了。
“据我所知道的,许宗救人的时候,并不知荣禄姑母是矫诏要毒杀关姑娘,所以他就是在抗旨,是欺君!”赵盈脸上笑意尽数褪去,“余下数罪,先生帮扶许宗二十三年,应该比我知道的还要多。
先生今日是打算这样和我探讨,许宗究竟有没有触犯《大齐律》吗?”
宋子安是真的震惊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
这可是玉堂琴啊!
他年幼时听闻玉堂琴此人,在整个青葱年少的岁月里,将玉堂琴奉为人生目标。
先帝朝时天下便有过传言,生子当如白堂琴。
那是何等意气风发之人。
即便他后来枉顾律法,手刃当朝公主,宋子安都觉得,一怒冲冠为红颜的玉堂琴才是真正有血有肉的一个人。
他曾惋惜,自己出生太晚,没机会一睹玉堂琴风采。
但今天,玉堂琴就站在他的面前,一番巧言诡辩,却打破了他心中所有的幻想。
再此踏进玉堂琴的茅草屋,赵盈的心境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小胖子对她的敌意很大,玉堂琴也没叫他在这儿待着,进了门,就打发他出去了。
众人甫落座,玉堂琴尚未开口,赵盈冷冰冰问道:“当年先生手刃荣禄姑母,是因为知道她矫诏下旨,还是单纯因你觉得关姑娘之死最根源处是她?”
玉堂琴微惊。
从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即便是先帝,都没有问过。
事情虽然过去了很久,但昔年种种,犹在眼前。
那时他被打了个半死,五花大绑捆着,跪不直,几乎是整个人趴伏在太极殿的地砖上。
先帝的叹息声传入他耳中,他声音轻飘飘的说着臣有罪。
身边是群臣此起彼伏的声音,要先帝重责他,要先帝杀了他,自然也有为他求情的,求先帝看在他一片深情的份儿上,网开一面,也求先帝看在荣禄公主矫诏一事的恶劣上,对他,对白家,从轻发落。
从小到大,他顺风顺水,我行我素,那时才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
后来先帝说,赵荣禄矫诏在先,本就是罪无可赦的杀头之罪。
他明白了先帝的维护,亦不愿叫先帝为难,彼时以为关氏身死,便一心求死。
再后来,他去朝,改白为玉,跪在太极殿上,同云南白氏一族,断绝关系。
整个案子,从事发到结束,因先帝的左右为难,拖延了足足有一个月,连他身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才终于有了结论。
却从来没有人问过,他到底知不知道赵荣禄是矫诏下旨!
他侧目,十四岁的少女用最真挚的眼神,以及最冷漠的语气,问出了一个令他都感到匪夷所思的问题。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在赵盈的又一次催问下,玉堂琴沉声开口:“我知道她是矫诏下旨,怒急之下,才会持剑闯入公主府。”
赵盈掩在袖口下的一直攥紧的拳头,在得到答案的那一刻,蓦然松开了。
她眼角渐次染上笑意,玉堂琴却眯起眼来:“你笑什么?”
“先生是不是早就知道,当年的事情,只怕是有人一手策划,目的就是要你离开朝堂,甚至是要你死。
但是于朝堂之上,先帝左右为难,毕竟你杀了荣禄姑母是事实。
彼时就算你说了,先帝为你动用一切力量,查证你所言不虚,是有人将荣禄姑母矫诏之事告知你,也仍然不能改变你诛杀当朝公主的事实!
所以你选择三缄其口,自请去朝!”
玉堂琴面色越发阴寒:“赵盈,事情过去了二十四年,你现在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样的所谓真相?”
他话音落下时又哂笑,自嘲的意味更浓郁一些:“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才是真相。”
换做旁人或许不知,可他是玉堂琴,就算当年暂时被蒙蔽了双眼,糊里糊涂落入他人彀中,二十四年过去,他也一定早就想明白了真相!
赵盈刚聚拢的一丝笑意破裂开:“你知道,但你不愿说,或者是不愿同赵家子孙说。
如果我没抓到许宗,不知关氏尚在人世,这个秘密,先生或许能保守一辈子,但现在,先生觉得这个秘密还能藏在阴暗的深渊中吗?”
第一百四十七章 驯服
阴暗的深渊,赵盈总是能够一针见血。
玉堂琴何许人也,他何尝不知许宗绝非善类。
只是事情到了今天,谁对谁错,谁是谁非,他已经不想再管了。
“当年——”
他幽幽吐口,两个字便叫屋中一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可他目光扫过赵盈时,话锋一转,话音一沉:“当年的事情究竟如何,二十四年后你再来追究,意义是什么?”
意义吗?
赵盈拧眉,长久沉默。
“毫无意义的事情,做来干什么呢?”玉堂琴哂笑,“你也并非为寻求真相而来,更不是要还谁以公道。”
她当然不是。
她最终的目的,不过是要玉堂琴随她回京。
光明正大的,随她回京。
她要世人皆知,隐居避世二十四年的玉堂琴,甘心在她赵盈麾下效力。
是了,这便是世人常说的造势。
“二十四年后,探究真相的确毫无意义,但先生难道不想有朝一日还能光明正大的站在人前吗?”
赵盈抿唇:“这二十多年,你不是真心想要隐居的,你是为了关氏,或者我该称她玉夫人?”
称谓都不重要。
关氏没死,玉堂琴和许宗把她藏了二十多年,她肯定早就是玉堂琴的人了。
那小胖子说不定和她还大有关系,玉堂琴才会那样纵着。
“我们现在的生活便很好,远离俗世红尘,就是远离了纷争麻烦。”
冥顽不灵。
这个词在赵盈脑海中一闪而过。
宋怀雍也止不住的皱眉:“可眼下是纷争麻烦找上门,这不是我们带给先生的困扰,是二十四年前许宗就埋下的祸根。
先生固然是想带着夫人躲个清净,可惜天不遂人愿。”
又是长久的沉默。
这屋中过分静谧,掉下一根针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当年赵荣禄矫诏传旨至云南,赐下毒酒一杯,要她赴死,许宗说,她有今日,都是因与我青梅竹马的情分,死前自毁了容貌,只说等到了地下,叫谁也认不出她,来生也再不搅到我们这高门纷争中,投胎转生做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儿,安安稳稳过一辈子,然后用她身边的婢女,替换了她。”
玉堂琴也不知是一时想通了,还是知道今日横竖躲不过去,深呼吸过后,坦然将二十四年前关氏是如何活下来的说与他们听。
赵盈当然晓得昔年必是狸猫换太子,关氏没死,就一定另有人代她赴死,只是没想到许宗连这样的说辞都想得出。
听起来荒唐荒谬,可仔细想想,又并没有哪里不对。
关氏遭此劫难的确是因玉堂琴,来生不愿再同他们这样的人认识纠缠也是正常。
她好好一个女孩儿,待字闺中,天降横祸,招来一杯毒酒,自然是心灰意冷,绝望无助的。
二十多岁的许宗,道行便已经够深。
“先生就没有一刻曾觉得,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被人设计好的,包括许宗在内吗?”
赵盈目不转睛盯着他,生怕一错眼,错过他脸上的表情变化。
玉堂琴笑着,笑却不达眼底,眼中是冰凉荒芜的一片:“赵盈,这天下只有你聪明吗?”
他不答反问,答案却不言而喻。
赵盈突然就放松了下来:“可是你却什么都不想追究了,是非对错,你既得关氏,就什么也不想管了。
更有甚者,这二十四年来,你助纣为虐,帮扶许宗,明知许宗骨子里非良善之辈,他心底恶念偏执,你却仍旧一路相助。
这就是怀瑾握瑜,霞姿月韵的玉堂琴?”
玉堂琴却也不恼。
事情是他做的,帮扶许宗是事实,助纣为虐也是事实,什么高风亮节,什么名望口碑,他早都不在乎了。
从当年为许宗谋划第一件事情开始,他就没有回头路了。
“你想知道真相吗?可真相就是,我从不曾在先帝面前吐口,关氏便是我青梅竹马心爱之人,此生非她不可的就是关氏女,赵荣禄却知道了。”他横眉冷目,连心也坠入冰窖中,整个人再没了一丝温度,“但我杀了她,她死了,死无对证,很多事情,从根源上是什么人挑起的这件事,再也无从查起。
少年人意气风发,年轻的时候,谁没有莽撞糊涂过?
赵荣禄也不过是他人手中一把刀,伤了我,更伤了她自己。
但我仍然觉得她死有余辜。
赵盈,你这样聪慧,看得透吗?”
“荣禄姑母仗着先帝宠爱肆意妄为,所以经不得别人三言两语煽动挑拨,便真敢矫诏下旨毒杀关氏。至于你,出生高门,二十多年没吃过苦,没受过罪,就连科举入朝,都是顺风顺水。”
赵盈平心静气的说,声线稳稳地:“都是寒窗苦读,你却能连中三元;都是先帝钦点,翰林院苦熬,你却只用了数月而已;殿试中榜,翰林院熬资历,旁人要外放去做县官,一步一步爬回京,甚至可能一辈子进不了京,你却摇身一变,入部高升,将来等着你的,自是出将入相,位极人臣。
你就是太顺遂了,才敢不知天高地厚的闯入公主府,诛杀荣禄姑母。”
不知天高地厚,她说得对。
当年那桩事,换作任何人,都不敢,也断不会那般行事。
他本可以入宫面圣,清宁殿告御状去。
明知赵荣禄是矫诏,明知先帝信重他,先帝仁圣之君,一定会给他一个交代,给关家一个交代。
可他没有。
背后策划此事的人,算准了赵荣禄,也算准了他。
心思阴毒,叫人心惊。
而这样的人,现如今,怕仍立于朝堂之上。
赵盈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才这样急着来见玉堂琴。
“先生当年在朝中,与何人交恶呢?”
“与我交恶的未必阴毒害我,与我交好之人也不见得背地多干净。”玉堂琴仍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你今天上山,带了这么多人来,无非还是想要请我出山。
可其实你大可不必,也并不是真的需要我。”
他目光一一扫过屋中众人:“勋贵高门你得了广宁侯世子与宋家嫡子扶持,朝廷新贵之中你又有嫡亲的表哥,来扬州府这么些天,沈明仁对你行事一概不管,一概不问,无论他是不是真心追随你,至少目前他是肯维护你的。
你设立司隶院是燕王力荐,连刑部严崇之也帮你说话。
放眼朝堂,你不缺人用。
你非要我出山,一则怕我来日为你兄长们所用,二则不过是想替自己造势。
我今天可以答应你,绝不为你兄长出山,你可放心离去吗?”
他还是不肯松口。
但已经做了让步。
她再步步紧逼,未免显得过分。
但赵盈知道,此事今日不成,她永远不成了。
“许宗心怀鬼胎救下关姑娘,你明知他非良善,却帮了他二十四年,今天跟我说这个?”赵盈彻底冷下了脸,“在先生心中,我比许宗还要不如?是因为我姓赵,还是因先生畏惧了朝堂与天下!”
“畏惧?”玉堂琴似听见了笑话,“你未免太小看我。”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赵盈悠悠念道:“当年你不怕,现在却怕了。我自问足够诚心,也高看先生,即便知道先生二十多年为许宗谋划过什么,仍然肯高看先生一眼。
许宗以相救关氏的恩情挟你帮扶,今日我坐在你这间茅草屋,诚心请你出山,又肯替你隐瞒许多事,你反倒拒人千里之外。
你明知我与荣禄姑母不是一路人,还是如此坚定地回绝我,不过是你怕了朝堂上的尔虞我诈,明枪暗箭!
二十四年前你没躲过,二十四年后,你怕你仍然躲不过罢了。”
“你现在是打算用激将法激怒我,叫我松口随你回京吗?”玉堂琴意外看她,“那就当你说的都对,我就是怕了。那既然我怕了,你总可以不要再来打扰我的清净了吧?”
赵盈眼底清明一片:“当然可以。但我也没必要替先生遮遮掩掩,隐瞒过往。”
她旋即起身:“我是不会以关家为要挟,更不至于用玉夫人一个柔弱女子要挟你。
但是她没死,二十四年前许宗和关氏一族不知荣禄姑母矫诏,就狸猫换太子救活玉夫人,你玉堂琴藏匿深山二十四载,成为许宗爪牙。
这一切,究竟孰是孰非,二十四年后的今天,玉夫人和关氏一族究竟还算不算是欺君之罪,只能交由父皇圣心裁夺了。”
“你这就是威胁!”在她将要踏出屋门时候,玉堂琴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的厉声道。
赵盈背着手回身,笑靥如花:“对,我就是威胁你。”
她大大方方的承认,玉堂琴反而拿她毫无办法。
她说得出,做得到。
当年的圣旨是假的,那究竟算不算抗旨欺君,到如今也不过是昭宁帝一句话的事。
有赵盈在,她说是就是,她说不是,昭宁帝也不会为了这种事拂她心意。
谁让她是赵盈。
她是把关氏一族的生死捏在了手心里。
可从一开始,她确然没有想过以关氏全族为要挟。
今日之赵盈,比之昨日赵荣禄,所得恩宠,有过之无不及。
她一句话,就可以叫关氏一族覆灭,不拘寻个什么错处,这就是天家。
如果不是他态度强硬——
她真是个倔强的姑娘,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为达目的也能不择手段。
玉堂琴冷笑问道:“你威胁我,即便我答应跟你下山,难道你就不怕我将来坑你?”
“追随我的人,我向来要一个心甘情愿,但只有你,堂琴先生,你不行。”
赵盈面不改色说出这样的话来:“无论你是否甘心辅佐,你都只能辅佐我。
我威胁得了你一时,就能威胁你一世。
先生有了软肋,为我拿住,这一辈子都只能在我的手心里。
只有我弃先生不用,绝没有先生背叛我这一说。
先生有经世之才,手段高明,若要使个什么暗计坑害我,我未必看得出,但玉夫人和关氏一族,就得给我陪葬。”
她用最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最狠厉的话。
“你的意思是说,我今天点了头,随你下山,来日跟你回京,将来你不能一帆风顺,若遭遇什么不测,都要算在我的头上?”
玉堂琴咬牙切齿,面上的平静也终于崩塌。
赵盈挑眉:“你也可以这么理解,当然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跟你有没有关系,我心里有数。”
那就是全凭她心意了!
但从头到尾,她说的都是……
“辅佐你?赵盈,什么叫辅佐你?”
他把视线在往薛闲亭等人身上落去,发现薛闲亭和宋怀雍二人不为所动,反倒是宋子安眉心一拢,眼中似掠过疑惑。
有意思。
赵盈知道他想干什么,他也果然是精明。
她敢做,就不怕他们知道,但宋子安还坐在这儿,他跟不跟随都无所谓,问题是她拿不准眼下宋子安会不会坏了她的事。
于是她笑道:“辅佐我,就是在辅佐澈儿,先生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吗?”
“或许,不一样。”玉堂琴在她脸上却没看到闪躲,可她话里话外的意思,他不会听错。
这个女孩儿,心被昭宁帝养的这样大,这样野。
赵荣禄当年再怎么恃宠生娇,不把天下人放在眼里,也未曾动过这样的心思——
“你是想取而代之,赵盈,我说的对吗?”
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被慌乱带翻,磕磕碰碰在一起,发出闷响。
宋子安真不知道。
糊里糊涂的东西,也敢轻易踏上这条路。
玉堂琴看在眼里,唇角上扬,掩在那弧度里的,有微不可察的讥讽。
“看来先生是以为我同你开玩笑了。”赵盈黑了脸,再没了好心情,“既然如此,先生就在此处等着钦差卫队搜山抓人吧。”
她可以跟任何人做交易,独不与玉堂琴做交易。
这样的人,需得驯服。
他的心仍是高高在上的,不把他狠狠踩在脚下,他永远不会真心敬服。
赵盈拿定主意,拂袖出门,快步朝着门口方向去,连头都没有再回一下。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下山
宋子安的情绪从起初至于山脚下时的茫然,到上了山见到玉堂琴本人后的些许激动,再到如今的震惊和愤怒,连他自己都有些头脑发懵。
跟着薛闲亭和宋怀雍从屋里追随赵盈出来,三五步追上前去。
赵盈还冷着脸往前走,提步要下山,他横跨过去,一把攥了她手腕:“你……”
“我答应你——”
身后是玉堂琴清冷声音,在这半山腰中飘荡开来。
赵盈知道,这一局,她赢了。
左手手腕一转,从宋子安本就没上力的手中挣脱出来。
她转过身:“看来先生想通了。”
玉堂琴声音虽是清冷的,面色却一片阴郁,连眼底的光都是暗淡的:“也许不是。”
不管他是自己想通了,还是为她所逼迫,过程赵盈一点也不在意,她要的只是这个结局而已。
他爱承认不承认。
于是她挑眉,也不与他争论这个,反而侧目把目光投向宋子安:“先生替我招惹来的麻烦,不打算解决一下?”
这大概就是世人常说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玉堂琴深吸口气,稍一侧身,又把门口的路给让开,作势让他们进屋说话。
赵盈是最先提步过去的,宋子安心里不情不愿,但还是跟了上去。
等进了屋,众人仍是按照先前座次坐下,唯赵盈径直朝着主位而去。
玉堂琴此时让开,往她下手的左侧官帽椅坐下来。
一切都顺理成章,发生的那样自然。
宋子安眼角抽了抽:“当日我说过,我是为三殿下。
你这样行事,是在骗我。”
赵盈不否认,但也没说话。
玉堂琴横过去一眼:“你为什么想选择赵澈呢?”
宋子安拧眉:“先生机敏过人,这个问题不觉得太愚蠢了些吗?”
他从前简直将玉堂琴奉为神明,在他内心深处,把玉堂琴高高捧在神坛之上。
可是二十四年后的今天,眼前这个人,从神坛跌落。
他的教养告诉他,不该口出恶言,但心内的落差叫他情绪波动,很难克制得住。
玉堂琴不以为意:“你无非觉得赵清和赵澄用不上你,锦上添花的那朵花,不好做,所以才想选赵澈。”
宋子安眉心微舒展开,高高一挑,示意他说的没错。
玉堂琴那里话锋一转:“但赵澈又是什么好人吗?”
他微怔。
赵澈……他没想过赵澈的好与坏。
宫城禁庭中,夺嫡之争,兄弟阋墙,谁又比谁干净?
他所知道的,昭宁帝不也是屠戮手足,诛杀叔伯,才稳坐高台的吗?
“换句话说,追随赵澈和辅佐永嘉殿下,于你而言,有什么区别?”
这是什么古怪问题?
宋子安面容冷肃:“她是三殿下亲姐,是公主,依你们如今行事,是想叫皇上立皇太女了?”
他话音收住,倏尔嗤笑:“今上有三子,凭什么立一个皇太女出来?”
“这条路,走起来万分艰难,但我迈出了第一步,就没有回头路可走。”赵盈终于闷声开了口,“你以为皇叔为什么在太极殿上提请设立司隶院?”
赵承衍是知道她的心思的!
宋子安越发觉得事情离谱,叫人难以置信。
赵承衍同昭宁帝一母同胞,是赵清兄弟的亲叔叔。
这些年他置身事外,虽掌管宗人府,但朝政之事甚少参言,好似昭宁帝的天下与他无关,赵氏江山也和他赵承衍没什么关系一样。
可怎么一转脸,撇开三个侄子,要扶持一个侄女做这个皇太女?
宋子安心口微坠:“这太荒唐了!你们这样枉顾祖宗礼法,实在荒谬至极!”
“这世上的许多事,本就是荒唐荒谬,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我不是根源,也不会是结束。”
赵盈冷眼看他:“小舅舅知道了真相,现在打算怎么样呢?”
还没等到宋子安开口,玉堂琴先扬声道:“或者具折进京,将殿下心思告知皇上,哪怕是告知你宋家众人,但皇上信与不信是一回事,就算信了,会不会惩处殿下是另外一回事。
又或者你即刻回京,凭你的出身,不做这个两淮都转运使,三省六部也凭你去,届时辅佐赵澈,同永嘉殿下在朝堂之上打擂台。
可你须明白,殿下和赵澈在外人眼中,甚至在皇上眼里,本是一体的。
你与殿下打擂台,针锋相对,在他们眼里,就是向着赵清或赵澄靠拢。”
他说的头头是道,宋子安却蓦地笑出声来:“照你所说,我只有辅佐赵盈这一条路可走?”
“非也。”赵盈噙着笑,轻描淡写的开口,表现出的是毫不在意,“你也可以抽身而退,我只当从来没有过这件事。但看在我叫了你十几年小舅舅的份儿上,奉劝你,别把心思往赵澈身上动。
我要做皇太女,你已然知晓了,就算将来我不成事,他也一定成不了事,千万别一头扎进去,连累整个宋家。”
她恨赵澈。
这样的认知令宋子安心惊且诧异。
“你怎么会……”
怎么会恨成这样?
她若不能成事,转而去捧赵澈上位,来日才有他们姐弟的好日子。
若叫赵清或赵澄上了位,她和赵澈恐怕都不得善终。
玉堂琴观她面色,也猜得出对于赵澈,她不愿多谈。
偏偏宋子安是个较真儿的人,且这样的人更重情谊,也只有他们这样的人,才会觉得,赵盈和赵澈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本该扶持与共。
宋子安但凡再多一些离职,也不会问出这样的话来。
宋怀雍和薛闲亭都是知道内情的,怕她生气,便都有心开口拦住宋子安的后话,只不过宋怀雍到底还是晚辈,有些话不好说的太重,犹豫之下,薛闲亭已然开口:“帮或不帮,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吗?要不要具折进京,你也给个准话就是。哪里有着许多的问题?”
他在扬州府六年,存着多少置身事外的心思,才会等到赵盈钦差扬州府时,揭露妙清山事。
要他具折进京揭破赵盈心思,他是做不到的。
玉堂琴说的不错,揭穿了又怎么样呢?昭宁帝不会拿赵盈怎么样。
连赵承衍都私下里默许了赵盈的野心,他是打算凭一己之力弄死赵盈不成?
昭宁帝说不定都不会闹的人尽皆知,将此事压下,只不许赵盈再参与朝政,把她拘在上阳宫中,一切回到最初的模样。
而他,既知了赵盈秘密——秘密知道的太多,往往不得好死。
宋子安隐在袖下的手,握拳又松开,反复几次,面上的犹豫就跟着闪过了几次。
赵盈知道他犹豫什么:“你在估量,我和赵澈,哪个更有胜算。”
他抬头,此刻已然平静许多:“难道不应该?”
“应该。”赵盈对此也不说什么,“但我说了,我若不成,他更别妄想,你估量个什么劲儿?”
她有手腕。
连玉堂琴都能被她收入麾下。
今天在这间茅草屋中发生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
她敢威胁玉堂琴!那可是玉堂琴。
小小的年纪有魄力,更有心计,如果旁人说这样的话,他大概嗤笑不理,可赵盈说出口,本就带着莫名的威信。
她说到做到。
从她打算为自己博那个位置的那天起,赵澈的皇帝梦就已经被她掐断了。
要么,他死心塌地追随赵盈。
要么,安安生生做他的宋家嫡子,就当扬州府这一切从没发生过。
甘心吗?
远离京城,蛰伏扬州府六年,换来这个结果。
“你不甘心。”玉堂琴盯着他看了很久,悠悠道,“时间久了,也许就甘心了。殿下身边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其实收起你的那点不甘心,来日方长,今后几十年的人生,安安稳稳过日子,比什么不强?”
他倒像是真心实意的劝,宋子安却长久沉默。
不过看他这个样子,是不会告发了。
赵盈暗暗松了口气,点了一把扶手,旋即起身:“走吧,你还有足够的时间考虑清楚,小舅舅。”
玉堂琴是跟他们一起下山的。
也是等到了山脚下,宋子安才发现,在他们来时所乘那辆马车后面,还停着一辆马车。
徐冽正靠在马车旁,等着他们。
他越发皱眉,先去看宋怀雍和薛闲亭神色,见他二人也面面相觑,显然不知此事,心中的郁结才有所舒缓。
玉堂琴也瞧见了:“原来殿下连身边人也并不全然相信。”
“我只是另外有事交代徐冽去办,先生出山,未回京前,越少人知道越好。”赵盈横他,“怎么先生都跟随我下了山,还想着挑拨离间呢?”
玉堂琴叫她倒噎一嗓子,笑着说没有:“好奇而已。”
可他才不是个会好奇这种小事的人。
就算好奇,他也很快能自己想明白,不会宣之于口。
看来要彻底驯服他,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了。
不过玉堂琴大概也知道,做这些都是徒劳无功而已。
表哥和薛闲亭岂是他三言两语挑拨得了的。
宋子安都未必坚定信念追随她了,爱挑拨不挑拨,随他的便呗。
说话间赵盈往后车方向去,宋怀雍他们三个没跟上。
玉堂琴略想了想,提步过去:“殿下先登车。”
宋子安站在高辕马车旁多看了两眼,才撩了长衫下摆上了车不提。
徐冽驾来的马车没有他们来时那辆那样宽敞,但也足够容纳下四五个人。
赵盈先问他:“一直跟着先生的那个小胖子,是先生的什么人?”
玉堂琴啧声:“殿下竟也好奇这样的事?”
“不是好奇,是得考虑考虑以什么态度待他。他要只是书童一类,那就是下人。倘或是先生的老来子,我敬重先生,对先生的孩子当然高看一眼。”
这样拙劣的试探,就只能说明她根本没想试探。
小姑娘是挺有意思的。
玉堂琴说不是:“他是玉容几年前收养在身边的孤儿,玉容拿他当弟弟看待,只是放在我身边让我教养。”
他口中的玉容,大概就是关氏了。
其实赵盈也蛮好奇的,二十四年,他和关氏怎么没有孩子,不过这是人家的私事儿,将来玉堂琴真心奉她为主君了,君臣闲聊,倒可以问一问,现在不合适。
于是她哦了声:“许宗被我抓了,他安排在妙清山下的人我也会派人悄悄地拿住,等过两日派人进山接玉夫人到钦差行辕,只是还要请先生暂时别声张。”
这不是赵盈的性子。
她请了他出山,来日也要大张旗鼓带回京,现在根本没必要藏着掖着。
除非她另有打算。
玉堂琴眉心一拢:“你是要抓奸细,还是要抓沈明仁?”
“先生这样聪明,我在想到底是不是好事。”
他还是冷着脸:“殿下图的不就是我机敏聪明?”
聪明人常有,而玉堂琴难得。
赵盈心情一时好起来:“都有。”
从她决定要来扬州府查案,昭宁帝点派人手随行那一刻起,她就怀疑随行的这些人中,有内奸。
前些日子周衍自京城飞鸽传书,舅舅托周衍告诉她,大理寺卿家的六姑娘一连六日上门找表姐,舅舅和舅母看着,倒大有试探之意。
诸如此类的小事,糅杂在一起,便更坚定了她的想法。
至于是另有其人,还是沈明仁本人,她看来大抵是前者。
毕竟沈明仁要择的主君是赵澈,对她虚与委蛇也是为了来日搭上赵澈这条线,还不至于现在就急着坑她。
只是沈明仁也藏了秘密,是她不知道的秘密。
他和沈殿臣父子两个不知私下里谋划些什么。
“殿下防着沈明仁,究竟是他做了什么值得防备的事,还是殿下心里是防着他父亲呢?”
其实有很多事情本该豁然开朗的,可层层迷雾挡在眼前,叫人始终看不透本质。
赵盈长舒出口:“昔年使毒计害先生的人,会因为什么呢?”
玉堂琴倏尔也笑了:“我去朝,才能给他们腾地方。”
“所以今时今日的太极殿上,谁位高权重,谁能呼风唤雨,先生说我是防着谁?”
沈殿臣其人,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那件事,却并不像是他的手笔。
玉堂琴才不会认为赵盈好心:“殿下是想查清当年真相,在如今的朝堂上铲除异己了。”
他几不可闻叹了口气:“这很难,我劝殿下……”
“捎带手,能查到固然是好,查不出所以然来我难道一头扎进去,钻进死胡同吗?”赵盈摸了摸鼻尖,“有些话很不必先生来劝。”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不得好死
宋子安没松口,赵盈也没再问他,但他还在不断的给赵盈提供扬州官员行为不检点之处。
一如当日的赵盈和徐冽。
三月之期早就到了,赵盈那天去问徐冽,三个月过去,你的答案是什么。
徐冽面不改色,盯着她看了一眼,一个闪身消失在了她的眼前。
赵盈本失落了一场。
她信誓旦旦以为徐冽会心甘情愿追随他,他却一言不发就走了。
没想到他是根本就没打算走。
后来她也不问了。
而她所料不错的,还有一个人——
这日早起赵盈才吃过饭,挥春去给她弄饭后的小点心,端着食盒进门时候脸色不太好,不像是出门那会儿那样高兴。
她瞧见了,心念一动,便问道:“前院儿有人递话进来?”
挥春闷闷的嗯了一声,一面把桂花糖糕往她面前摆,一面回话:“小沈大人说有要紧的事情要见您。”
赵盈知道她为什么不高兴。
这些天看着没什么忙的,实则每天都在操着心,就没有一刻是真正松泛下来的。
好不容易收了玉堂琴,昨夜里她高兴,说今天什么也不干,要出门去逛一日。
扬州美景她都没来得及好好赏玩一番,正好心情不错,同表姐一道出府,再带上她们几个,玩儿上一天,痛痛快快的。
挥春不是个贪玩的性子,只是觉得她太累了。
叫沈明仁这么一打扰,今天大概是出不了门了。
但赵盈心里明白得很。
沈明仁本来也就该坐不住了。
宋乐仪观她面色,微拢眉心:“你知道他要来找你?”
赵盈点头道:“打从咱们到了扬州府,住进这钦差行辕,我所行每一件事,都没同他商量过。
他自己是有分寸的人,不到我面前来讨嫌,也唯恐我烦他。
但他既然随行,出身地位摆在那儿,我什么都避着他,他大概是心里不舒服。”
宋乐仪对沈明仁其人没什么好感,也没什么不好的评价。
如果一定要说,那也不过是她能感觉得到,赵盈不喜欢他。
再加上先前云逸楼他直言不讳的表白,竟一点不顾着体面,那段时间连带着赵盈都成了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都怪沈明仁。
于是她秀眉越发皱起来:“他有什么好不舒服的?你是钦差,你如何行事难道还要他首肯吗?索性就不要见他。”
赵盈噙着淡淡的笑意下了罗汉床,理了理裙摆,把绣鞋穿好:“见还是要见的。宋子安弄来这么多扬州官场的乌糟事,总要有个人着手去调查,待一一查明核实,我才好凭着钦差圣旨将这些人一一料理。
表姐说呢?”
“你这是——”
宋乐仪面色一沉,后话再不说,翻身下了罗汉床:“那你一个人去见他?”
赵盈又点头:“表哥和薛闲亭都不适合在场,不然他怎么豁出脸面给我表忠心?”
宋乐仪深吸口气。
这不还是美人计。
叫薛闲亭知道了,八成又要不高兴。
赵盈出门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薛闲亭就来了。
他们也不避讳这个,他虽住在二进院,但到三进院来寻赵盈,也是从没有人拦着的,就连章乐清安排在钦差行辕伺候的那些人,因得过赵盈交代,也从不会拦他。
他过了月洞门,远远就瞧见坐在廊下打络子的宋乐仪,脚步微顿,四下扫量,并没有瞧见赵盈身影。
大概是丫头在一旁提醒了两句,宋乐仪一回身,把手上动作收了收:“别找了,元元到前头去见沈明仁了。”
薛闲亭拧眉。
他才从府外回来,并不知道。
宋乐仪看他怀里抱了一小包的什么东西,等走近一些,能嗅到淡淡的桂花香气:“出去买吃的?”
“给你们买了些令安阁的桂花糕,新做出来的。”
“我只是跟着沾光的,可不谢你。”她虽是这样说,还是吩咐丫头把糕点收下,“不过早起挥春做了桂花糖糕,元元近来都不大爱吃甜食,但喜欢吃那个,你的桂花糕显得有点儿多余。”
她分明是话里有话,薛闲亭正往一旁坐下去,呼吸一顿:“你是有话跟我说吧?”
可是要怎么开口呢。
他们是一起长大的人,宋乐仪就这么做个旁观者,一向都很清醒。
其实赵盈也清醒。
唯一不清醒的,只有薛闲亭。
有些话出了口便会伤人,她无意伤害谁。
有心提点吧,这些事说的太隐晦,又没什么用。
薛闲亭见她面露为难之色,就已经猜到了个大概:“你想跟我说元元?”
宋乐仪抿唇,叫丫头退到一旁去:“你如今心里是个什么成算呢?”
“她雄心壮志,这天下男儿都配不上她。”薛闲亭悠悠道,语气是轻飘飘的,只有几不可见蹙拢了一下的眉心,能出卖他心底的痛,“包括我。”
到后来声音又是清冽的。
宋乐仪呼吸微滞:“你……”
“你不用想着怎么来劝我,难道我会一味痴缠吗?”薛闲亭失笑道,“倘或她只是内廷的大公主,是皇上心爱的永嘉公主,将来要选驸马,那个人不是我,我会生气,大概也会同她闹一场。
即便是豁出脸面不要,哪怕是连广宁侯府的脸一并都丢了,求着我父亲求皇上,叫我母亲去求太后,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把她让给别人。
这样或许很自私,因她心里想要的那个人不是我,但我顾不上那许多。
我看着她长大的,她只能是我的妻。
从我很小的时候,便认定了赵盈这个人。”
宋乐仪猛然想起来,当日太液池胖边,薛闲亭他——
她眼神一暗:“你当时跟元元半开玩笑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在诓她?”
事到如今,没什么好不承认的,薛闲亭就嗯了一声:“可惜不是没骗到人吗?”
也是从那时候起赵盈心里就有了别的想法,根本就没考虑过嫁人这件事。
“那你现在……”
“现在不会想这些了。”薛闲亭抬眼,目光灼灼,眼底闪烁着坚定地光,“我爱她,你知道的。我爱了她这么多年,没办法让自己成为她未来路上的阻碍。
这条路,若成了,她登高台,是心系天下的,儿女情长早就不在她心里。
若不成,身首异处,我也一定陪她。
我说过,刀山火海,都有我替她去闯。”
他顿了顿话音,倏尔笑着问宋乐仪:“你是怕我妨碍她?”
宋乐仪连连摇头:“我知道你不会,只是担心你想不开,一时同她怄气,还有……沈明仁。”
提起沈明仁他果然变了脸色:“我知道此行扬州府她一定还有别的安排,上次我虽说过,她也答应了不动那样的心思,不拿自己设计,但她一定不会全听我的。
沈明仁同她表白,坦露心迹,这就是沈明仁的软肋。
经过玉堂琴一事,我也算是看明白了。
她惯会拿捏人弱点,拿住了,不利用个彻底,是不会松手的。
沈明仁对她的心意,无论几分真几分假,他开了这个口,就没有回头路,哪怕是装,也得装到底,不然皇上不会放过他。
现如今元元要利用他,八成从这上头下手。”
他深吸口气:“你就是因为这样,今天才想劝我一番的吧?”
薛闲亭从小到大都随性,不太顾别人的感受,他想说什么做什么,哪里管旁人如何。
可实际上他最细心不过,在赵盈的事上,他就没有算错过一点。
宋乐仪叹道:“你心里什么都明白,也什么都知道,我开这个口倒显得多余了。”
但她是为了他好,更是为了赵盈好,薛闲亭是知道的。
“我既然说不会做她的阻碍,就一定说到做到。她与沈明仁虚与委蛇,我心里自然不痛快,私下里折腾沈明仁两场,出了气就是了。”
他不知是想到什么,自嘲一笑:“说不得我为难沈明仁,还叫他觉得元元对他动了真心,倒帮了元元一把呢。”
宋乐仪一怔,旋即叫他逗笑了:“那你可多折腾他几番,叫他以为元元对他情根深种才好,踏踏实实的替咱们办事。我瞧着他首辅嫡子的身份,倒是好用得很。”
薛闲亭便也笑。
等笑过了,他起身,一递一步下了垂带踏跺,又一站定:“那桂花糕,你吃了吧。”
宋乐仪心底没由来一阵悲凉:“薛闲亭。”
她叫他,他才回头:“还有事儿?”
宋乐仪似乎为难,他见了,催了两声:“你什么时候学了外面那些小姑娘的样儿,扭扭捏捏的,有事就说啊。”
“你今年二十了。”
二十了,该成家立业了,其实是早就该了。
他一直在等赵盈而已。
广宁侯夫妇不管他,不给他议亲,也是纵着他在等赵盈。
现在不成了,他的婚事呢?
宋乐仪甚至不敢想,有朝一日薛闲亭身边有另一个姑娘陪着,出入成双。
其实那样不好。
他心里的人是赵盈,一辈子也割舍不下的情分。
新妇大抵都是受不了这样的委屈的。
丈夫心里另有其人就算了,偏偏还要一处谋事。
女人家的嫉恨是可怕的。
薛闲亭背着手,一身的闲散:“我这样的人,倒也别耽误别家好姑娘。”
他竟是打算——宋乐仪猛然起身:“可是侯爷和夫人……”
“你就别操我的心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怎么办。”
他头也不回出了月洞门,身影消失。
宋乐仪觉得脸上有什么东西滑落,一抬手,触到一片泪。
是为赵盈,更为薛闲亭。
他打算终身不娶。
她能想到的,他只会考虑的更早。
论及对赵盈的上心,实在少有人比得过薛闲亭。
他不会让自己成为阻碍,更不可能娶个新妇带在身边,叫他身边人成为那个阻碍。
可他是侯府独子,终身不娶,他要背负多少。
宋乐仪捏紧了手上的帕子,把眼泪擦干,吩咐丫头:“把桂花糕送去前院吧。”
沈明仁在忠顺体仁等赵盈。
她进门时,他自西窗下的禅椅上起身迎至门前。
堂屋东侧的黑檀香案上供着东陵玉莲花博山炉,炉中焚着檀香,香气沉沉,香烟缭绕。
忠顺体仁挨着沈明仁住的小院,就在他院子正东,这些天一直被他当做书房在用。
他的确是极爱檀香与沉香的人。
前世他二人成婚后,他的书房中总是点着檀香。
赵盈讨厌这个味道。
不过她忍了忍,面上还挂着笑:“怎么一大早就叫人递话进去,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见我?”
沈明仁的脸色可没那么好看,请她落座之后,一抿唇,扬声径直问道:“殿下是对臣有什么不满之处吗?”
赵盈好似吃了一惊:“小沈大人这话从何说起?”
沈明仁一低头,声儿闷闷的:“自在钦差行辕安置下来,殿下病了两日便不提,之后殿下行事,从没有告诉过臣,出入也只同世子和小宋大人商议,臣……臣倒成了摆设。
是以臣想,是不是臣哪里做得不对,或是一时得罪了殿下,惹得殿下不满不快。”
他做小伏低的样子,赵盈也见多了。
那都不是真心的,只是他的手段而已。
前世她极吃这一套,觉得他这样的人,肯在她面前低一低头,说几句软话,真是爱惨了她,才会有这样撒娇的姿态。
她可真是瞎了眼。
赵盈啊了声:“自然不是,小沈大人多心了,只是……我近来所办之事,的确是不知怎么跟小沈大人开口。
说起来怕你生气,表哥和薛闲亭都是我身边十分亲近的人,我做什么都不怕他们知道,更不怕他们告诉别人,但小沈大人……你也知道,沈阁老始终对我不是很满意,我想他总憋着抓了我的错处,叫我退出朝堂,交出司隶院的。
这回你跟着我们来扬州府,我实在是有些怕。”
她好像什么都没说,但分明把话又都点透了。
沈明仁猛然抬头:“殿下这是不信臣?”
赵盈面上闪过尴尬:“这样疑心小沈大人,对你是不公平,但没办法,你同沈阁老始终是父子,血浓于水,我总要小心些。”
他骤然变了脸色:“臣在云逸楼曾说过,此生非殿下不可!当初太极殿上,臣也不是没替殿下分辨说话,云逸楼的事情后,父亲请了家法,臣数日下不了床,这些殿下都是知道的!”
他生怕赵盈不信她,一起身,背过身去,竖起三指又并拢:“我可指天誓日,若对殿下有二心,定叫我不得好死。”
第一百五十章 继续试探
他真敢说啊。
自己从来都有二心,还敢指天誓日说上一句不得好死。
不过老天爷总是开眼的。
她这辈子,本就会叫沈明仁不得好死。
他倒也算是提前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念及此,赵盈险些笑出声。
她嘴角抽动,缓缓起身,负手缓步至于门前。
忠顺体仁的正堂屋是歇山顶,站在门口往外是能瞧见一点儿屋檐和大片天空的颜色的。
入了秋之后本就多雨,扬州府这时节雨水更多,有时一连几日都是阴沉沉的天,闷得人心里不舒服。
今日亦然。
天边灰蒙蒙,大片乌云游走,笼罩在忠顺体仁上空,徘徊不散。
这本是恼人的事,赵盈也从来不喜欢下雨的天,今日瞧着天际黑云,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畅快。
“又要下雨了啊。”
沈明仁怔然。
她在说什么?
他站在赵盈身后,眼神暗了暗。
真是个难伺候的。
却又不得不顺着赵盈的话往这上头扯:“早起天就灰蒙蒙,昨儿入睡前臣就没见几颗星,想着今天不会是个好天气。”
“不,这样的天气也好。”
雨水能冲刷干净这人世间的一切污浊,洗涤人的心灵。
只是她不喜欢而已。
沈明仁这样的人,该喜欢才对。
他内心的污垢,才正好洗刷干净。
赵盈回了身去看他:“小沈大人这样郑重其事,是我没想到的,倒也不必这般指天誓日,这样的话,说出来怪吓人的。”
她笑着,眉眼弯弯,眼底似有感动,看起来是真信了沈明仁所言。
沈明仁暗暗松了口气:“殿下心中有顾虑,臣便该为殿下打消顾虑,并没有什么吓人的,只要臣对殿下绝无二心,便自然不会应誓,若臣来日……”
“快别说了。”赵盈打断他,实在懒得听他这些令人作呕的话。
她收了视线重坐回去:“这些天我叫人查了扬州官场,也的确查出些东西,小沈大人今天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再瞒着你,那算是我小人之心。”
她摆手,沈明仁犹豫着提了长衫下摆坐下去:“殿下好端端的,怎么想起调查扬州官员?”
“这很奇怪吗?”赵盈反问道,“我本来只是为查孔家买凶刺杀我的案子而来,可父皇却许我巡抚职权,令我提调扬州一切军政要务,那时我便猜想其中另有深意。
及至于扬州府,我所见扬州一众官员行事,便越发印证了这个猜想。
至于父皇为何不与我言明,一则怕扬州与京城有所勾结,打草惊蛇,二则大抵也想试试我的本事。”
沈明仁倒叫她一番说辞说的信了三分,只她特意提起与朝中勾结这样的话……
他豁然开朗,面色却也沉郁三分:“殿下特意瞒着臣,是怀疑臣的父亲?”
“沈阁老为人清直,我本不该怀疑,但朝中任何人都有嫌疑,所以不得不避着小沈大人。”赵盈回答的倒坦然,“但今天你说对我绝无二心,那此事我便交给你去查办。”
沈明仁拧眉:“殿下这算是考验吗?”
赵盈叫他的话逗笑了:“这难道不是对小沈大人的信任?
还是说小沈大人也并不信沈阁老清直这话,你心里也怕扬州这些官员同沈阁老勾搭成奸?”
沈明仁登时无话。
反正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只要赵盈肯试着信任他倚重他,他有信心,来日必不会比薛闲亭他们差到哪里去。
在这上面,他有足够的自信。
于是将赵盈吩咐的事一一应承下来。
只是待赵盈提步要走时,他跟在身后,一声殿下叫住人。
赵盈身形微顿,回头看他,拿眼神示意他有话直说。
他这才问道:“殿下提了个人进府,而后又带着小宋大人他们匆匆出了趟门,出门时是一辆马车,回府时候却是两辆。
马车停在后角门,殿下从后门入了府,二进院靠近东南角的宝顺堂也紧着收拾了出来,殿下是请了高人入府吗?”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是狐狸就总藏不住尾巴。
她才表现出一分对他的信任,他就急着要探听她身边的事。
可总不见得,他在这个时候就已经和赵澈勾搭上了吧?
在上阳宫醉酒事件发生之前,赵澈的一举一动她可以说都了如指掌,如果说背着她和宫外的沈明仁搭上线,确实不大可能。
而出事后,她态度急转,对赵澈日渐冷淡,赵澈在她和刘氏的双重压力下,哪里分得出身去搭沈明仁?
况且这段时间他连宫门都没迈出过一步。
如果有见面的机会,也只是贺孙淑媛晋位之喜的那场宫宴上。
但偏偏又出了投毒事件。
是她多心,还是她遗漏了什么地方?
赵盈面不改色,只眼神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刻:“小沈大人对我的行踪,这么关切?”
沈明仁也不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就承认了:“臣一心想为殿下分忧,但前些时不知殿下因何疏远臣,臣心中虽惶恐不安,可于殿下日常事务之上,仍不敢掉以轻心。
虽说小宋大人和世子会护着殿下,不会叫殿下陷入困境,但多个人多颗心,臣自问心细。
臣并不是窥探殿下行踪,只是担心殿下会出意外。”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黑的都能叫他说成是白的。
赵盈不置可否,也没跟他打这个嘴仗,更没理会他嘴上说的好心与关切:“是我叫人把许宗带进钦差行辕的,现下就扣押在府。
至于你口中说的高人——小沈大人知道堂琴先生吗?
你应该知道的。
毕竟昔年玉堂琴在朝时,如日中天,一时间连沈阁老的风头也盖过,小沈大人应该没少从沈阁老口中听说过玉堂琴的往事吧?”
沈明仁的面色明显有一瞬间是僵住的,眼中的震惊也没能逃过赵盈的眼。
他少有这样的时候。
沈明仁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高兴只表露三分,生气都能表现的像高兴,人前人后永远是一张脸,和善的,愉悦的,最会骗人。
“小沈大人?”
她尾音娇俏的上扬着,透着笑意。
沈明仁回了神:“殿下怎么会请了堂琴先生到钦差行辕……堂琴先生不是自二十四年前,就隐居避世了吗?”
赵盈眼尾的笑意更浓了:“你看起来很害怕的样子。”
他愈发怔然:“臣怎么会害怕。”
二十四年前发生的事情他不知道,但如果真是沈殿臣,那么沈明仁作为沈家未来的顶梁柱,就不知道沈殿臣会不会把当年真相告诉他。
他的确不是害怕,那种情绪不如说是震惊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而后转化成了一种迷茫。
“堂琴先生会随我们一同回京,不过眼下我不欲声张,以免节外生枝,小沈大人知道就好,可别四处与人说去。当然了——”
她转身又要往外走,要出门的时候,稍稍一顿,语气冷肃下来:“他为我所用,却大抵不会再入朝为官,小沈大人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用不着替沈阁老担心。”
沈明仁望着她的背影,眼底阴翳一片。
赤裸裸的警告。
在他对天发誓,在她说信任之后,仍然在警告他。
宋子安提供来的事情基本上都是有迹可循的,沈明仁查起来也不会费太大的工夫,就是怎么把分寸拿捏到位,需得他仔细斟酌一番而已。
赵盈也不插手过问,只等着他把事情办妥后来回话。
当然,这期间沈明仁也曾来问过,是什么人提供了这样多的线索。
他不糊涂。
有好多事,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拿得住,说出口的。
但宋子安至今没松口,赵盈也没兴趣节外生枝,打发了他没告诉。
给孔如玏的三日之期,今天也是最后一天。
一直到斜阳完全自天际消失,晚霞引出天边一片火红的时候,孔如玏还是没登门。
玉堂琴陪着赵盈在书房下棋,只有他们二人。
赵盈面色如常,透出几分闲适。
玉堂琴落子抬眼:“殿下倒是一点也不着急。”
她斟酌一番,收了手,黑子扔回了棋盒里:“先生棋艺高,咱们下了三局,你一局也不让我的?”
他看看赵盈,从她手边的棋盒中捏了颗黑子,须臾落在棋盘右上角。
赵盈拧眉,眼见他收走一大片黑子。
然则形势骤变:“置之死地而后生?”
“殿下面上不着急,心中却有了杂念。”玉堂琴把白子随手一落,“就当我输了吧。”
赵盈抚着棋盘边缘:“我是有了杂念,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忘记了。”
“殿下与我对弈三局,每一局都做不到心无旁骛,你分了心,自然赢不了,即便我让了,殿下也还是赢不了。”
玉堂琴着手开始收拾棋盘,一黑一白的往棋盒里收:“黑白之间,殿下的心也静不下来吗?”
“我本以为孔如玏比任何人都要着急,但三天就要过去了——”她深吸口气,往身后金丝软枕上一靠,有些丧气,“是我欠了考虑。”
她没想过,三日之期一到,孔如玏若然不来,又或是他自查不出个所以然,这事儿怎么收场呢?
抓了孔逸成,由得他攀咬?
还是索性将孔如玏收押呢?
这都不是她想要的结局。
玉堂琴又去看她:“从一开始殿下就不是要真相,殿下要做局,孔如玏何必成为局中人?”
赵盈却摇头说不是:“因为我到现在为止,也是怀疑他的。”
她咬着脸颊内的嫩肉:“我一直没弄明白一件事,我觉得他是恨国公府,恨孔如勉的。
可是他身为扬州孔府的家主,应当不至于拿整个孔氏一族来冒险才对。”
“那就看殿下想要什么了。”
玉堂琴觉得她是有些复杂的。
人性从来复杂,但他本以为似赵盈这样的女孩儿,会简单许多。
她够狠厉,也够直接。
她清楚的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且为了那个位置,她能够不择手段。
如此便能摒弃一切杂念。
任何藏在水面下的真相都不能打动她,她也无需探知。
她只要得到她想要的,就足够了。
但孔家一事,又令他对赵盈改观不少。
她还是想知道真相的。
那不是出于好奇。
“殿下到底心存仁善。”
赵盈嗤笑:“先生说我?”
“殿下若无最后的一丝善念,只要抓了孔逸成,无论他所说是事实还是信口雌黄的攀咬,都能治孔家之罪。
刺杀当朝公主,该诛九族,他们虽早和国公府分了家,但孔如玏身份特殊,国公府有罪无罪,本就是皇上一念之间。”
棋盘上的黑白子收拾了干净,他一手一只棋盒,并排摆在棋盘之上:“赵清色欲熏心,玷污中宫嫡母贴身大宫女的事还没揭过去,拿死了孔家罪行,来日回京,用不着殿下出手,赵澄和姜家也会不遗余力的逼皇上下旨降罪,就算不能要孔如勉死,但十年之内,孔氏一族都再难翻身。
这不就是殿下想要的吗?”
这的确是她想要的。
赵盈合眼:“只是扬州孔府上下三百余口,无辜之人到底更多些。”
一旦罪名坐实,他们府中三百余口,一个都别想活。
幕后黑手或许不止一只,却绝不会有三百多只。
那些被牵连诛杀的,何其无辜。
她深吸了口气:“我曾答应过皇叔,绝不祸乱朝堂。我希望孔如勉涉案,也的确想借此扳倒孔家,我也并不认为这是霍乱朝纲。
但先生知我内心纠结矛盾,这应该算是我答应皇叔的那最后一点仁善了。”
她欠了欠身:“先生说了这么多,不打算替我分忧吗?”
赵盈抬手揉着鬓边太阳穴,琵琶袖口往后滑落半分,露出纤弱的手腕来。
她面有倦色,声音也是闷闷的:“我能开口求情,父皇也定不会拂我心意,要保下那无辜的三百余人,我不是做不到,而是我做不得。”
昔日她也曾为白景礼求过情,将白家说成是多年来受陈士德胁迫的受害者,保白氏无一人丧命,送他们平安离京。
但孔家的事,不成。
杀伐果决的小姑娘,表现出的退缩和犹豫,与她在山上时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玉堂琴定了心神:“不如尽杀之。”
赵盈眼底精光一闪,匆匆敛去:“先生真是这样想?”
玉堂琴倏尔笑了:“殿下怕我隐居多年,心性不坚,更见不得杀伐流血,可我随殿下下了山,也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选择的这条路如何凶险。
殿下还要试探我?”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中毒
月色朦胧时分,玉堂琴送走了赵盈。
站在夜色之中,他负手望着小姑娘远去的背影,长舒了口气。
装柔软扮和善没什么坏处,对赵盈而言,无论是身份还是年纪,她做起这些本就该得心应手,那更该是她的保护色。
沈殿臣他们之所以在朝堂之上那样不遗余力的打压她,也无非是先前陈士德那几件案子,她所表现出的狠厉是本不该属于她的,才令朝臣心惊。
她现在倒是参悟了,但用在他面前不合适。
他被她威胁着下了山,卷入着红尘俗世的纷争中,她就是做一万遍柔软和善的样儿,他也不会信啊。
分明野心比世人都要大,骨子里却偶有稚嫩想法,赵盈也属实是他所见过的第一人了。
赵盈从前院回了住处,一直等到亥时。
她没睡,薛闲亭他们自然也没睡。
孔如玏仍旧没出现。
徐冽知道她今天等了孔如玏一天,也知道她此时没睡是还在等,人就没回前院去。
赵盈黑着脸叫他,他应了一声没进门,腰杆挺直就立在门外:“殿下是要我去带孔如玏来吗?”
机会她给过孔如玏,也给过孔家,把握不住,那就怪不得她。
“你带人去孔府,把孔逸成带来,我有话要问。”
徐冽眉心微动:“但殿下那日说三日,目下虽已过亥时,可一日尚未过去,殿下此时提孔逸成审问,我怕孔如玏觉得殿下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屋里的人嗤笑出声,那声音也并未刻意压着,是以他站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
得,这是又不高兴了。
她不喜欢别人对她做下的决定指手画脚,他已经越过这条线好几回了。
于是抿唇敛神:“我这就去。”
徐冽带着人匆匆出府,一行威风凛凛至于孔家,开了府门,进府拿人,前前后后左不过半个时辰都用不了。
但他耽搁了很久。
赵盈等了足足快一个时辰,他才带着人去而复返。
彼时赵盈换了身衣裳,叫上了宋怀雍等人,一起等在前院正堂中。
徐冽进门,身后没跟着别人,他面色不虞,神情看起来也凝重得很。
赵盈见状不由蹙拢眉心:“怎么了?”
“孔如玏下午昏迷过去,至今未醒。”
这么巧?
她掌心一紧,一旁薛闲亭已经清冷着嗓音问道:“他是怎么会昏迷的?有病?请过大夫吗?”
“我问了孔家伺候的人,也问过孔如玏的几位夫人,都没有人知道。”徐冽正色,“这两天他在家里查殿下吩咐的事,本来大家被禁于府中就人心惶惶,他见过殿下一次后,带回那样的消息,又自查府中众人,更弄的一家子安不下心。
今天去拿孔逸成,因他昏迷,我带人多问了几句,这才知道,从他回府自查府中人等开始,他的夫人和子女就没再往他身边去服侍过,他自己也搬出了上房院,现下人还安置在他们家的西跨院里呢。”
这也真是奇了怪了。
事情不是因孔如玏而起的,要他回府自查也是她吩咐的,府中人等既是清白无辜,好好配合,抓出幕后黑手,早日洗清孔氏的嫌疑,才好脱罪。
怎么人人都不理解孔如玏,反而要转过头来怪他呢?
他又是如何执掌这样一个家的呢?
妻儿不理解,他也赌气不成吗?
竟还从上房院搬出去,挪到西跨院去住。
如果在家里自查有这么大的困难,又为什么没有再托人来转告她,请求见她一面?
而今天是三日之期最后一日,他从下午起就昏迷不醒。
这几个时辰,孔家上下竟无一人知晓。
那是不是孔如玏今天死在府上,也没人知道呢?
赵盈咬紧牙关:“你带我的话,带人去孔家,让钦差卫队换下扬州卫的人,接管孔府,再派人进府护起孔如玏的西跨院,请了大夫——不,带上胡御医一起去!我要知道他为什么昏迷不醒的。”
只怕孔家不干净。
她给了孔如玏这个机会,才引得幕后之人急于动手。
人家是真想置孔氏一族于万劫不复之地的,怎么会容许她给孔如玏这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不过此举倒告诉她,孔如玏或许真是无辜的,除非他是做了一出苦肉计,演戏给她看。
一旁宋怀雍起身:“我带人去吧,陪着胡御医进府,等胡御医查明孔如玏因何昏迷,我回来告诉你。”
这样也好,表哥毕竟有官职在身,又是昭宁帝钦点随行的人,比徐冽说话更有分量。
赵盈点头说好:“多带些人。”
夜黑风高,最适合干坏事。
宋怀雍眉头蹙了蹙,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旋即跨步出门去不提。
赵盈才回身看徐冽:“孔逸成人呢?”
“就在门外。”
她摆了摆手,徐冽会意,三两步退出去,不多时提了孔逸成进门。
单从容貌长相上来看,孔逸成至多不过四十,这样的人——
赵盈下意识就皱了眉。
他生了一双狐狸眼,眼中泛着精光,那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光芒,总是带在眼底的。
是他从年轻时就精于算计,日积月累,早浸透了一双眼,而后留下的证据。
孔如玏怎么会用这样的人。
他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忠厚老实之辈。
此刻孔逸成双手被反剪在身后,那绳索绑缚着,进了门就跪在了堂下,只与赵盈对视过一眼,便匆匆低下了头,再不敢抬起。
“知道为什么带你来吗?”
孔逸成沉默不语。
赵盈眯眼:“孔如玏在府中自查阖府人等,你急了吧?”
他抬眼,声线平稳,不骄不躁道:“我不明白殿下说什么。”
“数月前你离开扬州府,跟孔如玏说你要回一趟老家,正好替他去办苏州的事,办完了事忙些私事儿,然后再回孔家,实则苏州的事情是有人替你去办,而你自离开扬州府后便马不停蹄赶往京中,我说的对吗?”
他心里什么都知道,才会做这样的姿态。
够镇定。
赵盈倒挺佩服他背后的人,能挖出孔逸成这样的人,然后为他所用。
掉脑袋的事儿他干了,被拿住之后还能面不改色,镇定平静,确实是个能干大事的人物。
“你不用急着回话,孤拿你来,自就是有证据,也不用你认,但今夜你若有虚言,错一句,孤便从你身上割下一块肉,你自己考虑清楚,你身子骨硬朗不硬朗,够孤刮你多少刀。”
孔逸成肩头一抖:“我听说过殿下的手腕,审问陈士德时,殿下不也是这样阴狠毒辣的吗?被殿下拿住,我就没想活着走出你的钦差行辕,是以殿下也不用拿这话来吓唬我。”
这种人负隅顽抗,想撬开他的嘴是有难度的。
他连生死都置之度外了,还怕千刀万剐吗?
薛闲亭冷着脸,阴恻恻问他:“你认了,就是诛九族的罪,你应该有萋有妾,有儿有女吧?”
可有些人生来冷情,什么亲情爱情,他心里是一概没有的。
孔逸成便正在此列。
他横眼扫过薛闲亭:“我都要死了,还顾得上他们?要顾得上他们,也不干这样的事了。”
他说完好似怕薛闲亭不够生气,一嗤声,自是满满的讥讽嘲弄:“广宁侯世子倒是顾惜佳人,先是西北,又是扬州,为永嘉公主鞍前马后,只可惜,人家要选驸马,也没看上你。”
就连赵盈都悬了口气,紧着去看薛闲亭。
却不料他不怒反笑:“看来你真是破罐子破摔了。”
薛闲亭恨的牙痒,孔逸成这种人死不足惜,但他若真叫孔逸成三言两语激怒,反倒助长孔逸成的嚣张气焰。
他把那口气生生的压下去,眼角余光瞥见赵盈的担忧,心底无声叹气:“所以孔如玏今天下午在府中昏迷,府内上下无人知晓,应该也跟你脱不了干系吧?”
孔逸成一计不成,见他未曾激动发怒,也没了兴致,连跪都跪的不那么板正。
他身子往后一沉,索性就坐在自己的小腿上,紧绷的身体一放松,整个人的体态就彻底垮了下来。
薛闲亭说他是破罐子破摔,他还真是身体力行的证明薛闲亭说对了。
赵盈被他气笑了:“看来你是一个字也不打算说了。”
这倒出乎她的意料。
“徐冽,让人把他带去净室关起来。”
所谓净室,是赵盈住进来后,把杜知邑弄来替她收拾出来的。
腾出了三间房,布局弄的和她司隶院中地牢差不多,就是刑具少了好些,但屋子里的摆设都挪了出去,空荡阴森。
徐冽应了声,上前三两步,一弯腰,把人从地上提了起来。
从头到尾,孔逸成是真的一个字都不多说的。
薛闲亭是等徐冽提着他走远,才咬牙切齿一拍桌案:“这个混账东西!倒不如索性杀了解恨!”
“杀了他,接下来呢?”
“他这样冥顽不灵,你指望能撬开他的嘴?”
赵盈眼皮一掀,正好徐冽去而复返,显然是知道她另有后话要吩咐,所以把孔逸成交给了底下的人带去,她便道:“你去找杜知邑,让他安排两个人住进府,我今夜说的话还有孔逸成的态度都告诉他,他就知道怎么做了。”
她不会是真的想……
薛闲亭眉心一颤:“我以为你在吓唬他。”
“我可以是吓唬他。”赵盈面不改色,沉声道,“路是人自己选的,我也很想知道他是不是真这样不怕死。”
钝刀子剌人,那是折磨,就算是死,也要你看着,慢慢的,一点点的,死去。
那种经历赵盈有过。
绝望,无助。
当疼痛席卷周身,你会觉得自己似溺水,或跌入无底深渊。
你伸出手,努力想要向上,自救,或是期盼有人能拉你一把。
但救命的稻草永远不会来。
赵盈眼中泛起嗜血的光芒,看的薛闲亭心中一惊。
连徐冽也吃了一惊:“殿下……”
薛闲亭不动声色咳一声,打断了他。
他侧目去看,明明薛闲亭脸上写满担忧,但他能忍得住。
徐冽抿唇,再没说任何话,就那么静悄悄的退了出去,依着赵盈吩咐,寻杜知邑而去。
赵盈回过神来,徐冽已经走了很久,她看薛闲亭:“你不回去休息吗?”
“你不是还要等孔如玏的消息吗?我陪你等等。”
她说好,又陷入沉思。
薛闲亭怕她胡思乱想。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时常会有这样的感觉,她是虚无缥缈,抓不住的。
明明人就在眼前,心却离的那样远。
从小到大,赵盈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她有一丁点的情绪变化,他都很快能够察觉出来。
但如今好像不太行。
她满腹心事,他却看不透。
偏偏她又什么都不肯说。
他那里深吸口气,叫她:“你觉不觉得这事儿挺怪的?”
赵盈唇角上扬:“当然古怪。”
看来她早想通了。
他不吭声,等她后话,果然赵盈又道:“我起初以为是孔逸成与人谋划这一切,毕竟连玉堂琴也说,如果是孔如玏,他未免牺牲太大,拿整个孔家来做局,这不该是他一家之主的做派。
虽然我怀疑孔如玏,但心里不止一次想过,他或许真的不知情,只是识人不明而已。
至于是孔家的什么人,又或者根本就是孔逸成偷了谁的玉佩去做这件事,不得而知。
但是从今夜孔逸成的态度看来,事情只怕没那么简单。”
上天就像是为了印证她所言不虚一般,她在屋中话音才落下,宋怀雍明朗的声音从屋门方向传来:“事情当然不简单——”
他这么快就回来了!
赵盈声音戛然而止,后话亦没再说:“胡御医那里有结果了?”
他点头,黑着脸,一面迈步进门,一面告诉她:“孔如玏是被人下了药,药中掺有曼陀罗花和羊踯躅,分量不重,不会致人猝死,但下药的人精于此道,用了足够的分量,令孔如玏从行动迟缓,呼吸困难,渐次陷入昏迷的状态。
胡御医留在孔家开方子,孔如玏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需得尽快服下解毒性的药,不然过了今夜,他无法转醒,那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他不得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出了这么大的事,众人便再府中坐不住。
赵盈换了身衣裳,由宋怀雍等人一并陪同着,去了孔家。
这是她第一次踏进孔府大门,入眼所见,和她往常所见富贵人家宅邸又不相同。
本该华贵气派的宅邸,随处可见的却是漫不经心。
越是往里走,赵盈紧皱的眉头就越是舒展不开。
孔如玏安置的西跨院在二进院,孔府的奴才一路引着至于西跨院外,才掖着手退下去,不敢跟着进门。
赵盈盯着那小厮的背影看了一眼,收回目光,心下隐隐感到古怪。
一直到进了门,屋中早散开药香,孔如玏人就躺在西次间的拔步床上,胡泰面色凝重的立在一旁。
此时赵盈进了门,四下扫量一圈儿,莫名觉得眼熟。
胡泰见她来,忙起身,往外迎几步:“殿下,情况实在不太好。”
赵盈心口一坠:“胡御医也没法子?”
胡泰脸色更沉下去:“照说孔如玏所中曼陀罗花和羊踯躅分量都很有限,只不过是他吃下去的时间有些久,药性蔓延至五脏六腑,所以才厉害些,臣开了方子,解了这二物的毒性,一刻钟前他就该醒来的……”
可眼下孔如玏面色发白,双眸紧闭,安安静静的躺在拔步床上,两只手交叠着置于小腹之上,哪里有半分将要转醒的迹象。
胡泰的医术不会错,他却迟迟不醒。
“他脉象可还好?”
胡泰忙又道:“奇便奇在这里,就是脉象平缓,一切正常,他迟迟不醒,臣才实在没了法子。”
他是装的!
也不知是怎的,这样的念头在赵盈脑海中一闪而过,旋即变成了笃定。
但孔如玏的定力能有多好,装的这么像?
她想着,叫胡泰,人往门口方向迈步过去。
胡泰见状几步跟上,宋怀雍他们几个回头看,只是赵盈把声音压的极低,恨不得附在胡泰耳边吩咐,他们谁也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等交代完了,胡泰眼神闪了闪,显出几分难以置信,然则还是听了她的,重踱步回到孔如玏床榻旁去,开了自己随身的药箱,取了银针出来。
赵盈唇角上扬,嗤一声,而后又拉平回去,吩咐徐冽:“去把孔夫人和孔大公子请到这里,我有话要问,再叫人把孔家少爷和姑娘一并带了来,候在前头院里。”
徐冽一个字也不多问,得了吩咐出门去办事。
那头胡泰已在孔如玏身上几处大穴施针下去,赵盈不错眼的盯着看,孔如玏眼睫颤了颤,又颤了颤。
大概是有些疼的,短促的哼声从他鼻腔中发出,那双紧闭的眼也终于缓缓睁开来。
昏迷久了的人,眼神本该是朦胧的,他不知自己发生了什么,更该有茫然。
而孔如玏双目清明,哪里像是昏迷半日之久的人。
赵盈拢了拢披风,往正对着拔步床的那张禅椅坐过去:“谢天谢地,孔老爷总算是醒了。”
孔如玏眼神一闪,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沙哑:“我这是怎么了?”
胡泰便在一旁将他如何昏迷之事大概说了一通,特意同他言明了,他所食之物被人加了曼陀罗花和羊踯躅的粉末。
孔如玏脸色明显一变,宋怀雍看在眼里,拧眉问道:“孔老爷知道是谁干的吗?”
他却摇头。
甚至都没来得及仔细思考一番,当即便摇头否认说不知。
赵盈安抚道:“不妨事,孤已经派人去请夫人和大公子过来,孔老爷今天吃过什么,什么人经的手,这府中上下谁是不干净的,查一查,很快就能查出来。”
“殿下?”孔如玏的反应似乎又有些迟钝起来,他侧目过去,“我这两天独自住在这西跨院里,只怕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是了,孤还好奇呢,孔老爷回府自查府中众人,这本是为孔家洗刷罪名的最好机会,怎么连夫人和大公子也不配合你?”
赵盈把玩着手上的红翡圆条镯,一面说,一面转动着:“是同夫人起了龃龉,才搬出上房院?”
孔如玏便只叹气:“内宅妇人,毫无主见,目光狭隘,想不了那许多事。
她只见我回家后自查家中子侄,我二弟三弟闹了一场,两个弟媳又去闹她,她实是烦了,便同我大吵了一架。
我与她讲不通道理,这才搬出上房院,图个清静。
本来三日之期将到,我也发愁,一点头绪也没有,怎么跟殿下回话呢?
我何尝不知这是殿下给孔家的一个机会,但实在是……”
他唉声叹气的摇头,把头一低下去,众人便再看不真切他面上的表情变化。
这番话未免也太假了。
这高门之中,难道他竟娶一乡野女子做发妻正室不成?
自然该是门当户对。
人家都说高娶妻,低嫁女,孔如玏发妻的出身只怕还要好过他。
既也是高门里走出来的姑娘,难道嫁做人妇,就什么道理也不通了?
遇上这样的大事就算慌了神,乱了章法,心里一点主意都没有,可也该听一听孔如玏这个一家之主的。
这倒好,伙着二房三房的人来气孔如玏,跟孔如玏对着干。
她这倒不怕孔氏全族获罪了?
正说话间,徐冽带着人进了门。
孔如玏的发妻黄氏比他要小上几岁,加上保养的不错,即便如今上了年纪,也依旧能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美人儿。
她身后跟着的就是孔如玏的嫡长子,孔承仁。
据说孔如玏成婚晚,一直到二十五岁才娶妻,二十七岁得了头一个儿子。
是以孔承仁今年也不过二十三四岁的模样。
长身玉立,倒也一表人才。
母子二人款步而来,赵盈实是想象不出,黄氏发了疯同孔如玏争的面红耳赤该是什么模样。
她单瞧着,这也该是个深明大义,十分得体的当家主母。
二人上前去见过礼,赵盈摆手叫起,冷眼看着,黄氏也真是从进门来就没瞧孔如玏一眼,连孔承仁对他爹好像都是爱答不理的。
她挑眉道:“夫人可知孔老爷饮食之中被人做了手脚,今日午后便昏迷不醒,直到方才,胡御医为他施针,才转醒过来吗?”
黄氏好似吃了一惊,转脸去看孔如玏,这会儿才看见他脸色是不太好,不过精神看着还行,又松了口气,掖着手回话:“民妇不知,早两日前老爷便搬到了这边来独住,民妇……同老爷起了一场争执,心中憋着一口气,也没来料理过老爷的起居之事,是以不知。”
赵盈笑起来:“是因为孤叫孔老爷回府自查你们家涉嫌买凶刺杀孤的事,所以夫人才生的这场气吗?”
黄氏更惊骇,哪里敢认:“民妇不敢!殿下千金之躯,何等尊贵之人,那起子黑了心肝的小人合该千刀万剐,民妇怎敢为此同老爷生气。
实在是……实在是……”
赵盈一抬手:“夫人不想说,就不必说了。但孔老爷被人下药是事实,府中后厨上是何人负责,孔老爷的膳食一向又是谁负责,今日是什么人给孔老爷送了吃食到西跨院,这些夫人应该不会叫孤的人去一一查证吧?”
黄氏忙说不会,一连说了好几声,掖着手就想要告退:“民妇这就去……”
“且不急,等孤问完了,夫人再去查。”
黄氏一怔,眼中染上茫然:“殿下还有何事?”
赵盈的目光才转投向从进门起就一言不发的孔承仁身上:“孤听闻,孔大公子醉心医术,精通医理?”
孔承仁显然要比他母亲平静得多,也镇静的多。
赵盈这个问题分明意有所指,他却能面不改色:“我的确精通医理,但我与父亲父子感情一向很好,殿下这样问,总不至于是怀疑我有悖人伦,在父亲的饭菜中下了药吧?”
“那不至于,大公子也是幼承庭训,明德识礼之人,孤只是想问问,你平日是不是会收许多药材在院中,大公子太多心了。”
孔承仁却说没有:“我虽醉心医术,但孔家并非行医之家,我身为家中宗子,自有我要承担的责任,年幼时读过几本医书,调过几味药,渐次长成,便收了心,再不做那些糊涂事的。”
他张口说糊涂事,薛闲亭却嗤了声:“你既醉心此道,怎么又成了糊涂事?”
孔承仁抿唇:“非是正途,自然就是糊涂事。”
这种话,大抵不会是他自己说的。
他既然喜欢这个,若非外人“指点”,实在很难说出这样的话。
赵盈的视线落在孔如玏身上,他果然面色微沉,又变了变。
看来是了。
这对父子,只怕不像孔承仁口中所说感情一向很好。
赵盈眼皮掀了掀,给一旁站着的徐冽丢去个询问的眼神,他不动声色点头,她眼尾才绽出笑意:“那就先等一等吧。”
“等……什么?”孔承仁一时叫赵盈的态度弄懵了,始终淡定的脸上也有了些许松动。
赵盈却沉默不语。
可是她说等,众人即便不知等什么,谁又敢走?谁又敢多嘴?
孔如玏似乎挣扎了一下想下床,胡泰一把把人给按了回去:“孔老爷昏迷半日,身体尚且虚弱,需要静养。”
薛闲亭便附和道:“孰是孰非,有公主在,自然还孔老爷一个公道,孔老爷还是好好养着,毕竟这事儿了了,后头还有一件大事没了呢。”
孔如玏喉咙发紧:“殿下,此事……”
赵盈欸了声:“孔老爷是想说不欲追究吗?”
她明知孔如玏何意,开口就打断他的话:“只可惜此事不是你想不想追究,而是孤要不要追究。”
屋外哒哒的脚步声传来,像是一路小跑着进的门。
徐四和徐六一人抱着一个黑檀的大木盒子,面露喜色:“殿下,里头全是名贵药材。”
一旁的孔承仁脸色倏尔变了:“殿下派人搜查我的院子?我不知是犯了何罪,殿下一声不响就派人搜查我的住处吗?”
“放肆!”
宋怀雍黑着脸呵他:“何时轮到你来质问殿下。”
孔承仁自知失言:“我不是……”
“你不是有心质问孤,只是撒了谎,被当众拆穿,一时慌了,口不择言而已。”赵盈还在笑,甚至都没因为孔承仁的质问而恼怒,扬声叫胡泰,“你看看这两个箱子里有没有不该有的东西。”
徐四和徐六把大木盒抱到圆桌上放下,胡泰刚一开箱子,脸色就铁青:“殿下,这里面的东西……臣竟不知,孔大公子从何处搜刮来这么多的曼陀罗花。”
曼陀罗花源自天竺,的确是少见之物,寻常药铺也未必买得到,就算能买到的,价格也着实不菲。
“看来大公子早知孔老爷昏迷,更知他因何昏迷,所以你不敢承认,你的院子里收了许多药材,其中就有曼陀罗花和羊踯躅!”
赵盈缓缓起身:“还是说,这本就是大公子得意杰作呢?”
孔府上下,这一大家人,各个有秘密,彼此心照不宣,大家是打算把那些不可告人的,见不得光的东西,合起伙来,掩起来,粉饰太平,便又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
黄氏的确同孔如玏发生了争执,现在看来多半是为了孔承仁,那孔如玏回府后,又不知对孔承仁这个嫡长子做了什么。
至于孔承仁,这药或许真是他下的,但孔如玏也知道——方才孔如玏想打断她,不想叫她追查,想要维护什么人。
赵盈背着手踱步至拔步床旁:“孔老爷也知道这事儿,对吗?”
孔如玏喉咙一滚:“我……不知。”
“看来你们孔家众人,是没有一个肯老实的了。”
她声厉起来,叫徐四:“你去烧一只铜壶来。”
她的手段,孔如玏也有所耳闻——
“殿下,此事真的与他们母子无关,您……您有什么话,问我就是。”
赵盈摇着头往后退:“问你?孔老爷口中又有几句实话呢?孤今日拿了孔逸成至钦差行辕,他态度强硬,一言不发,孤现在都不得不怀疑,这是孔老爷授意。
你的话,不可信。
孤还是更相信自己努力得来的东西。”
孔如玏有那么一瞬的迟疑:“殿下说什么?”
------题外话------
曼陀罗花原产印度,但其实也没有那么罕见名贵,在我国的记载最早可以追溯的三国时期,《本草纲目》中就有记载,华佗的麻沸散一直流传的两种配方其中一个配方就有曼陀罗花,但为了文章需要,所以这样写的!
ps:我真的好怕考究党QAQ
第一百五十三章 囤铁造兵器
赵盈环胸,好整以暇打量着孔如玏。
他盘腿坐着,她站在一旁,足够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他。
其实从他转醒,再到黄氏和孔承仁进到这间屋子里来,孔如玏大多时候都是面不改色的。
他神情始终淡淡,就连说起三日自查无果时都未见多大的情绪波动,然则此刻……
他眸色沉沉,面色凝重,分明在狐疑思索着什么,又不肯直言。
赵盈沉声问道:“你想说些什么吗?若还是不想,就只管好好休息,三日之期已到,接下来就是孤的本事了。”
“不——”
她的本事是什么,孔如玏心里有数。
他面上闪过痛苦:“我能和殿下单独谈谈吗?”
赵盈往后退了半步:“孤奉旨钦差,小宋大人他们也是奉旨随行,黄夫人和大公子到外面候着吧,余下的,孤不能答应你。”
孔如玏微怔:“殿下……”
他抬眼,见了赵盈眼底的漠然,才住了口。
她是不在意他开不开口的。
毕竟以她的本事,大概是有足够的自信能叫他不得不开口。
眼下还愿意给他留三分薄面,他若不知好歹,得寸进尺,那便连最后这三分也没了。
孔承仁似有话想说,刚想跨步上前来,被徐冽横出长臂拦下。
他低声叫爹,孔如玏冲他摇了摇头。
黄氏那里捏紧了手上一方素色湖丝帕子,咬紧牙关,同孔如玏四目相对,终是妥协下来,携着孔承仁与赵盈辞过礼,转身出了门,同府中众人一起,侯在院中。
徐冽替赵盈把椅子往前挪了挪,就挪到她站定的地方,她顺势坐下来:“你想跟孤谈什么?”
“殿下手里那块玉佩,是大郎的。”
他可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此话一出口,如平地惊雷一般。
薛闲亭鬓边青筋凸起,还是宋怀雍在他手背上强按了一把,他才生生压下胸腔处涌起的怒意,没有开口责问。
一旁沈明仁见状,清冷着嗓音道:“所以当日孔逸成乔装入京,买凶刺杀殿下,是孔承仁授意的?”
“不是!”孔如玏一时拔高音调,却也不看他,只急急忙忙同赵盈解释道,“那玉佩是我交给孔逸成的,但是另作别用,而且当日我也并没有欺骗殿下。
孔逸成离府,的确是往苏州去做生意,只是那笔生意,不是替我们家做的……”
他的言外之意,赵盈听懂了。
她左手食指的指尖一递一下轻点在右手的手背上,一直等到孔如玏话音渐次弱下去,后话不肯再说,她才问道:“你把孔承仁的玉佩交给孔逸成,是让他代表你们家去苏州替别人做生意,孤没理解错你的意思吧?”
孔如玏点头说没有。
宋怀雍眯了眼盯着他多看了两眼:“替何人做何生意,要你取了孔承仁这样贴身之物做信物?”
“他……什么都不知道。”孔如玏长叹一声,“那笔生意,是替孔如勉做的,不,不如说,是替大皇子和淑妃娘娘做的。”
他这么多年来,竟果真与京中有联系!
赵盈就觉得哪里不对劲。
而且这间屋子——
怪道一进门她就觉得眼熟。
孔如勉的国公府,她年幼出宫时也曾去赴过一两次宴,孔承开的长子比他们大不了几岁,小时候和薛闲亭也还算能玩儿到一起去,几个小孩子宴上坐不住,他就领着四处瞎逛。
这屋子的陈设布局,像极了孔如勉的小书房。
“国公府的二进院里,孔如勉在西北角有一个小书房,你九岁之前,住在那里吗?”
孔如玏显然也吃了一惊:“殿下怎知他的小书房?”
赵盈没回他,也没说话,静静的等着他的答案。
他抿唇,自知多此一问:“那原是我的书房。”
这就是了。
赵盈长舒了一口气。
悬着的那颗心,稍稍落回肚子里一些。
“你面上几十年不与京中往来,不同国公府的人打交道,外面多少人说你是恨透了国公府,原来都是装样子给人看的吗?”
孔如玏却沉默起来。
这份沉默在眼下这个时候太不合时宜了。
但透露出的却是另外一种讯息。
赵盈明白,宋怀雍他们也明白。
沈明仁便把话接了过去:“你是真的恨他们,但却还替他们做生意?”
想来这生意,不会是什么能见人的,不然何必要扬州孔府出这个面,还要拿那样的信物为凭才行,要不会惹麻烦上身,孔如勉或是孔承开自去谈便是了。
薛闲亭眼珠一滚:“你究竟替他们做了什么生意?”
事到如今,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孔如勉深吸口气:“苏州的矿产开采,是齐家在做的,我每年出银子,从齐家手上买下一部分的铁矿所得,齐家靠这个赚了不少钱,铁矿、银矿,甚至是金矿,他每年开矿所得的量,报给户部的都不实。”
他嗓音闷了闷,侧目又去看赵盈:“铁矿可做何用,殿下知道吗?”
铁矿可造兵器,她当然知道!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赵盈面色铁青。
孔如玏见状便知她心中了然,收回目光也低下了头:“大皇子七岁那年开始的,至今有十一年了。
孔如勉这个人,心思重,城府深,每年也只买一点,但十一年下来,那些送到他手里的铁矿,我曾粗略算过,若全造成兵器,已经可以供养八千余人的军队了。”
赵清今年才十八!
如果不是这次出事,事情牵扯到扬州孔府,她查到孔家头上,照孔如玏这样买下去……
平均一年所得可供八百人,若再过十年,赵清手上造出的兵器就差不多可以供近两万人作战。
怪不得前世他自去了凉州军中,越发在军中如鱼得水!
昭宁帝虽是杀伐过来的皇帝,却并不是个重武轻文的,相反的,大约是登位之初兄弟叔伯兴兵作乱的太多了些,他对军中便更寡淡。
这些年军饷克扣,军粮不足之事屡屡发生。
赵盈隐约记得,大概是她九岁那年,云南驻军便有强抢民粮之事发生,还一度闹大过。
赵盈合眼,缓了胸口憋闷的那口气:“你为什么会替他们做这种事?”
提到这个,孔如玏眼中分明染上更加明显的恨意。
赵盈一眼心惊:“你这么恨孔如勉,还替他办事?”
“他设计陷害的我,我不得不帮他做事。”孔如玏捏紧了拳,“十一年前,大郎刚过了十三岁的生辰,少年人谁没有几个狐朋狗友,何况是我们这样的人家。
他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叫那些人挑唆着,在外面寻花问柳。
一夜吃多了酒,宿在青楼之中,谁知竟失手打死了人。
我恨铁不成钢,也知道可以花银子平息此事,将他解救出来,可那是活生生一条人命啊——”
他一时哽咽,干巴巴的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那时我已上了年纪,膝下只得二子一女,高僧曾为我算过,说我这一生亲情缘薄,子嗣稀少,若不慎重,恐将来后嗣乏力。
黄氏她又终日以泪洗面,见了我就哭,哭的我心烦意乱。
后来……”
“后来你就想,别人的命,到底不如自己儿子的命重要,于是花了银子上下打点,希望能救出孔承仁。”赵盈嗤鼻,不屑极了。
对他们这些人而言,旁人的命,便是命如草芥。
草菅人命他们向来是做的极好的。
目无王法,心无敬畏。
她别开眼,懒得看他:“所以孔如勉是以此事为要挟,逼着你替他做事?”
谁成想孔如玏竟又摇头:“我是在两年后才弄清楚,人根本就不是大郎杀的,整件事情都是孔如勉的手笔,是他算计了我们!
可是事情过去了两年,我想给大郎翻案,那是异想天开。
而且孔如勉能做下这条毒计,将我们父子牢牢攥在手心里,我也是国公府出来的孩子,知道国公府的水有多深,更知道孔如勉他有多心黑手毒。
如果大家互不往来,两厢清净,倒也就算了。
可是他盯上了我,盯上了我们家,我们是没处躲的。”
薛闲亭一拍桌案:“朝堂不是孔如勉的一言堂,太极殿上更轮不到他肃国公府的人只手遮天,你有心与他分割,当年既知此事真相,难道真的求告无门吗?”
“我……”
薛闲亭的话,正中要害。
怎么会真的求告无门呢?
赵清九岁那年,赵澄和赵澈两兄弟都已经出生了的。
这是肃国公府的抄家灭门之罪,无论是姜承德,还是彼时的刘寄之,哪怕是宋昭阳,都在御前说得上话。
他派人悄悄入京,送上孔如勉这么大的把柄,有什么不能呢?
可他没有。
于是赵盈懂了。
“揭发了孔如勉,你也照样不能独善其身,昔年无论是姜承德还是刘寄之,自能将你从孔如勉手上解救出来,可你却料想着,那只怕又是另一笔生意。”赵盈黑着脸,不住的摇头,“孔老爷经商几十年,太懂得算计钻营的门道了。”
孔如玏喉咙一滚,艰难的吞了口口水,说了声是,算是应下了她的话:“私囤铁矿,私造兵器,都是抄家灭门的罪,肃国公府上下一个也别想跑,就连大皇子和淑妃娘娘,也脱不了干系。
那时我想着,就算我将此事告诉姜家或是刘家,自然能逃开孔如勉的胁迫,可以后呢?
我是帮扶姜家也好,帮扶刘家也罢,等到他们有朝一日上了位,难道我真的能赚一个从龙之功吗?”
他苦笑一声,继续道:“只怕不成。为君者最要一个清名,而我,我们扬州孔府,那时就会成为他们登位前的污点。
等他们上了位,我们全族就头一个得死绝。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告发?
我们和肃国公府虽然分宗几十年,可毕竟骨血相连,是一门同宗的至亲。
我不求着大皇子登位后能如何高看提拔我们孔家,但至少不会赶尽杀绝。
我……是有私心的。”
可是这样的私心,本就该死!
囤铁矿,造兵器,接下来呢?
那就该屯兵,再往后便是拥兵自重,起兵造反。
他什么都懂,但他毫无作为,甚至帮着赵清和孔如勉将这事儿一干就是十一年。
“除了这些,十一年间你应该也没少孝敬银子给赵清吧?”
他俨然就是赵清和孔如勉的摇钱树,要多少银子他不给,要什么珍宝他不去搜刮来呢?
孔如玏不应声,用沉默表明了他的答案。
人在气极的时候,反倒发不出怒来了。
赵盈更显得平静。
真相从来丑陋不堪,但这世上的丑恶她本就见多了。
她从来就没指望孔如勉能有多干净,这些人,哪一个是真的两袖清风,双手干净的呢?
即便是沈殿臣,也清白不到哪里去。
她几不可闻叹了口气:“那现在这出戏,又是怎么回事?”
孔如玏眼皮跳了跳:“药是我自己下的,大郎院子里的药,也是我让人放进去的。”
扬州卫重兵把守,他还能从外面弄来这些东西。
赵盈眸色才一沉:“谁替你弄进来的东西?”
“是王青。”孔如玏声音不大,“但王大人什么也不知道,他……他只是贪财了些。”
赵盈呵道:“你还有心思替旁人开脱?”
说着回头去看薛闲亭。
薛闲亭会意,在心里暗暗记下此事,面上未提。
孔如玏那头叫赵盈噎了一句,有些尴尬,缓了一缓,才又道:“我本想着,我中了毒,被人下了药,药又从大郎院中搜出,凭殿下机敏聪慧,就算拿了大郎查问,也能查到真相。
那时候殿下一定会想,有人不想叫我自查以证清白,要毒杀我,还要诬陷给大郎,我们家在殿下被人刺杀这件事里,是清白的。
就算不是全族清白,至少我,还有大郎,我们是清白无辜的。
事到如今,我未必能够保全全族,我只要……我只要保全自己,保全我的儿子。
这案子太大了,我们担不起,更何况还有这些年我替孔如勉做的这些事,我不敢叫殿下深查细究,之前孔如勉也给我飞鸽传书过,叫我想尽一切办法,动用一切手段,绝不能叫殿下查出私囤铁矿之事,我这才出此下策。”
第一百五十四章 忠心却不聪明的狗
夜色深了。
皓月当空,繁星朗朗,看来明日会是个好天气。
钦差行辕内灯火通明,连别院门口都高悬着四盏灯笼。
然而净室内阴森一片,连一根蜡烛都没点燃。
屋外月光渗漏进星星点点微弱光芒,能勉强照亮一小块地砖而已。
赵盈从孔府出来时就悄悄吩咐了徐冽去接杜知邑过来,又不想叫沈明仁知道,是以叫杜知邑直接到净室等她。
及至回了府中,她说要立时亲审孔逸成,宋怀雍等人自然要陪她一道,却被她拒绝了。
宋怀雍是不放心的,今夜他们所知道的真相太令人震撼,是谁都没想到过的。
她恐怕赵盈盛怒之下,会为孔逸成激怒,实在不大放心的下她。
还是薛闲亭不动声色按住他手臂,劝了两句,才目送了赵盈朝着与他们截然相反的方向而去。
月色下杜知邑一身藻蓝长衫,入秋后到了夜间,晚风总带来阵阵寒凉,是以他还多加了件披风。
赵盈眉心微动:“就等在院子里?”
“知道殿下急得很,不然不会这时辰还接我过府,我等一等没什么。”
赵盈说好,转头叫徐冽:“你去把堂琴先生也请过来。”
杜知邑正好提步侧身把路让开,好随她一道进门,听了这话脚步立时顿住:“怎么?殿下今夜不打算整严刑逼供那一套?”
他以为赵盈特意把他叫来,是为了让他使些手段,好撬开孔逸成的嘴,毕竟有先前邓标的例子摆在那儿。
可怎么还要把玉堂琴叫来一起?
杜知邑有些不自在。
“你用不着紧张,他也是个人,和你没什么不同,以往是你们听多了他的传言,自己把他送上神坛罢了。”
她一面沉声说,一面提步上台阶:“有些事我没想明白,懒得一会儿再去找他从头到尾说上一遍,叫他来听一听,说不得于审问犯人上头,他也有些心得,用不着你出手,还能替我让孔逸成老实开口呢。”
她这么说,杜知邑只好跟着上了台阶进门去,余下的话尽数咽回了肚子里去。
净室的门被打开的一瞬间,屋外院中的亮光便透进来。
孔逸成是被固定在西边墙上的——那面墙光滑的很,四个方向钉了四个铁环在墙上,手脚分别锁进去,就能把人牢牢固定在墙上。
房门被打开,有人推门进来的那一个瞬间,孔逸成脸上分明是闪过了释然的。
杜知邑不得不说,赵盈在这上头是真的相当厉害,她简直天赋异禀。
人被锁在幽闭漆黑的室内,虽然背靠着墙壁,但四肢活动的范围太过有限,甚至转动手腕就能碰到冰凉的铁环,心理上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要是心理承受能力差一点的,这样被关上一两夜,能被逼疯了。
这间房子原是三阔结构,钉着铁环的那面墙是西次间的最尽头处,整个西次间与正堂屋又单只用了黄花梨的架子门隔开来。
赵盈往圈椅上坐过去,侧脸就能看见孔逸成。
徐冽早将屋中蜡烛殿上,但明亮是属于赵盈的。
赵盈一摆手:“把蜡烛拿到他那边去。”
杜知邑低头看她,徐冽抿唇,上了手,左右手各拿起一支,缓步至于孔逸成身边,把烛台就放在他脚边。
如此一来,赵盈的身形便隐于夜色黑暗之中,孔逸成凭借那点微弱的烛光,勉强能看清个身形轮廓,却看不真切她那张脸,还有她脸上的任何表情变化。
然而他所有的神情,都暴露在光亮之中。
孔逸成的手是攥紧成拳头的。
赵盈久不开口,他脚边是烛光摇曳,拖出一地的剪影来。
“孤从孔家回来,孔如玏已经醒了,你还是没什么想说的吗?”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孔逸成甚至别开脸,不再努力朝着她的方向看过来。
他适才一直在努力,想在夜色下看清她的神情,哪怕只能窥探一二,他大概也心里更有底气。
但她提起了孔如玏,他就放弃了。
“吱呀——”
玉堂琴负手款步进门,一进门便蹙拢了眉心:“殿下怎么不……”
话没问完,侧目顺着烛光望去,心下便了然,所有的后话重又吞了下去。
他三两步上前,同赵盈见过礼,隐约能瞧见赵盈身边除了徐冽,另站了个器宇轩昂的青年郎君。
“这是康宁伯府的三公子,杜知邑。”
她是好有手段。
康宁伯的为人他是知道的,也听闻杜知邑身为伯府嫡子,不肯承袭爵位,甚至不肯入朝为官,只醉心痴迷经营之道,长到二十出头的年纪,经商却实在是一把好手,不管凭没凭着康宁伯府的名号,他如今也是家财万贯,富可敌国的,放眼大齐天下,经商的人家之中数得上号的,绝对有他一个。
倒有些寄情山水,不问世事的意思。
这样的人赵盈也能收为己用。
意外,又不意外。
什么人跟在赵盈身边,都好像是情理之中的事。
反正只要她想,就总能办成。
于是他也没多说什么,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反而是杜知邑显得更客气,作为后生晚辈,与他拱手做了一礼。
赵盈目光又望向孔逸成的方向:“你不肯跟孤说话,不知道若换做堂琴先生,你肯不肯说上两句?”
他瞳孔一震,手腕也分明挣扎了一下,终于别回脸,像是想要看清楚,那里站着的究竟是什么人。
可突然又不激动了:“我没什么好说的,换了谁来,我也是这句话。”
赵盈一点也不恼,哦了一声只问道:“那你与孔如玏定好计策,怎么到了孤的面前,却不照计划行事呢?
孔逸成,你背后的主子不是孔如玏,孤还不糊涂。
你这双面人做的可真好,几十年来孔如玏都不曾怀疑过你,要不是你们为了设下圈套引整个孔氏一族入局,自去了京城一趟,在邓标面前亮明身份,只怕到现在,孔如玏都拿你当最贴心的心腹。
可是即便如此,他仍然愿意在此时跟你合作。”
她声音戛然而止,想起什么来,嗤笑出声:“他也活了半辈子,孤瞧他不是个糊涂的,在这上头却傻的可爱,你怎么可能跟他合作呢?”
孔逸成也嗤笑,脸上的讥讽一览无遗:“就是啊,我都被人证死了,怎么可能跟他合作。
人都说病急乱投医,说的就是他这种脑子不清楚的。”
是他背叛了孔如玏,背叛了孔氏在先的,竟然大言不惭,也敢说这样的话。
徐冽有些生气。
他周身气息都不稳,赵盈察觉到,微微吃惊,回首看他。
他一向都很稳得住,无论是审刘荣还是审邓标,他从来都是局外人,这些事情与他毫无关系的。
哪怕是在他面前提起徐照和徐家,他也总表现出与众人皆不同的稳重。
今夜这是怎么了?
赵盈敛了笑容,回过身重把视线定格在孔逸成身上:“其实孤若是你,就会照计划行事,你是自作聪明,反而坏事。”
孔逸成面色怔然,又沉默下去。
“你若照计划行事,告诉孤孔如玏是如何昏迷,你又是怎么瞒天过海,偷拿孔承仁的玉佩背地里行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孤才有可能不去细查。
孔如玏和孔承仁或许一时脱罪,你只管将罪责全都揽在自己身上,只要你主子再使点劲,到最后,孔如玏父子还是未必能脱罪。”
赵盈往椅背上一靠:“可你自作聪明,引着孤往孔家去调查,这才叫孤查出孔如勉十一年来私囤铁矿一事。
孔逸成,你信吗,你主子的计划,全都叫你打乱了。”
“你胡说!”孔逸成咬牙切齿,连声音都拔高了,“私囤铁矿才是不容分辨的死罪,刺杀你?想要你死的人太多了,赵盈,太多了!我们辛辛苦苦做了局,可主子当日就说过,能不能成,是要看太极殿上最后一搏的!
我怎么可能打乱主子的计划!”
他有些歇斯底里:“我是为了主子好,才引你查出孔如勉私囤铁矿一案。
铁证如山,他分辨不得,更别妄想脱罪!”
“是啊,铁证如山,可你却忘了,你主子费尽心思,筹谋数月之久,甚至不惜冒着一朝事败,抄家灭门的是他的风险,做下这个局,最终的目的是为了叫孔如勉与孤被刺杀一案紧密的联系起来。”
她扬起下巴,几乎是一字一顿,字正腔圆,说的好不清晰:“父皇偏宠,孔如勉就算能为自己分辨,在父皇心里,他也总有了嫌疑。
这个嫌隙只要生了,孔家未来的日子就不会再有那么好过。
孔逸成,这才是你主子想要的。
而你的所作所为,却令他功亏一篑——你恰恰帮肃国公府洗刷了罪名,他们同孤被买凶刺杀一案毫无关系,真正的幕后黑手另有其人。”
玉堂琴和杜知邑都没跟着她去孔家,不知道孔如玏到底都坦白了什么。
只是眼下听她说什么私囤铁矿,又是什么洗刷罪名。
聪明人之间是有共通性的。
二人目光相对,心里都有了数。
玉堂琴叫殿下:“所以先前殿下曾怀疑是孔如勉买通孔逸成行此大逆之事,意图栽赃在扬州孔氏身上,还要借着肃国公府与扬州孔氏同宗一门的这个缘故为自己辩白,洗清嫌疑,如今便也都不成立了?”
赵盈唇角上扬,对他的这番问话相当满意:“那是自然。被买通的只有邓标,是他们想把罪名栽在肃国公身上。
孤当日所想,与实情正好相反才对。”
孔逸成呆若木鸡。
他没想过的,他真没这样想过的——
他猛烈地挣扎起来,手腕打在铁环的内壁,也顾不上丝毫痛感:“可他私囤铁矿也是事实!”
“你错了。”赵盈掀了眼皮睇去一眼,“如果他能将十一年来所得铁矿悉数上交朝廷,虽免不了受罚遭冷落,肃国公府地位也会一落千丈,但他绝不会招来杀身之祸。”
“你骗我——你骗我。”孔逸成眼底的慌乱没能逃过众人的眼,嘴上却还强撑着,“私造兵器,你跟我说不会招来……”
“你亲眼看到他私造兵器了吗?”杜知邑冷冰冰开口,打断了他,“真是好笑。他买卖铁矿可能只是为了银子,贪财贪过了头,把手伸到了朝廷的矿产上去。
肃国公府几代忠良,开国元勋之家,以阖族之力,保下一个肃国公,也不是不行的。
朝堂,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孔逸成,如果你主子知道你今时今日的所作所为,只怕头一个要将你千刀万剐。
骗你?无论是对殿下,还是对我们而言,你都是无关紧要的一个人,今夜在这间净室杀了你,我们都不会眨一下眼。
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他算是哪个路子上来的人物,也值当他们费心思骗上一骗。
孔逸成一时哑口无言。
朝堂格局,他确然想的太过简单,主子曾经说……
“万事听我吩咐办,切记不可自作主张,擅自行动,不然大计毁于一旦,这一局,心血全都白费,来日恐怕还要招惹祸端,引火烧身。”
孔逸成面色白了三分。
赵盈奉旨钦差,未到之前朝廷就下旨将孔氏全族禁于府中,他也被迫和外间断了联系。
被禁于府中的第七日,主子送了一封信,只有四个字——见机行事。
他就知道事情不太好。
从那之后主子再没有只言片语送进府来,一切都只能靠他自己机变行事。
偏偏赵盈至于扬州府后,连钦差卫队接管孔府都没交办,还叫扬州卫的人看守着,她一连几日晾着,不查案,不审问,甚至连孔如玏都坐不住,使银子托人带了话出来。
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在想今后要怎么办。
不对——赵盈说错了!
孔逸成眼底闪过决然:“殿下说的都对,可也都不对。”
那抹决然也没能逃过赵盈的一双眼。
所以她在孔逸成接下来行动之前,清冷着嗓音道:“你想自杀不是不可以,我现在拦下你,也不可能时时刻刻派人不错眼的看着你,人有了必死的决心,谁也拦不住。
但你死就死了吧,有这个心力做此局,有这个动机设计陷害肃国公府的,放眼朝堂,只怕一只手也数的过来。
你现在就可以死,我亲眼看着你怎么死,等将来查清楚事实真相,我也好同你主子说上一说,他的确有一条足够忠心的狗,可惜不太聪明。”
第一百五十五章 你有大麻烦
孔逸成还是死了。
自杀。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时,徐九把话递进的三进院。
东方初泛鱼肚白,赵盈正睡意朦胧,挥春匆匆进门,隔着纱帐犹豫了好久,到底还是轻手轻脚上了前去,低声叫公主。
赵盈揉了把眼睛,从茜红纱帐中递出来一只手,缓缓将床幔撩开一个角。
挥春见状才拉开床幔,挂在一旁挂钩上。
葱绿锦被盖在身上,越发衬的赵盈皮肤白皙。
她侧身,玉臂托在颈下,睡眼惺忪的看挥春。
“徐九刚刚递话进来,孔逸成自杀了。”
床上的人像是没听明白,连点儿表情变化都没有。
挥春也愣了下:“公主,奴婢说……”
“我听见了。”赵盈才打断她的话,“今儿叫他们煮碗火腿粥吧,你叫人去再买些桂花糕,就是前两天薛闲亭买的那个,挺好吃的。”
挥春怔然应下来,人却站在她床前没动。
赵盈见状,咦了声:“我都要起了,你不去安排我的早膳,杵在这儿干什么?”
“公主,您没事吧……”她显然是不放心,就是不肯挪动。
赵盈竟笑出声:“不相干的人,死了就死了,我要有什么事?”
可是孔逸成身上明明还有没挖干净的秘密。
他现在自杀,不就是为了保护背后主使之人。
他死了,线索就彻底断了呀。
她虽然是做奴婢的,但这些也不是不懂。
公主怎么一点不着急呢?
她小脸儿皱巴起来,不情不愿的往外挪,一步三回头,生怕赵盈想不开似的。
赵盈见她这个样子,像是不与她说清楚,她一整日都要悬着心放不下,索性叫住她:“你是不是觉得他一死,我心情会变坏?”
“奴婢只是怕您想不开,心情不好。”
“你想的也太多,难道死一个孔逸成,案子就办不下去了吗?我要做的事,不是一个孔逸成能阻拦的,你倒比我还操心起来。”她撩开被子,翻身下床,挥春又上前,半跪在脚踏上,替她穿好绣鞋。
赵盈起身往梳妆台前挪去,就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传进来,从菱花铜镜果然瞧见了书夏领着几个小丫头端着净水进屋。
等铜盆放下去,书夏打发了跟进门的小丫头,才去拧了湿帕子来伺候她净面。
一应都忙完,多余的话赵盈半个字也没再同挥春说,只是叫她去预备早膳。
她方才解释了那么两句,但挥春大抵仍是担心她,全都写在了脸上。
她看着丫头出了门,叫书夏:“孔逸成自杀的事你也知道吧?”
书夏点头:“徐九来回话的时候奴婢也在的,大概是徐大人吩咐过,他不敢随便跟人说去,只寻了奴婢和挥春说话。”
但她可比挥春淡然的多。
“你平时多提点提点她,遇上点儿事就这样慌乱,还要我同她解释这些,别一天到晚瞎操心。”赵盈扶正鬓边赤金簪,慢吞吞站起身来。
书夏欲言又止,后话到底收回了肚子里去,只是赵盈交代什么,她便应什么,别的一概不多提的。
其实孔逸成的死,并不出乎赵盈意料的。
他也姑且算是个忠心耿耿的人,只不过不是忠于孔如玏罢了。
说不得打从一开始,他就是被埋在孔如玏身边的暗子,经年过去,如今才被启用而已。
就好比当日的留雁。
各为其主,也算不上有什么背叛了。
昨夜里她说了许多话,杜知邑和玉堂琴在旁一味的配合,孔逸成是心如死灰了。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大错特错,将他主子的部署全盘打乱,一步错,步步错,计划走到最后一步,竟毁在他手上。
这一局是她赌输了。
昨天夜里孔逸成听了那些话,仍旧不松口,她就知道,孔逸成一定会寻死。
自杀,是他给自己的解脱。
不用活着面对自己将要承担的罪责,更不用去面对他背后的主子。
那也是一种逃避。
吃过了早饭,玉堂琴便寻了来,显然也是知道了孔逸成的死讯。
赵盈才出小院,远远地瞧见他,便站定在榕树下。
人走近了,面色淡淡如常,赵盈挑眉:“先生知道孔逸成自杀了?”
玉堂琴也在打量她:“殿下一点不觉得生气惋惜,那我与殿下又想到一起了。”
他昨夜就料到了,才不觉得意外。
赵盈眯了眯眼,一侧身:“先生随我来吧。”
她在住的小院东侧收拾出来了一个小书房,此处跨院的南墙边栽种着大片绿竹,竹下怪石成圈,将一片绿竹围了起来。
玉堂琴跟在她身后,二人一前一后上了垂带踏跺进门去,挥春和书夏两个便留在门口守着。
进了门赵盈往书案前去坐,玉堂琴也不客气,径直就在左手边的第一把官帽椅上坐了过去。
“其实来扬州府之前,我也没想过这案子这么快就了结的。”
玉堂琴一拢眉:“殿下打算回京了?”
“此行扬州府我有不少的意外之喜,可以回去了。”
她说可以,而不是应该。
玉堂琴心下了然:“殿下打算带上许宗一并回京吗?”
当年的事,她显然没打算放过。
只是于她而言……
玉堂琴正色道:“我劝殿下别太着急。”
赵盈手上一顿:“我不会急,许宗也不能留在扬州,先生难道不懂?”
玉堂琴一合眼:“扬州上下官员,殿下要立威,纵使再如何提及分寸二字,若不拿章知府开刀,只怕也做不到杀鸡儆猴吧?”
他还真是什么都知道。
她笑着说是啊:“章乐清荣华富贵享了这么多年,现在要他一条命,他不亏。”
章乐清所贪之数,依《大齐律》,便是抄家灭门的罪。
赵盈眼下非要拿下他这个扬州知府,为的怕还有朝堂。
他背后是什么人,赵盈大抵心中有数,自然不会轻易放过章家人。
玉堂琴几不可闻低叹:“殿下要治章知府的罪,回京交差,奏折至于御前,却要如何与皇上言明章知府这些年的罪业呢?
许宗行贿,与其分赃,他死了,殿下打算怎么保下许宗?
就算皇上一概依殿下之言,难道朝中那些人,就真的会眼看着殿下将许宗留在身边?
当年那件事,无论是谁做的,事情过去了二十多年,本该再无人关切,现在殿下突然这样将许宗推至众人眼前——殿下想要引蛇出洞,可那人有此筹谋,足可见其城府。
京城之中,龙潭虎穴,许宗命如蝼蚁,要他死,易如反掌。
殿下留许宗性命,将他带在身侧,焉知不是为自己留下祸患?”
赵盈知道她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但她从来不惧。
“我尚且不怕肃国公府的最后反扑,却怕了那藏在阴沟之中不敢见人的东西背地里下毒手吗?”
她最终要的,是清明朝堂。
如果她不能登大位,如今做的这一切自然都是徒劳无功,可那也无妨,纵使她败了,那些人也都不要想过清净日子。
可若是她上了位,掌天下权,她不想等到那一天再从头肃清。
为君者有太多顾虑,权衡利弊,制衡朝堂,有很多人反倒动不得。
朝廷肱股,又岂是说杀就杀的。
似沈姜孔刘这样的人家,若留到她登极时,便一个也动不了。
昭宁帝在位,他将这些人清理干净,才能留给她开明的后路。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先生也知我想做什么,所以今天才来劝我。”赵盈抬眼看去,“许宗会随我回京,但不是随钦差赵盈回京。我已在京中为他选好去处,该他现身时,我自会让他现身人前,不该他出现时,我也不会给自己惹上麻烦。”
她浅笑着,收回目光,视线落在自己指尖:“我这人惜命的很,先生倒不用替我担心这个,更不必怕我一腔孤勇,愣头青一样的冒进,就那样横冲直撞。
太极殿是个不容人直愣不过脑的地方,我比先生更清楚。”
玉堂琴眸光微颤,还想说什么,可赵盈似乎真的有她自己的考量。
眼前的姑娘小小的身躯中,却蕴藏着巨大的能量。
她未雨绸缪,运筹帷幄,仿佛把一切都盘算的明明白白,根本用不着任何人为她筹谋。
可昨天夜里,她分明也困顿过。
那些困惑疑虑,又好似她一瞬间涌上心头的,迷雾遮眼,也只一夜便散。
今晨醒来,她就又是那个精明能干的永嘉公主了。
于是他收了后话,沉沉道:“殿下既然这样说,那想是我多虑了。”
赵盈笑意才染上眼尾:“我打算三日后动身,启程返京,章乐清要一路押解,扬州府一应事务,我打算暂交宋子安代为打理,先生觉得妥当吗?”
“殿下思虑周全,宋大人胸中有沟壑,自然是妥当的。”
她手上有钦差圣旨,一句便宜行事她便握着替天子行事的权利,实在不必问他。
赵盈说好:“我尚不曾问过先生,这次回京,先生还想入朝吗?”
她话音一落,玉堂琴就失笑出声,不答反问:“殿下会放我入朝吗?”
她果然摇头:“那是不会的。”
他只能为她一人所用,入朝就大可不必了。
就算将来查明当年是什么人设计陷害,他也没这个机会再入太极殿了。
玉堂琴早知如此,倒也不意外,整个人放松下来时,往后一靠,把自己彻底窝在了官帽椅中:“殿下小小年纪,拿捏人却是一把好手,连我都不得不说上一句佩服。
我也有一件事一直很想问问殿下。”
赵盈没看他,却知道他想问什么似的,在他问话之前,径直先答了:“名满天下的堂琴先生为我所用,听起来就很厉害,仅此而已。”
绝不仅止于此。
只是她不想说。
“那我换件事问殿下吧。”
赵盈才横眼睇他,挑眉示意他问下去。
“燕王知道殿下的野心吗?”
赵承衍啊。
她面不改色的坦然,便给了玉堂琴答案。
玉堂琴似乎是叹了一口气,赵盈也没看真切,他神色如常,像是她看花了眼一般。
赵盈待要问,他却已经起了身:“殿下会有大麻烦的。”
他这样前言不搭后语,赵盈立时拧眉。
刚要叫住他,他却已经提步出了门去。
她的大麻烦,和赵承衍有关吗?
这样故弄玄虚真是叫人不爽。
扬州大小官员一十二人,因多年贪赃枉法,被革职查办,赵盈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把这些事情尽数处置妥当。
有十分要紧的职位出缺,便暂在扬州府衙点了人补上,不十分要紧的,只等回京之后由吏部做政绩考评,再点人出缺上任。
至于章乐清,因他为知府,且赵盈仍要用他做上一番文章,就上了枷锁,关进牢中,等到她回京时,交由钦差卫队看管,一路押解回京不提。
而多年与他分赃的许宗,却在钦差卫队前去许家捉拿之前,不见了踪影。
赵盈命扬州知府衙门下了了抓捕令,又令扬州府衙及扬州卫众人于扬州城内外搜捕,私下里又只叫宋怀雍登许家门,独请了许宴山一人相见。
那天午后阳光很好,连绵数日的阴雨停歇,天空是水洗过的蓝,团团白云游走,扬州府又恢复了春日里的暖阳与潋滟之色。
许宴山来赴宴时面色并不好。
他和宋怀雍是莫逆之交,可此番却实在不知该用什么心情来见这位多年好友。
赵盈叫把小宴设在了隆顺斋,她自己掏腰包包下了整个酒楼,从午饭时候起就不再进客了。
宋怀雍在一楼的大堂里等着许宴山,见了他来,迎上去几步,观他面色不善,脚步微顿,到了嘴边的话也尽数收了回去。
数年未见,这次到了扬州府后也并没腾出时间与他小聚过,没想到久别重逢,就是这样的情形之下。
他深吸口气,还是提步上前:“公主在后院等你。”
许宴山这才正色看他:“我父亲,真的与章知府勾结多年吗?”
宋怀雍正背着手要引路,带他到后院席上去,闻言呼吸一滞:“泽修,公主是奉旨钦差,你总不会以为,我们诬陷你父吧?”
他短暂的苦笑过后,笑意转冷:“朝中事,向来说不好。”
第一百五十六章 保守秘密
宋怀雍是轻易不动怒的人。
但这是人话吗?
他能体谅许宴山为父担忧的心情,可事情是他们办的,听了这种话,焉能不生气?
若是个不相干的人也就罢了,偏又是他的好友。
他的为人,许宴山岂不是一并质疑了?
于是宋怀雍彻底黑了脸,冷言冷语讥讽回去:“朝堂事的确向来不好说,所以这些年与我这个朝中人为友,也实是为难许二公子了。”
许宴山见他恼了,才叹气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也别生气。”
可是他目光闪躲,并不敢再直视宋怀雍:“我这样说话,你听了寒心,当然生气,可你也替我考虑考虑,那是我亲爹。
这些年,我爹他虽然宠妾灭妻,我母亲过的也不好,但那毕竟是我生身之父。
突然说他勾结章知府,贪赃枉法,这叫我们一家子都……若要说罪名坐实,我们也是没什么好说,可现在这又是什么意思?”
许宴山站在原地不肯动:“早多少天前人就被你们带回了钦差行辕去,再就没叫回过家,也不许我们去探望,就是衙门收监还许人探视呢。
转眼你们革职查办了那么多官员,连知府大人也被收押,又对外说抓不到我父亲,下了海捕文书,四处搜捕捉拿。
如今我们许家人连门也不能出了,人家指指点点,传什么的都有,我们还怎么做人?
你叫我信你,我固然也是信你的,咱们相交多年,我如何不知你为人。
可我说朝中事向来不好说,你承不承认吧?”
他像是横了心,一咬牙,连最不该说的也说出口:“永嘉公主此行扬州府,到如今又这般行事,我也是下场科考过的人,你叫我怎么想?若说这不是党争,我是绝对不信的。”
但即便是党争,扣下他父亲又算怎么回事呢?
抓了人,定了罪,他们认了。
偏偏说他父是畏罪潜逃,弄的一家人如今出不了门。
不过他来都来了,永嘉公主他是一定要见的,同宋怀雍发一场牢骚,他也晓得没什么用处,宋怀雍不会给他任何回应,他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许宴山调整了心绪,顺便把神色也缓了三分,背着手踱步过去:“走吧。”
宋怀雍欲言又止,想了想,提步往后院方向而去,真就再没多跟他说上半个字。
可是等人进了后院正堂的屋中,见了端坐主位之上的赵盈,还有她左右两侧坐着的人,许宴山的面色就又绷不住了。
他杵在门口,根本就没有打算再入内。
宋怀雍见他不再跟上,回头去看,果然他脸色阴沉的很。
他今日本就带着一腔怒火来赴宴,此刻若不是碍于他们的身份,只怕当场便要发作起来。
于是他往回走两步:“当日他们另有十分要紧的事情要办,不得已乔庄入城,因不愿暴露行踪,也不想叫人认出身份,我这才送书信给你,托借朋友之名,叫他们暂且住在你家中,你不要多心,那时不是为了查你父亲的事情。”
这用不着他来解释,这点事儿许宴山还是明白的。
当时他们在府上住了一日便匆匆告辞,他不好细问是何缘故,但想想那日席上郑氏母女的做派,他也多少明白。
谁也不是傻子,都长了眼睛会看的,他们家宅中事人家是无心掺和,索性赶紧走人图个清静。
彼时他虽觉面上无光,但事实如此,他也坦然接受了,反正这么多年在扬州府,也没人不知道他爹宠妾灭妻的。
可许宴山真是万万想不到,住在他们府中的竟是永嘉公主本人!
他知道赵盈那会儿不是为了调查他父亲,但现在抓了他父亲又要他父亲背这个黑锅的,也的的确确是赵盈。
许宴山冷着脸,明知道自己没有傲然的资本,但他就是僵在那里。
薛闲亭在许家住的那日,同许宴山其实相处的还不错,眼下僵持,他便也起了身往门口方向迎了两步过去:“当日不便透露身份,今日算是跟你赔礼的,快来坐下吃盏茶吧。”
他语气可以说相当客气了,宋乐仪和赵盈对视一眼,二人却笃定许宴山八成不会卖薛闲亭这个面子。
果不其然,人家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的,连个多余的眼神也没分给薛闲亭。
真难得见薛闲亭吃瘪的时候。
赵盈知道他那口气是从那儿来,但许宴山和她非亲非故,她委实没必要惯着他这臭脾气。
她笑着叫表哥:“许二公子这么大的怒气,是为表哥欺瞒的缘故吗?”
明知故问。
许宴山略一合眼。
众人都在给他找台阶,他还非要立于高台之上端着架子不肯下,只怕人家就要把这台阶一阶一阶的拆掉了。
先礼后兵嘛,不都是这么干的。
他拿舌尖顶在上颚上,在口中转了一圈儿,最后顶了顶后槽牙,才肯挪动脚步,往圆桌前过去,却没急着坐,恭恭敬敬同赵盈端一礼来:“昔日殿下住在我们府中,上下多有怠慢,还要请殿下恕罪。”
赵盈笑着一摆手,意思叫他不必多礼:“许二公子从未有怠慢之处,便要请罪,也轮不到许二公子来请,反倒是孤要多谢你尽心,虽只一日,但也的确是给贵府添了麻烦的。”
小姑娘说话滴水不漏,怠慢是真的怠慢了,但各人的账各人清算,跟他没关系的他也不必大包大揽。
倒是把自己摆的高,对事不对人,又或者对人不对事,其实还不是凭她心情吗?
许宴山抿唇,才撩了长衫下摆往赵盈斜对面坐下去。
宋怀雍那里在薛闲亭肩膀上轻拍一把,二人一前一后回到席上,重又落座。
赵盈不开口,许宴山就憋着不问。
他倒是个能沉得住气的。
宋怀雍伸手替他添了一杯酒,一面倒酒一面说:“你父亲出了事,许家现如今该是你当家做主吧?”
许宴山没看他,倒盯着自己面前的酒杯,把那清酒缓入的场景看得真切的:“我母亲尚在,倒也谈不上什么当家做主,出了这么大的事,一家人在一起,自是有商有量。
只是早年间我也曾与你说过,我叔叔们是不撑事儿的人,如今要商量,也只能同我大哥说去。”
许宗大抵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是太自信了,觉得自己手里有玉堂琴,无论怎么说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
他把郑氏推到人前,成全他的谋算,连一双庶出的儿女也是他手中的棋。
赵盈想来,许宗面上虽然对许宴山这个嫡子有诸多不满,更是百般挑剔,可实际上心里最属意的,从来都只有他,将来许家的家业,都是要悉数交到许宴山手中的。
然而事发突然,他一朝出事,来不及安排打点家中一切,倒弄的许汴山一个庶子,逞的比嫡出的儿子还了不起,现在丢下个烂摊子,还不知以后要怎么样。
可惜了他这些年的苦心经营。
一盏清酒斟满,许宴山根本没有举杯的意思。
赵盈眯了眼:“许二公子是想等茶点上来边吃边聊,还是想听孤有话直说?”
许宴山眉心一动,手臂也微抬了一把。
但他没碰到酒杯时,又重重落了下去:“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其实孤也喜欢开门见山,打开天窗说亮话,行就行,不行就不行,痛痛快快的,大家都舒服,你说是吧。”
赵盈索性把面前小酒盅推的更远一些,皮笑肉不笑的看他:“许宗的所作所为,孤早遣人到你们府上告诉过黄夫人,夫人不会没告诉你吧?”
许宴山眼皮一跳:“母亲都与我说了。”
这天底下的父子骨血,赵盈实在是有些不太能理解。
若换做是她——也不必换做,似昭宁帝于她,于她母亲,她深以为那是食肉寝皮之仇,她是恨极了昭宁帝的。
即便是赵澈,与她留着一半相同的血,可他阴谋算计取她性命,那便是她的仇敌,再不是什么亲人胞弟。
许宗固然是疼爱许宴山的,但二十多年来他都干了什么?
不知道真相也就罢了,既知道了真相,血性男儿,这样的爹,不要也罢。
许宴山也该狠一狠心,整治料理了郑氏母子,将许家家业牢牢握在他自己手里,给他母亲和妹妹更好的未来。
可赵盈瞧着,他倒真是个孝顺孩子。
啧。
她咂舌出了声的:“许二公子还真是君子,饱读诗书,学富五车,所以知道了这样不堪的真相,也照样感念许宗对你的生养之恩,他倒没有白养你一场。”
许宴山神色骤变:“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殿下非要这样说,我便无话可说了。”
跟这种人是讲不通所谓道理的,他八成还觉得她是离经叛道,想法不一样,强求不来,反正过了今天,她走她的阳关道,许宴山过他的独木桥,两厢无关罢了。
赵盈撇嘴说好吧:“可有一样。许宗是早几日就被带回了钦差行辕的,此事你知,黄夫人知,孤派人去抓人的时候,并没有大动干戈,许二公子仔细想想,你们府中,可还有人知晓此事?”
抓许宗时,她本来是没想这么多的,横竖扬州官场她也是要肃清一番的,就谈不上什么打草惊蛇。
但后来忍住了,还是叫徐冽亲自走了一趟,悄悄地把人给带回了钦差行辕中。
她估摸着章乐清一早知道,毕竟行辕之中有他眼线,但外面的人,大概是不会知情。
许宴山猛然意识到什么:“殿下今日传我来此,是想让我母亲和我闭上嘴了。”
“黄夫人无辜,二公子其实也无辜,许宗是咎由自取,但你们母子同此事无关,孤也不是要覆灭你许氏一族,是以没有为难你们许家的任何一个人。”赵盈听他那个语气,只觉得好笑,“但依孤看来,二公子想保全的人,似乎有些多。”
许宴山咬紧牙关:“大哥与我是兄弟,姨娘虽然对我母亲常有不恭之处,却也为许家诞下男丁,是许家正经八百的姨娘……”
“可以。”赵盈冷声打断他,“你们家的人,孤一个也不碰,你能做到什么?”
赵盈是在威胁他。
父亲一直在赵盈手上的消息不能透露出去半个字,若不然,许氏便会有灭顶之灾,最先要遭殃的,就是郑氏和大哥他们。
赵盈住在家那天,郑氏的殷勤,大概是惹怒她了。
这种人是不能得罪的。
不单单因她是天家公主,而是她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大肚能容之辈。
她记仇,且睚眦必报。
当时同你笑呵呵的,看似风平浪静揭过去,可实际上心里记得清楚,你何时何地因何事得罪过她,她总会回头来清算。
挑最好的时机,下最狠的手。
不出手则已,出了手,便要一击毙命,连喘息的机会都不会给你。
他们这样的人,又拿什么与赵盈相抗衡呢?
唯有听之任之,更要表现出恭敬顺服。
许宴山有些丧气:“我父亲他……”
他有很多话想问,但真正开了口,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他也知道,赵盈看在宋怀雍的面子上,已经够给他脸面了。
如果不是有宋怀雍,什么许家,什么许宴山,对赵盈而言,只有死人才是永远不会泄露秘密的。
她既然要把父亲秘密带回京,对外做出父亲畏罪潜逃的假象,杀光知情人,甚至是可能知情的人,她今后要做的谋划,才最能够万无一失,不会出错。
他根本就没资格跟赵盈讨价还价,更没资格问她究竟打算对父亲做什么。
话到最后,全收了回去:“殿下要将我父亲秘密带回京,我们不敢多问,殿下想让我们保守的秘密,我们也绝不敢与外人多说半个字。
我只有一事,想斗胆请教殿下一二。”
赵盈对他的态度显然是满意的,敛去眼底寒意:“你说。”
“父亲大限将至那日,我们还能见他最后一面吗?”
说他痴,他确然痴。
他这样的人,不入朝为官也好。
家族亲眷是他一辈子割舍不掉的牵绊,上了太极殿,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等到处置许宗那日——区区许宗,尚且轮不到她亲自处置,难不成她还分出心神,专程派人至扬州府知会许家,再等着他们进京见上一面,而后才砍许宗的头吗?
这话就不该问。
但她侧目触及到宋怀雍的目光,把心底的不满收拢起来:“未必能做到的事,孤就不应你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畏惧燕王
官场从来污秽肮脏,但扬州富庶,如果不是亲自来这一趟,赵盈是万万想不到的——
她掌司隶院之初,的确曾在六部中翻阅过不少往年旧档,却并在户部看见有关于扬州府赋税的记载。
今次宋子安将事情摆到台面上,沈明仁一马当先的彻查清楚后,她才知道,章乐清竟已将此地赋税征收至十三年后。
但这笔钱没有交到户部去,所以户部才会没有只字片语的记载。
不用问也知道,钱是进了谁的口袋里。
贪心不足,千刀万剐都不足以泄赵盈心头之愤。
这样的人,竟也能做出一派为官清廉的姿态,叫扬州府百姓深以为他是爱民如子的青天大老爷,真是令人作呕!
沈明仁将此事回明时,她恨不能立时把章乐清推出去砍了。
钱都是他拿走的,骂名却要朝廷背。
老百姓不知是他胆大包天,公然征收赋税,贪进自己腰包,还只当是朝廷施压,逼得他不得不加赋。
要不是扬州府从来物阜民丰,此地岂不早民不聊生,百姓日子过的苦不堪言了吗?
这样的重赋之下,他是真不怕逼出反民来!
许宗和扬州官场官商勾结,他们搜刮的民脂民膏,所贪朝廷银钱,拿出来施福德的,只怕是九牛一毛,却能心安理得接受百姓的崇敬和爱戴。
彼时赵盈大手一挥,仗着手中便宜行事圣旨,传话下去,将抄没所得章乐清家产尽数充入府库中去,又命宋子安尽快安排退赋事宜,暂且把加赋征收百姓的税银退还,若再有余下之数,令他后续上折,再归还户部入账。
宋子安和沈明仁翻来覆去的劝她,赵盈却一概不听,只说来日回京,若有任何罪责,她一力承担,叫他们再不必来说。
三日后赵盈动身返京,大早起来天姑且算好,旭日东升虽有薄云遮挡,但雾气早散,瞧着上了运河等到正午,也会是艳阳高照的明朗光景。
原本两日前就要启程,可沈明仁又查出的两桩事绊住了脚,眼下事情都交代清楚,赵盈自己也是神清气爽。
自钦差行辕出来,上了马车,高辕马车缓缓行往运河港口。
然而车轮才滚动起来,都未曾出长街,便又缓缓停下。
赵盈敲了敲车厢壁,徐四道:“殿下,前面有好多百姓拦了路。”
拦她的路干什么?
当日她传话将章乐清收押时,就有不少百姓来围她的钦差行辕,口口声声喊冤枉,端的是要给章乐清请愿沉冤的架势。
后来她抄没章乐清家产,十几箱的金银往外抬,珍玩珠宝,字画古籍更是数不胜数,再兼他多征十三年赋税之事,老百姓才话锋一转,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为什么今天又来拦她的路?
赵盈正疑惑,车外高呼永嘉公主千千岁的声音铺天盖地传来,声浪一阵高过一阵,震撼人心。
她与宋乐仪对视一眼,眉心微动,撩了车帘钻出马车去。
宋怀雍正来后面叫她下车,见她出来,递上去一只手把人扶下车来:“城中百姓知你今日返京,来送你的。”
她喉咙一紧,朝着街口方向看去。
自宋怀雍马车停下的地方至长街口,乌泱泱跪满了老百姓。
说不激动是假的!
她前世背负多少骂名。
从京城到地方,人人提起永嘉公主就变了脸色,老百姓茶余饭后闲聊起来,有谁会夸上她只字片语。
她那时披荆斩棘,为的全是赵澈,从不曾顾及自己的名声。
赵盈心下激动,迈开步子上前,徐冽不动声色跟在她身后。
等走近了,她才看清,为首跪着的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粗布麻衫,虎背熊腰,眼下跪在那里,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手中捧着一把伞。
——万民伞!
“扬州百姓受苦了,朝廷早该派钦差巡抚来,如今我这般行事,不过还百姓以公道,这也是我身为天家公主该做之事,诸位请起。”
可跪着的百姓一动未动。
薛闲亭往她身边挪了两步:“他们这是跪送,你收下万民伞,马车驶出长街,他们自会起身,一路随你车驾送你至码头的。”
赵盈吸了吸鼻子,叫挥春,丫头会意,踩着细碎的步子上前,从那人手上接下那把万民伞。
男人见她收走伞,双手撑在身边,躬身叩首拜下去:“殿下胸怀百姓,是我们扬州百姓之福,若无殿下,我们这些人还不知要在章乐清手下过多少年的苦日子,殿下对扬州百姓的大恩,草民们永世不忘!”
他是个会说话的,想是读过书。
话音落下,跪在他身后的老百姓便又口称殿下千岁。
这是跪送的大礼,她什么也不用说,只管去登车便是。
赵盈抿紧了唇角。
百姓要的从来都不多,海清河晏对他们而言是谈不上的,他们只要吃得饱,穿得暖,朝廷不加赋,不征丁,小日子过的和满。
那是再简单不过的心愿。
宋怀雍送她回了马车上,她眼窝微微发热。
宋乐仪在马车内接她进去,隔着帘子又瞧了一眼外面的震撼景象。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
这是老百姓自发自愿的。
她的元元,真的很能干!
马车又缓缓行驶,百姓相送,马车便不会驶快。
赵盈抬手揉了一把眼:“我以为自己是铁石心肠,但见了百姓如此,竟险些落泪。”
她眼角的确还有湿润迹象,宋乐仪拿帕子沾掉她眼尾的那一点点水珠,拍着她手背:“这都是你自己修来的,什么铁石心肠,你若是个铁石心肠的,何苦擅自做主将章家抄来的家产充入府库。
我原本一直担心,怕咱们还没回京,京中就有人等不及要上折子参你。
就算有便宜行事的圣旨,也只怕他们另有说辞。
眼下好了,有了这把万民伞,有了扬州百姓的拥护,料想朝廷那些人也无话可说。”
“我从不惧怕他们弹劾构陷,打压排挤。”
——我从前只想要皇位,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力,手握天下人生杀大权,再不愿把自己的命运交付给任何人,因为没有人是值得以命相托的。
——但今天,我更想叫天下黎庶皆得安康。
大船驶离港口码头,百姓仍聚在岸上,直到船队越来越远,在运河上渐次看不见,赵盈耳边都依稀还能听到百姓们的那些话。
得民心者得天下,她今天才真真切切的领悟了这句话。
玉堂琴随她上了主船的,她人在甲板上,眺望着远方码头岸上方向。
身后脚步声传来,靠近之后又停下,她身上多了件披风。
赵盈回头看,见是他,想起关氏来:“玉夫人身体不好,上了船之后还习惯吗?胡御医说怕她身体底子弱,经不起风浪颠簸,开了方子,我让挥春盯着煎药了,要有什么不好,先生只管去找胡御医,我交代过他,不许怠慢。”
玉堂琴说无妨:“她底子虽然弱些,但上了船后倒一切都还好,倒是殿下,早间风大,运河上起了风刺骨的冷,这样站在甲板上吹风,怕要受风寒。”
“我今日有些激动,在船舱里坐不住,就想在这儿看一看。”
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了。
赵盈深吸口气,又道:“先生昔年受人崇敬,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玉堂琴失笑摇头:“自是不一样的,我不如殿下,殿下是真正的爱民如子。”
她微讶:“先生怎知这不是我的另一番谋划?”
“或许吧,但那笔钱,殿下大可不必如此处置,心中无民,只为权势与恩宠,带回京城,入户部账上,皇上一定很高兴,殿下又是大功一件。”
玉堂琴双手环在胸前:“可是风浪起了,殿下心里有准备吗?”
“不是风浪起了,是从来没有停过。”
赵盈慢慢收回目光:“先生不是也不怕吗?”
怕或是不怕,从来都没那么重要。
玉堂琴几不可闻叹了一声,也低眸一瞬:“有件事,一直没有告诉殿下。”
赵盈眼皮猛然跳了跳:“什么事?”
“四年前,燕王殿下也来找过我。”
赵盈顿时浑身僵住。
“你会有大麻烦的。”
那天玉堂琴如是说。
她百思不得其解,她会有什么麻烦,是和赵承衍有关的。
后来也没太当回事,毕竟于她来说,赵承衍也不会真的对她做什么。
那个人,那种性子,还不至于对她不利。
可玉堂琴说,四年前赵承衍来找过他——
看来是她从前太过疏漏,年幼时什么都不甚关心,连赵承衍何时离开过京城她都毫无印象。
而且……
“皇叔一直知道先生行踪?他早就知道先生隐居妙清山中吗?还是特意寻了先生隐居之处,找上门去的?”
“他一直知道。”玉堂琴面上有些不自在,“燕王殿下十六岁的时候,就在妙清山见过我,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我隐居妙清山。”
但更多的关于赵承衍是怎么找上山去的,他一概不提,赵盈瞧着他也是没有开口交代的打算。
她无意探究,更想知道的是,四年前赵承衍找他干什么?
她挑眉,目光定定然落在他眼中,四目相对,更多的是询问。
玉堂琴本就打算坦白的,自然不闪躲:“那时候赵清十四,孔承开第一次在太极殿请旨封王,他来找我,是警告我的。”
警告?
赵承衍吗?
他向来寡淡散漫,也会警告别人?
他那时候便算准了玉堂琴会出山?
赵盈眉心蹙拢的更厉害了:“皇叔怎么会专程跑到扬州府去警告你?我想不明白……”
“我和许宗之间的事情,燕王殿下好像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可他究竟知道多少,我也不得而知。”
玉堂琴喉咙滚动。
对于赵承衍,他是拿不准的。
从没有谁叫他感到头疼。
无论年轻入朝,还是后来避世,先帝,群臣,到后来的许宗等人,他都自问游刃有余。
那时候年仅二十岁的赵承衍站在他面前,他恍惚看见了曾经意气风发的自己,但下一瞬赵承衍的咄咄逼人,又叫他清楚地意识到,眼前的青年人和他是完全不同的。
赵承衍骨子里是赵家人与生俱来的狠厉与淡漠,对世人皆可冷情寡淡,手上过一条人命也不过就是眨眨眼的事儿。
“我想燕王殿下是不希望我扶持任何人,隐居避世二十年,他却似乎算准了,赵清兄弟会想方设法寻到我的落脚之处,更会不择手段逼我出山”
他话音微顿,看着赵盈又笑起来:“不过事实证明燕王殿下深谋远虑,实有先见之明,殿下果然在四年后找到了我。”
其实前世他是为赵澄所用的。
但不管前世还是今生,赵承衍在四年前的举动,都足可见他是真的有先见之明。
可是为什么后来他什么都不管了?
他四年前离京,跑到扬州府特意警告玉堂琴,不想让玉堂琴参与到党争夺嫡中来,然而后来玉堂琴还是出了山,跟随了赵澄……
或者那时候大势已定,即便是玉堂琴,也无法动摇赵澈的帝位,将他自高台拽下来,而赵承衍那时若再对付玉堂琴,倒显得他扶持赵澈登位一样。
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赵盈面沉如水:“怪不得先生那天会说我有大麻烦,也怪不得我第一次上山时,先生会说绝不出山辅佐我任何一个皇兄。”
玉堂琴又叹道:“其实四年前我已经答应过燕王殿下,如今就算是失言了。”
赵盈侧目打量他:“先生今天告诉我,是怕回京之后皇叔对你不利?”
“这样说似乎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把燕王殿下想成恶毒之辈,但殿下又确实没说错。”玉堂琴往后退了半步,略一拱手,“我既随殿下下山,再度入世,殿下总要护我周全的吧?”
这可真不像是玉堂琴说的话啊。
赵盈心下生出无限感慨。
“我两次见先生,都觉得先生是恬静淡泊之人,又有些大无畏的精神,没想到先生竟害怕皇叔。”
那就说明赵承衍其人是真的可怕。
玉堂琴畏惧的是他这个人,而不是大齐燕王。
赵盈点着手背想了须臾:“我既说服先生出山,自然护先生无虞,先生放心吧。”
第一百五十八章 回京
比赵盈更先到京城的,是她的奏折。
奏折上将扬州大小官员的罪行交代的清楚,章乐清是重中之重,而奏章后半部分,又几乎全都是孔如玏近十年来是如何与肃国公府官商勾结,里应外合,窃取铁矿,私囤大量铁矿石之事。
于是在十一月初三,赵盈率钦差卫队回到京城时才知道,肃国公府上下男丁悉数押入刑部大牢,女眷关押府中,由徐照率禁军严加看管,只等赵盈押解孔如玏与章乐清等人回京后,一并审理。
赵盈的马车才入皇城,仍是沈殿臣率领百官于宣华门迎她。
她甚至都没有下车,沈殿臣拱手快步上前去,口中说的是恭迎殿下回京,语气却听不出半分和善。
她去一趟扬州,把扬州官员端了十几个,连孔如勉一家也下了大狱,沈殿臣要的朝局稳定,正在被她一点点的瓦解。
何况扬州官员那些事,还都是沈明仁为她鞍前马后,一件件细查出来的。
他辛苦栽培出来的儿子,倒成了她的马前卒。
沈殿臣大概是恨死她了。
进皇城就不能再乘车了,赵盈撩开车帘钻出来,在车辕上顿了须臾,居高临下审视沈殿臣,倏尔笑道:“沈阁老也辛苦。”
她早好多天之前就接到了京中传信。
沈殿臣真是什么情都敢求。
彼时昭宁帝盛怒之下要把孔承仁拉出去直接砍了,是他求情拦下的。
肃国公府上下被投入狱中,女眷之所以还能留在府中,那也是沈殿臣求来的。
至于赵清——先前他在麟趾殿把绿芸睡了的事儿冯皇后还没跟他清算完,又扯出肃国公府私囤铁矿的案子,昭宁帝下了旨意,降了淑妃位分,令她迁宫,又只以婕妤分例许她,连带着赵清也日日跪在清宁殿外自省。
沈殿臣还是要跳出来求情。
他这内阁首辅做得好啊,朝堂、后宫,他都要插上一脚。
早朝的时辰早过了,昭宁帝是在清宁殿见的他们。
随行的禁军自不会跟着回宫来复命,也只赵盈与宋怀雍等三人而已。
至于章乐清和孔如玏,从一进了城,赵盈就安排人把二人暂且送去司隶院,让周衍把人先收押起来的。
赵盈此去扬州,往返一趟也有两个多月,昭宁帝久不见她,实在想念。
此时她与众人一道进殿,端坐宝座之上的昭宁帝倒有几分激动。
孩子离开身边久了,就总好像是一夜长大了。
她眉眼更长开了些。
等到赵盈同宋怀雍他们回了话,大概述完职,昭宁帝才关切的问起累不累,这一趟可有什么棘手之处一类的话,听的沈殿臣站在一旁眼角直抽。
赵盈始终都噙着淡淡笑意,染在眼底,又未真正达了眼底。
她说一切都好,才又去回孔如玏他们的事:“儿臣把人暂且押往司隶院,但此案牵扯甚广,章乐清为知府,贪墨数年,与许宗官商勾结,儿臣想只怕未必只他二人,朝中说不得还有他的靠山。
至于孔如玏和肃国公府勾结囤铁矿那个案子,儿臣又想,肃国公府勋贵有功之家,如今既犯了案,便该交由三司会审。
是以两件案子并在一处说,儿臣虽把人暂且押送司隶院,但只怕还要父皇下旨,交三司会审,等明日早朝下过旨后,叫严大人他们奉旨到司隶院去提人。”
沈殿臣显然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赵盈不把案子往身上揽,反而一回来就主动推出去了。
他侧目去看,赵盈却满脸坦荡。
昭宁帝没有什么不许她的,她就算说司隶院要大包大揽,把两件案子全都揽下,他也都依着她,何况她现在是依照常理,把案子交给刑部大理寺他们去会审。
他一应都应下,见沈殿臣打量的目光始终停在赵盈身上,点了点面前御案:“沈卿觉得如此可还有异议吗?”
沈殿臣喉咙一滚,便说没有:“可大殿下……
如今公主回京,扬州此行所有的事情便也就该有个了结,无论是章乐清的案子还是肃国公府的案子。
皇上已然降了孔修仪的位分,大殿下尚且年幼,肃国公行事他未必知晓。
即便他知晓,眼下肃国公府的案子交三司会审,大殿下究竟该不该罚,或是该怎么罚,臣以为也该有个章法。
现在日日到清宁殿外来跪着,要真是不知情,臣以为大殿下无辜的很。”
他说这话也不亏心。
谁都不是傻子,赵清无辜?他能无辜到哪里去?
难道孔如勉为他自己囤铁矿造兵器吗?
难不成造兵器方便来日屯兵,是为了好玩的吗?
打从一开始,孔如勉打什么主意,大家心知肚明。
不到万不得已他自然不会走那条路,可早在八年前他就已经布下局,为自己留足了退路。
将来赵清若败了,他凭着这些年攒下的这些东西,大可兴兵起事。
那是谋逆!是造反!
没有赵清,他孔如勉造谁的反?
赵清要是无辜,这天下就再没有无辜之人了。
赵盈嗤笑,并不反驳他。
薛闲亭显然听不下去,冷声叫阁老:“阁老言下之意,肃国公囤了那么多铁矿,是为他自己囤的了?是打算为他自己打造兵器了?
又或者其实连肃国公都是冤枉的。
说不得他是忠君体国之人,怕铁矿开采之后为人克扣,从中牟利,所以威逼利诱孔如玏替他出银子买下大量铁矿,而后打成兵器,充归兵部所有,阁老说是吧?”
其实孔如勉有没有造兵器,他们没有证据。
但私囤铁矿是没跑了,这就已经是杀头的大罪。
也就是仗着肃国公府祖上的功勋,若换做寻常官宦人家,赵盈的奏折抵京呈送御前时,他就该身首异处了。
沈殿臣嘴角抽动,分明有话想要反驳的。
昭宁帝近来是真不待见他,更懒得听他在这儿打嘴仗,一摆手,在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的时候就先把他所有的后话都给堵了回去:“叫宗人府去审吧,有没有罪,有没有过,宗人府审清楚再说。”
沈殿臣心下咯噔一声:“皇上的意思,是交燕王殿下去审吗?”
昭宁帝横眉:“沈卿想代劳?”
他是臣下,怎能代劳宗人府事。
这是赤裸裸的警告。
沈殿臣忙说不敢:“臣只是在想,燕王殿下是最散漫的性子,大殿下之前那件事,这么些日子过去,宗人府也没拟出个说法来……”
他其实就是有心为赵清求情开脱。
是因为他心里也很清楚,肃国公府的案子一定和赵清脱不了干系,根本就没什么好查的。
就算孔如勉父子咬死了不松口,绝不牵连赵清半个字,但在世人眼中,他就是为赵清而谋划的这些,赵清还指望全身而退啊?
何况沈殿臣这种人精,早看出来赵承衍是处处偏向她的。
她和赵清之间可不会存在什么兄友妹恭的感情,夺嫡党争初露头角,彼此巴不得对方早点死,沈殿臣这是怕她蛊惑赵承衍,对赵清下黑手。
昭宁帝如何不知,他面上一味地闪过不耐,摆手叫他们且退下,所有事情竟全依着赵盈的意思去办的。
就连章乐清及肃国公府众人交三司会审都没再等到第二日早朝,他当即便吩咐了孙符去传旨,叫严崇他们派人往司隶院提人,责令一个月内审结此案。
再过一个月就到年下了,看来昭宁帝也有心于年前把所有事情做个了结。
不过按照前世他对赵清的态度来说,就算肃国公府倒了,他再怎么降孔氏位分,也不会真的对赵清下手。
年后复朝,群臣请奏,姜承德朋煽党羽说几句鬼话,到时候他顺理成章将赵清发落至凉州。
而在那之前,还要给赵清封王,娶妻。
成了家就该立业,一切都合情合理。
没有了孔家扶持的赵清,反而会孤注一掷,殊死一搏。
昭宁帝是真的有些变态。
都是亲生的儿子,他却非要把人逼到绝境,就想看看到底哪一个才能绝地反击。
就是有病。
为着昭宁帝发了话,沈殿臣和宋怀雍他们便拜礼往外退,只有赵盈立于殿中,一动没动。
沈殿臣有一肚子的话想跟她说,可是她不走,他咬紧牙关,有些负了气,快步出了殿门去。
等人尽退,昭宁帝从宝座步下来,招手叫赵盈,领着她一路进了西次间去。
拔步床三面的围板都是拆下来的,他盘腿坐上去,叫赵盈过去坐。
赵盈也乖巧,跟了上去,就是没往他身边凑而已。
两个人中间隔着一张黑檀翘头缠枝莲纹的几案,案上一只错金银麒麟小香炉,炉内焚香,有淡淡沉水香的味道。
烟雾缭绕,昭宁帝透过缕缕青烟看她面庞,越发觉得柔和:“你还有别的事儿要回?中午在宫里吃了饭再出宫吧,我叫御膳房备了你爱吃的菜,去了扬州这么久,也该给太后和皇后去请个安。”
赵盈抿唇摇头:“皇祖母为大皇兄的事情大概还恼我,眼下我又查出肃国公府的案子,更牵连了大皇兄,去了未央宫请安,只怕招惹皇祖母不快,给她添堵。
等会儿跟您回了话,我去皇后娘娘那里请个安,就出宫了。
离京两个多月,也不知周衍和李重之把司隶院打理的好不好,我放心不下,一会儿要出宫先去衙门看看的。”
昭宁帝便叹气:“元元长大了,心总想着宫外的事了。”
那倒也不是,但就是要离你远点,赵盈心里啐骂了一句,面上却分毫不显得。
她也不接昭宁帝的话茬,做了深思熟虑状,思忖良久,柔声道:“父皇,我从扬州府还带了两个人回京,都所有案子都无关,但是和二十四年前,皇祖父在时的一桩大案有关。”
昭宁帝微怔:“你带了什么人回来?”
先帝朝时的大案,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昭宁帝懒得去猜,且看她那个样子,是早就想好了怎么回话的,不过在他面前做做样子而已。
赵盈又抿唇:“父皇还记不记得白堂琴。”
她直截了当的回,昭宁帝眉心微拢。
他虽面未改色,但赵盈隐约觉得,他是不悦的。
那种隐忍克制的怒意,藏在了他的面无表情下面,因为坐在对面的人是她,说这话的人是她,他才有所克制。
毕竟昭宁帝当初不知花费多少心里去讨好拉拢荣禄公主,渐次长成时,才有了些成效,荣禄公主尚且没能在他夺嫡路上有所助益,就为玉堂琴所杀,他多少年的心血努力就算是白费了。
对于玉堂琴,昭宁帝不喜欢是正常的,甚至应该是厌恶。
所以她本来可以隐藏玉堂琴行踪,毕竟昭宁帝这里回话是个麻烦事,但一开始既然打定了主意,她回京这一路上又想了许多,也跟玉堂琴商量过,名满天下的堂琴先生追随她左右,这种风声放出去,渐次传开——
同此事相比,什么麻烦都值得了。
赵盈坐正一些,转过身正对着昭宁帝:“还有关氏。就是荣禄姑母矫诏毒杀的关氏女,她没死。”
昭宁帝的表情一时松动,甚至有些微的崩塌:“什么叫,没死?”
“此事说来话长,同那个与章乐清官商勾结而后畏罪潜逃至今下落不明的许宗,也有些许关系,但此事只怕牵扯甚广,我才一直没有声张。”
赵盈的语速放的很慢,尽可能让他她的语气听起来更恭顺柔婉,挑挑拣拣的,把许宗如何救下关氏,又是如何把人带回扬州府,送到玉堂琴身边此类的话与昭宁帝娓娓道来。
至于她怀疑昔年是有人算计了荣禄公主和玉堂琴,许宗也是其中一步,甚至后来许宗以此恩情为由令玉堂琴为他筹谋许多事,她一个字也没提。
昭宁帝越听脸色就越难看:“抗旨大不敬,怪不得他有这么大的胆子,几年的功夫就伙同章乐清贪了这么多,事情一朝败露,就敢畏罪潜逃。”
他语气也是森冷的:“元元,关氏二十四年前就该死了,你姑母虽是矫诏,可她并不知那是假传圣旨,她就该遵旨赴死,你现在把人带回京,又不肯当着沈卿他们的面回我,是想替关氏求情脱罪吗?”
第一百五十九章 皇后的态度
冯皇后的凤仁宫,清冷依旧。
她本就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昭宁帝对待后宫众人又是十几年如一日的冷淡,即便是她这个中宫皇后,也未见得有多例外。
当年宋贵嫔专宠时,冯皇后便很是没脸,后宫这些人又总爱说嘴,见了面,聚在一起,有意无意都要提起宋氏,或嫉妒,或满腔恨意,好没意思。
打从那时候起,每日晨间请安她就改成了三日一次,慢慢的又变成七日一次。
一直到宋贵嫔过身后,为昭宁帝执意要追封皇后一事,冯皇后就更加的面上无光,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是不肯见人的,索性将请安一事免了,若无召见,后宫众妃嫔也不必到她凤仁宫来相见。
如今多少年过去,这规矩一直延续着。
赵盈站在凤仁宫外,抬头看着宫门上的匾额,确实很难想象出昭宁帝立她为后时,她何等风光。
宫人传话复出来相迎,却始终不是绿芸。
赵盈多打量了两眼,迈进宫门往正殿步去时噙着笑问道:“绿芸呢?”
那宫娥也是个得脸的,在冯皇后身边伺候规矩比别人更大,赵盈问这话她不好答,便只掖着手,也笑着回:“绿芸姐姐身上不爽利,娘娘最体恤我们,叫姐姐在自己屋里休息着。”
其实多半是暂且送出宫了。
赵清也属实作孽。
赵盈没再问,唇边弧度拉平了一些,由着那宫娥打了帘子,她侧身进殿,四下没见冯皇后,须臾听得西次间传来冯皇后的声音,于是提步过去。
见了面便要端礼,赵盈很少到凤仁宫来请安,但每次来,礼数都相当周全,从不叫冯皇后挑出她半分的错处来。
两个多月不见,冯皇后似乎过得并不好。
赵盈起身,往罗汉床另一头去坐:“儿臣听说绿芸身体不太好?”
冯皇后侧目看她:“她出宫了。”
她这样直接,赵盈反而怔了一瞬:“您还是不甘心的。”
可是僵持了两个多月,赵清根本就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至少冯皇后这样认为。
无论是孔氏降位,还是赵清每天到清宁殿外罚跪,都是为了肃国公府的案子。
两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然而绿芸的委屈,像是所有人都忘记了。
只有冯皇后还记得。
事实上,在这场“战争”里,太后还是赢了的。
也怪不得冯皇后看起来没什么精气神。
这禁庭最不养人了。
听说冯皇后未嫁前也是傲性女子,嫁入皇家,人被磋磨成什么样呢?
冯皇后盘腿坐着,两只手交叠着放在身前,手里有一串念珠,她指尖拈着珠子,不停地转动着:“从扬州府回来,不到未央宫请安,来见我做什么?”
“肃国公府犯了事,儿臣怕您还是想不开,想来劝一劝您。”
冯皇后手上的动作登时顿住,皮笑肉不笑的盯她:“劝我?那你说吧,我也很想听一听,这么能干的赵元元,想劝我什么。”
赵盈眸色微沉。
冯皇后是拿她当宫外的赵盈,不是上阳宫里的赵盈。
她曾陪着昭宁帝杀伐过来,赵氏子孙的手足相残她见惯了,什么都不会觉得意外。
挑明了说也好,赵盈来之前反而怕她装糊涂。
“肃国公犯的事,是平不了的,就算父皇想平息,姜家也不会轻易放过,就算保下了命,罢官削爵,幽禁流放,这也都是轻的了。”赵盈从三足小几上捏了块儿糕,放进了嘴里,细细的品,一块糕点下了肚,冯皇后没开口,她略一眯眼,咂舌的声音很轻,但足够冯皇后听得真切。
冯皇后又侧目:“你接着说。”
她轻哂:“您这样,儿臣老是觉得您请了父皇藏在内室,等着父皇听儿臣是如何野心勃勃,如何巧言令色。”
冯皇后笑意更浓郁了些:“你还怕这个?不打紧,就算我请了你父皇来听,你去抱着你母妃牌位哭上一场,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赵盈拍了拍手,把沾在指尖的糖霜粉拍去:“您这么说,就是不用谈了。”
她说着下了罗汉床,蹲身又一礼:“那儿臣就先告退了。”
她果真要走,并不是说说而已,眼看着人就要出了西次间,冯皇后轻点了点桌案:“这么不服输也不服软,不愧是你父皇骄养出来的。”
赵盈背对着她,唇角一扬,脚步停下,回身时候那抹笑意不见了踪影。
“其实儿臣也在赌,您不开口挽留,出了这道门,儿臣也很难收场,再寻了由头来见您,便更落了下风的。”
她一递一步又回到冯皇后身边去,盈盈拜礼:“您是真疼绿芸。”
从进门到这会儿,前前后后她拜了三次礼。
冯皇后心里很明白,赵盈从来也没有多敬重她这个皇后,但最后这一礼,倒有了几分真心。
她摆手叫赵盈坐:“你母妃进宫之前,你父皇雨露均沾,从不曾专宠哪宫,我也不例外。
你母妃昔年专宠,后宫稀进御,她走后你父皇又得了孙氏,一年后又成了刘氏,我的凤仁宫,你父皇很少来。
从王府到齐宫,绿芸陪着我的时候更多些,我不疼她,难道疼你?”
身边的体己人,感情自然是不一样的。
赵盈默然许久:“您是真的想叫绿芸跟了大皇兄吗?”
冯皇后面色阴郁:“赵清行事狂悖,更何况眼下肃国公府犯事,他自身难保,绿芸就算跟了他,也只有受苦的份儿,这道理我懂,不用你来同我说。”
她眼角的余光瞥见赵盈抚袖口的动作时,神色一凝,抿唇又不说话了。
下意识的动作是连赵盈自己都没太留意的,听她没了声音,才望过去:“那您送了绿芸出宫,是打算在宫外安置她了?”
就算没有她,冯家要安置一个人,也绰绰有余。
只是绿芸坏了身子,想嫁个好人家,便有些为难。
冯皇后真把她当家人一样的,又恐怕她婚后受委屈,在绿芸的事上,的确犯难头疼。
“我原想着,要么赵清以正妃之礼迎绿芸过门,往后他仍可以有高门贵女做正头王妃,只是他的王府里,谁也别想压过绿芸一头,但太后不肯。”提起太后,她更显得冷漠,嗤笑又道,“再不然,赵清也总该为此事付出代价,上京他是别想待着,总要给绿芸一个说法的。”
但是眼下都不成了。
她抬手压在鬓边,揉了一把:“孔家一出事,我什么都不能再跟你父皇提。
你的奏折送回京城那天,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我父亲特意叫我母亲进宫来说,不要再跟你父皇提绿芸的事。”
赵盈摸着鼻尖,把她的话接过来:“再提显得您是落井下石,大皇兄总是脱不了干系了,父皇雷霆手腕,处置起肃国公府上下与孔娘娘都不留情面的,大皇兄也只是早晚的事而已。
虽不是给绿芸的交代,却也足够您为绿芸出这口气,实在不必叫人觉得您此时落井下石,说不得还要把冯家扯进来。”
冯家的处境,委实有些尴尬。
冯皇后是独女,兄弟姊妹一个也没有,出了她一个皇后,多尊贵的事儿,可惜了家中无人。
她远房堂叔倒是有两个儿子,但都是不争气的。
加上昭宁帝对她总淡淡的,推恩冯氏一族也只是依照定例,对冯家的提拔,甚至都不如对宋家。
所以这些年朝野上下,几乎不见冯家人身影,依靠的,也不过是祖上留下来的最后那点功劳。
承了勋爵,宫里冯皇后又从无错处,冯家和凤仁宫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相互依托,相互扶持着走到了今天的。
但将来呢?
赵盈深吸口气:“你和大皇兄有了间隙,说是有了仇也不为过,就算父皇不会因肃国公府的案子迁怒,最终不会下狠手责罚,您和大皇兄之间,将来也很难和平相处。
二皇兄有外祖可依仗,如果他上了位,自然要尊姜娘娘这一宫皇太后。
您是中宫嫡母,可冯家却只怕很难走出一个皇太后来。”
“你这会儿倒不怕我请了你父皇来听你高谈阔论了。”冯皇后面无表情的看她,“说来说去,你还是为你弟弟。”
可她的面无表情,等话音落在弟弟二字时,自眼角眉梢流露出些许淡淡的嘲弄。
赵盈确信她没看错,于是心口一紧。
每每遇上这种容易叫人生疑的情况,她总下意识想起她的出身。
天下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宫里的人精究竟被瞒住多少,还是仅仅因为昭宁帝的暴虐而无人敢议论半个字,她是真的不得而知。
偏偏这样的事还不能拿来试探。
冯皇后的嘲弄,从何而来?
从赵澈吗?更像是她对赵澈的维护与态度上。
赵盈稳了稳心神:“澈儿是我亲弟弟,我为他筹谋,您觉得不对?”
冯皇后古怪觑她一眼:“所以搬出宫,又费尽心思把赵澈从刘氏身边送去孙氏那儿抚养,再到你扳倒刘家,建立司隶院,在太极殿上如鱼得水的赵元元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赵澈铺路?
在他醉酒大闹上阳宫,差点儿没把你打死的情况下?”
赵盈先应了一半,冷冷开口:“只有没有母族可以依靠的人,才会真心对我们姐弟。
孙淑媛沉寂这么多年,还能有专宠的一天,她有这个本事,就能在这深宫中护得住澈儿,护得住我。”
她连眼神都冷肃下来:“皇后娘娘,您知道刘氏死前跟我说过什么吗?”
冯皇后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赵盈的存在是她们所有人心中的一根刺,比赵澈更厉害。
昭宁帝十几年如一日的疼惜她,恨不得摘星捧月,不都是为了她那张脸。
宋氏死了快十年了,在昭宁帝心里的地位却从来就没有变过,昭宁帝真的爱极了她,哪怕她死了,旁人也分不走昭宁帝半点真心。
赵盈这个人,就是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她们,什么名门贵女,什么才情无双,到头来连个死人也比不过。
所以刘氏又能跟赵盈说什么好听的话呢?
冯皇后合眼:“你替你们姐弟选中了孙氏,将来自然是同孙氏扶持与共,你既知我为你母妃的缘故不待见你们姐弟,一年也少到我凤仁宫来正正经经请上一次安,现在是怎么想通的?”
“因为在外历练了两场,所以明白敌人的敌人都可以是朋友这个道理,也就想通了。”赵盈眼角的冰冷褪去,眉眼弯弯叫皇后,“您和大皇兄做不了盟友,和二皇兄也不成,不是我替我们姐弟选择了您,而是您不得不选择我们姐弟,不是吗?”
其实也不是。
只要冯皇后能放下绿芸的事,如今的赵清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
肃国公府倒了,孔修仪也再没了指望,她以中宫皇后的身份替赵清求一份情,再效仿古人去母留子,不动声色的除掉孔修仪,赵清将来的指望就都在她身上。
赵清是长子,身体虽然弱了些,但他年纪最长,扶持起来可比赵澈便利的多。
她在等冯皇后的答案,冯皇后同时也在打量她。
四目相对,二人皆不肯退让半分。
“我要是放下了绿芸的事,你还有什么后招?”
“您这么说便是认为麟趾殿的事情真是我一手策划的了。”赵盈翻了眼皮,“没什么后招,走一步算一步,我眼下势头正盛,父皇又恩宠于我,您对我来说是锦上添花,得您一句话只是免去我的后顾之忧。
况且夺嫡党争在如今也不过初露痕迹,我没那么急,我还有很长的路可以走,大把的时间可以筹谋。
您稳坐中宫之位这么多年,我想不通您怎么样才会舍近求远,还要放下绿芸的事去扶持大皇兄。”
然而冯皇后到底也没有松了口,赵盈又好像真的并不急,就像她说的那样,冯皇后的答案,于她而言可有可无。
她只是到凤仁宫表明态度,也确然有意示好,但绝不是巴结讨好。
她甚至不怕冯皇后转脸把她今天所说一字不落的告诉昭宁帝。
从凤仁宫出来的时候,赵盈的眼底,一片得意。
第一百六十章 警告
为肃国公府的案子,朝廷上下吵的是不可开交。
三司会审也没什么好审的,人证物证都摆在那儿,又有三司牵头,户部详查苏州每年的矿产定数,细查下来,果然是有问题的,如此便算是坐实了孔如勉的罪业。
但沈殿臣还是要求情,无论如何都想保住孔如勉一条命,或者说他要保住的,是肃国公府的爵位。
孔家在朝中经营这么多年,根基深厚,有沈殿臣这个内阁首辅牵头出面,自然不少人附和。
可姜承德哪里会轻易放过这样好的机会,他是咬死了要把孔氏一脉赶尽杀绝的。
偏偏眼下除了肃国公府的案子外,还有章乐清的贪墨案。
孙其真就像前世一样,上了折子为章乐清去说说情,于是又叫肃国公一党拿住这个把柄。
双方在太极殿上相争不下,成日早朝简直比菜市口还要热闹。
赵盈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凑这个热闹。
那天从宫里出来,连司隶院都没回,径直就去了侍郎府,夜里也是住在宋府的,第二天一大早就告了假,根本就没去上朝。
到眼下过去了三天,她每日拉着宋乐仪在外头逛,今日置办首饰,明日听戏吃茶,就是没打算上朝,连衙门里的事情也一概撂开了手。
隆兴斋二楼靠窗的位置上,窗户支开了半扇,侧目就能看见底下行色匆匆的人。
赵盈托着腮,好整以暇的打量往来行人,仔细看其实她视线压根儿就没落在实处,分明是在走神。
宋乐仪长臂一伸,手心儿朝着她,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她回了神摇头:“人活着,都只是为了活着,你说多怪啊,生在公侯世家的去羡慕平头百姓,总觉得他们的日子过得更随性,没那么多规矩拘着。
可老百姓呢?他们又仰望着钟鸣鼎食之家那些人,觉得那些人高高在上,锦衣玉食,富贵无极,前世攒了多少功德才换来这样好的命。”
宋乐仪知道她心里其实不痛快。
太极殿上天天吵得不可开交,她连燕王府都不想回,在侍郎府一住就是三天。
从扬州回来也有几日了,燕王殿下都派人到侍郎府来催了两回,可她就不回去,也不肯去见一见燕王殿下。
“但老这么躲着,后面的事你真的不管了?”
“他们狗咬狗,我跳进去干什么?到时候都来咬上我,我图什么呢?”赵盈挑眉,把青瓷的小盏把玩在手上,“案子是三司会审,跟司隶院无关,我连周衍他们都一并交代了,上了太极殿少说话,沈殿臣和姜承德斗法,他冷眼旁观就是了。”
她想着又欸了一声:“我不也这么同舅舅还有表哥说的嘛。”
话虽如此,她此时退一退也确实是应该的。
这点小把戏未必别人看不穿,只是没有人还能分出心神来考虑她。
无论沈殿臣还是姜承德,眼下都是焦头烂额。
可是赵承衍呢?
她只字不提赵承衍的事。
宋乐仪微拧眉:“这都好几个月了,燕王殿下当时或许真的……”
“表姐,我不是为那个跟他赌气,再小性的人气也该消了,我是那样的人吗?”她晓得宋乐仪要说什么,噙着笑颇有些无奈的打断了,“玉堂琴跟着我回京,皇叔几次三番派人到侍郎府催我回去,是为了玉堂琴,不是因为我在朝中掀起的这场风波。”
“这……”
宋乐仪并不知内情的。
赵盈也的确没跟任何人说起。
当日在大船甲板上,玉堂琴与她坦言后,曾说过不希望再有第三人知晓此事。
做人该言而有信,做主君就更当如此。
对于玉堂琴,赵盈从来就没把他真正当做神坛上的人,那都是哄别人的,骗不了她。
前世他做过什么,她记得一清二楚。
此去扬州府,得知他二十四年来所作所为,在赵盈心里,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对她大有助益,她是多看一眼都不会的。
但那都不要紧,她要的只是玉堂琴的名满天下,和他的惊世谋略。
赵盈捏了把眉骨:“我不回去见皇叔,皇叔就知道我的态度,有什么话他只管去跟玉堂琴说,说开了,说明白了,往后也就不会再为玉堂琴的事找我的麻烦。”
可是宋乐仪不懂。
赵盈请了玉堂琴出山,燕王殿下为什么就要找她的麻烦呢?
从一开始燕王自己都在帮扶她,难不成竟反不许旁人辅佐?
“她知道的太多了,这就不对。”
马车从燕王府门前驶离,赵承衍沉闷的声音从车厢内传出来。
长亭稳稳当当的驾车,听他开口,才敢吭声。
这还是出府前他问的话,彼时主子沉默不语,脸色也不怎么好,他便想着今次又多嘴了。
本以为主子不会理他这茬,却没想到出了府上了车,反倒又把前话捡起来说。
他略想了想:“奴才也觉得奇怪着,公主长在宫里,从来没离过京,怎么就知道堂琴先生人在妙清山呢?”
他声音不高,像怕声飘散在风中为外人听去,刻意的压低了些。
起先附和着赵承衍话中意思说了这么两句,话锋一转又劝他:“但公主走的这条路不容易,主子您不是也帮了公主不少,奴才又想,要是这点手段也没有,还不叫人生吞活剥了。
您瞧,公主八成就是怕您责骂,从扬州府回来就住进了侍郎府,您催了两三回了,她也不肯回王府,这是怕了。”
赵盈会怕?
赵承衍到今天才算真的见识了。
那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
说她是运筹帷幄吧,她好些时候又显得稚嫩,说她初生牛犊不怕虎吧却又不是。
总之她什么都敢做,做了也不怕人知。
她要真是怕了,把玉堂琴藏起来就是,何必堂而皇之带回京。
据他所知道的,她回京当日进宫面圣交旨,沈殿臣他们都走了之后她一个人留在清宁殿又不知回了什么话。
而现在玉堂琴和关氏都安然无恙,昭宁帝没追究,京城里的人都当不知道似的,除了赵盈,谁还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叫昭宁帝放下此事。
她把什么都算准了,才带着人一起回京的。
怕他责骂?
赵承衍嗤了声:“你还是不了解他。”
马车外的长亭收了声,沉默好半晌,才又道:“主子当年与堂琴先生说过那么多,他还是随公主下了山,您今日去见他……奴才不明白。”
他是想说多此一举的,不敢说而已。
赵承衍却自有打算,两眼一闭,再没回应他半个字。
长亭懂事,半天听不见车里的人吭声,就知道这是真不打算再跟他多说了,于是老老实实闭上嘴,专心驾他的车,一路上就再没发出丁点儿声音。
玉堂琴的住处是赵盈安排的,在清仁巷里,僻静少人。
事儿是赵盈传信周衍办的,周衍办事从来牢靠,知道是给玉堂琴选住处,又十二万分的用心,想着玉堂琴隐居避世二十四年,大抵不惯京中繁华,若在人来人往的闹市中,他只怕觉得嘈杂,是以特意选了此处。
宅邸是改建的两进两阔,把旁边的院子并了进来,才成了如今的宅院,因为地段不算特别好,挂在商行快一年了也没卖出去,周衍置办下来后又着意收拾打点了一番,倒焕然一新,瞧着还挺喜庆。
赵承衍的马车在玉府外停下,门上并无人当值。
此时府门紧闭,长亭回头看赵承衍,见他无动于衷,提步过去,在大门上叩了几下。
大门缓缓打开,小胖子探出半个头来:“你们是什么人?”
四年前长亭跟着赵承衍一起上山时见过这小胖子,那会儿才六岁,个头小,人又胖,真的特别像个球,团起来能直接滚下山那种,因为是玉堂琴身边的人,他格外留意,印象相当深刻。
四年未见,小胖子体型倒没变多少,眉眼虽然长开了一些,但长亭还是能认出来的。
这玉堂琴也够离谱的。
现在都跟着大公主回京了,宅院也安置妥当了,倒不去买几个奴仆,门上当值的总要有吧?
就叫这么个小胖子成天守着门不成吗?竟像他在妙清山时一般无二。
长亭退了半步:“燕王殿下要见你们先生,你去告诉一声。”
却不料那小胖子哦了一声,费力的把门给完全拉开了:“你们进来吧,先生说燕王来访叫我直接请进门的。”
长亭一怔,提步下台阶,快步回了赵承衍身边,低声把小胖子的话复述给了他听。
赵承衍唇角一扬:“他早知道我会来。”
却不亲自来迎。
这行事作风的确很玉堂琴。
他甚至都不是在正堂会客厅见的赵承衍。
彼时小胖子头前引路,就那么七绕八拐的,赵承衍甚至还在西南角瞧见置好的曲水流觞。
周衍还挺费心的。
前些日子知道他忙着置办宅院,起初还以为是他手头富裕,现在又升了官,做了赵盈跟前的红人,想着给自己换个大点儿的宅子呢,却没想到宅子是给玉堂琴准备的。
曲水流觞,附庸风雅。
玉堂琴却配不上。
小厢房坐落在东北角,布局有点像四年前他所见的茅草屋。
赵承衍没进门,大约过了半盏茶,玉堂琴推门出来,看见他时,长舒口气:“殿下是兴师问罪而来,却也非要我出门相迎吗?”
“你知道我会兴师问罪,还跟着她下山入世?”赵承衍负手而立,半步也没挪动,神色清冷,嗓音更清冷,“四年前你答应过我什么?言而无信,你在我这儿又多了个新的印象。”
他就知道。
玉堂琴几不可见的叹气,侧身把门口让开:“殿下还是进屋说话吧。”
从回到京城的第一天起,他就在等赵承衍找上门。
其实他大摇大摆的回京,最先来找他的,应该另有其人,至于是姜承德还是别的什么人,都无所谓。
然则眼下那些希望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的人都为朝中事绊住了脚,他才能有几天清净日子过。
倒也不得不说赵盈足够高明。
一场风波只怕到年后复朝都未必能全然平息,这当口把他带回京城,简直再合适不过。
等众人料理完手头事,回过神醒了味儿,他早就在京中安置下来,再要到昭宁帝面前进言,也折腾不出什么风浪来了。
就是赵承衍这一关,不太好过。
长亭几乎是提着小胖子后衣领把人带出去的,赵承衍还站在原地没动。
玉堂琴深吸口气:“并非我言而无信,永嘉殿下以关氏要挟,我不得不随她下山。”
赵承衍眯眼打量他:“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玉堂琴呼吸微滞,片刻站正过来,正对着赵承衍的方向:“殿下为什么会扶持永嘉公主呢?”
为什么吗?
也没有为什么,她开了口,他那天心情不错,就答应了。
赵承衍没说话。
玉堂琴看他那样子也不像是打算回答的,摊了摊手:“殿下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
“你变化倒是挺大的。”
他也不是有心出言讥讽,但这话听起来就是很扎心。
玉堂琴调整了下呼吸:“不是永嘉公主,也会有别人,我从来也没得选。
四年前殿下不也是料到会有今日,才登妙清山见我,要我答应你绝不出山吗?”
他想了想,这样的姿态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赵承衍还是没打算挪步,他便下了垂带踏跺,近前去三两步:“殿下不想让我出山,却怎么拦不住几位小殿下别寻上妙清山呢?”
赵承衍拧眉:“你在质问我?”
玉堂琴说不敢:“但这就是事实。”
是事实,他如今倒不卑不亢起来。
赵承衍倏尔笑了:“看来有永嘉做你的靠山,你倒无所畏惧了。”
玉堂琴一怔:“殿下说笑了。”
“我没心思与你说笑什么。”笑意沉下去时,赵承衍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冷肃,“白堂琴,永嘉不知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却知,她把你带回京,我若将你送走,对她不好,所以你只能留下来。
但你即便回了京,也得学会夹起尾巴做人,永嘉可以是你的靠山,我也可以送你上断头台。
四年前我好言相劝你不听,还是回了京,那咱们就没那么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