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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春梦关情     公主今天登基了吗txt下载     公主今天登基了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六十一章 如人饮水

    章乐清贪墨案结案更早些,毕竟在扬州时赵盈仗着手中便宜行事圣旨一道,就已经先将章府查抄,所得又交扬州知府衙门,退百姓加征税银。

    朝廷所要处置的,仅仅是章乐请这个人而已。

    本来赵盈退还税银这个事儿,若放在平时,少不得又要被弹劾一场,说不定沈殿臣还要同姜承德联起手来参她这一本,然则眼下因为没人顾得上了,这事儿昭宁帝不提,众人顾不上,竟也就这么揭过去。

    章乐请贪的太多了,前头又本就有了陈士德与胡为先的例,贪赃枉法,屡禁不止,昭宁帝是真的恼了,下了旨,将他五马分尸,连带他章氏一族,十四岁以上的男丁皆流放西南三千里,十四岁以下与族中女眷没入奴籍,更是令其一族往后五代不许为官。

    至于孙其为他求情的事,因有姜承德力保,后来又拿什么同窗旧情来说话,便只罚了一年的俸禄小惩大诫。

    而孔如勉的案子,在朝臣吵吵闹闹十余日后,也总算有了定论——

    “真就这么杀了啊?赫赫扬扬的国公府,就这么败了?”

    赵盈坐在雅间里,听着隔壁的议论,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顿。

    另一道声音附和了两句什么话,紧接着像是啐了一口:“他们还不就仗着祖上的那点功劳,现在好了,连祖宗名声一并辱没了,私囤铁矿,那是什么样的罪名,皇上没有立时处置发落,他全族上下真该去跪谢沈阁老。”

    “那管什么用啊?这不还是定了死罪,秋后就要问斩了吗?”之前的男人又开了口,语气之中还是一派惋惜,“我几年前曾见过他们府上的太太奶奶们出行,那阵仗,多气派啊。”

    “风光得意的时候谁不是气派无双?莫说肃国公府,就连从前的刘家,难道是你我可比的?这样的人家,高门显贵,可一朝出了事,还不如咱们呢。”

    语气中的不屑,一览无遗。

    先前的男人像是还有话没说完,这男人已经闷着声催促起来:“行了行了,吃了茶快走吧,朝廷里的事情,议论这么多,作死呢?谁家败了谁家又起了,同我们有什么关系,高楼起高楼塌,在京城住着,见的少了似的,赶紧走吧。”

    隔壁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就传来了一阵,不多时又有脚步声响起,而后渐次远了,再远了。

    人是走远了,很快连脚步声也再听不见。

    薛闲亭把赵盈捏在手里的茶杯拿过来,里面的茶水由温热转凉,他隔着茶杯感受了下温度,而后随手泼出去,又给她换了一杯新的热茶递过去:“消息传得这么快,姜承德的小动作真是快,肃国公府一倒,他是又得意,又急不可耐。”

    杜知邑只挑眉,一口茶咽下肚,深吸口气品了品:“怎么不得意?刘家和孔家都倒了,剩下不就是他姜氏一枝独秀?沈殿臣求了十几天的情,嘴皮子恐怕都要磨破了,就只求来个秋后问斩,姜承德自然是更要得意一场的。”

    “秋后问斩是父皇给了沈殿臣一个面子,不至于叫他把自己架在那儿下不来台,几时轮到姜承德得意了?”

    私囤铁矿,本来就谁也求不下这个情。

    从坐实了孔如勉罪行的那天起,他就已经是死路一条,只不过是要看昭宁帝对肃国公府是个什么样的态度而已了。

    他犯的事要么是与谋逆造反挂了钩,要么就是能和通敌卖国相提并论的,无论哪一条,他一条命总要交代出去。

    沈殿臣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硬着头皮往前冲,带着一伙人给孔如勉求情。

    他是内阁首辅,难道真让他脸面挂不住吗?

    要不是他在太极殿上裹乱,这案子也早就处置干净了,还能等到今日?还能给孔如勉一个秋后问斩?

    不过昭宁帝处置起整个肃国公府这样不留余地,赵盈反倒轻松不少。

    如果他留了余地,只拿孔如勉父子二人性命便算抵罪,肃国公府一切照旧,那她才要急上一急。

    眼下看来,肃国公府的今日,就是姜氏一族的明天。

    姜承德得意吗?

    只怕不全是。

    薛闲亭放在她面前的茶她一口也没吃,面色微沉,缓缓站起身来。

    杜知邑正喋喋不休,见状闭上了嘴。

    薛闲亭随着她动作而抬眸:“干什么?”

    “我进宫一趟,你们坐吧。”

    她提了步就要走,从薛闲亭身边过的时候手腕却被一道外力给拽住,自然绊住了脚,再走不得。

    赵盈拧眉,转动手腕往外抽了抽。

    杜知邑别开眼,装作看不见。

    薛闲亭已经起了身:“姜承德得意也好,给皇上施压也罢,都跟你没关系。”

    他虽怕弄疼了她,可她非要挣脱出去,他便加了力道在手上,死死扣着她的手腕:“回京时劝你避开锋芒,你肯听,怎么肃国公府的案子才一了结,你就又坐不住了?”

    他扬声反问,声其实有些沉闷:“抄家所得入府库退百姓税银,带着避世二十四年的玉堂琴回京,跟着他一起的还有二十四年前就已经该被荣禄殿下矫诏毒杀的关氏女,你是怕御史言官想不起来你,还是怕姜承德和沈殿臣忘了这些事?”

    “玉堂琴和关氏我早在御前回过了话,抄章家那事儿我也回过,且我至今也不觉得我做错了。”赵盈见挣不出来,索性就放弃了,“你先松开我。”

    她老实下来不挣扎,薛闲亭才松开了手:“就非要现在进宫?姜承德背地里搞的这些小动作,你不去说,也会有人告诉皇上,说不定皇上他自己——”

    他收了声。

    他们这位皇帝陛下可不是什么仁善之君,无论朝堂还是坊间,他有多少暗线,又能探得多少事,那可真是说不好。

    屠戮手足稳坐高台的人,疑心病重的不得了,赵承衍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他尚且不放心,何况别人了。

    这些话,他从西北回京时,父亲就语重心长与他说过。

    他选了一条路,父亲心里清楚,不阻拦是尊重了他的选择,也愿意放开手,把广宁侯府的将来交到他手上。

    但父亲仍然劝他小心行事。

    即便是为了赵盈,也万不要昏了头,一切随她。

    他当然知道。

    赵盈自然有她的考虑的。

    以她对昭宁的了解来说,这件事情她进宫去说才最合适不过。

    不过薛闲亭好似真的为此担忧。

    他在担心什么她也不是不知道。

    赵盈背着手,叹了口气:“不去了还不行吗?”

    她也并不是非要一意孤行。

    身边这些人的感受,多多少少还是要照顾的。

    总不能一味地叫他们为她担忧。

    她行事虽有自己的章法,也历来不喜欢旁人约束管着她,但目下也只能这样了。

    她尚未走到只手遮天那一步,退让一二也就退让了吧。

    薛闲亭知道她是不情不愿答应下来的,面色并没多舒缓:“你总有自己的想法,从小就主意大,我也知道你是不想让我担心,才不进宫去见皇上,更晓得我这样拦你次数多了,你心中只怕厌烦,但下一次我还是会拦你。”

    杜知邑掩唇咳嗽,干巴巴的:“那什么,这茶,还吃吗?”

    他们两个到旁若无人的说这些,弄得他好不尴尬。

    大抵人家从小就这么相处的,反正他是吃不消。

    要换做他,后头这一番儿就不该说。

    不想叫赵盈进宫,赵盈也答应了,还要说这个,多没意思啊。

    显然薛闲亭不这么想。

    赵盈看看他,再看看薛闲亭,那圆桌上的小茶杯还冒着丝丝热气,一应的茶点也都是精致漂亮的,看起来就可口。

    她却实在没了胃口。

    送走了赵盈,薛闲亭也没兴致跟杜知邑吃什么茶,转身就要出门的。

    “你等等。”

    杜知邑在他身后开口,他身形一顿,狐疑回身:“有事儿?”

    “有几句话,你未必爱听。”

    薛闲亭眯眼打量他:“那就少说。”

    杜知邑咂舌,啧声叹着近前了几步:“那殿下不爱听的话,你怎么不少说呢?”

    被他用自己说过的话反噎回来,薛闲亭脸色当然好看不到哪里去。

    杜知邑却当没看见,薛闲亭不叫他说,他就偏偏要说:“你和殿下青梅竹马,一同长大,这不假。

    过去的十几年里,你处处维护,也时时都纵着殿下,论及对殿下的了解和贴心,放眼天下大概也没有几个人比得过你,这我也承认。

    但是——”

    他话锋一转,眼神也凛冽起来:“今日的永嘉殿下,已不再是当初你所熟知的那个赵盈。我择殿下为主君,你也从旁辅佐,你心里就应该有这个分寸。

    君臣有别,你们就不再是青梅竹马的朋友,今日是,来日亦然。

    你牢记这一点,有些话,就不会脱口而出了。

    但你要是记不住这一点,眼下夺嫡之争初显露,京中局势尚不严峻,倒不妨什么,但早晚会坏了事,你信吗?”

    这是被警告了。

    而且杜知邑方才说——

    “择赵盈为主君?你说错了,还是我听错了?”

    笑声从杜知邑唇畔溢出:“我没说错,你也没听错,殿下想做什么,我已经看明白了,用不着谁来告诉我。”

    他反手指了指自己一双眼:“我眼不盲心不瞎,勉强算得上有几分小聪明,所以早就看明白了。

    但我看透了,一直没说透,仍愿意为殿下鞍前马后,这就是我的态度和我的选择。

    我立场如此,就绝不允许有人碍着殿下的前路,即便是你,也不行。”

    他说这番话,底气不算很足。

    论及情分,十个他在赵盈面前也比不上一个薛闲亭。

    但还是说了。

    他是拿身家性命陪赵盈赌的这一局,赌注下的太大,就输不起了。

    肃国公府上下四百余口,无一幸免,连国公爵位也被褫夺,甚至牵连先人,祖上牌位也被撤出太庙功德祠。

    从前刘家走过的老路子,孔家又走了一遍。

    刘家用了几代才翻了身,刘寄之又把一切都葬送了。

    肃国公府的后人,翻身之路只会更难。

    他自知康宁伯府远比不上他们这些人家,孤注一掷选了这条路,博的就是一个来日。

    要么光宗耀祖,要么一败涂地。

    他没有退路。

    不像薛闲亭。

    薛闲亭的目光其实没落到实处,根本就不是在看他。

    杜知邑打量了半晌,看他也不说话,那口气反而消了不少:“话不中听,但道理希望你明白,也希望有朝一日,你能体谅我们这些人的苦衷。”

    苦衷吗?

    可谁又来体谅他?

    薛闲亭的笑带着冷寒,但不是讥讽嘲弄的:“天底下不是只有你一个聪明人。”

    他和赵盈从此就该是君臣,这条路走得越远,往日的情分就越顾不成。

    走到最后,无论她成与不成,都只会剩下君臣情分。

    这道理他比杜知邑明白的要更早一些。

    但从来也没有人问过他,难过吗?心痛吗?

    只有宋乐仪,在扬州府时,与他谈过此事。

    他知道自己不该说,不该做,但在辅佐她的同时,多多少少有不甘心。

    伸一伸手,奋力的想要抓住最后一丝,那微薄的,就要消散的,情分。

    薛闲亭抬手,递出去,落在杜知邑的肩膀上,压了压,力有些大:“你没有恶意,我知道,但是杜三,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用身家性命陪她走这一局棋,我——记下了。”

    他没再听杜知邑任何后话,转身出了雅间的门,步伐显得格外沉重。

    杜知邑心头大震。

    如果他们都是一样的,那广宁侯岂不是……知道薛闲亭在做什么?

    他手指压在眼皮上。

    有的人生来好命,薛闲亭是,赵盈其实也是。

    在走上非常人所能熬完的一条路时,身边最亲近的人,总是无条件支持的。

    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他唇角的弧度染上了苦涩,垂下去的那只手在圆桌边沿处点了下,又点了下,早已经凉透的那杯茶他端了,一饮而尽。

    茶凉味苦,入喉发涩。

    杜知邑深吸下那口气,把所有的苦涩自舌尖吞入腹中,个中滋味,自无外人知晓。

第一百六十二章 有孕

    前朝处置肃国公府,后宫中昭宁帝对孔修仪也是毫不留情。

    据说是秋后问斩的旨意明发那日,孔修仪跑到清宁殿外磕破了头。

    她在清宁殿外跪了一整天,到了黄昏时下起雨,雨水冲刷过后,清宁殿前的地砖上连她磕破头的血迹都找不见了。

    昭宁帝和她最后的那点情分,也被那场大雨,彻底冲散。

    孔氏的位分从淑妃至修仪,例比婕妤,一日求情过后,她在清宁殿前昏倒,连太后都一并惊动了,甚至替她说了几句软话,却还是没能软化昭宁帝那颗冷硬的心。

    孔氏还在昏睡之中,昭宁帝便以御前失德,罪臣之后,不宜侍君为由,将她废为庶人,幽禁于迁甲宫中,非诏不得出。

    几个月前朝臣还上折请昭宁帝晋她为贵人,短短几个月时间而已,她的荣华富贵,就全都葬送在了这齐宫之中。

    赵清去哭着求,求完了昭宁帝求太后,可天子金口,岂有朝令夕改的道理,到后来昭宁帝冷冰冰丢给他一句好自为之,把他吓的又病了一场,再不敢为孔氏求半个字的情。

    沈殿臣又带着头要在太极殿上给孔氏说情,就因为她生了皇长子赵清。

    结果被昭宁帝一句“此朕家事”给堵回去,他才算是老实闭了嘴。

    内阁首辅都吃了瘪,自然再也没有人敢为孔氏说话。

    偏天下就有这么巧的事——孙淑媛有孕了。

    昭宁帝子嗣少,自从九年前赵姝落生至今,整整九年过去,他膝下就再没添过子嗣。

    他专宠了刘氏多年,也知道今年赵盈才知道,当初昭宁帝把赵澈送去嘉仁宫的同时,命人送了一碗红花给刘氏。

    她得了赵澈,可也再不能有孕生子。

    这些年昭宁帝对后宫其余人都是淡淡的,得宠的生不了,能生的不受宠,一直到如今孙淑媛翻身复宠,短短数月,竟就传出喜讯。

    只是时候不太对。

    孔家的案子就像是一层浓郁散步开的乌云,笼罩在所有人头顶,上至太后,下到朝臣,大家心里都有个结解不开,只是谁都不敢提。

    昭宁帝心里也明白,那些人对他处置肃国公府还有孔氏是不满的。

    于是昭宁帝借孙淑媛有孕,强晋了她一个淑妃的位分,并金口许诺,来日若诞下皇子,就抬她做贵人。

    如此还不算完,他甚至推恩孙家——孙淑妃的父亲得了淮阳郡公的封赠,她弟弟身无功名,也得了个五品散官,祖母与母亲皆得封诰命,那可真是皇恩浩荡,满门荣耀。

    冯皇后位正中宫时,昭宁帝也不过依例推恩,孔氏刘氏和姜夫人,也都是诞下皇子时才得了家族推恩的恩典。

    昭宁帝此举,便就是要告诉朝臣,他的后宫,从来不容臣下置喙。

    孙淑妃以那样的出身走到今天这一步,若撇开旁的不提,她所得恩宠,简直比昔年宋贵嫔还要多。

    昭阳宫却冷清依旧。

    孙淑妃侧在罗汉床上,赵姝偎在孙淑妃身边,小手落在她小腹上,一递一下的抚摸着。

    赵盈远远看着,摇了摇头:“父皇宠您,免您受往来恭贺之喜劳累,便下了旨不许后妃踏足昭阳宫半步,孙娘娘是有福气的,这一胎再争气些,生下个皇弟,得晋贵人,再要不了多久,也就能和姜娘娘比肩了。”

    赵姝的小手一顿:“生个妹妹吧,小皇妹讨喜可爱,一定像我一样漂亮。”

    她声音稚嫩,又童言无忌,要是手上动作不停顿那一下,就更真实了。

    赵盈看在眼里,笑了笑没说话。

    孙淑妃按下赵姝的手,在她手背上拍了两下:“快去温你的书,前两日缠着你三皇兄要他教你读书,你父皇可说了,他是要查你功课的,读不好便要罚你,还杵在这儿贪玩?”

    赵姝从罗汉床上跳下来,撇着嘴扮鬼脸:“父皇喜欢我,才不会真的罚我,母妃有了皇妹便不疼我了,我找三皇兄去。”

    她脚上的绣鞋都没穿好,趿拉着小跑出殿门,一路都能听到嗒嗒声。

    天真无邪的确是最好的盔甲,她曾经也这么干过,赵澈也是。

    等人走了,赵盈才叹气问孙淑妃:“孙娘娘也想要个女儿?”

    孙淑妃的手落在小腹上:“我一直有吃避子汤,但还是怀上了这个孩子。”

    这一句更像是解释,她倒没看赵盈,慢吞吞的说:“公主希望我肚子里的是个皇子还是个公主?”

    “生个皇子好,好好养着,养大了能指望。”

    孙淑妃像是把她的话放在心头品了一番,才猛地回头看她,眼中满是诧异。

    赵盈一直都在看她,此刻笑起来:“我说真的。”

    “你……”

    孙淑妃皱着眉头:“我以为公主不希望我有孕。”

    “所以你偷偷喝避子汤,也没告诉过我。”赵盈靠在椅背上,脚尖儿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裙摆,“孙娘娘会教孩子,生个儿子,一定能教的极好。”

    隐忍克制又懂礼,就像赵姝一样。

    孙淑妃垂眸:“我却希望这一胎还是个女儿。”

    她现在得宠,孩子生下来日子会好过的多,不像姝姝那时候。

    若得个女儿,她一定娇纵她。

    有赵盈摆在这儿,她的女儿做不了大齐最尊贵的公主,但她有信心叫她做大齐最快乐的公主,把姝姝曾经失去的,都弥补在这个孩子身上。

    可要是生个儿子出来……

    “皇上拿我和前朝臣子打擂台,骂名全是我背,我若生个女儿倒罢了,要真的生下儿子,皇上金口玉言,定是要抬举我做贵人的。”她说着自嘲失笑,“我出身卑微,原就不配。膝下若无子,也没人拿我当回事,顶多就当皇上得了个新鲜玩意儿一样,宠几年也没什么。

    禁庭的皇子,从出生日子就艰难。”

    她侧目去看赵盈:“宋贵嫔昔年那样得宠,三皇子的日子不也没有多好过吗?”

    赵澈的确没有因为母亲的受宠而得到昭宁帝的格外优待,反而因母亲的缘故,招后宫众人不待见。

    刘氏抚养他一场,到了也不过是拿他当颗棋子。

    谁又曾对他有半分真心。

    这就是齐宫,这就是天家皇子的命。

    是以孙氏这话倒是真心的。

    赵盈深望了她两眼。

    这女人出身虽不好,却从来活的通透。

    “姝儿还小,从前种种,孙娘娘是不得已,为了活下去,只能逼着她学,现在倒也不必如此。”

    赵盈站起身来,从琵琶袖口掏出个小袋子,看着沉甸甸的。

    她把抽绳提在手上,往罗汉床方向迈去几步,一递手,把东西放到了孙淑妃身边:“这是我的东西,送给小皇弟,我希望他好,也希望姝儿好,孙娘娘安心养胎,外面的事就不要多心了,父皇宠你,无论因为什么,恩宠便就是恩宠,实打实的攥在手里,比什么都要紧。”

    她说着祝福与叮嘱的话,语气却始终都淡淡的,连视线都飘忽,从没有一下是落在那只小袋子上的。

    孙淑妃指尖一动,又忍住。

    一直等到赵盈出了门,她才拿起那只小袋子,挂着绿松石的抽绳拉开后,透着光能看见里面金灿灿一片。

    她眉心微拢,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一只赤金打造的长命锁。

    孙淑妃抚着那块锁,指尖忽而摸到一个字,她举起来仔细看,长命锁左下角刻着的正是一个“元”字。

    元元是她的乳名,据说是宋贵嫔给她取的,皇家没有这个规矩,皇子公主的名号,甚至是乳名,生母也没资格取。

    但昭宁帝全都依了宋氏的。

    赵元元。

    元,善也,又以万物始也。

    她把长命锁放回小袋子里,抽绳拉紧了,过后那只手又落在了小腹上。

    赵盈她,好像真的希望她能生个儿子出来。

    从昭阳宫出来,赵盈就看见了靠在宫门左侧红墙下的赵澈。

    他看起来兴致不高,也没什么精神。

    赵盈提步过去:“姝姝不是要你教她读书吗?你跑出来干什么?”

    赵澈吸了吸鼻头:“阿姐,我能跟你出宫住两天吗?”

    狗崽子又不知道打什么鬼主意。

    赵盈没理他:“你在宫里受欺负了?谁给你委屈了?孙娘娘把你照看的不好吗?”

    他摇头说不是:“只是孙娘娘有了身孕,父皇每天都来,我在旁边看着,父皇和他们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只有我是孤零零的。”

    他是一贯装可怜博同情的,至少在她面前是这样。

    上阳宫的事情过去的有些久了,赵盈也没想一直冷着他,这阵子给了他些好脸色看,他就又开始蹬鼻子上脸了。

    “那我替你去跟父皇说?”赵盈退了小半步,“你也这么大的人了,朝中出了这么多事,我为你筹谋了多少,你在宫里,在孙娘娘身边,就不能安生一些吗?”

    她像是失望极了,面无表情的质问他。

    “阿姐,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赵盈冷冰冰打断他,“孙娘娘承宠,你养在他身边,自然就有你的好处,若不然,当日我何必费尽心思把你从嘉仁宫弄到她身边?”

    她四下扫量了一圈儿:“跟着你伺候的人呢?”

    “我没叫她们跟着。”赵澈声儿嗡嗡的,“那些人都是我搬到昭阳宫后,孙娘娘叫内府司给我重新换的。”

    赵盈倏尔笑了:“你是说孙娘娘派了人监视你,所以你不愿意叫那些宫娥太监跟着伺候。那你跟我去清宁殿见父皇,或是去未央宫见皇祖母吧,也该好好查一查,省得你疑神疑鬼。”

    她提步就要走,赵澈一把拉住她胳膊:“阿姐,我就是这两天心情不好,不是那个意思!”

    他急了,但站在昭阳宫宫门口,到底不敢大喊这些话。

    赵盈拨开他的手:“你是个懂事的,就做你该做的事,别叫我为你劳心费神,到头来你自己不成器。”

    赵澈眼底闪了闪:“那……就住一天?”

    赵盈眯起眼:“你跟我说实话,想出宫干什么,不说实话这事儿免谈,说实话我考虑考虑。”

    他沉默起来。

    赵盈太知道他了。

    出宫八成和她有关系,或是为了她身边的什么人,总之是要借她的势沾她的光,所以刚被她训斥了一番,眼下便要装乖巧,还要扮上一副为难模样。

    果然,赵澈抿着唇说算了:“我送阿姐到宫门吧。”

    “赵澈。”赵盈叫住他,“我是谁?”

    赵澈都已经迈开步子要往前走了,身形顿住,回头看她。

    宫墙下那张脸是他最熟悉不过的。

    他从前总听人说,赵盈眉眼间像极了母妃,说是七分相似也不为过,若年纪再长些,只怕还要更像。

    他那时候小,对母妃根本就没有太多的印象,便很喜欢粘着赵盈,想从她身上找到一些母妃的痕迹,就像是母妃从来没有离开过他。

    那样的贪恋,日复一日,慢慢变成依赖,他甚至能在赵盈身上得到一种莫名的慰藉。

    但这一切在某一日,全都变了。

    那张脸,是一切罪孽的开始。

    赵澈把视线挪开,不再看她:“是我阿姐。”

    “那就说。”

    他还是犹豫了片刻,才缓缓道:“我听说堂琴先生随阿姐回京,本来我早就想……但前些天朝中闹得凶,阿姐在外面,我怕阿姐分不出精神理会我,就一直没敢提,眼下事情了结,尘埃落定,我想跟阿姐出宫,去见一见那位名满天下的玉堂琴。”

    赵盈嗤笑。

    他真不愧是赵澈。

    他大概也是有些着急了。

    她在宫外杀伐,看似是为了他筹谋,可是他困坐禁庭中,她就是最直接的获益者。

    朝中追随的人,还有那些暗中培植的势力,全都牢牢地掌握在她的手里。

    赵澈是想让她死的,如果她一直把持着这些人和势力,他今后会很棘手。

    重生之后许多事情都没有按照前世的轨迹去进行,看来赵澈的心思也与那时不太一样。

    今生他根本没打算完全依附她而登位。

    他想在现在,就开始慢慢的夺取她手中的一切了。

    赵盈盯着他看了很久,一开口,掷地有声:“好,我带你出宫。”

第一百六十三章 做戏

    出宫是出宫,可见玉堂琴就没那么容易。

    赵盈领着他在外头逛了两趟不算完,又从侍郎府到燕王府,总之带着赵澈一路去见人,去拜访,就是不带他去清仁巷玉府。

    从扬州府回来之后,赵盈半步也没踏足燕王府。

    赵承衍起初来催过她几回,后来连催也不催了,赵盈从玉堂琴那儿得知,他果然是亲自登门去见过玉堂琴一回,至于二人究竟说了什么,赵盈没问,玉堂琴看起来也并不打算主动跟她说。

    人总有秘密的,玉堂琴这个人身上背负的秘密就更多。

    赵盈无心探究,自然便不追问。

    要不是因为赵澈这个兔崽子,她在侍郎府住的极好,本来打算过两天搬回司隶院,还想着借此机会打发人来回赵承衍一声,她就算是搬走了,再不回燕王府住了。

    赵澈从马车上跳下来,看着燕王府的描金匾额,眼底一沉。

    等赵盈下了车,他神色又恢复如常:“阿姐,皇叔好像不太喜欢我,我贸然跟你过来,他会不会不高兴?”

    赵盈横了他一眼:“怕皇叔不高兴,我现在送你回宫去?”

    他头要的拨浪鼓一样:“只是皇叔骂人,阿姐可要替我说话的呀。”

    赵承衍才不会骂他。

    赵澈兄弟三个,就没有一个是赵承衍能看得上的。

    根本就不入眼的人,赵承衍才不会费心思去骂他。

    他这种德行,骂了他又不会改,完全属于浪费精力。

    “你想多了。”

    赵盈把目光从他身上收回来,提了步子上台阶,径直就进府去。

    赵澈忙不迭往前跟,几乎小跑着追上赵盈:“说真的,阿姐你一点儿也不怕皇叔的吗?”

    赵盈脚步放慢下来,慢悠悠的问他:“你为什么怕皇叔?”

    之所以会怕,是因为问心有愧。

    在赵盈的认知里,这是从来没有变过的。

    就好比玉堂琴怕赵承衍,也是这么个道理。

    赵承衍那个人,性子散漫,有些孤僻,骨子里又有赵家人的狠戾,偏生他一双眼又毒,心思老辣,玉堂琴是因为能被他轻易看穿,所以生怕。

    赵澈呢?

    一则他同赵承衍之间太生疏,二则两个人骨子里又是同一类人,他当然会怕。

    果然赵澈瓮声瓮气道:“我见皇叔的时候少,每次见了他,他也总是没个笑脸,总觉得他不太喜欢我,所以就越发的怕他。

    而且阿姐,你在燕王府住了这么久,就不觉得皇叔……不觉得皇叔他性情乖僻吗?”

    他还挺敢说的。

    出了宫之后徐冽就在暗处跟着她,他这番话徐冽能听得一清二楚,在徐冽的心里,赵承衍是高洁的神,是永远不会有错的。

    冷漠,性情乖僻,这的确是赵承衍,但徐冽可不会这么觉得。

    在他听来,赵澈这番话都算得上诋毁了。

    他在暗处又不能跳出来抓了赵澈打一顿,还不知心里如何骂赵澈。

    想想他的反应,浅笑声从赵盈唇边溢出。

    赵澈怔然:“阿姐笑什么?”

    她说没什么:“皇叔是长辈,这些话以后不要再说,谁教的你编排长辈?”

    赵澈脖子一缩,哦了一声,有些讪讪的:“我也只同阿姐说的。”

    姐弟两个说话的工夫,赵承衍的书房就已经到了。

    长亭人守在月洞门外,看起来像是在等他们。

    赵盈背着手,脚步越发缓下来,眼见着长亭往外又迎了几步。

    他倒是规规矩矩同赵盈姐弟各自见了礼,可说出来的话就没那么客气:“主子叫奴才候着,先请大公主进去,有几句话想问您,叫三殿下在外头等一等。”

    赵澈脸色登时就变了,连声儿也低沉好些:“阿姐。”

    尽管他有所收敛,赵盈还是能听真切他的咬牙切齿。

    她安抚的拍了拍他肩膀:“皇叔向来清净惯了,我先进去回个话,你就在这儿等着。”

    他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眼角眉梢一齐往下垂,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赵盈都没多看一眼,转身进了月洞门,往赵承衍的书房方向快步而去。

    她轻扣门,里面嗯了一声,短促的声音很快在空气中飘散开,她也听不出赵承衍的情绪。

    调整了下呼吸,抬手推门,她反手把雕花门给关上的时候,眼神往月洞门方向瞟去,赵澈和长亭一个探着头想往里看,一个杵在月洞门下门神一样不动声色的拦。

    她笑着关上了门:“皇叔能把他气死。”

    赵承衍的眼神冷冰冰的:“你还舍得回燕王府,怪难得的。”

    他只字不提赵澈,一开口能把人给噎死。

    赵盈倒自觉,挑了最顺眼的一把官帽椅就坐了过去:“我这不是怕皇叔为我此番在扬州府行事而责骂我吗?想着在外面避避风头,等过阵子,皇叔把这些事都忘了,我再搬回来住。”

    “你并没有打算搬回来住。”赵承衍不留情面的拆穿她,“你院子里的东西不都搬走的差不多了吗?你本事见长,去了一趟扬州府,学会先斩后奏了。”

    这不是说他,指的是昭宁帝。

    赵盈翘着腿,神色悠闲:“父皇那里我自有说法,而且我早不是就跟皇叔说过,等司隶院中一切步入正轨之后,我是要搬出去的,皇叔眼下是在同我置气吗?因为我要搬出燕王府?”

    他为的不是这个。

    天大地大,她爱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跟他有什么关系。

    当初母后要把她弄到他这儿来住,他本来就没多赞同,要不是母后逼着,他头一日就搬到别院去了。

    只是这丫头如今行事越发叫他拿不准——

    赵承衍缓了口气:“你主意正,行事自有章法,所以敢抄了章乐清的家又把银子归入扬州府库,还敢带着玉堂琴和关氏大张旗鼓回京来,那今天又是想干什么?”

    他眼神朝着门口方向瞟:“带他出宫见世面的?”

    他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这样大的火气,阴阳怪气的,一点儿不像素日里的做派。

    赵盈才坐正了身子,连神色也正经了些:“皇叔你近来气不顺吗?”

    赵承衍眯了眼:“说你的事,别扯我。”

    她咂舌:“我进宫去看孙淑妃,赵澈拦着说要跟我出宫住两天,想去见见玉堂琴。”

    “你真打算带他去见玉堂琴?”

    赵承衍唇角的弧度带着嘲弄意味:“那你一出了宫就该直奔清仁巷。”

    赵盈笑着,奉承似的说了句皇叔英明:“您陪我做场戏吧?”

    赵澈进门的时候,赵承衍的脸还是黑的。

    赵盈倒满面春风,给他使了个眼色,他便上前几步,掖着手,乖巧见了礼。

    人刚站直了,赵承衍一点桌案,冷言冷语的:“你皇姐都跟我说了,今天住在宫外也可以,明日早朝时你跟我一起出门,我送你回宫。”

    赵澈一下子懵了。

    他们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他是为了到燕王府来住一晚才缠着赵盈带他出宫的吗?

    开什么玩笑——

    他懵懵懂懂,下意识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赵盈:“阿姐……”

    真可怜啊。

    十一岁的少年郎,其实也就还是个孩子,赵盈做长姐的,从前总是最心软,见不得赵澈受一点儿委屈。

    嗤。

    赵盈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转头去同赵承衍道:“刚才不是说好了,您好好跟他说道理,哪怕叫他在宫外多住两天呢。

    我带他出宫要去回皇后娘娘,出来一趟也不容易,你怎么又变卦了呢?”

    赵承衍白了她一眼,没理他那茬,扬声只叫赵澈:“你要见玉堂琴干什么?”

    赵澈吞了口口水,对抄着的手捏了捏自己的指尖,整个人看起来是慌张的:“我……我就是从前听说过堂琴先生的名号,知道他曾经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所以想……想见见他。”

    “胡说八道。”赵承衍一拍桌案,力道不大,是以声音也不大,但那一声闷响正就打在人心尖上。

    赵澈打了个激灵:“皇叔?”

    “刘家倒了,肃国公府败了,你大皇兄眼看着就要坏了事,偏偏这个时候孙淑妃有了身孕,所以你着急了,我说的对吗?”

    赵澈在皱眉之前就先把头低了下去。

    赵盈见状软着声音叫皇叔:“您吓着澈儿了。”

    “你们兄弟之间那点破事,我比谁都清楚,也从来不打算插手,但你未免太不懂事。”

    赵承衍又去斥赵盈:“你宠着他,惯着他,到了我面前还替他兜着,这么宝贝你的亲弟弟,索性搬回上阳宫去,日日守着他岂不更好?”

    赵盈吃了瘪,讪讪的收了声。

    赵澈看他是真的动了怒,才抿唇认错:“皇叔别生气,也不要骂阿姐,都是我的错,我……我是着急了。”

    该坦白的时候坦白,该老实的时候就老实,看起来真是个明是非懂进退的好孩子,再恭敬有礼不过。

    赵承衍似乎又懒得跟他废话:“知道自己着急了,就老老实实回宫去,你若想出宫散心透透气,那多住两日也无妨,你皇姐近来不上朝,叫她带你在宫外玩儿两日。

    可你要还是存着别的心思,明日一早就跟我一起进宫,若不然,你就等着你父皇下旨传你回宫吧。”

    赵澈后面想说的那些话全都被赵承衍一摆手的动作给堵了回去。

    他来不及为自己分说一二,连赵盈也没了开口的机会,赵承衍已经扬声叫长亭,让赵澈跟着长亭出去,吩咐长亭在府中给他收拾院子,叫他暂且安置下来。

    一点余地也没有,赵澈不情不愿的跟着长亭出了门去。

    脚步声渐次远了,再远了,直到听不见,转瞬间赵盈便笑靥如花:“皇叔演技可真好。”

    “你既懒得应付他,就不要把他弄出宫来,给自己找麻烦,也给别人添麻烦。”

    “那可不成。”赵盈手肘撑在官帽椅的扶手上,把自己架在那儿,“他根本就不是着急宫外事,单纯是不放心我而已,所有的权势与人脉,只有握在自己手里才是最牢靠的,他打什么鬼主意我心里清楚。

    今天不带他出宫,他只会更怀疑我,现在添一些麻烦,总好过他在宫里头给我裹乱惹祸。”

    赵盈拍了拍手起了身:“外人眼里,我与他还是姐弟一体的,他老实本分,才是不给我惹麻烦,今日也不过演场戏,实在算不上什么麻烦。”

    她倒想的挺开的。

    赵承衍被气笑了:“行,那下回找你舅舅陪你演戏,我没这个闲工夫。”

    “别呀。”赵盈蹲身下去,施施然拜一礼,“您疼我,改明儿我打个络子孝敬您,也不枉您陪我演这一出戏。”

    她那架势便是要走。

    到底是跟谁学的?

    有事相求笑嘻嘻,嘴甜的不得了,还会打络子讨好人。

    无事的时候就爱答不理,端着架子趾高气昂。

    “站住。”赵承衍在她转身时叫住人,“也不用打什么络子了,这些东西用不着你,倒是近些天我打算去庙里供奉,你替我抄上两卷佛经,倒还诚心些。”

    赵盈脸上的笑容霎时僵住:“还是打个络子吧,我的字不好,佛祖看了只怕生气。”

    “可见你不是诚心要孝敬我。”赵承衍一只手扶在书案上,也缓缓起了身,踱步侧身出来,只三五步,又收住了腿。

    他打量着赵盈,越发觉得,除了那张脸,她浑身上下再没有哪里像宋贵嫔了。

    或桀骜威严,或古灵精怪,她倒有千面。

    “从扬州回来你一直躲着不见我,是不想听我说教,但有件事,既见了你,我仍要提点你两句。”

    她嘴角抽动,赵承衍沉声:“我说我的,你姑且听着,听完了,不想往心里放,也随你的便。”

    自那次他失言后,也思考了许多,这女孩儿坚强刚毅的外表下其实也有颗脆弱的心,大概是因牝鸡司晨此类的话听得多了,表面上云淡风轻,不当做一回事,可到底还是上了心,所以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该提点的他还是要点拨,只是换一种方式可能会更好。

    果然赵盈唇角又拉平下去,闷声说了声好。

    赵承衍挑眉道:“玉堂琴名满天下,的确能为你带来不少好处,昔年他风光时,年纪轻轻便有不少人想投他门下,做他门生,到如今二十四年过去,想追随他玉堂琴的人只怕仍不在少数。

    但你要知道,这样的人,心思重,城府深,尤其他是博弈高手,你不知他深浅,就不要贸然用他,献计此类的事,你身边别的人也能做,若不到过不去的难关,非要用他不可,我劝你把他当个闲人养起来的好。”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不务正业

    赵盈还未来得及弄清楚赵承衍此番话又是因为什么,他话锋一转,说起赵清的事来。

    她眉心一动,便知他是故意的了。

    看来她也没料想错。

    玉堂琴身上藏了太多秘密,鲜为人知,但很显然,赵承衍知道。

    他知道的比世人都要多,才被提点她格外防备玉堂琴。

    心思重城府深,这六个字用在玉堂琴身上……

    她有些走神,赵承衍扶着书桌那只手食指一抬再落,指尖轻点,发出闷响:“分心?”

    赵盈摇头说没有:“在想玉堂琴的事情而已。”

    她是这样的脾气,执拗,也犟。

    越是不叫她去窥探的,她反而越想要探究。

    其实她带着玉堂琴回京,不知道有多少机会可以去深挖玉堂琴背后的秘密,但她从来都没有过,今日听了他说这些,反而把心思往玉堂琴身上放了。

    赵承衍索性也不说赵清的事了:“玉堂琴的秘密,我确实知道,想听吗?”

    赵盈拧眉盯过去,旋即失笑:“皇叔并没有打算告诉我,何必问我?”

    “我没打算告诉你,你还想探究?”

    那就说明是不该深究,更不必深究的。

    知道的多了,对她未必有什么好处。

    反正赵承衍也说了,借玉堂琴名满天下的名头,已经能为她带来不少好处,至于其他的……

    赵盈深吸口气:“不探究,我听皇叔的。”

    她只是在该听的时候听而已。

    赵承衍心里有数。

    目下朝中形势一片大好,她根本就用不着玉堂琴为她出谋划策,当个闲人养起来也不值什么,她也不缺那点银子,难道还供不起两大一小三张嘴。

    然而以后若形势不好了,那可就是另外一番说法了。

    不过眼下她肯听人劝,至少不是一意孤行,赵承衍心里多少感到欣慰。

    见她松了口,方将前话重提:“我查了半个月,宗人府上下也忙了半个月,赵清在宫外的确有几个狐朋狗友,但都是京中纨绔,成不了事的东西。

    户部去查肃国公府的账,那些也都跟他无关。

    但前些天我进宫去见过你父皇,他的意思是,孔氏一族大厦倾颓,他连淑妃都废为庶人,赵清年纪也不小了,只怕要恨他,若还留在京城,父子相见,来日或许生出祸事来。

    所以你父皇打算在年前给赵清说定亲事,等出了年复朝封王之后,留他在京城完婚,便将他贬谪出京,无诏不得回京。”

    和她预想中的也一样。

    赵盈嗤笑:“留在京城怕生出祸端,放出京却不怕他羽翼渐丰吗?父皇分明是有意放他离开京城是非之地,将来如何,凭他自己的本事罢了。

    他若争气,说不得来日杀回京城,照样还是父皇的血性好儿子。

    若是不争气,一辈子也就这样了,等到兄弟们上了位,无论是谁登基做皇帝,都不会留他性命。”

    她也算看的透彻,不至于说昭宁帝宠她十几年,她就真当那是个慈父。

    赵盈眼底闪过厌恶,匆匆掠过,很快掩去:“父皇既是这样的打算,给他选的王妃,一定出身不俗吧?”

    “太原王氏的嫡次女,今岁十七,比赵清小一岁,她阿姐嫁的是清河崔氏,她阿妹许婚河间辛氏,你知道的。”

    太原王氏女!

    昭宁帝还真是给赵清选了一门好亲事。

    只是她记忆中,前世赵清被发落凉州之前,昭宁帝替他选中的王妃出身寒门,是靠军功起家,挣出彼时一份家业的。

    看来昭宁帝为了他这几个儿子,也真是煞费苦心了。

    前世赵清是因绿芸那件荒唐事惹恼了冯皇后,昭宁帝顺水推舟把他贬谪出京,可肃国公府还在,赵清不需要娶高门女做正头王妃,他缺的正是军中势力。

    可如今肃国公府没了,孔淑妃也没了,无论前朝还是后宫,再没人能如从前孔如勉父子在时那样扶持他,所以他需要一门好的姻亲。

    太原王氏嫡长女是同清河崔氏联的姻,崔氏一门于太宗皇帝朝时还出过两个国公,就是到了如今,也不至于败落到哪里去,人家全族行事低调,可那不代表没有地位和名望。

    至于河间辛氏就更不必说,辛六郎成婚就要内迁入京,有了这样一层关系在,若赵清手腕高明一些,能骗的王氏女一颗真心,为他奔走,来日在京城也有了替他说话的人。

    明明早就知道的事,今日从赵承衍口中得知,赵盈心中还是难过了一场。

    她脸色不好,赵承衍本想迈步过去,揉一揉她头顶,到底没动:“难过?还是失望?”

    赵盈摇头:“我有时候在想,父皇真是一个矛盾又复杂的人。”

    赵承衍没接话,静静的等她后面的话。

    她揉了揉鼻头:“父皇那样爱我母妃,对赵澈却并没有格外的怜悯与疼惜,他爱重我母妃,可却从没有想过捧着赵澈上位。

    赵清的混账事是在麟趾殿做下的,就在我母妃忌日之前,可是一转脸,父皇还是替他铺路。

    皇叔您说,这是不是很矛盾?”

    于赵盈而言,这不仅仅是矛盾。

    昭宁帝这样的心思,几乎等同是变态。

    儿子不是儿子,更像是他手里的风筝,或是他棋盘上的棋。

    他希望看到儿子们厮杀,谁杀红了眼,踩着累累白骨走到他面前,谁就是他最出色的孩子。

    心爱的女人留下的骨肉,就那么一个,与他的骨肉,他也没有半分的疼惜,还不是要把赵澈扔到这样的境况中,叫他去跟赵清赵澄两兄弟争个你死我活吗?

    赵盈垂下头:“父皇他就从来不怕赵澈会输吗?赵澈输了,不光是他要死,我也活不成,母妃就留下这么一双儿女,他真的有想过如何保全我们吗?”

    赵承衍眉心动了动。

    她的后路,昭宁帝早就想好了的。

    赵澈的将来,昭宁帝是全然不在意的。

    那种心态他其实懂。

    是很变态,但这就是皇家。

    他们这些人生下来就注定了一辈子要为了那个位置去拼搏,去厮杀,哪有什么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父皇何等仁圣,世人皆称明君,可到底不也是留下个烂摊子,凭着昭宁帝自己屠戮手足才能稳坐皇位吗?

    赵家的血液里,流淌着的就是这样的东西。

    嗜血而又残忍。

    赵盈思忖再三,还是决定暂且尽可能的打消赵澈的疑虑。

    玉堂琴他是见不到了,杜知邑却可以。

    宋怀雍正好休沐,她一大早叫人去侍郎府送了信,叫上他一起,在云逸楼见的杜知邑。

    彼时杜知邑也有些惊诧的。

    赵盈的心思他是真自己看明白的,但今天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赵澈就坐在他正对面,薛闲亭和宋怀雍一左一右的坐在赵盈身边,赵澈话不多,从进门之后他几乎就没怎么开过口,多听多看少言,简直太乖巧了。

    但无论是薛闲亭还是宋怀雍,对他的态度都有些微妙。

    杜知邑觉得这很煎熬。

    “我以前也听说过,康宁伯府的杜三郎很能干,今天才知道,原来连云逸楼都是你的产业。”他眼底亮晶晶的,写满了崇拜,“有时候又觉得羡慕,你们在宫外,天高海阔,要怎么样都行,我出宫一趟却都麻烦,还要阿姐到皇后那里去替我说。”

    他语气中满满的低落,赵盈拍了拍他头顶:“你这么好奇宫外的事,我带你见杜三,正经事情你一概不问,倒说这些有的没的,也不怕叫人家笑话。”

    杜三尴尬的讪笑:“不笑话,不笑话。”

    这位祖宗是想叫赵澈问他什么宫外事啊?

    他近来替她干的事儿可多。

    那总不能赵澈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吧。

    他瞧着这二位可不是什么慈姐善弟的和谐。

    表面上一个宽纵一个乖顺,可二人之间的气氛,说是暗潮涌动也不过分。

    赵澈不招人待见啊。

    薛闲亭倒也罢了,宋怀雍也不待见他啊?

    从前没听说过赵澈有什么奇怪的行为,也只有上阳宫伤人那一件事了。

    赵盈生出为自己谋划后路的心,八成就是因为那个事儿,反正皇家禁庭,这种事情屡见不鲜,他倒不觉得奇怪。

    但宋怀雍就属实是有点奇怪了。

    表妹是亲表妹,表弟难道就不是亲表弟吗?

    整个侍郎府的态度应该和他都差不多。

    赵盈连他都没瞒过,那就只能是压根儿没想蛮的死死地,所以侍郎府和薛闲亭只会知道的更早。

    宋昭阳要是不赞同,宋怀雍也不至于这么帮赵盈。

    问题是他们侍郎府明明有更方便的路子可以走——去辅佐赵澈啊?

    一个公主,一个皇子,哪个来的方便,有头发丝儿都想得出来。

    他是先上了贼船,然后发现这条船坐着也不错,稳稳当当的,反正赵盈是昭宁帝心头肉掌上娇,就算翻了船他也是和赵盈绑在一块儿的,跟谁绑着不是绑,他豁出去身家性命,赌都赌了,想中途跳船赵盈也不干啊?

    这兄妹几个可真有意思啊。

    他目光游移,在赵盈几个身上来回扫量,赵澈倒还真不跟他客气,得了赵盈的话,竟然真的开口就问他:“所以之前陈士德的案子之后,白家举家离开京城,可是我看京中那些生意照样开得很好,是你接手下来的吧?”

    反正皇家的孩子没有一个是傻子就对了。

    这问题答还是不答,又要怎么答呢……赵盈真会给人找麻烦。

    杜知邑下意识想去看她,转念一想,她今天带着赵澈到这里来,还拉上宋怀雍和薛闲亭,那肯定得因为点儿什么,不然也不能把他推到赵澈面前。

    她方才说,有正经事不问……

    杜知邑只迟疑了一瞬而已,面色便一如往常,噙着笑,端着白瓷小杯,朗声说是啊:“我那时候愿意跟公主合作,就是为了白家的这些生意。事情既然成了,白家的生意自然是归了我的。”

    赵澈像吃了一惊:“你有这么多的产业,云逸楼生意也这样好,还要涉足那些吗?”

    他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啊?

    杜知邑横过去一眼。

    怎么一会儿透彻一会儿像个白痴呢?

    他脸上的笑有些尴尬:“银子是个好东西嘛,总不会有人嫌银子多的,三殿下说呢?”

    赵澈仿佛对杜知邑的一切都感到好奇,越发来了兴致,竟又去问赌坊青楼那些产业盈利如何,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是不是会有人找麻烦一类的话。

    听着都是些孩子气的问题,他又说从话本上看来的,赵盈却扬着唇角按下了他:“那都不是什么正经生意,问两句差不多了,怎么还刨根问底的?”

    经营着不是正经生意的杜知邑嘴角抽了抽:“公主说的是,三殿下年纪还小,这样的生意还是少知道比较好。”

    于是赵澈讪讪的闭了嘴,沉默了没一刻,转头又兴致勃勃的问起别的来,但绕来绕去,大多也还是有关杜知邑名下的产业几何,盈利几许一类,他问的方式不大一样,但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

    听得多了,杜知邑也品出味儿来,到后来见赵盈按了他几次,也看懂了赵盈的意思。

    赵澈第七次开口时,杜知邑吃了口茶,慢悠悠的,一直等他问完,才不动声色驳了回去:“其实这些公主都知道的,我如今每个月的账本都抄送一份送到公主那里去,三殿下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跟公主要了拿回去看,只是别叫旁人知道的好。

    或是三殿下对做生意这事儿感兴趣的话,回头再要出宫,到康宁伯府找我,我也可以慢慢教殿下。

    这事儿要上手其实也快,殿下手上只要有银子,拿钱砸也能砸出个买卖铺子来的。”

    赵澈的兴致被他一盆冷水浇灭了,连连摆手:“我倒是挺感兴趣的,就是不敢干,回头阿姐要骂我不务正业了。”

    杜知邑全当没听见他的鬼话,宋怀雍眼角抽了抽,睇了他一眼,他一吐舌发现说错了话,就把目光转投向了赵盈。

    赵盈端着茶杯吃茶呢,眼角余光瞥见他的求助,笑着说没事:“杜三心宽,你说什么他都不会生气的。”

第一百六十五章 污点与罪孽

    赵澈在宫外住了四天,赵盈又变成了从前那个事事依顺他的好姐姐,连司隶院都带着他去逛了好几圈。

    一直到第五天早朝前,赵承衍在王府陪着他们两个吃了早饭,叫他去收拾了东西,跟着一块儿回宫。

    赵盈本来也要去上朝的,从扬州回来都快一个月了,她休息也休息的尽够了。

    反正肃国公府的事情处置干净,昭宁帝对赵清的态度还没个着落,就这么一拖再拖的,朝臣们悬着心,也没人顾得上来找她麻烦。

    她算着日子也差不多,就打算跟着赵承衍一块儿去上朝。

    谁知道赵澈前脚出门去收拾东西,赵承衍后脚就冷淡的叫住她:“你这几天带着赵澈到处逛也累了,今天在家里歇着,不用去上朝了。”

    他轻易不会这样,赵盈眼珠子一转,就猜了个七七八八。

    是以等赵澈紧着收拾好了东西跟着赵承衍出门时,身边根本就没有赵盈的身影。

    事实证明赵盈也确实没猜错。

    太极殿大朝会,昭宁帝“痛心疾首”的发落赵清往凉州,但到底是皇长子,天子痛心惋惜,又舍不得孩子日子太苦,于是又册封赵清为安王,赐婚太原王氏嫡次女为安王妃,命礼部着手,钦天监算好吉日,等年后再详细议定册王礼及赵清的大婚礼。

    后面就是旨意连发,安王年后于京城大婚后即可动身往赴凉州,无诏不得返京。

    赵清都能因祸得福封王娶正妃,姜承德当然要上折子给赵澄也请封。

    这种时候都用不着宋昭阳替赵澈出头,只要昭宁帝应下姜承德所请,自然就得捎带上赵澈。

    于是又定下赵澄为瑞王,赵澈封惠王,只是他二人年纪尚小,不急着迎娶正妃,是以虽然封王,但仍不许出宫开府,依旧随母而居。

    而且赵清封王成家后便迁往封地凉州,赵澄和赵澈兄弟两个要留在京城,王爵是封了,封地却并没有给,说来说去,这一场册封王爵的旨意连发下来,落在赵盈眼里,也和闹剧无异了。

    不过赵清情况更特殊一些,昭宁帝让工部在京中找了一处宅邸,简单修葺就能暂且给他当安王府用的那种,毕竟大婚要在京城举行,又不可能让他在宫里完婚。

    工部的人也乖觉,知道今上如今对这位安王不过淡淡,赵清又没有了外祖扶持,朝中原本追随肃国公府的那些人,先前想着赵清还可以指望,现而今天子一句无诏不得返京也把算是把他们的念想全都给断绝了。

    怎么算着,这位安王殿下今后也不像是有更大的指望的样子。

    故而偷奸耍滑,便草草选了宅邸,又草草修葺一番,就上折回明昭宁帝,说是安王府选好了地方也依秩以亲王规格修葺过,大概意思就是可以让赵清从宫里搬出去,不必再碍着昭宁帝的眼这样的意思。

    昭宁帝果然是“淡淡”,甚至都没有过问选址如何,修葺又如何,工部上了折,他大手一挥就把赵清赶出了宫。

    想想当日赵盈建立司隶院,从选址到修葺,工部无不尽心,昭宁帝也反复过问,唯恐底下人耍滑,怠慢了赵盈,如今换到赵清身上,真是高下立判。

    赵清搬出宫那天,安王府外张灯结彩,大红灯笼高高挂,红绸彩带一路从安王府悬至长街口。

    他的册封礼未定,宫里算是特事特办,先让他挪出了宫。

    其实连他自己在内都明白,这就是觉得他碍眼了,多让他在宫里住一天都觉得心烦。

    往来恭贺,赵清都懒得出面应付。

    他也是破罐子破摔,索性都交给安王府的属官去支应。

    赵盈带着赵澈登门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尤其是赵盈言明非要见他不可。

    赵清多灌了两杯酒,听着底下奴才回话竟笑出声:“去,带她来见孤。”

    那奴才也不是他从前用惯的心腹,一应全是内府司按照昭宁帝的意思给他新换的。

    小太监在宫里待久了,拜高踩低一把好手,又最有眼力,知道该巴结什么人。

    他瞧着赵清多吃了几杯酒,分明酒气上头,掖着手匆匆出门,小跑着去回赵盈的话,还不忘把声儿往下压:“安王殿下大约是高兴,多吃了几杯酒,眼下有些醉醺醺,公主若有十分要紧的事,不如叫挥春姐姐和书夏姐姐陪着一道去见殿下,或是奴才去寻了惠王殿下来陪您进去吧。”

    赵盈不免多看了他两眼。

    小太监唇红齿白,圆脸大眼睛,生了一张讨喜的脸。

    说着最刻意讨巧的话,眼神却澄净,莫名就多出三分真心来。

    赵盈笑着说不必:“你很会伺候,既这么着,就不必找人来了,守在门口吧。”

    小太监欸的应下来,越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唯恐出了岔子,大概也是更想在赵盈跟前露个脸,得了赵盈高看,还不知今后要怎么样。

    赵盈推门进屋,酒气立时扑面而来。

    好家伙,这何止是多吃了两杯,赵清怕不是把自己泡在酒坛子里头了。

    她抬手掩唇:“大皇兄兴致这么好,怎么不到前头去吃酒,把自己一个人关在这里自己喝的尽兴,外面那么多的客人竟全不管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四下扫量,还是在角落里发现了赵清的身影的。

    他怀里抱着个酒坛子,发髻松松散散,看起来实在有些邋遢不成样子。

    左手边地砖上摊开着明黄绢帛,赵盈眯眼,那应该就是给他封王还有赐婚的圣旨,偏偏上头还有一句“无诏不得返京”。

    赵盈踩着细碎的步子,缓步近前,略一提裙摆,在他身侧蹲下去,素手拾地上的圣旨:“大皇兄,这是大不敬。”

    赵清一挥手,正好打在她的手背上,发出清脆的巴掌声:“假惺惺,装什么?”

    赵盈皮肤白又嫩,他那一巴掌也没收力,她手背上很快就红了一片:“要不然你再打两下?”

    她语气淡淡的,夹杂着几许笑意,赵清却打了个冷颤:“哦,是你啊。”

    她嗤了声:“装什么?借酒撒疯,又不敢真的打伤我,在我手上打了一巴掌都怕我进宫去告你的状?那你逞什么英雄,使什么威风呢?”

    恶语伤人六月寒。

    都说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赵盈却偏偏不。

    赵清眼底一戾:“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把两手一摊,怀里的酒坛子顺势滚落至地砖上,圆胖的坛子在地上又滚了好几滚,停在了赵盈脚边。

    赵清伸手想去拿回来,递了一半,手在半空一僵,讪讪的又收了回去:“你多得意啊,步步为营,费心算计,现在不都成了?我被贬谪出京,下一个就该轮到赵澄了吧?”

    他好像真的喝多了,打了个酒嗝:“谁也不是傻子,我和赵澄都出了事,赵澈就能顺顺利利坐上那个位置了?你想的真简单。”

    赵盈站起身,拿脚尖儿踢那酒坛,酒坛又往赵清身边滚回去,发出咕噜噜的响声。

    她居高临下,俯视着赵清。

    以前倒也没觉得,现在看来,这也是个无药可救的。

    “是我让你睡了绿芸的吗?”

    赵清明显怔了一瞬,转瞬眼神就清澈了好多:“你还敢提这个?”

    赵盈笑起来:“我有什么不敢提?是,重修麟趾殿是我向父皇提的,让孙淑妃打点也是我提的,甚至于叫绿芸代皇后行事也是我的主意,然后呢?”

    然后……呢?

    想表现一番,在父皇面前露脸,是他自作主张。

    父皇答应了,他每天往麟趾殿跑,跟着孙氏操持麟趾殿重修的事儿,母妃还为这个跟他生了一场气,气他去给宋氏鞍前马后。

    赵盈没让他插手麟趾殿的事,赵盈也没让他把绿芸给睡了,赵盈更没有让他生做孔氏的外孙——这一切看似和她都没有关系!

    赵清撑着站起身,站不太稳,摇摇晃晃的:“你多高明啊,明明什么都做了,到头来却清白无辜,什么都跟你没关系。

    麟趾殿的事情是你起的头,肃国公府的案子也是你起的头,你没叫我睡了绿芸,你也没让我亲近肃国公府,但你敢指天誓日说一句,这些和你都没关系吗?”

    他声音厉起来的时候有些尖锐,赵盈觉得刺耳,就退了半步。

    她今天是来做什么的呢?

    她也不能算是胜利者。

    成王败寇是要走到最后才算完的。

    应该是一种警醒。

    赵盈冷眼看着,赵清体弱多病,从前大多时候都显得柔弱,因那份柔弱才有了几分温和,没有赵澄那么张扬,也不像赵澈后来那样狠戾。

    他如今失势,换了个人一样,狼狈之余,一双眼是猩红的。

    他恨她,恨不得杀了她。

    那样的目光赵盈并不是第一次看到。

    “有意思吗?”

    由始至终,她都是冷眼旁观的局外人,保持着绝对的清醒,看他在痛苦的深渊中挣扎。

    赵清被她语气中的冰冷激了一下,一弯腰,去捡地上的酒坛:“没意思,你也挺没劲的,还要来看我如今有多狼狈,小家子气。”

    赵盈长舒了口气,脚尖转了个方向,朝着门口步去。

    走了三两步,她身形顿住:“年后大皇兄就要去凉州了,此去路途多艰,大皇兄路上可要多保重。”

    她的背影清傲,越发刺痛赵清的眼,他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她撕碎了一般:“赵、盈!”

    “我没兴趣看你如何潦倒,但你今天的狼狈,的确点醒了我,我得更努力,才不会步你后尘。”她似乎调整了一番心绪,先前面无表情,此刻回身时笑容灿烂,“大皇兄少喝点酒吧,尽管你的处境也不会更坏到那里去,可喝酒误事,父皇赐太原王氏嫡女与你做正妃,你也该知足。”

    从赵清的书房出来,赵盈整个人都松了口气。

    这样的情形太可怕了。

    她宁可死,也不愿有朝一日落到这般田地。

    她合眼,抬手压在眼皮上。

    那个圆脸小太监猫着腰又凑上来:“公主,惠王殿下不放心您,在那儿等了好久了。”

    赵盈猛然睁开眼,赵澈正从月洞门下过来。

    可是他脚步稳当的很,一点也不显得急切。

    真的担心她,就不会站在那么远的地方傻等。

    做给别人看的罢了。

    她面色不虞,圆脸小太监就又掖着手怎么过来的怎么退远了去。

    赵澈站在台阶下,递来一只手,她握上去,赵澈反握紧了。

    她指尖微凉,赵澈眉心一拧:“阿姐没事吧?”

    他低头看见她手背上一片红,语气越发森然:“他跟你动手?”

    “没什么。”赵盈往外抽手,提步下台阶,“不是让你在前面等我吗?”

    “我不放心阿姐,怕大皇兄昏了头做糊涂事,所以过来等着阿姐。”他乖巧跟在她身后,隐约嗅到她身上的酒气,“看来大皇兄是真的很失意。”

    这样酒气熏天的,她在屋里待了会儿就染了一身,赵清岂不整个人都酒里泡过捞出来的一般。

    赵盈嗯了一声,意思不甚明朗,像是在应他,又像是压根没听他说话,随口敷衍了一声而已。

    赵澈快步跟着:“这场宴好没意思,那些人大多是来看笑话的,方才我在席上坐了会儿,阿谀奉承我的倒多些,也没几个正经人,阿姐,咱们走吧?”

    赵盈倏尔回望他:“你也觉得大皇兄的今天很可笑吗?”

    “什么?”赵澈叫她问愣住了。

    恨意在眼底一闪而过,赵盈索性不再看他,掩在袖下的手紧了紧,平缓了两分:“前路未知,如果有一天我落到这般田地,你也会觉得我很可笑吗?还是会和那些人站在一起,看着我一身狼狈,而你居高临下,欣赏着我的狼狈呢,我的好弟弟。”

    赵澈心底没由来慌了一阵。

    如果有一天赵盈落到这般地步——

    “阿姐是叫大皇兄气糊涂了吗?我怎么会这样,阿姐一切都是为我,我的一切也都只会为了阿姐,咱们姐弟两个本就是相依为命的,我自然不会和他们一样,阿姐潦倒就是我潦倒,我们是一体的。”

    他自然不会。

    他会在她的狼狈上再添一壶油,让那把能置她于死地的火烧的更旺一些。

    他会站在无人之巅,抹杀掉她这个本就不该存在的罪孽,让她再也不能成为任何人的污点。

第一百六十六章 你是一身正气吗?

    转眼入了十二月,第一场雪也在前两日便下过。

    腊月寒冬,今年的天又格外的冷。

    赵盈之前从宫里带到燕王府的东西,已经差不多都搬到了司隶院的后宅院去。

    当初她出宫住,太后还特意调拨了几个积年的嬷嬷跟着到王府去服侍,她也一概都打发回了宫里。

    可她要自己在外面住,太后竟难得的也没阻止。

    赵盈细细想来,大约是为赵清之事,把老太后给惹恼了,至今那口气都没消下去。

    随便吧,反正也不是她亲祖母,事实证明那点所谓的情分,也不过是太后施舍给她的罢了。

    若真是触碰到太后的底线,又或是涉及到皇家尊严一类的事,宋太后是真不会纵着她。

    倒是昭宁帝黑着脸说了她两回,非要拘着她搬回上阳宫,孙淑妃还帮她说了几句话,她自己也闹了两天绝食,昭宁帝才姑且没再提这茬。

    屋外雪花簌簌,连着下了两天,连院中的榕树都裹上一层银霜,檐下倒挂着冰凌,晶莹剔透,好看极了。

    赵盈让人把月窗支开了一半,身上盖着她的狐皮毛毯,挥春怕她受了风寒,又取了她的氅衣加盖在上面。

    氅衣风领上的狐狸毛泛着银灰色,堆在她脖子里,越发衬的她小脸精致。

    书夏打了帘子进门,带着一身寒气,没敢往她身边靠,站的有些远:“公主,沈阁老来了,说要见您。”

    赵盈拿指甲刮着赤金手炉,发出刺耳的声音:“他说因为什么事儿了吗?”

    书夏摇头:“但只怕是为了……小沈大人。”

    赵盈发出短促的嗤声。

    是了,五天前初雪落下时,沈明仁给她送了一封信,信纸选的是桃花笺,一手瘦金体清隽好看,约她至城东柳园相见。

    至于信上的酸话她是一个字也没打算记下的,但这个约她还是去赴了。

    沈明仁是个很“有心”的人。

    城东的柳园从前是京中最大的戏楼,后来戏班子散了,那地方也闲置下来,一直到去年才被人买下,又重新修整,但也不对外开放,要包下柳园可要花大价钱。

    沈明仁不知道从哪里弄来那样多的积雪,偌大的园子里三步便堆着一个雪人,憨态可掬,从门口一路往里走,又有红梅片片,与那白交相呼应着。

    前世他也做过这样的事情,弄的赵盈好不感动。

    但今生却不同。

    赵盈当场翻了脸,怒而离园。

    转天这事儿就在京中传开,说是沈六郎豪掷千金为博永嘉公主一笑,却不知怎的惹怒公主,丢了好大的脸。

    至此一传十十传百,后来连昭宁帝也惊动了,在太极殿上就阴阳怪气的把沈殿臣给数落了一番,他自是生气的,回到家中又提了沈明仁一顿好打。

    事情过去了五天,他倒能憋的住,一直到现在才找上门来。

    挥春是气不过这事儿的,一面给赵盈手炉里新换上炭,一面啐道:“他也是拜相的人,堂堂的内阁首辅,教出什么样的孩子,还说什么京中第一贵公子呢,这样上赶着来讨好我们公主,没得叫人耻笑。

    公主是什么身份,他弄那一园子东西是给谁看?

    现下连皇上也惊动了,不说回家去闭门思过,好好教儿子,又来求见公主做什么?

    你也该叫人立时驳了他,赶紧打发了他才是正经。”

    她从来嘴上不饶人,自赵盈转醒时提点过她一两次后,已经算是收敛了不少,很少有逞口舌之快的时候了。

    可见这事儿她是真恼了。

    赵盈接过手炉,笑着点她:“人家是内阁首辅,你这丫头好没道理,怎么说话这样不客气。”

    挥春撇着嘴:“奴婢原就说不叫您去,那沈家六郎也不是个什么好的,可劝的多了,您又嫌奴婢多嘴,现在好了,本来清清静静,今儿还说起锅子,到中午时候去侍郎府接宋大姑娘来涮羊肉呢,又不得安生了。”

    “我看是你自己贪嘴想吃涮羊肉,你别急,一口也不缺你的。”她说着已经起了身,挥春忙上来替她把氅衣披上。

    她连手炉也一并交出去,只笑着叫书夏:“去告诉灶上,万万不要短了这丫头的一口涮羊肉,今儿说什么要拿这个堵上她这张厉害的嘴。”

    这架势便是要去见沈殿臣。

    书夏其实也觉得不好。

    本来这事儿就得两说着。

    当日云逸楼里沈明仁就整过这么一出,都被皇上斥责过一回,也叫沈阁老打过一次,还是不长记性。

    公主若是与他两情相好,那自然是一段佳偶天成的佳话,可公主若没有这个心思,他就是一味痴缠,与那些市井泼皮又有什么两样?

    先前公主去见他,自有公主的用意,但今日再见沈殿臣……横竖上头还有太后和皇上,怎么也用不着公主自己去应付他。

    书夏抿唇犹豫了一瞬,忙不迭跟上赵盈,先把她那些玩笑话应下来,才缓着语调试图劝:“奴婢看,沈阁老就是欺负您脸儿嫩,他虽说打了小沈大人,可人家是亲父子,打断了骨头连着筋,怎么可能不心疼?

    小沈大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干这样出格的事,仗的也是他沈家的势,不然他不要命了来纠缠您。

    沈阁老分明是什么都明白,却要装糊涂,见您也未必说什么中听的话,他真要有话,怎不去清宁殿同皇上说?

    公主,您随缘寻个什么由头也打发了他,这天寒地冻还下着雪,何必劳动一场去见他呢?”

    赵盈笑着不言语,说话的工夫人就已经出了屋。

    屋里地龙烧的旺,暖暖和和,连脸上也叫热气薰出红晕来,一出了门,寒气打头,她先拢了拢氅衣领口。

    下了台阶踩在白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底下伺候的人本该把积雪扫开,清出路来,是她没叫她们弄。

    她喜欢听这声音。

    挥春和书夏跟在她身后,眼看着就出了月洞门,两个丫头对视一眼,知道多劝无益,便都闭上了嘴不提。

    要求见赵盈,沈殿臣是绕到了司隶院的后角门上去的。

    现如今是这样的,若是公事来登司隶院的门,自然走前门,叫衙门当差的巡察校尉往里头去回话。

    但要是私事见赵盈,一概都走后门,后门上有当值的嬷嬷,一路递话进后宅院去。

    沈殿臣被请进门是在后街上的东侧厢房等着。

    赵盈来的慢,他手边的茶都已经换了三盏。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沈殿臣放下茶杯站起了身。

    赵盈掸了掸剪头的雪,笑着叫他坐:“天降瑞雪,府中积雪未化,来得迟了,叫阁老好等。”

    沈殿臣留意到她织金马面裙的下摆微湿,难得客气的笑着说无妨:“雪天登门,是臣扰了殿下清净。”

    实则赵盈没心思同他寒暄客套。

    她对沈殿臣一贯没有什么好印象,这种人本来就是能用则用,不能用就下狠手往死里整的对象。

    她施施然落了座,纯白的兔子毛抄手也没拿掉:“阁老是为小沈大人而来的吧?”

    她开门见山,沈殿臣反而面上闪过为难。

    可怜天下父母心。

    赵盈再不喜欢沈殿臣这个人,也由衷感慨。

    书夏说的不错,打是打了,但他还是心疼儿子的。

    小的时候再怎么不闻不问,可从老家接到京城这十几年,养出一个还算争气的孩子,除了沈明仁自己肯努力,沈殿臣也一定没少费心思在他身上就是了。

    赵盈都不免觉得,沈明仁这个戏有点儿过了。

    他这么伤沈殿臣的心,沈殿臣还要为他奔走。

    实在是不孝。

    不过跟她没关系。

    她面上淡淡的,也并没打算把话说的和软些以缓解沈殿臣的为难与尴尬,反倒越发直接:“小沈大人是个好的,阁老也知道皇祖母是极中意他,从集英宫宴那时候起,皇叔重话也同阁老说过了,可我也没见小沈大人有所收敛。”

    赵盈噙着笑,但眼底的冰凉比屋外的风雪还要刺骨:“阁老今天来见我,是想跟我说什么呢?

    求我成全了小沈大人的心意?还是希望我看在阁老的面子上,对小沈大人态度和软些?

    扬州府一行,我与小沈大人共事一场,再往前说吧,云逸楼小沈大人与我表白,我也不是铁打的心,自然不会无动于衷。

    小沈大人纡馀为妍,卓荦为杰,我是赏识他的。

    可有些事,他不能再一再二,没个分寸吧?”

    沈殿臣还没开口,就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自从赵盈掌管司隶院,站上太极殿,他就觉得此女野心甚大,不知刁难过她多少次。

    突然要他低声下气来说软和话……

    沈殿臣攥着拳:“是犬子不成器,万不该痴缠殿下,可他终究也是一片真心……”

    他自己先叹气,又没容赵盈驳他后话,便又说道:“老臣也并不瞒殿下,当初集英殿宫宴,燕王说老臣是有心延续沈氏一族尚主的荣耀,起初太后点犬子随入集英时,老臣确然是动过这个心思的。

    天家尊贵,若犬子尚主,是我沈氏满门的荣耀。”

    赵盈听他在那儿说的情真意切,淡漠的哦了一嗓子:“所以阁老又想让我下嫁小沈大人,做你沈家的儿媳,一面却又在朝堂上与我作对?”

    沈殿臣眼神一厉:“殿下,这是两码事。”

    “你错了,这是一码事。”连求人都能这么理直气壮,真有沈殿臣的。

    赵盈从抄手里抽出一只手,撑着腮:“且不说我打不打算嫁人的事儿,就算将来成婚嫁人,我也不打算退出朝堂,阁老明白了吗?”

    她就没打算在家中相夫教子!

    沈殿臣早就看明白,所以才又是骂又是打,希望儿子放弃这个念头。

    可还是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赵盈看他气的吹胡子瞪眼,一时又觉得挺有意思。

    持重的内阁首辅,能被气成这样,说白了,沈殿臣的心里对她也是存过幻想的。

    在某一个时刻,他也一定想过,如果沈明仁真的能把她感动了呢?

    她下嫁沈明仁,还能离开朝堂,对沈殿臣来说一举两得。

    “如果阁老能接受,我其实对于下嫁什么人,并没有太在意的,小沈大人痴心一片,真让我成全他的心意,也不是不行。”

    沈殿臣咬紧了后槽牙:“那殿下又能不能看在犬子痴心一片的份儿上,进宫去求一求皇上,至于犬子,老臣一定严加管教,绝不叫他再来纠缠殿下。”

    “说来说去,阁老是怕此事影响了你儿子的仕途啊。”赵盈翘着的那条腿也放了下去,踩在官帽椅的横杆上,“可以,那我能得到什么呢?”

    沈殿臣神色一凛:“殿下用此事与老臣做交易?”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赵盈敷衍了一句,挑眉斜扫过去,眼中闪过诧异,“阁老该不会以为天下有这样便宜的事吧?旁人敬你是内阁首辅,对你言听计从,你该不会觉得我也如此吧?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好处,就用你能给我的好处来换,这原是天下最公平的事,你觉得有问题?”

    沈殿臣腾地站起身来,怒极反笑:“所以殿下是希望来日朝堂上我能为你——不,殿下结党营私,是希望我成为你的党羽,为你营那个私!”

    赵盈平静取他:“对啊,我就是在结党营私,阁老到今天才知吗?”

    “你——”

    “阁老也用不着气成这样,大义凛然,倒像是一身正气的忠贞纯臣。”赵盈还是不惯仰视,便也站起身,背着手,与他四目相对时,眼底的嘲弄一览无遗,“二十四年前堂琴先生与阁老同立太极殿时,阁老也是这样的一身正气吗?”

    沈殿臣呼吸明显一滞,然只一瞬:“玉堂琴是大逆不道之人,老臣还不屑与之并立,殿下招揽这样的人在麾下,还想让老臣为你鞍前马后不成?”

    赵盈丢了个白眼给他:“说得好像我今天杀了玉堂琴,你就会为我所用一样。”

    她迈开步子往外走:“阁老回吧,好好管教你儿子,父皇龙威之下,他再不规矩,阁老的面子就不知能替他撑住几回了。”

    沈殿臣咬牙切齿,赵盈今天肯见他,只是为了羞辱他的——小小年纪,竟这般记仇。

第一百六十七章 女童走失案

    中饭时候的涮羊肉是吃上了,而且还多了两个人。

    薛闲亭和宋云嘉都是算着时辰来的一样,刚好到了该吃饭的时候,他们两个还不约而同登门来,见谁不见谁都不好,赵盈本来说干脆两个都别进门,宋乐仪劝了两句,她才叫把二人都请进了府。

    赵盈夹了一筷子的肉送到宋乐仪面前的碟子里,撇了撇嘴:“也不知你们哪里得的耳报神,沈殿臣前脚走,你们后脚就上门。”

    宋云嘉看她那态度,对这事儿显然是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他筷子都没动:“你那天去赴约,就是为了看他受罚吗?”

    赵盈笑呵呵的:“表哥这可就冤枉人了,人家对我一往情深,我害人家做什么?

    况且我现在还站在朝堂上呢,这么坑沈明仁,沈阁老能放过我?”

    可她究竟想做什么呢?

    那个约大可不必去赴,既然去了,就算对沈明仁的所作所为不喜欢,也没必要甩脸子就走。

    后来闹的满城风雨,那必不是沈明仁宣扬出去的,就只有她自己。

    从头到尾薛闲亭一言不发,直到宋云嘉又要把话接过来,他才横过去一眼:“你不是来吃饭的吗?”

    宋云嘉:?

    他缺这一口吃的吗跑来吃饭!

    宋乐仪差点儿没忍住笑出声,薛闲亭也给她夹了一筷子肉,剜了她一眼她才生生忍下去的。

    叫薛闲亭抢白这么一句,赵盈的态度又极其不配合,宋云嘉纵是有一肚子的话,也什么都说不出了。

    一顿饭吃下来气氛倒还不错,至少赵盈和宋乐仪的心情都不错。

    宋云嘉是有些气性上了头,眼见赵盈也不愿意与他好好谈一谈,那头薛闲亭又像是真的就来吃顿饭,吃完了,起了身便说要走。

    如此他更不好留下,只能与薛闲亭一道离了府不提。

    宋乐仪等人出了门,才戳赵盈肩膀:“薛闲亭一会儿肯定回来,我前儿看上一块儿红碧玺石,你输了买给我。”

    赵盈捉了她的手,二人携手出了小花厅转往西厢房方向去:“表姐不如让我直接买给你算了。”

    她便咯咯的笑:“但宋云嘉来干嘛啊?”

    其实有日子不说话了的。

    宋云嘉对她的态度是说不清的,既不像初时那么抵触,但又不像是前世那般转为怀柔政策,以退为进。

    就那么吊着。

    他总想来管教她,可也不知是不是连他自己都还没掌握好那个分寸。

    反正赵盈是不会往他那儿去撞就是了。

    宋乐仪说的一点也不错,薛闲亭就是去而复返,前后算着时辰,估摸是出了司隶院长街就又折返回来的,也不知他是怎么甩开的宋云嘉。

    他前脚进了门,宋乐仪后脚就笑着挽上赵盈胳膊:“可说好了,那块儿红碧玺石你买给我。”

    赵盈在她手背上轻打了一下,才去看薛闲亭:“云嘉表哥就不盯着你?”

    “他是知道你懒得理他,不来自讨没趣罢了,我好心陪他做出戏,给他台阶下,陪着他离府,他感激我还来不及。”

    赵盈呿了声,宋云嘉才不会感激他呢。

    他拉了椅子在二人对面坐下去:“但你到底怎么想的?这么对沈明仁有什么好处?”

    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

    “我越是这么对他,他对我才越是死心塌地,你信吗?”

    这是什么奇怪的理论?

    连宋乐仪也听愣了。

    她原没想那么多,只当赵盈是真不待见沈明仁这个人,眼下形势一片大好,她扬州府一行后又实在算得上大获全胜,姑且想要任性一次,是以才这样对沈明仁。

    可眼下听她的意思……

    宋乐仪目瞪口呆,朱唇微启:“合着你是说,你这么磋磨他,他反而越发认定了你不可吗?”

    她问完了,抬了一只手递到赵盈面前,拿手背贴在她额头上,探了探温度:“没发热啊,怎么说胡话?”

    沈明仁是什么人?

    他的出身样貌,品行才学,哪一样不是叫人挑在大拇哥上的?

    他受人追捧惯了,尤其是那些待字闺中的少女,每每提起他,一个个少女怀春,把心思全写在脸上,于此事上,他真是比宋云嘉薛闲亭他们还要风光,他要什么样的高门贵女娶不到呢?

    况且赵婉对他还有那样的心思,先前姜家还把这事儿摆在明面上搞过几次小动作,哪怕后来赵盈查得,那只是个幌子而已。

    可是眼下辛六郎指望不上了,姜承德那里也是沈明仁先把人家惹恼的,万一沈明仁醒悟了,回过头来去巴结讨好,姜承德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元元,我看你这回是打错主意了。”

    赵盈却始终噙着笑:“我怎么会打错主意。”

    是他们不了解沈明仁。

    薛闲亭倒没问那么多,他沉默了很久,把赵盈眼底的自信全都看在眼中,良久沉声问了句:“你有把握吗?”

    赵盈歪头看他:“没把握的事我从来都不做。”

    之后关于沈明仁的事情他居然真的什么都不再说。

    宋乐仪在一旁干着急,实在是想不明白,赵盈是从哪里来的底气和把握?

    她抿唇侧目去看,女孩儿姣好的面容上溢满了自信。

    赵盈是要翱翔九天的凤,她说有把握便是一定有把握。

    于是宋乐仪也收了声,不再提这一茬事。

    薛闲亭的脸色还是不好看。

    赵盈点着手背,慢悠悠问他:“从刚才吃饭的时候你就一脸凝重,应该是碍着云嘉表哥也在才什么都没说,你今天来找我,不是单为了沈明仁的事吧?”

    他果然嗯了一声:“今天早上顺天府接到了第三起报案,走丢的女童你猜是什么人?”

    赵盈面色一肃。

    这件事情也闹了有小半个月。

    初雪降下之前的几日,顺天府在黄昏时接到的第一起报案,城南刘屠户家的小孙女走丢了。

    那孩子今年才七岁,乖巧伶俐,刘屠户这些年杀猪卖肉也攒下少银子,就得了这么一个小孙女,便把什么好的都紧着她。

    小姑娘又是最活泼的年纪,平日里也不在家待着,街坊四邻谁家都会去。

    结果那天一直快到黄昏,小姑娘也没回家,刘屠户就挨家挨户去敲门,打算接孩子回家,可是把街坊四邻的门都敲了个遍,这才知道小姑娘从下午起就不见了踪影,谁家也不在。

    一家子慌了神,当即到顺天府去报了官。

    刘屠户家的孩子还没找回来,隔了六天,城北孙铁匠家七岁的小孙女也走失了。

    两件案子联系在一起,顺天府才更重视起来。

    可即便如此,这都快半个月了,眼看着年关将至,一点儿线索也没查出来。

    今天又有孩子走失,且一大早到顺天府去报案,还值得薛闲亭这样郑重其事——

    赵盈呼吸一沉:“你直说。”

    薛闲亭面色不虞,下意识的往屋外方向看了一眼,缓了口气:“徐统领家的二姑娘,昨日黄昏小姑娘贪玩,跟着她兄长钻狗洞溜出府去玩,人就没再回去,徐统领一早告了假,去敲了顺天府的鸣冤鼓。”

    徐照家的小孙女!

    赵盈知道那个孩子。

    徐照膝下三子三女,三个女儿皆是嫡出,但嫡出的儿子却只有他的长子一个。

    徐家三女早已婚配,只他家二姑奶奶是嫁在了京城的。

    四年前徐照的那个庶次子大病一场没能留下,再加上叛家出走的徐冽,如今徐照身边的孩子也只有他的嫡长子徐霖而已。

    徐霖八年前成婚,娶的是枢密使韦一行的独女,婚后两年这位大奶奶生下一对儿龙凤胎,男孩先落地为兄,徐照为他取名珞,女孩儿晚了那么一会儿降生,是妹妹,彼时徐照对小孙女喜爱的不得了,取了名字唤做徐熙,自此后当做掌上明珠一般疼爱。

    徐熙今年……正好七岁。

    怪不得薛闲亭方才往屋外看那一眼。

    赵盈叫徐冽,徐冽闪身进门时候面色铁青。

    不用问了,他一点儿也不知道。

    赵盈看他那样子,知他心中牵挂,缓了缓语调,先交代他:“这些天我不常出门,再过几日要暂且搬回上阳宫,等除夕宫宴后才会搬回来,你……”

    “不必。”徐冽没等她说完,冷声打断了,“徐家人和我没关系。”

    他嘴上说没关系,掩在袖口的手却骨节都泛了白。

    赵盈见状,咂舌啧了一声。

    徐冽话不多,转身出了门,脚下生风,背影冷硬。

    何必呢,都是一家人。

    宋乐仪看他背影再瞧不见,才压了声问赵盈:“他没事吧?”

    赵盈摇头:“他会私下去追查的,既不想让咱们多问,就不要在他面前特意提了,随他去吧。”

    反正她手下可用什么人,徐冽向来都能调用。

    “顺天府现在是怎么说?”

    薛闲亭摇头:“一点头绪都没有,但也知道这案子复杂。

    而且我听到的消息是,前些天孙家小女走丢时,顺天府就有一个小推官去曹墉之那儿回过话,他以为此案复杂,该在城中加派人手巡逻,以防再有此类事情发生,尤其是朝臣府邸,家中有七岁女孩儿的更要小心防备,希望曹墉之以顺天府的名义出个告示,令各家重视,严加看护家中女孩儿。”

    宋乐仪气的拍扶手:“连个小小推官都有如此警觉性,曹墉之这个顺天府尹是干什么吃的!”

    赵盈也冷笑:“曹墉之所求向来是无功无过,能在顺天府尹这个位置上一干八年,他靠的不就是这点左右逢源的本事,他要是个有真才实学的,早该慧眼提拔奉功。

    底下的人向他进言,他非但不会听,恐怕还觉得手底下人多事,徒生事端。”

    薛闲亭接了句不错:“但眼下他可急了。”

    能不急嘛。

    徐熙既是徐照的掌上明珠,她亲娘还是韦一行的掌上明珠呢。

    韦一行嫡子庶子生了不少,女儿却就得了一个,当年许婚,那真是千挑万选才选定了徐霖,十里红妆,风光大嫁。

    他做枢密使,在京城中,一点儿不掩锋芒。

    现在去街上随便抓个老百姓来问,谁都记得八年前枢密使府嫁女的景象。

    那排场,那阵仗。

    闺中女出嫁嫁妆多为六十四抬,便是再富贵些,有权势些的人家,添上几抬,至多也不会超过八十八抬。

    天子脚下,韦一行硬是把他女儿的陪嫁嫁妆添到了一百二十八抬,足足翻了一番儿。

    曹墉之有多少胆子够韦一行去吓唬的。

    一个是分掌军政的枢密使,一个是天子倚重的禁军统领,薛闲亭都能听到的消息,这阵风只怕早晚传到徐府和韦府。

    “他是活该。”赵盈往屋外看,檐下冰凌正好掉下一挂,落地而碎,晶莹散了一地,“权贵之家出了事,他才肯重视,这样的人为顺天府尹,简直是荼害京中百姓。”

    宋乐仪说是啊:“如果不是徐熙走失,那刘屠户和孙铁匠家的孩子,曹墉之只怕未必费心去找,连案子也一并搁置。马上要过年了,等到复朝就得到十六,又要拖上一个月。”

    “可究竟是什么人,在京城中如此行事,掳走七岁女童又因为什么?”赵盈捏着眉骨,“把手伸向徐家,不像是掳错了人,闹出的乌龙。”

    徐熙那样的小宝贝,锦衣华服,如果是寻常拍花子的,在京师之中绝不会动这样的孩子。

    对方显然是特意挑她下手的。

    “这案子只怕还要动用大理寺和刑部去追查。”

    薛闲亭眉心一拢:“你也想插上一脚?”

    “没兴趣。”赵盈人往椅背上懒懒一靠,“徐冽要是着急,我倒是不介意替他查一查,他不急,管我什么事。倒是你说的那个顺天府推官,顺天府中藏龙卧虎,人才济济啊。”

    她笑着叫书夏去前头请周衍来,转而才又去问薛闲亭:“你对这事儿有兴趣吗?”

    薛闲亭黑着一张脸,咬牙切齿说有兴趣:“我一会儿就去找杜三。”

    “其实你可以试着去找找严尚书,不如去问一问,徐珞那天是怎么想到带着妹妹钻狗洞溜出府去的。”

第一百六十八章 代为调查

    薛闲亭口中所说那个顺天府的六品推官,周衍果然一听就知道是谁。

    “他叫黄天明,字子集,和我是一样大的,比我晚了一科考取的功名,中在进士及第,是三榜第一。”周衍掖着手端坐在下手处,“他人品学识都不错,只是曹大人他……”

    赵盈一抬手,示意他不必说。

    周衍是个不爱背后议论人是非短长的,曹墉之就是个庸才,但他仍不愿宣之于口。

    曾在顺天府,在曹墉之手下那么些年,周衍还能不知曹墉之是个什么东西吗?

    这个黄天明,看来和他一样,是被埋没在顺天府中的。

    只不过周衍命数更好一些,同表哥做了挚友,才又入了她的眼。

    若用世人常说,这叫命里当有贵人扶持,是以能够平步青云,一飞冲天。

    黄天明显然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周衍眼神闪了闪,显然有话想说,只是他犹豫了一瞬,又全都吞回了肚子里去。

    赵盈知道他想说什么,接了过来:“有你为他作保,足可见他人品学识是真的不错,等女童走私案了结,年后复朝我想办法把他从顺天府解救出来,反正咱们这儿还有空缺,我要调个把人到司隶院,也不是难事。”

    周衍面上才有了几分喜色:“之前总不愿意麻烦殿下,而且他……他在顺天府这几年,也没立下什么功劳,一时说这个……”

    “你不用跟我解释这些。”赵盈打断他,“事实上我提调你做司隶监时,你就大可以从曹墉之手下讨人,这性子还是得慢慢磨。”

    她低叹着,语气中无奈更多些。

    宋乐仪在一旁掩唇咳了声,赵盈摸了摸鼻尖:“薛闲亭去见严尚书了,这个案子明日早朝一定会在太极殿上闹开,徐照不到御前回禀,韦一行那个火爆脾气也压不住,一定会说。到时候搜城严查,必少不了。”

    搜城啊……

    殿下把许宗带回京之后,把人扔在暗牢关了三天,就把人送去了玉堂琴府上安置。

    毕竟留着还有大秘密要挖,总在暗牢关着也不是个办法。

    平日里倒都还好,至少到目前为止,往玉府去拜访的还不算太多,那里姑且算清净,就算要登门的,能打发的玉堂琴也都打发了,许宗的行踪还不至于为人察觉。

    可要真是出动禁军或五城兵马司的人马搜城……

    “入夜后臣和茂深同去玉府,把人带回司隶院暗牢吧。”

    未料到赵盈却说不必:“韦一行要真把事情闹这么大,等搜城时候你从司隶院调两班校尉,佩刀去玉府外轮值,不许任何人踏入玉府半步。”

    周衍眉心一动,显然僵了下:“殿下,这不好吧?”

    “你按我的吩咐去办,我还怕沈殿臣和姜承德不来弹劾我呢。”

    她像是要借此事另有一番打算,至于是什么样的打算,她眼下不说,周衍自然不问。

    跟着赵盈久了,对她脾气越发熟悉,他一一应下,才起了身告礼出门去。

    宋乐仪拍拍赵盈手背:“嫌日子太清净?那还不如替徐冽去查查他小侄女的下落呢。”

    “不是,赵清和王氏女的婚期已定,姜承德近来在朝中又得意,孙淑妃跟我提起过两次,父皇在她那儿安置时说起我,她估摸着父皇是另有打算。”

    赵盈捉了她的手拿开,扯了唇角弧度出来:“前几个月我就知道,父皇有心让严崇之来辅佐我,听孙淑妃听父皇的口风,估计这些天旧事重提,但严崇之是个犟驴脾气,又认死理,这事儿一直悬而未定。

    我这段日子也勉强算顺风顺水,所以得叫沈殿臣和姜承德坐不住,寻了我个不大不小的错处,跳起脚来弹劾我。

    他们越是得意忘形的打压我,父皇才会越觉得朝中局势于我和赵澈并不利,下一剂猛药,严崇之才会低头。

    他要再不低头,父皇另寻他人,也总要帮着我和赵澈结这个党。”

    宋乐仪听的直皱眉:“我真是搞不懂皇上的心思。”

    “再说了,玉堂琴随我回京,自是我的人,他的宅邸是我让奉功安排的,那就自然是我的地方。我的地方我的人,他们想动就动吗?”赵盈眯了眯眼,“以后谁还敢追随我。”

    曹墉之在断案一事上虽平庸的有些过分,但他左右逢源是一把好手,是以朝中人脉一直不错,就连严崇之那儿也能说上两句话。

    严崇之虽看不惯他在公事上的行事做派,且深以为他就不该在那个位置待着,甚至也曾进言弹劾过他,但私下里,撇去公事不提,曹墉之至少干干净净。

    他单纯就是怕多做多错,却从没有以权谋私的念头。

    于这一样上,严崇之就又肯听他说两句。

    女童走失的案子是不能拖了,再拖延下去徐照和韦一行只怕能拆了顺天府的府衙。

    曹墉之无奈之下,跑去刑部找上了严崇之。

    这事儿也就那么巧,他是后脚去的,薛闲亭前脚就刚走。

    听他叽里咕噜说了几大车的话,严崇之黑着脸叫他闭嘴:“你从来对公事不上心,如今知道急了?”

    曹墉之也是被他挤兑奚落惯了,面上连挂不住都不曾有,只满面愁容:“严兄救我吧,凭我这点本事,怎么可能尽早把徐二姑娘寻回来,那徐统领和韦枢密使,哪一个我也得罪不起啊。”

    严崇之就不爱听这个,横过去一眼,他心里明白,讪讪的闭上了嘴。

    “你一早接到报案,又是徐照亲自去的,现在可有派人到徐家去问过该问询的人?”

    曹墉之连连点头:“去了去了,徐二姑娘的乳母,她身边贴身伺候的丫头,我全都亲自问过,可这……”

    “你糊涂。”严崇之左脚在地砖上一踏,站起身来,“徐二姑娘昨天是跟谁出门的?该问的人你不去问,挑些无关紧要的问,你能问出什么来?”

    曹墉之喉咙一滚,头皮发麻。

    徐家丢了孙女,他嫌命长了吗?还要去问徐珞。

    七岁的孩子,把妹妹给弄丢了,听说徐珞已经在家里哭死过去两三回。

    徐霖生气,提了他打了一顿,徐照也不管,韦夫人又心疼又生气,哭着给他上过药,又把人扔去了祠堂罚跪。

    可人家责罚是人家的事儿,他哪敢去问话啊。

    要是再把这一个给吓住了……

    严崇之站着,他是求人办事的,也不好坐着不动,便也就起了身:“我何尝不知此事最该询问的就是徐大公子,可我也不敢啊。那一个也是个宝贝小祖宗,七岁的奶娃娃,万一叫吓着了,徐统领还不一刀劈了我吗?”

    “所以你来是想让我替你走一趟徐府?”

    严崇之恨铁不成钢,虚空点着他脑门儿方向,咬牙切齿连说了三个你。

    曹墉之一个字都不带反驳的:“其实我是想,不如眼下就将案子交刑部……”

    他脖子一缩,果见严崇之面露凶相,忙又说:“徐统领眼下没进宫面圣,韦家好像也还算安静,但这种事,谁家的孩子谁心疼,况且这小半个月,京城是接连走失女童,明日早朝,韦大人他一定会当殿回明皇上,到时候案子只怕还是会交到刑部与大理寺。

    我……我这个顺天府尹能不能保得住,这回可真是要两说了。”

    “这个时候你还惦记着你的官位呢?”

    曹墉之连声说不是:“丢了官也是我活该,这些年……”

    他嗨的叹了声气:“但眼下孩子不是罪要紧的吗?我有多少本事,几斤几两重,我自己心里有数。

    这案子让我查,我是真没办法的。

    人家在京师重地敢对统领府的嫡孙女下手,严兄,说句实心话,你叫我查,我也不敢啊。

    这事儿根本是两难,我不敢查,又不敢不查,查了怕死无葬身之地,不查也得罪不起统领府和枢密使府,我苦了一早上,真还不如现在就罢了我的官,我也好解脱出来了。”

    从来没在京中生出过这样的事来,曹墉之就这么庸碌无为的过了这么多年。

    他的那些侥幸心理,如今荡然无存。

    他真得谁也得罪不起。

    保命才是最要紧的。

    他不像大理寺卿出身好,更不像严崇之这样无畏无惧得今上倚重,人家一个是权贵之家,一个是天子宠臣,他算个什么东西啊?

    严崇之对他算是彻底无语了。

    一方面他是愿意体谅的,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曹墉之这样的人,一辈子别做官才最好。

    他这样会钻营,倒该去经商,说不定能大富大贵,官场并不适合他。

    他斜了一眼,多说无益,沉声应下曹墉之所请:“我现在就要去徐府,你陪我走一趟。”

    走是肯定要曹墉之陪着一起走这一趟的。

    这案子并不是刑部所辖范围之内,顺天府就算再不济,也该大理寺来出面。

    就算明日早朝真的闹开,皇上也多半是把案子并入大理寺调查。

    所以他若擅自插手,贸然往徐府问话,那算僭越。

    但有曹墉之陪着就全然不同了——

    徐府上下死寂一片,从徐照到底下伺候的丫头婆子无不笼罩在阴影之下,那种阴郁沉闷兜头罩下来,给人压迫的窒息感。

    徐霖出门来迎的人,见了曹墉之自然没什么好脸色,倒是瞧见严崇之时,面上才多出几分恭敬:“严大人所来何事?”

    严崇之回了个虚礼:“贵府二姑娘的事,曹大人找上我,让刑部帮忙查上一查,徐统领在吗?”

    徐霖闻言眼底的不屑更浓郁,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再分给曹墉之。

    他把路让开,做了请的姿态出来:“家父伤心郁结,自顺天府回家后便关在了书房不见人,我陪严大人过去吧。”

    他说严大人,而非二位大人。

    曹墉之脸上滚烫,烧的火辣辣的,生疼。

    严崇之也觉得他活该,但他目下毕竟还是顺天府尹,此案是曹墉之以顺天府的名义请刑部帮忙调查,可终究还是归在顺天府管辖之下的。

    故而他缓和了两句:“曹大人为此案奔波,小徐大人为二姑娘之事担忧着急是人之常情,然则此案实与曹大人无关,小徐大人迁怒于他,不太好。”

    徐霖是个谦谦君子,难听骂人的那些话他是真的一句也不会。

    但是他知道,曹墉之若不是惫懒不作为,女童走失的案子已有小半个月,他总该查出些线索来,也未必会有今天这样的事情发生。

    从京城出事以来,全家上下都把熙儿看的严,唯恐出了岔子。

    要不是把她管的太严,不许她出府半步,昨日她也不至于跟着徐珞偷溜出府去玩。

    徐霖咬着后槽牙,心底对曹墉之全是不满,但严崇之的面子他还是给的,于是深吸口气,改了话锋:“请二位大人同往。”

    说完便只头前引路,什么都不再多说。

    曹墉之一个感激的眼神投向严崇之,后者却摆明懒得理他。

    他知道自己活该,可也觉得自己倒霉。

    难道他不惫懒,认真查案,今天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吗?

    他真想问问徐照和徐霖,人家为什么对他徐家女下手,他们心里就一点儿数也没有吗?

    这不是他查或不查就会或不会发生的事!

    只怕此事从一开始就是冲着他徐家而来的。

    还不知他们父子何时何地得罪了什么人,给家中小女儿惹来这样的祸端,结果全都算在他头上。

    他要不是不敢说,真的要指着徐霖鼻子骂上一顿的。

    什么态度。

    大概是他那个白眼正好被严崇之眼角的余光扫见,严崇之面色又沉了些,脚下顿住:“小徐大人。”

    徐霖顿步回头,曹墉之一惊,忙敛去眼底所有情绪,讪讪的瞥了一眼严崇之。

    严崇之却正好横眉冷目剜他,那一眼简直比腊月寒风打在身上还要冷肃且生疼。

    小刀子一样,直接戳中他心脏。

    徐霖见他半天不说话,疑惑叫他:“严大人?”

    “徐统领既然心情不好,不愿意见人,府中一切都是小徐大人可做主的吗?”

    徐霖啊了一声:“小女之事,我都可以做主的。”

    严崇之说那好:“小徐大人让人领曹大人去见徐统领,告诉一声此案他托刑部代为调查,以免来日闹到御前,皇上问责,言官弹劾我,我就不去了。”

    曹墉之:?

第一百六十九章 徐冽凭什么例外

    “这曹墉之脑子可真是够灵光的。”

    赵盈听着周衍回完外面那些事,讥讽了一声。

    宋乐仪咬了口糕说不错:“可惜用不在正途上,尽是些歪脑筋。”

    周衍也不吭声了。

    按照宋大姑娘就不该在这儿。

    虽说京中风气并没有那般不开化,可他到底是外男吧?这也是朝中事吧?

    宋大姑娘倒抱着一碟子桂花糕边吃边听,还听的津津有味,时不时还要参言两句。

    但他不敢说,殿下都不说什么,他哪有资格啊。

    “不过严崇之怎么会对他另眼相看的?真有意思。”

    昭宁帝几次三番让严崇之来辅佐她,就差给他下一道圣旨了,他仗着圣心帝宠,再三推诿,总是表现出一副“我是诤臣我不参与党争”的样子,合着她还不如一个曹墉之呢?

    赵盈自己把自己给气笑了。

    周衍说那倒也不是:“曹大人他虽然于日常公事上总有些惫懒不作为,但人还是好的。”

    宋乐仪显然不赞同,挑眉反问他:“怎么算好的?自私自利?心中无君无民?”

    “他是说曹墉之不贪不谋。”赵盈从她的食盒里拿了块儿糕,尝了一口,皱着眉就放到一旁桌上去,“又吃这么甜的。”

    她应该是心情不太好。

    宋乐仪手里那块糕没吃完,放回了食盒里去,小盒子往桌上一推,拍了拍手:“吃饱了。”

    周衍看看她,又看看赵盈。

    他到底坐在这儿干什么呢?

    “殿下,臣……”

    “你再去办件事。”

    周衍刚打算开口告退出去,收了声又坐正了。

    赵盈看他一本正经那个样,气又消下去不少:“你一会儿去刑部找严崇之,就说我问的,徐熙走失的案情有没有什么进展。”

    “殿下……”

    她抬手,止住他的话:“他若告诉你,你就来回我,他要是不跟你说,你就不用来回我话了。”

    周衍拢眉。

    殿下要试探严尚书的态度?对她的态度?

    这么直接的吗?

    这案子多少人盯着,严尚书就算有心,也应该不会说吧?

    他犹豫了好久,赵盈点点扶手:“心里怎么想的就直接说。”

    “严尚书应该不会告诉臣。”

    “所以我让你告诉他,是我要听的。”她笑着摆手,“你去吧。”

    打发了周衍,宋乐仪才撇了撇嘴:“他老这么一本正经,跟徐冽一个样,你身边这些人,就没有一个是活泼点儿有趣点儿的,就玉堂琴还算是有点意思,偏偏燕王几次警告你把他当个闲人养着,真没意思。”

    她不是觉得没意思。

    赵盈一歪头,靠在她肩膀上:“我不觉得苦。他们辅佐我,追随我,视我为主君,自然该是这样的。要是一天到晚跟我嬉皮笑脸,那就不要办正事了。”

    宋乐仪身僵了下,摸了摸她的脸颊:“但我也觉得严尚书不会告诉你的。”

    “他不说就不说吧,父皇知道了自有话跟他说。”赵盈拉下她的手,攥在手里不叫她乱动,随口说了一句。

    宋乐仪看看屋外方向,几不可闻叹了声,几乎附在她耳边低语:“怕他担心,想替他打听些事情,嘴上这么硬干什么?”

    赵盈腾地坐直起来:“你少胡说,不然那块儿红碧玺石我可不出钱。”

    宋乐仪见状失笑出声,朝着门口扬了音调:“徐冽,走远点,我有话跟元元说。”

    屋外有沙沙的声音传进来。

    宋乐仪知道他是走开了。

    自从赵盈搬到了司隶院后宅之后,她几乎天天来,尤其近来赵盈不上朝也不怎么出门,她更是有时会留在这儿住上两晚。

    徐冽是近身保护的,即便在司隶院中也是如此,反正他有分寸,不过逾矩,但就是说起话来不方便。

    他武功高强,耳聪目明,就是站得远一点也能听见她们说话。

    女孩儿家有私密的体己话是不给人听的,是以宋乐仪每回就一扬声,叫他走远了不许听,徐冽也很识趣,发出一阵沙沙的响声,就等于告诉宋乐仪他走了。

    赵盈狐疑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你把徐冽支开要跟我说什么?”

    “周衍辅佐你,杜知邑辅佐你,李重之也是辅佐你的,可你对他们,没这么好吧?”

    “什么?”

    赵盈揉了一把耳朵,面露诧异:“所以你想问我,是不是看上徐冽了?”

    她可没说的那么直接啊。

    宋乐仪吐舌:“周衍倒算了,他妻妾儿女都有,家庭和满幸福。李重之是武将,武人心思一根筋,头脑简单,也算了。杜知邑是伯府嫡子,富甲天下,长得也好,那张脸跟薛闲亭也有的一拼,虽然有时候神神叨叨的,但那都不打紧,可我也没见你对他有什么格外的优待。”

    她伸手去戳赵盈腰窝:“怎么徐冽就最特殊了?”

    特殊吗?

    赵盈自己没太留意过。

    叫宋乐仪这么一说,她沉下脸来仔细回忆着。

    宋乐仪似是看穿了,欸的一声:“你不用想,我现就能与你说上几件——他在你面前从不称臣,向来你啊我啊的,我听说是你告诉他的,你敬重他,他不必用敬语。

    再者追随你的这些人,也只有他的心思你最肯揣摩。

    单拿徐熙的事来说——他闹别扭,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你就纵着他去了?

    依我看,这种别扭性子,若换做是周衍或是杜知邑,你早把人赶走了。”

    赵盈蹙眉。

    好像是这么回事。

    这些人中,只有徐冽是例外的。

    她一时无言。

    宋乐仪眼神几不可见的暗了暗:“元元,你不会真的吧?”

    “没有。”她反驳的倒快了,“或许他跟我是同一种人,这应该算是惺惺相惜,就像当初三月之期到时,他什么都没多说,却也再没有回皇叔身边去一样。”

    同一种人?

    开什么玩笑。

    她和徐冽?

    “你现在是在拿话搪塞敷衍我吗?”

    她虎着脸,赵盈看见了,摇头说不是。

    可具体的,却没办法与她言明。

    徐照不知因什么缘故,生生毁了他的前途。

    他在京城现身,在她身边这么久,徐照却从没有找来一次。

    与其说徐冽叛徐家而走,不如说他是被徐照放逐的。

    孤独的,被舍弃的,她和徐冽,本就是同一类人。

第一百七十章 禁足司隶院

    徐珞身边有个小书童叫泽星,十一岁而已,他不是家生的奴才,是早两年从外面商行买来的,也并不近身服侍,只是徐珞外出时总会带上他。

    据徐珞所说,昨天黄昏时他之所以会带着徐熙出府,就是泽星告诉他,眼下快要过年了,京中到处都极热闹的,到了晚上还有花灯会,黄昏时出府,等天色稍晚一点就能回来,也不会叫人察觉。

    徐熙被拘在家里小半个月了,平日就连她母亲出去赴宴都不会把徐熙带出去,她心情不好,郁闷又无聊,他是想哄妹妹高兴,才偷偷带着她钻了狗洞溜出去。

    七岁的孩子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泽星说会跟着他们,护着他们,他也就信了。

    可是等到出了府,外面果真热闹,他牵着徐熙往人群中挤,挤进去了,妹妹不见了。

    徐珞当场就慌了神,喊着泽星叫他帮忙找,找到后来,连泽星也不见了。

    他就坐在大街上哭,往来行人见他穿戴那样好,把他送回了统领府去。

    至于这些话为何昨夜里没告诉徐照和徐霖,实则是孩子太小,丢了妹妹痛哭流涕,还被徐霖打了一顿,又被扔去跪祠堂,他根本就想不到,徐熙走丢的最关键问题,就出在泽星的身上。

    孩子的想法总是叫人难以捉摸的,徐珞以为自己是小小男子汉,能把妹妹保护好,又对外面的危险了解并不深,走丢孩子的事情于他而言,就好像是话本上的故事一般。

    叫小厮一挑唆,三言两语的哄着,就领了徐熙上街去。

    泽星早就不见了踪影,眼下可到哪里寻去?

    不过商行那儿有他的底儿,平日是府中伺候也有关系不错的,都知道泽星家住在哪里。

    严崇之点了人到城北去传他父亲母亲,在刑部大堂升了堂。

    泽星年纪小,上头有四个哥哥两个姐姐,他爹娘今岁都快五十了,他是老来得子,但百姓家的孩子不金贵,为着孩子太多,实在养不起,才把他送出去卖到人家家里为奴,每个月还能换些银子贴补家用。

    等上了堂,他爹娘并着兄姊对他所作所为一概不知,只是一个月前他突然往家里拿了二十两银子,问起来他也只说是小公子心情好,赏他的。

    他爹娘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也不知那高门里是什么样的吃穿用度,只看着统领府平日如何威风,也就信了他的鬼话,还为此很是高兴了一场。

    事情至此,严崇之也就弄明白了。

    曹墉之的担心不无道理,到此刻也全都被证实。

    徐熙不是走失,是被有心人布局掳走的,这整件案子大抵就是冲着徐家而来,连前面走丢的两个孩子,也只不过是倒霉,背后主使之人用来转移视线的而已。

    他于堂上把惊堂木一拍,冷声发了话将泽星一家大小下了刑部大狱。

    一旁刑部的主薄觉得不妥,当着泽星爹娘没敢说,衙役把人押下去后他才踱步上去劝:“大人,他们本就无辜,大人怎么却把他们一家都下了大狱呢?”

    严崇之却不理会,拂袖而去,不许人置喙半句。

    结果当天晚上,刑部衙门口就来了个自称投案自首的少年郎。

    衙役们把人押进了门,严崇之就在衙门里等了整整一日,到这个时辰都没有回家去。

    那少年郎被反绑着,跪在堂下,他瞧着那孩子身量,也不过就是十一二岁。

    严崇之面色一沉:“你就是泽星?”

    少年郎低垂的脑袋抬起来,眼底没有半分情绪波动:“我就是,我是来投案的,跟我爹娘哥哥们都没关系,你放了我爹娘。”

    严崇之冷笑:“有罪没罪,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一旁的主薄眼角也抽了抽。

    这小小少年郎,上了刑部大堂竟丝毫不惧。

    他们尚书大人是个黑脸尚书,这小孩儿非但不怕,开口的语气还这么……这么理直气壮?

    他是犯事儿的,倒跑到刑部堂上指手画脚。

    严崇之叫人给他松绑,挑眉问他:“是谁告诉你你犯下这样的事,你父母兄长是不必受牵连的?”

    泽星正揉着胳膊,手腕一顿:“你不用套我的话,不就是想问我是谁给了我银子指使我的吗?”

    这小孩儿——

    严崇之隐隐觉得哪里古怪,啧了一声。

    堂中烛火通明,他觉得泽星的脸色有些白。

    是病态不正常的发白,在烛光摇曳下有些诡异。

    “你……”

    “你放了我爹娘兄长,我就告诉你实话。”泽星继续揉着被绑疼了的胳膊,在严崇之问话之前先丢了这么一句,“我既然来投案,就没有打算替那人隐瞒。”

    刑部大堂之上,他倒成了当家做主的人。

    这少年倒是勇气可嘉的。

    严崇之笑着叫人去大牢里放人:“说吧。”

    “赵盈。”

    泽星眼角的笑意更显得诡异起来,幽幽开口,徐徐道出两个字。

    严崇之放在惊堂木上的手倏尔一紧:“谁?”

    “永嘉公主,赵盈。”

    泽星面上的挑衅一闪而过:“严大人还敢追查吗?我将事情告诉你,你得了我的证词,又怎么样?”

    赵盈这两个字,记录供词的师爷是不敢写的。

    他握笔的手链指尖都颤了颤。

    天老爷,这小孩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泽星跪的板正,继续说道:“徐冽追随了她,严大人知道吧?”

    他当然知道。

    抓刘荣那时候徐冽大摇大摆的进城,就跟在赵盈身侧。

    之后他虽不常露面,但现在京中谁人不知,失踪数年的徐家小郎君,做了永嘉公主的暗卫护从。

    徐照对此不发一言,甚至在朝中同僚提起时也面不改色的不回话。

    大家也不是没眼色的人,没两天也就不在徐照面前提起徐冽了。

    泽星见状又道:“徐照当年弄没了他一个武状元,他叛离徐家,徐照更当是从没有过这个儿子,将他放逐,他从来都怀恨在心,永嘉公主器重他,二人每日形影不离,那位殿下存了什么心思,严大人只管细想吧。

    徐熙是徐家人的心头肉,永嘉公主就是要替徐冽出这一口恶气。”

    这么说,徐熙岂非性命堪虞?

    严崇之面上一紧:“你杀了徐熙?”

    泽星摇头:“我就是个拿钱办事的,掳走徐熙这事儿还轮不到我来办,她是死是活我也不知道。”

    好一个拿钱办事。

    严崇之冷笑:“泽星,徐家难道缺了你的银子?还是你当本官糊涂,是极好糊弄的?”

    他应该没看错,泽星的脸色比他进门的时候,更白了一些。

    “严大人,案我投了,话我也说了,是谁指使的我,我首告有功,该查谁,你就查谁去,我爹娘与兄长,都是无辜的,我是被逼的没办法,所以来投案,严大人是青天,大齐天下的无辜百姓,严大人能不能庇护一二?”

    他渐次跪的就不那么直了。

    左小臂压在小腹上,慢慢弯了腰。

    滴答,滴答——

    主薄眼尖,惊呼出声:“血,大人,是血!”

    严崇之也惊而起身,快步踱下堂去。

    方才还面不改色侃侃而谈的少年郎,此刻脸色由白转为青紫,唇角溢出的全是黑血。

    服毒。

    他来刑部投案之前就已经服了毒!

    严崇之面色铁青,蹲身下去,把人从地上捞起来:“谁让你来的!”

    那毒发作起来极霸道,泽星开口,却没能发出声音。

    他奋力抬起一只手,想要抓住什么,抬至一半,没了力气。

    严崇之接了他的手,攥在手心里:“去找大夫!”

    “我爹娘——”

    泽星的手绵软无力的自严崇之手中滑落,跌垂于地砖上。

    “大人,这……”

    师爷惶惶然,笔尖根本不敢落下。

    严崇之看着地上的少年郎,眼底闪过阴鸷:“如实记录。”

    “大人!”那主薄跟了严崇之多年,知他为人秉性,却仍旧要劝,“他分明是……”

    “他分明是栽赃诬赖,永嘉公主是无辜的,用不着你来说。”

    严崇之横过去一眼,揉着太阳穴,颇为头疼。

    他干了半辈子刑名,这么拙劣的栽赃,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方才泽星说出赵盈两个字时,他就猜到了。

    打从一开始就不正常,一切都不正常。

    而且赵盈行事,也不是这样的风格。

    她大杀四方毫不留情的时候,京中人人说她暴戾残虐,又怎么会为了给徐冽出头,对徐熙一个七岁小儿下手。

    她就是真要出气,找上徐照就是了。

    什么硬不硬,惹得惹不得的,她还管这个?

    这种伎俩,不值一提。

    但偏偏泽星是拿命来告发的。

    此事一定不会善了。

    他会替赵盈洗刷这莫名其妙的诬告,但泽星的供词,一个字也不能改。

    这潭水太深了。

    皇上几次开口,想让他辅佐赵盈姐弟,他确实不情愿,但现在看来,此事已非他能选择的了。

    这些人非要把他,把他的刑部,一起拉下水不可。

    第二天早朝后,周衍带回来一道口谕。

    宋乐仪昨夜里住在司隶院中没回府,两个姑娘本来说好了今天要煮莲子粥,大概实在闲的没事干,也不要丫头插手,两个人非要自己去剥莲子,还要比谁剥的快。

    是以周衍来的时候,屋中还是一片欢声笑语。

    他面色凝重,赵盈咦了声停了手:“朝中出事了?”

    这时辰才下朝,他这个脸色,大抵是太极殿上出了事的。

    周衍脚步都有些沉重起来。

    于殿下,这本该是个美好的清晨。

    “殿下,皇上有口谕让臣带给殿下。”

    赵盈拧眉。

    她好久不上朝了,每次进宫昭宁帝也少与她提起朝堂事,一切仿佛回到了她还只是上阳宫中的大公主时。

    她知道这是昭宁帝所希望的,才越发不与她提及朝中事。

    今天怎么叫周衍带回口谕来?

    她坐正了些,拿眼神示意周衍说下去。

    “统领府家奴首告揭发,司隶令赵盈涉女童走失一案,暂禁足司隶院中,三日后搬回禁庭,此案交刑部详查,结案之前,司隶院一切事务交司隶监周衍代为打理。”

    周衍喉咙发涩,甚至不敢去看赵盈脸色。

    宋乐仪手边剥好的半碗莲子被她的动作带翻,洒落了一地。

    她去看赵盈,赵盈眼中的却不是愤怒,她在思考,可是能思考什么?

    “元元!”

    “是严崇之回于御前的吗?”

    周衍摇头说不是:“一早上朝,是姜阁老将此事揭开的,太极殿上立时就炸开了。

    偏今日宋侍郎休沐,薛世子也没上朝,就只有两位小宋大人据理力争。

    倒也有人附和为殿下说话的,连严尚书都说此事蹊跷,泽星去告发殿下之前就已服了毒药,依他所见,此当为诬告,是栽赃殿下的。

    但……但姜阁老和沈阁老都……”

    赵盈笑不出来,心头直坠。

    刑部也不干净。

    昨夜里被告发,今晨严崇之还没回话,姜承德倒先跳出来挑明此事。

    严崇之会替她说话她一点也不意外。

    那是个聪明人。

    从昨夜统领府那个奴才登刑部大堂投案自首,到牵扯上他,严崇之就已经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了。

    那份供词,他应该都一字未改。

    若不然今天太极殿上倒霉恐怕就不只她一个。

    姜承德还真是一刻也不多等。

    赵清出事才多久,他就急不可耐要对她和赵澈下手。

    “我真是多谢姜阁老。”

    气糊涂了?

    宋乐仪心下紧了紧:“说什么糊涂话,眼下可怎么办才好!那奴才服毒了吗?人救过来没有?他是首告,要是真的死了……”

    “他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到刑部去诬告我的,严尚书怎么可能救的活,若救下来,今天朝会上就不会有这件事了。”

    赵盈拦住她的话:“严崇之是看清楚了形势,父皇与他几次提起的事,经此一事,他心中必有决断。

    所以我才要多谢姜承德。”

    可是那有什么用!

    “眼下却怎么办?皇上连宣你进宫分辨都不让,直接就把你禁足在……”宋乐仪眼神一闪,“怎么不叫你直接搬回宫里去禁足呢?”

    “周衍,今天登门的一个也不要拦,但你跟徐冽两个安排好人手,过会只怕会有百姓到司隶院来闹事。”赵盈面上才有了沉色,“能劝走的就劝走,别伤人,不听劝的就抓起来,一律按刁民处置。”

第一百七十一章 我比你了解她

    后来被徐冽当做刁民处置暂且抓进司隶院的就是走丢了孩子的刘屠户和孙铁匠,并着他二人召集起来的左邻右舍约有六七个人的样子。

    周衍是万万不赞成,但徐冽废话不跟他们多说,周衍在那儿苦口婆心的劝,卖力气的解释,人家一个字都不听,他大手一挥,就全都抓了起来。

    二人往赵盈那儿去回话时,周衍一个劲儿的叹气。

    徐冽横过去一眼:“别叹了行吗?”

    “你这是在激化矛盾啊。”周衍第十三次长叹道,“殿下或许在气头上,我们不得替殿下把善后的事情处理妥当吗?怎么真的由着殿下性子,把人给抓了呢?”

    徐冽嗤了声:“徐家也走丢了孩子,来闹了吗?”

    “这……”

    “有些人就是冥顽不灵,好好讲道理他们根本就不会听,你是读书人,总是心软,他们家走丢了孩子就到司隶院来堵着门口大闹,统领府的人怎么不来?”徐冽背着手,快步往前走,“什么激化矛盾,那都是你的妇人之仁罢了,这话你不要跟殿下说,她听了只会觉得心烦。”

    周衍自是不会去跟赵盈说的。

    她被诬告一场已经够烦的了,若不为此,也不会放狠话要把闹事不听劝的当刁民给抓起来。

    徐冽一番话说的他哑口无言,只好闭上了嘴,跟着徐冽一块儿疾步往赵盈的书房去,再不提这事儿妥当不妥当的话。

    赵盈的小书房在司隶院府衙和她二进院后宅之间,中间那天甬道的尽头,单独有这么三间房,她当初修整了之后,留做书房之用。

    严崇之黑着脸坐在她左手边的官帽椅上,她倒没事人一样,还有闲心品茶。

    “殿下,你……”

    “尚书大人急什么?”

    她没叫严崇之开口,拿眼神示意他吃口茶:“宫里前两日才送过来的,严大人尝尝看,若合口味,一会儿我叫人包一些你带走。”

    严崇之眼神又暗了暗。

    他知道昭宁帝根本就没打算严惩。

    他在太极殿上说出诬告二字时,皇上就已经心里有数了。

    连徐照和韦一行都没有施压非要严惩她不可,都是聪明人,拿头发丝儿想也知道事有蹊跷。

    偏偏沈殿臣和姜承德死咬着不放,皇帝这才做做样子,把她禁足起来,还不是立时拘回上阳宫去。

    把人留在司隶院三日,不就是让她把该见的人见了,该交代的事交代清楚。

    这算什么惩处?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她本来也要搬回宫去的。

    可这位也太没事儿人了吧?

    泽星死了,死无对证,一切都毫无头绪,即便是他,要查起来也棘手,恐怕要费些功夫,说不得到了年后复朝也不一定查的清楚,她怎么就这么悠然?

    他没心情吃茶。

    屋外脚步声传来,周衍和徐冽二人并肩进了门。

    严崇之多看了徐冽两眼,几不可闻叹了口气,而后就收回了目光。

    徐冽叫殿下,径直就往赵盈身边的方向踱步过去,等站定住,才回她话:“别的老百姓都劝走了,只有刘屠户和孙铁匠,还有他们带来的几个邻居,吵吵闹闹不肯走,动起手来还伤了咱们的人,我让人把他们抓起来了。”

    严崇之本来就蹙拢的眉心立时更见隆起:“殿下怎么能抓人呢?”

    赵盈把两手一摊,一脸无辜:“不是我抓的啊,严大人没听见吗?徐冽让人抓的。”

    徐冽面不改色的说对:“我让人抓起来的,跟殿下没关系。”

    严崇之:……

    周衍:……

    他们是把人家都当傻子吗?

    这司隶院什么时候轮到徐冽做主了?

    周衍喉咙一滚,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附和:“严尚书,是我下令抓的人,不是殿下。”

    “行了。”

    严崇之真是想骂人。

    他做了深呼吸状,把那口气生生的给压下去:“所以眼下是怎么个意思?殿下被诬告,被禁足,然后还要把来要说法的百姓抓起来,殿下这样行事,就没考虑过后果吗?”

    他这话倒把赵盈逗笑了:“严大人,你想让我考虑什么后果?

    明知我是被人诬告,就因为泽星死在你刑部大堂,沈殿臣和姜承德便借题发挥,非要父皇先惩治了我,给这些百姓一个交代?”

    她手上的茶盏往桌上放,但心中显然是有怒火的,那动作不轻,青瓷碰撞在红木桌面上,发出一声既脆又闷的响声来:“我蒙受不白之冤,倒要体谅他们?”

    严崇之也觉得头疼。

    有些人是没法子讲道理的。

    城中的屠户铁匠没读过什么书,大字未必识一个。

    即便是赵盈没有被皇上下令禁足,那些人只怕也要闹到司隶院来,要她给个说法,何况眼下她是被皇上口谕禁足司隶院中的,于百姓而言,这跟坐实了罪名似的。

    城中走失的女童,倒好像真是赵盈所为。

    “臣已经派人到泽星家中去寻他带回去的那二十两银,但银子干干净净,没有铜铸,说明那本就是黑市上流通的银钱。”

    严崇之不再提她抓人之事,转了话锋,只与她说起案情:“殿下恐怕要有个心理准备了。”

    赵盈掀了掀眼皮:“这案子全凭父皇圣心裁定,他说我有罪我才有罪,他说是诬告,天子金口,那泽星就是拿命诬告我。

    只是即便父皇替我强压下去,现而今事情闹大,城中百姓对我多有不满,尤其是刘孙两家。

    小孩子安然无恙的找回来倒也罢了,要是找不回来,今后我赵盈过街岂不就是人人喊打?

    是这个意思吧?”

    赵盈稍稍欠了欠身:“严大人觉得此事何人所为?”

    朝中任何人都有可能。

    谁让她带着玉堂琴回京的。

    这般招摇,怎会不惹人嫉恨?

    她用了短短半年的时间,麾下招揽多少能人。

    昔年的武状元随从护卫,去一趟扬州府办案还能寻到避世二十四年的玉堂琴,人家不暗地里下黑手才不正常。

    “殿下是想说姜阁老吗?”

    “倒不像是他。”赵盈翘着腿,又靠回椅背去,“他跳着脚要整我,太招眼了,而且严大人的刑部——姜承德有办法啊,你查案之前还是想查查你的刑部比较好。”

    这自不用赵盈来说。

    他昨日就想到了,泽星的供词才只字未改,果然今天早朝他还没开口,姜承德就先站出来把赵盈给参了。

    姜承德是得意过了头,这般不遮不掩。

    赵清出事后,他兄弟几个皆封王,赵澄也十六了,赵清年后成了婚,姜承德八成还要给赵澄挑个出身顶好的王妃。

    不过诬告赵盈的这件事,无论从行事手法,还是事后众人于朝会上的态度来看,确实都不像是姜承德所为。

    他也不过是借题发挥,落井下石。

    明知赵盈无辜,然而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打压赵盈的机会。

    就连现在满城风雨,大概也是他的手笔。

    真是不怕死。

    有了刘家和孔家的前车之鉴,他还敢仗着姜家和赵澄这般狂妄。

    这哪里是要打压赵盈,分明是在和皇上对着干。

    赵盈看他半天不说话,仔细想想,这事儿也真没什么可说的。

    她被禁足了,案子也归了刑部,泽星现在人一死,好多线索就都断了。

    她揉了揉眉,叫周衍送客:“严大人且回吧,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也弄清楚了,后面的事,多要仰仗严大人,我这不白之冤能不能洗刷干净,都要靠你们刑部了。”

    她语气还是端的轻松,严崇之不由多望去两眼。

    赵盈面色一如往常,只是眼底没了笑意。

    他心下微叹。

    千尊万贵的大公主,何必要走上这条路。

    三殿下倒是生来好命,有她这样的姐姐,替他厮杀出一条血路来,什么阴谋算计都替他挡下了,将来要真是功成,他就是跟着大公主躺赢。

    严崇之起身来同赵盈告礼,语气难得的放柔缓:“殿下也不必过分忧虑,臣自当竭尽全力,还殿下以清白。”

    周衍陪着他出门,徐冽身形微动了动。

    赵盈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啧了声:“说呀。”

    徐冽眼神暗下去:“皇上只禁足了殿下,走失的孩子,却并未下旨令禁军或五城兵马司全城搜捕。”

    赵盈才侧目,一抬眼,真心实意的笑挂在脸上:“不装了?”

    “我的心思瞒不过殿下。”

    他正要回话呢,外头小校尉又掖着手站在门口朝着里头回话:“殿下,徐大人来了。”

    他口中的徐大人,指的自然是徐霖而非徐照。

    赵盈眉心一动,果然见徐冽提步要走,她扬声叫住人:“你去请徐大人来。”

    徐冽猛然站住,回头看她,脸上全是不可思议:“我?”

    “对,就是你。”

    她的话,徐冽一向都听,哪怕他心底再不情愿,也还是出了门去迎徐霖。

    赵盈摆手叫那小校尉退下去,书房中又只剩下她一个。

    她双手环在胸前,抱着双臂紧了紧。

    徐冽和她还是不全然一样的。

    他心里有徐家,也有徐家人。

    他恨徐照,但不妨碍他牵挂徐家别的人。

    看来徐霖这个长兄小的时候对他应该不错。

    时隔多年,徐霖的态度究竟如何,徐冽这样割舍不断,索性她替他做个选择。

    要么同徐霖重修旧好,等徐照一死,他还能回到徐家做徐家子。

    要么就此与徐家彻底断绝往来,他只是徐冽,世上再无徐六郎。

    那头徐冽板着脸快步往外去迎,至于府门口时,早远远的看见负手而立的徐霖。

    这些年他做燕王暗卫,其实没少见徐霖,只是徐霖从没看见过他罢了。

    徐霖是听见身后脚步声回的头,看清来人时显然一愣,须臾沉声叫他:“六郎。”

    徐冽一声徐大人才要出口,被他一句六郎噎在了唇畔。

    他喉咙一时发紧,到底改口:“殿下让我来请大哥书房说话。”

    徐霖对他的称呼显然是满意的,原本紧绷着的面皮此时松了些。

    他提步迈过府衙大门,跟徐冽比肩而行,走出约有一箭之地,才问他:“你打算一直跟在永嘉公主身边了吗?”

    徐冽眯眼:“跟着殿下,有什么不好吗?”

    徐霖的火气就又窜上来:“父亲当年——”

    “大哥。”徐冽打断他,“我是有兄无父的忤逆人,不要再跟我说什么父亲不父亲的话。”

    徐霖的拳头攥紧又松开。

    当年的事情,他拦过,没拦住。

    父亲所作所为自有他的用心,只是莫说徐冽不理解,他也无法理解。

    徐冽一身武艺,就连御前回话,论及兵法谋略,他也绝不逊色于他人,凭真才实学挣出来的武状元。

    他既拦不住父亲御前求旨,更劝不下幼弟莫要离家。

    好好的一个家,弄的支离破碎。

    徐霖合眼不去想前尘往事:“那你现在跟着永嘉公主,她能给你你当初想要的?”

    徐冽脚步微顿:“大哥,我听严尚书说,今天太极殿上徐统领和枢密使大人都不曾进言要皇上严惩殿下。”

    他这个称呼惹得徐霖直皱眉头,但徐冽自幼就是犟脾气,也不是他三言两语能骂过来的,何况这里还是司隶院府衙,不是他们徐府。

    他骗着自己,只当没听见,嗯了一声:“问这个做什么?”

    “殿下有时行事或许偏激,于世人眼中更是离经叛道,但你们心里都清楚,她是个好人。”

    徐冽背着手,脚下又快起来:“我是心甘情愿追随殿下的。至于当初想要的——不是殿下不能给,是我已经不想要了。”

    鲜衣怒马少年时,他怀揣着理想去走武举那条路时,前途被人生生掐断,他甚至来不及施展拳脚,一展宏图,就已经被人扼断了。

    经年过去,他早不是当年的徐家小公子,那时候想要的,与现在想要的,怎么可能还是一样的。

    徐霖捏了捏手心:“你现在只想追随永嘉公主,是这个意思?”

    徐冽不说话,定定然看着他。

    徐霖却看懂了他眼底的坚定:“可是如果我们都看错了这位殿下呢?”

    “你会看错,我不会。”徐冽斩钉截铁,语气也沉肃下来,“她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

第一百七十二章 徐冽主事

    徐霖是为请昭宁帝下旨全城搜查走失女童而来的。

    他坐在下手位,和赵盈大眼瞪小眼,话说了几遍,她就是不松口。

    徐冽站在她身侧,俨然与她是一条心,他倒真成了外人。

    明明是亲兄弟——

    徐霖咬了咬牙:“六郎,熙儿也是你的亲侄女。”

    “徐照还是他亲爹呢,当年为什么要断人前程?”赵盈横眉白一眼过去,“现在说这个好没意思,你跑到司隶院来道德绑架我的人?”

    徐霖倒噎住。

    他也不是那个意思……

    他叹气:“殿下是个明白人,这案子既然已经闹到了御前,无论是接连有女童走失,还是统领府嫡孙被掳,照说皇上本该金殿下旨,命禁军搜查,再不济也要五城兵马司城里城外去搜查,有没有结果虽然两说,可事儿总不能不办。

    偏偏皇上在太极殿只字不提搜查解救孩子的事,殿下心里清楚,我们也清楚,皇上这是在同两位阁老置气。”

    置气自然是为了她。

    因为她被人诬陷了,那些人还要跳起脚来非要昭宁帝罚她。

    昭宁帝也是这些年脾气好,她也比不上母亲在他心里的分量,不然沈殿臣和姜承德这种东西,拉出去砍了,今日内阁死首辅,明天就有新的人能递补入阁。

    内阁不会乱,大齐的朝堂更不会乱。

    不过昭宁帝如此行事,给她招惹骂名的同时,也会带来一些好处。

    就譬如眼下。

    赵盈环胸,好整以暇打量他:“我因此事被人诬告,别说父皇生气,我还一肚子火气呢。

    眼看着要过年了,本来我还能上街去凑热闹,听说城中极热闹,晚上还有花灯会?

    我每年都在宫里过的,还没逛过京城里的花灯会。

    现在好了,禁足在司隶院三日,然后就得被拘回上阳宫去。

    徐大人,我跟谁说理去啊?”

    徐霖眼角抽了抽。

    他们家也是受害者好吗?

    知道她委屈,但他们家不委屈吗?

    徐霖算是看明白了,徐冽指望不上,这位殿下也不是多好说话的主儿。

    他抿唇:“臣与家父商议过,连岳丈大人那里也去回过话,只怕皇上为殿下的事正在气头上,太极殿上不开口,我们现在若进宫面圣去求,那是火上浇油,只会让事情更糟。

    臣知殿下委屈,蒙受不白之冤谁不委屈?何况殿下千金之躯,连臣也为殿下不平的。

    可是稚子无辜,殿下是心善之人,臣今日来便是想求殿下慈悲,此事也只有殿下去皇上那里开口,恐才能成。

    若成,无论孩子找不找的回来,臣全家上下自都铭记殿下恩情,永世不忘的。”

    欠了人情早晚都是要还的。

    他敢说这话,来之前就一定跟徐照还有韦一行都说好了。

    这个人情欠的也不亏。

    他女儿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没有天子金口,谁敢擅挪禁军私用?

    赵盈也不是要拿乔托大的人,人家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且丢了孩子谁不着急:“徐大人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再不答应,未免太不近人情。

    不过有件事,我提前知会你,你心里有数,回了家也告诉徐统领一声,别回头私底下骂我赵盈办事不厚道。”

    她肯松口徐霖就已经万分欣喜了,眼下再没有比把孩子找回来更要紧的事。

    于是他连声应下:“殿下只管说,臣回家便告诉父亲去的,殿下若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我们也一定……”

    “你们什么都不用做,安生在家等消息就是了。”

    她话一出口,徐冽眉心已经一挑,低头看她。

    徐霖后知后觉:“殿下?”

    “我在禁足,不宜入宫,稍晚些会让奉功替我进宫一趟,但无论父皇是调动禁军还是五城兵马司的人手,我都会请父皇以徐冽为主事之人,搜查走失女童下落,之后若有什么,徐统领和徐大人你们只与徐冽去说,再不必来问我。”

    赵盈长舒了口气,面容恬静,好似心情不错:“禁足的人嘛,得静心思过来着,外面的事情我没兴趣管,不过徐冽好像挺有兴趣的。”

    她在给徐冽出气。

    徐霖呼吸微滞。

    怪不得徐冽刚才会说出那样的话。

    赵盈真是够护短的。

    她身边的人,受不得半点委屈。

    哪怕是从前的委屈,她也要想尽办法讨回来。

    此事若为父亲知晓,肯定又要发一场脾气,偏为了熙儿的事,又不得不忍耐。

    若是皇上点五城兵马司的人马倒还好,要是禁军……

    不必想,赵盈话都说出口了,她肯定让周衍去皇上那儿求请调用禁军。

    父亲是禁军统领,徐冽却为主事。

    真亏她想得出来。

    他把目光投向徐冽,徐冽冷肃着一张脸,根本就没有要开口的打算。

    徐霖一咬牙,只能应下来:“自然全凭殿下做主。”

    赵盈满意的笑起来:“有徐大人这句话就好,那我就不送了。”

    她还真是干净利落。

    徐霖只好起身告礼,还得要多谢她一番。

    他本来以为徐冽会送他出门,却没想到徐冽始终站在赵盈身侧,连眼神都没多分一个给他。

    徐霖一时气结,转身出了门大步出府去不提。

    “殿下其实不必如此。”

    赵盈横他:“刚才怎么不说?”

    徐冽深吸口气:“殿下为我出气,我不能当着大哥的面拆你的台。”

    所以她就说嘛,徐冽是个极上道的人。

    比周衍心狠,比李重之有眼色,又比杜知邑谦逊。

    赵盈笑着问他:“我当然知道大可不必,徐家和韦家在此事上欠了我一个人情,原都好好的,我非要把你推出去膈应徐照,是多此一举,用不着你告诉我。

    可是徐冽,我这么做,除了尽可能的替你出一口气外,自然还有别的用意。”

    徐冽心头微动:“殿下还是希望我入朝。”

    “我说过不会逼你就是不会逼你,徐熙是你侄女,你也为她担忧,让你做主事之人也是免你往来打听麻烦,找那几个孩子有什么进展,你随时都能知道,事情结束之后,你如果想通了,肯入朝为官,我会在父皇面前替你请功。”

    她看徐冽嘴角抽动,打断他:“找得回来是有功,找不回来是有苦劳,用不着你操心这个。但你要还是不愿意,这事儿就当我没提过。”

第一百七十三章 只有孤可以

    赵盈的心情似乎也并没有因为被禁足而坏到哪里去。

    她照样是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身边的人为她着急生气,她自己却没事人一样。

    一直到中午吃过了饭,打发人到前院去问过周衍,知道那几个老百姓还被关在司隶院的牢里,不过周衍安排的妥当,把人单独关押的,又叮嘱了看守的校尉万不许苛待,竟连中午饭都是好吃好喝送进去的。

    赵盈才从后院挪动出来,端的是要去见上一见的架势。

    徐冽嘴角抽动了五六次,到底还是在她跨出垂花门时劝了一句:“那些人有周衍应付就行了,殿下实在不必去见,乡野村夫,口中污秽,虽然是家中走失孩子着急又可怜,但我看着,真没什么值得同情的。”

    赵盈噙着笑回头去看他:“是因为徐家没有人来闹,你才越发觉得他们是无理取闹?”

    徐冽抿紧了唇角不说话,但显然是十分认同了赵盈所言才会如此。

    赵盈背着手缓步往前走:“你也会说他们是乡野村夫,斗大的字不识几个,难道指望他同你大哥那般通情达理吗?

    这件事原本就不在于女童走失案本身,而在于沈殿臣和姜承德想如何拿捏我。

    徐照和你大哥在朝多年,韦一行虽是个莽撞人,但又不是全然没脑子,不然他凭什么在枢密使这位置上一坐就是十三年?

    我之所以让你们劝不下就抓起来,只是免你们白费唇舌而已,就即便把他们抓了,他们也不会冷静下来。”

    徐冽呼吸微滞:“那殿下还去?”

    “他们关在大牢里,还能伤了我不成?你不是还跟着呢?”

    他担心的哪里是这个。

    那些人真的满口污言秽语。

    他虽也在坊间浪荡混迹过,可出身教养摆在那儿,那些话连他听来都觉得不堪入耳,何况赵盈?

    果然进了大牢,小校尉领着赵盈和徐冽往关押那几个老百姓的牢房去时,越是靠近,就已经能听见骂骂咧咧的叫嚷声。

    司隶院平素并不关押人犯,赵盈也从不喜欢把人带回来关起来,譬如从前陈士德和冯昆乃至胡为先的案子,能尽早了结就都尽快结了案。

    周衍等人不太能理解她的这种心态,就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只是每每想起前院大牢之中还关着人,案子悬而未决,她心情就总会变差。

    是以周衍虽说是把人安排起来单独关押,实际上这司隶院大牢里也就他们几个。

    牢中空旷,又本就昏暗不见天日,那些嘶声力竭般的骂骂咧咧就更显得刺耳。

    徐冽黑了脸:“我就说殿下不该来。”

    赵盈却面不改色:“他们骂我两句,我会掉块肉吗?”

    她倒是想的挺开的。

    徐冽比她的步伐迈的大了些,往前上去几步,叫那小校尉:“你们都是死人?嘴里这样不干不净,不会堵上他们的嘴?李重之是怎么教你们做事的?”

    小校尉又觉得理亏,又不敢得罪徐冽。

    谁不知道徐小郎君是殿下面前的红人,就是见了司隶院中诸位大人也从没有说客客气气的。

    他分明身无官职,昔年武状元头衔也被撤了,一介白衣而已,这样有底气,还不是仗着殿下待他不同。

    “我这就去,这就……”

    “不必了。”赵盈叫住人,在徐冽肩头拍了拍,“我听都听见了,你吓唬他干什么?我一会儿还要问话,你把他们的嘴给堵上了,我还问什么?”

    徐冽脸色仍旧不好看,可她这样说,他果真就敛了神色往她身后站。

    那小校尉多看了两眼,急匆匆收回目光又不敢再看。

    转过拐角在长廊尽头的一间牢房,赵盈远远的就能瞧见七八个壮汉。

    是真的壮。

    这些人除了屠户和铁匠,也大多是靠卖力气吃饭的,年纪最长看起来也不过四十多,一身的力气,显得格外精壮,加上常年在外风吹日晒,有些皮糙肉厚,肤色黝黑却健康。

    赵盈站定在门口时,牢里那些人的叫骂声有一瞬停住。

    而后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就是她!她就是永嘉公主!害了我们孩子的!”

    赵盈拧眉:“你们?你们家的女孩儿都走丢了吗?”

    说话的男人左脸靠近耳边的地方有一道很明显的刀疤,看起来是经年的旧伤,只是因他肤色黑,那刀疤才更显眼。

    圆脸,大长眼,连心眉杂乱无章的长在脸上,透出一股子凶狠。

    赵盈看他身上穿着打扮,目光又扫过他垂在身侧的两只手,她去看徐冽,徐冽沉声叫那男人:“刘屠户,你带着头骂骂咧咧,骂的是天家公主,官居一品的司隶令,你们这些人,跟着他辱骂公主殿下,又有几条命够陪他犯横的?”

    徐冽的名号,饶是他们这些乡野村夫,也都是听过的。

    昔年徐小郎君一手五虎断门枪耍的出神入化,武举路上无敌手,他们这些人谁不知道?谁不羡慕的?

    偏这一位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个中好手,更不知惹得京中多少闺阁女孩儿为他倾心。

    年纪轻轻,已负盛名,天子金殿点新科,一句“生子当如徐六郎”又不知羞煞多少高门郎君。

    后来种种,实属可惜。

    眼下徐冽都不必端什么气魄与架势,他站在赵盈身侧,口出维护之言,面色阴沉,语气冷肃,众人便心生惧意。

    刘屠户硬着头皮叫徐郎君:“你家小侄女也丢了,连皇上都下了旨把她禁足在司隶院中,她怎么会是冤枉的!”

    这话掰来扯去其实就那么几句,徐冽都快说烦了,也快听烦了。

    他本就不是什么耐心十足的人,遇上这等蛮不讲理的人更懒得多说一个字。

    方才没把他们抓进来前,周衍真是好脾气的同他们各种讲道理,完了这些人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还是一口咬定天子下旨,殿下就定然有罪,非要让殿下把孩子交出来,给他们一个公道。

    简直就是不可理喻!

    赵盈脚尖微动,往前挪了小半步,在徐冽右臂上轻拍,他深吸口气,让开身。

    她扫量过牢房中众人,啧了声:“孤被禁足,便是有罪,绝不会是冤枉的?”

    “对!”刘屠户斩钉截铁,不假思索就接了一句。

    “那你们身在司隶院大牢,也是有罪了?”

    “那是你——”

    “孤为尊,为官,孤拿了你们,岂容你们辩驳半句?”赵盈面庞才冷下来三分,“刘屠户,孤用你的道理跟你讲道理,你只说,是也不是?”

    “这……”

    刘屠户一时哑然。

    一旁孙铁匠见状不对,忙接道:“你是强词夺理,我们是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你是高高在上的天家公主,要杀要剐,本就随你一句话而已,何必跟我们说这些!”

    “对,要杀要剐,凭孤心意,孤何必同你们浪费唇舌?”赵盈横过去一眼,“当初处置陈士德,问斩冯昆,流放胡为先满门男丁,难道是你们做的?

    这些朝中重臣,权贵高门后人,孤处置起来从没手软过,你们在司隶院的大牢里口出狂言,单凭你们辱骂孤,孤就能治你们的罪。

    不分是非,不讲道理,再怎么胡搅蛮缠,难道连人也不会做了?”

    徐冽侧目去看她,眉心微动。

    殿下还是在意的吧?

    她的名声,在百姓眼里赵盈是什么样的人。

    她从来表现的不以为意,实则心里还是在乎的。

    她虽抓了这些人,但还愿意纡尊降贵到这牢房来,同他们讲一番道理。

    徐冽呼吸又重了些:“殿下……”

    赵盈没看他,目光始终落在牢房之中。

    光线是昏暗的,只有墙上一方小小窗户透进几缕薄弱的光来,勉强能够看得清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变化。

    赵盈倏尔笑了。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古道热肠。

    他们自以为是受害者,所有人都会可怜他们,那些街坊四邻也是这么想,所以跟着他们闹到府衙来。

    周衍这个三品司隶监好言相劝他们仍旧有恃无恐,旁人都走了,他们被抓了。

    直到她出现在此处,说出那番话之前,他们都是这样的心思,所以才敢骂骂咧咧,口出狂言。

    眼下嘛——

    赵盈嗤了声:“你们两个的孩子,只有孤才能救得回来,也只有孤,才肯救。”

    孙铁匠好似是比刘屠户明白些道理的。

    赵盈此言一出了口,刘屠户便又要叫嚣的,结果被孙铁匠一把给按住了:“殿下是说你肯放人?”

    “你说什么?”

    赵盈的声音在空旷的监牢中显得越发清冷,是没有温度的。

    孙铁匠立时改口:“殿下怎么救人?”

    看来也不是完全的无可救药。

    “你们来闹之前,应该也发现了,孤虽然被禁足在司隶院,但是城中并没有人搜查走失女童的下落。”

    孙铁匠和刘屠户对视了一眼,全都不说话。

    徐冽相当适时的接上赵盈的话说道:“熙儿出身高门,同你们家的孩子是不一样的。”

    徐熙是高高在上的名门贵女,自然和他们家的女孩儿不一样。

    朝廷说不重视吧,这就禁足了永嘉公主。

    可如果说有多重视这个案子……怎么没人搜查呢?

    连徐熙都没人找,他们家的孩子就更不会有人过问半个字了……

    “孤可以放了你们,你们也照样可以认为是孤抓了你们的孩子,至于是非曲直,孤和你们实在说不着,但你们要清楚,只有孤可以救你们的孩子,这就够了。”

    “你——”

    “公主——”

    身后是刘屠户和孙铁匠的声音同时响起,赵盈转身要走时,身形顿住,又回头瞥了一眼。

    男人脸上的焦急是不做假的。

    寻常人家的长辈,就应当是这样的。

    赵盈淡漠收回目光,一言不发,缜着脸朝牢门口方向快步走去。

    如果不是昭宁帝,她也可以享受父亲的疼爱,母亲的照拂,家中长辈无微不至的关怀。

    这些再普通不过的东西,于皇家,本就是奢望,何况那些人和她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徐冽跟着她快步出来,看她脸色比来的时候还要难看,犹豫了一瞬,迟疑问道:“殿下打算怎么救人?”

    “不知道。”

    徐冽一怔。

    她少有这样直截了当说不知的时候。

    赵盈做事总是一派成竹在胸的样子,无论是之前几桩案子,还是扬州府一行,好像一切都尽在她掌握之中。

    今日她竟这样坦然说不知。

    可方才在牢里……

    “殿下刚才……”

    “他们总该知道,如果我救回他们家的孩子,那是我的功德一件,而不是坐实我罪名的证据。”赵盈抬手捏眉骨,“老百姓口口相传,要一直这么骂我,唾沫星子都能把我给淹死。”

    可至于怎么把人解救回来,她暂时是真的没有一点头绪。

    她尚且不知背后人是何目的,又是谁指使泽星如此行事,而泽星在事后以命告发,又是什么缘故。

    严崇之会尽快弄明白一切,她出不去司隶院的大门,只能在府中等消息。

    薛闲亭也和杜知邑在私下里调查,但泽星平日实在是太不起眼了,又不像是当初邓标那样子。

    赵盈深吸口气:“泽星告发我断不是为了银子,从严尚书所说,他临死口中惦记的都是他爹娘,背后主使之人大抵是以他家人性命想要挟,他是拿自己一条命,换他一家几口人的命。”

    她回头看徐冽:“徐四和徐六一直在他家附近守着吗?”

    徐冽说是:“殿下交办之后我就让徐四和徐六去了,他们两个办事谨慎,心思更细腻些,有什么可疑之人也会及时来回殿下。”

    “晚些时候让周衍去一趟徐家,他面相和善,不怕吓着小孩子,叫徐珞再仔细想想,那天徐熙走丢,身边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或是可疑的事。

    七岁的孩子,又不是什么都不懂,怎么会悄无声息就消失在人群中。”

    她背着手,又想了须臾:“等周衍从宫里出来,你得了主事之权,先去查一查,徐熙出事那天,徐珞挤进人群去看杂耍的那个杂耍班子……”

    “殿下,徐家我去吧。”

第一百七十四章 我喜欢六叔

    徐珞那天带着徐熙往前挤,要看的那个杂耍班子,就是城东的张家杂耍班。

    张家杂耍班子的老班主是二十多年前进的京,手底下一干徒弟个个能干,在京城二十来年,再没有谁家的杂耍班子比得过他家的,样式多,都是有真本事的,惊险又刺激。

    每年一进了腊月里,年关将至时,张家杂耍班子就赚足了银子。

    关键是他们家年年都有个新花样,叫人心下期待。

    此刻徐冽坐在徐家正堂左手边官帽椅上,徐霖坐在他对面,徐珞掖着手乖巧立于堂下,奶声奶气的回话:“六叔,那个杂耍班子今年有一样顶球,我听城中百姓都说是他们苦练了一年的,所以才想带妹妹去看……”

    徐冽面色有所缓和,大概是怕吓到小孩子。

    徐珞稚气未脱,奶声奶气,语气中充斥着天真。

    听说他后来知道是泽星害的徐熙走丢,他为此自责了两日,滴水未进。

    徐霖和韦夫人怎么劝他都不肯吃饭,这会儿脸色还有些发白。

    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两日滴水未进,自是撑不住的,小小的年纪,现在还能站在这儿头脑清晰地回话,已经极难得。

    徐冽再三打量:“你习武?”

    他没头没脑的问了这么一句,徐珞下意识回头去看徐霖。

    徐霖冲他点头,他才歪着小脑袋说是呀:“父亲说六叔是武艺高强的人,一手五虎断门枪无人能敌,所以叫我从小习武,长大了上马能战,学六叔那样。”

    小孩子家都是惯会拍马屁的,这话未必是徐霖教他,可他自己会说。

    徐冽面上闪过尴尬。

    学他?

    学他叛家而走吗?

    徐冽摸了摸鼻子,没接他的话茬。

    小徐珞又去看徐霖,有些心虚,徐霖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他才敢壮着胆子又问徐冽:“六叔,我听祖父和父亲说,公主殿下要六叔主事,已经让人进宫面圣,请皇上调动禁军全城搜查,是真的吗?”

    徐冽越发拧眉:“大哥怎么跟孩子说这些?”

    徐珞好似没那么怕他,往他身边挪了两步,小手一抬,扯上徐冽袖口,摇了摇:“六叔会把妹妹找回来吗?会的吧?父亲总说六叔是极有本事的人,原是咱们家里最能干的。

    我没出息,偷偷带妹妹出府,没看住,把妹妹弄丢了,六叔一定能把妹妹寻回来的吧?

    现在寒冬腊月,外面好冷,妹妹的闺阁终日地龙都是烧着的,从没一日间断,她畏寒怕冷,出个门都要里三层外三层裹的像个球。

    吃食上又挑嘴的很,太甜的不肯吃,太腻的也不肯吃,一顿饭不知要灶上费多少心思,才能哄着她吃下两口。

    她这样的,在外面待的久了,父亲和母亲都会心疼的。”

    徐冽心底柔软一片,抬手要去抚他脸颊。

    徐熙能不能找回来他真的不知道,毕竟连殿下都说,不知道。

    他更是毫无头绪。

    严崇之回刑部去仔细调查,到现在也一点线索都没有。

    殿下是想叫他从张家杂耍班子入手去查查看,但哪有那么简单的事儿。

    泽星以死告发,背后主使之人胁着人家一条命,也要在年前闹出这样的动静,怎么会轻易让他们把徐熙找回来。

    严崇之曾在刑部大堂上问过泽星——是不是杀了徐熙。

    姜承德等人在太极殿闹的今上禁足殿下,他们心里便都很清楚,徐熙是凶多吉少。

    徐珞稚嫩且天真的脸就在眼前,眼底的希冀更藏不住。

    徐冽也很想哄一哄他,只是开不了口。

    他手尚未碰到徐珞面颊,沉闷略带沙哑的声音从门口方向传来:“谁许你进我家的门!”

    徐珞没由来打了个哆嗦,紧跟着连退三步,远离了徐冽身前的位置。

    那声音再熟悉不过。

    幼时他是练武奇才,徐照手把手的教导,无论酷暑还是寒冬,每日晨起都会先检查一遍他的拳,年纪稍长,又换做各样兵器。

    十二岁那年徐照亲送他上天门山学艺,三年后学成归来。

    那时徐照关爱他,拍着他的肩膀说,我儿必成大器。

    过往一幕幕在眼前浮现,无不可笑。

    徐霖已经起了身,徐冽却端坐着一动未动。

    他只侧目去看,徐照沉着脸正进门来。

    为徐熙走丢之事,他苦闷多日,精神稍有不济,往日的意气风发褪去一些,连眼底的傲气也被磨灭三分。

    徐照看他端坐不动,嗤笑道:“庶子无礼,你一白衣之身,也敢端坐我徐家堂上。”

    徐冽眼风扫过:“徐统领说错了,周大人请出皇上口谕,调动你禁军三千全城搜查走失女童,你虽为禁军统领,然此案以我为主事,我今日端坐你徐府堂上,有何无礼之处?”

    徐照拧眉,横眼去看徐霖:“你许他进的府?”

    徐霖左右为难。

    一面是冥顽不灵的父亲,一面是恨意已深的弟弟,两个都是倔脾气,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徐珞壮着胆子上前去,小手一抬,牵上徐照的大掌:“祖父,六叔是为了寻妹妹来的。”

    徐照一向疼孙子和孙女,听见那一声六叔也照样面色铁青:“哪个是你六叔?”

    徐珞抿唇:“可他就是六叔啊。”

    徐照大手一挥,挥开徐珞的小手。

    他是常年练武之人,手劲儿本就大,即便是掌风扫过,小小的徐珞也被震的退了两步,身形不稳,还是徐霖出手稳住了人:“父亲,徐珞还小。”

    “他小,你就这样教他?我早说过,徐家只有两子,你弟弟四年前病死,你就是徐家独子,他又是哪里多出一个六叔来!”

    口舌之争,实在无趣。

    徐冽听来只觉得漠然。

    原来对于徐照,他竟早已无话可说。

    他恨徐照,恨不得徐照立时去死,但真的面对徐照时,又并没有他所以为的那般。

    徐照是生是死,对他来说,其实无所谓的。

    那就是一个陌生人。

    从徐照跪在清宁殿外求昭宁帝抹去他武状元之名那天起,他和徐照就已经是陌路人。

    徐冽点着扶手,缓缓起身:“徐统领,我姓徐名冽,从来自诩有兄无父之人,徐统领又何必这样大动肝火?徐珞年仅七岁,恐怕还受不住徐统领一掌。”

    他眸色沉下去,语气也不佳:“我今日来是奉命行事而已。”

    他一句有兄无父,更叫徐照鬓边青筋凸起:“好一个有兄无父!”

    他咬重话音,三两步至于主位,大马金刀坐下去:“奉命?你奉谁人之命?”

    徐冽侧身,并没有再坐:“既是君命,也是殿下之命。

    徐统领为幼孙着急,不是今天要在徐府堂上与我逞口舌之争吧?”

    徐照咬牙:“你既奉命,我称你一声徐大人——不知徐大人有何高见,又打算怎么找回徐熙?”

    鸡同鸭讲。

    徐冽心里清楚,徐照是为徐熙着急的。

    但徐照就是这样的脾气。

    你让他不痛快,他就不会给你好脸色。

    他出现在徐府,徐照当然是不痛快的。

    当日他大摇大摆的在京城现身,后来又为殿下鞍前马后,徐照没有找上殿下,更没有登过司隶院大门,他心里就很明白,徐照已经将他放逐了。

    他认为徐照跪求昭宁帝是求散了他们父子间的情分,徐照则觉得他枉顾父命,叛家而走,就再不配做徐家子,不配做他徐照的儿子。

    他只是徐冽,和徐家无关,是以无论他在为谁效力,自然与徐照没有半分关系。

    在找徐熙这件事上,是要他们所有人齐心协力的,更何况还有另外两个孩子。

    徐照不是不着急,只是不愿与他共事。

    这就是徐照的态度。

    他的确是冥顽不灵。

    徐冽深吸口气,幽深的眸只在徐照身上停留一瞬,唇角上扬的弧度渗出讥讽之意,拱手一礼:“告辞。”

    他果真转身就走,徐照还端坐未动。

    徐霖着急,叫了声父亲。

    眼看着徐冽人出了门,徐照面上才有所松动。

    徐珞是个极会徐照眼色的,见状提了长衫下摆,小跑着就追了出去。

    徐霖抿唇:“父亲?”

    徐照合眼摆手叫他去,他才忙不迭也跟出了门。

    月洞门外徐珞扯着徐冽的袖口不叫他走,身后徐霖已经追了出来。

    徐冽面色倒没多难看,拨开徐珞的手:“大哥,我没事。”

    徐霖不由叹气:“你也不问问……”

    他话没说完,见徐冽面色不善,便改了口:“算了,又闹了个不欢而撒,可你打算今后就一直如此吗?

    且不说搜查幼童一事你为主事,我看永嘉公主行事,怕是想你入朝,之后仍在他麾下效力。

    六郎,你曾是武状元,你的本事,皇上是知道的。

    这些年,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不管皇上他再如何,于知人善用上,还是没得说的。

    永嘉公主不是希望你入朝,而是希望你入军中,她是何用意,我与父亲都看得分明,你不是糊涂孩子,自然也懂的。”

    “大哥不必劝,殿下说过,予我时日考虑,此案了结,愿不愿意入朝为官,她都尊重我的意思。”徐冽背着手,“眼下我心中已有了主意,大哥也知道我,从小就是这样的脾气,这些年一个人在外面,无拘无束,没人管着,性子养的更野。

    殿下以诚心待我,我自然力所能及的回报她。”

    “六郎!”徐霖眉头紧锁,“当年父亲不愿让你做那个武状元,也是为了——”

    “这些话大哥当年劝过我了!”徐照扬声打断他的后话,神色寡淡,却好似此刻所言与他皆是无关的,“昔年朝中少戍边之将,皇上才提了一科武举,谁中了武状元,谁便要到北境去带兵,去驻守。

    我徐家男儿皆是自幼习武,兵法谋略也精通,大哥你愿意弃武从文,我却不愿,这就是我的态度。

    莫说是驻守边疆,就算是北境战火再起,要我战死沙场,我也是为国捐躯的铁血男儿!

    徐统领替我决定了我的人生,就凭他生下我吗?

    他上过战场,负伤后回京入朝,一步步做到禁军统领的位置上。

    徐家也是权贵之家,当年他是怎么上的战场?”

    徐冽语气中满是嘲弄:“这样的话,大哥再不要拿来劝我了。就算是到了今天,若大齐战火纷纭,百姓民不聊生,我仍然愿意从军上战场去厮杀,我自幼习武,天门山学艺三载,师父教导也是保家卫国,惩恶扬善。

    仗着出身躲在人后,大哥,若人人都抱有此念,这家国安定,谁来守护?”

    徐霖哑口无言。

    曾几何时,他也有满腔豪情。

    至于如今,他一样是壮志未酬。

    徐冽说的没错,他肯弃武从文,放弃曾经自己追求的沙场血性,却没办法要求徐冽也放下。

    徐冽要是肯放弃,昔年也不会与家中闹到决裂的地步。

    说不上父亲当年所作所为是为谁好或是为徐家好,他自以为为徐冽好,徐冽却不需要这份儿好。

    世人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放在亲生父子之间,便弄成了今天这样子。

    徐冽知道话说的有些重,缓了一口:“我不是针对大哥。”

    徐霖说知道。

    一旁徐珞又摇了摇徐冽袖口:“六叔,我也愿做保家卫国的血性男儿!”

    徐冽眼角才有了笑意,低头看他:“你年纪还小。”

    “等我长大了!”徐珞扬起稚嫩的小脸,“等我再长大一些,有能力的时候,要保护母亲,保护妹妹,谁也不能欺负我的家人,我还要保家卫国,守咱们大齐疆土不受外敌来犯!”

    这必不是徐照教他的。

    战场负伤,把徐照那点儿血性豪情都给负没了。

    徐冽看着七岁的侄子,心底的寒冰越发化开大半,说了声好。

    徐珞跟着才又问他:“我喜欢六叔,父亲说六叔有大本领,说父亲和祖父加在一块儿也在六叔手上过不了百招,那等六叔把妹妹找回来之后,我能去找六叔请教吗?”

    他其实句句不离徐熙。

    小孩子藏不住心事,偏他鬼灵精,变着法子问他到底能不能把徐熙寻回来。

    徐霖叫他,拉了他小手把人带回身边:“他就是这样,让家里宠坏了,你别理他。”

    徐冽笑着,半蹲下去:“六叔答应你,一定尽力把妹妹送回你身边,今后你可以看好妹妹,不能再叫坏人把她掳走,等寻回了妹妹,你也可以去找我,武功兵法,我都可以教你,但你祖父知道了会生气,你怕吗?”

    徐霖看他,眼底噙着笑意。

    徐珞挣开徐霖的手,又去牵徐冽的手:“我不怕,我要做六叔这样的人!”

第一百七十五章 许宗下落

    赵盈被禁足的第三日早上,司隶院府衙迎来了第一个不速之客。

    那本该是早朝的时辰,一向勤勉的周衍难得的向朝廷告了假,没去上朝,反倒窝在司隶院里陪赵盈下棋。

    宋乐仪抱着个苹果坐在中间,人家都说观棋不语真君子,她倒好,下三步,她就要说上一步。

    赵盈精于此道,本就少有敌手,周衍不过陪她打发时间,等着徐冽来回话,现在还要受宋乐仪指点。

    他眼皮突突的跳,一向温和的面色有了些寡淡的意思。

    宋乐仪觉得有趣,又怕把老实人逼急了,才收了声,老老实实看他们对弈。

    棋局过半,赵盈已占大优之势时,小校尉进门回话,说姜阁老来了。

    赵盈拧眉,落子的手一顿,棋子落歪了。

    她盯着棋盘啧了声。

    棋局如战场,瞬息万变,一招错便有可能满盘皆输,周衍虽不敌她,但也不是臭棋篓子。

    这盘棋白下了。

    周衍抿唇:“要不殿下收回一子?”

    赵盈瞪了他一眼:“落子无悔,就这么着吧。”

    她嘴上这样说,却已经起了身。

    周衍正要落子,见状又把手收了回去:“殿下要去见姜阁老?”

    宋乐仪咬了一小口苹果:“我替你下!”

    赵盈身形又一顿,回头看她,无奈摇了摇头:“奉功,让着点儿我表姐,她棋品不太好,输了棋会骂你。”

    打趣的话叫宋乐仪把手上小苹果往桌上重重一拍,连棋盘上的棋子都跟着震了震。

    周衍噙着笑说好。

    这就是不打算让他跟着一起去见姜承德了。

    但姜承德摆明了来者不善。

    宋乐仪慢悠悠的把赵盈下错那子拿回来,另一只手递过去在周衍眼前晃了晃:“替元元担心?想跟去看看?”

    周衍回神,目光先落在了棋盘上。

    嗯,宋大姑娘棋品果然不好。

    他没吭声,眼看着宋乐仪手上的黑子落下的位置……还不如赵盈方才下错的那一步。

    棋品不好,棋艺也不太好。

    怪不得要他让一让。

    宋乐仪把没吃完的小苹果拿回了手里:“元元其实从小就是个不受委屈的性子,你欺负了她,她当场就是要欺负回来的。

    现如今长大了,为了时局形势,有些时候不得不忍一步。

    但对于沈殿臣和姜承德,你几时见她忍让过了?”

    周衍挑眉:“大姑娘的意思是说……”

    姜承德才是自讨没趣的那一个,吃亏的必不会是赵盈。

    宋乐仪没再说,反倒催了他一声:“倒是快下啊,还要人等半天,棋艺这么差,可对不起你大才子的名声。”

    他……棋艺不差吧?

    赵盈缓步去前厅,先前已经交代门上当值的小校尉把姜承德请进了门来。

    他如今春风得意,把风光二字都写在了脸上。

    倒也是。

    周衍前天从宫里回来时给她带了个话,昭宁帝有意透露给他听,想是要通过他的口转述。

    等到年后复朝,便要叫赵澄上朝旁听了。

    到底年纪长一些,比赵澈沾了光。

    十一岁的赵澈就没这么好的机会,能借着赵清出事而顺利入朝。

    姜承德没少使劲儿,昭宁帝自己也有了这个心思。

    怪不得近些时日总催严崇之早点定下心来。

    不过听昭宁帝的意思,两兄弟之间太分出高低也不好,恐怕生出嫌隙,等年后叫赵澄上太极殿旁听,也会放赵澈到吏部去。

    大约到了二月里王尚书告老还乡,舅舅出缺升任尚书职,正好能带一带赵澈。

    看起来是毫不偏颇,哪一个儿子都考虑到了。

    念及此,赵盈不免又哂笑。

    姜承德原本背对着门口方向负手而立,这时听见脚步声在门口停住才回头,正好把赵盈唇畔的弧度收入眼中,当即拧眉,面色微沉。

    赵盈进门后他的礼数也没见得有多周全。

    “姜阁老是稀客,怎么到司隶院来?”

    她没让座,姜承德自己倒是十分的不见外,径直往一旁坐过去:“殿下被禁足司隶院中,有很多事便只能我亲自来一趟才能同殿下问个清楚。”

    沈殿臣在她面前纵有再多不满,再多不情愿,也一口一个臣,倚老卖老时也称一句老臣。

    姜承德真是挺狂的。

    赵澄还没当上太子呢,他就把未来储君外祖父的款儿摆的十足了。

    赵盈一翘腿,点在扶手上的指尖一停:“姜阁老眼里少了些尊卑吧?”

    姜承德面色一凝:“殿下说什么?”

    “你说我说什么?”

    姜承德脸色彻底黑了下去,品了品,咬牙切齿改了口:“臣失言了。”

    “无妨。”赵盈反摆出一副大度不计较的姿态来,“阁老在二皇兄面前你啊我啊的惯了,见了孤,一时忘了改口,难道孤真同阁老计较这个?

    只是阁老位极人臣,是朝廷肱股,一言一行都要为人表率,现在关起门来就咱们两个,孤不计较,阁老只当失言,若哪一日在太极殿上失了这个言,大概不太好收场。”

    姜承德深吸口气,不得不站起身,抱拳拱手,弯腰做下一礼来:“臣记下了,多谢殿下提点。”

    黄毛丫头一个,还不是被他三言两语就禁足在了这司隶院中。

    他要她不得翻身,易如反掌!

    倒在他面前摆殿下的款!

    姜承德心里发狠,面上又并不显露出来,礼罢都不等赵盈叫起,兀自站直,再往后小退半步,又坐了下去。

    赵盈横过去一眼:“阁老有事?”

    “殿下回京时皇上就给扬州府下了旨,甚至给各州府都下了旨意,叫各地搜捕许宗,务必要将其抓捕归案。”

    姜承德打量她脸色,缓缓道:“吏部考评政绩,说眼下没有合适人选出扬州知府这个缺,皇上也叫宋转运使暂代,打理扬州府上下政务。

    但近日扬州府通判上了个折子,呈送内阁,臣看了,发觉事情不大对。”

    赵盈挑眉:“怎么个不对法?”

    “许宗应该是在殿下收押章乐清之前就已经失踪的,可殿下当日上报,包括宋大人后来折子里所写,都说是在收押章乐清之后,到许家去拿人,才发现许宗早不见了踪影。”

    姜承德唇角上扬,笑着问赵盈:“殿下聪颖,宋大人也久在官场,这中间是怎么出了差错的?”

    “阁老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赵盈对抄着手,好整以暇看过去:“孤同奉功的棋局还没完,不大有时间跟阁老在这里打哑谜,有话直说吧。”

    姜承德脸色又沉了沉,朗声道一句好:“那臣就直说了。臣怀疑殿下窝藏了许宗,甚至将他带回了京来!”

    许宗的行踪不会有人知道,从扬州府回京这一路,他都被藏在玉堂琴的马车上,在运河上时他是被徐冽提前带上船的,也是藏在玉堂琴的船舱中。

    玉堂琴的名头摆在那儿,没有人敢轻易去搅扰,是以无人知晓许宗随行回了京。

    姜承德要么是在诈她,要么就是许家真的出了问题。

    赵盈脑子转的飞快。

    许宴山如今做了许家家主,家中一切事务都是他在打点,许宗当日被徐冽带走,也只有他和黄夫人知道,连许汴山都并不知情的。

    离开京城前见过那一面后,他是明白人,自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否则对许氏一族,将要面临的便是灭顶之灾。

    他晓得她有这个本事,也清楚的知道当日放了许家一马,已经是看在表哥的面子上。

    是以——

    “怀疑总要有个原因,阁老莫名其妙就怀疑到孤的头上,还跑到司隶院来大言不惭,是觉得孤好欺?”

    赵盈放下了腿,眉眼仍是弯弯的,笑意却渐次冰凉:“孤明日要搬回宫了,阁老不妨明日进宫,孤与你清宁殿面君,在父皇面前说道说道此事?”

    她拖长了尾音又哦了一声:“还有小舅舅——依阁老所说,是孤与小舅舅联起手来欺上瞒下,犯下欺君之罪,窝藏且私带了许宗回京,却告诉父皇许宗早畏罪潜逃,不见踪影,既如此,便把国公爷也请进宫去。

    子不教父之过,小舅舅远在扬州府不能即刻进京回话,叫他爹去替他分辨,阁老觉得怎么样?”

    “臣知道殿下一张巧嘴,能言善辩,今日来,也料到了殿下会这样说。”姜承德冷嗤,看那副神情,倒像是真的有备而来,“臣已写好奏折,只是不想闹的太难看,给殿下留些余地,所以才先到司隶院来见殿下。

    殿下肯坦白,交出许宗,自然都好说,若不然明日早朝,臣自会将奏折呈与皇上,到时要搜查殿下的司隶院,或是别的地方,殿下面上无光,可别怪臣没有事先问过殿下。”

    赵盈面不改色,仍旧笑着:“好啊,那你明天上折吧。

    堂琴先生的府邸是孤叫奉功安排打点的,先生入京后不惯仆人簇拥,府中只有他自妙清山带下来的一小儿,是以藏个人最方便。

    这司隶院后宅是孤的住处,没有孤点头,平素更没人敢踏足半分,要藏人最不怕被发现。

    燕王府,侍郎府,甚至是广阳侯府——这些地方,阁老最好一并写进你的奏折中,要搜查许宗下落,看孤是不是真把人带进了京私藏起来,可别疏漏了哪一处。”

    姜承德掩在袖中的手紧了紧:“殿下这样冥顽不灵?”

    赵盈那里懒得跟他掰扯,便已起了身,临从他身边过的时候稍稍驻足:“阁老打量着孤是三岁的孩子,三言两语就把孤吓唬住了吗?依孤看来,阁老近来得意过了头,有些拎不清了。

    阁老不要急,孤虽被禁足,上不得太极殿,却也会叫奉功替孤奏疏陈情,等搬回上阳宫,也一样回到父皇面前去如实回禀。

    阁老久在内阁,万人之上,想是目中无人惯了,如今倒要来拿捏孤,简直是放肆至极——”

    她只是把尾音拖长,声音又戛然而止,语调始终是平缓的,不像是动怒,更像是淡漠的陈述着。

    她回头,一低眸把姜承德那张脸看在眼中:“徐统领家的小孙女走丢尚未寻回,阁老因怀疑二字要大肆搜查什么许宗下落,届时调动五城兵马司或是禁军,孤看走失的幼童倒不急着找,毕竟阁老的事才是顶要紧的。

    孤等着,等你从孤的地盘上搜出许宗。”

    “他真的要搜查许宗下落?”

    赵盈蹙拢着眉心,眼神落在被宋乐仪下的不成样子的棋局上,心思却不在那上头。

    周衍也犹豫了一瞬:“殿下,要把人悄悄送出城吗?听姜阁老这意思,他怎么倒像是十拿九稳?”

    她认为姜承德是来诈她,试探她态度的,但姜承德表现出的,的确是十拿九稳的笃定。

    赵盈捏着眉骨:“现在不行。他堂而皇之来试我,大概在各处都安排有人手,现在去转移许宗,正中姜承德下怀。

    我只是想不明白,他如果真的是听到了什么消息才有此举动……他是从何处听得风声的。”

    知道许宗下落的,只有这么几个人而已,赵盈想不到谁会在此事上出卖她。

    她不是全然信任了周衍等人,但周衍他们如今的确算是她的心腹,如果说要背叛她,出卖她,一定得是在最致命的事上,叫她无法翻身的事情上,狠咬下这一口,到了昭宁帝面前绝不是她哭诉一场便能揭过不提的。

    许宗这件事,她大可以老实交代,就说许宗身上还有她想挖出来的秘密,所以才秘密带回京,暂且私自扣押。

    有过,无罪,昭宁帝多半不会跟她计较。

    反倒是出卖她的人,才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是以赵盈想不通。

    她觉得不应该是被人出卖,但姜承德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

    回京后肃国公府倒台,孔淑妃被贬为庶人,赵清封王爵却被流放至凉州,一直到半个多月前女童走失,牵扯到她头上,被禁足,被召回宫,再到今天姜承德的举动……

    这一切看似毫无关联。

    赵盈眼神倏尔变了:“我怀疑他是要坐实我掳劫女童的罪名,借搜查许宗之名,把走失女童弄到我的势力范围之内,再由他的人搜出来,到时候就是铁证如山,我百口莫辩!”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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