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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春梦关情     公主今天登基了吗txt下载     公主今天登基了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七十一章 仁善的消失

    回京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后的事情了。

    从晋州舟车劳顿,回了京中也歇不了神。

    但局面既然稳定,朝局也未有动荡,是以赵盈才一回京,就先往统领府去探望了徐照。

    天子亲临,这是天大的恩宠与荣耀。

    徐府大门打开之后,阖府上下都要到府门外跪迎天子。

    徐照的情况确实不太好,来徐家之前赵盈也问过胡泰有关于徐照的具体情况。

    那一刀捅在他要害处,他已经算是运气好且命大的了,那一刀没能立时要了他的性命,而且也没有叫他瘫痪在床上,这真是祖上积德,祖宗庇佑。

    只是受伤之后他连日高烧不退,本来就是旧伤复发之后有与人拼杀一场,这样受了伤,自然是要出大问题。

    如今徐照面色惨白,卧床不起。

    从事发到赵盈銮驾回京,这都已经有几个月的时间了,但是徐照的情况没有一丁点的好转,不过是在胡泰的妙手回春之下,勉强能够控制得住暂且不恶化罢了。

    赵盈也没有在内室坐太久,安抚了几句,就出了门。

    她是天子,自然是要徐霖作陪。

    这会儿往前厅去的路上,赵盈才问徐霖:“朕听胡泰说,徐统领这几个月以来都是昏昏沉沉的,清醒的时候实在不多?”

    方才到内室去看望,徐照也是昏睡状态,根本就没有清醒,所以赵盈也没有必要在屋里待太长时间。

    徐霖掖着手,面上愁云惨淡,实在是见不着半点儿舒缓:“的确是这样的,皇上来之前倒是清醒了有半个多时辰,不过吃了药之后又睡了过去,臣和内子试着叫过父亲,实在是……”

    赵盈诶的一声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徐统领也是为了朝廷,为了朕,你也不必说这些。

    只是徐霖,有件事情,徐统领眼下这个状况,同他是说不了了,他这样的身体状况,今后徐家大小事,里里外外,也该是你来操持打点。”

    徐霖其实心里是有数的。

    禁军统领,何其重要的位置。

    现在禁军一切都是裴桓之暂代,不过遇事都要告诉宋阁老知晓,说白了,是宋阁老在掌管着禁军。

    只是阁臣与武将终究不同,在军中也不能服众立威,这不是长久之计。

    这会儿赵盈提了,他也没敢等赵盈自己说完,顺势先把话接了过来:“皇上想说什么,臣是明白的。

    其实父亲之前清醒过来的时候,也跟臣提及过此事。

    他这样大病一场,就算这次能够撑过去,身子也算是彻底拖垮了,将来也只能在府中颐养起来,恐怕很难再为皇上鞍前马后。

    禁军护卫宫城,责任重大,禁军统领的位置实在怠慢不得。

    不过那会儿皇上还在晋州,父亲的病也没大好,所以便没有写折子请辞。

    且京中才有过一场风波动荡,禁军中如今是裴副统领坐镇,有阁老操持,也不宜在此时就辞官去朝,反而越发弄得人心惶惶。”

    赵盈嗯了两声,始终都是淡淡的,也没见得有多动容。

    徐照在大事上如今算是拎得清,再不会犯当年的糊涂。

    “此事朕跟徐冽商量过,徐统领既然跟你说过这话,他也是这个意思?”

    徐霖闷着声又点头,而且她开这个口,必定是徐冽已经同意了的。

    子承父业,那……

    徐霖也只是犹豫了一瞬间而已,吞了口口水,又清了一把嗓子,试着去问赵盈:“皇上,六郎他是不是……”

    “不是。”赵盈横一眼扫量过去,“徐霖,都这么多年了,还没死了这条心吗?

    如今是新仇旧恨。

    徐冽还肯认你这个大哥,还肯到徐家走动,你也该知足。”

    是啊,还有他生母那件事横在中间。

    所以徐冽点头答应,也仅仅是为了赵盈,而不是有心与父亲修好。

    禁军统领,宫中行走,多方便啊。

    有很多事情,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但是能怎么说呢?

    几年前还拿什么天门山的小师妹糊弄人,现在想想可真是荒唐极了。

    有那么一些隐藏在暗处的,好像大家都心照不宣,他有时候想说,但不知道跟谁说,憋在心里这么多年,难受的要命。

    六郎他无论什么时候都能叫开宣华门,这本身就不合规矩。

    朝臣不敢上谏,更无人敢去弹劾徐冽。

    天子默许,谁要去触天子逆鳞?

    早两年时间里,朝野上下什么难听话都有。

    他们也不敢大肆宣扬把事情闹大,就是私下里说起来,背地里指指点点,戳的全都是六郎的脊梁骨。

    明明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却非要……

    非要……

    赵盈见他走神,眯了眯眼:“徐霖,你还有什么事情?”

    徐霖连连摇头:“皇上,六郎何时回京?父亲眼下这个样子,他总得要……”

    “朕方才的话,看来你还是没有放在心上。”

    赵盈啧声,已经背着手站起了身来,似乎极不愿意再与徐霖多说半个字。

    她起了身要移驾,徐霖哪里还敢坐着,匆忙跟着站起身来踱步跟出去。

    赵盈却在门口处驻足:“徐冽说了,徐统领要真是撑不过去这一关,既然同朝为官,都是同僚,来日他必会到徐府来吊唁一场,其余的,就免了吧。”

    同僚一场,丧仪吊唁。

    徐霖一面送了赵盈出府,一面哑口无言,再不提与徐冽有关的一切。

    赵姝的宜真长公主府里已然是满目荒凉了。

    也不过是一年多的时间而已,从威仪显赫,华贵无方的长公主府,到如今落败荒凉,真的也只是一年多而已。

    连驸马都没选定,赵姝的长公主封赠,就要被褫夺了。

    她伙同赵婉,打着“清君侧”的名义,所行实则是谋逆之事,连冯太后都畏罪自杀在了未央宫中,何况她和赵婉。

    吃多爵位与一切封赠都是轻的,这条命也未必能够保全。

    赵盈会出现在长公主府,的确是出乎赵姝意料之外的。

    贵为天子的人,怎么肯纡尊降贵亲自来见她。

    赵姝蓬头垢面的样子入了眼,赵盈也皱了下眉头。

    她记忆里小姑娘是极爱美的,每日里梳妆打扮,无不精心精致。

    如今这幅样子,倒是叫赵盈想起了当日的赵清。

    他封王那天,她带着赵澈到安王府去恭贺他开牙建府,赵清也是这样,一个人躲在书房里喝闷酒,酒气熏天,衣冠不整。

    赵姝连起身都不曾,冷冰冰的看赵盈。

    一旦触及那样的目光,赵盈才又觉得,这才应该是赵氏子孙。

    赵姝已经算是最不像赵承奕的孩子了。

    她自幼养在孙贵人身边,长在孙贵人手上,赵承奕对她可以说是没有一日教养过。

    果然骨子里带来的东西,到什么时候也改变不了。

    似毒蛇。

    且随着年岁渐长,日积月累,只会越来越毒。

    赵盈随意往一旁坐了过去。

    赵姝收回了目光之后再不肯去看她:“皇上怎么肯纡尊降贵到臣妹这里来,也不怕沾上晦气吗?”

    “弑君我都干了,这有什么晦气不晦气的?”

    赵姝猛地抬眼,震惊也只是一瞬间。

    赵盈笑意愈发浓郁:“看来你们和冯太后之间的利益联盟也没有多牢固。”

    “你已经大获全胜,何必要这样来看人笑话,落井下石,岂不是太小家子气?”

    “那你就说错了。”赵盈嗤道,“朕既赢了,无论怎么羞辱你,折磨你,都是合情合理的,怎么落井下石几句,就是小家子气?”

    她可从来不理解这样的道理。

    成王败寇,她都赢了,还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吗?凭什么非要揣着大度,杀了这些人索性一了百了呢?

    她偏要留着慢慢折磨。

    “朕之前,跟你说的很清楚,原也说过,那是最后一次见你。”

    赵盈点着扶手,脸上的笑意终于尽数褪去:“赵姝,你想杀了朕,是真的想要扶持赵濯上位,还是也起了野心,想学一学朕的好手段呢?”

    赵姝登时无言以对。

    内心最不肯告人的那点隐秘,被赵盈无情的拆穿了。

    扶持赵濯?

    赵濯如今才有几岁,他懂什么啊?

    他要是在燕王府长大,有赵承衍指点,也进学有夫子教导,到如今的年纪很多事情也就该懂了。

    送上天门山,那里能教他什么?

    如何为君,如何当政,他狗屁不通。

    “你们当初把人送走,打的不就是这样的主意吗?把濯儿给养废了,就算留下我,我以后也没有了指望。”

    赵姝满脸漠然,侧目看来:“但是凭什么一切都要随你们所愿呢?你们说什么便是什么,这不可笑吗?”

    “朕不会杀你。”

    赵姝愣怔:“你说什么?”

    “你是真没把朕的话当回事,放心上。”

    其实想想看,赵姝后来做的这许多事情,从前可实在是高看了她。

    小聪明或许有,也伶俐,只是再长大一些,没有了孙氏教导,她渐次开始变得蠢笨起来。

    有勇无谋,与她三位哥哥比起来远远不足。

    “天下都是朕的,你凭什么认为靠你与赵婉,就能掀翻朕的天下呢?”

    赵盈点着扶手的那只手,动作也猛然收住了:“你母妃就是死在了贪心不足上,这才几年的时间而已,你就这样急着步她后尘。

    可见是朕对你们实在太过宽容了。”

    包容的有点过了头。

    虽然杀了孙氏,但留下了赵姝,修建佛寺,好吃好喝的供着,再到把她召回京城,册立长公主,修建公主府,反倒养出赵姝的狼子野心来。

    “你这几年,不是一直都很想知道赵澈的消息吗?”

    赵姝心头一震,暗道不好。

    惠王兄……

    她已经有好多年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了。

    其实不止是她。

    没有人知道惠王如今的情况是怎么样的。

    御极做皇帝的明明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可是朝廷里风光得意的这些人里,却再也没有他的身影。

    他那哪里是深居简出,分明就是闭门不出啊。

    赵盈登基了三年多,他就闭门不出了三年多。

    胡泰倒是每个月都会到惠王府去一趟,对外也总说惠王的病不太好,性情怪癖,不肯见人,且适宜静养,闭门谢客最好。

    赵姝早就怀疑过。

    赵盈什么都干,兄弟手足她恨不得一个不留,可那毕竟是她的亲弟弟,她究竟……

    “你究竟对惠王兄做了什么?”

    赵盈掀了眼皮看她:“你不是也恨他吗?倒能一口一个王兄的叫出口。”

    还恨吗?

    好像也没有那么恨了。

    母妃险些小产,为此坏了身子,这些事情,好像都已经是上一辈子发生的,真真正正的恍若隔世。

    赵姝只知道,跟赵盈比起来,她宁可亲近赵澈与赵婉。

    在这个世界上,她没有什么亲人了。

    她的亲弟弟扣在燕王府,亲妹妹被赵盈把持在宫中。

    行事前,也无非是笃定赵盈不敢……

    “即便恨,也不如恨你来的直接,毕竟我与皇上之间,是有不共戴天的杀母之仇的。”

    又有什么重要的。

    反正也是将死之人了。

    只是她原本,没打算这么狠的。

    人活着,还是应该要留下最后一丝仁善。

    不过事实证明,她还是不应该对这些人留什么仁善,心存慈念。

    赵盈那头长久的沉默着,赵姝后来再抬起头来看她的时候,她缓缓的起了身。

    她踱步,也没有太过靠近赵姝,居高临下的看人:“赵澈从三年前就被我喂了牵机毒,日复一日,服毒,解毒,再服毒,早不成人形。

    不过你既然不恨他,还惦记着你的好皇兄,朕素来有成人之美。”

    她退了两步,环顾四周,连声啧叹道:“可惜了这样好的长公主府,你真是白费了朕对你的一番苦心。

    既然住不惯,索性挪到惠王府与你的好皇兄一道吧。

    对了,还有那个,帮你窃取兵符的——你的小情郎?”

    “赵盈!!”

    赵姝发了疯一般想要扑上来。

    可是她人都几斤虚脱,又哪里有那样的力气。

    赵盈闪身便躲开了。

    她一时扑了空,身子一软,朝前栽倒下去,结结实实的跌落在地上。

    “朕最爱棒打鸳鸯,看人阴阳相隔,所爱不可得,亦不能相守,赵姝,好好受着你的来生吧。”

第三百七十二章 开府

    一直到平昭六年的七月里,赵澈过了身。

    七年的时间里,日复一日的痛苦折磨,他早被折磨的神志不清,到后来那两年的时间里,连人也认不全了。

    赵姝就被安置在惠王府,她清醒着的时候,也试着到赵澈的屋里去看一看他,同病相怜的人,总是格外容易惺惺相惜起来。

    可惜的是,赵澈那个时候就已经认不出来她了。

    场面上的工夫赵盈一向都肯做足。

    以太子规格给赵澈办了丧事,还从世家中选了早夭的姑娘给赵澈配了冥婚,余下的,赵盈私下里没有多过问半个字。

    而且在京郊的端德太子陵里,也没有真正葬入赵澈的尸骨。

    赵澈死后,赵盈命人将他是尸身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余下的骨灰,在某个起风的日子里,带上了京郊云清山,自山顶扬了下去,真正的,挫骨扬灰。

    “如今连赵澈也死了,你还是要留着赵姝,慢慢折磨?”

    赵盈翻阅奏本的手倏尔顿了下。

    姚玉明听不见声响,才抬起头,侧目看过去:“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死了,皇上这又是何苦呢?

    三年前宜真长公主伙同宁安长公主谋逆,事败伏诛,同年底深居简出的太后因病薨于未央。

    三年时间过去了,这世上早就已经没有人记得赵姝是何许人也。

    连赵濯与赵妩,又哪里知道谁是赵姝呢?

    皇上留着她,放不下的,不是也只有自己吗?”

    没有人再跟赵盈说过这样的话。

    她把赵澈困在惠王府整整七年的时间。

    第一年的时候,薛闲亭就劝过她,何不试着放下。

    第二年表哥看不下去,觉着赵澈还是受的折磨太过,两年时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也该放下了,不如给他一个痛快。

    第三年虞令贞落生,她有了自己的孩子,舅舅没有自己来跟她说,反而是舅母入宫陪她的时候,几次三番的提起来,倒说成是不如给虞令贞积攒些福报,给赵澈个痛快罢了。

    就这样,年复一年,直到七年过去。

    油灯一样熬着的赵澈,终于没能熬过今年的冬天。

    现在规劝她的人变成了姚玉明,劝她放过的,也变成了赵姝。

    赵盈反手把奏折扣在御案上:“六年了,你怎么不放了姜子期?”

    姚玉明就黑了脸。

    这件事情,就从七月里一直拖到了腊月二十七。

    赵盈吩咐了李寂亲自去,给赵姝赐了一杯毒酒。

    李寂办完了差事来回话时,虞令贞也在。

    “人送走了?”

    李寂本来没想开口的。

    当着赵王殿下的面儿,他实在不知道应不应该说。

    没成想皇上反倒先问了他。

    于是他硬着头皮点头说是:“长……那位已经认不得人了。”

    三年。

    她到底不如赵澈能熬着,对自己不如赵澈狠。

    “按照皇上的吩咐,尸体已经送往城外,余下的……”

    赵盈摆手打发他去:“余下的,不用回朕了。”

    李寂这才掖着手缓缓退到殿外去。

    赵盈捏着眉心,长久的沉默下去。

    身边的人,仇人,曾经的盟友,死的死,走的走。

    那些人,终于变成了一个个的死在她的手上,而不是由着他们想舍弃便舍弃,想背叛就背叛。

    虞令贞不知道何时绕到了她的身边来,伸手牵她袖口:“母亲伤心了吗?为了宜真长公主?”

    “不,是为了过往的岁月。”

    赵盈反握住那只小小的手。

    这几年虞令贞每每跟在她身边,那些阴暗的,复杂的,他什么都见识过。

    人心鬼蜮,小小年纪,他无不知晓。

    可是赵盈也在尽最大的可能把他调教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君子。

    有所为,有所不为。

    当皇帝,也不是非要心狠手辣。

    仁善之君也不是不能做。

    她不希望虞令贞走上赵承奕的路子,当然了,她的路子也不太行。

    他该什么都懂,却始终秉持初心。

    “从前的很多日子里,我也是无忧无虑长成的,每日只管招猫逗狗,什么都不必过多操心。”她笑着又在虞令贞的头上揉了一把,“比你现在可幸福多了。”

    虞令贞撇了撇嘴:“宜真长公主也是?惠王也是吗?”

    “也不全然如此。”

    赵盈平缓着嗓音:“他们小的时候,在宫里的日子并没有多好过,可能还不如你吧。不过像你这么大的年纪,他们是不必像你这样,要学的东西这样多,每天要知道的事情也这样多。”

    她一面说着,抬手拿指尖虚空点了点那头的御案:“至少不用看奏折。”

    “可我喜欢看奏折。”虞令贞小脑袋歪着,“我想知道朝臣每天都在因为什么事情烦母亲,等我长大了,他们再拿同样的事情来烦我,我便早早的知道如何应付这些老东西们。”

    赵盈有那么一段时间,一口一个老东西的叫,虞令贞跟着有样学样,后来还被舅舅说教了一场。

    她倏尔自罗汉床上起身步下来,把小小的人儿牵在手上:“今儿咱们不看折子了。”

    虞令贞眼底一亮:“母亲带我出宫吗?我有日子没见着蕙如了。”

    赵盈无奈摇了摇头。

    那是她的小外甥女儿。

    两年多前宋乐仪新给辛程府添的小姑娘,取了名字叫蕙如。

    小姑娘两岁多,但是性子迟钝,走路也慢吞吞,到这个年纪说话都不太利索。

    偏生虞令贞喜欢的不得了。

    这两年每回出宫,不管出宫去干什么,都要到辛程府上去看看辛蕙如。

    他们这些人之中,也只有宋怀雍膝下得了一双儿女,薛闲亭至今未娶,赵乃明跟唐苏合思成婚这么多年,也不知是因为什么,膝下尚且无所出,不过据赵盈后来知道的是,唐苏合思在成婚的第二年小产过一次,好似是有些伤了身,赵乃明一直给她调养了这么多年,到如今也没要上孩子。

    余下的,也只有辛程膝下得了个女孩儿。

    说话间赵盈已经牵着虞令贞出了清宁殿。

    殿前玉阶那样长,母子二人手拉着手一递一步的走下来,朝着宣华门方向而去。

    红墙下,拖长一递的剪影。

    赵盈突然驻足回头,看着身后被拉长的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眸色深深。

    虞令贞犹豫了下,拽着她的手腕摇了摇:“母亲?”

    赵盈回过神来。

    当年,母亲也这样牵着她的手,走在宫墙下,最温柔,也最难忘。

    尽管这宫墙之下不知掩埋了多少的丑陋与肮脏,但终究,她这一生,与母亲进村的那些记忆,都是在这皇城里。

    又爱又恨。

    赵盈深吸口气:“淳哥儿,你父亲说等再过几年,在宫外给你开府,让你搬出去住,你想出宫住吗?”

    虞令贞想也不想就摇头说不想:“我哪里也不去,就在宫里陪着母亲,母亲不是也不能出宫吗?”

    “宫外更自由些。”赵盈低头看他,“等你接过我的皇位,一辈子就再也走不出去了,趁着年纪小,我还能替你打点几年江山社稷,不想到外头去野一场,撒个欢儿?”

    “我住在宫里,时常也是能够出宫的,我想陪着母亲,宫里有母亲在,我也不觉着闷。”

    赵盈笑着说了声好,果然没有再提及此事。

    虞令贞十一岁那年,还是搬出了宫。

    他落生便册为赵王,连赵王府都是赵盈一早就在宫外给他选好的。

    搬出宫之前虞令贞自己不大乐意,非要留在宫里不肯出去住。

    赵盈再三的说,他后来才勉强答应。

    赵妩年纪也慢慢大了,虽然平日里就住在未央宫也不大出来走动,她暂且不想放赵妩出宫嫁人,那只能先把虞令贞放到宫外去。

    也是她自己这两年想的更开了。

    当年问儿子想不想搬出宫,多少存了些试探的心思。

    小孩子是最贪自由和新鲜的,能逃离着宫城,他怕巴不得。

    但是赵盈却舍不得。

    这宫里面,再没有什么是同她有牵连的,除了那把龙椅。

    她一点也不想叫儿子搬出去住。

    赵盈知道徐冽是什么意思。

    自从他接替了禁军统领那个位置,宫中行走更方便不知多少,无论白天还是入夜,他老在她面前晃悠。

    有些事情,都到了这个年岁,一个眼神都是心照不宣的。

    赵盈也不是个非要跟自己过不去的人,儿子都长这么大了,也没什么好扭捏的,就顺了他几次。

    再后来,他开始嫌虞令贞碍事儿了。

    所以才想把儿子弄出宫去住,他自己图方便罢了。

    说什么横竖有他陪着,难道也孤单寂寞不成?

    简直都是屁话。

    不过到如今,赵盈想开了。

    该给儿子的自由,总要给他几年。

    虞令贞搬到赵王府去的那天,也没有设大宴请朝中群臣。

    他就单给辛程家里送了张请帖过去,还特意派了赵王府的马车一并去接人,指名道姓要接辛蕙如到他的王府去玩儿。

    辛程满心不大乐意,宋乐仪倒笑着把小姑娘打扮了一番送上了马车去。

    结果后来还惹得宋家的小姑娘不高兴了一场,说什么也要到赵王府去住上三五日,非要在王府好好玩上一场。

    可是人没能进门,被虞令贞生生给拦在了门外。

    小孩子之间的事儿,大人们是不插手的。

    宋娴转过头就去找她亲大哥说,宋行之却一脸不耐烦的说教她:“明知道赵王就不喜欢你,谁叫你长得没有元娘好看,性子也没有元娘讨人喜欢,看看你,成天咋咋呼呼,谁敢让你到人家家里去住?

    你到赵王府去住三天,赵王都怕你把他房顶的瓦片全给揭了去,你安生在家里待着吧你,那儿你都想去,要不我跟姑母说一说,你去京郊寺里住三五日,静静心吧你。”

    宋娴哭着跑开,宋行之身边跟着伺候的小厮看的胆战心惊:“大爷,您这话……这话说的重了点儿,怕姑娘心里不受用,要不……要不还是去哄一哄吧。”

    宋行之眸色沉了沉,并没有追上宋娴,出了门,转往崔晚照的院子里去寻他母亲。

    宋娴是不爱告状的,从小宋行之“欺负”她,她从不到崔晚照跟前告状。

    今天也一样。

    “母亲。”

    崔晚照手上的针线活儿一停,招手叫他近前:“你早上不是说要去一趟赵王府吗?怎么这个时辰还在家。”

    “二娘知道我要到王府,跑来缠着我,非要我带她到赵王府去。”

    崔晚照笑着摇头:“不是没叫她进门吗?还惦记着去啊?”

    “您还不知道她吗?越是不叫她干什么,她越是要干什么。”宋行之往她身边坐过去,“我说了她两句,把她说哭了。”

    崔晚照面上笑意一僵:“你怎么说你妹妹了?”

    宋行之也不撒谎,一字一句的复述给她听。

    崔晚照听完就气笑了。

    这原也是实话。

    辛家的小姑娘的确生的更精致,倒不是她女儿不好看,只不过是辛蕙如更好看。

    虞令贞也的确从小就更喜欢辛家那个。

    她这个吧……生来闹腾的很,也不知道性子究竟随了谁去,婆母总说怕是随了乐仪小时候的撒野劲儿,横竖是不像怀雍,更不像她了。

    “母亲一会儿把她叫到屋里来安慰两句吧,我不想安慰她,总不能一家子都捧着她,她越发胡闹了。”

    崔晚照说好:“不过赵王府……她就是想去住……”

    “母亲。”宋行之话音稍稍咬重了三分,“赵王今年十一,再过几年,姑母要给他选正妃的。”

    崔晚照眉头一拧:“你怎么突然就说起这个来?”

    “也没什么,我这叫防患于未然。”

    “你是怕你妹妹喜欢他?那不会,二娘也不过就是贪玩儿罢了。”

    宋行之眼底隐有了笑意:“现在是不会,年纪再大一些,万一呢?

    从小到大,您也看在眼里,将来就是选妃,赵王妃的位置,除了元娘也没人能入赵王的眼。

    二娘只是贪玩不打紧,这年纪大了,还是要有些分寸,保持些距离,别回头真的动了不该动的心思,那叫什么事儿呢?”

    崔晚照眉心一动,犹豫着说了声好。

    那的确不叫个事儿。

    都是亲眷,原本亲厚,没得再为了孩子的事情生分,要紧的是二娘万一真在这上头动了心思……

    崔晚照一扭脸儿,吩咐一旁站着伺候的小丫头:“去把姑娘找来,说我有事儿问她。”

第三百七十三章 婚事

    宋娴后来是赵盈送到赵王府去的,一住就是半个月。

    那半个月的时间里,虞令贞搬回了宫里去住,根本就不在王府。

    偌大一个王府就留给宋娴瞎折腾去。

    虞令贞每天处理完朝廷里的事,总要出宫一两个时辰。

    宋怀雍实在看不下去的时候,才让宋行之到王府去把宋娴带回家。

    宋娴彼时也玩儿够了,王府里的新奇物她也都摆弄的差不多,还在王府里设了两场小宴,请了些闺中朋友来聚,只两场之后便又觉得十分的没有意思。

    宋行之来的时候,她正挂在葡萄藤下的秋千上,真的是整个人挂在秋千上的。

    远远地瞧见宋行之黑着脸走近,宋娴的小脸儿也垮了:“你来抓我回家的吗?”

    “你在王府住了小半个月,该回家了。”宋行之左右扫量,“就只让宝珠跟着你伺候?”

    “王府里又没别人,我就是不让人跟着也不会出事儿。”她又撇了撇嘴,“是赵王殿下让你催我回家,把他的王府赶紧腾出来的吗?”

    宋行之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葡萄藤下除了秋千,还有一张竹床,就挨着那个秋千的。

    宋行之坐了过去,指尖轻点在竹床上,盯着宋娴看了好久:“你喜欢赵王?”

    宋娴腾地一下整个人从秋千上跳了下来,宋行之又紧张,怕她摔了,身形动了下,见她稳稳当当的站定,才松了口气,又靠回竹床上去。

    “你胡说什么?我真的跟父亲告状,叫父亲揍你了!”

    宋行之眉心蹙拢了一下:“那你总是缠着赵王做什么?”

    宋娴掰着自己指尖,底下了头又不肯说话。

    宋行之是看着她长大的。

    他自己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哪怕是对家里人也是如此。

    宋娴出生的时候他五岁,那会儿已经完全懂事了。

    他喜欢这个妹妹,尤其是她从出生就特别漂亮,渐次长大之后,更是像极了母亲的眉眼。

    小的时候她偷懒不肯做夫子留下的课业,他总是一面骂她,一面帮她把课业给做完。

    诸如此类的事情,比比皆是。

    宋娴大大咧咧的性子,其实心思比同龄的小姑娘细腻的多。

    两年前兵部征兵,他那天正好有事情去了一趟兵部,回家也晚,一直到日暮西山他才回府。

    宋娴就在府门口等着他,一见了他,小跑着冲上前来,抓了他手臂就问他是不是要征兵去边关。

    她占有欲,很强。

    不单单是对他。

    “二娘,你是因为觉得赵王对元娘太好了?”宋行之双手换在胸前,挑眉看过去。

    宋娴垂头丧气的,缓步过来,就在宋行之身边坐下去:“大哥,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啊。”

    宋行之抬手揉她头顶:“怎么这么说?”

    “我不喜欢赵王,他将来是要当皇帝的,皇帝后宫佳丽三千,那些女人扎堆的地方,我从来都最不喜欢,我就应该是独一无二的,所有人眼中都该是独一无二的。”

    宋娴又扬起下巴来,尖尖的下巴冲着宋行之:“他不行,他也不会珍惜我,我才不会喜欢他。”

    那宋行之就明白了。

    他浅笑出声来:“小的时候没有元娘在,所有人都围着你一个。

    后来有了元娘,我们倒都还好,唯独赵王不这样。

    自从姑母生了元娘,他每每出宫,都要到辛府去看望元娘,这么多年都是这样的,你这是吃醋了?”

    宋娴垂眸点了点头,其实她自己都不情不愿的:“我又不能跟别人说,觉得我跟有病一样,而且小肚鸡肠的。

    怎么连表妹的这种飞醋也要吃呢?

    这不太应该的。”

    宋行之牵了她的小手握在手心里:“这有什么应该或是不应该,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就应该做争风吃醋的事,不然做什么?

    上朝堂,进学堂,一天到晚规规矩矩的绣花写字?

    怪没意思的。

    不过你老是这样,元娘会尴尬的。

    你没发现元娘近来也不常到咱们家去玩儿了吗?”

    她当然发现了。

    本来是表姐妹的,打小也是亲亲热热,因为她自己的心态原因,倒弄得生分起来。

    “是父亲让你来接我回家的?”

    宋行之说对:“赵王这些天处理完朝堂政务,总要出宫一两个时辰,到辛家去小坐一阵,你说他是去做什么的?”

    “找表妹的。”宋娴越发丧气了,“本来我不缠着要到王府来,他可以把表妹接到王府来玩儿,用不着这个样子。

    其实赵王也在迁就我,是吧大哥?”

    宋行之不免又去揉她的小脑袋:“皇上把赵王教导的很好,赵王是个心思细腻且温柔的人,他对你和对元娘并没有差多少,你是表妹,元娘也是。

    只不过他对元娘跟多出一份男女之情,这才显得格外不同。

    可你瞧,放眼天下,除了元娘之外,赵王还对什么人有过这样体贴的时候呢?”

    她们这些孩子里,要说起来,还真的是只有她了。

    宋娴的那颗心仿佛一下子又安定了下来:“那大哥,我们回家吧。”

    宋行之才起身牵着她的手:“我带你去听戏,回过母亲,晚上在外头吃了饭再回家。

    我来之前叫人给元娘送了张帖子,过两天玉清观不是有素斋吗?

    我看你们几个今年也没有商量着要去吃素斋,恐怕还是为了这点事儿,就替你写了张帖子送到辛家,等过两天我带你们过去。”

    宋娴眼中一亮:“大哥今年不忙了吗?”

    宋行之一向紧绷着的那张脸上隐有了笑意。

    每年到这个时候,玉清观都会摆素斋,也连七天,到年前,然后关了道观大门,就等到上元节后了。

    宋娴五六岁的时候宋行之会跟着崔晚照一块儿到玉清观去吃素斋,之后这些年,他就都不去了,老说那些都是小姑娘家该去凑的热闹,他都长这么大了,才不去凑那个热闹。

    这两年宋娴每回都会提前来问他,要不要一起去,但是他衙门里总是有差事忙着,全都给推了。

    “今年也忙,但是可以抽出两三天的空。”

    兄妹两个已经出了赵王府的大门,寒风吹来时,宋行之的身形往宋娴身前挡了挡:“等到过了这两三天,我再回衙门里当牛做马去。

    母亲今年不得空,不到玉清观去了,你又不肯安分待在家里,总要去的。

    我早就想好了,今年我陪你去。

    这不是正好你近来跟元娘生分许多吗?我这个做兄长的,可不得从中调停一番。”

    等到了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宋乐仪进了一趟宫。

    那天正好是休沐日,虞令贞本来说要进宫陪赵盈到太液池去泛舟,她把人打发出了宫,让徐冽带着他去练武场了。

    宋乐仪是一个人入宫的,也没带上辛蕙如。

    赵盈听说她来,叫挥春去准备宋乐仪爱吃的茶点来。

    宋乐仪进了殿中,脸上却并没有丁点儿的笑意。

    赵盈见状愣了下。

    这些年她每次进宫,总是喜气洋洋的。

    赵盈有那么一年问过她,到底是什么事儿啊,老是这么高兴。

    半开玩笑的调侃一番后,宋乐仪说,因为她自己一个人在宫里过日子,未免孤独了些,虽然她们这些人时常进宫来陪着,但朝中事务繁杂,她还是觉得赵盈也未必真正开心,所以每次进宫都高高兴兴的,是想叫赵盈见了,多出些欢愉来。

    “今天这是怎么了?”赵盈已经起了身,上前去拉她,“今儿怎么不惦记着要我多些欢愉了?板着个脸,是辛程欺负你了?”

    “他才不敢。”宋乐仪还是冷着脸子,同赵盈一道入了西次间,二人又上了罗汉床。

    她盘腿坐在赵盈正对面,一脸的欲言又止。

    赵盈眉心动了下:“来都来了,你把‘我有事’三个字就刻在脑门儿上,这会儿反而又不说了?支支吾吾个什么劲儿?”

    “是淳哥儿。”

    说起这个宋乐仪也是无奈。

    虞令贞也就是亲王之尊了,要不然今天辛程能把他打个半死!

    宋乐仪也是再三的劝,好说歹说,才把虞令贞打发走,还要去安抚辛程,都忙活完,才收拾好自己,匆匆进宫来见赵盈的。

    赵盈眼皮突突的跳起来,沉声反问:“淳哥儿怎么了?他今天不是跟着徐冽到西郊大营的练武场去了吗?不在京中啊……”

    “他在京城!”宋乐仪咬着后槽牙,“他根本就没有去西郊大营,八成又是徐冽放纵他。

    他方才到我们府上去,说他要娶元娘!

    就当着我跟辛程的面儿,直截了当的说出口来的!”

    赵盈闻言也是倒吸了口气。

    她这个儿子,从小到大都很让人省心。

    无论是进学还是入朝堂,他都表现的相当出色且优秀。

    在辛蕙如的这件事情上,赵盈从来没有阻止过他什么。

    私下里也跟徐冽商量过。

    他自己看中的小娘子,辛蕙如又的确是个周全孩子,那都是自己看着长起来的孩子,总不会错,最要紧的是虞令贞自己喜欢。

    不过孩子现在都还小,也不是非要现在就摆到台面上来。

    况且宋乐仪和辛程成婚多年,膝下就只得了辛蕙如这么一个女孩儿。

    早早的把婚事给定下来,辛程还不乐意呢。

    赵盈咬牙切齿。

    她又不是不许虞令贞跟辛蕙如来往,更不是不允许他娶辛蕙如为妻,可这小子是不是眼里也太没人,放肆过了头了!

    自古以来,婚姻大事都该是父母知名媒妁之言,他怎么能自己跑到辛家去说这样的话!

    辛程真是把辛蕙如当眼珠子一样爱护到大的,还不气疯了吗?

    他是受了什么刺激,这般沉不住气!

    赵盈一时拍案,沉声叫人。

    李寂掖着手猫着腰进门来,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你去,传赵王进宫,把徐冽也叫来见朕!”

    徐冽是跟虞令贞一起进宫的。

    他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只是在宣华门碰见虞令贞那会儿,虞令贞一脸的坦然。

    进了宫之后他问了虞令贞几句,那孩子始终缄默不言。

    直到上了玉阶,父子两个都站在清宁殿外,虞令贞才叫住他。

    徐冽脚步顿住,转头看他:“干什么?”

    “我今天并不是想偷个懒,不到练武场去。”

    这小子——

    徐冽暗道不好,心下隐隐察觉,八成是虞令贞闯了什么祸,给赵盈知道了,才把他跟虞令贞一起传到宫里来。

    于是他咬牙问虞令贞:“那你干什么去了?”

    “我到辛家提亲去了!”

    “你说什么?”

    进殿时徐冽是黑透了一张脸的。

    果然在西次间的罗汉床上同时看见了宋乐仪和赵盈,他就全都明白了。

    辛程肯定气疯了,没把虞令贞打出府,全靠宋乐仪。

    但人家就那么一个宝贝疙瘩,肯定是要到宫里来告状的。

    虞令贞这个事情干的,未免太出格了点儿!

    宋乐仪一贯对着虞令贞都是再好不过的脸色,总是和颜悦色的,今天也难得的黑了脸,连看都懒得多看他一眼。

    “跪下!”

    徐冽肩头一抖,虞令贞已经在青灰色的石砖上跪了下去。

    “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有。”

    “你还敢顶嘴?”赵盈又去拍案,“婚姻大事,是你自己能到长辈们面前去开口的吗?你幼承庭训,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吧?

    你的规矩呢?你的礼数呢?

    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是唐突元娘!

    你就没发现辛大人想打死你吗?”

    虞令贞却抬起头来,目光坚定:“我喜欢蕙如,同母亲说过,跟父亲也说过。

    我十二岁了,我知道蕙如年纪还小,可是这也不妨碍先把亲事定下来!”

    他跪在那里,腰杆挺得笔直:“我是非蕙如不可的,到辛家去表明心意也是早晚的事情,辛大人为什么要打死我?

    一家有女百家求,辛家的姑娘,放眼天下,多少小郎君惦记着,我可不想叫别人捷足先登!”

    不要说宋乐仪和赵盈了,就连站在一旁的徐冽眼角也跟着抽了两下。

    他是真的魔怔了吧?

    这话要叫辛程听见了,真要打死他不可的。

    赵盈侧目去看,宋乐仪的脸色,果然比刚进门的时候,更难看了三分。

第三百七十四章 赐婚

    “你这是哪里学来的混账话?”

    什么捷足先登。

    他这话说的——

    宋乐仪一抬手,按在赵盈的手腕上,意思分明是不叫她开口。

    她自己冷冷的盯着跪在殿中的人。

    十二岁的少年郎君,眉眼间像赵盈更多些,多少带着徐冽的影子,只是不细看,也难以察觉。

    从小看着长起来的孩子。

    在她跟辛程成婚之前,大多时间会进宫陪着赵盈,那时候赵盈已经生了虞令贞,她待这个孩子,跟自己的孩子没两样的。

    “淳哥儿,你这两天是在外头听见了什么混账话吗?”

    赵盈迟疑望去,虞令贞还是跪的笔直,抿紧了唇角一言不发。

    徐冽面色冷了些:“问你话呢,你这是什么态度?”

    他跑到人家府上去求娶——什么混账东西,他倘或有个女孩儿,如今连十岁都不到的年纪,有个孩子跑到府上说要娶她回家,他把人打断了腿丢出门去,都算他脾气好了!

    实在是辛蕙如年纪太小了点儿,而且这本来就不该是虞令贞自己去开口的事。

    他一向都纵着虞令贞更多些,从小到大,赵盈对他都更严苛些,他想着孩子也总不能叫一味的压着长大,是以能纵着的地方,他便多纵着点儿。

    为此赵盈还没少私下里说他。

    今天这件事,徐冽听着实在是头疼。

    “你喜欢元娘,从小也没有人拘着不许你到辛家去找她玩儿吧?

    赵王府落成,你搬出宫去,老把元娘接到王府去玩儿,你姨丈和姨母也没有不许吧?

    你还有没有点规矩礼数,眼里还有没有人!”

    虞令贞抿进了唇角,还是不说话。

    宋乐仪看他这油盐不进的态度,登时叫气笑了:“你爱说不说吧,我只告诉你,你今天造次,这样冒失唐突,辛程是气的恨不能打死你。

    你不说,没个交代,往后也不要想着娶元娘了。”

    果然这句话比什么都管用好使。

    虞令贞突然就有了反应,眼皮往下一压:“我今天本来想偷个懒,不愿意到练武场,父亲纵了我,我是约了几个朋友去吃酒的,就在云逸楼。

    酒过三巡,席间听见隔壁屋里说起辛大姑娘如何如何,我留心多听了两句,后来闹起来……

    大理寺卿家的高成俊说,他同家里说,过几天要到辛家去说亲。

    我回了王府之后一直在想,他家里怎么会同意呢?怎么敢同意呢?

    后来又在想,或许是哪里出了问题。

    从蕙如出生,到她长到如今这个年纪,我每每偏爱她更多一些,是不是那些人都觉得,我只是拿她当妹妹看,所以这些人才敢生出这样的心思来。”

    他捏紧了拳头:“我本来很想把他打一顿,叫他死了这条心,可是想一想,蕙如如今又不是我的人,难道天下爱慕她的我都去把人家打死吗?

    我解决不了外面那些人,不能叫人家以为我仗势欺人,所以我只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

    父亲和母亲是知道我对蕙如的心仪的,宫外的这些长辈们,我想来也应该都是知道我心意的,从我小的时候就都知道,可外面的人大概不知道吧。

    然后我越是想,越是开始害怕了。”

    赵盈眉心一挑:“害怕?”

    徐冽把他的话接过来,开口时候甚至都还有点儿无奈:“你害怕你姨丈和姨母也不知道你的心意,回头高家真的登门去说亲,虽说元娘年纪还小,可高家家世门第也都不差,高成俊的人品模样也都算是出众的,说不定早早的给元娘定下婚事,等她长大一些再出嫁。

    所以你怕了。

    然后你就跑到辛家去说,去表明你的心意,想告诉你姨丈跟姨母,你是非元娘不可的。”

    他突然就明白了。

    宋乐仪也长长的舒了口气。

    进宫之前她自己都心里憋着一肚子的火气是真的。

    想着这样好的孩子,怎么突然之间变成这个样子呢

    他本来应该等再过两年,大大方方的等着赵盈赐个婚就是了,按照赵盈的意思,还要给元娘抬一抬身份,顺理成章的赐了婚,大家都高兴且体面。

    结果突然这么一天他自己跑来说那些话——说实话,本来孩子表明心意是个好事儿,她听着也怪感动的,但前提是,元娘不是她的孩子。

    现在听他这么说,宋乐仪反而放心下来。

    说白了,这是德行问题。

    姑娘家的名声何等重要啊,冒失唐突,谁家的爹娘也接受不了。

    宋乐仪突然站起身来,缓步往下踱去,等到了虞令贞身边儿时候,一弯腰,提着虞令贞把人扶起来:“那这事儿我弄清楚了,回家会跟你姨丈说。”

    她上下又把虞令贞打量了一番之后,再没有别的任何话,转过身,噙着淡淡的笑意看了一眼赵盈:“那我先出宫回家了。”

    赵盈一眼便明白了那个眼神,摆了摆手,又叫李寂,让好生送了宋乐仪出宫去不提。

    虞令贞有些着急。

    平日里他也是个稳重冷静的孩子,可是只要遇到辛蕙如的事情,他总是容易慌了神,昏了头。

    “母亲,姨母刚才那是什么意思?”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

    现在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一定做错了事情的。

    可是再来一次,不,再来上一百回,他也一定还会这么做!

    那是没办法克制的。

    高家的确是不错的选择,高成俊也的确算是出众,并非是那种招猫逗狗的纨绔。

    他确定不了自己的心意是否为别人知晓,自然要上门去说。

    原本可以更加严谨一些的……

    “母亲,我真的只是想……”

    “你不用说了。”

    赵盈看着眼前的儿子,连连摇头,面色凝重。

    虞令贞心下咯噔一声,登时面如死灰:“母亲,我——”

    徐冽从后头上前三两步,在虞令贞的肩膀上一拍:“你姨母同意了这门婚事,你母亲吓唬你的。”

    虞令贞悬着的那颗心,一下子落回了肚子里去。

    可就是那么转瞬而已,他又不放心的回头去看赵盈:“母亲,父亲说的是真的吗?”

    这孩子——这辈子是要栽在蕙如手里了!

    赵王殿下十三岁的时候,辛家大姑娘才刚满十岁。

    那一个月里京城里可以说是喜事连连。

    辛大姑娘先是得了个郡主封赠,天子还破例推恩,赐她食邑千户。

    没出两天,宋乐仪跟唐苏合思都先后有了身孕。

    不过这些所谓的喜事,跟京城的老百姓是没有多大关系的。

    那都是贵人们之间的事情。

    可是直到辛大姑娘封郡主后的一个月,天子册立东宫储君,赐婚的旨意是紧跟着连发的,说是叫赵王殿下双喜临门,而又因此大赦天下,这才是京中最要紧的大事!

    辛家这位大姑娘,可真是天生富贵命。

    生在国公府,外祖父是内阁首辅,天子是她亲姨母。

    如今才十岁的年纪,册封了郡主,而且她的食邑是比个公主规格待遇都要高的,皇帝是真的疼她。

    这样抬举辛大姑娘的身份,然后还要先册立储君再赐婚,一道赐婚的圣旨就定死了她太子妃的身份,还为这桩婚事大赦天下。

    虞令贞也没有搬到东宫去住,仍旧住在他的赵王府里。

    赐婚比册立太子更叫他高兴,在王府里已经连着设了七天的宴。

    他席间高兴,就总是多吃两杯酒。

    宋娴扯着宋行之的袖口劝:“他这些天老是这么吃酒,这可真是不成,我听母亲说,这些天他都不上朝的,表姑母虽然不说什么,那总这个样子,才刚刚册了太子,朝臣回头该上表弹劾了,大哥去劝劝吧,再高兴也不能这样得意忘形呀。”

    宋行之脸色也有些不大好看。

    但是这会儿好些人都在,他这样上去劝,反而不好,且还扫大家的兴。

    他反手拍了拍宋娴:“你去吃点东西,帮着周全些,一会儿宴散了,送了那些人出府,我再去找太子殿下就是了。”

    好在虞令贞再怎么兴奋激动,也还是留了些分寸,尽管席间都会多吃两杯酒,总归不会喝的酩酊大醉。

    虞令贞从小是在宫里长大的,赵盈膝下只有他一个,且也只打算有他一个孩子,他是不必经历那些所谓的尔虞我诈,况且宋行之还知道的是,在虞令贞五岁之前,都没有真正被当做储君来要求他一定要如何,一定不能如何,虞令贞的幼年过的是相当随意的。

    然而这七八年的时间之中,虞令贞所接受的都是储君教育,他知道自己未来事要做天子的。

    一言一行,该有的谨慎一定会有。

    酩酊大醉这种事情,到他十三岁这一年,也不曾发生过。

    宋行之盯着那抹身影,唇角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淡淡的,而后摇了摇头。

    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七八岁的时候,大家年纪都很小,对什么都是好奇的。

    他年纪稍微要大一点儿,比虞令贞大几岁。

    几个孩子聚在一起,偷偷喝酒,真的就是觉得好玩儿,有时候见长辈们聚在一起喝酒就觉得想试试看。

    然后在就商量好了,偷偷在一起买了两坛子酒。

    那个年纪的孩子能有什么酒量不酒量的,当然就喝醉了,连他在内,宿醉头疼了一整夜。

    只有虞令贞一个人,仿佛局外人一样,看着他们吃酒到醉。

    父亲要提了他一顿打,也是虞令贞把所有的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去。

    其实仔细想想,从小到大,他们这些人里,最撑得住事儿的,根本就不是他。

    二娘也是太天真,还要他去规劝虞令贞,那是个从来都不需要旁人规劝的主儿。

    话虽然是如此说,可是当天宴席散去之后,宋行之还是跟去了虞令贞的房里。

    虞令贞微醺,眼神些许迷离,翻身见他进门,撑着要坐起身。

    宋行之快步上前,在他肩膀上按了一把:“是不是喝的有点多?”

    虞令贞就索性又把自己扔回了床榻上:“也还行,人高兴嘛,喝酒容易上头,睡半个时辰就缓过来了。”

    宋行之笑着往一旁坐下去:“太子好些天没有上朝了,父亲说从册立东宫之后,这一连七天,太子就没露过面。

    皇上知道太子因为赐婚的事情高兴,朝臣们却只想着他们的储君太子到底在干什么。

    从前的赵王殿下多勤勉,如今的太子殿下就有多惫懒。”

    虞令贞咳嗽了两声,一旁小内监忙去倒了杯水送过来,他接过来喝了两口,也不再躺着了,坐起身来,直勾勾去看宋行之:“也就这么几天,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

    宋行之没有喜欢的姑娘。

    长这么大,身边儿认识的女孩儿里,他都当妹妹一样看待。

    他不太能理解虞令贞这种快乐是从何而来。

    得了心上人为妻,大概真的很快乐吧。

    虞令贞没等他开口,自顾自的摇头:“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

    不过你且放心,明儿再设个宴,后天我就去上朝了。”

    “怎么不是明天就去上朝呢?”

    “明天我有事儿。”虞令贞捏着眉骨揉了两把,“也不妨告诉你,我明儿要去见元娘。”

    什么东西?

    宋行之眼皮突突的跳起来:“皇上不是说了这一年不叫太子去见她吗?”

    本来赐了婚,成婚之前就不能见面的。

    但是辛蕙如才十岁,等她要嫁给虞令贞完婚,少说还得等上四五年的时间。

    虞令贞是在赵盈面前好说歹说,赵盈又去跟宋乐仪讲,连徐冽都私下里找过辛程两趟,才着急忙慌把婚事定了下来,说定了,这一年不许两个孩子见面,就算是全了规矩礼数,等到一年之后,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一处玩闹一处小聚,都不妨碍。

    这才七天……?

    虞令贞突然笑起来:“我跟母亲说好了,叫姨母跟元娘进宫里去,我做了个小玩意,想亲手送给蕙如,必须要亲手送给她。”

    这也挺有毛病的……

    合着有高兴事儿就得设个宴呗?

    去见辛蕙如就去见,何必还非要在赵王府设场宴,连朝堂也不去。

    宋行之却不再劝了,叹了口气:“行吧,太子殿下有分寸,我就不多规劝了。”

    反正你也不听。

第三百七十五章 我等你

    平昭二十二年年的那个冬天,注定多事。

    南方多暴雪,几十年也没遇到过的恶劣天气,田里的庄稼死了一大片,街上衣不蔽体的乞儿也死了一大片。

    朝廷拨发赈灾款,可是等赈灾银子送到各州府手里去,灾情已经蔓延了将近一个月时间。

    入了腊月后,好不容易稳定了人心,赈了南方的雪灾,川陕一代大小九个县又闹起了疫情。

    后来民间就有了流言纷纷,说是上天警示,天子失德。

    这种话传开来,当然会入了赵盈的耳。

    她失德?

    这多可笑。

    “那些人知道什么,不过升斗小民,无知浑说罢了。”

    “是浑说,天灾人祸,哪朝哪代没有。”赵盈面无表情的接过姚玉明的话来,“不过等这次疫情过去,我也的确打算传位给淳哥儿了。”

    姚玉明秀眉拢起:“因为那些无知之人的几句糊涂话?”

    赵盈却摇头说不是:“孩子渐次大了,淳哥儿如今也快二十,成婚都有两年多了。

    头两年他老是心疼蕙如年纪还小,一直不肯要孩子,要不然我现在连孙子都抱上了。

    仔细想想,在位二十二年,我不是也该歇一歇?”

    那要是她自己想休息,想把朝堂交给虞令贞,倒也没什么。

    姚玉明松了口气:“这事儿都跟谁商量过了?”

    “昨儿叫舅舅来了一趟,跟舅舅说过,舅舅也没多劝我,横竖如今四海升平,有唐苏合思在京,尔绵颇黎继可汗位后这十几年时间跟咱们也和睦,边境没有战火,百姓安居乐业,我能做的,该做的,都做了。”

    姚玉明这时才细想起来。

    赵盈登基二十二年,平定叛乱,肃清朝堂,灭北国,又开放南境阙场,往来互市。

    如今的朝堂,君明臣直,十一月里南方赈灾,到现在户部细查所用账目,虽然不至于说没有一文钱是被克扣下来的,至少比昭宁帝在位时强上千百倍。

    选贤举能,识人善用。

    姚玉明深吸了口气:“这几年你身子总不太好,等这回疫情过去后,打算搬到京郊的行宫去颐养吗?”

    赵盈笑着摇头:“那行宫我当年是修建起来打算留给冯太后的,我自己可不用。”

    入夜时候徐冽又来了。

    赵盈好像一直在等他。

    上阳宫殿前积了一下午的雪,赵盈的美人靠就放在最靠近殿门口的位置上。

    屋外檐下还悬着几挂冰凌。

    殿中地龙烧的旺,她身上还裹着貂绒毯子,一张脸叫热气打的发红。

    如今快四十的人,保养虽然得宜,但姚玉明说得对。

    这几年赵盈的身体总是不好。

    平昭十七年和二十一年时候,她先后在太极殿上昏过去两回,把朝臣吓得不轻。

    胡泰说是当年生产之后落下的病根儿,本来是不要紧的,但是操劳了十几年,也算是积劳成疾,又把当初月子里的那点儿原本微不足道的病根儿给诱着发作起来,只能调理,没法子从根本上给她补回来。

    云氏听说这样的话,不知道哭了多少回,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当初赵盈生产之后,她跟崔晚照那样尽心尽力的伺候赵盈出了月子,怎么还会留下病根,导致现在积劳成疾,格外严重。

    女人月子里留下病根儿,确实是补不回来。

    是以现如今赵盈精致的妆容下,也难掩她眼角的倦意。

    地龙烧的那样旺,她脸上叫热气都熏红了,偏偏手还是冰凉的。

    挥春见天色有些晚,又换了个手炉过来:“皇上,要不先歇了吧,徐统领许是有什么事儿绊住了脚,今儿……”

    她话才说了一半,赵盈也才要抬手打断她说无妨,新加了银丝碳的手炉拿在手里,指尖的温度才回来一些。

    就听见小宫娥在外头请徐冽安的声音。

    毡帘被打开,赵盈的视线才从琉璃窗户上收回来,而后往门口方向望去,见徐冽大氅上还落有皑皑白雪,叫了挥春一声。

    挥春忙上前去替他脱下来,书夏已经端了热茶过来。

    徐冽顺势接下喝了两口,其实他倒没有多冷。

    他身强体壮,不像她。

    如今这样畏寒,可一点儿也不像原来的她。

    徐冽没有上前,先在屋里暖了半晌,把身上的寒气化去之后,才上前几步,一弯腰,摸着赵盈指尖并没有想象中的温暖,剑眉蹙拢:“坐在这里干什么?出来进去打了毡帘,寒气扑面就进来,你这殿内地龙烧的这样旺,手指尖儿都还凉凉的,这还抱着手炉呢,进去吧。”

    赵盈笑着摇头说没事:“习惯了,胡泰说这两年多给我开副药,吃上两年这个毛病能调理过来。”

    她缓缓地把手给抽了回来:“怎么来的这样晚?”

    “徐熙病了,有些严重,兄嫂给我送了信儿,想让胡泰去看看,我刚才去忙了一趟,才又进宫的。”

    具体怎么严重赵盈就没有再多问。

    徐熙那个丫头,小的时候也是身体特别好,尤其是她本身就特别爱缠着徐冽。

    当年徐照撑过那个难关,不过他是得养上多好年,后来赵盈跟徐霖他们商量过后,把徐照送到了昔年给赵姝修的寺庙里去静养。

    那本就是景色宜人的好地方,依山傍水,特别养人。

    自从徐照搬出徐府,徐冽往来徐家的次数就变得多起来,徐熙小的时候还跟着徐冽往练武场好多回,长到十三四岁的时候,都能在徐冽手上走个十来招了。

    只是这丫头也是命途多舛吧。

    小时候被拐过一回,她十六岁临出嫁之前的的两个月,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在自家花园子里闲逛,也能失足跌进荷花池里去。

    徐熙很能干,几乎什么都会,唯独不会凫水。

    跟着伺候的人扑腾下去捞她,但都是年纪相仿的小姑娘,谁也没有那么大的力气,能直接就把人给救上来。

    折腾了大半天把人捞上来之后,徐熙已经呛了水,昏迷了一天多,胡泰给她救回来后,她也是打从这儿开始,落下的病根儿。

    后来这些年,隔三差五就会病一场,不过十分严重的情况比较少,所以她夫家和徐霖夫妇平日里也不会随随便便拿帖子去请御医。

    这回请了胡泰去看,可见是特别麻烦了。

    “你怎么不去看看她?叫人进宫说一声就是了,明儿再来也成,她病的严重,你做阿叔的,也该去看一看。”

    “倒也不必,兄嫂过去了,也不好这么多人都跑到郭家去守着她,她若是有什么不好,大哥还会叫人告诉我,若没事了,明儿也就知道了。”

    徐冽又摸了摸她指尖,想了想,站起身来,再一弯腰,提着她起身来,硬是半抱半拥着把人带入了内室去:“我跟大哥说过,郭家要是有什么事儿让人递话到宣华门,我今儿在宫里当值,会嘱咐宣华门上当差的人,要是接了徐府的信儿自然来告诉我。”

    赵盈古怪瞥他一眼:“你还不如直接告诉他你今天宿在上阳宫呢。”

    徐冽扶着她坐到了罗汉床上去,忙前忙后的去给她拧帕子,端热水,忙活了好半天:“你叫人跟我说有事儿,就是天塌下来我不是也得进宫来见你吗?这不得十分要紧的事情才会这样跟我说吗?”

    这二十来年,赵盈和他一直都不远不近的。

    哪怕他跟赵盈有了一个孩子,赵盈对他的态度其实也并没有特别亲近。

    偶尔他会到上阳宫来留宿,隔天她一定会喝下一碗避子汤,他看在眼里,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却从来也没有说过什么,毕竟是她的选择。

    而且之前的这二十年,也都是他自个儿进宫到上阳宫来的。

    赵盈说有急事儿,传他到上阳宫来相见,这样的次数一双手都数的过来。

    哄着她又喝了两杯热水,徐冽才往她身边坐下去:“什么事儿啊?”

    “我之前一直没跟你说,半个月前我就跟舅舅商量过,等到川陕的疫情过去之后,我想让位给淳哥儿了。”

    徐冽正要去拉她的手,帮她暖手的,动作一顿,蹙拢的眉心却又在一瞬间舒展开,然后抬眼看过去:“因为宫外的那些传言吗?”

    “我以前说过,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这样的道理,不用谁来跟我讲。刚登基的时候,其实民心所向我不太在意。”

    赵盈把自己的手递到了徐冽的手里去,头一歪,靠在了徐冽的肩膀上:“那时候他们又说我牝鸡司晨,我做再多,百姓也不会向着我,我只能先稳定了朝堂,再为百姓,为天下,多做些事情,他们总会知道我是个好皇帝。

    现在不行啦。

    我都登基二十二年了,今年这一整年下来,天灾确实是太多了些。

    你说老百姓都觉得天子失德,我能做些什么挽回民心呢?”

    她在他肩头上摇了摇头:“不行的,他们可能时隔多年还会想起来,平昭二十二年,天子失德,上天警示。

    我也累了,徐冽,我确实有点累了。

    我在位二十二年时间里,总是为天下想得多些。

    薛闲亭好些年前回来跟咱们小聚的时候,还说呢,我小的时候多我行我素的一个人,并不多顾虑旁人的。

    后来谋划着要上位那个时候,顾虑的稍微多一些,毕竟前路凶险,总得要考虑自己的前景和将来。

    你看,我都操劳了这么多年,成全了别人这么多年,都不说我上位之前的那两三年时间了,单说登基之后这二十二年,我现在休息休息,总可以的吧?”

    徐冽倏尔就笑了:“你觉得累了,想什么时候休息都可以的。”

    他反手摸了摸赵盈的头顶:“淳哥儿大了,也该替你分忧,我早就跟你说过让他监国,你还可以清闲点儿,我若得空的时候,还能跟你一起去游山玩水的逛一逛。

    你那会儿又说不成,怕淳哥儿年轻,担当不起重任,唯恐他出了纰漏,还要阁老帮他收拾烂摊子。

    阁老也这么大年纪了,他比咱们都该歇一歇,不应该再这样操劳,但还要他来给孩子们收拾烂摊子,这多不合适啊。

    我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这两年就没再劝过你。

    你现在自己想通了也很好。”

    他又要去端水,赵盈余光瞥见了,拉了他的手没叫他动:“我不喝了,你别给我端,都这么晚了还要喝那么多水,一会儿肚子胀得慌,睡也睡不好。”

    徐冽说好,然后就把手收了回来:“那让位之后呢?想去那儿?晋州吗?还是云游四海,到处去走一走?”

    她到这个年纪,离开京城的次数都很少。

    当年离开的几次,也是为了朝廷里的事情,也不是自己游山玩水去的。

    “那个先不急。”赵盈按在徐冽的手背上,拿指尖在他手背上打了两个圈儿,慢条斯理的,“问你个事儿,你是不是想跟我一块儿离开京城,云游四海?”

    徐冽喉咙一紧,按住了她的手,不让她再动:“你自己一个人也不安全,总要有个人陪着,护你周全是不是?”

    赵盈就已经笑着从他肩膀上挪开了:“留在京城吧徐冽。”

    她目光灼灼望去,眼中澄明一片,这二十年来的浑浊都不见了踪影:“陪着淳哥儿,留在京城,帮他好好护卫着这宫城,护着这上京繁华。”

    徐冽猜到了。

    她也不会因为要把他带着一起走,而特意把他叫到上阳宫来。

    “你是单纯因为不想让我陪着,还是怕我一走,禁军无人节制统领?”

    没有人可以信任到这个地步,主要还是因为宋行之他们几个都是从文的路子,而且也确实太年轻了点。

    但是徐冽要知道的,是赵盈的态度。

    赵盈已经缓缓地从罗汉床上站起身来:“我在晋州等你吧。”

    她背着手,站定之后转过身去看徐冽:“禁军可以交给徐珞,只是他年轻怕经不住事儿,你带他几年,我在晋州等你来找我,怎么样?”

    这是她最大的让步。

    徐冽眸中霎时间黯淡无光。

    他知道赵盈根本就不想等他,这番话,都是敷衍他的而已。

    他垂在身侧的手,捏紧,再松开,如此反复五六回,才闷着应了她:“好,听你的。”

第三百七十六章 圆满

    平昭二十六年,春

    新帝登基,中宫有孕。

    这是大喜,自然是要大赦天下的。

    晋州·虞氏祖宅

    赵盈身上是水红缎子绣着大片石楠花的对襟襦裙,裙澜上还有一圈儿八仙过海,银线勾了边儿。

    姚玉明刚从府外进门,两只手一边儿拎着糕,一边儿拎了只烧鸡。

    徐冽正在给赵盈搭葡萄架子,一抬眼,眼角抽了抽。

    赵盈坐在廊下,摇着美人扇,笑着拿团扇绣花那面儿冲着姚玉明招了招:“家里头要什么吃的没有,你老跑到外面买这些,弄得自己一身汗,干嘛呢?”

    “我就在晋州待半个月,才不吃你这府里的,晋州那么多好吃的,名满天下,我不吃够本儿就回京,冤枉死了。”

    她笑呵呵就已经提着东西上了垂带踏跺。

    挥春和书夏两个也笑着去接了姚玉明手里的东西拿下去摆盘,又给她上了果茶来。

    赵盈递了帕子过去:“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姚玉明横她一眼:“赶我干什么?我是个富贵闲人,回了京城也没什么事儿。”

    那倒是的。

    她原本就是赵盈的御前二品女官,可入朝堂,后宫走动,但外人也知道,这就是个虚衔儿,吓唬人比较管用。

    赵盈的后宫里有什么人啊?难道还要她去管内廷的那些宫娥内监吗?

    无非上了朝堂中,震慑旁人。

    当年也确实只是方便她将来接管姚家。

    要在姚家老宅养面首三千的愿望到底没能达成,她跟姜子期纠缠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心思再去理会别的男人。

    遇上好看的小郎君倒是会调戏两把,可带回家的是一个也没有。

    这回到晋州来寻赵盈,一是好奇,就想来看看,二是跟姜子期大吵了一架。

    赵盈失笑着摇头:“你呀,就是嘴硬的厉害。

    当年我说你这辈子是跟姜子期就缠上了,你偏要嘴硬,说等你腻歪了,撂开手,人家什么也不是。

    现在怎么说?”

    姚玉明翻了个白眼:“他有什么啊?不就是长得好看点,有点子才气,别的还有什么啊?

    你说,皇上登基,国子监中给他安排了个差事。

    时隔二十多年,也没有人多在意姜家庶子死还是没死,当然不会有人去在意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是谁。

    可你评评理,要是没有我,他能有今天吗?”

    “那肯定是不成的。”

    这话却不是赵盈说的。

    徐冽躲在远处正架着葡萄藤,慢悠悠的飘过来这么一句。

    赵盈捏了颗梅子丢进嘴里,酸了一阵:“你别理他,咱们说咱们的。”

    姚玉明满眼的羡慕:“你看当年我把他给救出来的,大费周章,你帮着出了多少力啊?

    他二十年都未必领我的情。

    这人的心肠得多硬,我用了二十年时间都捂不热。

    好吃好喝的供着他,掌管姚氏之后又把他接到了老宅里,里里外外的大小事情都去跟他商量,生怕他觉着没地位,我不够尊重他。

    府里的奴才们,有半个不尊重,我都立时发落出去的。

    到如今他到这个年纪还能入国子监去当差,人前人后受人尊敬,我都不图他能感激我,总要对我好一点吧?”

    赵盈不免多看了她两眼,心里无奈的长叹了一口气。

    姚玉明是赌气来的晋州。

    她跟姜子期,实在算得上是一对儿冤家。

    京城里送信来说,据说是姚玉明去逛了一回小倌馆,留宿一夜,宿醉之后被送回的姚家。

    姜子期呢?

    他无动于衷。

    不过倒是好好照顾了姚玉明一整晚,亲力亲为,没假任何人的手。

    第二天一大早就搬出了姜家老宅,住到了他之前的那个小院儿去。

    姚玉明本来还挺高兴的,觉着这二十年的工夫算是没有白费,他如今也晓得吃一场醋。

    结果她兴高采烈的到姜子期跟前去告罪,想着把人哄回家,姜子期反而一脸平静的劝她回家,说什么若是另有了中意心仪的人,如今也方便把人接回家去,他给挪地方。

    姚玉明当天差点儿没把姜子期那个小院儿给掀个底朝天。

    后来还是宋乐仪她们几个出面去劝,把人给拦回了姚家去。

    直到姚玉明离开京城之前,姜子期都没搬回姚家住。

    不过……

    “这些事儿,你情我愿的,我能劝你什么呢?”

    赵盈递了一颗梅子给她:“你出来散散心,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过些天回京去吧,你又撂不开手,放不下他,说这些一点用处都没有。

    你也跟我诉过苦了,这一来一回两三个月,回了家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呗,还能怎么着?”

    姚玉明突然就觉得好生无趣。

    她撇着嘴起了身,赵盈手里的那颗梅子她也没有接,背着手反复踱了几步:“我没胃口了,那些糕点和那只烧鸡就便宜了你吧,我去睡一觉,谁也不要来烦我。”

    徐冽站在远处,目送了她从这小院儿出去,才放下手上的事情,踱回赵盈的身边去。

    赵盈一抬手,递了杯茶给他:“我的葡萄架弄好了?”

    “你怎么不告诉她,姜子期就是吃醋了呢?”

    赵盈眉头蹙拢:“我可不觉得这是吃醋了。”

    “她离京的时候,姜子期不是老老实实搬回了姚家,替她打点内宅里的事情吗?”他倒是自觉,往之前姚玉明坐的位置坐了下去,“每个人的心思不一样,姜子期摆明了就是不太爱表达的那种人,不然你说他图什么?

    姜家的案子过去多少年了,都别说二十年过去,三五年时间,你当年登基之后又闹出多少事情来,天下百姓也不是全都要记得姜家曾经如何。

    他大可以一走了之。

    离开了京城,改头换面,又有谁知道他就是曾近的姚家庶子呢?

    他为什么不走?”

    “为了姚玉明的富贵,为了他安逸的生活。”

    赵盈冷着脸打断徐冽的话:“别人的事情,我一向不想多管,何况是感情上的事。

    你不是姜子期,我也不是姚玉明,谁知道呢?”

    她指尖往前戳了戳:“我要是去逛小倌馆,你也无动于衷?”

    徐冽脸色骤然一黑:“自然不会。”

    赵盈玩味大起:“那你会拿我怎么样?”

    他摇头:“我永远也不会拿你怎么样,但我会杀光那些胆敢靠近你的东西。”

    内廷·含章宫

    虞令贞登基之后把内廷宫室的名字都换了个遍,只留下了上阳宫和曾经宋氏住过的披香殿,名字没改,也不许任何人踏足。

    皇后的宫室换做了含章为名。

    辛皇后如今才刚有四个多月的身孕,初初显怀,但虞令贞一向都很紧张她,如今就已经不叫她挪动,仍旧是胡泰在安着胎,一天到晚都几乎不下床的。

    “你着急忙慌把我叫到宫里,这会儿又一言不发的,如今都做了皇后,还是这么个性子,也不说改一改,往后这宫里人多起来……”

    辛皇后眉眼柔婉一片:“令贞哥哥说,后宫不会有别人。”

    宋乐仪愣了下:“他何时告诉你的?”

    “我与他大婚当夜,一直没告诉母亲罢了。”

    怪不得。

    这死丫头!

    虞令贞登基之初,她其实难受过一阵。

    明知道这一天早晚会到来,可是这一天真的来临的时候,还是会替女儿难过。

    她多少年的时间里都只有辛蕙如一个女儿。

    天子后宫三千,三宫六院早晚塞满了人。

    结果他们小夫妻早有了这样的约定,居然也不告诉她!

    辛皇后握着宋乐仪的手:“先前也不想说的,不是非要叫母亲为我操心忧虑,只是令贞哥哥到底是太子,朝臣也好,天下人也好,都盯着他。

    我与他成婚多年,赵王府里不要说侧妃,就连个通房的妾室丫头也没有,这决心是早就表给了父亲母亲看的。

    所以到如今,您也不用担心这个了。”

    宋乐仪只是松了一口气,不久眉头又皱起来:“那你今儿叫我进宫干什么?”

    “是姜家那个。”辛皇后抿了抿唇,叹了口气,“令贞哥哥前些天总是跟我念叨,说朝野上下,就连坊间百姓,如今也有许多说辞。

    这都已经两三个月了,风波也没能全然平息。

    令贞哥哥说,明康姨母离京几个月,姚家里里外外的事,全都是姜家那个在打理。

    长辈们的事情,我们做晚辈的,本来也不应该多嘴过问,再说都这么多年了。

    只是姜家那个如今在国子监当差,这风波流言总不断,他又是令贞哥哥钦点的人,您给晋州去封信,还是叫明康姨母尽早回京来吧。”

    宋乐仪却还是从她的这番话里品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京中流言纷纷,姚玉明回京又能够平息什么呢?

    她皱了眉头问辛蕙如:“然后呢?”

    辛皇后眼皮往下压了压:“令贞哥哥说,要给明康姨母赐婚,让她跟姜家那个正经八百的做夫妻。

    吏部那边把姜家那个的生平履历也重新做一遍,做的漂漂亮亮的,往后就不是什么姜家死里逃生的庶子,换个身份,改头换面,堂堂正正做人,也能跟明康姨母出双入对,不必再顾及世俗目光。”

    宋乐仪心道坏了。

    姚玉明可从来就没有顾及过什么世俗目光。

    她当年把姜子期养在外宅,京城里多少人知道啊。

    后来一朝得势,执掌整个姚氏一族,更是光明正大的把人接到了老宅里。

    她年过四十不成婚,膝下孩子倒是有一双,这还不足以说明一切的吗?

    顾及世俗目光的是虞令贞。

    “这事儿只怕难。”

    辛皇后说知道:“明康姨母的性子跳脱,从前婆母也老是纵着她,她并不在乎世人怎么看,从来做事时候都只图自己高兴快活。

    所以我才把母亲请进宫,想让您想想法子。

    横竖这些年您跟明康姨母走得近,关系处的也好,实在不行,叫婆母劝一劝她?”

    与其去劝姚玉明,还不如去劝姜子期。

    这丫头如今也学会耍心眼。

    姜子期的身份一向都是尴尬的,他们这些人看在姚玉明的面子上,见了面才肯多说几句话。

    叫谁去劝都不合适。

    宋乐仪深吸了口气,再开口时候语气中满是宠溺和无奈:“等回了家我告诉你父亲,今儿就叫他去姚家见一见姜子期,他自己肯写一封婚书送往晋州,强过皇帝赐婚千次百次。

    这事儿急不得,你也说说皇帝。

    要真是一道赐婚的圣旨送到明康手里,你们可留神她抗旨不遵,到时候还不是你们要替她善后?

    难不成真的把她拉出去砍头吗?”

    辛皇后便笑着说不会:“当然不会为难明康姨母,母亲总有办法的,那一切就全靠母亲了。”

    但这事儿也没想象中那么简单。

    辛程一听宋乐仪说这个,当下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这叫什么事?一个皇帝,为了老百姓几句流言,还要操心人家男女感情的事情,这不是荒谬吗?你还答应!”

    “你冲谁嚷嚷呢?”

    宋乐仪语气平淡,辛程眼皮跳了两下,忙扶着人去坐下:“我这不是着急吗?你别跟我一般见识。”

    “但你仔细想想,皇帝的操心也不是没道理吧?从古至今,那当皇帝哪一个是容易的,一天到晚操多少心啊,朝堂、朝臣,清官是难断家务事,可当皇帝他不得不断啊。”

    她一面说,一面又摇头叹气:“皇后大着肚子还要跟着操心,我都不知道皇帝是心疼皇后还是不心疼皇后了。

    主要这不是时隔二十年后,也是实在不想叫人再去翻腾出姜子期的出身门第,死一个他不要紧,连累明康不上算。

    再说了,我也仔细想过,你说这两个人,耗了二十来年啊,比元元跟徐冽还要不如。

    静下心来想一想,倒不如借着这个机会劝一劝。

    他们两个,但凡有一个肯服软的,早早的成了婚,哪里有这许多事情。”

    辛程只管抽着眼角不敢苟同:“明康她……她心悦姜子期,干什么跑去小倌馆?当年大放厥词,说要在姚家祖宅养面首三千。

    我的好夫人,这两个人恐怕也没那么容易劝服了谁的。

    到底是谁不愿意大婚做夫妻,你真拿得准吗?

    皇帝想要一个圆满,可天下完满,大多难得,哪有那么简单。”

第三百七十七章 缘来缘去

    世间完满,从来难得。

    这话辛程说的可太对了。

    在宋乐仪的威逼利诱之下,他还是不得不往姚府去了一趟。

    那天日近黄昏,月亮还没露出半张脸,辛程踏入姚府,一路被小厮引着入了姜子期的书房。

    这书房华贵程度堪比虞令贞从前还在潜龙邸赵王府时的小书房。

    姚玉明执掌姚家,富贵泼天,要给姜子期造起这样的书房本就不在话下,只不过是要看姚玉明对姜子期有没有这份儿心意,毕竟姜子期他自己是那种尽管手握泼天富贵也不太会为自己谋取半点私利的人。

    实际上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姚玉明对姜子期也算是毫无偏私了。

    辛程进门那会儿心里是长叹了一口气的。

    姜子期待人总是最宽和的,一向都是这样。

    他起身去迎,辛程虚让了一把:“快坐吧,咱们说会儿话,也没有这些虚礼。”

    姜子期面上总挂着淡淡的笑意:“你是为了京城里的那些流言来见我吗?皇上有话说,对此或许有了不满,看在明康的面子上,也不愿意过分为难我,所以托你来同我说一说,服个软,哄一哄明康,叫她赶紧回京。

    她与我携手比肩,和和满满,才能平息这些流言吧。”

    他其实什么都明白。

    姜子期这个人,辛程以前是不了解的。

    在他入京之前,一个小小的姜家庶子,并不足以入他的眼。

    还是后来这二十来年的时间之中,姚玉明跟姜子期这么纠缠不清,他才从薛闲亭他们几个口中听到了许多有关于姜子期的从前。

    姜家的庶子不得宠,生母身份卑微更是不得姜承德喜欢,他在姜家一向卑微的很,所以也从来都不争不抢。

    那张脸生的是真漂亮,漂亮到了精致的地步。

    他们这一圈儿人里,没有一个长得不好看的,可要是叫辛程拍着良心来讲,各有各的长处和优点是不假,但多有靠气质衬托之处,如果单单要论五官精致之处,他们这些人里是没有人能比得过姜子期的,也怪不得姜子期能这样得了姚玉明的青眼有加。

    其次就是徐冽。

    但是徐冽她动不了,染指不得。

    眼前这个人,年过四十,仍旧是君子如兰的气质。

    同他在一处,都叫人通体舒畅。

    辛程心里有些复杂。

    “你跟明康这么多年……”辛程一开口,自己又顿住了。

    姜子期就坐在他的左手边上,执小小紫砂壶与辛程添满一盏,拢袖往他面前稍推了推:“吃茶。”

    辛程没动,他把手上紫砂壶放回桌上后,又开口说:“你不用这样犹犹豫豫,来都来了,有什么就说什么吧,皇上如今是个什么意思,你大可直接告诉我。”

    “想叫你和明康成婚。”

    辛程眼皮压下去,眼角的余光落在那只白瓷盏上。

    那只小瓷杯,竹子是秀气且笔直的,竹叶的尖儿上洒了一层薄薄的金粉。

    姜子期的一事一物都是名贵的。

    “皇上不愿意给你们先赐婚。”辛程抬起头来,看过去,却发现姜子期神色毫无变化。

    辛程拢着的指尖一紧:“你……”

    “皇上和皇后也知道,明康是不愿意同我成婚的。”

    姜子期的脸色稍稍有些发白,细看之下,原来并不是毫无变化。

    他端着小瓷杯捂着手,可是这个时节根本就用不着拿温热的茶水来捂手取暖。

    他心是凉的,才会下意识有这样的举动。

    “大家都是聪明人,也都活到这个年纪了,谁又看不懂呢?”

    姜子期长舒一口气,微叹着:“我不明白,你来找我,是希望我做些什么,来弥补这件事,替皇上分忧呢?”

    面对这样的人,辛程真的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这几十年在京城,在朝堂,什么尔虞我诈没有经历过,所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也早就习惯了,剩下的那点儿仁善,无非就是身边这一圈人而已。

    再有就是姜子期了。

    这个人明明身处上京繁华,却又像是始终都游历在这红尘俗世之外。

    他从来都置身于漩涡里,但偏偏从来没有被拽下去过。

    干净,纯白色,辛程很难在这种人面前还拿出对付外人那些举动。

    “也不算是皇上叫我来,乐仪进宫去见过皇后,她回了家跟我商量了一番,思来想去,明康那个性子,如果她不肯……”

    她不肯这三个字,让姜子期的眼角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辛程心有不忍,却还是不得不说完下去:“她性子执拗,且从来也没吃过什么亏,皇上要是强行赐婚,她如果不肯,或是觉得皇上强逼着她去做什么事儿,恐怕是要抗旨的。

    抗旨不遵,谁也保不住她。

    这天底下,就没有哪一个明着抗旨的人有好下场,你知道的。

    所以我们也不想叫皇上陷入那样的境地。”

    他的声音稍稍顿了一下:“本来你看京城里流言蜚语大家都没去理会,想着也不过数日,那些人另有了新鲜事情,自然也就不会再提你们两个这点事。

    翻来覆去二十来年,不是这样闹过好几回吗?

    谁也没想到,这回收不住场。

    明康离开京城这都快三个月了,那些流言蜚语就没停下来过,还有外头的小倌馆……这个风气在上京盛行,可不是皇上乐见到的。”

    官员本来就不许狎妓,才有了那么多的暗娼门子,这些小倌馆以前根本都不敢露头,都是悄悄地进去逛一圈儿的。

    现在可好了,叫姚玉明这么一带,风气盛行起来,朝廷出手整治了两个月,然而效果都不是特别好。

    辛程心里很明白。

    归根结底问题还是出在姚玉明的身上。

    姚玉明是那个“首犯”,要是把姚玉明给惩办了,这样的风气当然也就杀下去了。

    偏偏就是处置不了姚玉明呗。

    才能另辟蹊径去处置。

    辛程都知道虞令贞想干什么。

    事实上,姜子期也知道。

    “皇上是想着,我跟明康成了婚,对外只说是闹了别扭,她赌气到那种地方去,实则什么都没有做,既然成了婚,自然是夫妻和睦,要整治这样的风气,也有个说辞,换句话说,是那些小倌馆破坏了我跟明康之间的感情,才导致明康赌气离京长达三个月时间,闹得满城风雨。”

    姜子期抚着自己的手背,拿指尖在手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划过。

    辛程眼角一抽,匆匆忙忙别开了眼。

    他就是没说错。

    姜子期跟姚玉明,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

    这个小动作……

    姚玉明自己是个相当豁得出去的人,人前她也从来都不遮掩什么,对姜子期的喜欢,表现在她的一举一动里。

    好多回在小聚赴宴的时候,姚玉明都拿她自己半长修剪过的指甲,在姜子期的手背上这样子划来划去,后来被姜子期一把按住手,但是消停不了一会儿,又会端出这样的举动来。

    他都看到过好多次。

    姜子期这种行为举止,无非是怀恋。

    他其实是喜欢姚玉明腻在他身边,与他亲密无间的这点小举动的。

    “我和乐仪的意思是,你写一封婚书,我派人六百里加急送去晋州,让那位劝劝她。”辛程再没敢看姜子期,“这些年吧,明康肯听人劝,也只有那位了。

    她这躲出去几个月,直奔晋州而去,就是寻那位散心去了。

    她劝一劝,明康大概会听的。”

    然后呢?

    姜子期是没有问出口的。

    只是他心里总会有这样的疑惑。

    太上皇劝了,明康听了,那就是真心实意的想要嫁给他的吗?

    他等了快十四年了。

    十四年的时间,他跟姚玉明就这么耗着,谁也没肯先低头,没有先服软。

    这婚书写下来意味着什么,姜子期比任何人都清楚。

    姚玉明的性子倔,哪怕她肯听太上皇几句规劝,却也不意味着太上皇一定能够说服了她。

    她敢明目张胆的抗旨不遵,也可以拒绝他的婚书。

    如果这纸婚书姚玉明拒绝了,二十年的情分,就真的走到尽头了。

    没有一丝挽回的余地。

    姜子期抿紧了唇角,好半晌也没有给辛程回应。

    “你……”

    “你能把明康叫回京吗?”

    辛程当场愣住了,半天没敢相信似的,反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我?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吧!”

    姜子期眼底的亮光又黯淡下去:“那你给我几天时间考虑一下吧。”

    算不上是不欢而散,但辛程一定是空手而回了。

    宋乐仪对此也没有太多不满,毕竟这不是说上街去买几块儿糕的事。

    “他为什么非要把明康叫回来谈啊?”

    辛程在她头顶揉了一把:“你真的没想过,姚玉明回拒绝他的婚书吗?”

    宋乐仪瞳孔一震:“为什么?明康把他带在身边养了二十多年啊!当年姜氏一族是毒杀天子的谋逆大罪,明康费了多少心思,给元元出了多少力气,才在姜氏一族大厦倾颓的时候把他给救了出来的!

    为什么明康会拒绝他的婚书?”

    辛程也有些无奈,收回手之后坐在她身侧,攥着她的手,耐心的劝着:“正是因为姚玉明看似这样用心,这样付出,你们都先入为主的认为,是姜子期不愿意与她成婚,是姜子期不喜欢她。

    乐仪,你这样喜欢我,会不会到小倌馆去逛啊?

    我跟你说过这件事,你好像一直都没有细想过。”

    他冲着宋乐仪摇头:“姚玉明去了,留宿,宿醉,姜子期照顾了她一夜之后搬出姚府的,再然后姚玉明就赌气离开京城了。

    难道不是她做错了事情吗?

    我就不说从前那些,单说这件事情。

    姜子期离开姚府,显然是因为这件事情而生气了的,姚玉明不是应该满心欢喜的去哄着他,顺着他吗?

    偏偏她不是。

    她就这样子离开了京城,一走三个月,撂下京城这么多的事情不管不顾,也不考虑姜子期之后处于风口浪尖和水深火热之中。

    你还是认为,这是喜欢吗?”

    宋乐仪彻底呆住了。

    她是真没想过,姚玉明可能不喜欢姜子期这件事。

    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会这个样子呢?

    “那当年……”

    “不管当年因为什么,在姜家落败之后,姚玉明要做这件事情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困难。”

    辛程掰开她的手心儿,放了块儿糕上去:“你仔细想想看,她给那位出力,她没得好处吗?二品女官是不是只有她一人,还因此执掌姚氏一族,她得到了她想要的。

    权势,地位,还有一个姜子期。

    而那个时候那位已经掌握了大局,要从姜家弄出一个姜子期就更不是什么难事了。

    乐仪,这从头到尾都是一场交易而已。

    姜子期他自己最早看清楚这一点,才没敢对姚玉明动心。

    后来——后来种种,也只有人家自己明白。”

    他一面说,一面摇头:“姜子期不想轻易写下婚事,唯恐姚玉明不答应,二十年的情分也就走到了头。

    你别看他跟姚玉明有一双儿女,但是只要姚玉明不想,他就什么也干不了。

    姚玉明对他,可还不如那位对徐冽。”

    这倒是。

    赵盈对徐冽好歹是尊重的,如今徐冽辞官离京,一年里有八个月时间都陪在晋州,赵盈也没有拒绝过他。

    “那这件事……”宋乐仪咬着下唇,“这样吧,先写封信送到晋州,看看元元怎么说,叫她好好跟明康谈一谈。

    都四十岁的人了,这把年纪,成就成,不成就一拍两散。

    她跟姜子期之间的闲话,上京都传了二十年,还不到个头的吗?

    任性也该有个度。

    如今是给皇帝皇后弄成难关了,她自己惹出来的麻烦,也该叫她自己妥善处置了,总不能一味的纵着她,难不成还纵着她到百八十岁吗?她倒真成个孩子了。”

    辛程知道她生气的缘故是在哪里,也不拆穿她罢了。

    安抚了好一场后,把她吩咐的话一一都应下来,才又哄着她吃了两口粥,出门往书房去写信准备送往晋州交到赵盈手上去,余下一概后话暂且不提而已。

第三百七十八章 自作自受

    辛程的书信是在半个月后送到晋州赵盈手上的。

    彼时赵盈用回了自己的原名虞元盈,开了几家铺子,平日里也不怎么出门,坐在家里收钱看账,真有个什么事情,也都是交代徐冽去办。

    书信还是徐冽从外头带回来给她的。

    那天姚玉明不在府上,一大清早带了丫头出城去道观蹭人家的素斋,说什么在家里大鱼大肉实在是吃腻了,要到黄昏时分才回城来。

    赵盈抱着一盘葡萄窝在徐冽给她搭好的葡萄架下翻账本,远远地瞧见徐冽,冲着他招了招手:“你不是到东城的庄子去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徐冽往竹床边儿上坐下去,伸手去捏她盘子里的葡萄:“出门的时候遇上来送信的小厮,就没去,先回府了。”

    那八成不是出门时候遇上的。

    赵盈也没细问:“谁的信?”

    徐冽从怀中掏信的动作就收住了,她既然问了,就是懒得看,等着他说给她听的:“皇帝跟皇后想让明康和姜子期成婚,免去京中的蜚短流长,再整治小倌馆盛行的风气,不过不愿意下旨赐婚。

    辛程夫妇商量过后去见了一趟姜子期,希望他先服个软,写下婚书送到晋州。

    原本想着明康见了他的婚书,也没什么不满意的了。

    但这个事儿吧……”

    赵盈好似来了兴致,稍稍坐起来一些,挑眉看徐冽:“辛程怎么说?”

    “辛程信上的意思是说,姜子期心里是有明康的,怕的是明康并不中意姜子期。

    他去见姜子期,姜子期希望他能说服明康回京商谈此事,而不是贸贸然送来一纸婚书。

    所以他就写了这封信,让我们想想法子。”

    徐冽把两手一摊:“婚书是没有,连个态度也没有。”

    赵盈就啧了一声:“怪不得躲到晋州几个月,怎么劝她都不肯回京去。”

    “你又知道了?”

    “皇帝发愁的是上京男风盛行之事,并不是明康跟姜子期的私事,他们俩这么不清不楚的二十多年,谁爱管他们的破事儿了?”

    赵盈索性坐起身来,把怀里的那一盘葡萄往竹床上放下去,扬声叫挥春。

    徐冽先拦了她一把:“你要做什么?”

    她虚在徐冽手臂上推了一下,挥春已经掖着手近前,赵盈才沉声吩咐:“你带着人去一趟观里,叫明康回来,我有事情问她。”

    挥春先是应了一声是,跟着才问的:“要是……”

    “她不回来,就把她押回来,去。”

    赵盈是跟着姚玉明一起回京的。

    离开京城也有五六年的时间,走的时候有太多舍不下的人,但真的在外面海阔天空,又全然不惦记着了。

    如今回来,恍若隔世。

    姚玉明不情不愿的回了姚府去,赵盈就搬进了赵王府去住下来。

    虞令贞本来说要叫她搬去未央宫住着,她不肯,虞令贞也没有再劝。

    朝野上下都晓得这位太上皇回了京,偏偏住在宫外,朝臣们上了几回折子奏请太上皇回宫,虞令贞一概不予理会,又折腾了七八日光景,才算揭过去不提。

    大婚是不可能大婚的,姚玉明没同意,姜子期也没再提过这个事儿。

    不过赵盈有办法的很。

    她回京之后,住了有小半个月,京中男风盛行之势仍旧不减,到了十月底的时候,她把虞令贞叫出了宫。

    天子离宫,排场大着呢,然后隔天百姓便都知道,年轻的皇帝在赵王府跪了足足一个时辰,聆听太上皇训教。

    第三天虞令贞就下了旨意,严办了那些小倌馆,百姓当然是对姚玉明指指点点,朝廷里紧接着就又一道旨意褫夺了姚玉明身上所有的封赠。

    什么二品女官,什么明康县主,她现在什么也不是,就单单是个掌管着姚氏一族的家主而已。

    可她从来也不在意这些了。

    赵王府如今可热闹得很。

    赵盈离开京城这么些年,大家都难得聚在一起,如今好不容易回来,赵王府里人来人往就没断过。

    姚玉明撇着嘴吃橘子:“现在好了,他做了国子监祭酒,我倒成了什么也不是的。”

    宋乐仪冷眼剜过去:“不是你咎由自取?”

    她到如今才算彻底看明白。

    辛程又说对了。

    姚玉明这辈子,最爱的只有她自己,别说姜子期了,就连她的一双儿女,她也没有多爱。

    孩子还不是一直都是姜子期在带着,长大一些,送去了天门山,远离了京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也不必纠结于自己的身世。

    别人的父母都是出入成双,偏偏他们是不大一样。

    姚玉明听出了宋乐仪语气中的不满,拿手里的橘子朝着她身上扔过去:“那怎么了?我早就说过,我是要在姚家祖宅养面首三千的,如今也不过去睡几个年轻漂亮的小郎君,并没有把人带回家,也算给足了姜子期体面,还要怎么样呢?”

    “你——”

    “好了,你们倒吵起来。”赵盈捏着眉骨拉住宋乐仪。

    她诶的一声转去看姚玉明:“你还不回去吗?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才平息了几日,你别一天到晚杵在我这儿,倒把家里撂下不管,赶紧回去吧。”

    姚玉明并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冷冷的看了宋乐仪一眼,起了身来再没多说别的,同赵盈说了声明儿见,转头就走。

    宋乐仪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有赵盈拉着劝架……

    赵盈见她气鼓鼓的样子,又拍她手背:“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这么容易生气呢?可见辛程这些年太纵着你了,这性子非但没有温和些,反倒比年轻时候更厉害了。”

    “不是,她未免也太过分了点儿!”

    “怎么过分?”

    赵盈简简单单一句反问,叫宋乐仪立时哑口无言。

    她有些丧气:“算了,横竖跟我没关系,是人家两个人的事情。”

    “你呀,是老毛病又犯了。”赵盈长叹一声,一面起身一面去拉宋乐仪,“当年你也是这样替薛闲亭跟徐冽抱不平的,只是因为那个人是我,你才没有这么强烈的不满。

    管别人的事情做什么,姚玉明要真的那样十恶不赦,姜子期跟她耗着二十年图什么啊?”

    宋乐仪跟着她下了台阶,听这话又犹豫了一瞬:“你是不是还知道些我们不知道的事?”

    赵盈笑而不语。

    她当然是知道的。

    姜子期今日休沐。

    他如今跟姚玉明分房睡的,大早上起来她人就不见了,打听了一圈儿才知道她去了赵王府。

    姜子期就一直在等,等她回来。

    打她从晋州回来,就一直在躲。

    姚玉明一进府门就看见了姜子期,也不知道他站在影壁墙后面等了多久。

    面对面的碰上,没处可躲,姚玉明只能踱步上去:“你要出门?”

    姜子期低头看她:“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姚玉明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你看啊,咱们都到这个年纪了,也不是小孩子,十几岁的时候想着情情爱爱,二十来岁想着成家圆满,这都四十了,半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我后悔了。”

    姚玉明蹙拢的秀眉愈发拧到了一处:“别说这个了。”

    她提步就要越过姜子期,肩膀却被姜子期一把给扣住了。

    姚玉明登时有些烦躁起来,一把挥开他的手臂:“你到底要干什么?”

    她是吼出声来的。

    吼完了,两个人都愣住了。

    “我不是……”

    姜子期眉眼低垂:“在王府吃过饭了吗?”

    姚玉明嗯了一声,提步又走:“我答应要给皇后画一幅图,这几天就给她送进宫去,先去忙了。”

    姜子期的好还没说完,声音都没落到地上去,姚玉明已经只留下了一道背影给他。

    他望着那道远去的身影,压了压鬓边太阳穴处,想起仿佛还在眼前的那些事——

    那是姚玉明把他带在身边的第二年。

    他骨子里有着傲气,也不知是哪里来的。

    从前在姜家时候,也没有那样的傲骨,偏偏跟了她,反倒生出了一身的傲骨来,说起来也是可笑得很。

    那时候姚玉明老爱逗他来着,变着法子的哄他高兴,讨他欢心。

    她的一颦一笑都是那样明艳的,照耀在他的心缝儿里。

    也许是自卑吧。

    觉得他配不上那样的姚玉明。

    别扭,自卑,又骄傲着,总对她冷脸相对。

    可她仿佛不知疲倦,总是一张笑脸,同他讲着外面发生的那些事。

    太上皇登基的第第四个年头,姚玉明已经生下了儿子,那年……就是那年了。

    “咱们大婚吧。”

    这五个字,午夜梦回时,总会萦绕在他心头,经久不散。

    那是姚玉明同他说过的,最动听的一句话。

    然而他拒绝了。

    “姜子期有病吧?”

    宋乐仪惊呼出声来。

    他那时候一无所有,而姚玉明是御前最得意的二品女官,执掌姚氏一族,多风光得意啊。

    再说了,孩子都落地了,还是个儿子……

    赵盈撇了撇嘴:“所以你还心疼他吗?还替他抱不平吗?”

    宋乐仪一时无话。

    赵盈才又接过来:“明康后来跟我说,那时候其实她自己都是一时冲动。

    她曾经的梦想,还真就是面首三千,睡遍天下俊俏小郎君,深以为此乃人生第一大乐事。

    她就是看上了姜子期那张脸而已。

    当初孩子平平安安落了地,她一睁开眼,见姜子期守在她床前,儿子躺在她身边,突然就有了想要成家的欲望和冲动。

    你也知道她这个人,说话做事从来不会三思而行,她那样想,自然就那样做了。”

    可是姜子期不假思索就给拒绝了。

    在她刚刚给他生下一个儿子的时候,毫不留情的拒绝了成婚这件事。

    宋乐仪实在是费解:“为什么啊?他不喜欢明康,现在又这幅做派,别是真的有病吧?”

    “太轻易得到的总是不肯珍惜,失去了又觉得难能可贵,贱骨头罢了。”

    赵盈面无表情同她讲:“所以我从来不管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也管不着。

    明康给过他机会——你仔细想想看,明康是天之骄女,生来金贵,从小到大,你什么时候见过明康委曲求全?

    自从当年得了姜子期,她有过多少委曲求全的事情,不全是因为姜子期吗?

    我当初就说过她,别嘴硬不承认,分明就是把人放在了心尖上,还非要逞强不认。

    真的只图那张脸,睡过就算了,天下漂亮的小郎君多了去,难道只有他姜子期是长得好看的?”

    “她当年不是对徐冽……”

    “那是故意的,她那种性子,要是真的看上了徐冽,难道会顾忌谁,不敢对徐冽出手吗?”

    赵盈不免又摇头:“回京之前明康就跟我交了底的。”

    宋乐仪眼皮倏尔一跳:“她跟你说什么了?”

    “她的那些封赠,姚家的那些恩典推恩,她都可以不要,但她绝对不嫁姜子期。”

    宋乐仪心口一沉,呼吸跟着一滞:“那她……”

    “她心里是有姜子期的,不会放姜子期离开,但成婚是别想了。”赵盈深吸一口气,伸了个懒腰,慵懒的歪靠在美人榻上,“她要是不爱了,当年的心结早放下了,姜子期是去是留,是死是活,她都不会在意。

    夜宿小倌馆,她什么也没做,她说,那个小郎君眉眼间挺像姜子期年轻时候的,忍不住就多看了几眼,结果那天晚上就多喝了两杯,留在那儿了。

    可你看,她睡醒之后,酒醒了,人也跟着醒了。

    眉眼再像姜子期,她却从来都只要一个活生生的姜子期,不是也没把人接回身边当个替身吗?”

    这……

    这何止是喜欢,放不下啊。

    宋乐仪面色凝重:“她是把姜子期放进了骨血中,贪恋旁人一分相似,怀念着少年时的爱而不得,过后却不会抓着不放,她不想伤了姜子期分毫。”

    她一咬牙,张口又骂:“姜子期真不是个东西!”

    何止不是个东西。

    赵盈对这个男人,是一点好感也没有。

    跟姚玉明拖了二十年的时间,他是吃准了姚玉明,结果没想到自己玩儿脱了,才弄成如今这幅样子罢了。

    自作自受,活大该了他是。

第三百七十九章 大功之人(大结局)

    又两年时间,四十五岁的姚玉明,终于点头答应了嫁给姜子期。

    可是这两个人也不是在京中完婚的。

    年轻时候野心勃勃,想要执掌姚家,做姚氏百年来唯一一位女家主,人到中年,也许是真正做到了,心里就不那么惦记了,反而淡了下去。

    姚玉明跟姜子期两个人的婚礼是在晋州举行的,亲朋也没邀请几个,毕竟大家都那么忙,远在京城的那些人,也不大可能放下京城的人和事,千里迢迢跑到晋州来赴婚宴。

    而晋州对于他们夫妇而言,可以说是人生地不熟,除了赵盈跟徐冽,再没有别的朋友。

    再说了,到了四十五岁才完婚,也没什么好邀请旁人来赴宴的,不过是听那些人的闲言碎语罢了。

    可问题就在于,姚玉明大婚之后,就定居在了晋州。

    姜子期一向管不住她,如今更不会管着她,她成天恨不得长在赵盈的院子里头。

    当日到晋州来时,姚玉明买的宅子本来就紧挨着赵盈的宅邸,地段好,又是难得的僻静。

    如今真的定居下来,她也花了银子盘下了三五间铺面,在城郊置办了两处庄子,一应的庶务都丢给姜子期去打理,自个儿在家里做甩手掌柜,是以成日无事,就缠着赵盈一个人。

    这天她又来,徐冽才从外头去给赵盈买了胡饼回来,一进院子就瞧见坐在廊下的姚玉明。

    徐冽拿舌尖顶了顶上颚处,强压下心头的不快,把手里的胡饼交给挥春,大步流星迈过去:“我听说姜子期今天去庄子上巡查,你怎么不跟他一起去?”

    姚玉明方才也不知道在跟赵盈说什么,本来笑的正高兴,乍然听闻这样的话,猛地回头看徐冽:“我才不去受那份儿辛苦,你有什么意见吗?”

    赵盈拉了她一把:“你别理他,咱们说咱们的。”

    徐冽这下算是没了法子,只能把那些不满的情绪全都咽回了肚子里去。

    他跟赵盈之间名不正言不顺了二十多年,这些他都不在意。

    当年赵盈要让位给虞令贞,却不许他一道离京。

    他留在京城统领禁军七年时间,直到虞令贞都说把禁军交到徐珞手里放心得很,他才辞官去朝。

    可那年到晋州来,待了不到十天时间,就被赵盈催着回了京城。

    偌大一个将军府,主人家不在,朝臣难免议论。

    这就是赵盈拒绝他的理由。

    十年。

    他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才能在晋州虞府出入自由。

    赵盈当初说在晋州等他,不过一句敷衍的话,他哪里敢跟她认真计较。

    现在快活的日子也就才过了十年,跑来一个姚玉明——

    先前那十年时间里,薛闲亭也来过,在晋州小住了半年,因为他母亲病故不得不回京去的。

    赵盈刚开始经营做生意的时候,杜知邑也来过,住了三个多月,几乎手把手的教赵盈那些经商的门道。

    那些日子里,他活脱是个外人,根本挤不进去。

    好在余下的时光里,赵盈身边一直都只有他一个。

    他不在意分房不分房,更不在意赵盈会不会嫁他,反正这些年,赵盈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最后留下来的也只有他,唯有他。

    偏偏姚玉明成了那个例外呗?

    她跟姜子期就不能找个地方安心过他们的小日子去吗!

    徐冽忍无可忍,写了一封信送往京城。

    是夜,姚玉明在赵盈这儿吃过晚饭才意兴阑珊的回了自己府中去。

    人一走,赵盈就招手把徐冽叫到了跟前去。

    徐冽看起来也兴致缺缺,脸色不大好。

    赵盈无奈叹气,从袖口中掏出一封信来。

    徐冽一看那信封,眼皮跳了两下。

    “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跟孩子一样,这样孩子气的事情,淳哥儿五岁的时候就不干了。”

    赵盈一面说,一面递了那封信到徐冽面前:“你说你,明康也四十五了,你跟人家哥哥告这种状,你觉得合适吗?”

    要是没人发现,徐冽真不觉得有什么。

    可是被赵盈知道了,徐冽脸上当然是挂不住的。

    他这封信是写给赵乃明的,叫赵乃明不管想什么法子,先把姚玉明弄回京去再说,而且信上他写的也直白,就明说了姚玉明如今天天泡在虞府,打扰到了他和赵盈。

    信既然是他写的,那打扰自然也是他觉得被打扰了。

    男人家有时候小肚鸡肠,那点儿小心思彼此也都知道。

    他这么写,赵乃明看过就会明白。

    信封是被启开的,信赵盈肯定是看过了的。

    徐冽反手摸着鼻尖捏了两把,尴尬的别过脸:“她跟姜子期打算在晋州长住,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天天都泡在咱们府上,缠着你,我看不过眼。

    她爹娘都不在了,长兄如父,我当然写信告诉常恩王。

    人家都说新婚燕尔,她不去粘着姜子期,倒成天缠着你,故意的吧?”

    反正姚玉明那个性子,也不是干不出来这样的事。

    赵盈看他也没打算接下这封信,随手就撂到了一旁去:“明康有身孕了。”

    徐冽眼角抽了两下,难以置信:“什么?她怀孕了?”

    “已经有两个多月,是在她决定跟姜子期完婚之前,就已经怀上了这个孩子。”

    说起这个,赵盈不免叹了口气:“她叫大夫看过,大夫劝她别要,她自己一直没想好。”

    “是因为……”

    徐冽抿紧了唇角,犹豫了半晌。

    赵盈也没非要等他说完,点头说了声是:“当年她生瑶瑶难产,伤了身子,所以这二十多年都没再怀上孩子。

    这个孩子说起来来的也真是太巧了。

    明康心结解不开,那个疙瘩一直都在,哪怕姜子期放弃朝中大好前程,辞官陪她到晋州来,她对姜子期也总是不能释怀。

    可偏偏这个时候怀上了这个孩子。”

    现在都已经两个多月了,姚玉明成天表现得没事儿人一样……

    徐冽心口一沉:“她打算留下这个孩子?”

    “她这些天总说,孩子是上天赐到她身边的,且孩子又没有做错任何事请。”赵盈也是颇为无奈,“这个年纪怀胎是奇事一件,何况还是她这样的身子,她更觉得这孩子是上天恩赐,说什么也不肯把孩子给打掉。”

    “那姜子期——”徐冽自己先收了声,“算了,姜子期哪里管得了她。”

    “姜子期也不是说不管,刚知道她有了身孕的时候欢喜的什么似的,听了大夫的话又犯愁,劝了明康几次她都不听,姜子期为这事儿给京城去过信,赵乃明也回过书信,把明康教训了一顿,非让她拿掉这个孩子,说要亲自到晋州来,可你看,不是不了了之了吗?”

    赵盈摇着头,人往软枕上靠过去:“明康这辈子,始终都是孩子脾气。

    她从小就没吃过亏,跟我表姐是一样的人。

    想做什么,都随自己高兴和心意,谁也别想强按着她们的头改变她们的想法。

    明康说,如果真的为了这个孩子丢了性命,她也没觉得有多不值得。

    可能是在生死选择的关头,有很多事情就突然看开了,她这才接受了姜子期,跟他完了婚,做了正经夫妻。”

    徐冽一时之间说不出什么,也是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换做是他,又会怎么选择呢?

    他不是姜子期,所以没办法说姜子期做的对或是不对。

    其实就算是他自己……他能说服得了赵盈吗?

    既然不能,倒不如高高兴兴的,陪着她走完可能是最后的一段人生路。

    说不定到了最后,峰回路转,也未可知。

    “这件事,京城都知道了吗?”

    “明康不想声张,只告诉了赵乃明夫妇俩,还有她的一双儿女。”赵盈去拉徐冽的手,指尖在他掌心画圈圈,一递一下的,低头看着自己指尖的动作,“她说这世上与她还有关联的,也就这么几个人,她不想把亲人都瞒着。

    她跟姜子期在晋州成婚,没等着他们从京城赶来,实则是已经亏欠了他们的。

    这个孩子留下与否虽然决定只有她自己能做,但是她做了决定,总归是要告诉他们一声的。

    孩子们的来信她也拿来给我看过,本来都已经动身往晋州来了,被她给骂回去的。”

    徐冽觉得掌心里痒得慌,这才攥住了赵盈的手:“怪不得这些日子她恨不得长在你的院子里。”

    “她也是个人。”赵盈笑不出来,语气中是无限的感慨和怅然,“是人谁不贪生?谁不怕死?无畏生死的能有几个。

    她心里是怕的,又不愿叫我们跟着提心吊胆,成天跟没事儿人一样。

    你看姜子期,近来你瞧得出他忧心忡忡的样子吗?

    所以别写信回京了,我知道你烦她成天泡在我这里,但是徐冽,这种时候,有什么好跟她争的?

    她从出生到如今人到中年,就这么一路被宠着过来了。

    我这些年也看开了许多,能宠着她们的地方,真挺愿意宠着她们。

    你就不要计较了。”

    她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况且他就是再不满,知道了这样的事情,难道还去跟姚玉明计较不成吗?

    徐冽只是突然之间又开始庆幸——

    当年赵盈生下虞令贞后,他其实也没少在上阳宫留宿。

    赵盈少有拒绝他的时候。

    只是每次事后,她都会服下一碗避子汤。

    他曾经为此伤怀,持续了三年的时间才敢问她,能不能不再服避子汤。

    赵盈说,生孩子是在鬼门关上闯了一遭的,要虞令贞是为了给虞家留下一丝血脉,也是不希望她人到暮年时,这世上与她血脉相连的人寥寥无几,心里没个牵挂着落。

    但孩子她只要虞令贞一个就足够,再不会要第二个。

    如今想来,他实在庆幸的很。

    赵盈是难得的人间清醒人,太清楚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了。

    如果真被他三言两语哄着再怀上孩子……

    姚玉明生瑶瑶的时候难产,她生虞令贞那会儿也没好到哪里去。

    月子里还落下了病根。

    说不定如今真的跟姚玉明是一样的。

    他也同姜子期一般,要面对这样的两难境况。

    徐冽喉咙一紧:“你想不想淳哥儿?到年下时候我陪你回京,提早动身,慢慢回去,也不怕车马劳顿。”

    赵盈眉眼怔然一瞬:“别人的生死,你徐大将军何时这样放在眼里了?”

    徐冽越发攥紧她的手:“我知道你心里从没有拿我当夫君看待,我却想陪着你更长远一些,做的事情也更多一些,至少这辈子没什么遗憾。”

    他突如其来的正经,倒弄得赵盈有些无措。

    她慢慢的从徐冽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徐冽,真的。

    这一路,你陪我走了快三十年时间,人这一辈子能有多少个三十年,我是没有什么遗憾了的,你还有吗?”

    徐冽不假思索便摇头说没有:“只要还陪在你身边,我就没有什么遗憾。”

    赵盈倏尔笑起来:“想孩子是想孩子,可咱们的孩子是皇帝,是天下主,他不能在爷娘跟前尽孝,这也没什么。

    明年开春他要到泰山封禅,我当年立下过规矩,天子登泰山,必得转道晋州往虞氏祖坟添一炷香。

    等到明年四月里就能见着他了。

    他说明年会带孩子一块儿来,总要叫孩子们见一见祖母的。”

    她一面说,笑的孩子一般,又去打趣徐冽:“只可惜了你这个祖父,不能叫孩子们晓得。”

    虞令贞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那是应该的,可再到底下的孙辈,实在就没有那个必要了。

    这件事情她早就跟徐冽说的很清楚,徐冽也接受了。

    徐冽又去捉她的手:“不知道就不知道吧,横竖皇帝对我毕恭毕敬,底下的孩子们也不大敢拿我当个奴才一样看待。

    我就是去朝几十年,也是曾经功在社稷的大将军,你说是不是?”

    是,他功在社稷,功在天下。

    没有他,何来的虞令贞,何来的,虞氏香火传承。

    赵盈但笑不语,任凭徐冽捉了她的手捏在手心里,再没有抽出来。

001:徐冽篇之一

    昭宁帝在位的第五个年头,朝廷开了第一科武举科考。

    徐冽的武状元,得来实在过于容易了些。

    他自幼要比别人能干得多,又是天门山学艺归来的,无论是西郊大营校场对战还是金殿上天子问答,他都是绝对出色的那一个。

    可惜天不遂人愿。

    他被关在了府中,出不去了。

    这本该是他上殿听封,拜官谢恩的日子,然而眼下他是被五花大绑的丢在房中,他兄长徐霖就坐在外间的罗汉床上,任凭他说的口干舌燥,兄长也无动于衷。

    “六郎,父亲他是为了你好,你听话一些吧。”

    徐冽突然就不挣扎了。

    为了他好?

    这个武状元,是他靠自己的真本事得来的。

    如今一句为了他好,就能够替他做决定,要他放弃这条路吗?

    徐冽登时只觉得喉咙发紧,连这个一向无话不谈的长兄,也实在没什么好跟他说的了。

    徐霖大概是听见内室没有了挣扎的动静,起初也吓了一跳的,须臾起身,快步至于内室中,入眼所见便是徐冽双眼无神,直勾勾的盯着东墙上悬着的那柄宝剑。

    那是徐冽自天门山学成归来时候,父亲送给他的。

    徐霖心里也不好受,长叹一声,往黄花梨架子床的床尾方向步去,把长衫下摆一撩,在床尾的圆墩儿上坐了下去:“六郎,朝廷开武举科,是因边境不安,随时都有可能爆发战事。

    父亲是禁军统领,每日在御前行走,知道的比旁人要多些。

    你——

    你从小也并不是个争强好胜的孩子,这回考中武状元,真叫你上殿听封,说不得明儿就要动身往南境而去。

    父亲是战场负伤回来的人,当年差点儿丢了性命,他是不想叫你去冒这个险。

    六郎,你也体恤父亲一些吧。”

    徐冽眼角动了下:“大哥,当年父亲逼你弃武从文,你就是这样说服自己的吗?”

    徐霖叫他这句话反问的哑口无言。

    他们徐家世代行武,先祖本就是累军功发家,才挣下如今这份儿家业来。

    连他们的父亲,如今的禁军大统领徐照,年轻的时候也是战功赫赫之人。

    若非是战场负伤,到现在也仍旧是马上征战的大将军。

    徐霖的性子一向更温吞随和些,更像他母亲。

    徐冽的脾气却随了徐照。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事到如今,你没能争过父亲,不是也只能认命吗?”

    徐霖看见了他手腕上的红痕。

    捆缚徐冽的虽是软绳,但是因为徐冽武艺高强,父亲生怕他挣脱开来,一时这府中没人能够辖得住他,故而吩咐人捆的十分紧,他一旦剧烈的挣扎起来,便很容易会伤到自己。

    徐霖叹了口气,欠了欠身,到底不忍心,还是替他松了些:“你说你这又是何苦?

    父亲也只有咱们兄弟几个,四郎身体又一向弱,成天病歪歪的。

    你从小学武,父亲还把你送去天门山学艺,如果不是真的在战场上负伤给打怕了……”

    “他怕了,就要断了我的后路吗?”

    清宁殿很少有这样凝重的气氛。

    金碧辉煌的大殿本来就威严压迫人,朝臣入殿来面圣,举凡有事要回,都格外谨慎,就连内阁首辅沈殿臣也不例外。

    实在是昭宁帝的脾气算不上好,年轻时候甚至可以称得上有些残暴。

    仁君圣主,他跟这四个字从来不沾边。

    文武百官在昭宁帝面前,少有敢轻狂放肆,更别说是孟浪无状。

    今天的清宁殿,却格外不同。

    徐照做了几年的禁军统领,其实深得昭宁帝信任的。

    护卫宫城的职责交到他手上,实则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一并托付的。

    这样的人,只要不涉及到党争一类的事情里去,平日里昭宁帝对他总是多出些耐心和信任。

    自从他战场负伤回京,统领禁军,到如今也有七八年的时间,昭宁帝几乎连一句重话也没跟徐照说过。

    眼下徐照跪的笔直,直挺挺跪在殿下,端的是一派绝不退让的架势。

    昭宁帝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已经好半天没有应徐照的话。

    孙符站在一旁看着,便知道恐怕是不好。

    偏偏这样的情形,他做奴才的,实在是没有开口的资格。

    徐照又俯身下去磕了个头。

    昭宁帝大手一挥:“你不用磕了,朕只问你,徐照,徐冽这个武状元,你果真要朕拿掉吗?”

    天子肯退让一步,多难得的事啊。

    孙符急的鬓边盗出一层的冷汗来,恨不得跪下去替徐照回上一句不必了。

    徐照却真的一点儿也不让步的:“皇上知道臣,当年战场负伤回京,在家里足足养了一年半的时间,才捡回来这条命,但也落下了旧疾,年年都要复发一次,每逢天寒地冻,臣这条腿就老是出问题。

    臣晓得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不然也不会开武举科。

    可是臣膝下只有三个儿子,四郎他身体又不好,先前承蒙皇上恩典,点了胡御医去给四郎诊了个脉,四郎能不能熬过今年冬天都还不知道,胡御医一定也回明了皇上的。

    六郎虽然是庶出,可他从小养在上房院里,臣也没拿他当庶出的孩子看待。

    他自幼骨骼惊奇,是练武奇才,臣当年也确实是这样培养他的。

    只是如今,臣请皇上可怜可怜臣……臣实在不愿骨肉分离,白发人送黑发人。”

    昭宁帝倏尔笑了。

    徐照心下也咯噔一声。

    他抬头看上去,匆匆一眼,紧着又收回视线,哪里敢真的同天子对视良久。

    但是昭宁帝的确是在笑,眉眼弯弯的。

    “行了,你去吧,朕知道了。”

    就这样……?

    徐照心里头有些不敢确认,就跪在殿中没有动。

    昭宁帝啧了一声:“你在朕跟前当差这些年,从来没求过朕一件事。

    可怜天下父母心,朕也没有不体恤你的。

    只是可惜了你们家六郎,他的确是个不错的。

    如今朝廷开武举科,他虽然是武状元,但除他之外,也有不错的孩子,你既然舍不得,就把他留在身边吧,再过几年,朕自然给他个好前程,或是放到禁军中历练几年,等将来好准备接你的班。”

    徐照待要再开口,昭宁帝已经摆了手叫他去。

    直到出了清宁殿,徐照才发觉他后背早就已经浸湿透了。

    孙符亲自送他出来的。

    本来是把人送出殿外便好,今日孙符却犹豫一瞬之后,随着徐照下了殿前玉阶。

    徐照驻足回望他:“孙总管有话跟我说?”

    孙符几不可闻叹了口气:“大统领,奴才是自幼服侍皇上的,皇上的脾气性情,天底下再没有比奴才更明白的。

    您今儿在皇上这儿开了这样的口,皇上给足了您面子,也给足了徐家面子。

    只是这样的事情,今后便再不能有了。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道理,您可不敢忘了。”

    如果不是昭宁帝有意,孙符不会贸然来跟他说这样的话。

    这是个人精,打小在内廷浸泡出来的。

    徐照一颗心算是彻底落回了肚子里去:“孙公公且宽心,这样的事,也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孙符欲言又止,到底是没有再开口,目送了他走远,才提步回殿去。

    昭宁帝已经从正殿中挪去了东暖阁里。

    御案上的名单,正是这次武举考试选拔人才最终定下的名单。

    徐冽的确是成绩优异,拔得头筹是必然,且他的势力太出众了,要强过这名单上所有的人。

    皇上亲口说过,势力悬殊四个字。

    如今这样的人才,却不能用了。

    孙符轻手轻脚的近前去,昭宁帝眼皮都没抬一下:“出宫了?”

    他才点头:“恐怕徐小郎君在家里也有得闹腾,大统领片刻也没耽搁,径直就出宫去了。”

    昭宁帝冷笑一声:“你看看,皇帝多难当。”

    这话孙符就不敢接了。

    昭宁帝朱批在手,在那份儿名单上圈圈点点一番:“徐冽这样的人才,太可惜了。

    但是你说徐照这样的人,徐家这样的人家,他开了口,朕真的不给他这个恩典吗?

    非要把徐冽放到南境去驻守,这偌大一个宫城,禁军统领之责,朕还如何敢安心的交给徐照。”

    孙符头皮一麻:“奴才瞧着大统领也不是那样的人。”

    “想说他忠君体国?”昭宁帝手上那只狼毫已经放回了远处去。

    孙符远远地看了一眼。

    徐冽的名字上被朱红色重重一笔划了下去。

    余下的那些人里,皇上最看重的也只有秦家三郎。

    这次武举,能在徐冽手上走上十招以上的,也只有秦况华一个。

    “他真的忠君体国,就不会明知道朝廷要用人,还到清宁殿说这样的话。”

    昭宁帝随手把折子合上,撂到案上去:“秦家——”

    他深吸了口气:“秦家的长子不中用,他家的二姑娘是不是前两年刚完婚嫁到太原府?”

    孙符眼珠子一滚,想了想,回了声是:“秦大公子自幼被他家老太太惯坏了,养成个纨绔性子,到如今二十五了,成日流连烟花之地,正经事情是一件也不做。

    不过秦家倒本分,也没靠着祖宗荫封给他争个一官半职的。

    反倒是秦三郎君——但三郎君不是宗子,是以先前即便得荫封,官也只在六品。

    这是个有出息的,所以才下场参加了这回的武举考试。

    秦家的二姑娘是两年前与太原府张家的宗子完的婚,做了人家家里的宗妇,这两年也没怎么回京城走动。”

    昭宁帝的指尖点在案上,轻轻地,一递一下:“秦况华就补了徐冽的缺,点他做今科武状元,往南境驻守,他还年轻,擢他做总兵,军中恐怕也不服,便做个三品参将,以后再说吧。

    秦家的嫡长子既然这样不争气,那就吩咐内阁和吏部,拟着在京城寻个缺差,点了他家二姑爷入京补缺,令携家眷入京吧。”

    孙符诶的应声下来。

    这样抬举秦家,也是做给徐照看的。

    孙符便知道天子心里有气,只是强压着怒火不发作而已。

    但愿那位大统领真的是个聪明人,而非武人心思,心思简单。

    否则今后少不得有见罪于天子的时候,那徐家上下,可就真要倒霉了。

    徐照那头出宫之后,直奔府邸而回去。

    直到进了家门,他脸色都还铁青难看。

    门上当值的小厮神色惶惶然,徐照眉头蹙拢:“府上有事?”

    他这趟进宫,去了近两个时辰。

    临走前就怕徐冽生事,不服管教,把人给五花大绑,还叫大郎留在他屋里看着,照说不应该出事的。

    那小厮闻言,双膝一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六公子……六公子他……他跑了!”

    徐照瞳孔一震,眼珠子瞪圆的时候,瞧见了从不远处正快步迎来的徐霖。

    徐霖的面色神情,再配上小厮此时的一句话,徐照登时怒从中来。

    他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前去,右手高高举起,却到底没落到徐霖脸上去。

    徐霖倒也不心虚:“父亲,六郎他……”

    “是你放走了你弟弟?”

    徐照的声音是冷冽的。

    徐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父亲。

    可他还是如实点头答了一声是:“父亲,倒不如叫六郎出去走走散散心,过些时日,说不定他就想通了。”

    “来人——”

    “父亲!”

    当着府中这么多奴才的面儿,徐霖跪在了徐照的脚边:“您放六郎去吧!

    他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才在京中崭露头角,显出锋芒,就被您给亲手扼杀,他从小是那样敬您爱您,如今接受不了,您把他困在府里,早晚会要了他的命,或是家宅再无安宁的时日。

    他同儿子说了,只是出去走走,散散心。

    您此去宫中,他的武状元是甭想了,皇上就是看在徐家的份儿上,也不会驳了您的,您还怕什么呢?”

    怕什么……?

    自己的儿子,自己最了解。

    他不叫徐冽做这个武状元,是为了把这个儿子留在身边,不叫他到战场去冒险。

    可是徐冽这一走,他又何尝不是彻底失去了这个儿子?

    那他今天所做的这一切,甚至不惜见罪于天子,又是为了什么?

002:徐冽篇之二

    徐冽叛家而走的那天,徐照提了徐霖来一顿好打。

    可是无论徐照怎么打,徐霖都一口咬死了说不晓得徐冽出府后去了何方。

    徐盛听说徐霖挨打的事情,拖着病体从屋里匆匆赶到祠堂去,跪着求情,白着一张脸咳的五脏六腑都要搬家的时候,才算是替徐霖求下这个情,求得徐照住了手。

    但徐照是真的下了死手打孩子,徐霖七尺男儿,愣是叫他打的一个多月没能下床。

    这一切,徐冽暂且都不得而知了。

    离府的那个时辰,正是新科武状元金殿听封拜官的吉时,他要出京,又一时茫然不知天下之大何处是他容身之所,在京中游荡时,又正好遇上了自御街一路打马而来的新科武状元秦况华。

    人群中的徐冽一身粗布衣裳,头上还戴了一顶帷帽,不愿叫人认出他来。

    背后的小包袱里,是徐霖临时替他收拾出来的,放的有银票,有三两身衣服,还有一份由统领府开出的通关文书。

    “不是说新科武状元是徐家小郎君吗?怎么换了秦家三郎?我还等着瞧一瞧徐小郎君打马纵市的风采呢。”

    旁边儿立时就有人拉住了那微胖的女人:“别乱议论,新科状元都是皇上钦定的,你说是谁就是谁啊?”

    “可不是嘛,这话可不敢说了,叫官家人听了去,只怕拿了你去问罪。”

    容长脸的男人显然更年长一些,比这些妇道人家更有见识,他一手抚着自己的胡须,一面叹道:“我瞧着皇上是极看重秦家的,钦点了秦三郎为武状元不说,对秦家的推恩封赏可真是不少。

    那位太原府张氏的宗子,为官得有六七年了吧?

    即便是靠着家族,不是也没能摸着京官儿的半点儿边吗?

    这回秦三郎当了武状元,朝廷就一并下了旨意,擢他入御史台,令他不日携带家眷入京。”

    长者啧声咂舌:“你们细品品,特意点名要携带家眷入京,那可不就是秦家的姑奶奶吗?”

    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君年轻气盛,徐冽听来只满腔怒火。

    秦况华现在所得到的一切风光,原本都应该是属于他的!

    他本来有机会做武状元,上战场领兵杀敌,光宗耀祖。

    从小到大在京中行走,他听过多少庶子卑贱一类的话,大哥和四哥又替他挡去了多少,他心里面不是没有数。

    天门山学艺的时候,师父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会到山中学艺,吃这份儿苦。

    彼时他不假思索的说他要学成回京,光耀门楣,要徐冽的名字躺在大齐功劳簿上,叫天下人都再不敢小看徐六郎。

    师父说他杂念太重,贪欲过甚,足足一年的时间,只叫他做些挑水砍柴的活儿,真本事一点也没有教他。

    可是即便如此,他也初心未改。

    师父见他心思这般重,才不再强求。

    父亲——不,徐照亲自到天门山接他回家,他去师父跟前跪拜辞行,师父告诫他回京后要谨言慎行,为人处事万不可太过冒进。

    或许师父是得道之人,早算出了他会有此一劫吧。

    下场参考,确实是背着家里头,风头正盛的时候,徐照正好陪着皇上到乾陵去祭先皇了。

    徐冽垂在身侧的那只手紧了紧,秦况华的身影早已走远,直到消失在长街的尽头,再也看不见。

    “那你现在是怎么个意思?这是要跟家里断绝关系吗?”

    徐冽没有立刻出京。

    徐照虽然身为禁军统领,但却没有私自调用禁军的权力,也不可能在京城里大肆搜查。

    他自年幼时起,在京中也有三五至交好友。

    眼前这一个,是后军都督府的嫡四子成荣,比他还要年长两岁。

    徐冽把自己丢在玫瑰椅里,人靠在椅背上,看着满桌子的美酒佳肴,却一点儿兴致也提不起来。

    成荣举杯尽饮下:“说句实话,沙场征战,那不是闹着玩的,你仔细想想,你爹……”

    他话都没说完,触及到徐冽要吃人的目光,旋即改了口:“徐统领,徐统领是不是为了你好的?

    你们徐氏一族,祖上就是靠军功发家的,徐统领年轻的时候也是征战沙场的大将军。

    我跟你说几句真话,你听了也别心里不受用。”

    那想来就不是什么好话了。

    但是到如今这个境地,徐冽竟真的觉得没所谓。

    于是他摆了摆手:“你说吧。”

    “当年你大哥弃武从文,靠着徐家的荫封得了个四品文官时候,我爹还私下里跟我可惜,说你们徐氏到你大哥这一代,算是完了。”

    成荣掩唇咳嗽了两声,稍稍别开脸:“可有什么办法呢?徐统领当初差点儿死在长乐坡,京城那会儿起了歌谣,说什么长乐坡前无长乐,常胜将军再无胜这样的话。

    也亏得先帝仁善圣主,擢他做了禁军统领,再没有出京去带过兵。

    那是真怕了。

    我爹也是上过沙场的人,虽然他在前线军中不到两年的时间,可是他跟我说,要不是真的怕了,像徐统领那样久经沙场的人,断不会这样葬送徐氏一族的前途。

    直到你——”

    成荣的声音戛然而止。

    徐冽眼皮动了下,稍稍坐起来一些:“你是不是知道点儿什么?”

    知道是肯定知道的。

    从前他没说过,是他爹耳提面命,再三警告,无论如何不能告诉徐冽这些事情。

    现在这个情况嘛……

    成荣犹豫了一瞬:“我本来是不能告诉你的,但是……当初把你从天门山接过来,大统领跟我爹一块儿吃饭,席间多吃了两杯酒。

    你也知道的,大统领这些年少有往来赴宴,看起来跟京城的任何人都不打交道的。

    我爹是当年在军中待过一年多,与大统领有袍泽情谊,这才肯多说两句话。

    本来我爹也不会把这些事情说给我听,要不是喝醉了……”

    “你聒噪了这么半天,到底是什么事。”

    徐冽从来算不上脾气好有耐心,眼下又为家中那样的事情烦心不已,一概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心思,从头到尾都是兴致缺缺,哪里听得了成荣这么半天的啰啰嗦嗦。

    成荣无奈叹了口气:“大统领是因为你根基实在太好,不忍心折损你这一身骨骼,所以才叫你继续学武。

    当年你大哥从文后京城里的那些传言,大统领只怕也是想从你的身上找补回来。

    徐氏一门,总要出个武将,哪怕不上阵杀敌,却也要在军中行走,多早晚到了那边,大统领跟徐氏的列祖列宗也有个交代。

    但这次的事情——你背着家里去参加武举考试,偏偏这次朝廷开科武举,选拔人才,那是为了与柔然一战。

    南境驻守,绝非你想象中那么轻易的事。

    数年前,大统领就是在南境吃了一场大亏,他怎么敢放你到南境去呢?

    六郎啊,要我说,你也该体谅体谅大统领。

    是,你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前程,不靠着祖宗荫封,走了这么一条路,要是将来真的出人头地,京城就再也没有人敢看不起徐家的庶子徐六郎。

    大统领强按着你的头要你接受他的安排,甚至到宫里去求着皇上抹去了你的武状元头衔,这些事儿,换做我这个局外人,听着都替你惋惜,但父子血脉,终究血浓于水,你静下心来想一想,大统领真的是要害你吗?

    害了你,夺了你的功名,对他有有什么好处不成?”

    徐冽始终无动于衷。

    成荣站起身,踱步上前,在徐冽身旁站定住:“我已经帮你付了银子,你且先在这里住上一个月,这股劲儿缓和过去,就回家吧。”

    “不。”

    一直合眼不开口的徐冽,突然斩钉截铁的丢出一个字来。

    成荣吃了一惊,脸上写满了不敢置信:“那怎么着?一辈子不回徐家了?不当徐家的孩子了?”

    徐冽眯了眯眼:“天大地大,总有我容身之处。

    成荣,他是为了我好,但我不需要,你明不明白?

    这天底下的人和事,不是一句为了你好,就能替你擅自做主的。

    或许是我天生反骨吧,他越是这样,我越是要逃离。

    我一身好武艺,自幼精于骑射,熟读兵书,深谙兵法谋略,不是为了纸上谈兵的!

    他今日能到清宁殿求着皇上不许我到南境战场,来日一样也可以。

    他能阻止我一次,我屈服了,认可了,他就能阻止我一辈子。”

    徐冽咬紧了牙关,腾地站起身来:“从今日起,徐冽便是有兄无父之人。”

    他深吸口气,缓了一口气:“有件事情,恐怕还要麻烦你。”

    成荣有心要再劝的,但是徐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摆明了是一定要跟徐照断绝父子关系的。

    虽说从古到今,也没有这样忤逆亲爹的不孝子,等到传出去,事情闹开,京城里又是一场风波,而徐冽他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会被扣上个不孝子的骂名。

    那些人可不会体谅他,只会觉着徐照可怜。

    徐冽今后的路,只会更加艰难。

    成荣抿进了唇角:“什么事你只管说吧,能帮的我肯定帮你。”

    徐冽先道了声谢,起身踱步往书桌前去,铺纸研磨,不多时洋洋洒洒写下一封信来,又拿信封装好,再回到正堂,把那信封往成荣面前一递:“替我送到统领府,交给大统领,这是我的决心,自这一刻起,徐冽与统领府再无瓜葛,与他徐照,也不再是父子血亲。”

    那信封烫手一般,成荣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照理说,这个帮他得帮的,徐冽现在是走到难处,肯来找他,是打心眼里真的认定他这个朋友。

    但是这种忙……只怕事后他少不了一顿好打。

    成荣一咬牙,把心一横,接过信封:“那你呢?打算住在京城,还是……要不然你回天门山去吧?你师父一向疼你,知道了这样的事,也断然不会不收留你的。”

    却不想徐冽一味的摇头:“后面的路要怎么走,我暂时还没有想好,所以来找你,少不了得麻烦你一场。

    大哥临时给我准备的行囊包袱,他也挪动不了公中的银子,他跟我四哥两个人给我筹了这么三十多两的银子叫我带着傍身的……”

    “咱们之间就不用说这个了。”成荣立时明白他要说什么,笑着摆手打断徐冽后面的话,“你先住着吧,想想今后有什么打算,横竖我爹一向不大管我,我手头从来富裕的很,别说是在这里住一个月,那就是要住上一年,我也出得起这笔银子。”

    他见徐冽唇角隐动,自幼一起长起来的人,太晓得徐冽的脾性,诶的一声,都没等着徐冽开口,就已经先拦了徐冽:“你也不要跟我说什么还不还的话,太生分,我又不缺这点儿银子使的,你真开了口,咱们兄弟可就没得做了。

    不过……这封信我替你送回去,你的下榻之处,要是你大哥问起来,要不要告诉他啊?”

    徐冽眸色一沉,摇了摇头,有些瓮声:“徐统领的脾性,知道大哥把我放走,少不了一顿好打。我大哥恐怕眼下要养伤,也顾不上我,就算要问……”

    他的犹豫真的只有一瞬间,隐在袖口下的手掐进了,关节处隐隐发白:“别告诉他了。”

    “六郎……”

    “他不知道,对他反而是好事,否则大统领总要再三的逼问,而且我大哥那个性子,等他养好了伤,一定会想办法来看我过的究竟好不好,就算能忍住不来,总要私下里去找你来问我的近况。”

    徐冽倏尔抬起头来,目光灼灼望去:“你把信送去统领府,也不要提起我的下落,就说是我离开统领府后找上你,跟你借了几百两银子,留下这封信让你帮我转交,然后就离开了都督府,至于去了哪里,连你也不知道,也省去你许多的麻烦。”

    可是如此一来,徐冽就是真的要跟徐家的每一个人都断了来往了。

    包括他的两个哥哥。

    成荣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却还是听了徐冽的,捏紧了手上的信封,咬着牙关说了声好:“那就听你的,我一会儿就到统领府去送信。”

003:徐冽篇之三

    徐照接到那封信,是在那天黄昏时分。

    成荣送信之前特意跟他爹交代过,不过徐冽的下榻之所,他给隐瞒了。

    他爹点了头之后,他才往统领府把东西交给徐照。

    但是成荣其实也有点儿虚。

    他虽然不是个纨绔,可是面对徐照这种久经沙场又统领禁军多年的人,他还是打心眼里就有点儿发憷。

    要在徐照跟前撒谎,他怕他撑不住。

    所以留下那封信之后,就匆匆离开了统领府。

    徐霖再找上他都已经是后话了。

    徐冽在上京一待就是三个月的时间。

    那三个月里,他出入都会戴上那个帷帽,遮挡住自己的脸。

    昔日里风光无限的徐家小郎君,出门上街都是掷果盈车架势的人,如今却连真面目示人都不敢。

    因为他做了叛家之人。

    徐照做事也是狠绝的,战场杀伐历练出来的铁血手腕,他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给彼此任何余地。

    在接到徐冽留下的那封要跟徐家断绝关系的信之后,他便放话出去,以至于短短三日光景,满京城就没有不知道的。

    世上再无徐六郎。

    没有人知道徐冽的去向,那些日子里徐冽走在街上,偶尔会听见几句惋惜感慨,更多的是对他的指指点点。

    原来他曾经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因为徐家。

    成荣又来了。

    徐霖痊愈了,徐照也好像放下了这件事。

    整个徐府从上到下,再也没有人敢提一句六郎君。

    徐照说,只当他从来没有生过这么个儿子。

    于是徐霖往来成府次数多了起来。

    “你们真不愧是兄弟,真是了解你大哥,他这才痊愈,大统领也刚把这事儿放下,他就恨不得见天泡在我们家。”

    成荣端着茶杯,几辈子没喝过茶似的,举盏尽饮,根本就不是品茗,纯属在灌水。

    徐冽白了他一眼:“没事,我大哥不是死缠烂打的人,最多再折磨你半个月,你只要一口咬定说不知道我的去处,他就不会再去找你了。”

    成荣放下茶盏之后吞了口口水,犹豫着问他:“你没事儿别让人到府上找我啊,你说我是来还是不来呢?万一你大哥安排人跟踪我……”

    “我大哥不是那样的人。”徐冽话音重了些,“他是坦荡君子,不干这样的事,心里再怎么不信你说的不知道我的行踪,也不会安排人监视跟踪,他只会登你们家的大门去追问你。”

    成荣两只手举起来,做了个服软姿态:“得,你说的都对。”

    “所以我让你打听的事情,有没有什么消息?”

    成荣摇头说没有:“那位殿下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他的行踪哪里那么好打听的。

    而且我真的……你真打算去投靠那位殿下吗?”

    他总觉得这事儿实在是太没谱了点儿。

    从徐冽第一次跟他说,他虽然还是在忙徐冽打听消息,可心里头老是没底儿。

    成荣口中所说的那位殿下,便是昭宁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宗人令燕王赵承衍。

    昭宁帝御极之初杀伐果决,兄弟手足几乎被他屠戮殆尽,他好似对燕王也有诸多不满,可终究有太后护着,他从没对燕王府出手过。

    而这位燕王殿下最是个寡淡性子。

    他虽然掌管宗人府,赵氏宗亲之中他身份又最为贵重,偏偏凡事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这天底下,与他息息相关之事,似乎又没有几件了。

    说他深居简出倒也不至于,只是他做事从来太过随心,怎么高兴怎么来。

    除了执掌宗人府外,他手上再没有别的实权。

    追随他……追随这样的人,若能得他信任倚重,固然也是一条出路,只是今后都只能为燕王府效力。

    况且天子忌惮,一旦追随了燕王,在皇上那里,就真的再没有出路了。

    这些话他也不好宣之于口,便没有说给徐冽听。

    但成荣打心眼里,还是希望徐冽能够慎重考虑的。

    徐冽似乎看穿了他心中所想:“有徐照在,你觉得在天子面前,我还有别的出路?”

    成荣呼吸一滞,叫徐冽倒噎住:“说不得过个三五年……”

    “哪有什么说不得。”徐冽摆了摆手,“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他去清宁殿求情,皇上都准了,我有什么分量可言?

    总要为自己谋条出路的。

    入朝出仕行不通,燕王府是个不错的选择。

    难不成还去选择晋王府?那岂不是更不成了。”

    “那你就不能——”

    徐冽叫了成荣一声,连名带姓的叫他,显得格外郑重:“你知道我。

    如果我愿意就此放弃,天下之大,我哪里去不得?

    天门山当然也是可以回去的,莫说师父在,就是一众师兄弟与师姐妹,也没有不接受我的。

    可我志不在此。

    况且投燕王府麾下,我有信心,凭我的本事,早晚能得燕王器重。

    他是宗亲,是天子胞弟,只有他肯为我出头,替我说话,我才有你口中那个说不得的未来。”

    成荣觉得徐冽一定是疯了。

    他原来寄希望于投靠燕王之后,再由燕王向皇上举荐,在朝中为他说项,从而入朝,立足,带兵。

    这怎么可能——

    “六郎,你脑子没有糊涂吧?”

    徐冽的脑子当然没糊涂,也永远不可能糊涂。

    天子和燕王水火之势,他不是不知。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皇上能杀了燕王吗?御极之后,无论是因为什么,还不是封了亲王,叫燕王掌管宗人府,不得不认可了燕王宗亲之中的地位。

    而燕王又真的有造反之心吗?

    如果他有,当初天下骚动,叛乱四起,无论燕王选择了哪一方势力,都能做到里应外合,引叛臣贼子入城逼宫。

    这两兄弟,是谁也看不上谁,彼此提防,却又并不是非要置对方于死地。

    至少在朝堂上,尽管朝臣都知道昭宁帝不待见燕王,可明面儿上好些工夫不是还得做吗?

    他是效忠大齐,不是效忠于某一个人。

    不管是燕王,还是昭宁帝。

    他有能力,也有足够的忠心,缺少的,只是那个机会而已。

    又两个月,金桂飘香的时节,赵承衍决定要登黄山。

    燕王府的府兵他是不能带出京城的,他上了折子奏请,昭宁帝乐得他不在京中,于是让徐照点了五百禁军随行护卫。

    一则那都是徐照一手调教出来的兵,二则五百人也不怕赵承衍有什么谋逆之举。

    成荣把消息带给徐冽是在赵承衍启程的前一天。

    他爹是后军都督,军中好些事会比旁人先知道。

    五军都督府虽无权干涉禁军行动,但调动禁军护卫燕王出京,赵承衍的具体行程,徐照还是通知了各都督府。

    五军都督府有各州府驻军的节制权,赵承衍所到之处,该谁负责,他们得心里有数。

    是以成荣才知道,赵承衍是要从东城安定门出城,上官道后一路直奔黄山而去,途中并不打算在别的地方多做停留。

    至于回京的日子和具体行程,暂且未定。

    第二天东方还没有泛起鱼肚白,徐冽就等在了安定门外。

    他行囊都没收拾什么,佩的也是一把软剑,缠在腰间,轻易看不出来。

    等了足足有半个多时辰,赵承衍的马车才从安定门缓缓出城来。

    徐冽轻功极好,此时时辰早,雾气又重,他以轻功靠近赵承衍马车的时候还无人察觉。

    直到赶车的小厮叫嚷起来,徐冽倒也束手就缚。

    马车是停下来了,随行的禁军们自然也停了下来。

    赵承衍坐在马车里都没下车:“哪里来的毛贼,好大的胆子,青天白日,有禁军护卫,也敢拦燕王府的马车?”

    他的语气更像是调侃,满是玩味,不似恼怒,更不是质问。

    徐冽眉心动了下,平声回他:“草民徐冽。”

    马车里长久的沉默起来。

    约莫一刻过后,马车侧旁的垂帘被撩开,露出一个角。

    徐冽看不真切里面的人,但是里面的人却能清清楚楚的看到他。

    他抬头的时候,赵承衍看见了那张脸。

    垂帘落下,赵承衍沉声吩咐:“放开他,你上来吧。”

    押着徐冽的禁军对视一眼,暂且没敢动。

    徐冽并不挣扎,赵承衍就笑了:“你们两个加起来都不能在他手上走三招,要不是他甘心受擒,你们能抓着他?还不放开?”

    护卫的禁军松了手,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徐冽堂而皇之的登了车。

    他们虽然在禁军当差,但真不认识徐冽。

    只知道……两个年轻的禁军又对视,觉得,这里头有大事儿啊。

    马车内,碧玉香炉红木屉,好不惬意的布置。

    徐冽正襟危坐,赵承衍反而玩味十足的打量他。

    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

    “我这么打量你,你不会觉得不舒服吗?”

    徐冽摇头说不会:“我来得突然,又莫名其妙,况且我现在是徐家叛子,是逆子,王爷觉得奇怪,会打量我,是情理之中。”

    赵承衍双手环在胸前撇着嘴摇头:“你是谁家的叛子,是谁的逆子,我是没兴趣理会那些的。

    但是徐冽,这一大清早,你在这儿等我?”

    徐冽抬眼看去,没应声。

    赵承衍点在自己的手背上:“让我猜猜看,是成荣把我的行踪告诉你的吧?”

    徐冽眼底一亮:“王爷怎么知道?”

    “你离开了徐家,徐照把事情做的绝,你几个月不露面,音讯全无,但我却知道,徐霖见天往成府跑,据说是成荣知道你的下落,他追着成荣打听你的消息来着。”赵承衍拉开小屉,取了块儿糕,朝着徐冽的方向递过去,“我离京虽然不是秘密,可我的行程却是绝密。

    你既然提前等在安定门外,必是知道我何时启程,何时出城,甚至你也晓得我是从安定门出京上官道。

    除了成荣,大概也没有别的人跟你说这些。

    而且你虽然是自幼长在京中的,五军都督府中,能与你称兄道弟的,也只有成荣一个吧?”

    徐冽有些无奈:“但愿王爷不会因此而追究他。”

    赵承衍突然就来了兴致:“他不是你的朋友吗?打听我的行程,也是为了你。

    怎么被抓了包,你不替他求情,只说上一句但愿就算了?”

    “王爷若是深明大义之人,晓得我此来没有恶意,大概也不会真的追究。

    可王爷要是觉得,即便我没有恶意,也不是为了行刺,成荣的所作所为也是不为王爷所容的,即便我求了情,王爷也会追究到底。”

    徐冽面不改色,也没有半点笑意:“求情的前提是得有分量,能说得上话,我自认与王爷素昧平生,没有那样的交情,自然也就没有那个分量,能在王爷面前替别人求下什么情来。”

    好一个徐冽,好一个徐小郎君。

    早知道徐冽武艺高强,他做武状元是众望所归,外头那些人无不心服口服。

    但赵承衍还是头一次知道,徐冽头脑清晰,条理明白,是个极拎得清的人。

    徐照的确把这个小儿子教的很好。

    只是很可惜,为了一个武状元,父子两个意见不合,闹到决裂的地步。

    想来徐冽幼时,徐照也是费尽心思,倾尽全力去栽培徐冽的。

    眼前十六岁的少年郎,真正的文武双全,可比赵承奕膝下那几个废物中用多了。

    这样的人,本来应该在南境战场大放异彩。

    赵承衍长叹一声:“多奇怪,徐照把你栽培成文武双全的全才,却在你将要崭露头角,前途无量的时候,又亲手斩断你的前程。

    我没做过父亲,实在不太能够理解,这是什么样的心态。”

    徐冽面皮才稍稍紧绷了一些:“那多谢王爷夸奖了。”

    少年人意气风发,果然不错。

    他连一句谬赞的谦虚都没有。

    赵承衍又侧目看去:“你想投燕王府麾下?”

    徐冽愣了下:“王爷怎么什么都知道?”

    这话就有些呆了。

    不是为了投靠他,冒着杀头的风险等在安定门外做什么。

    “那你为什么要投靠本王呢?”赵承衍把两手一摊,“本王如今也不过一富贵闲人,你的一腔抱负,恐怕难在燕王府得以施展。”

004:徐冽篇之四

    徐冽的确是君子。

    毕竟君子坦荡荡。

    而徐冽已经正直坦荡到面对赵承衍这样的问题,他都不晓得也不愿意扯谎遮掩过去。

    而面对这样子直言不讳的徐冽,赵承衍一时之间更是哭笑不得。

    他年长徐冽一些,但是细想想看,他十五六岁的时候,也不似徐冽这般。

    宫里长大的那几个孩子,更没有这么直来直往的性子。

    竟然也不知道该说是直爽,还是没成算。

    又或者……

    赵承衍一双眼睛眯成一条缝,打量着徐冽:“你是觉得,实话实说,最能打动人,说不定本王见你又可怜,又确实是个人才,一时心软,就把你留在王府了?”

    徐冽还是径直点头说是:“我既然是诚心来投靠王爷,当然不想有所欺瞒。漂亮话我会说,来之前成荣还劝我,说些好听的,毕竟人都喜欢听好听话。

    但是见了王爷,我反而觉得,王爷喜欢听真话,不喜欢听漂亮话。”

    赵承衍高高挑眉,扬声反问:“何以见得?从前从没见过,更素不相识,你小小的年纪,难道竟也有仅凭着一面之缘便能看穿人心的本事?”

    “我若说是直觉,王爷信吗?”

    旁人说这话,赵承衍一定不信,只当是敷衍说辞,只是他也不会再追问下去。

    可是徐冽说,他还真就愿意相信。

    少年郎君一双眸最清澈,澄明可见底,是他尚且不曾被这俗世浊气污染过。

    即便徐照硬生生断了他的前路,斩断了他的理想抱负,他用了最决然的方式表明自己的立场与态度,却没有选择就此沉沦。

    徐冽有着顽强的意志力。

    一条路走不通,换条路,还是想要走下去。

    他不肯放弃,哪怕另辟蹊径,或者这条路很可能根本就行不通,至少在他年少时,努力过,付出过。

    有真本事,也还算通透。

    赵承衍心下已经有了决定:“只是本王未必会在御前举荐你。”

    徐冽面色稍滞,显然迟疑了一瞬。

    赵承衍笑着继续问他:“迟疑了?想再考虑考虑?”

    徐冽没点头,也没摇头,沉默了很久之后,才闷声问赵承衍:“为什么呢?哪怕我真的是个可用之才,对朝廷,对大齐。

    我不是说天下缺了我不成,而是大齐这几代重文轻武,军中可用的将帅之才确实不多。

    我有信心,绝不会给王爷丢脸,王爷也还是想要明哲保身,远离那些纷争?”

    原来这少年什么都知道。

    于是赵承衍笑意敛去,郑重其事道:“是。”

    徐冽有些失落,可他仍然没有改口:“那我也还是想投在王爷麾下。

    我知道,朝中还有别的权臣可以选择。

    生在徐家,幼承庭训,有些道理,早在我十一二岁就懂了。

    无论是国公府还是姜家,亦或是刘家,想是都很愿意收留我,提拔我的。

    哪怕会因此而得罪禁军大统领,可军中有人可用,比什么都来得紧要。

    但我不愿。”

    赵承衍倏尔懂了。

    他是不愿意搅和到未来的夺嫡党争里去。

    这少年还有心做个纯臣。

    燕王府,是最适合纯臣投靠的地方,也是最不适合的去处。

    他永远不会向赵承奕举荐什么可用人才。

    再出色,再优秀,都没用。

    不过现在的徐冽,外头人说昔年上京的明朗少年徐六郎,如今成了丧家之犬……

    徐冽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

    “无妨。”赵承衍点着手背看他,“你跟着我,我也不会亏待你,等将来新帝登基,我若还能说上话,举荐举荐你,也是可以的。”

    这不像是玩笑话,徐冽眸色又是一沉:“那王爷这算是接受了我的投诚?”

    赵承衍皱眉:“投诚这个词是这么用的?”

    徐冽啊了一声,一时无话。

    “跟在我这里当差,好处少不了你的,但你和旁人又有不同。”

    他一个但字出了口,徐冽心口就已经直坠入谷底去了。

    果然赵承衍又接上前话:“做个暗卫吧,我可不想得罪徐照,让他没事儿就来找我的麻烦,清闲日子我没过够,不大愿意招惹麻烦上身。”

    一直到昭宁帝最心爱的大公主永嘉公主赵盈入朝的那一年,徐冽的处境,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个时候他已经在赵承衍身边做了六年的暗卫。

    说是藏头露尾不合适,但生活在暗处,见不得光,对于徐冽而言,头两年的时间里,实在是太过于折磨人。

    赵盈刚刚入朝时,他委实羡慕了一场。

    哪怕如今都二十了,更沉稳,也更镇静,还是会羡慕的。

    永远可以行走在阳光下的人,想要什么,伸手就能触碰到,张张嘴便能得到,怎么不叫人羡慕呢?

    他挣扎了那么久,久到都快要放弃了,咬着牙,撑着那口气,苦熬着。

    真是有些不甘心啊。

    赵承衍的态度也是全然不同。

    不过这上头徐冽倒想得开。

    毕竟人家是叔侄,他不过是个外人,连臣下都算不得。

    赵盈能顺利入朝,不乏赵承衍的功劳。

    而此刻——

    徐冽面无表情的站在赵承衍的书房里,听着赵承衍说了快有两车话,其实中心思想就一句——你去做赵盈的暗卫吧。

    赵承衍见他半天不吭声,抬眼看他:“不想去?”

    “我追随王爷六年,只认王爷这一个主子。”徐冽其实是个认死理的人,“一奴尚不侍二主,何况大丈夫。”

    赵承衍撇了撇嘴:“她才入朝,根基不深,都没站稳脚跟,身边实在没有什么可用之人。

    她性子倔,在宫里受了委屈不想待在宫里,非要搬出宫住,又不肯安分消停些。

    这些天忙里忙外还要出城,身边也没有可靠的护卫。

    我这儿可用的人虽然多,但我总不能越过皇帝,把我府上的侍卫调给她,你身手好,可以一敌百,有你一个就足够,我也能安心些。”

    他想了想,对徐冽而言,这或许不大妥当,便耐着性子又劝徐冽:“这么着,你且先去她跟前当差,护她周全,等过了这阵子,她站稳了脚跟,身边也有了心腹可用之人,你自然还是会燕王府当差的,不算叫你另择贤主。

    当然了,你要是实在不愿意——”

    “我听王爷的。”

    赵承衍眉心一跳,态度转变的这么快?

    徐冽已经做完了礼又抬起了头来:“王爷的良苦用心,我并非全然不知。”

    他是寸步不离的护卫赵承衍的。

    所以赵盈前些日子住在赵王府,再加上她着手准备司隶院,很多事情徐冽都听在耳朵里。

    这姑娘确实与众不同。

    她也不是一时心血来潮,见底见识和手腕,都非寻常女子可比。

    赵承衍有心栽培扶持,三皇子有这样一位胞姐,将来胜算的确更大。

    他当年投燕王府时,赵承衍跟他说过——倘或来日新帝登基,我还能说上几句话,自然举荐你。

    六年过去,赵承衍一直没有忘记。

    他,也没忘记。

    徐冽觉得情况其实不大对。

    他护卫赵盈的第三天夜里,堂堂的天家公主,就被人当街截杀。

    有他在,她自然是毫发无损。

    本来以为这姑娘会花容失色,痛哭流涕,回到王府后,八成也要在赵承衍跟前撒娇一场。

    可一切,都不是徐冽想的那样——

    燕王府澄心堂中那柄宝剑,她用起来多顺手啊。

    见了血不算完,狠辣的手段她真是变着花样有。

    连徐冽看了,都不免打个冷颤。

    赵承衍不高兴了。

    徐冽在他根本当差六年,他的情绪变化,徐冽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偏偏赵盈不以为意。

    夜色微凉,月光渗漏,王府里的蝉都睡了下去。

    四下静谧,赵盈只身一人走在这偌大王府中,她的背影,倒有了几分孤寂。

    少女突然驻足停下,头也不回的叫他。

    徐冽犹豫了一瞬,才现身出来:“公主有事吩咐?”

    少女回头的那个瞬间,徐冽莫名心头一动。

    姣好的容颜被月光映照出几分圣洁,可是她一抬手,去抚鬓边碎发时,指尖不小心沾上的血迹,偏偏又破坏了这份美好。

    却……更叫人心动。

    徐冽不着痕迹的挪开了视线。

    赵盈并未察觉,踱步上前,也只是两步,稍靠近了一些而已。

    晚风吹过,随着少女身形靠近,徐冽鼻尖飘过一缕梨花香气。

    赵盈爱用香,那是她身上的味道。

    “皇叔说我行事狠辣,你觉得呢?”

    徐冽偏着头,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他才敢皱了下眉的。

    等到转过脸来与赵盈四目相对,又变成了一贯冷如冰山的那张脸,没有一丝表情变化:“公主如何行事,属下……”

    属下二字出了口,赵盈眸色已经变冷,徐冽才改了口:“我没有资格置喙。”

    高高在上的天家公主,的确有些奇怪的癖好。

    当初他被赵承衍拨到赵盈身边当差,赵盈说,她打心眼里是很尊敬他的,所以用不着属下长属下短,你啊我啊的便很好。

    徐冽起初只是听过就算了,后来却发现他每每说错时候,赵盈是真的会不高兴。

    在人家手底下当差,总要听人家吩咐办事,一个称谓罢了,也无谓为此而惹怒赵盈,所以他每每也就改了口。

    “我说你有资格你就有。”赵盈小脸上写满了倔强,但是那句话又不像是对徐冽说的。

    透过徐冽,她仿佛在跟什么人对话,可那头又没有人。

    或许是在告诉她自己吧。

    她一定也不想面对这些的。

    徐冽突然有些心疼眼前这个珠光宝气的姑娘。

    她白皙细长的手本来应该赏玩天下珍宝,而非舞刀弄枪,杀人沾血。

    她这双眼,原本应该一世澄明,不见半分污浊才对。

    即便是生在皇家,长在禁廷,人人都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和无可奈何,但赵盈本可以没有这些顾虑。

    她有天子的偏宠爱,她的母妃无论生前还是身后,都是天子心头肉,只此两样,足够她一世富贵无极,安乐无忧了。

    “公主是累着了吧?”徐冽退了半步,“今夜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想来公主是有些累坏了,不如我送公主回小院,早些安置了吧。”

    赵盈眸色清冷,没了温度:“你怕我?”

    徐冽摇头说不怕:“公主没什么好怕的。”

    “那就是不愿意搭理我了。”赵盈深吸了口气,缓了会儿,“也对,十四岁的少女手染鲜血面不改色,你不愿意搭理我,是应该的。”

    “公主言重了。”徐冽拱手,弯腰下去做了礼,“刘荣犯上,意图行刺,死不足惜,公主已经手下留情,格外开恩了。”

    “是吗?”

    赵盈唇角的弧度绝对不是正经八百的笑意。

    那样的冷肃,在这样的时节里,竟然也能冻伤人。

    这些日子她听到了太多牝鸡司晨这样的话。

    她很清楚,徐冽,眼前这个看似恭敬的男人,其实心里对她是不屑一顾的。

    他本就是不情不愿到了她身边当差护卫。

    他心里认定的主上,只有赵承衍一人。

    但赵盈偏偏要他。

    从前她是这样,现在也是如此。

    越是本不属于她的,越是她难以得到的,她偏要弄到手。

    “徐冽,你平时跟皇叔说话,也是这样违心的吗?”

    徐冽眼角一颤:“我并没有对公主……”

    “我年纪是还小,但人不糊涂,眼也不瞎。”赵盈没有容他说完,径直就打断了徐冽的后话,“你的恭敬是不是真正的恭敬,你真的以为只有你自己心里明白吗?

    不过其实是无关紧要的。

    我是大齐的永嘉公主,不日便是大齐的司隶令,官居一品,大权在握。

    人人道我牝鸡司晨,那都不重要。

    你怕我,虚情假意的敬重我,世人都如你。

    我觉得这样也不错,真心尚会改变,权势才是最实在的东西。”

    徐冽猛地抬头看过去。

    她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是那样的真情实感。

    他不懂,也很难理解。

    自幼没有吃过苦的赵盈,是怎么会有这样的感悟,说出这样漠然的话。

    天下真心难得,可世人往往穷其一生求一颗真心。

    而赵盈在十四岁的年纪,就不打算要这世间的任何一颗真心了……

005:徐冽篇之五

    也不知该说赵盈是个多灾多祸的体质,还是说她主动招惹麻烦,搅和进那漩涡里。

    刘荣当街刺杀的事情发生之后,朝野震惊,昭宁帝下了旨意详查此案,还因为这事儿把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当日当差的一并责了一通,最轻都罚了半年俸禄。

    打从这以后,看似是消停的一个多月。

    徐冽跟在赵盈身边,有没有形迹可疑的人接近她,徐冽是最清楚的。

    但这上京的气氛,总是叫人说不出的别扭。

    好似人人都在提防着这个本该被心疼怜惜的受害者,连外头百姓说的话也并不中听。

    有人买凶杀人,刺杀天家公主,他们不去说那人心黑手毒,胆大包天,反倒像是赵盈活该一样。

    徐冽生了几场闷气,说不出原因是什么,没由来的。

    他总在暗处护着赵盈的一切,每每听了那样的话,怒火中烧。

    听说侯府那位世子为这个在外头与人还打了两架。

    薛闲亭他是知道的。

    从小就是个混世魔王,年岁渐长反而沉稳收敛不少,多少年都不跟人动手的人了。

    一身的花拳绣腿,如今倒拿来维护起人,他是真把赵盈放在心尖上。

    后来徐冽才知道。

    就连宋国公府的那位翩翩公子,都与人翻了一场脸,当着人家家宴上,弄得众人尴尬下不来台,拂袖而去,隔天就上折子参了那人一本。

    这天宋乐仪又来了。

    是为了赵盈眼下督办的那件案子——贪墨案,不是那么好查的。

    尤其是京官贪墨。

    查到最后,会牵扯到多少人,谁也说不准。

    她调查的这么顺利,反而不像是什么好事。

    薛闲亭他们劝诫的话赵盈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唯独宋乐仪说上几句闺中密话,她反而还肯听一两句。

    徐冽仍旧守在暗处。

    他耳力极佳,宋乐仪的每一声低叹,他都能收入耳中。

    “我以前总觉得宋云嘉和咱们不是一个路子上的人,如今瞧着,他还是像个兄长样的。”

    赵盈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可他私下里劝我收手,一则是眼下的案子交归刑部与大理寺,二则要我放弃司隶院,退出朝堂,这些却是你们不知道的。”

    徐冽也愣了一下。

    他也不知道啊?

    宋云嘉是何时来见的赵盈?

    他每天几乎是寸步不离……徐冽脸色一黑,总不能是夤夜来见,众人都睡去了,他跑到赵盈这儿来说这些不着调的话吧?

    宋乐仪显然也吃了一惊:“怎么会?”

    她低呼出声来:“前些天张家二郎做了个宴,请了三五好友到家中赴宴小聚,席间也不知道哪个嘴上没把门的偏说起你,又提起刘荣刺杀一事,估摸着也是吃多了酒信口开河,说得十分不中听,宋云嘉不是当场掀了桌子吗?

    难不成是讹传的?还是我听到的和你们听到的有出入?”

    她呆呆的看向赵盈,赵盈捏了颗果子丢进嘴里,嘻嘻咀嚼,失笑摇头说没有:“的确是这样的。

    你也会说那些话十分不中听。

    这事儿不是闹上了朝堂吗?沈殿臣连这样的折子也敢淹下去,我看他是疯了。

    宋云嘉的折子是他说淹就能淹的吗?

    金殿上回话,还是我劝父皇消消气,不值当与这样的人一般见识,酒后胡言,何必放在心上。”

    宋乐仪更困惑了:“元元?”

    也不知道是哪句话叫徐冽走了神。

    屋外有些动静,屋里的人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是不应该出现的状况。

    徐冽是什么人?又是什么身手。

    他若有心隐去行藏,凭是什么人,也难察觉。

    偏今日,他暴露了。

    宋乐仪显然听见了,迟疑须臾,侧目去看赵盈:“是燕王殿下拨给你的那个护卫?”

    “是徐冽。”

    “谁?”

    赵盈倏尔扬声:“徐冽,你进来。”

    屋外徐冽正暗自懊恼,听见赵盈叫他,也没多做犹疑,提步进了屋中去。

    暗卫被发现,是失职,更是大忌。

    宋乐仪瞧着那张分外俊朗的脸,一时痴了。

    还真是……徐冽啊。

    消失在世人视线中长达六年之久的徐小郎君,如今做了赵盈身边的……暗卫?

    所以他之前的六年时间里,是跟在燕王殿下身边当差?

    燕王殿下还真是与众不同。

    这要是叫徐大统领知道了,可还了得,怕有的闹腾呢。

    宋乐仪一时都顾不上宋云嘉的事儿,戳了戳赵盈:“徐大统领那儿……”

    徐冽仍旧面不改色,赵盈笑着拍她手背:“徐照不知道。表姐,你先回去吧,这件事情我心里有数的,你也不用变着花样再来劝我。

    薛闲亭他们叫你来,你只推了他们就是了。

    我如今行事自有章法,你瞧舅舅和表哥是不是不插手的?”

    宋乐仪撇了撇嘴,但仔细想来好像也确实是。

    从出事以来,父亲的确没有多说什么,除了在家里不知道把刘荣骂了多少回之外,从来也没有动过要劝赵盈离开朝堂的心思。

    宋乐仪看了眼赵盈,又去看了两眼徐冽,几不可闻叹了一声,缓缓站起身来:“你的意思我懂了,薛闲亭他们再与我说这个,我只回了他们便是,那我先回去了。”

    赵盈坐在那里没有动,说了声好,吩咐挥春把人送出门去不提的。

    徐冽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只是在宋乐仪从他身边路过的时候稍稍侧身让开,连看都没有多看宋乐仪一眼。

    等人出了门,徐冽提着的那口气松下来。

    并不是他做错了什么。

    即便身为暗卫露了行藏,但那是在宋乐仪面前,赵盈不会跟他计较这个。

    他有没有能力,能不能护她周全,经过刘荣一事,赵盈心里最清楚。

    所以把他叫进屋中,只是对宋乐仪的一种无声的抗议和拒绝。

    而宋乐仪心领神会,才有了临走之前的那句懂了。

    徐冽抬眼去看赵盈,屋中的氛围也算不上压抑,赵盈眼角甚至还有笑意:“宋大姑娘和世子也都是为了殿下好。”

    “天下为我好的人未免太多了。”赵盈挑眉看他,“你又是不是为了我好呢?”

    徐冽皱眉:“殿下?”

    “徐冽,你想不想,出人头地呢?”

    徐冽怔在那里,半天没有接赵盈的话。

    赵盈仿佛也没打算等着他回应一样,半晌后更像是自言自语,答了自己前头的话:“如果不想出人头地,六年前叛家出走,留书与徐照断绝父子关系,大可以离开京城,远走高飞。

    凭你徐冽的一身好武艺,这样好的本事,天下之大,何处不能成你容身之处。

    你留在京城,投燕王府麾下,心甘情愿做了皇叔六年的暗卫,为的,不就是来日出人头地吗?”

    赵盈话音稍顿,浅笑出声,短促的声音有些像是嘲弄,待要细听,声音已经消散在空气中,去看她面色与神情,又哪里有半点嘲讽的意思。

    “你可真是聪明。”

    她两只手肘分别撑在两边的扶手上,几乎是把自己架起来坐在那儿,打量了徐冽两回:“看来这六年的时间你做的不错,皇叔也很中意你,愿意抬举你,才会把你送到我这儿来。”

    这意思是……

    徐冽不是不懂,但他还是开了口:“王爷当日说,只是让我暂护殿下周全,来日殿下身边有了心腹可用之人,我还是要……”

    “你还想回燕王府?”赵盈啧声,打断了他,“回去继续做那个不能行走在阳光下的暗卫?一如过去六年一般无二,无人知当年的徐小郎君身在何处,甚至不知徐六郎是死是活?

    徐冽,人这一辈子有几个六年呢?

    你在皇叔身边,再熬上一个六年,也未必还有这样的机会了。

    再过十年——或许都用不了十年。

    江山代有人才出,你猜还有多少人会记得当年名震京城的徐六郎?”

    应该是不会了的。

    似先帝朝时名满天下的玉堂琴,在时隔二十年后,虽然人们还会记得这个人,可玉堂琴只有那一个,不是人人都能做到那个地步的。

    徐冽自问没有那样的本事。

    “还是你认为,我的本事,不足以叫你追随?”

    赵盈是没本事的人吗?

    她在朝中站稳脚跟,固然有燕王扶持,有那么多人为她保驾护航,可她自己要真的是个立不住的,再多人捧着她也没用,她撑死了是扶不起来的阿斗。

    得先要赵盈自己有勇有谋,且真的心狠手辣,才能在短短时间里,在沈殿臣等人为首的一众朝臣的打压下,非但站稳了脚跟,还有了自己的势力,甚至能揪出朝中几件贪墨案。

    她是要立威,也是要让旁人惧怕她。

    一出手,先对着御史发难。

    下手又狠又准。

    徐冽毫不犹豫就摇了头:“殿下之能,世间少有。”

    他是真心的。

    可这话说完,又没了后话。

    赵盈笑意愈浓:“我从来不喜欢强人所难。

    强扭的瓜不甜,我强要留你在我身边听用,皇叔一定顺着我,而你对皇叔言听计从,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可那没有用。

    你不会生出二心来害我,却也永远不会真心追随我,我留你在身边便是无用。

    这样吧徐冽。”

    赵盈的声音很好听。

    哪怕是说着最狠戾的话,都有些娇柔感。

    尤其是把尾音稍稍拖长,再往上挑着悠扬婉转时,似吴侬软语,叫人听来总像是在撒娇。

    可徐冽知道她不是。

    她甚至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

    徐冽登时就精神了:“殿下又有什么吩咐?”

    赵盈嗤笑一声:“我平日里吩咐过你什么事吗?”

    好像还真没有什么。

    徐冽又不说话了。

    赵盈换了个坐姿,点着一旁扶手,每一下都敲打在徐冽心头上:“跟我打个赌吧。”

    打赌……

    徐冽有些想扶额。

    他在赵盈身边当差这些日子,听到过赵盈与太多人打赌了。

    他不是第一个,应该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徐冽想了想:“殿下收拢人心,是打算全都靠打赌,凭运气?”

    “你觉得我收服杜知邑是靠运气?”

    也不全是。

    是审时度势,揣度人心。

    她知道杜知邑要什么,缺什么。

    看似是在跟人打赌,但最后的结果一定是稳赢不输。

    果然,徐冽心念才转到这里,赵盈已经又开了口:“我不做没把握的事,打赌也一样。我既然要赌,就一定要赢。

    徐冽,你敢跟我赌吗?”

    她好生自信,但真的有这个资格。

    徐冽又有些入了迷,就像那天夜里,带着破碎感和脆弱而来的赵盈,和今日耀眼夺目,自信明艳的赵盈,截然不同,却都让他莫名心动。

    “殿下想跟我赌什么?”

    “赌你的去留。”

    “我的去留?”

    赵盈噙着笑意说是:“三个月为期,三个月后我要是不能让你心甘情愿追随我,留在我身边听用,你就回燕王府,回皇叔身边去当差,且我许诺你,来日我若成了事,仍然不会亏待你,你想要的出人头地,前途无量,我照样给你。”

    徐冽眼皮一跳,心口猛然一震:“那我输了呢?”

    “你输了,就死心塌地的追随我呗。”赵盈漫不经心的开口,“不过你放心,像你这样难得的人才,我也不会要你上刀山下火海,多浪费人才啊。

    怎么样徐冽,赌不赌?”

    他是心动的。

    无论输赢……其实他不会输。

    他要的,无论三个月后结果是什么,赵盈也都许诺给他了,那他又怎么能算是输呢?

    赵盈实在是太会了。

    她仿佛永远都知道怎么抓住人的心思。

    徐冽深吸了口气:“殿下是在诱我与你打这个赌。”

    他挺直了腰杆:“我不赌,要么选择追随殿下,要么随时回到燕王府,但我要的前程,大抵也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从今往后,我也只能在王爷身边做个暗卫。

    所以倒不如与殿下赌这一场,左右我都不会输,而殿下也不过是在赌一个机会而已。

    我的赢面大过了殿下,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不答应。

    殿下这个赌注,下的太让人动心了。”

    赵盈直言不讳,坦然诚然:“是啊,我就是在诱你答应,赌注下的不好,怎么做起这赌局?所以,你赌吗?”

006:徐冽篇之六

    “如今,有三个半月了吧?”

    徐冽面不改色,面对着赵承衍的调侃,他脸上仍旧没有半分情绪波澜。

    他回来收拾东西的。

    之前只是暂时护卫赵盈,包括赵盈搬去司隶院后院住下之后,他跟着住在了司隶院,不过东西都还在燕王府。

    毕竟只是暂时护卫。

    他既然是回来收拾东西的,总要同赵承衍正式辞别一番。

    赵承衍偌大的书房里也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缄默不语,赵承衍却好似不愿轻易放过了他:“怎么突然就想通了?觉得永嘉给你的那个赌注,其实也不错,所以答应了跟她赌这一局。

    不过我怎么记得,你一开始的时候是万般不情愿,像是我抛弃了你似的,那个委屈劲儿,还得叫我哄着你,劝着你,才肯到永嘉身边去护她周全。

    如今三月之期过去,你们俩心照不宣,今儿突然回王府来收拾东西,跟我辞行。

    行啊徐冽。

    果然那个年轻气盛的徐小郎君长大了。”

    与其说是调侃打趣,倒不如说,更像是一个长辈的谆谆教诲。

    虽然赵承衍什么教导的话也没有提。

    可是徐冽知道。

    赵承衍欣慰于他能够跟自己握手言和。

    有些事情,不过是一个坎儿,放在那儿过不去,只是自己在为难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可其实答应留在赵盈身边,真的是和过去的自己,握手言和吗?

    如果换做是别的人,他还能像今天这样,痛痛快快的做下决定吗?

    徐冽不得而知,但恐怕很难。

    他天生反骨,骨子里的执拗原就不是说改便能改的。

    徐冽抿了抿唇角,抬眼去看眼前追随了六年的男人。

    “我只是觉得,殿下其实也有可怜之处。”

    赵承衍眯了眼看她:“你是说永嘉?”

    徐冽郑重其事点了头:“或者说句大不敬的话,我觉得与殿下惺惺相惜,在王爷面前说这个,应该无妨的。”

    “自然无妨。”赵承衍却笑了,“你和永嘉,应该不是惺惺相惜。”

    赵盈可比他难多了。

    不过要说那股子拼劲儿,不服输的劲头,那倒真是挺像的。

    “不过那也不重要,你心里肯这么想,说明你是真的愿意接受永嘉做你的主上,追随她,辅佐她。”赵承衍点着自己的手背,慢悠悠的叫了一声徐冽。

    那道声音不轻不重,却格外的郑重。

    引得徐冽不由越发挺直腰杆。

    赵承衍才说起后话:“永嘉有些时候看起来漫不经心,但她从来都不是玩世不恭之人,她这样留你,是真的看重你。

    你跟着我,是没有什么前程的。

    如今既然选择了她,以后无论发生什么,别辜负她今日待你的一番心。”

    赵盈本就是千疮百孔之人,无论是她的出身,还是如今的处境。

    身边亲近之人再狠狠地给她一刀,她大概就活不成了。

    徐冽以前从没有杀过人。

    战场杀伐他没去成,那是何等血流成河的景象他也没有亲眼得见。

    本来以为做了暗卫,无论追随燕王还是跟随赵盈,都不太有机会再上阵杀敌。

    却不想——

    “殿下不必说这些,我是情愿上阵杀敌的。”

    徐冽分明看见赵盈眼神闪烁着光芒,他无声的笑,但笑意也并非很浓,与其说是笑了起来,倒不如说只是把唇角微微上扬:“我幼年习武,熟读兵法谋略,殿下当知徐冽志向所在。

    好男儿本该志在四方,我反而要多谢殿下,给了我这个机会。”

    赵盈眼底的光芒渐次平淡之后,犹豫了一瞬:“只是与北国的战事凶险,此去……不吉利的话我不想说,可你从前就想领兵打仗,当然知道上战场绝非儿戏。

    安稳的日子你本来已经过了六年,你虽然说这是你心之所向,我心里却总是……”

    她又叹气:“而且军情紧急,你要尽快动身启程了。

    为着先前女童走失案,你才跟你兄嫂还有两个孩子走动了几日,这一去北边,还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

    “不会很久的。”

    赵盈猛然看过去。

    徐冽笑意才浓了些:“这场战事,不宜拖得太久,殿下信我吗?”

    “自是信的。”

    “那殿下就只管在京城等着我凯旋归来的好消息便是,等我还朝那日,殿下该请我一顿好酒。”

    赵盈知道徐冽从不托大,但战场上瞬息万变,又哪里是那样好把控的呢?

    自徐冽一人一骑奔赴北国战场那天起,赵盈就总是悬着一颗心。

    京中,朝堂,每天有多少事情要她应付,但她心里还是惦记着徐冽,或者说,惦记着大齐与北国的这一战。

    幸而徐冽不辱使命。

    他真是天生的将帅之才,本就该统领三军,上阵拼杀!

    捷报送回京中来,是徐冽他出奇兵,亲率精锐夜袭敌军大营,才赢了与北国的一战,结束了僵持对峙的局面。

    只是可惜——

    北国战事尚未终了时,南境骚动,且渐成凶猛之势。

    秦况华竟连丢城池,眼看着是要守不住了。

    军心不稳,这是大忌。

    于是兵部八百里加急又传旨北境军中,调兵遣将。

    徐冽回京那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他午后风尘仆仆入了城门,进宫去领了旨意,在京中休整三日,又要动身赶赴南境。

    赵盈清楚地知道,因他在北境一战中的奇功,朝廷如今把希望都寄托在他一人身上,希望他能有妙法,可解眼下南境危局。

    徐冽人晒黑了不少,也比走的时候更精干了些。

    本来该给他设庆功宴,为他接风洗尘的。

    但是眼下朝中人心惶惶,实在也不是时候。

    赵盈只是让人弄了一桌精致但绝算不上奢靡的酒席,就摆在司隶院前堂与后宅中间那进院的小花厅里。

    徐冽接连吃了几杯酒,赵盈面前的酒杯却一直没动,他放下酒杯之后,也没有再给自己杯里添酒水:“殿下有心事?”

    赵盈抬眼看他,他立时会意:“殿下是忧心南境对峙之局,也为我担心。”

    “是啊。”赵盈憋着的那口气,终于长叹出来,“秦况华在南境六年时间,军中一切他都最熟悉,南境局势也再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

    往年柔然也会犯边骚扰,秦况华从没有……

    徐冽,与北国一战,你立下奇功,如今朝中所有目光都在你的身上。

    你回京之前,与北国战事结束之前,朝廷开科武举,选出来的那些人,如今竟然没有一个是中用的。

    你……”

    “我知道殿下担心什么。”徐冽见她犹豫,便索性把话给接了过来,“其实殿下不必这么悲观,皇上着急,也只是因为南境连丢城池,兵部一定在御前回过话的。”

    “什么?”

    “秦况华并非庸才。”徐冽这才低头,又往酒杯里添满了一盅,“柔然是有备而来,显然与北国勾结,是趁机起兵,且大举来犯的。

    柔然人一向骁勇善战,本就是马背上的民族,这样的来势汹汹,再加上南境驻军之前是调拨了两万,开拔至北境去支援的。

    秦况华虽然连丢城池,可他能够稳住局面,没叫柔然直捣黄龙,已经很厉害了。”

    兵法上的事,赵盈实在是一知半解。

    眼下听徐冽这样说,她才稍稍安心:“你和秦况华……没有过节吧?”

    徐冽摇头:“过节谈不上,只是彼此喜欢不起来,但家国大事面前,谁也不会把这点儿私心当回事了,殿下放心,况且到了南境军中,他是主帅,我虽临危受命,奉旨赶赴,但军中一切还是以他为帅,发号施令。

    这种时候,我也不会强与他争这个,而且他也不是那样的人,不会暗地里使绊子的。”

    赵盈还是有些不放心:“你带上徐大他们一起去吧,好歹有个帮衬,他们身手好,上了战场能帮上你。”

    徐冽本来是不想带他们的。

    京城绝非太平之地。

    赵盈留在京城,身边又少了他,倘或再把徐大他们都带走,他反而不放心。

    原本这事儿算是说好了。

    然而他临行那天,太极殿上立下军令状,一出宫门,赵盈就险些同他翻了脸,他这才带上了徐四两个,一同赶赴南境去。

    徐冽负伤是意料之外的。

    秦况华都觉得奇怪。

    那本就是最后一仗了。

    柔然主力已经溃不成军,徐冽射杀柔然前锋大将于阵前,以至于柔然军心涣散,节节败退。

    他们要收拾的残局是收复失地。

    最艰难,最凶险的时候都过来了,谁能想到徐冽会在这种时候负重伤,危及生命呢?

    城中有名的大夫一个接着一个的往将军府进,出门时候一个个都面色凝重。

    好在是暂且保住了徐冽性命,且他只要好生将养,调养过来,也不妨碍今后提枪上马。

    秦况华这才算是松了口气,在徐冽还没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写了奏折,连同最后的捷报,一起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而赵盈比朝廷更先知道徐冽负伤的消息。

    彼时她正在云逸楼吃茶,杜知邑有些别的消息要说给她听,是关于姜承德和杨润哲的。

    徐大神色匆匆进门,递了封信过去。

    赵盈拿起来看过,面色铁青。

    杜知邑很少见到她这样的神情,看了一眼她手上已经被捏的皱起来的信纸:“是南境的消息?”

    “徐冽重伤,秦况华找遍了南境名医,如今算是稳住了情况,保下性命,只是暂时要卧床静养,短时间内不能回京了。”

    她连音色都是清冷的。

    徐大已经低垂着头又退到了门外去。

    杜知邑深吸口气,好似早就猜到了一般:“难道殿下猜不到吗?”

    赵盈横一眼过去,带着戾气,有些凶狠。

    杜知邑不以为意,把两手一摊:“从殿下去信,告诉他要延期返京,不就应该猜到他会这么干的吗?”

    这个人是真的太讨厌了。

    她的心事,他总能猜透。

    她的确是想到了,只是没想过徐冽会做得这么逼真。

    战场负伤,留在南境养伤,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总不能让他这个力挽狂澜于危,有大功于朝的人,拖着一身的伤病,昼夜不停的赶路回京来献捷。

    况且南境主帅是秦况华,有秦况华回京献捷也足够了。

    可是伤到危及性命——

    “徐冽做事一向都很有分寸,他这样负伤,伤重到危及性命的地步,我一时不知是……万一他是真的……”

    “不论是真的一时不差,为柔然所伤,还是他自己有分寸弄成如今这样,事情已经发生了,不是吗?”

    杜知邑垂下眼皮,密而长卷的睫毛压下来,掩盖住眼中所有的情绪。

    那里面写满的是失落和低沉。

    但赵盈此刻一门心思都再徐冽身上,才没有留意到他罢了。

    杜知邑抬手给赵盈倒了杯茶:“殿下远在京城,看不见摸不着,如今既然送信回来,且既然信上说暂且无大碍,殿下也宽宽心。

    等到南境献捷的奏报送回京城,殿下还有大事要做,否则徐将军不是也白白负伤一遭了吗?”

    是有大事。

    她在军中要有人,徐冽是最好的人选。

    有了北国柔然两场战事中的功劳,她连昭宁帝会给徐冽拟什么样的官品勋赠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眼下徐冽负重伤,在这上头昭宁帝更不会亏待了他。

    但徐冽已经是摆在明面儿上的,她的人了,以沈殿臣等人为首的那些老东西,尤其是姜承德,更不会任由她在朝中的势力一日胜过一日,届时还是会想方设法的使绊子。

    那的确是一场硬仗。

    朝堂上的勾心斗角,远比战火纷纭还要让人身心俱疲。

    赵盈捏着眉骨说知道:“你去准备一些养伤进补的药材,派人送到南境给徐冽吧,他远在南境,我的确是顾不到他,但总不能明知道他身负重伤,我还这样心安理得的待在京城,什么也不做。”

    杜知邑唇角扬了一抹弧度:“徐将军这一伤,说不得还是因祸得福。”

    赵盈正要起身,闻言驻足,回头看去时,带着居高临下的桀骜:“你最好懂得谨言慎行四个字,少在我面前胡说八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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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回到了十四岁这一年……
这一年弟弟还在努力扮演人畜无害小绵羊,只有大公主不一样了——她想当皇帝!公主今天登基了吗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公主今天登基了吗,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公主今天登基了吗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