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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春梦关情     公主今天登基了吗txt下载     公主今天登基了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07:徐冽篇之七

    南境的秋日,与京城总是不同的。

    景不同,人也不同。

    徐冽在秦况华闲置已久的将军府养了一个多月,身上的伤才算是好起来。

    也好在他自幼习武,身强体健,本就是底子不错。

    这一战负伤虽说严重,当日自战场退下来,也确实危及性命,好在救治的及时,如今恢复得不错。

    秦况华早在大半个月前,整饬军中,安抚南境百姓,也在妥善处置完刚收复回来的几处失地的驻军编制之后,便率领大军返京献捷。

    他临走之前倒说要给徐冽留下几个心腹可用之人在身边,被徐冽给婉拒了。

    这次大战之中,朝廷的封赏固然少不了,能与秦况华平起平坐也未可知,他六年前失去的东西,如今终于再次回到手上来。

    可那都是后话。

    如今他地位摆在这里,不适合用秦况华身边的副将左右手。

    何况他身边还跟着徐四他们。

    也用不着。

    偌大一个将军府,其实上上下下就那么几个人。

    秦况华也是个直爽的人。

    高门出身的贵公子,一朝入军中,倒真的与将士们打成一片,放弃这华贵精致的将军府,搬到军中去与将士们同住一处,确实难得。

    也怪不得柔然突然犯境他还能够稳住军心,即便是连丢城池,也仍旧能够勉强稳住接下来的局势。

    这都是秦况华过去六年时间在南境苦心经营换来的。

    在府中待的久了,徐冽便想出门走走。

    可出一趟门,又遇上事儿。

    卖身葬父。这种事戏文上听得多了。

    但要说卖身葬兄,还真是头一次遇着。

    那姑娘姓胡,徐冽是后来才知道她单名一个媛字的。

    十七岁也是花一样的年纪,家中贫苦,没有嫁人。

    五岁上丧父,到了七岁又丧母,自幼是跟着她兄长相依为命长起来的。

    她兄长比她年长了五岁,三年前娶了妻,可胡媛的嫂子对她一向不好。

    胡媛生的清秀,像她母亲更多些,她嫂子嫁过来的第二年就动了心思要把胡媛卖了换富贵,她兄长硬撑着没答应,才躲过去一劫。

    偏生南境战事一起,连丢城池不说,军中折损实在太过严重,秦况华依兵部所言,自行定夺,在南境征兵。

    胡媛的兄长,就再也没活着回来。

    徐冽本不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只是出一趟门,路上围的水泄不通,他本欲绕道,结果听见周遭百姓说起什么战事,什么可怜一类的话,这才动了心念,让徐四上去看看。

    徐四也是个机灵会来事儿的,见胡媛可怜,便询问了旁边儿围观的百姓,可知道这姑娘来历,这才打听出这许多的消息来。

    徐冽捏着眉心:“阵亡的将士们都会发放抚慰金下去,一人二十两银,便是她和她嫂子两个人,吃穿用度省着些,两个女人也足够过好几年的富裕日子,甚至都够做个小本经营,何须她卖身葬兄?”

    莫不是又叫欺负了去。

    战场上的袍泽之情,是旁人很难理解的。

    尽管徐冽是参将,胡媛的兄长不过不入流的无名小卒,但是一起上过了战场杀过了敌,就是一起出出生入死过的兄弟。

    徐冽从与北国一战之时,才真正见识到战场的残酷。

    无论是打了败仗还是大胜,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那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

    能活着从战场回来,是幸运的,也是家人的幸运,上天眷顾。

    可一旦战死沙场——真正能够因功得朝廷封赠追赏的,永远不会是那些冲在最前头的将士们。

    徐冽提了步子,迈步上前去。

    周围很快有人认出了他:“徐将军,快看,是徐将军。”

    而后就自觉地让出了一条路给他。

    南境危局,就是从徐冽快马奔赴南境之后,才开始有所转变。

    他在南境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并不比秦况华低,甚至有赶超之势。

    当日徐冽负重伤,被抬着送回将军府,府门外等了多少的百姓,等着他平安的消息。

    之后的十天时间里,几乎是家家念佛,人人祈福,只盼着这位为他们带来平安祥和的大将军能够平安无事,能够再替他们撑着,护他们安居乐业。

    百姓们知道徐冽是有伤在身的人,更不敢冲撞了他。

    胡媛一身素衣,哭的泪眼朦胧,突然抬起头来,一见徐冽,哭的更凶了。

    徐冽最应付不来女人哭。

    虽然他身边没有过什么女人。

    赵盈算是头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能常在他身边……不,是他能常伴着她的。

    然而赵盈从来不哭。

    徐冽抿紧了唇角,面色发冷:“这是怎么回事?你兄长战死沙场,知府衙门应该给了你们家二十两的抚慰金才对。”

    胡媛闻言哭的更痛,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了。

    一旁有上了年纪的婆子唉声叹气,没太敢往徐冽身边凑,只是挪过去几小步而已:“将军有所不知,这丫头也实在是可怜。

    老婆子住在她家隔壁的,她大哥真是疼她,可惜那柳氏不是个东西。”

    徐冽皱眉,她口中的柳氏,想来应该就是胡媛的嫂子了。

    那婆婆又说道:“胡征他上阵杀敌,家里放心不下的就这么一个妹子,生怕柳氏背着他把这丫头给卖了,临走前妥善安置了阿媛,倒也不知道是把人藏在了哪里,连家都不敢叫她待着。

    结果战事结束,胡征他死在了战场上,知府衙门的人挨家挨户的发放抚慰金,找到胡家门上时候,阿媛根本就不在家。

    那柳氏倒是装模作样的哭天抢地一场,结果隔天就带着那二十两银子,还有胡征从前留下的一些积蓄跑了。

    等到阿媛得到消息赶回家,那家里早就空空如也。

    她一个姑娘家,胡征临走恐怕也没给她留多少傍身的银子。

    她跟她哥哥相依为命长大的,去认领了胡征的尸首,可哪里来的银子安葬呢。

    可怜啊,真是可怜啊。”

    徐冽算是听明白了。

    这天底下竟然真有这样没心肝的人。

    结发为夫妻,家中横生变故,居然就这样撒手跑了。

    徐冽对徐照虽然失望透顶,但是在他的记忆中,幼年时徐照和母亲是分外恩爱的,那个家里总是和满的氛围。

    他在京城长大,固然也有些败坏门风的人家,养出些混账纨绔,但老一辈儿的,在他们小孩子眼里,哪一个不是恩外有加?

    即便是淮阳郡主,也一向都与她的郡马爷,如今姚家那位家主,是相敬如宾的。

    倒是这样的地方,这样的门户,反倒生出这样令人寒心的事情。

    胡征尸骨未寒,柳氏连他的尸首都不去认领回家,即便要走,总也该把人给安葬了。

    既得了人家的钱财,又撂下一家子不管,禽兽不如!

    徐冽从袖口中取出一只荷包来。

    藕荷色的荷包实在与他不是特别的相配,且那荷包颜色分明旧了,连工整精细的针脚也有些松,想是很有年头。

    徐四一看他掏荷包就知道他的意思,正要上前去接,徐冽却打开了荷包,把里面的银子拿了出来递给徐四。

    那里零零散散,加起来也得有个十几两,别说是葬兄,都足够胡媛安身立命了。

    徐四又松了一口气。

    好在将军还没有叫这样的事情气昏了头。

    不然人家卖身葬兄的,将军再一时大发善心,把人给带回去,回了京城,那样乱的局势,可怎么跟公主交代呢?

    那头胡媛缠着手接了银子,她也是本分姑娘,对着徐冽,分毫不敢有非分之想,只跪在那里连连磕头:“将军……将军若是不嫌弃,奴婢当牛做马也可以,将军若是不惯,奴婢……奴婢……”

    她在那儿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徐冽想她大概是想说些下辈子当牛做马一类的话,又觉得那都是些虚头巴脑的,远远没有她手上那十几两银子来的实际,所以也不好意思开口说。

    但这种事,对他来说不过举手之劳,十几两银子他也不是给不起。

    只是于胡媛而言,这是救她于水火之中,还能叫她安葬她兄长。

    眼见着小姑娘额头都要磕破了皮,徐冽摆手,叫了徐四一声。

    徐四会意,匆匆上前,把胡媛给扶了起来:“你好生安葬了你兄长要紧,将军身边一向都是我们伺候,他不惯用婢女,况且你兄长是为国征战,战死沙场,他也是有功的人,与我们将军,也有袍泽之情,你快别磕了。”

    胡媛眼泪大把大把的往下掉,一句话也说不出。

    徐冽其实是个心细的人,再三想来,还是觉得仍旧不妥。

    给了银子解决了胡媛葬兄的事,那十几两也足够她安身立命,可这天底下的事本不该是这样的理。

    徐冽面色沉沉,想了很久,上前半步:“胡媛是吧?”

    胡媛忙不迭点头:“将军您有什么吩咐吗?奴婢……”

    “你不是谁的奴婢。”徐冽声线清冷,“你哥哥爱护你一场,把你捧在手心里长大,不是叫你去做谁的奴婢。

    我只问你,柳氏,你恨她吗?”

    小姑娘大抵从前被胡征保护的很好,眼中一时闪过茫然。

    她似乎不能理解徐冽所说的恨,是什么东西。

    先前替她说话的那个婆子倒像是个有见地的,横了两步冲上来,一把攥了胡媛的手:“傻姑娘,我的傻姑娘,徐将军这是要给你出头,替你出这口恶气,你还不快谢徐将军吗?”

    可是替她……出什么气呢?

    胡媛懵懂:“将军……我,我不明白将军的意思,嫂……柳氏她,她还会回来吗?”

    徐冽深吸了口气。

    十七岁了,干净的一张白纸一样。

    这样的姑娘,心地太纯净,甚至想象不到人心的险恶。

    她总不会以为柳氏只是因为丧夫,才从胡家走了的吧?

    不过也没有必要揭穿这些丑陋不堪的真相,非要叫她在这种时候还去认清这样的现实。

    徐冽突然又想起了赵盈。

    不知道她心中在京城好不好,沈殿臣和姜承德他们又有没有在太极殿上为难她。

    眼前十七岁的姑娘,都比她更像个孩子些,日子比她过的清苦,心却不会像她那么累。

    她在京城一个人撑着,又得知他负伤的消息,也不知道会不会伤心自责。

    徐冽心头软了一场:“我给你留下银子,是叫你安葬兄长,余下的钱,也足够你安身立命,可柳氏能带着你家的银子跑了,就也能回来抢你手上的钱。

    你兄长不在了,你却要好好活着,为了他,更是为了你自己。

    如果她回来抢你的,你能保护自己吗?”

    胡媛死死的抿着唇,小脸儿煞白。

    抢她的……?那还会……卖了她吗?

    徐冽看她那样的脸色,立时就懂了。

    她不能。

    胡征从前把她保护的太好,这令她一点儿自保的能力都没有,根本就不是柳氏的对手,失去了胡征,胡媛便如同一叶浮萍,只身飘荡。

    大概柳氏真的杀回来抢她的,她也只能唯唯诺诺,予取予求,任凭柳氏磋磨。

    啊,还是赵盈那样子好一些。

    谁也别想欺负了她,更别想从她手上讨着半分好处,叫人放心得很。

    两场战事,他离开京城大半年时间,总是心安的。

    只是太叫人心疼。

    徐冽背过身,再没看胡媛:“徐四,带着胡姑娘一起,咱们去见钱知府。”

    恶有恶报,没道理天下作恶的人还能逍遥自在,活的惬意。

    围观的百姓们越发对这位救他们于水火之中,挽危局于狂澜的徐将军虔诚起来。

    徐冽越过人群走出去没几步,身后传来的是百姓的欢呼声。

    他下意识驻足回头看,那些百姓乌泱泱的跪了一地。

    这景象,他见过。

    陪着赵盈去扬州府那时,她从扬州府启程回京,扬州百姓自发的为她行跪送之礼,送上的那把万民伞,现如今还摆在司隶院的二堂之中。

    徐冽心头一热。

    原来除了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之外,以这样的方式,保护着大齐百姓,受人爱戴敬重,是这样的感觉。

    不知不觉中,他和赵盈做了一样的事,自然更像是……一路人。

008:徐冽篇之八

    南境此处,无论军中还是各州府,大小官员都算得上中正清廉。

    原因无他。

    众人皆知,那秦况华是高门出身,最不缺的就是银钱,且朝中有人好说话。

    他的奏本本就可以直达天庭,发八百里加急呈送内阁,再由内阁转呈御前。

    即便他不写奏折,一封家书,飞鸽传信送回京中,他父亲也能到御前去说话的。

    他虽未加提督衔,却手握南境三十万大军,可谓是大权在握。

    底下那些人,谁也不敢在他的眼皮子下面捣鬼作怪。

    别说上官不敢收受贿赂,就是下头那些,也实在是没有那个胆子敢往上面塞银子的,谁不怕被秦况华给拿住了把柄,一状告到京里去啊?

    如今这位定安知府姓梁,名安定,倒跟定安府相配的很。

    当年他走马上任,吏部拟定之后呈送昭宁帝,昭宁帝还拿他名字玩笑过两句。

    梁安定本人其实算不上多勤勉,一个月里他大概有一半的时间的不在府衙内的。

    但也不知道是南境众人忌惮秦况华,还是梁安定他太有能力。

    哪怕他有一半时间不坐镇府衙中,这些年来,定安府也从未出过一件冤假错案,此地治安也很是不错。

    在边境这样的地方,时常会有柔然骑兵来进犯骚扰,城中还能没有骚动频生,除了军中的功劳外,当然是少不了知府衙门的好处的。

    今日也赶巧。

    徐冽带着胡媛登府衙大门,梁安定就在府衙三堂里歇着。

    底下人匆匆去回话,梁安定当然也是匆匆迎出门去。

    秦况华回京献捷的时候特意来同梁安定说过,徐冽如今还在他的将军府养伤,一切吃穿用度自然不必知府衙门来管,但隔三差五,他还是要派个人去看顾一二。

    梁安定亲自登门过几回,徐冽总是懒得见人,就算是见了,也总是淡淡的,梁安定觉得他那是自讨没趣,后来才不去了,只吩咐底下人每隔一日到将军府去问个安。

    这徐冽虽然是徐家的叛子,但好歹人家自幼是出生在高门里,幼承庭训的人,看不上他们这些外阜为官的,很正常。

    何况徐冽如今是有大功于朝之人,别说他只是淡淡的不愿意理人,他就是桀骜不驯,拿下巴尖儿看人,他们这些人,还敢说什么不成吗?

    “徐将军如今大好了,怎么倒有兴致来府衙走动呢。”

    梁安定嘴上说着,侧身就把路让开,迎着徐冽入正堂去的。

    事实上他官秩在徐冽之上,如今这样的做派,也不过是他官场上摸爬滚打十几年,熬出来的工夫罢了。

    徐冽仍旧是面无表情,眼神甚至有些许清冷。

    大堂是没有上的。

    一行人径直入了二堂去,进了屋中各自坐下,只有胡媛掖着手,拘谨的站在一旁。

    梁安定倒像是这会儿才留意到徐冽身边跟着的这个小姑娘,多看了两眼:“徐将军,这是……?”

    徐冽也不跟他兜圈子,开门见山径直把事情的始末原由与梁安定说了一番:“这样的事情,梁大人以为,该如何处置呢?”

    “这……”

    梁安定在知府任上做了八年。

    说穿了,这是家事,胡媛虽然算是苦主,但是他可以帮着一起谴责柳氏所作所为,细细想来,却并没有哪一条律法,可以正经八百的治柳氏的罪。

    是以梁安定一时为难起来。

    徐冽对《大齐律》自然没有梁安定那么熟,可见梁安定这样为难的神色,也猜到几分:“所以似柳氏这等恶人,便没有律法可以治她的罪,是这个意思吗?”

    梁安定鬓边几乎盗出一层冷汗来。

    徐冽的语气实在是太差了。

    果然徐冽冷嗤一声:“胡征是为国捐躯,梁大人总要承认吧?”

    “这是自然的。”梁安定忙不迭接过来,“所有战死沙场的将士们,皆是为国捐躯,为守南境一方安宁而献出了年轻的生命的!”

    “梁大人这话说的很对。”徐冽抬头看过去,“也就是说,没有将士们在前线浴血奋战,奋勇杀敌,梁大人今日也未必能够安然的坐在这知府衙门里,好好做你的定安知府,对吗?梁大人。”

    徐冽是来施压的。

    这一位,同秦将军比起来,可太不一样了。

    这生来就是个离经叛道的主儿。

    什么中正清直,他好似做事全凭心意。

    如果律法没有可以治柳氏之罪的条文,那便想也要想出一条来。

    其实也不是全然没有。

    胡征尸骨未寒,柳氏是新丧。

    她新丧期间,卷着夫家的银钱跑路,抓回来,自然也是要重责的。

    只是要看徐冽究竟想怎么责,怎么罚了。

    梁安定心下犹豫了一瞬,眼神是有些飘忽不定,带着些许闪躲的:“其实按照《大齐律》,柳氏新丧,不为夫守丧期,携胡家银钱跑路,如若捉拿归案,当杖三十,投入狱中,关押一月,且胡家的财产,从此与她无关。

    可要说……要说再重的责罚……譬如要她性命一类……”

    徐冽冷冷瞥去一眼:“梁大人是定安知府,民情民案,当然是梁大人做主。

    胡姑娘可怜,我在京城时,殿下常与我说起,天下可怜人多,能帮一把的,便尽量帮上一把,全当是积德行善,给自己积攒福报。

    我是战场杀伐的人,这双手本来就沾满了鲜血,那虽都算不得是无辜之人,可这一辈子,杀孽甚重。

    如今遇上胡姑娘这样的不平之事,不过为了给自己积些福德,才带她到知府衙门走这一趟。

    至于涉案人犯该如何定罪处罚,我是无权过问且干涉的。

    只是有一样——胡姑娘年纪轻轻,无父无母,长兄战死,柳氏既然是个难缠的,只恐怕捉拿归案,一番责罚过后,她怀恨在心,要报复胡姑娘,这又该如何处置?”

    徐冽口中所说的殿下,是现在正如日中天的永嘉公主赵盈,而非先前他所追随的那位燕王殿下。

    而且退一万步来说,就即便是燕王殿下,他一个四品知府,也是得罪不起的。

    徐冽这人,真是不好打交道。

    半真半假,虚虚实实,他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却全都是警告。

    梁安定想了想:“这个徐将军放心,这案子府衙既然受理,便会一管到底,不会叫胡姑娘再平白受了委屈的。”

    原本事情到此也就了结了的。

    徐冽替人出头,却也不是要一管到底的主儿,找着了管事的人,能帮胡媛料理好后面的事情,他便要抽身而退。

    然而他临要走,梁安定扬声又叫住了他。

    徐冽回头看他:“梁大人还有事?”

    “是有一件闲事,想着说给将军听一听。”

    徐冽眯了眼。

    他不是南境驻军参将,跟南境一众官员皆无交情,梁安定有什么要跟他说的?

    方才他言辞中提及殿下——

    徐冽心里有了主意,吩咐徐四好生送了胡媛回家去,自个儿留在了府衙中。

    先头坐热的太师椅还没有凉下来,徐冽已经撩了长袍下摆又坐了回去。

    梁安定是个会看人脸色,也能揣摩人心思性情的。

    徐冽行武之人,八成不惯人与他弯弯绕绕的兜圈子。

    是以梁安定坐下之后,也不遮掩:“我在定安府做了八年知府,早年间,定安府有些传言,我想着,将军也许感兴趣。”

    关氏。

    云南关氏。

    她怎么会出现在南境呢?

    她身边又怎么会跟着别的男人,过了些年头,身边还有孩子呢?

    这岂不是太诡异了。

    如果关氏曾经身在云南,真的跟别的男人有了孩子,那玉堂琴身边的那个女子,又是谁?

    徐冽记得清清楚楚。

    玉堂琴说,那就是关氏。

    当年荣禄公主矫诏,要毒杀关氏,是他巧谋算计,瞒天过海,把关氏从云南接到了身边。

    天色渐入黄昏时,天色慢慢擦黑了。

    将军府里各处掌起了灯。

    徐四端着饭菜和徐冽晚间的药进了门,见他难得有走神,坐在那里,老僧入定一般,犹豫了下,才上前去,叫了三无声,徐冽才有反应。

    他心下狐疑便更深:“梁知府今天跟您说了什么?您这会子这样的神色,还是伤口又疼起来?”

    徐冽看他手里的饭菜,也没什么胃口,倒伸手去端了药碗,一饮而尽。

    药自然是苦的。

    极苦。

    从舌尖一直苦到心头去。

    但徐冽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说关氏曾经在南境出现过。”

    徐四也吃了一惊。

    二十多年前的那段往事,震惊天下。

    一代名臣白堂琴自此离朝隐居,再无人知其行踪。

    天子最宠爱的荣禄公主也因此殒命。

    先帝痛失爱女,又失朝廷心腹之臣,双重打击之下,一病不起,之后几年时间里,总是病病歪歪,拖了没几年,崩于清宁殿中。

    而这所有的一切,竟都是从一个毫不起眼的商户女,关氏身上而起。

    从扬州府接回玉堂琴后,徐四才知道,当年关氏并没有死,而是被玉堂琴给救了。

    她不是应该从云南一路往扬州府,待在玉堂琴身边,再没有离开过吗?

    “是堂琴先生陪她到南境来的吗?”

    徐冽摇头,说恐怕不是。

    他沉默半晌,徐四才迟疑又问:“可是……梁大人为什么要告诉您这些呢?”

    为了攀高枝。

    赵盈从扬州府带了玉堂琴入京的消息,早就天下皆知了。

    玉堂琴投她麾下,和玉堂琴有关的一切,自然也成了跟她息息相关的。

    而关氏,偏是最要紧的。

    外人并不知道玉堂琴是带了女眷进京的。

    京城玉府里的那个关氏,是外人所不知的。

    梁安定是以为借此可以找到有关于关氏的蛛丝马迹,说不得关氏根本没有死,如果他们找到了关氏,带回到玉堂琴身边去,是玉堂琴欠了赵盈一个天大的人情,而这个人情,是他梁安定拱手送上来的。

    “殿下如日中天,官居一品,大权在握,又有燕王殿下扶持,两部尚书的辅佐,还有广宁侯府支持,加上如今立场未明却已身在京城的辛氏二子。”徐冽捏了把眉心,“外阜官员,有多少削尖了脑袋想到殿下跟前献殷勤,却苦于没有机会的。”

    “您是说……”徐四听明白了,也皱起了眉头来,“那说不得是梁知府信口胡说的呢?横竖他也只说是听说,说给您听,就算查不到线索,也怪罪不到他头上去。”

    “不会。”徐冽斩钉截铁的否定了徐四的话,“梁安定其人精于算计,惯会钻营。

    殿下行事是雷霆手腕,杀伐果决,眼里最不容沙子。

    梁安定不敢。”

    “那……”徐四彻底懵了,“可是京城玉府,堂琴先生身边跟着的那位夫人,不就是关家姑娘?这南境又哪里跑出来一位关家姑娘啊。”

    徐冽保持沉默足足有半盏茶的时间。

    他不开口,徐四也不再说话。

    徐四觉得,再等会儿,饭菜可能都要放凉了。

    他本来想劝徐冽不如先吃两口饭,养精蓄锐,再考虑此事,反正一时半刻也不会回京去的。

    但话到了嘴边,看徐冽满目沉思,便又收了声,没有出言打断徐冽的思绪。

    “你带人去查。”

    徐四眼皮一跳:“这没头没脑的,从哪里开始查呢?”

    梁安定说……

    徐冽合眼,把上午梁安定跟他说过的那些话,在脑海中又仔仔细细的回想一遍。

    有哪里,是他忽略了的呢?

    梁安定说过,那些传言四起,南境百姓说的有鼻子有眼,大多是从城郊而起。

    城郊却只有一处村落——

    徐冽猛然睁开眼:“上岗村。出城往东二里地,那个村子,记得吗?”

    徐四连连点头:“先前咱们出城,路过过那个村子,属下记得的。”

    “时隔二十年,当年的知情人如今年迈,或者已经不在人世,打听起来可能有些困难,不过你带着人去,我就在城中等你消息,不拘多久,查清楚了,究竟有没有那样的姑娘出现过。

    云南口音,姓关,身边跟着个相貌堂堂的郎君,还有过孩子——我要知道,玉堂琴究竟是不是对殿下撒了个弥天大谎。”

009:徐冽篇之九

    有些事,也许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

    尤其是缘分和感情。

    回京的路上,徐冽一直在想,当日答应赵盈那个赌约,根本就不是因为她的赌注诱人。

    诱人的,从来都是赵盈本身。

    他在外大半年,她的模样,却越发清晰地烙印在心头。

    和赵盈身边的那些人比起来,他的出身固然是最不济,也最不配的一个。

    可无疑,他是最幸运的。

    薛闲亭和她青梅竹马又有什么了不起?

    要真有那样的情谊,当日太后要为她选驸马,如今都该成了亲了。

    远在京城的赵盈并不知徐冽的这些想法,除了朝廷为他早早准备下的接风宴之外,她已经不知上心筹备了多久。

    徐冽回京那天,昔年上京明朗的少年郎君,仿佛又回来了。

    街头巷尾,无论是妙龄少女,还是半老徐娘,无不满眼倾慕。

    徐冽是出征在外的将军,本该打马入城,可他负伤,回城是坐着马车,一路直奔宣华门的。

    掷果盈车,不过如此。

    宣华门外下了车的徐冽,迎他的文武百官,是以沈殿臣为首。

    他甫一下车,最先瞧见的,却是赵盈。

    她和赵承衍,一左一右,除了代天子出迎的那位内阁首辅之外,是他二人于文武两班朝臣位次最前的。

    她在笑。

    赵盈有很多的时候都是虚情假意的笑着,最虚伪不过的表情。

    他分得出来。

    不多时,那样的笑容中多了几许玩味。

    徐冽下意识便有些拘谨。

    城中姑娘疯了一样,大概因为他立下赫赫战功回京,与数年前那个只是长得好,文武双全的徐小郎君又大有不同吧。

    这马车上,满满当当的……反正朝臣是瞧得见的。

    连沈殿臣都在笑着与他说话。

    上殿听封,其实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的,也是赵盈的。

    安远大将军,另得勋爵封赠,又赐黄金千两,连他的将军府都有大内送出去的珍品。

    出宫的路上不知多少人上前奉承,徐冽是不惯应付这些的,可他清楚,以后也少不了这些场面上的往来与应酬了。

    而为了赵盈,他心甘情愿,甚至甘之如饴。

    不过此刻却觉得这些人有些讨厌。

    因为赵盈的身影,已经瞧不见了。

    刚刚得封,加官进爵,他的不高兴也不能带到脸上来。

    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个有眼色的,玩笑着劝了两句,围着他的那些人,才纷纷散去。

    徐冽背着手,踱步出宫,才出宫门,眼底一亮,神色也越发柔和了。

    他快步上前:“我还以为殿下先回去了。”

    “不回去,在等你。”赵盈笑着侧身让路,身后是她的那架马车,“我早在云逸楼准备了宴席,等着给你接风洗尘,累不累?”

    “不累,多谢殿下费心惦记着了。”

    他与赵盈一前一后的登了车,连薛闲亭都没能跟他挤上同一辆车来,这叫徐冽心底暗暗得意,待意识到自己在得意什么,不免又觉得幼稚的可笑。

    “徐将军刚才……是在笑?”

    沈殿臣眯着眼,望着驶远的马车,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徐冽是直爽之人。

    他爱慕赵盈,便要说给赵盈知道,大大方方的说给她听。

    不像杜知邑。

    也不似薛闲亭那般。

    人家是根本不用说,不过徐冽却觉得,薛闲亭就是太自信了。

    青梅竹马又怎么样。

    青梅竹马就一定要成亲吗?

    那他跟宋乐仪还算是青梅竹马呢,难不成两个都娶回家啊?

    赵盈近来有些想躲着他。

    而且这将军府里,赵盈塞过来这么多婢女。

    她的拒绝也很明显。

    回京中一切都安置妥当后,徐冽才去寻赵盈,要与她说关氏之事。

    刚回来那会儿什么都是慌里慌张的,那也不算是十分紧急的事情,就暂且搁置没提。

    这日徐冽回司隶院去见赵盈,以往他做赵盈的暗卫,在司隶院从来是出入自由,就连后宅院里,他也是去得的。

    今日却被拦了。

    还是他手底下带出来的人拦的他。

    徐二甚至不敢抬头正视他:“将军,殿下说要休息来着……”

    “殿下这个时辰休息不休息,我不比你清楚?”

    徐冽背着手,冷眼看他:“让开。”

    “将军,属下……我……您别为难我呀。”

    “行。”

    徐冽一个行字,叫徐二长松了口气。

    好在将军肯……

    体谅两个字,他心里头都没默念完,人已经被徐冽掀翻在地了。

    真就是转瞬间而已。

    一则是他对徐冽的确没有戒备之心,再则即便是有,他也打不过徐冽!

    徐冽似乎真的恼了,出手又快又狠,徐二这样的习武之人,躺在地上半天没能站起来。

    “将军……”

    徐冽居高临下俯视他:“我不为难你,殿下追究起来,你说打不过我,拦不住,她不会责罚你。”

    他丢下这样一句话,也不管徐二疼不疼,大步流星就往赵盈的小花厅步去。

    留下徐二躺在那儿缓神,欲哭无泪。

    徐冽在赵盈身边待了几个月,从一开始的当差应付,到后来的处处留心。

    这个时辰赵盈通常都在小花厅里。

    那里有她最爱的名种,是从大内弄出来的。

    他进门的时候,挥春和书夏对视一眼,两个丫头竟然想上前去拦人。

    赵盈几不可闻叹了口气:“徐二都拦不住他,再有十个你们俩,也不够他打的,下去吧。”

    两个丫头应了声,蹲身做过礼,又转而同徐冽见一回礼,才掖着手退出花厅外。

    徐冽提步过去,礼都没行,径直往赵盈斜对面的玫瑰椅坐了过去:“殿下是打算一直躲着我?”

    赵盈嗤笑:“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躲着你了?”

    徐冽气结,但没法跟她争论这个,也跟她讲不清楚道理。

    赵盈从来是这样的。

    她想讲道理的时候,头头是道,本来也说不过她。

    她不想讲道理的时候,说着最混账无赖的话,做着最蛮不讲理的事,还叫你觉得她说的竟都是对的。

    沈殿臣那样好的口舌都说她不过,何况是他了。

    “徐二好歹是你带出来的人,你下手不会真的没有轻重吧?”

    “不会。”

    徐冽捏了把眉骨。

    赵盈看着,秀眉微拢。

    她惯爱做这个动作的。

    “将军府里那些婢女,殿下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接回来?”

    徐冽还是从周衍口中听来才知道。

    将军府的一切,都是赵盈亲自安排,不过是借周衍之手。

    从布置打点,再到里面伺候的人。

    她大概是不想让他在风头正盛之时再叫人多一条格外留意他的,所以都叫周衍出面了。

    本来没有那么多小姑娘的!

    赵盈叮嘱过周衍。

    他从前做徐家郎君时候,屋里虽然从来不缺丫头服侍,但是与徐家决裂之后的这些年,凡事都是亲力亲为。

    而且他如今有了军功,自立门户,也防着那些人起了歪心思,反而搅扰的将军府宅中不得安生。

    他还有许多要紧事情要做,宅门里的那些,他一贯应付不来,所以叫周衍别挑太多小姑娘到将军府里当差。

    结果他从南境回京的第二天,赵盈又把周衍叫到跟前,换了一番说辞——说姑娘家心细,仔细想来,他身边儿,尤其是屋里,还是该有几个像样的姑娘当差服侍,伺候他起居。

    周衍是从不好奇的人,当然不会问她怎么态度突然转变,只听她吩咐去办事。

    那就是他在云逸楼与她袒露心迹之后,她干的事儿。

    这已经有五六日了。

    她非但没有把人接回来,反而还往他那儿塞人——

    赵盈晃了晃脚尖儿:“那些人服侍的不好吗?那我叫奉功再给你换一批新的,总会有好的。”

    徐冽的脸色就有些难看了:“殿下,我与殿下言明心意,并不是为了逼殿下接纳我的心意。

    我爱慕殿下,这应该没有什么错吧?

    殿下是天之骄女,就算您不是天家公主,也是最值得人喜欢爱慕的。

    人人都能爱慕你,我不能?

    因为我爱慕你,所以你就要往我身边塞那么多女人?”

    他声音稍重了些:“殿下可以不接受我,我也不会有任何冒犯你的地方。

    如此行事,未免伤人。

    我也这个年纪了,打小也是高门里混迹着长大的,殿下哪里是给我寻来伺候起居的丫头,那些姑娘,不都是等着我收房做妾的吗?”

    在这件事上,赵盈是自知理亏,但还是这么做了的。

    薛闲亭那里是不必说。

    她不去开口,表姐就已经替她不知说过了多少次。

    杜知邑有分寸,他太有分寸了,连这个口都从来不开,该收敛心思的时候,只要她一句点拨,他就全数收敛了起来。

    沈明仁本就是逢场作戏,根本就不值一提。

    唯独徐冽。

    徐冽的性情,与他们都不相同。

    他是个偏执的人。

    在行军打仗这件事上是如此,对待感情,亦然。

    这就好比当日他本认准了赵承衍为主君,所以即便明知道追随她有大好前程,在最初的时候,也仍旧是不情不愿的。

    要不是因为动了心,她那三个月为期的赌局,未必能赢他。

    她给不了徐冽想要的。

    又实在觉得徐冽的赤子之心,难能可贵。

    狠下心来,才让周衍安排了那么多的姑娘在将军府里。

    她并不是寄希望于徐冽某一天突然改变心意,而是……

    赵盈抿紧了唇角:“你若实在不肯,明日我就让人去把她们领回来。”

    她是希望徐冽妥协,向她妥协。

    那些女孩子,无论是谁,他收了一个两个的,这件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而凭徐冽的为人性情,一辈子都不会亏待了她们。

    她是有点过分了。

    赵盈再没看他:“不过你身边是要留两个知冷知热会伺候的,我让挥春从我身边挑两个机灵的小宫娥给你送过去吧。

    没那个意思,宫里调教出来的小宫娥,最先学会的就是本分二字,永远不敢对主子有非分之想。

    你放在屋里伺候,总好过那些小厮,天冷不知道加炭,天热又不晓得添冰的。”

    徐冽没再拒绝,说了声好,视线始终都落在她身上。

    那样炽热的目光,几乎把她烧着。

    赵盈皱着眉头去看他:“你老盯着我看做什么?”

    “殿下好看。”

    这个人——赵盈心下啧了一声。

    徐冽这张脸,那样真挚的眼神,真诚的语气,说着最淳朴,绝非恭维的情话,换做是谁都要心动一瞬的。

    哪怕是她,也逃不过。

    但也就一瞬罢了。

    赵盈还是不愿意太伤了他的心。

    不是怕他恼了,从此决裂,而是真心实意的,不想伤害他。

    杜知邑说,她待徐冽,多有不同。

    连表哥都问过她,徐冽究竟有什么不同之处。

    赵盈突然笑了。

    徐冽看的不明就里:“殿下笑什么?”

    “我在想,我素日里太纵着你了。”

    徐冽倒面不改色嗯了一声:“殿下是很纵着我,我这人贪心,殿下今后也多纵着我一些吧,不然我要闹的。”

    赵盈目瞪口呆。

    他跟谁学的这些手段啊?

    这要是拿出去骗外面那些小姑娘,不比沈明仁那畜生故作情深又忽冷忽热那套好使多了吗?

    恐怕只要徐冽想,这天下还没有他骗不到手的小姑娘吧!

    除了她。

    赵盈丢了个白眼过去:“你说这话也不害臊,如今做了大将军,反倒没脸没皮的。”

    “在殿下面前,这不算没脸没皮,顶多算是直爽,从心而言。”

    算了。

    跟他说不通。

    赵盈索性打起岔来:“我做日进宫,胡泰跟我说你的伤势眼下看着是没什么大碍,但这半年时间还是要少舞刀弄枪,他说他跟你说了,你不听,让我劝劝你。

    你为什么不听?自己的身体,自己都不知道爱惜?”

    “因为殿下置身漩涡中,处处是阴谋,每一步都可能是险境,我得替殿下冲锋陷阵。”徐冽深吸口气,“不过我惜命的很,总要陪着殿下走的更长远些才好,也不是说不听胡御医的,只是不想老让他拘着我,所以做出一副他说他的,我一概不听的姿态罢了。

    倒没成想,他这么大的人了,还跟殿下告我的状,真是为老不尊。”

010:徐冽篇之十

    在虞令贞出生之前,徐冽是曾有过很多想法的。

    譬如得想个法子,叫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孩子是他和赵盈生的。

    在正经八百的名分上,他固然是没有什么指望了。

    但是得让人晓得,赵盈身边唯一的男人,是他徐冽,也只能是他徐冽。

    再譬如,还得再想想办法,能长久的留宿在宫中。

    他统领禁军,本就有护卫宫城之责。

    内班房也有他的住所。

    只是赵盈在这上头说一不二,即便他可以随时入宫请见,但能不能留宿,得看赵盈心情,他说了一向不算。

    一年的时间里,除了紧张赵盈的肚子,操心着朝中局势之外,这些事,不知道在徐冽的脑子里过了多少遍。

    然而虞令贞出生的那天,一切他都不惦记了。

    虞令贞生在五月里,天气正炎热,上阳宫外的榕树上,蝉鸣从早起就没有停下来。

    徐冽却不在宫中。

    他节制五城兵马司的兵力,更早在半个月前就持赵盈圣旨领了五军都督府的调度之权。

    事起也不算突然,再加上赵盈御极这几年,他俨然是赵盈身边第一心腹之人,底下的人,也不敢多说什么。

    况且只是暂时节制与调度。

    那天天才蒙蒙亮,宫里传出消息到将军府,宋昭阳等人更是早早进了宫,到内阁班房去了。

    京中九门紧闭,西郊大营中徐冽也放了心腹之人盯着。

    他哪里也去不了。

    他得替赵盈守着。

    她在鬼门关挣扎,他却不能陪在她身边。

    有孕之初赵盈就说过——不,是与他欢好的那一夜。

    即便是在那样的时刻,赵盈与他之间,也并没有多少温情。

    事后他把人抱在怀里,第一次能够光明正大的,把赵盈抱了个满怀。

    她大抵累坏了,不曾挣扎。

    本以为她会昏昏沉沉一觉睡过去,她却闷在他怀里瓮声瓮气的说了句话,把他给气笑了——其实我也更中意你,生孩子是大事,鬼门关走一遭闯回来的,京中与皇城,都要你替我镇守着,哪怕朝中有舅舅坐镇,军中我却只放心你,在这上头,你总比薛闲亭强不知多少。

    哪怕明知道她是故意的,徐冽还是气的心口疼。

    在她肩头轻咬了一口,她才乖乖收声,那一夜再没别的话,沉沉睡去。

    就算她当初选了薛闲亭,现在他还不是会替她守着吗?

    横竖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他年纪越发大了,兄嫂不知试探着问过多少回,甚至还说了别家姑娘给他,这一年以来,他留宿上阳宫的事情,虽然没有跟兄长明说,可是明里暗里,暗示了好多回,那些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之类的话,兄嫂才不再提了的。

    煎熬。

    徐冽从来没有像是今天这样煎熬着。

    他没法派人到宫里去打探消息。

    而宫里面,可能是忙的不可开交,实在顾不上他,也只有中午时候,还是宋乐仪打发了她自己身边的大丫头,去回了辛程,转叫辛程到他这里来告诉,说是赵盈一切都好,只是孩子还没落地,让他别担心。

    眼看着日落西山,夕阳西下了。

    行人归家,他却无家可归。

    心爱的女人在生孩子,他不能去守着。

    都快一天了——

    徐冽有些坐不住。

    徐珞如今是跟着他的。

    十来岁的少年郎,跟他年少成名是差不多的年纪,仪表不俗,相貌堂堂,更是一身的好武艺。

    今儿一整天,徐珞那儿都没去。

    他瞧着徐冽是越发坐不住,犹豫了一瞬而已,上前两步去:“六叔,要不我替您盯着,您进宫去看看?”

    徐冽眼底阴鸷一闪而过:“胡说什么?”

    他少有这样的神色在孩子面前。

    徐珞也算是从小跟着他习武的,徐冽对亲人家眷,其实总有眷顾,对徐珞跟徐熙几乎是有求必应,更没什么冷脸教训的时刻。

    也只有徐珞八九岁叛逆胡闹,学人家招猫逗狗没个正行那两年,徐冽才结结实实打过他两场而已。

    徐珞被他那样的眼神吓了一跳,后脖颈一缩:“是我娘说的……”

    徐冽几不可闻叹了口气。

    这一年以来,崔晚照做了赵盈的替身,替她上朝,替她问政。

    不过一年时间里,有三个多月称病没上朝,又两个月的时间说要泰山封禅,往泰山去的行驾里坐着的也不是崔晚照。

    还有年下休朝的近一个月时间。

    满打满算,崔晚照坐在太极殿上的日子,也不过半年而已。

    要么是不开口,要么就点了宋昭阳来说。

    朝臣起初也心生狐疑,但谁也不敢想着说,还能有顶替天子升座上朝的事儿,当然是不了了之。

    兄嫂又不同。

    朝臣不知他留宿上阳宫,兄嫂知道。

    一年了。

    他从一个多月前节制五城兵马司,半个月前收了五军都督府调度之权,今日一大早,九门紧闭,宫门不开。

    怪不得徐珞今儿一天都不离开他跟前半步呢。

    “你母亲还跟你说什么了么?”

    徐珞摇了摇头:“娘说我心里知道就成,叫我陪着六叔,看着六叔,要是见六叔太心急,才能跟你说这个。”

    “这些话,你父亲母亲只跟你一个人说过吗?”

    徐珞又疯狂点头:“爹说不能让外人知道,对六叔不好,对……”

    对皇上也不好。

    他没敢说。

    徐冽绷着脸。

    正想说什么,辛程的绛紫朝服已经出现在徐冽视线里。

    徐冽腾地站起身,起的又猛又急,脚下更似生了风一般。

    他急匆匆往门口方向而去,一把抓了辛程小臂。

    辛程皱着眉头嘶了声,徐冽却置若罔闻。

    “进宫去看看吧,你坐镇京中,抓捕大盗,眼见着日薄西山,你也该进宫回皇上的话。”

    他别的没说,只是试着拨开徐冽的手,这狗东西心里着急,手上力道没分寸,下手有些重,抓的他生疼:“皇上一切安好,在上阳宫等着见你。”

    一切安好。

    安好便好。

    徐冽发现人还真是善变。

    这话说的跟换就是他自己。

    有了虞令贞之后,徐冽发现自己比从前更满足了。

    或者说,以前的那些贪心,好像一下子全都被填满了。

    那天他踩着夕阳最后一抹余晖进上阳宫,上阳殿内室满屋血气,赵盈小脸儿煞白,满头是汗,他从来没见过那样虚弱的赵盈。

    心口就像是被人狠狠抓了一把,生疼起来,疼的他几乎站不直身。

    宋夫人是最体恤人的,领着屋里的女眷往偏殿去等,把孩子也抱走了。

    可他坐在床尾,竟然不知道要跟赵盈说些什么。

    后来赵盈笑着朝他伸过来一只手,他下意识接住,她笑着跟他说都过去了,没事了,让他去看看孩子,是个漂亮的男孩儿。

    其实在那一刻,他都对这个孩子,毫无感觉。

    尽管那是他和赵盈的孩子。

    陪着赵盈坐了一刻,她累得有些虚脱,昏昏沉沉睡过去,他替她掖好被角,叫了挥春和书夏进去伺候,才轻手轻脚出了门,往偏殿去看孩子。

    上阳宫是赵盈一早就准备留给虞令贞住的。

    她自己之前没住在清宁殿,批阅奏折大多都是在上阳宫中,所以只是提早吩咐人把偏殿收拾出来,虞令贞一出生,那就成了他的居处。

    小小的一团,皱巴巴的,哪里漂亮了?

    可就是这么个丑东西,叫他冷硬的心肠,霎时间化成了一汪水。

    打从那天起,徐冽就觉得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

    只要赵盈好好的,虞令贞也好好的。

    什么名分不名分,本来也不重要,旁人不知道也没什么,孩子的亲生父亲究竟何许人也,也只管叫他们猜去,他都不在乎了。

    何必非要做这样子给外人看呢?

    看了又如何。

    对了,还有留宿上阳宫这件事。

    赵盈不会再要第二个孩子,他也早就知道,他也不想叫她再生的。

    亲近不亲近的——徐冽发现自从有了虞令贞,赵盈并不抗拒他住在上阳宫里。

    不过他都陪着孩子在偏殿,只是偶尔才会到正殿内室去。

    是以也就不重要了。

    一直到虞令贞满月,抓周上弄的众人哭笑不得,又打圆场说这才是生来的帝王之才,既要锦绣河山,又要戎马能战。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文可提笔安天下,武能策马卫国家。

    这是个文武双全的好苗子,是大喜事!

    徐冽也高兴。

    云逸楼的三楼专属于赵盈的那个雅间,他也没请别人,就单叫了宋怀雍和辛程两个陪他吃酒。

    外人不知虞令贞是他儿子,他们这群人却都知道的。

    不过徐冽不能大肆设宴来表达他的欢喜,毕竟平日里他就从不设宴请客,突然弄这么一出,太突兀,反而惹人注目怀疑。

    私下里聚在一处,薛闲亭心里别扭,来了也是彼此不对付。

    杜知邑倒是就在云逸楼,但他不来。

    爱来不来,徐冽一向也没多喜欢他。

    余下的,徐冽自认为同他们交情也没有好到那个地步。

    他举杯又要吃下满满一盅,辛程诶的一声:“你今儿不回上阳宫去了吗?知道你高兴,我们陪着你吃两杯酒就行了,你这是打算喝醉了,满身酒气去熏人吗?”

    “今儿不去上阳宫,我跟她说过的,要请你们吃饭。”

    他私下里不会称皇上,也不肯叫赵盈全名,私心里觉得生分。

    元元虽是赵盈乳名,可叫的人实在太多了。

    欢好时,他放肆过两回,叫了几次元娘。

    赵盈好像喜欢,又好像不喜欢。

    睡醒之后不提这茬儿,徐冽一贯揣测她的心思,想来她是不想在平日里听见的,便也就不叫了。

    这个她指的是谁,宋怀雍他们都知道。

    反而成了最缱绻的叫法。

    只有他会这样代称赵盈。

    宋怀雍倒是不拦着他吃酒,甚至陪了一杯:“你之前不是说,你大哥大嫂知道了吗?”

    徐冽嗯了声:“还给我送了个长命锁,正面是长命百岁,背面是既寿永昌,说让我拿去给淳哥儿,当是我送的,我没送。

    他虽生来是要当皇帝的,但年纪太小了,襁褓婴儿,我怕他压不住那四个字,我先收起来了。”

    可宋怀雍却哪里是要问这个。

    他待要再开口,辛程拉了他一把:“我瞧着倒没什么,这孩子若是养的太小心仔细,反倒不好,胡打海摔,反而没事。”

    徐冽斜过去一眼。

    理是这么个理,可听起来怪别扭的。

    辛程也不跟他计较:“再吃两杯,差不多得了,这会儿时辰还早,一会儿我送你回徐家去。”

    徐冽眯起眼,眉头也跟着皱起来。

    宋怀雍几不可闻叹了口气,徐冽才品出味儿来:“你们俩商量好的?”

    “昨儿孩子才满月,你今天要是在宫里也就算了,既然不在宫里,回去陪着你兄嫂吃顿饭是正经。”

    辛程怕她多心,又添了两句:“事关要紧,你兄长也不是那等会信口胡说的人,我们自然不是怕这个。

    不过他们既然知道了孩子的身世,不能大大方方办满月的宴心里恐怕不好受,你再不回去一趟,说不过去。”

    徐冽其实不太想回去。

    在这件事上,他跟大哥说不到一块儿去。

    他说过,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有赵盈,有虞令贞,他无比满足。

    娶妻生子是不可能了,大哥知道劝不了他,却总觉得遗憾。

    近来他都少回徐家走动也是因为这个。

    提的少不代表不会提。

    不说叫他成家,却会旁敲侧击,谁家的姑娘又许了谁家好郎君,谁家的妇人又新添了胖娃娃。

    大哥不念叨,阿嫂也会念。

    都是说给他听的。

    徐冽又下意识去捏眉骨。

    宋怀雍按了他手腕一把:“又不能一辈子不往来,你大哥大嫂是没有恶意的,只是短时间内很难接受。

    你用冷漠和疏离让他们忘记这些事,以后也不再提,这不是个办法。”

    他知道不是办法。

    在这上头,徐冽倒蛮想去跟薛闲亭求求经的。

    广宁侯府的独子啊,到现在都没成家呢,侯爷和侯夫人到底是怎么放过他的?

    明明几年前侯夫人还想让他娶要郁闷呢,这几年反而不提了,薛闲亭可比他有本事多了!

011:徐冽篇之十一

    平昭十二年的九月里,虞令贞病了一场。

    人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他这场病,真是应了这句话。

    起初病情凶险,最厉害的是不知他因什么缘故突然发病。

    赵盈把他养到了九岁,才敢稍稍放心。

    打小虞令贞算不上是金贵养大的孩子,赵盈真是叫他胡打海摔,想让他长得更结实一点,省得他做个稍稍一碰就要碎的瓷娃娃。

    九年时间里,虞令贞头疼脑热的时候都很少。

    他自幼跟着徐冽习武,身体底子比同龄的孩子不知好多少。

    这场病,胡泰却瞧不出个所以然。

    胡泰行医大半辈子,三十年的时间都贡献在了这禁庭中,他都查不出所以然,赵盈的心就凉了半截儿。

    应该,可能,或许。

    那段时间里,赵盈听的最多的就是这样的词。

    而胡泰以往少有这样的话。

    他大多都十拿九稳才开口。

    几次三番用这样模棱两可的话来回,可见是真的没谱儿了。

    赵盈搬到了披香殿后面抱厦改出来的小佛堂去住,朝是照旧上,就是总心不在焉,朝中大小事务基本都是宋昭阳替她料理处置,她一门心思全在虞令贞身上。

    朝臣也不劝。

    当年虞令贞才一出生,襁褓之中,就被册为赵王。

    这是皇上膝下的长子,格外受宠些,是正常的。

    再往后几年,他们也看明白了。

    皇上当初说什么也未必就是这孩子将来继承大统,那不过是为了堵住他们嘴的说辞而已。

    这几年时间,要真想再添个小皇子,哪怕是小公主呢,也早就该有了。

    可皇上的肚子一如既往的平坦没动静,压根儿就没打算再要个孩子。

    赵王殿下,就是他们未来的新主子。

    只是这姓氏的事情,已经上过玉牒定下,且当年他们也妥协了,如今自然没什么好再拿出来说嘴的。

    也只能认了。

    何况皇上早就不是刚登基三五年时还需要稳定朝局的皇上了。

    虞令贞这一病,不知牵动了多少人的心。

    而徐冽,就是在那个时候,搬去玉安观的。

    玉安观后山脚下的菜园子自从当年山崩被砸塌了不少,毁去大半后,就再也没有重建起来。

    一直到赵盈御极,玉安观是愈发香火鼎盛,几成皇家道馆一般的存在,京畿附近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无不前往供奉香火。

    徐冽自己本人是不太信这些,不过这十几年的时间,他每年都会抽出些时间住在道观里。

    为了赵盈,也是为了虞令贞。

    原本徐冽对这些真不在意的。

    是突然有那么一年——赵盈登基的第四年,虞令贞刚满一周岁。

    寒冬腊月里,上阳宫正殿外檐下悬了好多挂冰凌柱子,晶莹剔透。

    下过一夜的雪后,整座宫城的红都被掩在纯洁的白色下。

    虞令贞还走不稳当,得要人扶着,走累了小手一扑才要人抱。

    那时候他特别黏着赵盈。

    那天赵盈下了朝回上阳宫,正好虞令贞才睡醒起来,她带着孩子出门玩儿雪,一整挂的冰凌从屋檐砸下来,紧挨着虞令贞的鞋尖儿。

    那冰凌的尖锐程度,要真是砸在头上,后果不堪设想。

    从那天起,徐冽就开始知道什么叫怕了。

    昔年他征战沙场,回京后才知道,他大嫂在他出征的大半年时间里,吃斋念佛,一天里有大半时间都泡在小佛堂,为他诵经祈福。

    说上阵杀敌,虽然是保家卫国,然而一双手终究沾满血腥,杀孽太重,还是要诚心求得佛祖庇佑,方能稍稍洗去他身上的罪业。

    知道他不信这些,所以也不奢求他自个儿到佛前去跪一跪,只好她做阿嫂的代劳了。

    徐冽动了心思,突然想起这些往事,第二天就搬去了玉安观。

    刚开始那两年他不会搬去太久,毕竟才刚刚掌握禁军,他仍要坐镇宫城,才能叫人放心。

    后来时间就长了。

    从半个月到一个月,即便没有他在,禁军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赵盈是在某个深夜,月儿羞红脸,躲入云层后,她窝在徐冽怀里,才从他嘴里问出实话。

    之后就叫人索性把玉安观原来的那个菜园子整改修葺,建了五间厢房,宽敞又明亮,单给徐冽住的。

    这天徐冽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其实也不能这么说。

    那毕竟是他长嫂。

    且还是一向对他极好的长嫂。

    徐冽忙把人迎去了正堂屋里。

    即便是在这道观里,他屋里的茶也仍是宫里送过来的极品贡茶。

    柳氏见状,到了嘴边的话,突然又不知道怎么说。

    她一向是温柔到了极致的人,总是眉眼弯弯,能掐出一兜的水来。

    “阿嫂是来观里还愿的吗?”

    他这位大嫂,最早只是信佛。

    后来为了给他求神拜佛,是佛也信,道也信,用她自己的话说,谁能保佑得了他一世安康,她便信谁。

    倒没有了从前的那股子虔诚。

    柳氏摇头说不是:“知道你为了赵王殿下的病情着急,搬来观里住,我在家熬了鸡汤,来看看你。”

    她噙着淡淡的笑意,把早放在徐冽面前的那盅汤又往他面前推了推:“观里粗茶淡饭,知道你是为了赵王殿下好,但自个儿的身子也要仔细着,偶尔吃一盅鸡汤是不妨事的。

    我熬了几个时辰,你可别叫我再带回去,不像话。”

    徐冽便只好说好。

    只是柳氏眉目间虽然坦荡一片,他还是有些预感,稍稍抿唇,去开了那盅汤。

    香气扑鼻而来,白瓷小勺拿在手里,在汤里舀了两下,喝了两口,才重把勺子放回去,抬头看柳氏:“阿嫂特意来看我,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

    虞令贞的病情,宫里每天都会有人到玉安观来告诉他,自然不会跟虞令贞有关。

    柳氏果然面露危难之色。

    徐冽眉心一拢,心里又隐有了数:“阿嫂……”

    “你先听我说完。”

    柳氏还没开始说正事儿,先叹了口气:“我原说不来的,可你大哥不肯死心,还是想叫我来跟你说一说。

    六郎,你都这么大了,你看别人家这个年纪的郎君,做了一家之主,哪个不是儿孙满堂了的?

    你的心思,早些年跟我们说的很清楚,我跟你大哥……

    你大哥总是不放心你,我们肯体谅,可到底不放心不是?

    如今我还能替你操持些,顾着你一些,但以后呢?要是哪天我跟你大哥都不在了……”

    “阿嫂,别说这个。”徐冽这些年越发听不得人说生死。

    说起来也好笑。

    他年轻时候是战场杀伐的将军,生死本是最寻常不过的事。

    如今竟听不得这个了。

    柳氏无奈叹了口气:“总之,这身边还是要有个人不是?

    你心有所属,跟皇……那位,也算是圆满。”

    她说的隐晦。

    所谓圆满,指的是虞令贞。

    有了孩子,便算是圆满吧。

    “有个事儿,你住在观里,可能还不知道,我跟你大哥一听说,就有了这样的心思,只是我思来想去,恐怕你是不肯,你大哥不死心,非叫我再来试着劝劝你。”

    徐冽终于催问道:“阿嫂,你跟大哥又看上了谁家的女郎?我早过而立,外头人传我身有隐疾,还有传说我乃是个断袖的,所以这么大的人了也不正经娶妻,谁家好姑娘肯嫁我啊?”

    “是辛家的姑奶奶……”

    辛家?

    辛程的那个辛家?

    柳氏说辛家姑奶奶,而非辛家姑娘。

    这里头区别可就大了去。

    看来他搬来道观的这半个多月,确实是发生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儿。

    柳氏见他沉默,便解释道:“是国公爷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你知道的,辛家的大姑奶奶早年是嫁了弘农杨氏的,杨家百年望族,钟鸣鼎食之家,同辛家自然是门当户对。

    和离啦。”

    后头那三个字,柳氏是刻意压低了声音的:“那位大姑奶奶如今就住在京城,住在国公爷府上呢。

    这事儿满京城没有不知道的了。

    说是她夫君养了外室,背着她,偷偷的,养了十好几年啊。

    而且那外室出身实在是不堪说……青楼里的姑娘,我不是说青楼的姑娘都不好,只是辛家的姑奶奶,如何肯与那样的人同住一个屋檐下?

    事情闹开,杨家那个也是个不争气的东西,一把年纪,居然破罐子破摔,不说打发了外室,反倒要把人接到府中,抬做姨娘。

    他跟那外室,生了两子一女,这些事情,竟把辛大姑奶奶瞒的严丝合缝。”

    说起来,柳氏不免就叹气的:“那辛家的姑奶奶,又哪里真是柔婉可欺的,自年轻时候起,也不是没手腕的人,杨家那个能把这种事瞒了她十几年,她真是一点儿不知道。

    那三个小的,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安排的明明白白。

    辛大姑奶奶这枕边人,也实在是厉害。

    她一怒之下,便要和离。”

    和离这么大的事情,她之前竟也没有知会辛程知道吗?

    不过那是人家家事,跟他没关系,徐冽也懒得探听。

    只是看样子,他大嫂是把这些内情都打听清楚了,才来找他说的。

    所以,她和大哥看上的,是辛家那位大姑奶奶了?

    徐冽对那位辛大姑奶奶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了解也不多,只是算起来,她应该比他还要年长几岁。

    他有些无奈:“阿嫂,就算人家和离了,跟我也……”

    “不是的,你听我说呀。”

    柳氏一听他开口,就知道他又是那些拒绝的说词,翻来覆去,不会有个新花样。

    就像她跟大郎,规劝的话,一样没有任何新意。

    “我跟你大哥想着,那位大姑奶奶这样的性情,连和离都是自己做了自己的主,还能拿捏得住弘农杨家,真就点头答应了和离。

    而且更吓人的是,她长子膝下的一双儿女,还叫她把小女儿带来了京城。

    她说上了年纪,受伤一场,唯独舍不下小孙女,非要把孩子带走。

    杨家若然不肯,即便她离开杨家,到了京城,也是要到皇上跟前去告御状的,到时候可就不是把小孙女接到京城那么简单的事儿。”

    她咂舌:“实在是豪爽经巾帼啊。知道你心有所属,那位大概是心下无情……”

    徐冽明白了。

    所谓搭伙过日子,不外如是。

    可真有他大哥大嫂的。

    跟辛家的姑奶奶搭伙过日子,亏他们想得出来啊!

    “这些辛程知道吗?”

    “你大哥怎么敢先去跟国公爷说。”柳氏终于白了他一眼过去,“而且总要先跟你商量好。国公爷就算不肯,这到底也是大姑奶奶自己的事,你肯答应,她若也愿意,自然也能成事儿,用不着跟他说。”

    “看来你们也知道,辛程不会答应。”徐冽忍不住扶额,“阿嫂,我如今这样就很好,咱们当年不是已经说好了吗?”

    他一见柳氏还要开口,忙就先拦了:“真的算了。”

    徐冽其实是有些哭笑不得的:“再说了,阿嫂,人家国公府的姑奶奶,能看上我这样的人?

    不是我妄自菲薄,实在是辛大姑奶奶这几十年风风雨雨,什么人没见过啊?

    这种事情,我听来都觉得不可思议,何况拿去跟人家说?

    她跟杨家郎君和离,可以回河间府,可以到京城来找辛程。

    她亲弟弟城承袭国公爵位,做了河间府辛氏的家主,她亲生的儿子,将来是要继承杨氏的,女儿又嫁高门,她那样的人,打小金贵,一辈子到头只怕都不知道什么叫委曲求全。

    她就是孤身一人,后半辈子也无忧无虑,为什么要跟我搅和到一起,还要听天下人的酸言酸语,背地里指指点点说些难听话?”

    他说到后来,又失笑摇头起来:“阿嫂,我知道你跟大哥这十几年来,都在替我操心。

    可你看,我这么大的人了,有我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人生,我能把自己顾的很好。

    即便是将来——你和大哥总说将来,可将来是什么样子,不是也要走过了,才知道的吗?

    而且只要有她在,有淳哥儿,我就已经心满意足。

    什么名不正言不顺,那些我都不在乎。

    阿嫂,回去吧,您一向都很纵着我,就当是再纵我一回,替我好好劝劝大哥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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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回到了十四岁这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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