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徐冽篇之七
南境的秋日,与京城总是不同的。
景不同,人也不同。
徐冽在秦况华闲置已久的将军府养了一个多月,身上的伤才算是好起来。
也好在他自幼习武,身强体健,本就是底子不错。
这一战负伤虽说严重,当日自战场退下来,也确实危及性命,好在救治的及时,如今恢复得不错。
秦况华早在大半个月前,整饬军中,安抚南境百姓,也在妥善处置完刚收复回来的几处失地的驻军编制之后,便率领大军返京献捷。
他临走之前倒说要给徐冽留下几个心腹可用之人在身边,被徐冽给婉拒了。
这次大战之中,朝廷的封赏固然少不了,能与秦况华平起平坐也未可知,他六年前失去的东西,如今终于再次回到手上来。
可那都是后话。
如今他地位摆在这里,不适合用秦况华身边的副将左右手。
何况他身边还跟着徐四他们。
也用不着。
偌大一个将军府,其实上上下下就那么几个人。
秦况华也是个直爽的人。
高门出身的贵公子,一朝入军中,倒真的与将士们打成一片,放弃这华贵精致的将军府,搬到军中去与将士们同住一处,确实难得。
也怪不得柔然突然犯境他还能够稳住军心,即便是连丢城池,也仍旧能够勉强稳住接下来的局势。
这都是秦况华过去六年时间在南境苦心经营换来的。
在府中待的久了,徐冽便想出门走走。
可出一趟门,又遇上事儿。
卖身葬父。这种事戏文上听得多了。
但要说卖身葬兄,还真是头一次遇着。
那姑娘姓胡,徐冽是后来才知道她单名一个媛字的。
十七岁也是花一样的年纪,家中贫苦,没有嫁人。
五岁上丧父,到了七岁又丧母,自幼是跟着她兄长相依为命长起来的。
她兄长比她年长了五岁,三年前娶了妻,可胡媛的嫂子对她一向不好。
胡媛生的清秀,像她母亲更多些,她嫂子嫁过来的第二年就动了心思要把胡媛卖了换富贵,她兄长硬撑着没答应,才躲过去一劫。
偏生南境战事一起,连丢城池不说,军中折损实在太过严重,秦况华依兵部所言,自行定夺,在南境征兵。
胡媛的兄长,就再也没活着回来。
徐冽本不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只是出一趟门,路上围的水泄不通,他本欲绕道,结果听见周遭百姓说起什么战事,什么可怜一类的话,这才动了心念,让徐四上去看看。
徐四也是个机灵会来事儿的,见胡媛可怜,便询问了旁边儿围观的百姓,可知道这姑娘来历,这才打听出这许多的消息来。
徐冽捏着眉心:“阵亡的将士们都会发放抚慰金下去,一人二十两银,便是她和她嫂子两个人,吃穿用度省着些,两个女人也足够过好几年的富裕日子,甚至都够做个小本经营,何须她卖身葬兄?”
莫不是又叫欺负了去。
战场上的袍泽之情,是旁人很难理解的。
尽管徐冽是参将,胡媛的兄长不过不入流的无名小卒,但是一起上过了战场杀过了敌,就是一起出出生入死过的兄弟。
徐冽从与北国一战之时,才真正见识到战场的残酷。
无论是打了败仗还是大胜,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那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
能活着从战场回来,是幸运的,也是家人的幸运,上天眷顾。
可一旦战死沙场——真正能够因功得朝廷封赠追赏的,永远不会是那些冲在最前头的将士们。
徐冽提了步子,迈步上前去。
周围很快有人认出了他:“徐将军,快看,是徐将军。”
而后就自觉地让出了一条路给他。
南境危局,就是从徐冽快马奔赴南境之后,才开始有所转变。
他在南境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并不比秦况华低,甚至有赶超之势。
当日徐冽负重伤,被抬着送回将军府,府门外等了多少的百姓,等着他平安的消息。
之后的十天时间里,几乎是家家念佛,人人祈福,只盼着这位为他们带来平安祥和的大将军能够平安无事,能够再替他们撑着,护他们安居乐业。
百姓们知道徐冽是有伤在身的人,更不敢冲撞了他。
胡媛一身素衣,哭的泪眼朦胧,突然抬起头来,一见徐冽,哭的更凶了。
徐冽最应付不来女人哭。
虽然他身边没有过什么女人。
赵盈算是头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能常在他身边……不,是他能常伴着她的。
然而赵盈从来不哭。
徐冽抿紧了唇角,面色发冷:“这是怎么回事?你兄长战死沙场,知府衙门应该给了你们家二十两的抚慰金才对。”
胡媛闻言哭的更痛,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了。
一旁有上了年纪的婆子唉声叹气,没太敢往徐冽身边凑,只是挪过去几小步而已:“将军有所不知,这丫头也实在是可怜。
老婆子住在她家隔壁的,她大哥真是疼她,可惜那柳氏不是个东西。”
徐冽皱眉,她口中的柳氏,想来应该就是胡媛的嫂子了。
那婆婆又说道:“胡征他上阵杀敌,家里放心不下的就这么一个妹子,生怕柳氏背着他把这丫头给卖了,临走前妥善安置了阿媛,倒也不知道是把人藏在了哪里,连家都不敢叫她待着。
结果战事结束,胡征他死在了战场上,知府衙门的人挨家挨户的发放抚慰金,找到胡家门上时候,阿媛根本就不在家。
那柳氏倒是装模作样的哭天抢地一场,结果隔天就带着那二十两银子,还有胡征从前留下的一些积蓄跑了。
等到阿媛得到消息赶回家,那家里早就空空如也。
她一个姑娘家,胡征临走恐怕也没给她留多少傍身的银子。
她跟她哥哥相依为命长大的,去认领了胡征的尸首,可哪里来的银子安葬呢。
可怜啊,真是可怜啊。”
徐冽算是听明白了。
这天底下竟然真有这样没心肝的人。
结发为夫妻,家中横生变故,居然就这样撒手跑了。
徐冽对徐照虽然失望透顶,但是在他的记忆中,幼年时徐照和母亲是分外恩爱的,那个家里总是和满的氛围。
他在京城长大,固然也有些败坏门风的人家,养出些混账纨绔,但老一辈儿的,在他们小孩子眼里,哪一个不是恩外有加?
即便是淮阳郡主,也一向都与她的郡马爷,如今姚家那位家主,是相敬如宾的。
倒是这样的地方,这样的门户,反倒生出这样令人寒心的事情。
胡征尸骨未寒,柳氏连他的尸首都不去认领回家,即便要走,总也该把人给安葬了。
既得了人家的钱财,又撂下一家子不管,禽兽不如!
徐冽从袖口中取出一只荷包来。
藕荷色的荷包实在与他不是特别的相配,且那荷包颜色分明旧了,连工整精细的针脚也有些松,想是很有年头。
徐四一看他掏荷包就知道他的意思,正要上前去接,徐冽却打开了荷包,把里面的银子拿了出来递给徐四。
那里零零散散,加起来也得有个十几两,别说是葬兄,都足够胡媛安身立命了。
徐四又松了一口气。
好在将军还没有叫这样的事情气昏了头。
不然人家卖身葬兄的,将军再一时大发善心,把人给带回去,回了京城,那样乱的局势,可怎么跟公主交代呢?
那头胡媛缠着手接了银子,她也是本分姑娘,对着徐冽,分毫不敢有非分之想,只跪在那里连连磕头:“将军……将军若是不嫌弃,奴婢当牛做马也可以,将军若是不惯,奴婢……奴婢……”
她在那儿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徐冽想她大概是想说些下辈子当牛做马一类的话,又觉得那都是些虚头巴脑的,远远没有她手上那十几两银子来的实际,所以也不好意思开口说。
但这种事,对他来说不过举手之劳,十几两银子他也不是给不起。
只是于胡媛而言,这是救她于水火之中,还能叫她安葬她兄长。
眼见着小姑娘额头都要磕破了皮,徐冽摆手,叫了徐四一声。
徐四会意,匆匆上前,把胡媛给扶了起来:“你好生安葬了你兄长要紧,将军身边一向都是我们伺候,他不惯用婢女,况且你兄长是为国征战,战死沙场,他也是有功的人,与我们将军,也有袍泽之情,你快别磕了。”
胡媛眼泪大把大把的往下掉,一句话也说不出。
徐冽其实是个心细的人,再三想来,还是觉得仍旧不妥。
给了银子解决了胡媛葬兄的事,那十几两也足够她安身立命,可这天底下的事本不该是这样的理。
徐冽面色沉沉,想了很久,上前半步:“胡媛是吧?”
胡媛忙不迭点头:“将军您有什么吩咐吗?奴婢……”
“你不是谁的奴婢。”徐冽声线清冷,“你哥哥爱护你一场,把你捧在手心里长大,不是叫你去做谁的奴婢。
我只问你,柳氏,你恨她吗?”
小姑娘大抵从前被胡征保护的很好,眼中一时闪过茫然。
她似乎不能理解徐冽所说的恨,是什么东西。
先前替她说话的那个婆子倒像是个有见地的,横了两步冲上来,一把攥了胡媛的手:“傻姑娘,我的傻姑娘,徐将军这是要给你出头,替你出这口恶气,你还不快谢徐将军吗?”
可是替她……出什么气呢?
胡媛懵懂:“将军……我,我不明白将军的意思,嫂……柳氏她,她还会回来吗?”
徐冽深吸了口气。
十七岁了,干净的一张白纸一样。
这样的姑娘,心地太纯净,甚至想象不到人心的险恶。
她总不会以为柳氏只是因为丧夫,才从胡家走了的吧?
不过也没有必要揭穿这些丑陋不堪的真相,非要叫她在这种时候还去认清这样的现实。
徐冽突然又想起了赵盈。
不知道她心中在京城好不好,沈殿臣和姜承德他们又有没有在太极殿上为难她。
眼前十七岁的姑娘,都比她更像个孩子些,日子比她过的清苦,心却不会像她那么累。
她在京城一个人撑着,又得知他负伤的消息,也不知道会不会伤心自责。
徐冽心头软了一场:“我给你留下银子,是叫你安葬兄长,余下的钱,也足够你安身立命,可柳氏能带着你家的银子跑了,就也能回来抢你手上的钱。
你兄长不在了,你却要好好活着,为了他,更是为了你自己。
如果她回来抢你的,你能保护自己吗?”
胡媛死死的抿着唇,小脸儿煞白。
抢她的……?那还会……卖了她吗?
徐冽看她那样的脸色,立时就懂了。
她不能。
胡征从前把她保护的太好,这令她一点儿自保的能力都没有,根本就不是柳氏的对手,失去了胡征,胡媛便如同一叶浮萍,只身飘荡。
大概柳氏真的杀回来抢她的,她也只能唯唯诺诺,予取予求,任凭柳氏磋磨。
啊,还是赵盈那样子好一些。
谁也别想欺负了她,更别想从她手上讨着半分好处,叫人放心得很。
两场战事,他离开京城大半年时间,总是心安的。
只是太叫人心疼。
徐冽背过身,再没看胡媛:“徐四,带着胡姑娘一起,咱们去见钱知府。”
恶有恶报,没道理天下作恶的人还能逍遥自在,活的惬意。
围观的百姓们越发对这位救他们于水火之中,挽危局于狂澜的徐将军虔诚起来。
徐冽越过人群走出去没几步,身后传来的是百姓的欢呼声。
他下意识驻足回头看,那些百姓乌泱泱的跪了一地。
这景象,他见过。
陪着赵盈去扬州府那时,她从扬州府启程回京,扬州百姓自发的为她行跪送之礼,送上的那把万民伞,现如今还摆在司隶院的二堂之中。
徐冽心头一热。
原来除了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之外,以这样的方式,保护着大齐百姓,受人爱戴敬重,是这样的感觉。
不知不觉中,他和赵盈做了一样的事,自然更像是……一路人。
008:徐冽篇之八
南境此处,无论军中还是各州府,大小官员都算得上中正清廉。
原因无他。
众人皆知,那秦况华是高门出身,最不缺的就是银钱,且朝中有人好说话。
他的奏本本就可以直达天庭,发八百里加急呈送内阁,再由内阁转呈御前。
即便他不写奏折,一封家书,飞鸽传信送回京中,他父亲也能到御前去说话的。
他虽未加提督衔,却手握南境三十万大军,可谓是大权在握。
底下那些人,谁也不敢在他的眼皮子下面捣鬼作怪。
别说上官不敢收受贿赂,就是下头那些,也实在是没有那个胆子敢往上面塞银子的,谁不怕被秦况华给拿住了把柄,一状告到京里去啊?
如今这位定安知府姓梁,名安定,倒跟定安府相配的很。
当年他走马上任,吏部拟定之后呈送昭宁帝,昭宁帝还拿他名字玩笑过两句。
梁安定本人其实算不上多勤勉,一个月里他大概有一半的时间的不在府衙内的。
但也不知道是南境众人忌惮秦况华,还是梁安定他太有能力。
哪怕他有一半时间不坐镇府衙中,这些年来,定安府也从未出过一件冤假错案,此地治安也很是不错。
在边境这样的地方,时常会有柔然骑兵来进犯骚扰,城中还能没有骚动频生,除了军中的功劳外,当然是少不了知府衙门的好处的。
今日也赶巧。
徐冽带着胡媛登府衙大门,梁安定就在府衙三堂里歇着。
底下人匆匆去回话,梁安定当然也是匆匆迎出门去。
秦况华回京献捷的时候特意来同梁安定说过,徐冽如今还在他的将军府养伤,一切吃穿用度自然不必知府衙门来管,但隔三差五,他还是要派个人去看顾一二。
梁安定亲自登门过几回,徐冽总是懒得见人,就算是见了,也总是淡淡的,梁安定觉得他那是自讨没趣,后来才不去了,只吩咐底下人每隔一日到将军府去问个安。
这徐冽虽然是徐家的叛子,但好歹人家自幼是出生在高门里,幼承庭训的人,看不上他们这些外阜为官的,很正常。
何况徐冽如今是有大功于朝之人,别说他只是淡淡的不愿意理人,他就是桀骜不驯,拿下巴尖儿看人,他们这些人,还敢说什么不成吗?
“徐将军如今大好了,怎么倒有兴致来府衙走动呢。”
梁安定嘴上说着,侧身就把路让开,迎着徐冽入正堂去的。
事实上他官秩在徐冽之上,如今这样的做派,也不过是他官场上摸爬滚打十几年,熬出来的工夫罢了。
徐冽仍旧是面无表情,眼神甚至有些许清冷。
大堂是没有上的。
一行人径直入了二堂去,进了屋中各自坐下,只有胡媛掖着手,拘谨的站在一旁。
梁安定倒像是这会儿才留意到徐冽身边跟着的这个小姑娘,多看了两眼:“徐将军,这是……?”
徐冽也不跟他兜圈子,开门见山径直把事情的始末原由与梁安定说了一番:“这样的事情,梁大人以为,该如何处置呢?”
“这……”
梁安定在知府任上做了八年。
说穿了,这是家事,胡媛虽然算是苦主,但是他可以帮着一起谴责柳氏所作所为,细细想来,却并没有哪一条律法,可以正经八百的治柳氏的罪。
是以梁安定一时为难起来。
徐冽对《大齐律》自然没有梁安定那么熟,可见梁安定这样为难的神色,也猜到几分:“所以似柳氏这等恶人,便没有律法可以治她的罪,是这个意思吗?”
梁安定鬓边几乎盗出一层冷汗来。
徐冽的语气实在是太差了。
果然徐冽冷嗤一声:“胡征是为国捐躯,梁大人总要承认吧?”
“这是自然的。”梁安定忙不迭接过来,“所有战死沙场的将士们,皆是为国捐躯,为守南境一方安宁而献出了年轻的生命的!”
“梁大人这话说的很对。”徐冽抬头看过去,“也就是说,没有将士们在前线浴血奋战,奋勇杀敌,梁大人今日也未必能够安然的坐在这知府衙门里,好好做你的定安知府,对吗?梁大人。”
徐冽是来施压的。
这一位,同秦将军比起来,可太不一样了。
这生来就是个离经叛道的主儿。
什么中正清直,他好似做事全凭心意。
如果律法没有可以治柳氏之罪的条文,那便想也要想出一条来。
其实也不是全然没有。
胡征尸骨未寒,柳氏是新丧。
她新丧期间,卷着夫家的银钱跑路,抓回来,自然也是要重责的。
只是要看徐冽究竟想怎么责,怎么罚了。
梁安定心下犹豫了一瞬,眼神是有些飘忽不定,带着些许闪躲的:“其实按照《大齐律》,柳氏新丧,不为夫守丧期,携胡家银钱跑路,如若捉拿归案,当杖三十,投入狱中,关押一月,且胡家的财产,从此与她无关。
可要说……要说再重的责罚……譬如要她性命一类……”
徐冽冷冷瞥去一眼:“梁大人是定安知府,民情民案,当然是梁大人做主。
胡姑娘可怜,我在京城时,殿下常与我说起,天下可怜人多,能帮一把的,便尽量帮上一把,全当是积德行善,给自己积攒福报。
我是战场杀伐的人,这双手本来就沾满了鲜血,那虽都算不得是无辜之人,可这一辈子,杀孽甚重。
如今遇上胡姑娘这样的不平之事,不过为了给自己积些福德,才带她到知府衙门走这一趟。
至于涉案人犯该如何定罪处罚,我是无权过问且干涉的。
只是有一样——胡姑娘年纪轻轻,无父无母,长兄战死,柳氏既然是个难缠的,只恐怕捉拿归案,一番责罚过后,她怀恨在心,要报复胡姑娘,这又该如何处置?”
徐冽口中所说的殿下,是现在正如日中天的永嘉公主赵盈,而非先前他所追随的那位燕王殿下。
而且退一万步来说,就即便是燕王殿下,他一个四品知府,也是得罪不起的。
徐冽这人,真是不好打交道。
半真半假,虚虚实实,他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却全都是警告。
梁安定想了想:“这个徐将军放心,这案子府衙既然受理,便会一管到底,不会叫胡姑娘再平白受了委屈的。”
原本事情到此也就了结了的。
徐冽替人出头,却也不是要一管到底的主儿,找着了管事的人,能帮胡媛料理好后面的事情,他便要抽身而退。
然而他临要走,梁安定扬声又叫住了他。
徐冽回头看他:“梁大人还有事?”
“是有一件闲事,想着说给将军听一听。”
徐冽眯了眼。
他不是南境驻军参将,跟南境一众官员皆无交情,梁安定有什么要跟他说的?
方才他言辞中提及殿下——
徐冽心里有了主意,吩咐徐四好生送了胡媛回家去,自个儿留在了府衙中。
先头坐热的太师椅还没有凉下来,徐冽已经撩了长袍下摆又坐了回去。
梁安定是个会看人脸色,也能揣摩人心思性情的。
徐冽行武之人,八成不惯人与他弯弯绕绕的兜圈子。
是以梁安定坐下之后,也不遮掩:“我在定安府做了八年知府,早年间,定安府有些传言,我想着,将军也许感兴趣。”
关氏。
云南关氏。
她怎么会出现在南境呢?
她身边又怎么会跟着别的男人,过了些年头,身边还有孩子呢?
这岂不是太诡异了。
如果关氏曾经身在云南,真的跟别的男人有了孩子,那玉堂琴身边的那个女子,又是谁?
徐冽记得清清楚楚。
玉堂琴说,那就是关氏。
当年荣禄公主矫诏,要毒杀关氏,是他巧谋算计,瞒天过海,把关氏从云南接到了身边。
天色渐入黄昏时,天色慢慢擦黑了。
将军府里各处掌起了灯。
徐四端着饭菜和徐冽晚间的药进了门,见他难得有走神,坐在那里,老僧入定一般,犹豫了下,才上前去,叫了三无声,徐冽才有反应。
他心下狐疑便更深:“梁知府今天跟您说了什么?您这会子这样的神色,还是伤口又疼起来?”
徐冽看他手里的饭菜,也没什么胃口,倒伸手去端了药碗,一饮而尽。
药自然是苦的。
极苦。
从舌尖一直苦到心头去。
但徐冽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说关氏曾经在南境出现过。”
徐四也吃了一惊。
二十多年前的那段往事,震惊天下。
一代名臣白堂琴自此离朝隐居,再无人知其行踪。
天子最宠爱的荣禄公主也因此殒命。
先帝痛失爱女,又失朝廷心腹之臣,双重打击之下,一病不起,之后几年时间里,总是病病歪歪,拖了没几年,崩于清宁殿中。
而这所有的一切,竟都是从一个毫不起眼的商户女,关氏身上而起。
从扬州府接回玉堂琴后,徐四才知道,当年关氏并没有死,而是被玉堂琴给救了。
她不是应该从云南一路往扬州府,待在玉堂琴身边,再没有离开过吗?
“是堂琴先生陪她到南境来的吗?”
徐冽摇头,说恐怕不是。
他沉默半晌,徐四才迟疑又问:“可是……梁大人为什么要告诉您这些呢?”
为了攀高枝。
赵盈从扬州府带了玉堂琴入京的消息,早就天下皆知了。
玉堂琴投她麾下,和玉堂琴有关的一切,自然也成了跟她息息相关的。
而关氏,偏是最要紧的。
外人并不知道玉堂琴是带了女眷进京的。
京城玉府里的那个关氏,是外人所不知的。
梁安定是以为借此可以找到有关于关氏的蛛丝马迹,说不得关氏根本没有死,如果他们找到了关氏,带回到玉堂琴身边去,是玉堂琴欠了赵盈一个天大的人情,而这个人情,是他梁安定拱手送上来的。
“殿下如日中天,官居一品,大权在握,又有燕王殿下扶持,两部尚书的辅佐,还有广宁侯府支持,加上如今立场未明却已身在京城的辛氏二子。”徐冽捏了把眉心,“外阜官员,有多少削尖了脑袋想到殿下跟前献殷勤,却苦于没有机会的。”
“您是说……”徐四听明白了,也皱起了眉头来,“那说不得是梁知府信口胡说的呢?横竖他也只说是听说,说给您听,就算查不到线索,也怪罪不到他头上去。”
“不会。”徐冽斩钉截铁的否定了徐四的话,“梁安定其人精于算计,惯会钻营。
殿下行事是雷霆手腕,杀伐果决,眼里最不容沙子。
梁安定不敢。”
“那……”徐四彻底懵了,“可是京城玉府,堂琴先生身边跟着的那位夫人,不就是关家姑娘?这南境又哪里跑出来一位关家姑娘啊。”
徐冽保持沉默足足有半盏茶的时间。
他不开口,徐四也不再说话。
徐四觉得,再等会儿,饭菜可能都要放凉了。
他本来想劝徐冽不如先吃两口饭,养精蓄锐,再考虑此事,反正一时半刻也不会回京去的。
但话到了嘴边,看徐冽满目沉思,便又收了声,没有出言打断徐冽的思绪。
“你带人去查。”
徐四眼皮一跳:“这没头没脑的,从哪里开始查呢?”
梁安定说……
徐冽合眼,把上午梁安定跟他说过的那些话,在脑海中又仔仔细细的回想一遍。
有哪里,是他忽略了的呢?
梁安定说过,那些传言四起,南境百姓说的有鼻子有眼,大多是从城郊而起。
城郊却只有一处村落——
徐冽猛然睁开眼:“上岗村。出城往东二里地,那个村子,记得吗?”
徐四连连点头:“先前咱们出城,路过过那个村子,属下记得的。”
“时隔二十年,当年的知情人如今年迈,或者已经不在人世,打听起来可能有些困难,不过你带着人去,我就在城中等你消息,不拘多久,查清楚了,究竟有没有那样的姑娘出现过。
云南口音,姓关,身边跟着个相貌堂堂的郎君,还有过孩子——我要知道,玉堂琴究竟是不是对殿下撒了个弥天大谎。”
009:徐冽篇之九
有些事,也许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
尤其是缘分和感情。
回京的路上,徐冽一直在想,当日答应赵盈那个赌约,根本就不是因为她的赌注诱人。
诱人的,从来都是赵盈本身。
他在外大半年,她的模样,却越发清晰地烙印在心头。
和赵盈身边的那些人比起来,他的出身固然是最不济,也最不配的一个。
可无疑,他是最幸运的。
薛闲亭和她青梅竹马又有什么了不起?
要真有那样的情谊,当日太后要为她选驸马,如今都该成了亲了。
远在京城的赵盈并不知徐冽的这些想法,除了朝廷为他早早准备下的接风宴之外,她已经不知上心筹备了多久。
徐冽回京那天,昔年上京明朗的少年郎君,仿佛又回来了。
街头巷尾,无论是妙龄少女,还是半老徐娘,无不满眼倾慕。
徐冽是出征在外的将军,本该打马入城,可他负伤,回城是坐着马车,一路直奔宣华门的。
掷果盈车,不过如此。
宣华门外下了车的徐冽,迎他的文武百官,是以沈殿臣为首。
他甫一下车,最先瞧见的,却是赵盈。
她和赵承衍,一左一右,除了代天子出迎的那位内阁首辅之外,是他二人于文武两班朝臣位次最前的。
她在笑。
赵盈有很多的时候都是虚情假意的笑着,最虚伪不过的表情。
他分得出来。
不多时,那样的笑容中多了几许玩味。
徐冽下意识便有些拘谨。
城中姑娘疯了一样,大概因为他立下赫赫战功回京,与数年前那个只是长得好,文武双全的徐小郎君又大有不同吧。
这马车上,满满当当的……反正朝臣是瞧得见的。
连沈殿臣都在笑着与他说话。
上殿听封,其实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的,也是赵盈的。
安远大将军,另得勋爵封赠,又赐黄金千两,连他的将军府都有大内送出去的珍品。
出宫的路上不知多少人上前奉承,徐冽是不惯应付这些的,可他清楚,以后也少不了这些场面上的往来与应酬了。
而为了赵盈,他心甘情愿,甚至甘之如饴。
不过此刻却觉得这些人有些讨厌。
因为赵盈的身影,已经瞧不见了。
刚刚得封,加官进爵,他的不高兴也不能带到脸上来。
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个有眼色的,玩笑着劝了两句,围着他的那些人,才纷纷散去。
徐冽背着手,踱步出宫,才出宫门,眼底一亮,神色也越发柔和了。
他快步上前:“我还以为殿下先回去了。”
“不回去,在等你。”赵盈笑着侧身让路,身后是她的那架马车,“我早在云逸楼准备了宴席,等着给你接风洗尘,累不累?”
“不累,多谢殿下费心惦记着了。”
他与赵盈一前一后的登了车,连薛闲亭都没能跟他挤上同一辆车来,这叫徐冽心底暗暗得意,待意识到自己在得意什么,不免又觉得幼稚的可笑。
“徐将军刚才……是在笑?”
沈殿臣眯着眼,望着驶远的马车,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徐冽是直爽之人。
他爱慕赵盈,便要说给赵盈知道,大大方方的说给她听。
不像杜知邑。
也不似薛闲亭那般。
人家是根本不用说,不过徐冽却觉得,薛闲亭就是太自信了。
青梅竹马又怎么样。
青梅竹马就一定要成亲吗?
那他跟宋乐仪还算是青梅竹马呢,难不成两个都娶回家啊?
赵盈近来有些想躲着他。
而且这将军府里,赵盈塞过来这么多婢女。
她的拒绝也很明显。
回京中一切都安置妥当后,徐冽才去寻赵盈,要与她说关氏之事。
刚回来那会儿什么都是慌里慌张的,那也不算是十分紧急的事情,就暂且搁置没提。
这日徐冽回司隶院去见赵盈,以往他做赵盈的暗卫,在司隶院从来是出入自由,就连后宅院里,他也是去得的。
今日却被拦了。
还是他手底下带出来的人拦的他。
徐二甚至不敢抬头正视他:“将军,殿下说要休息来着……”
“殿下这个时辰休息不休息,我不比你清楚?”
徐冽背着手,冷眼看他:“让开。”
“将军,属下……我……您别为难我呀。”
“行。”
徐冽一个行字,叫徐二长松了口气。
好在将军肯……
体谅两个字,他心里头都没默念完,人已经被徐冽掀翻在地了。
真就是转瞬间而已。
一则是他对徐冽的确没有戒备之心,再则即便是有,他也打不过徐冽!
徐冽似乎真的恼了,出手又快又狠,徐二这样的习武之人,躺在地上半天没能站起来。
“将军……”
徐冽居高临下俯视他:“我不为难你,殿下追究起来,你说打不过我,拦不住,她不会责罚你。”
他丢下这样一句话,也不管徐二疼不疼,大步流星就往赵盈的小花厅步去。
留下徐二躺在那儿缓神,欲哭无泪。
徐冽在赵盈身边待了几个月,从一开始的当差应付,到后来的处处留心。
这个时辰赵盈通常都在小花厅里。
那里有她最爱的名种,是从大内弄出来的。
他进门的时候,挥春和书夏对视一眼,两个丫头竟然想上前去拦人。
赵盈几不可闻叹了口气:“徐二都拦不住他,再有十个你们俩,也不够他打的,下去吧。”
两个丫头应了声,蹲身做过礼,又转而同徐冽见一回礼,才掖着手退出花厅外。
徐冽提步过去,礼都没行,径直往赵盈斜对面的玫瑰椅坐了过去:“殿下是打算一直躲着我?”
赵盈嗤笑:“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躲着你了?”
徐冽气结,但没法跟她争论这个,也跟她讲不清楚道理。
赵盈从来是这样的。
她想讲道理的时候,头头是道,本来也说不过她。
她不想讲道理的时候,说着最混账无赖的话,做着最蛮不讲理的事,还叫你觉得她说的竟都是对的。
沈殿臣那样好的口舌都说她不过,何况是他了。
“徐二好歹是你带出来的人,你下手不会真的没有轻重吧?”
“不会。”
徐冽捏了把眉骨。
赵盈看着,秀眉微拢。
她惯爱做这个动作的。
“将军府里那些婢女,殿下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接回来?”
徐冽还是从周衍口中听来才知道。
将军府的一切,都是赵盈亲自安排,不过是借周衍之手。
从布置打点,再到里面伺候的人。
她大概是不想让他在风头正盛之时再叫人多一条格外留意他的,所以都叫周衍出面了。
本来没有那么多小姑娘的!
赵盈叮嘱过周衍。
他从前做徐家郎君时候,屋里虽然从来不缺丫头服侍,但是与徐家决裂之后的这些年,凡事都是亲力亲为。
而且他如今有了军功,自立门户,也防着那些人起了歪心思,反而搅扰的将军府宅中不得安生。
他还有许多要紧事情要做,宅门里的那些,他一贯应付不来,所以叫周衍别挑太多小姑娘到将军府里当差。
结果他从南境回京的第二天,赵盈又把周衍叫到跟前,换了一番说辞——说姑娘家心细,仔细想来,他身边儿,尤其是屋里,还是该有几个像样的姑娘当差服侍,伺候他起居。
周衍是从不好奇的人,当然不会问她怎么态度突然转变,只听她吩咐去办事。
那就是他在云逸楼与她袒露心迹之后,她干的事儿。
这已经有五六日了。
她非但没有把人接回来,反而还往他那儿塞人——
赵盈晃了晃脚尖儿:“那些人服侍的不好吗?那我叫奉功再给你换一批新的,总会有好的。”
徐冽的脸色就有些难看了:“殿下,我与殿下言明心意,并不是为了逼殿下接纳我的心意。
我爱慕殿下,这应该没有什么错吧?
殿下是天之骄女,就算您不是天家公主,也是最值得人喜欢爱慕的。
人人都能爱慕你,我不能?
因为我爱慕你,所以你就要往我身边塞那么多女人?”
他声音稍重了些:“殿下可以不接受我,我也不会有任何冒犯你的地方。
如此行事,未免伤人。
我也这个年纪了,打小也是高门里混迹着长大的,殿下哪里是给我寻来伺候起居的丫头,那些姑娘,不都是等着我收房做妾的吗?”
在这件事上,赵盈是自知理亏,但还是这么做了的。
薛闲亭那里是不必说。
她不去开口,表姐就已经替她不知说过了多少次。
杜知邑有分寸,他太有分寸了,连这个口都从来不开,该收敛心思的时候,只要她一句点拨,他就全数收敛了起来。
沈明仁本就是逢场作戏,根本就不值一提。
唯独徐冽。
徐冽的性情,与他们都不相同。
他是个偏执的人。
在行军打仗这件事上是如此,对待感情,亦然。
这就好比当日他本认准了赵承衍为主君,所以即便明知道追随她有大好前程,在最初的时候,也仍旧是不情不愿的。
要不是因为动了心,她那三个月为期的赌局,未必能赢他。
她给不了徐冽想要的。
又实在觉得徐冽的赤子之心,难能可贵。
狠下心来,才让周衍安排了那么多的姑娘在将军府里。
她并不是寄希望于徐冽某一天突然改变心意,而是……
赵盈抿紧了唇角:“你若实在不肯,明日我就让人去把她们领回来。”
她是希望徐冽妥协,向她妥协。
那些女孩子,无论是谁,他收了一个两个的,这件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而凭徐冽的为人性情,一辈子都不会亏待了她们。
她是有点过分了。
赵盈再没看他:“不过你身边是要留两个知冷知热会伺候的,我让挥春从我身边挑两个机灵的小宫娥给你送过去吧。
没那个意思,宫里调教出来的小宫娥,最先学会的就是本分二字,永远不敢对主子有非分之想。
你放在屋里伺候,总好过那些小厮,天冷不知道加炭,天热又不晓得添冰的。”
徐冽没再拒绝,说了声好,视线始终都落在她身上。
那样炽热的目光,几乎把她烧着。
赵盈皱着眉头去看他:“你老盯着我看做什么?”
“殿下好看。”
这个人——赵盈心下啧了一声。
徐冽这张脸,那样真挚的眼神,真诚的语气,说着最淳朴,绝非恭维的情话,换做是谁都要心动一瞬的。
哪怕是她,也逃不过。
但也就一瞬罢了。
赵盈还是不愿意太伤了他的心。
不是怕他恼了,从此决裂,而是真心实意的,不想伤害他。
杜知邑说,她待徐冽,多有不同。
连表哥都问过她,徐冽究竟有什么不同之处。
赵盈突然笑了。
徐冽看的不明就里:“殿下笑什么?”
“我在想,我素日里太纵着你了。”
徐冽倒面不改色嗯了一声:“殿下是很纵着我,我这人贪心,殿下今后也多纵着我一些吧,不然我要闹的。”
赵盈目瞪口呆。
他跟谁学的这些手段啊?
这要是拿出去骗外面那些小姑娘,不比沈明仁那畜生故作情深又忽冷忽热那套好使多了吗?
恐怕只要徐冽想,这天下还没有他骗不到手的小姑娘吧!
除了她。
赵盈丢了个白眼过去:“你说这话也不害臊,如今做了大将军,反倒没脸没皮的。”
“在殿下面前,这不算没脸没皮,顶多算是直爽,从心而言。”
算了。
跟他说不通。
赵盈索性打起岔来:“我做日进宫,胡泰跟我说你的伤势眼下看着是没什么大碍,但这半年时间还是要少舞刀弄枪,他说他跟你说了,你不听,让我劝劝你。
你为什么不听?自己的身体,自己都不知道爱惜?”
“因为殿下置身漩涡中,处处是阴谋,每一步都可能是险境,我得替殿下冲锋陷阵。”徐冽深吸口气,“不过我惜命的很,总要陪着殿下走的更长远些才好,也不是说不听胡御医的,只是不想老让他拘着我,所以做出一副他说他的,我一概不听的姿态罢了。
倒没成想,他这么大的人了,还跟殿下告我的状,真是为老不尊。”
010:徐冽篇之十
在虞令贞出生之前,徐冽是曾有过很多想法的。
譬如得想个法子,叫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孩子是他和赵盈生的。
在正经八百的名分上,他固然是没有什么指望了。
但是得让人晓得,赵盈身边唯一的男人,是他徐冽,也只能是他徐冽。
再譬如,还得再想想办法,能长久的留宿在宫中。
他统领禁军,本就有护卫宫城之责。
内班房也有他的住所。
只是赵盈在这上头说一不二,即便他可以随时入宫请见,但能不能留宿,得看赵盈心情,他说了一向不算。
一年的时间里,除了紧张赵盈的肚子,操心着朝中局势之外,这些事,不知道在徐冽的脑子里过了多少遍。
然而虞令贞出生的那天,一切他都不惦记了。
虞令贞生在五月里,天气正炎热,上阳宫外的榕树上,蝉鸣从早起就没有停下来。
徐冽却不在宫中。
他节制五城兵马司的兵力,更早在半个月前就持赵盈圣旨领了五军都督府的调度之权。
事起也不算突然,再加上赵盈御极这几年,他俨然是赵盈身边第一心腹之人,底下的人,也不敢多说什么。
况且只是暂时节制与调度。
那天天才蒙蒙亮,宫里传出消息到将军府,宋昭阳等人更是早早进了宫,到内阁班房去了。
京中九门紧闭,西郊大营中徐冽也放了心腹之人盯着。
他哪里也去不了。
他得替赵盈守着。
她在鬼门关挣扎,他却不能陪在她身边。
有孕之初赵盈就说过——不,是与他欢好的那一夜。
即便是在那样的时刻,赵盈与他之间,也并没有多少温情。
事后他把人抱在怀里,第一次能够光明正大的,把赵盈抱了个满怀。
她大抵累坏了,不曾挣扎。
本以为她会昏昏沉沉一觉睡过去,她却闷在他怀里瓮声瓮气的说了句话,把他给气笑了——其实我也更中意你,生孩子是大事,鬼门关走一遭闯回来的,京中与皇城,都要你替我镇守着,哪怕朝中有舅舅坐镇,军中我却只放心你,在这上头,你总比薛闲亭强不知多少。
哪怕明知道她是故意的,徐冽还是气的心口疼。
在她肩头轻咬了一口,她才乖乖收声,那一夜再没别的话,沉沉睡去。
就算她当初选了薛闲亭,现在他还不是会替她守着吗?
横竖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他年纪越发大了,兄嫂不知试探着问过多少回,甚至还说了别家姑娘给他,这一年以来,他留宿上阳宫的事情,虽然没有跟兄长明说,可是明里暗里,暗示了好多回,那些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之类的话,兄嫂才不再提了的。
煎熬。
徐冽从来没有像是今天这样煎熬着。
他没法派人到宫里去打探消息。
而宫里面,可能是忙的不可开交,实在顾不上他,也只有中午时候,还是宋乐仪打发了她自己身边的大丫头,去回了辛程,转叫辛程到他这里来告诉,说是赵盈一切都好,只是孩子还没落地,让他别担心。
眼看着日落西山,夕阳西下了。
行人归家,他却无家可归。
心爱的女人在生孩子,他不能去守着。
都快一天了——
徐冽有些坐不住。
徐珞如今是跟着他的。
十来岁的少年郎,跟他年少成名是差不多的年纪,仪表不俗,相貌堂堂,更是一身的好武艺。
今儿一整天,徐珞那儿都没去。
他瞧着徐冽是越发坐不住,犹豫了一瞬而已,上前两步去:“六叔,要不我替您盯着,您进宫去看看?”
徐冽眼底阴鸷一闪而过:“胡说什么?”
他少有这样的神色在孩子面前。
徐珞也算是从小跟着他习武的,徐冽对亲人家眷,其实总有眷顾,对徐珞跟徐熙几乎是有求必应,更没什么冷脸教训的时刻。
也只有徐珞八九岁叛逆胡闹,学人家招猫逗狗没个正行那两年,徐冽才结结实实打过他两场而已。
徐珞被他那样的眼神吓了一跳,后脖颈一缩:“是我娘说的……”
徐冽几不可闻叹了口气。
这一年以来,崔晚照做了赵盈的替身,替她上朝,替她问政。
不过一年时间里,有三个多月称病没上朝,又两个月的时间说要泰山封禅,往泰山去的行驾里坐着的也不是崔晚照。
还有年下休朝的近一个月时间。
满打满算,崔晚照坐在太极殿上的日子,也不过半年而已。
要么是不开口,要么就点了宋昭阳来说。
朝臣起初也心生狐疑,但谁也不敢想着说,还能有顶替天子升座上朝的事儿,当然是不了了之。
兄嫂又不同。
朝臣不知他留宿上阳宫,兄嫂知道。
一年了。
他从一个多月前节制五城兵马司,半个月前收了五军都督府调度之权,今日一大早,九门紧闭,宫门不开。
怪不得徐珞今儿一天都不离开他跟前半步呢。
“你母亲还跟你说什么了么?”
徐珞摇了摇头:“娘说我心里知道就成,叫我陪着六叔,看着六叔,要是见六叔太心急,才能跟你说这个。”
“这些话,你父亲母亲只跟你一个人说过吗?”
徐珞又疯狂点头:“爹说不能让外人知道,对六叔不好,对……”
对皇上也不好。
他没敢说。
徐冽绷着脸。
正想说什么,辛程的绛紫朝服已经出现在徐冽视线里。
徐冽腾地站起身,起的又猛又急,脚下更似生了风一般。
他急匆匆往门口方向而去,一把抓了辛程小臂。
辛程皱着眉头嘶了声,徐冽却置若罔闻。
“进宫去看看吧,你坐镇京中,抓捕大盗,眼见着日薄西山,你也该进宫回皇上的话。”
他别的没说,只是试着拨开徐冽的手,这狗东西心里着急,手上力道没分寸,下手有些重,抓的他生疼:“皇上一切安好,在上阳宫等着见你。”
一切安好。
安好便好。
徐冽发现人还真是善变。
这话说的跟换就是他自己。
有了虞令贞之后,徐冽发现自己比从前更满足了。
或者说,以前的那些贪心,好像一下子全都被填满了。
那天他踩着夕阳最后一抹余晖进上阳宫,上阳殿内室满屋血气,赵盈小脸儿煞白,满头是汗,他从来没见过那样虚弱的赵盈。
心口就像是被人狠狠抓了一把,生疼起来,疼的他几乎站不直身。
宋夫人是最体恤人的,领着屋里的女眷往偏殿去等,把孩子也抱走了。
可他坐在床尾,竟然不知道要跟赵盈说些什么。
后来赵盈笑着朝他伸过来一只手,他下意识接住,她笑着跟他说都过去了,没事了,让他去看看孩子,是个漂亮的男孩儿。
其实在那一刻,他都对这个孩子,毫无感觉。
尽管那是他和赵盈的孩子。
陪着赵盈坐了一刻,她累得有些虚脱,昏昏沉沉睡过去,他替她掖好被角,叫了挥春和书夏进去伺候,才轻手轻脚出了门,往偏殿去看孩子。
上阳宫是赵盈一早就准备留给虞令贞住的。
她自己之前没住在清宁殿,批阅奏折大多都是在上阳宫中,所以只是提早吩咐人把偏殿收拾出来,虞令贞一出生,那就成了他的居处。
小小的一团,皱巴巴的,哪里漂亮了?
可就是这么个丑东西,叫他冷硬的心肠,霎时间化成了一汪水。
打从那天起,徐冽就觉得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
只要赵盈好好的,虞令贞也好好的。
什么名分不名分,本来也不重要,旁人不知道也没什么,孩子的亲生父亲究竟何许人也,也只管叫他们猜去,他都不在乎了。
何必非要做这样子给外人看呢?
看了又如何。
对了,还有留宿上阳宫这件事。
赵盈不会再要第二个孩子,他也早就知道,他也不想叫她再生的。
亲近不亲近的——徐冽发现自从有了虞令贞,赵盈并不抗拒他住在上阳宫里。
不过他都陪着孩子在偏殿,只是偶尔才会到正殿内室去。
是以也就不重要了。
一直到虞令贞满月,抓周上弄的众人哭笑不得,又打圆场说这才是生来的帝王之才,既要锦绣河山,又要戎马能战。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文可提笔安天下,武能策马卫国家。
这是个文武双全的好苗子,是大喜事!
徐冽也高兴。
云逸楼的三楼专属于赵盈的那个雅间,他也没请别人,就单叫了宋怀雍和辛程两个陪他吃酒。
外人不知虞令贞是他儿子,他们这群人却都知道的。
不过徐冽不能大肆设宴来表达他的欢喜,毕竟平日里他就从不设宴请客,突然弄这么一出,太突兀,反而惹人注目怀疑。
私下里聚在一处,薛闲亭心里别扭,来了也是彼此不对付。
杜知邑倒是就在云逸楼,但他不来。
爱来不来,徐冽一向也没多喜欢他。
余下的,徐冽自认为同他们交情也没有好到那个地步。
他举杯又要吃下满满一盅,辛程诶的一声:“你今儿不回上阳宫去了吗?知道你高兴,我们陪着你吃两杯酒就行了,你这是打算喝醉了,满身酒气去熏人吗?”
“今儿不去上阳宫,我跟她说过的,要请你们吃饭。”
他私下里不会称皇上,也不肯叫赵盈全名,私心里觉得生分。
元元虽是赵盈乳名,可叫的人实在太多了。
欢好时,他放肆过两回,叫了几次元娘。
赵盈好像喜欢,又好像不喜欢。
睡醒之后不提这茬儿,徐冽一贯揣测她的心思,想来她是不想在平日里听见的,便也就不叫了。
这个她指的是谁,宋怀雍他们都知道。
反而成了最缱绻的叫法。
只有他会这样代称赵盈。
宋怀雍倒是不拦着他吃酒,甚至陪了一杯:“你之前不是说,你大哥大嫂知道了吗?”
徐冽嗯了声:“还给我送了个长命锁,正面是长命百岁,背面是既寿永昌,说让我拿去给淳哥儿,当是我送的,我没送。
他虽生来是要当皇帝的,但年纪太小了,襁褓婴儿,我怕他压不住那四个字,我先收起来了。”
可宋怀雍却哪里是要问这个。
他待要再开口,辛程拉了他一把:“我瞧着倒没什么,这孩子若是养的太小心仔细,反倒不好,胡打海摔,反而没事。”
徐冽斜过去一眼。
理是这么个理,可听起来怪别扭的。
辛程也不跟他计较:“再吃两杯,差不多得了,这会儿时辰还早,一会儿我送你回徐家去。”
徐冽眯起眼,眉头也跟着皱起来。
宋怀雍几不可闻叹了口气,徐冽才品出味儿来:“你们俩商量好的?”
“昨儿孩子才满月,你今天要是在宫里也就算了,既然不在宫里,回去陪着你兄嫂吃顿饭是正经。”
辛程怕她多心,又添了两句:“事关要紧,你兄长也不是那等会信口胡说的人,我们自然不是怕这个。
不过他们既然知道了孩子的身世,不能大大方方办满月的宴心里恐怕不好受,你再不回去一趟,说不过去。”
徐冽其实不太想回去。
在这件事上,他跟大哥说不到一块儿去。
他说过,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有赵盈,有虞令贞,他无比满足。
娶妻生子是不可能了,大哥知道劝不了他,却总觉得遗憾。
近来他都少回徐家走动也是因为这个。
提的少不代表不会提。
不说叫他成家,却会旁敲侧击,谁家的姑娘又许了谁家好郎君,谁家的妇人又新添了胖娃娃。
大哥不念叨,阿嫂也会念。
都是说给他听的。
徐冽又下意识去捏眉骨。
宋怀雍按了他手腕一把:“又不能一辈子不往来,你大哥大嫂是没有恶意的,只是短时间内很难接受。
你用冷漠和疏离让他们忘记这些事,以后也不再提,这不是个办法。”
他知道不是办法。
在这上头,徐冽倒蛮想去跟薛闲亭求求经的。
广宁侯府的独子啊,到现在都没成家呢,侯爷和侯夫人到底是怎么放过他的?
明明几年前侯夫人还想让他娶要郁闷呢,这几年反而不提了,薛闲亭可比他有本事多了!
011:徐冽篇之十一
平昭十二年的九月里,虞令贞病了一场。
人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他这场病,真是应了这句话。
起初病情凶险,最厉害的是不知他因什么缘故突然发病。
赵盈把他养到了九岁,才敢稍稍放心。
打小虞令贞算不上是金贵养大的孩子,赵盈真是叫他胡打海摔,想让他长得更结实一点,省得他做个稍稍一碰就要碎的瓷娃娃。
九年时间里,虞令贞头疼脑热的时候都很少。
他自幼跟着徐冽习武,身体底子比同龄的孩子不知好多少。
这场病,胡泰却瞧不出个所以然。
胡泰行医大半辈子,三十年的时间都贡献在了这禁庭中,他都查不出所以然,赵盈的心就凉了半截儿。
应该,可能,或许。
那段时间里,赵盈听的最多的就是这样的词。
而胡泰以往少有这样的话。
他大多都十拿九稳才开口。
几次三番用这样模棱两可的话来回,可见是真的没谱儿了。
赵盈搬到了披香殿后面抱厦改出来的小佛堂去住,朝是照旧上,就是总心不在焉,朝中大小事务基本都是宋昭阳替她料理处置,她一门心思全在虞令贞身上。
朝臣也不劝。
当年虞令贞才一出生,襁褓之中,就被册为赵王。
这是皇上膝下的长子,格外受宠些,是正常的。
再往后几年,他们也看明白了。
皇上当初说什么也未必就是这孩子将来继承大统,那不过是为了堵住他们嘴的说辞而已。
这几年时间,要真想再添个小皇子,哪怕是小公主呢,也早就该有了。
可皇上的肚子一如既往的平坦没动静,压根儿就没打算再要个孩子。
赵王殿下,就是他们未来的新主子。
只是这姓氏的事情,已经上过玉牒定下,且当年他们也妥协了,如今自然没什么好再拿出来说嘴的。
也只能认了。
何况皇上早就不是刚登基三五年时还需要稳定朝局的皇上了。
虞令贞这一病,不知牵动了多少人的心。
而徐冽,就是在那个时候,搬去玉安观的。
玉安观后山脚下的菜园子自从当年山崩被砸塌了不少,毁去大半后,就再也没有重建起来。
一直到赵盈御极,玉安观是愈发香火鼎盛,几成皇家道馆一般的存在,京畿附近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无不前往供奉香火。
徐冽自己本人是不太信这些,不过这十几年的时间,他每年都会抽出些时间住在道观里。
为了赵盈,也是为了虞令贞。
原本徐冽对这些真不在意的。
是突然有那么一年——赵盈登基的第四年,虞令贞刚满一周岁。
寒冬腊月里,上阳宫正殿外檐下悬了好多挂冰凌柱子,晶莹剔透。
下过一夜的雪后,整座宫城的红都被掩在纯洁的白色下。
虞令贞还走不稳当,得要人扶着,走累了小手一扑才要人抱。
那时候他特别黏着赵盈。
那天赵盈下了朝回上阳宫,正好虞令贞才睡醒起来,她带着孩子出门玩儿雪,一整挂的冰凌从屋檐砸下来,紧挨着虞令贞的鞋尖儿。
那冰凌的尖锐程度,要真是砸在头上,后果不堪设想。
从那天起,徐冽就开始知道什么叫怕了。
昔年他征战沙场,回京后才知道,他大嫂在他出征的大半年时间里,吃斋念佛,一天里有大半时间都泡在小佛堂,为他诵经祈福。
说上阵杀敌,虽然是保家卫国,然而一双手终究沾满血腥,杀孽太重,还是要诚心求得佛祖庇佑,方能稍稍洗去他身上的罪业。
知道他不信这些,所以也不奢求他自个儿到佛前去跪一跪,只好她做阿嫂的代劳了。
徐冽动了心思,突然想起这些往事,第二天就搬去了玉安观。
刚开始那两年他不会搬去太久,毕竟才刚刚掌握禁军,他仍要坐镇宫城,才能叫人放心。
后来时间就长了。
从半个月到一个月,即便没有他在,禁军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赵盈是在某个深夜,月儿羞红脸,躲入云层后,她窝在徐冽怀里,才从他嘴里问出实话。
之后就叫人索性把玉安观原来的那个菜园子整改修葺,建了五间厢房,宽敞又明亮,单给徐冽住的。
这天徐冽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其实也不能这么说。
那毕竟是他长嫂。
且还是一向对他极好的长嫂。
徐冽忙把人迎去了正堂屋里。
即便是在这道观里,他屋里的茶也仍是宫里送过来的极品贡茶。
柳氏见状,到了嘴边的话,突然又不知道怎么说。
她一向是温柔到了极致的人,总是眉眼弯弯,能掐出一兜的水来。
“阿嫂是来观里还愿的吗?”
他这位大嫂,最早只是信佛。
后来为了给他求神拜佛,是佛也信,道也信,用她自己的话说,谁能保佑得了他一世安康,她便信谁。
倒没有了从前的那股子虔诚。
柳氏摇头说不是:“知道你为了赵王殿下的病情着急,搬来观里住,我在家熬了鸡汤,来看看你。”
她噙着淡淡的笑意,把早放在徐冽面前的那盅汤又往他面前推了推:“观里粗茶淡饭,知道你是为了赵王殿下好,但自个儿的身子也要仔细着,偶尔吃一盅鸡汤是不妨事的。
我熬了几个时辰,你可别叫我再带回去,不像话。”
徐冽便只好说好。
只是柳氏眉目间虽然坦荡一片,他还是有些预感,稍稍抿唇,去开了那盅汤。
香气扑鼻而来,白瓷小勺拿在手里,在汤里舀了两下,喝了两口,才重把勺子放回去,抬头看柳氏:“阿嫂特意来看我,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
虞令贞的病情,宫里每天都会有人到玉安观来告诉他,自然不会跟虞令贞有关。
柳氏果然面露危难之色。
徐冽眉心一拢,心里又隐有了数:“阿嫂……”
“你先听我说完。”
柳氏还没开始说正事儿,先叹了口气:“我原说不来的,可你大哥不肯死心,还是想叫我来跟你说一说。
六郎,你都这么大了,你看别人家这个年纪的郎君,做了一家之主,哪个不是儿孙满堂了的?
你的心思,早些年跟我们说的很清楚,我跟你大哥……
你大哥总是不放心你,我们肯体谅,可到底不放心不是?
如今我还能替你操持些,顾着你一些,但以后呢?要是哪天我跟你大哥都不在了……”
“阿嫂,别说这个。”徐冽这些年越发听不得人说生死。
说起来也好笑。
他年轻时候是战场杀伐的将军,生死本是最寻常不过的事。
如今竟听不得这个了。
柳氏无奈叹了口气:“总之,这身边还是要有个人不是?
你心有所属,跟皇……那位,也算是圆满。”
她说的隐晦。
所谓圆满,指的是虞令贞。
有了孩子,便算是圆满吧。
“有个事儿,你住在观里,可能还不知道,我跟你大哥一听说,就有了这样的心思,只是我思来想去,恐怕你是不肯,你大哥不死心,非叫我再来试着劝劝你。”
徐冽终于催问道:“阿嫂,你跟大哥又看上了谁家的女郎?我早过而立,外头人传我身有隐疾,还有传说我乃是个断袖的,所以这么大的人了也不正经娶妻,谁家好姑娘肯嫁我啊?”
“是辛家的姑奶奶……”
辛家?
辛程的那个辛家?
柳氏说辛家姑奶奶,而非辛家姑娘。
这里头区别可就大了去。
看来他搬来道观的这半个多月,确实是发生了一些他不知道的事儿。
柳氏见他沉默,便解释道:“是国公爷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你知道的,辛家的大姑奶奶早年是嫁了弘农杨氏的,杨家百年望族,钟鸣鼎食之家,同辛家自然是门当户对。
和离啦。”
后头那三个字,柳氏是刻意压低了声音的:“那位大姑奶奶如今就住在京城,住在国公爷府上呢。
这事儿满京城没有不知道的了。
说是她夫君养了外室,背着她,偷偷的,养了十好几年啊。
而且那外室出身实在是不堪说……青楼里的姑娘,我不是说青楼的姑娘都不好,只是辛家的姑奶奶,如何肯与那样的人同住一个屋檐下?
事情闹开,杨家那个也是个不争气的东西,一把年纪,居然破罐子破摔,不说打发了外室,反倒要把人接到府中,抬做姨娘。
他跟那外室,生了两子一女,这些事情,竟把辛大姑奶奶瞒的严丝合缝。”
说起来,柳氏不免就叹气的:“那辛家的姑奶奶,又哪里真是柔婉可欺的,自年轻时候起,也不是没手腕的人,杨家那个能把这种事瞒了她十几年,她真是一点儿不知道。
那三个小的,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安排的明明白白。
辛大姑奶奶这枕边人,也实在是厉害。
她一怒之下,便要和离。”
和离这么大的事情,她之前竟也没有知会辛程知道吗?
不过那是人家家事,跟他没关系,徐冽也懒得探听。
只是看样子,他大嫂是把这些内情都打听清楚了,才来找他说的。
所以,她和大哥看上的,是辛家那位大姑奶奶了?
徐冽对那位辛大姑奶奶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了解也不多,只是算起来,她应该比他还要年长几岁。
他有些无奈:“阿嫂,就算人家和离了,跟我也……”
“不是的,你听我说呀。”
柳氏一听他开口,就知道他又是那些拒绝的说词,翻来覆去,不会有个新花样。
就像她跟大郎,规劝的话,一样没有任何新意。
“我跟你大哥想着,那位大姑奶奶这样的性情,连和离都是自己做了自己的主,还能拿捏得住弘农杨家,真就点头答应了和离。
而且更吓人的是,她长子膝下的一双儿女,还叫她把小女儿带来了京城。
她说上了年纪,受伤一场,唯独舍不下小孙女,非要把孩子带走。
杨家若然不肯,即便她离开杨家,到了京城,也是要到皇上跟前去告御状的,到时候可就不是把小孙女接到京城那么简单的事儿。”
她咂舌:“实在是豪爽经巾帼啊。知道你心有所属,那位大概是心下无情……”
徐冽明白了。
所谓搭伙过日子,不外如是。
可真有他大哥大嫂的。
跟辛家的姑奶奶搭伙过日子,亏他们想得出来啊!
“这些辛程知道吗?”
“你大哥怎么敢先去跟国公爷说。”柳氏终于白了他一眼过去,“而且总要先跟你商量好。国公爷就算不肯,这到底也是大姑奶奶自己的事,你肯答应,她若也愿意,自然也能成事儿,用不着跟他说。”
“看来你们也知道,辛程不会答应。”徐冽忍不住扶额,“阿嫂,我如今这样就很好,咱们当年不是已经说好了吗?”
他一见柳氏还要开口,忙就先拦了:“真的算了。”
徐冽其实是有些哭笑不得的:“再说了,阿嫂,人家国公府的姑奶奶,能看上我这样的人?
不是我妄自菲薄,实在是辛大姑奶奶这几十年风风雨雨,什么人没见过啊?
这种事情,我听来都觉得不可思议,何况拿去跟人家说?
她跟杨家郎君和离,可以回河间府,可以到京城来找辛程。
她亲弟弟城承袭国公爵位,做了河间府辛氏的家主,她亲生的儿子,将来是要继承杨氏的,女儿又嫁高门,她那样的人,打小金贵,一辈子到头只怕都不知道什么叫委曲求全。
她就是孤身一人,后半辈子也无忧无虑,为什么要跟我搅和到一起,还要听天下人的酸言酸语,背地里指指点点说些难听话?”
他说到后来,又失笑摇头起来:“阿嫂,我知道你跟大哥这十几年来,都在替我操心。
可你看,我这么大的人了,有我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人生,我能把自己顾的很好。
即便是将来——你和大哥总说将来,可将来是什么样子,不是也要走过了,才知道的吗?
而且只要有她在,有淳哥儿,我就已经心满意足。
什么名不正言不顺,那些我都不在乎。
阿嫂,回去吧,您一向都很纵着我,就当是再纵我一回,替我好好劝劝大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