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一章 传召沈明仁
姜氏一族谋逆弑君,罪证坐实,满门抄斩,天子体念废人姜氏于近身服侍二十年,又诞皇子,故开天恩,未诛姜氏九族,只严令姜氏族中无论远近,举凡五服之内,五代不得为官,叫旁支举家迁出京城,再不许入京居住。
瑞王赵澄,经宗人府详查,亦参与谋逆案中,削去爵位,赐下毒酒一杯。
赵澄服毒自尽的那天,正是赵澈第五次服下牵机毒药之时。
沈殿臣已经接连六七日不上朝了,沈家上下苦苦规劝,他一概不听,沈明仁在他书房外跪了两日,他也无动于衷。
赵盈会派人去传沈明仁到司隶院相见,是在他意料之外的。
书房外他本还跪着求沈殿臣想开些,底下的小厮来回了话,声音并没有刻意压低。
赵盈传召的消息自然被沈殿臣一并听了去。
书房的门倏尔被拉开,沈殿臣黑着一张脸,负手步下垂带踏跺来:“这些日子你又去见过她?”
沈明仁皱着眉连连摇头:“大公主监国,政务繁忙,儿子私下里再没有见过公主。”
其实是早从年前起,赵盈对他的态度一落千丈。
不过那会儿他把所有的心思暂且放在了赵澈身上,想着小姑娘家忽远忽近,也没什么大不了,在这上头他还是相当有信心的。
只是没料到赵澈在福建出事,弄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再要转过头去跟赵盈亲近,总是不得其法。
她又一心朝政,根本没那些谈情说爱的心思似的。
结果就成了如今这不上不下的样,全然僵持住。
他是既没了赵澈这条路可走,在赵盈那儿也没捞着什么好处。
今日赵盈派人过府传话,他自己还有些懵然呢。
沈殿臣闻言面色才稍有舒缓:“那你就去吧,说不准是为朝中事,只是我不上朝,你在她面前也少浑说,一问三不知才最好,省的给自己惹祸上身。”
到现在为止,沈殿臣要是还想不明白,这两年之内朝堂局势骤变是何人手笔,那他也白在这朝廷几十年。
多事之秋,他既不满赵盈牝鸡司晨,更不愿搅和到这一滩烂泥里去。
自从昭宁帝辍朝以来,朝中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所有的一切,无论口谕还是圣旨,都出自赵盈之口。
为什么会在二十年后骤然重提虞氏逆案呢?
沈殿臣翻来覆去的想,那绝不是昭宁帝的意思。
他御极之初多少人盯着他的帝位,谋逆造反的,附逆成奸的,无论清白还是冤屈,时隔几十年,在昭宁帝的心里,那些人已经不在了,死人不作数,凭他的脾气性情,根本不会把旧人冤屈放在眼里,何况即便是冤枉,还不是他一手造成的吗?
如果说要平反,也不该是虞氏一家。
可赵盈又是因为什么?
沈殿臣心中多有不屑,数日来想不出个缘由,到最后索性归结于,也不知赵盈又动了哪家小郎君的心思,多半是为讨好人家做的这些功夫。
一时间他又暗自庆幸,幸而当日他沈家没能尚主。
不然岂非是留个祸害在家里吗?
眼下瞧着还跪在院中的沈明仁,沈殿臣长舒了口气:“你真的喜欢永嘉公主吗?”
沈明仁眉心几不可见拢了一把。
“父亲怎么突然问这个?”
沈殿臣摇了摇头:“这一年多以来,我几次问你,你顾左右而言他,东拉西扯不肯跟我说实话。
现如今永嘉公主监国摄政,皇上膝下也再没有中用的儿子,很难说以后这储君之位究竟会不会是赵盈来坐。
皇太女——大齐开国以来的第一个皇太女。
你可想清楚了。”
他被在身后的手交叠在一起,视线始终停留在沈明仁身上:“从前她只是格外得宠的大公主,哪怕你不是真心喜欢她,只是觉得娶了她能带来天大的好处,我也有私心,虽偶尔拦着你,不许你有过分的行为,私心里也是想着,如此确实能为沈家带来莫大荣耀。
现在却不成了。
赵盈其人城府颇深,心思沉重,你对她若不曾有半分真心,就万不要再做那等痴情一片的蠢事。
否则惹恼了她,并非是我这个内阁首辅能保全你的。”
沈明仁何尝不知道。
但是到如今为止,就算他对赵盈从无半分真心,也只能演出一万个真心来了。
从前他做过那么多的蠢事,如今一转脸,变了个人,说不喜欢赵盈,那才是找死呢吧?
沈殿臣见他眼神多有闪躲,不免摇头叹息:“你起身,去收拾收拾,到司隶院见她去吧,我同你说的这些话,也不是叫你今日立时与她断干净那些不清不楚的联系,只是叫你自己有个分寸,心里得有谱儿,不要再做那些可能给自己惹祸上身的事情,让人家拿住你的把柄。”
沈明仁以为赵盈会是在司隶院的花厅中等着见他,却怎么也没想过,底下的小校尉一路领着他径直入了正堂去。
赵盈端坐高台之上,端的分明是——
沈明仁剑眉霎时蹙拢起来。
刑部与大理寺升堂问案是什么架势他当然见过,赵盈现在这样子更甚。
而且堂中还有周衍和徐冽在……徐冽?
周衍身为三品司隶监,就算赵盈突然传召他真的是有案子要问话,周衍旁听算合情合理,徐冽站在这堂中算什么?
沈明仁犹豫了一瞬,拱手做了官礼拜见。
赵盈指尖点在鸡翅木的桌案上:“沈卿免礼吧。”
他眼皮又下意识跳了跳,显然还是没能够全然适应赵盈的转变。
先前她老是一口一个小沈大人的叫,偶尔尾音上扬,是带着小女儿家娇俏模样的撒娇语气,俏皮又可爱,沈明仁不止一次为此而感到骄傲,甚至有些志得意满。
盛宠天下的大公主又怎么样,还不是折服在他手上。
现在嘛……赵盈的语气和太极殿上一般无二,端的是公事公办的态度,再没有了从前的情分。
沈明仁站直起身来:“不知殿下传臣到司隶院来,所为何事?”
赵盈高高的挑眉,眼角余光扫过周衍。
周衍会意,上前小半步:“沈大人,孙贵人怀胎那会儿,后宫里曾出过一件事儿,惠王身边的两个宫娥争风吃醋,冲撞了孙贵人的胎,险些害得孙贵人小产。
虽然经胡御医精心调理,贵人平安生产,但还是因为那件事伤了根本,今后再不能有孕。
这件事情,沈大人知道吗?”
知道当然是知道的,这事儿与其说是魏氏她们两个争宠引发,倒不如说是赵澄跟赵澈两兄弟斗法引起。
他两个的目的本来就是要害了孙贵人腹中孩子,没想到赵濯跟赵妩福大命大,没能胎死腹中,只是拖垮了孙贵人身体罢了。
事情早就尘埃落定,当日昭宁帝也不曾深究。
赵澈事后跟他说起来,也是暗暗松下过一口气的。
毕竟当时孙贵人正值盛宠当头,他行事也是冒了极大风险的,好在时机算得足够准,赵澄跟他同时出手,昭宁帝才不曾重责,只是发落了魏氏二人,杖毙了事。
事后就连他都没有被追究。
据赵澈所说,那会儿是赵盈包揽了下来,说魏娇娘是她从沈家要了进宫服侍的,实在不该把这罪责算在他头上,昭宁帝在大头上都轻易饶过了赵澄跟赵澈,更不会在这细节处拂赵盈面子,才轻轻放下。
怎么今日又旧事重提?
沈明仁思忖良久,并不知赵盈是何用意,但思来想去,坦白一些总没坏处。
于是他点头,抬眼去看赵盈,回话也只冲着赵盈:“臣知道,此事臣也委实自责过一场,毕竟惠王身边的魏氏,当初还是从臣身边调入宫中去服侍的。
出事之后皇上不曾责罚臣,听惠王殿下说,当日是公主为臣求情说项,才叫臣免于责罚。
时隔数月,臣一直都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跟公主道声谢,且又想着这到底不是什么值得高兴说嘴的事情,既然过去了,未免节外生枝,再生出什么风波,臣也就没有再提起过。”
“那就是了。”
赵盈还是没开口,周衍也不在意沈明仁的目中无人,清直的身形立于堂侧,声音更是清脆的:“惠王殿下昨日告诉公主,魏氏当日在昭仁宫中几番争宠,全是沈大人挑唆教导,可有此事吗?”
沈明仁瞳孔一震,紧接着周衍的话就厉声反问道:“你说什么?”
周衍面不改色,赵盈接过他的话来:“沈卿没听明白吗?”
沈明仁喉咙一滚,头皮都跟着紧了一下。
他耳朵边全是嗡嗡作响的声音,赵盈在说什么,他仿佛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如遭雷击。
赵盈是要找他秋后算账的!
但这笔账,无论如何也不该算在他的头上!
魏氏在沈家才住了几天?怎么可能是他挑唆……
不对。
沈明仁很快冷静下来:“臣不曾做过这样的事。”
他语气坚定,转念想过,把长衫下摆一撩,直挺挺跪了下去:“魏氏来历,公主您也是知道的。
当初把她救下来,从扬州府带回京中,她在臣府上住了半个月都不到,公主就把人接进了宫里去。
臣何来的时间教唆她?
况且教唆她在后宫里争风吃醋,对臣又有什么好处吗?”
他一面说,一面连连摇头:“惠王殿下怎么会跟公主说这样的话,臣实在是不明白!”
可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赵澈不会平白无故攀咬他。
这种话不是好随口乱说的。
一个弄不好,谋害皇嗣的罪名就要他来背负。
赵澄跟赵澈兄弟斗法时,昭宁帝可以轻易饶过。
但要不是呢?
赵濯跟赵妩尽管已经平安降生,可事儿决计过不去。
何况他现在也不是犯在昭宁帝手里——
沈明仁眼神颤了下:“公主,您也怀疑臣吗?”
打感情牌嘛,一向是沈明仁的拿手好戏。
他眼底的情深似海,要不是赵盈经历过一场,恐怕当场就要心软放了他。
徐冽在一旁看的眼神越发冷。
他又低头看赵盈,发觉赵盈噙着的是那抹玩味笑意,心下了然,啧了一声:“这番话是惠王殿下亲口说与公主听,我不妨与沈大人说得再清楚一点,惠王说,是你教唆魏娇娘蓄意冲撞孙贵人的龙胎,目的是要栽赃在惠王殿下身上。
所以沈大人,过去一年多以来,你每每做深情状,叫殿下成了全京城的谈资,又在后宫用这样不入流的手段陷害惠王,究竟是替哪位逆王行事的?”
他怎么可能是为逆王行事!
赵清,赵澄,他二人皆因谋逆而获罪,也皆废为庶人,一个自杀,一个被赐死,谁也不无辜。
现在说他同此二人结党,这是要他的命!
不可能。
不可能是赵澈说的这番话。
沈明仁尽可能的保持冷静,努力平静的思考,但是思绪翻涌,他哪里能够全然稳得住!
这可不光是杀头的罪,诛九族,沈家上上下下都跑不了。
一旦赵盈坐实他的罪名,最好的下场,父亲也要被罢官赶出京城,这都还是给父亲留了最后的体面了。
而他,不会有活路的。
是赵盈想要他死吗?
沈明仁脸色倏尔煞白一片,不敢置信的抬头望上去。
倾国容色下,究竟藏着怎样的一颗心呢?
“臣能不能和公主,单独谈一谈?”
徐冽眼角抽了下,刚要开口,赵盈已经挑眉说好:“你们到外面去等着,别叫人进门。”
周衍转过身已然做了一礼要退下去,徐冽站在原地一动没动,他掩唇轻咳,提醒徐冽,全然没用。
后来还是赵盈掀着眼皮斜睨过去一眼后,徐冽才老老实实的跟着周衍一道退到了正堂外的廊下去。
偌大堂中,赵盈端坐高台上,沈明仁笔直的跪在堂下。
这样的场景,其实讽刺。
赵盈又想到前世她临死前的场景了。
他那时候居高临下,同赵澈有说有笑,看着她生不如死的痛苦,还能在赵澈耳边说着谄媚的话。
果然是天道好轮回啊。
“公主,臣……”
“你想跟孤说什么?”
赵盈眼底的嫌恶再不加掩饰,冷声打断沈明仁:“是打算说说你的情深似海,要孤宽恕你,还是说说你的狼子野心,要孤给你一场痛快?”
第三百四十二章 外室
赵盈一副要同他明人不说暗话的架势,沈明仁思来想去,实在想不出自己是在何处得知赵盈至此,要她才一上位,就想要了他的性命。
亦或者,她并不厌恶他,只是冲着沈家而来?
沈明仁许久不这样跪人,司隶院大堂上的地砖更与别处不同,是赵盈特意叫内府司寻了来交给工部的,阴寒至极,人跪在上头更加受不住。
冰冷刺骨,膝盖已经开始隐隐作痛。
既然支走徐冽和周衍,沈明仁也就没有什么好藏着掖着不敢说不能问的了。
他双手垂放在膝盖上,轻揉了两把,人在笑,声却沉闷:“公主为什么这么想要置臣于死地呢?”
平平淡淡问完一句,沈明仁眉眼弯弯抬起头来。
赵盈记忆里的沈明仁,就是这个样子的。
前世未嫁时初次遇他,在太液池边上,惠风和畅的日子里,阳光也正好。
那天沈明仁身上一席绛紫常服,精美的刺绣上全都辅以金银线,他整个人都在发着光,耀眼且明朗。
好看的郎君她实在见过不少,沈明仁这般的,她头一遭遇见。
嫁给他之后,他朝中再忙再累,回了家也都是笑脸。
情到浓时,一口一个“我的公主”,她每每听来,都是别样滋味。
那时候又怎么想过,明朗少年最爱笑的那张脸上,藏着的是这世上最龌龊肮脏的一颗心呢?
赵盈摇了摇头:“你觉得孤何以想要你死呢?”
他的确是聪明人。
赵盈也压根儿就没想要瞒过他。
自从沈明仁跟赵澈搭上关系后,她嘱咐过杜知邑,要格外留意沈明仁的一举一动,他既同赵澈过从甚密,赵澈后来每回出宫,或明着登门,或暗里在别处约见,实际上都没能逃过杜知邑的眼。
哪怕是杜知邑跟着一块儿去福建那几个月,沈明仁的身边也有人紧盯着。
所以她确实是很好奇,沈明仁到底是哪里来的底气和自信,还敢问她这样的问题。
暗娼门子他去过,姜府私下里也走动过。
从赵婉到姜幼烟,沈明仁也可谓是广撒网,坐等鱼儿上钩了。
真是不要脸。
沈明仁抿进了唇角,仔细思考着赵盈的问题:“过去一年多的时间,臣或许偶有唐突冲撞之处,可也皆因臣心中只公主一个,失态失礼之处,臣也曾告罪,也因此而……”
“沈明仁。”赵盈眼皮往下压了压,“京西大柳树街你养了什么人,要孤提醒你吗?”
“你怎么会——”
沈明仁断断是没有想到赵盈知晓此事的,震惊之余,面上更闪过慌乱。
这件事原也不是今生才发生的。
前世沈明仁就一早在京西大柳树街上了个女人,一个极漂亮的女人。
不过他瞒的特别好,把那女人藏得也好。
以至于她下嫁之前,连宋太后和昭宁帝都未曾察觉半分。
成婚数月,他即便是休沐日外出,也鲜少有晚归的时候,是以她从没有起过疑心。
是成婚半年,赵澈同她说,阿姐,你知不知道驸马在大柳树街养了个外室。
那时候沈明仁已经把那女人养了长达四年之久。
后来沈明仁是怎么说的来着?
赵盈想起来面色就发冷。
他说白氏孤苦无依,是他在老家时候就认识的姑娘,家道中落,自幼与他相识,彼时他在老家无人照拂,更没有人把他当主子看待,是白氏支持他,鼓励他,他寒窗苦读,才有了后来出人头地的日子。
被沈殿臣接回京之后,不敢张扬,唯恐惹沈殿臣不快。
一直等到他地位稳固,才敢派人到老家寻访,这才知白氏家中遭贼,她早不知所踪。
再往后头,便是千里寻亲的投奔戏码了。
白氏跋山涉水的找到京城,没敢登内阁首辅的家门,在沈府外不知蹲守了多久,才终于寻着一个四下无人,能与沈明仁单独说上两句后的机会。
打那时候起,沈明仁就下了决心要把白氏养在身边。
他还没成家,高门大户里的嫡子成婚之前先养外室是家族中绝不容许的,更何况沈殿臣对他寄予厚望,本就希望他能尚主,为沈家延续荣耀。
既然是要尚主,就更不能沾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故而沈明仁是一直瞒着家里的。
给白氏置办外室宅院的银子,也是他多年来积攒下来的体己钱,还有他当初被沈殿臣接回京后,为了安抚弥补,给了他几样他母亲生前之物。
他为了养白氏,甚至将他母亲遗物拿去典当换银子。
可真是情深似海。
赵盈想,她当年真是猪油蒙了心。
压根儿没从这些事上发觉沈明仁对白氏的情根深种,只一味信了沈明仁的鬼话,觉着他是为报幼时白氏鼓励支持的恩,又心存仁善,见不得姑娘家落魄受苦。
白氏既然一路投奔至京城,他断然没有把人赶走不理会的道理。
所以把人养在京中,也是他重情重义的表现,并非是用情至深。
白氏还是她安排人送走的。
新婚的小夫妻最是浓情蜜意的时候,饶是沈明仁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再怎么好听,赵盈心里还是有了隔阂,容不下白氏。
她甚至不放心沈明仁安排人离开京城,那会儿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一面信了沈明仁对白氏无意,一面又怕沈明仁阳奉阴违。
她并没有为难白氏,更没有要了白氏性命。
毕竟那时候为了赵澈的前路,她手上已经沾染了不少无辜之人性命,实在不愿再多白氏这一条命。
吩咐人送走白氏后,她和沈明仁的生活一切如旧,好似这件事情从不曾发生过。
沈明仁没有打听过白氏下落,一直到她死前——
“你既然有一心爱慕的姑娘,纵使她出身清贫,只要身家清白,你有什么不能告诉你父亲的呢?”赵盈思绪戛然而止,冷眼看向堂下早变了脸色的沈明仁,“偏偏要做这幅样子来恶心孤。”
沈明仁喉咙滚了两下:“你怎么知道的?”
“小沈大人总是对孤殷切,满心满口说的都是一往情深,孤这人生来多疑,后来宫中几次见你与赵婉之间颇有些暧昧,再兼你私下走动姜府,姜家小姑娘和你是不是关系也挺好?”
赵盈挑眉,倒没有不回他的问题:“孤那会儿就在想,沈明仁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人一旦有了想要探索下去的心,总更想要获知更多旁人所不知道的信息。
可这人呐,也是最经不起探查的。
小沈大人胆子不小,敢把人养在京城,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人察觉?
你这京城第一贵公子的名号,是多少闺中少女给你传出来的,小沈大人温润清直,可要是让人家晓得你尚未成家,先养了个外室,这名声便也就坏透了。
所以孤说,小沈大人你对那位白姑娘一往情深,连自己的前途都可以拿来冒险,也要把人养在京城里,不再叫她受委屈吃苦,先前种种,又是何苦来呢?”
赵盈叹着气,已经缓缓的站起身来:“孤生来不信命,更不信什么情情爱爱的事儿,所以对你,孤从没放在心上。
但你要知道,孤不在意你是孤的事,你两面三刀,阳奉阴违来恶心孤,孤便绝容不下你!
沈明仁,党附逆王,谋害皇嗣,这样的罪名,你觉得,沈家能不能为你担当得起?”
她话锋一转,又扯到他的“罪状”上来!
所以赵盈她果然是打算一箭双雕。
除去他的同时,更打压沈家!
可是她怎么能……
“公主监国,只手遮天,现如今我就算喊冤喊屈,也不会有人帮我出头,更没有人能帮我出头。”沈明仁挺直腰杆,“只是公主,朝局不稳,人心惶惶,皇上只是病了,但还健在,你真的敢贸然动沈家,动我父亲吗?”
他未必是威胁。
赵盈太知道沈明仁了。
他有时候真的是自信过了头,也不知道究竟哪里来的这种莫名的信心。
赵盈倏尔失笑:“一个沈家罢了,天下氏族何其多,没了你沈家,自然有别家。
沈殿臣做了几十年的内阁首辅,可大齐的朝堂,大齐的内阁,并非没了他就全然乱了套。”
她一面说,一面摇头步下来:“有时候觉得你聪明,有时候又觉得蠢笨不堪不中用,沈大人,看来你是不想认罪了。”
世人眼中那位冰壶秋月的沈家小公子朝夕之间成了司隶院中阶下囚,这样的消息一经传开,令京中众人瞠目结舌。
罪名更是离谱。
一年多时间以来谁不知道,沈明仁追在永嘉公主身后,整日只晓得围着永嘉公主转,现在却说他党附逆王,昔日于宫中暗使手腕,谋害皇嗣。
这都哪儿跟哪儿的事儿啊?
后宫里的事情,他一个外臣是怎么插得了手的呢?
偏偏司隶院外告示说得清楚,这案子就是惠王殿下翻腾出来的。
有惠王殿下做首告,哪怕宫里头那个早被杖毙,这事儿……这事儿好像也没什么可疑之处。
京中一时人心惶惶,姚玉明找上门来的时候,赵盈正闲坐庭中剥莲子。
“你好闲,怎么这时辰到司隶院来?”
姚玉明脸色算不上好看,见了赵盈也没正经见礼,只是见她剥莲子,眉眼一挑:“手不疼吗?”
也疼,但就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这样的习惯。
她没回答姚玉明这个问题,努嘴示意她坐:“有事儿快说,后半天我大概还要见一见沈阁老,陪不了你多久。”
姚玉明闻言更是皱了下眉:“你还真打算动沈家啊?”
话出了口,见赵盈面色寡淡,便兀自一摆手:“得,当我没问,朝廷里的事情横竖跟我没关系。我今天来,是因为京城风云起,你扣押沈明仁在堂,弄得人心惶惶。
我母亲素来不过问朝廷事,如今在府中也是愁眉不展,一个劲儿的念叨这京城的天真是要变了。
永嘉,我不知道你究竟想做什么,更无意插手,只是你如今上位,监国摄政,总不要忘了当日与我的承诺才好。”
“我没忘。”
赵盈横扫过去一眼:“你要的人,我不是已经给你送到你的别院去了吗?
姜氏是重罪,满门抄斩,我费了多少力气才把人给你弄出来,要真是失信于你,何必白费这番工夫?”
姚玉明抿了抿唇:“那个……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只是近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我心里也没个谱儿。”
她一贯是磊落大方的姑娘,行事坦荡,今日却扭扭捏捏。
赵盈拢了把眉:“你到底出了什么事,特意跑来司隶院见我,蝎蝎螫螫的说这些,家里出事了?”
姚玉明闻言竟果然叹气:“说穿了是小事一桩,本来也没想拿来烦你,谁叫你这么聪明,这也猜得到。”
她根本就是故意的好吗!
赵盈低叹一声,颇为无奈:“说吧,怎么了?”
“是我祖母。”说起这个,姚玉明有些垂头丧气,“她不喜欢我母亲你是知道的,连带着对我也没什么好感。
你上位之后,她才想起先前我明里暗里帮你的几件事。
今儿沈明仁出事后,她把我叫到跟前,问我跟这件事又没有关联,弄得我一头雾水。
说来说去,她想叫我嫁人。”
即便要嫁人,也不值当姚玉明这么急赤白脸的跑到司隶院来。
如今有她在,答应过姚玉明的一定会兑现,将来姚家她当家做主,就算有了夫婿,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谁还能拿她怎么样不成吗?
既着急了,那八成是——
“你祖母想叫你远嫁,离开京城?”
姚玉明咬重了话音说是:“我母亲不依不饶的闹了一场,我父亲他……我父亲从来不怎么偏帮我母亲的,便又说我母亲不孝,顶撞祖母。
我听着他那个意思,也是愿意叫我远嫁的。
八成是看我这几个月以来都不大安分,你上位之后朝中反对的声音仍旧不小,他可能是慌了吧。”
毕竟泰山崩之前,上折子请立赵澄为太子,姚家也出过力,且就是听了姚玉明的建议。
她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她爹,现在转过头来,她爹开始怀疑她当日用心了。
赵盈深吸口气:“看来凡是同我走得近的姑娘家,家里头都要生出些疑虑,唯恐做了第二个我了。”
第三百四十三章 少惹麻烦
赵盈嘴上那样说,姚玉明面上也显得颇为无奈。
似乎家中长辈这样的安排,她无可逃脱。
可是到了第二天早朝时候,赵盈一纸诏书,赐姚玉明明康县主的衔儿。
这原本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反正现在朝廷不是昭宁帝说了算的时候了,以往他在那会儿,对待宗亲几乎可以算得上苛刻,哪怕是淮阳郡主,这位从小还在宫里,在宋太后跟前养过几日的郡主,也未能得昭宁帝另眼看待。
头前既然连崔晚照都能得一个县主封赠,如今别说给姚玉明封赠一个明康县主衔儿,就是破格比照她母亲的例,封赠她一个郡主头衔,谁又会在这样的小事上去触赵盈霉头呢?
毕竟人家可是连沈家都没打算放过的人。
只是到了后半日,赵盈派人登姚家大门,二话不说,用一顶软轿抬了姚家老夫人姚刘氏往司隶院去相见,才弄得众人傻了眼。
那位老夫人深居简出许多年,从前颇有些脾气在身上,后来姚家尚淮阳郡主后,她就是对着淮阳郡主也挑三拣四,总有许多不满。
年轻时候实在是个不饶人的主儿。
年岁渐长,才消停下来。
好端端的,见她做什么呢?
司隶院后宅院的花厅是赵盈又重新布置过的,清雅之中又透着精致。
刘老夫人自进得门来,虽见赵盈脸上总挂着笑,她心里却实在不安。
挥春和书夏领着小丫头奉了茶水点心上来,才掖着手退到一旁去。
赵盈举盏吃茶,盏中却不是她一贯爱吃,反倒是姚玉明平素喜欢的碧螺春。
“老夫人吃茶,这是今岁新贡的碧螺春,昨儿明康来,孤还叫她带了一些回去,听她说老夫人也是爱吃碧螺春的,所以特意让丫头们上了这个茶来。”
刘老夫人越发尴尬。
不过到底是经历过场面的人,尽管知道赵盈把她弄到司隶院来恐怕没什么好意,但面上仍旧稳得住。
她吃了一口,自然是连番夸赞,一旁看起来精致可口的点心却一口也没有动。
赵盈手中的茶盏重新放回桌案上去,见状噙着笑淡淡开了口:“老夫人年纪大了,有些点心吃下去克化不动,又或是不可心吧。
孤特意交代了叫预备一些好克化的玫瑰膏和茯苓软糕,想是老夫人不爱吃这两样。”
话到这里,刘老夫人甚至都想好了怎么客气一番,说不必麻烦,用不着再给她特意准备糕点。
谁料想赵盈她压根儿不按常理出牌,话锋一转,摆手叫挥春:“撤下去吧,老夫人年纪大了,甜食糕点少吃些也没有坏处,上了年纪的人该颐养天年,平日里吃食要清淡,这些软糕恐怕吃下去腻腻的不消化。”
两个丫头不苟言笑,赵盈吩咐什么她们都只照办,很快就把刘老夫人手边茶点全都给撤了下去。
刘老夫人的笑容就在脸上僵住了。
赵盈捏了颗梅子丢进嘴里:“其实孤也不爱甜食,反倒是这梅子酸酸的,还有些滋味。
老夫人年纪大,见多识广,一辈子见过太多人太多事儿,人生阅历丰富,这百样食如同百样人,其实想想,天下道理皆是一般。”
刘老夫人眉心微拢:“公主说的极是。”
“昨日听明康说起来,老夫人打算给她寻一门好亲事来着?”
刘老夫人眉心再动,旋即应是:“女孩儿家大了总是要嫁人的,她不比公主,没有那样大的本事,早日相看了夫家,成了家,相夫教子,也算是了了我一桩心事。”
这话可不是什么恭维奉承的好话。
正经姑娘到了年纪总要嫁人,要相夫教子,那她赵盈不是正经姑娘呗,所以她牝鸡司晨,占据朝堂一席之地,甚至堂而皇之的监国摄政。
她是没打算跟这老太太计较这个,不然就凭她这几句话,问个罪不为过。
到底也是看了姚玉明的面子。
说起来赵盈便觉得姚玉明太痴了些。
那么个通透姑娘,偏生又被什么家族情分牵绊住。
刘老夫人一辈子不喜欢淮阳郡主,连带着不喜欢姚玉明,家里明明就她一个嫡出的女孩儿,老太太却嫌弃的什么似的。
要换做了她是姚玉明,如今无论如何也要给刘氏一些颜色瞧瞧。
包括她那个一辈子只唯刘老夫人马首是瞻的爹在内。
姚玉明却愿意在这些事上包容。
又说这老太太上了年纪,都未必还有几年活头,实在没必要撕破脸,一家子弄得你死我活似的,倒成了仇人。
将来她真的接管姚氏一族,那自然也没她爹什么事儿,等她掌握着家族大权,她爹还要看她脸色过日子,所以眼下也没必要闹得太僵。
说来说去,还不是惦记着那点儿血缘情分吗?
不过她自己这样想,赵盈才不会逼着她非要割舍断绝骨肉亲情。
难不成她自己是个亲情缘薄的,就要身边人全都跟她一样吗?
回头天下人真该觉得她赵盈是个怪物,所以身边人才都是亲情缘薄,孑然一身的怪物了。
赵盈指尖点在扶手上,眼看着连书夏脸色都不好看起来,她反而笑出声:“老夫人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只是如今恐怕不成了。”
刘老夫人神色蓦地一沉:“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监国摄政,管天管地难道还要管臣下家中嫁女之事不成?
自古婚姻大事,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她们这样的勋贵人家里,皇恩浩荡,天子赐婚,那也没有说拦着不许女孩儿嫁人的。
赵盈自己要做个天下特例,却也别拉上她们姚家一块儿啊?
“孤身边如今还缺个女官差使,每每朝中诸事,没有个商量主意的人,进出往来一众臣下皆是男人家,总是有许多不方便说的话,便是皇叔辅政,那终究也是男人家不是?”赵盈仍旧挂着那抹淡淡笑意,娓娓道来,“老夫人是女人,自然体谅孤的苦楚。
似孤这样的年纪,总有些女孩儿心思,是羞于与外人言说的。
现如今监国摄政,身居高位,都说高处不胜寒,孤现在才切身体会。
是以孤思来想去,明康机灵,出身显赫,孤身边这个二品女官的差使,由她担当,最合适不过,也料想朝中诸位大人没什么可说嘴的。”
刘老夫人差点儿一口气没倒腾上来。
赵盈是把她的后话全都给挡回去了!
一句出身显赫,就绝了宋乐仪这条路。
她可真是什么都能说出口。
宋乐仪虽然算不得小门小户出身,可横竖在出身上是矮人一头,现在的宋家再怎么显赫,也改变不了她非三代世家女的出身。
放眼京城中,赵盈要真的是想提个二品女官在身边出入,一时之间,还真是没有比姚玉明更合适的人选。
皇亲国戚,又刚刚加封了县主衔儿,姚家也是世代为官的氏族人家,她可不是出身显赫吗?
刘老夫人咬了咬后槽牙:“只是如此一来,明儿的婚事上……”
“孤当然不会耽误明康终身。”赵盈诶的一声一摆手,打断刘老夫人的后话,“孤既然重用明康,便是打心眼里看重她,将来她有了中意的郎君,孤自然给她做主赐婚,若她实在没有中意的人选,孤也会慢慢从勋贵人家选了合适的郎君配给她,总要凑出个佳偶天成才好,老夫人可放心吗?”
佳偶天成哪里要人凑出来?
她这话分明诓骗三岁孩子一般。
要她放心?
她放的哪门子心!
之所以大费周章想把姚玉明远嫁,让她离开京城,就是觉得她这几个个月以来跟赵盈走得太近了点儿,唯恐她生出不该有的心思,真要做赵盈第二。
现在可好了,她这头人选都还没定下来,只不过是放出个口风,试探试探姚玉明的心意,果然她转脸就跑到赵盈跟前来告状!
赵盈做事也是够绝的。
昨儿人到司隶院来告状,今儿她就封赠个县主头衔,紧接着就派人把她传到司隶院来,说了这么一车的话,还要给姚玉明加封二品女官的官衔。
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她,告诉整个姚家,以后谁也别想打姚玉明的主意,姚玉明背后是她赵盈在撑腰吗?
果然她没猜错。
姑娘长大了,心跟着赵盈一块儿学野了。
刘老夫人是怒容满面离开的司隶院。
哪怕是活了半辈子,半截身子埋黄土的人,今儿在赵盈面前也失态了。
戾气和怒火根本藏也藏不住,眉眼间写满了。
挥春和书夏看着都觉得来气,想着这位老太太未免眼里也太没人了些,可赵盈不追究,她们总不能越过主子去计较,反而要好生送了这老太太出门去。
宋乐仪从屏风后闪身出来时,赵盈手边原本满满一碟子的梅子就只剩下了一半。
她皱着眉头上前去,伸手抽走莲花碟:“酸得很,吃这么多,仔细闹肚子。”
赵盈才要再去摸一颗,摸了个空,撇了撇嘴:“我成日里要操心这么多的事,朝廷里的事情尚且忙不完,还得帮姚玉明料理她家宅里的老太太,表姐也不知道心疼人,连几颗梅子也拦着不许吃的,我未免也太可怜了些。”
宋乐仪啧声往侧旁坐下去,仍然把剩下的半碟梅子护的好好的,绝不肯让赵盈再摸着半颗去:“那也是你给自己找事儿。
昨儿你到家里来吃饭,说起这事儿,莫说是我,就是母亲不也劝你吗?
你要兑现承诺是一回事,可断人因缘算什么?
二品女官的差使给了她,总不叫她远嫁离京就是了,她家里头晓得你的心思,肯这样重用她,断绝了这个念头,老老实实在京城里选了合适的人,等再过几个月国丧之期过去,完婚成家,又不耽误给你当差。
你倒好,把人家老太太请到司隶院来,这威逼利诱一顿吓唬,端的是不许姚玉明成婚的架势。”
她一面说,不住的摇头:“我知道姚玉明的心思,招猫逗狗养面首,我是不能理解的,但不管怎么样,这是她自己的事儿吧?
她自己不想法子跟家里说清楚,反倒全都指望着你。
你还喊辛苦,这份儿辛苦不全是你自找的?”
这么说好像也没错。
还真就是她自找的。
不过谁让她打心眼里就肯抬举姚玉明呢?
姚玉明自己也未必真的没办法妥善处置,但对姚玉明来说,请她出面,吓退姚刘氏,本来就是最省心也最有效的办法。
她虽辛苦些,做的也都是出力不讨好的事,姚刘氏私下里不知道怎么骂她,事情传出去,京中那些官眷也不知要怎么议论此事。
但她就是愿意给姚玉明出这个头,帮这个忙。
再者说了,那不是还有姜家那一个呢——
赵盈人靠在椅背上,想着想着笑出了声来。
宋乐仪看傻子一样的眼神去看她:“你想什么呢?笑成这个样子?傻了吧你?”
“表姐不知道吗?明康自得了姜家那个庶子,养在外头,要不是每日晨昏定省她还得陪在淮阳郡主身边,离不得府,她日日都不肯在府中待着了。”她笑着笑着把自个儿给呛着,咳嗽两声,“前些天就来央过我,叫我寻个由头把她弄到我这儿来住,我没理她。
这姻缘之事啊,皆有天定。
就算是不远嫁,京城里的这些人,她也一个都没看上。
你看她嘴上说的痛快,要在姚家老宅养面首三千,现如今得了姜家那一个,宝贝的不得了。
姜家一门获罪,罪臣之后,死里逃生,全靠明康的脸面才捡回一条命,却还要明康小心翼翼的陪着,唯恐伤着他的自尊心。
咱们从小一儿长起来的,你几时见过明康这样?”
宋乐仪面色才沉了下来。
是没见过。
她甚至都不大留意这档子事。
到底不是什么上得台面的事情,那一位如今的身份上不得台面,姚玉明把人私藏起来养着的举动更上不得台面。
偏偏元元纵容着。
宋乐仪只好摇头:“随便吧,反正你做都做了,可有一样,你别哪天又动了心思,要给她指那一位的婚,谋逆大罪抄家灭门的罪臣之后,你少往自己身上揽点儿麻烦吧!”
第三百四十四章 挟私报复
人不惹事,事也总要找上人。
沈殿臣登门原本就在赵盈的意料之中,不过他来的却远比赵盈预料的要迟许多。
沈明仁都在司隶院大牢扣押了快三天,他才姗姗来迟。
正堂是升堂之处,见他不合适,但赵盈还是选择了在正堂见他。
沈殿臣也不知是真的病了,还是故意装出来的样子。
总之他进门的时候脸色有些发白,人看起来有气无力,甚是虚弱。
赵盈见状便“吃惊”不已,甚至差点儿就起身去迎他的。
沈殿臣好似很有分寸,在赵盈起身之前,先行官礼,连忙阻止:“殿下如今身份贵重,老臣担不起殿下起身相迎之礼。”
赵盈皮笑肉不笑,心道我也没打算真的迎你,还挺会给自己脸上贴金的。
她施施然又坐回去,吩咐校尉挪了张凳子。
那把官帽椅放置的位置也很有趣,还是周衍提前吩咐的。
沈殿臣不是嫌犯,他到司隶院来见赵盈也仍旧是以内阁首辅的身份,在正堂相见本就已经很不合适了,见就见了吧,若要赐座,官帽椅所放置之处该处于堂下靠向右侧的方位,将官帽椅朝着高台上赵盈方向斜侧放置之后,方便沈殿臣落座回话。
那样一来,他正好是斜对着赵盈,也省去正视上位者的不恭敬。
偏偏眼下不是这样子的——
沈殿臣看着那把官帽椅,起先发白的脸色,霎时间黑了一瞬。
官帽椅就大大方方摆放在堂下正中的位置上。
那分明是审犯人的意思。
赵盈笑而不语,沈殿臣只看了她一眼,深吸口气,提步过去,咬着牙坐了下来。
“阁老这些日子都抱病不出,朝中许多事没了阁老,处置起来实在有些棘手,舅舅初入内阁,阁部事宜原本该阁老多提点他,现而今却要他来承当重任了。”赵盈一面说,一面叹气,“孤原本有心叫胡泰到阁老府上去诊脉,可是父皇还在病中,身边实在离不开人,胡泰是决计走不开的。”
她说到这儿,咦了声,话锋一转,反而去问沈殿臣:“孤见阁老神色不虞,这些天也没请大夫好好瞧一瞧吗?到底是有什么毛病,怎么总是不见好呢?”
沈殿臣眼角抽动。
赵盈这张嘴,一如既往的厉害。
她想挤兑人的时候,什么好听的话都不会有,难听话一箩筐,最离谱的是她还能用关切关怀的语气来骂人,叫你乍听之下觉得不太舒服,稍稍深思,又好似是自己多心,非得再静下心来认真思考,才知道她就是在骂你!
小小的年纪,阴阳怪气的一把好手。
好在沈殿臣早就于太极殿上领教过,也不会真的放在心上,更不至于为了赵盈三言两语就真正激怒了他。
沈殿臣平缓着自己的情绪:“老臣只是数年来劳碌,大夫说是积劳成疾,需要将养一阵子,过些天也就无碍了,多谢殿下关怀,劳殿下记挂了。
胡御医一向是给皇上请脉的人,除了皇上和太后皇后之外,这些年,他无非也就伺候过贵嫔娘娘和殿下,这一年多来伺候过贵人两场,老臣是断不敢僭越的。
京城里也有不少名医,行医下药都很有分寸章法,只是老臣上了年纪,身子骨不大中用了。
朝中事,劳宋阁老费心。”
他这番话没有一个字是真心的,可是姿态放得很低。
他一口一个积劳成疾,又说自己年纪大了身体不好。
赵盈大可以顺着他的话,大手一挥,叫他辞官致仕,安心养病去。
沈殿臣此番行为,倒是古怪。
不过赵盈可不会认为他是就此服软也认了输的。
她扼腕叹息:“阁老一生为大齐,为父皇,如今年纪渐长,倒弄得积劳成疾,累出一身的病来,要是叫父皇知道,难免又要伤心一场。
等明儿孤叫内府司准备些上好的补品补药,送到阁老府上去。
阁老看病养病,若是一时有什么缺的,只管派人来告诉孤,内府司和御医院里有的,全紧着阁老用去。”
沈殿臣少不得又要起身谢恩。
只是等他再坐回去,话锋又转:“老臣今日到司隶院来见殿下,是因在外头听了几句闲话,此事尚且没有在城中闹开,老臣想着若是讹传,料理了那些说闲话的小人是正经,可要不是讹传,此事只怕不大好。”
赵盈眉心一动:“阁老不是在府中静养养病吗?怎么又听见了外头的闲话呢?”
“府中人丁多,人多口杂,难免在外头听见了闲话,要在家里头说,老臣这些天一直在家里,自然是听得见的。”
赵盈还是挑眉,哦了两声:“是什么样的闲话?惊动了阁老,病都不养了,一大早的跑到司隶院来。”
沈殿臣抿唇:“姜氏谋逆,获罪问诛,满门抄斩,连带先瑞王也废为庶人,赐下毒酒一杯,老臣斗胆,想请问殿下一句,此案督办是由司隶监周大人及刑部宋尚书,其中可有什么疏漏之处吗?”
姜家还能有什么疏漏之处。
从头到尾,赵盈是一点活路都没打算给姜家人留下。
周衍和宋子安亲自督办抄家的事儿,谁也别想在他两个人的眼皮子底下翻出天。
唯一值得人拿出来说嘴的——
姜子期。
事实上姚玉明在这件事上做的也算隐秘了。
就是她多多少少有那么点子有恃无恐。
姜家一出事,所有人都被禁军把守,女眷暂押府中,男丁押入了司隶院大牢来。
当时赵盈就吩咐过周衍,要对姜子期格外照顾。
人是一起抓回来的,不过进了司隶院,姜子期就跟他那些兄弟们分开关押了。
他在司隶院的牢中待了连半天都不到,赵盈怕他胡闹起来,把人给药晕过去,然后让周衍安排软轿,从司隶院后门抬出去,抬到了姚玉明私下里早就置办好的那处宅子去。
后来给姜承德定罪,姜氏满门抄斩,那会儿已经没有人在意姜子期这个从来不受宠的庶子身在何方了。
周衍跟宋子安都知道这件事,赵盈告诉的。
宋子安深以为此事不妥,但架不住赵盈不搭理他。
他还不得不跟着周衍一块儿粉饰太平,从死牢里弄了个身量年纪都差不多的出来,反正是抄家,砍了头谁知道哪个是姜承德,哪个是姜子期,哪个又是不相干的刑部大牢的死囚呢?
横竖姜家一门上下三百余口,尸身一具不少就是了。
之所以说姚玉明她有恃无恐,无非是因为有她在。
其实那个时候监国摄政的圣旨她就已经拿到了。
这种偷天换日,瞒天过海的法子,本来该把姜子期送离京城,哪怕是姚玉明舍不得,给人安置到京郊去,隔三差五的寻个由头出城去看一眼也就是了。
总要等上个一年半载,姜家的风波彻底过去,赵盈也从监国摄政真正当上皇太女,事情全部都落定下来。
到那个时候,姚玉明她哪怕是大大方方把人接回京,就当个面首养在身边,又有什么不行的呢?
换个身份,旁人再如何认得姜子期那张脸,姚玉明说他不是,她也说他不是,谁还敢说他是姜家庶出的四郎姜子期呢?
这不,麻烦就来了。
坐以待毙,等着对手先出招,从来不是赵盈的脾气。
以前要韬光养晦,所以不得不见招拆招,现在却大可不必。
故而赵盈指尖点在面前桌案之上,随着那一声声沉闷响声的发出,她清脆悦耳的声音合着那样的闷响一起传入沈殿臣耳中去:“姜子期,孤偷梁换柱,把他给换了出来,人给明康送去了,明康中意他,想养着他,哪怕当个玩物一般,等没了兴致,自然丢开手。
孤倒好奇的很,这等私密之事,阁老究竟是从谁的口中听来的呢?”
这固然是私密之事。
能够走漏风声,是沈殿臣太有本事。
当是从姜家一出事,沈殿臣就始终盯着姜家的一切。
整件事情,只有周衍和宋子安二人经手过。
姚玉明就怕节外生枝,闹出不必要的风波,给她带来麻烦,也恐怕保全不下姜子期,安排在姜子期如今小住那个院子里伺候的人,都是姚玉明安排了人,专程到商行去从外头买回来的,全都不是京城人,谁也没见过姜子期,谁都不认识他。
若说这样都还能有人走漏风声,那只能是周衍和宋子安当了叛徒,再不然是姚玉明派去商行买奴才丫头的心腹出卖了她。
显然都不太可能。
赵盈面色如常,笑意反而愈发浓郁:“阁老倒是好有本事,孤和明康把此事做的这样隐秘,阁老不过短短时日,都能察觉到姜子期没死,还敢到司隶院来以此事要挟孤。
孤确实是佩服,阁老也不亏是在朝为官几十年,内阁首辅的交椅稳坐十年之久的人。”
沈殿臣的来意没讲明,赵盈就已经先给他挑明了。
他就是在要挟。
只可惜,他想错了。
赵盈没给他开口的机会,扬声反问他:“阁老是凭什么认为,今时今日的你,还有资格在孤面前谈条件,甚至敢来要挟孤的呢?”
“你——”
沈殿臣终于险些隐忍克制不住。
他鬓边青筋凸起,咬紧了牙关:“殿下所求,不止于此。
皇太女,不是人人都好当的。
臣为内阁首辅,殿下如今在朝中只手遮天,可太极殿升座,没那么简单吧?
亦或者,殿下大可以学一学皇上御极之初那样,大肆杀伐,将朝中不服不满你的人尽数杀光。
殿下,敢吗?”
“沈殿臣,你好像总是这样自信。”赵盈收了手,拢指于案,“从前人人都说姜承德自负,目中无人,孤倒觉得,他比你可差远了。”
沈殿臣沉默不语。
赵盈略想了想:“你想救沈明仁是吧?想让孤放了他,给他洗清所谓的党附逆王的这个罪名,是吧?”
沈殿臣还是不说话,可他此刻的沉默,正代表了他的答案。
赵盈点头说好啊:“要换人性命,是要付出代价的。
一命抵一命的说法,沈阁老总该听说过吧?”
她怎么敢——!
她居然敢说,让他用自己的性命,救回沈明仁一命。
沈殿臣在扶手上拍了一把,腾地站起身来:“殿下挟私报复至此,就不怕天下人不服,天下人嗤笑吗?”
“天下人多愚昧无知者,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孤固然知晓,可若有铁证如山,别说是杀一个沈明仁,就是屠你沈氏满门——阁老,刘孔姜的前车之鉴,血淋淋的摆在你面前,孤真的很好奇,你是怎么还敢这样大言不惭的?”
她从来就没有打算对沈殿臣手下留情。
前世沈明仁对她做过的那些事,沈殿臣的排斥不喜,这些东西,清算起来,她总是要沈殿臣一条命来抵,才能解恨的。
然而不是眼下罢了。
她就是要留着这些人,慢慢磋磨,一点点的,吞噬掉他们。
她偏生喜欢坐在高台上,居高临下的瞧着这些人如丢进油锅煎炸一般的煎熬着,挣扎着,再慢慢死去的惨状。
生在惶恐中,远比什么凌迟处死,五马分尸,来的要痛快得多!
“殿下是真的不怕老臣把姜子期的事情宣扬出去了。”
“你大可对外说去。”赵盈一副没所谓的样子,“阁老,孤念在你勤勉政务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儿上,暂且只问沈明仁一人之罪,对你,对你们沈家,已然是格外开恩。
至于姜子期——便是孤看上了他,非要饶他一命,又厌倦了他,随手赏赐给了明康,又有何妨?
阁老大概是需要好好清醒清醒了。
孤说他是姜子期他才是,不是你说了算的。”
一盆冰水,兜头泼下来。
沈殿臣是没想到如此的。
历来争储夺嫡,无所不用其极。
可是这些人上位之后,会比任何人都更加爱惜羽毛,珍重自己的名声。
锦绣山河眼看在手,谁都想清清白白的坐上皇位,尽得人心,总不甘愿招来一身骂名。
然而赵盈却——
沈殿臣喉咙一时发紧,竟不知要说些什么。
第三百四十五章 舞弊案
姚玉明这个二品女官的差使做的稳当且清闲,甚至都不需要每天到太极殿去听政的。
姜子期的事情慢慢发酵,已经是十多天之后的事情。
沈殿臣称病多日,终于在太极殿露了面,彼时沈明仁已经判了秋后问斩,把人转入了刑部大牢里去。
他往来朝堂之上,不知多少人在背地里对他指指点点。
内阁首辅虽然还是他,可也不过短短半月时间而已,宋昭阳在内阁中简直是如鱼得水,这位次辅大人简直有盖过沈殿臣这位首辅的架势。
等到姜家庶子没死的消息在京城里散播开,沈殿臣每日惶惶难以自安。
他后来几次递了帖子要到司隶院去拜见赵盈,赵盈都回绝了。
这种僵持的情况又持续了有三五日,姜子期的事儿越发传的沸沸扬扬,姚府外头天天都有百姓围观,姚玉明也不堪其扰。
她几次想叫赵盈帮着说句话,哪怕就一句话,赵盈也都没答应。
一直到月底的时候,西南舞弊案爆发,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才从死而复生的姜家庶子身上转移开。
太极殿上肃穆一片,赵盈神色不虞,群臣惶恐。
这位大公主摄政以来铁血手腕,说一不二,简直比昭宁帝当年有过之无不及的。
谁知道这个舞弊案后,她又会揪出朝中多少的蛀虫来。
人人都怕牵扯到自己,才越发证明他们每个人身上都不干净。
“朝廷科举,算上开恩科在内,挑选人才,选贤举能,如今倒好了,这两年朝廷没开过恩科,前年的科举早都尘埃落定,现在却从西南云贵一代走出十几个原告,这诉状都递到京城京兆府来了!”
赵盈声线始终是清冷的:“殿试做不得假,可底下的乡试和礼部主持的会试呢?各地州府举送入国子监的那些监生们,有多少是花了银子买进去的,又有多少是靠着关系挤掉了成绩优秀者跻身其中,等待着朝廷封官的?”
她倏尔又沉了声:“国子监生,原本就给了那些家族荫庇者和捐资入学者机会,只是要入国子监时一一写明,现如今倒好了!”
她拍案,发出的闷响叫人听着都替她手疼。
礼部尚书是由于辛程递补出缺的,科举会试历来又礼部主持,他少不得要上前说话:“回殿下,前年科举,礼部主持的会试,彼时是……是姜承德在任,这里头的好些事儿,只怕要着落在他的身上。
可是现在他人死灯灭,这就算要追究责任,臣实在惶恐,还请殿下明鉴。”
他自然是毫无关系的,只是少不了礼部仍旧当差的那些旧人,于此事上恐怕是一个也跑不了。
还有各地州府之中。
赵盈依稀记得,昔年西南舞弊案最初就是从云贵地区爆发。
两地足足有上百名学子,或是童试就落榜进不得学院的,或是在学院后续的考试中拿不到应得名词,被人挤下去的,选拔贡生入国子监没他们的事儿就算了,可是连正经八百考试成为科举生员,好下场参加乡试都不成,这就委实是不能忍。
读书人有读书人的风骨,又都是些寒窗苦读多年的年轻人,本来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起初大家也不是一条心,各人告各人的,但当地学政打压,连云贵两地的提督知府都秉承着官官相护的做派,一力打压这些学子。
投状无门,足足拖上了两年多的时间,眼看着朝廷科举在即,其实本来有机会再等上一年,偏偏宋太后薨了,科举又要推后一年。
是因为这个,他们百十来人才聚在了一处,从云贵之地逃了出来,一路直奔京城,把状纸投到了京兆府去。
这案子当初是昭宁帝在的时候就办了的。
京兆府起先还打算遮掩,毕竟那会儿姜承德还在,京兆府尹没敢直接把奏本呈送御前,反而是送到了内阁中去。
沈殿臣没见着奏本时,姜承德先把奏疏给淹了下去。
持续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学子们得不到回应,把刑部门前鸣冤鼓敲响,此案才终于上达天听。
如今是姜承德倒了,赵盈她又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她上位以来司隶院的权势愈是熏天,监察各府衙门,好似他们这些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赵盈一双眼。
故而京兆府尹才不敢有所欺瞒,唯恐来日连累到他自己,还没有人替他收拾烂摊子。
这才在接到学子状纸的第二日,于早朝上便急急忙忙上了折,奏明此案。
“此案自然与你不相干。”赵盈摆手叫他退到一旁去,再冷声又问京兆府尹,“这些学子,大多出自云南、顺宁、贵阳、铜仁四府和普安州与毕节卫?”
京兆府尹弯着腰,越发往殿中方向挪去两步,沉声回是:“云南府学子三十七人,顺宁十八,贵阳与铜仁均是十二人,普安州十七人,毕节卫只三人。
另外还有三名学子,户籍所在不同,但据他们所说,参加童试都是在贵阳府。
臣没敢直接归于贵阳府中,细问下来,他们之所以没有在自己户籍地参加童试,是因为……是因为……”
“是因为那些地方本就烂到了骨子里,他们想出人头地,仗着一身本事,想到贵阳府去试上一试。”
赵盈冷笑着把他的话接过来:“却不曾想天下乌鸦一般黑,走出去,结果还是一个样,说不得都不如在自己家里头参加童试!
这三人户籍何在?”
“一在大理府,一在丽江府,还有一个是在安顺州。”
一桩舞弊案,牵涉云贵六府两州一卫,简直是触目惊心!
当地学政,并知州知府,甚至是云南总督与贵州总督,这岂不又是惊天动地的一件大案。
牵扯到京城里,不必细查就可知必有姜承德手笔,其余的人呢?
赵盈扫量过殿下站着的这些人。
在她的记忆里,西南舞弊案后,除去云贵两地的大小官员被斩首罢免者高达一百七十余人外,京中官吏,同罪者十三,罢官去抄者二十,降级的更数不胜数。
姜承德昔年势大,他自己独善其身不说,还能力保下孙其。
沈殿臣其实也牵涉其中,只是昭宁帝连姜承德这个礼部尚书都轻轻揭过,没有重责,对于沈殿臣,就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揭了过去。
今日自京兆府尹递上奏本,到赵盈变脸质问,沈殿臣由始至终,一言不发。
“沈阁老。”
沈殿臣肩头几不可见的抖了一下,才提步出来:“殿下。”
“依阁老之见,此案当如何?”
这本就不该是赵盈主动问他的。
他身为内阁首辅,出了这么大的案子,他该一早开口,拿个主意出来才对。
缩在一旁一言不发,赵盈心下不免冷笑。
确实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此案臣暂且没什么想法,殿下若要问臣,臣得回去好好想想,毕竟涉案州府实在有点多,朝廷即便真的要查,派钦差前往云贵两地,难道要派上十来个钦差吗?这不大现实的。”
沈殿臣深吸口气,抬眼望上去,同赵盈四目相对:“只怕打草惊蛇,各州府不能同时行动,便会销毁证据,到时候……”
“销毁证据?”辛程眉心一挑,侧目看沈殿臣,“阁老这话,我倒听不懂了。
从云贵走出百十来个告状的学子,这阵仗够不够大?
如果这阵仗都不算大,我觉得阁老心中,恐怕对此案也没怎么重视。
可要说足够大,难道云贵官员便无所察觉吗?”
他相当适时的收了声。
声音戛然而止的那一瞬间,京兆府尹便极有眼色把他的话接了过去:“启禀殿下,据告状学子所说,他们一路自云贵出来,直奔京城,途中确实遇到重重阻碍,甚至死了两个人。
后来因为人数过多,太过招摇,太容易暴露自己的行踪,于是便化整为零,约定好日期与地点汇合,点阅过人数之后,再分头进京。
如此在路上停停走走,休养月余,他们实则是从去年九月的时候就自云贵出发,到如今再抵京告状。”
辛程甚至能够听到身后有倒吸凉气的声音。
出云贵,奔京城而来,路途遥遥,且云贵山高,可寻常入京,至多两个月时间也足够了。
他们这一行人竟然走上大半年时间。
还牵扯出了人命案子。
寒窗苦读的学子,若是昔年有平等的机会参加科考,说不得将来都是朝廷栋梁之才,就这样白白断送了性命,岂不可惜吗?
那些人,食君之禄,从来不思为君分忧。
在他们的眼里,只有财与权,何曾有天下,何曾有君父。
他们也是爹生娘养的,对着这些血气方刚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痛下杀手时却毫不手软,简直可恶!
赵盈脸色越发难看:“沈阁老,而今还要同孤说什么打草惊蛇这样的话吗?”
“这……”沈殿臣面露为难之色,“可一时之间若要派十几个钦差往赴云贵之地……臣以为,此仍乃为难之事。”
为难的不是朝中无人,而是那些人说不定还跟这案子有莫大关联。
他们本身就是涉案者,是幕后推手,如何能做这个钦差,替天子巡幸云贵,查察案情。
可要是把宋怀雍他们全都派往云贵,京城之中暂且就没有了可用之人,留下的都是那些反对赵盈的老顽固,还有的便是些脏心烂肺的东西。
沈殿臣是在点她。
他还是不服气的。
经过沈明仁的事,经过司隶院中一番警告,这位首辅大人还是想在皇权威势面前试上一试。
且要瞧一瞧她这个年轻的掌权者,会不会屈服,会不会左右为难,进退不得,终有与他妥协的那一日。
这是以下犯上,实为大不敬。
赵盈倏尔笑了。
朝臣一时都看傻了眼。
傻了不成?
这么要紧的事,连一向精明能干有主意的沈殿臣都束手无策了,她怎么还笑得出来呢?
赵承衍一直缄默不语,见她脸上笑意,才皱着眉头叫永嘉:“你笑什么?”
赵盈轻轻摇头,笑意渐次浅淡下去,再也没有多看沈殿臣一眼,转而去叫宋昭阳:“云贵两地,涉案州府虽多,可云贵有总督,总督有监察之责,出了这么大的案子,云南总督和贵州总督难辞其咎。
舅舅不妨拟个章程出来,选定往云南与贵州两地的钦差,一应只和总督说话。
一到地方,先收兵权,由钦差提调一切军政要务,令云南总督与贵州总督将功赎罪,他们为了活命,大抵也不敢再有包庇之处。
具体章程,舅舅同吏部众卿拟去吧,光是云南与顺宁两府学子就高达五十人,不妨把重点放在云南。
还有一人,舅舅可安排在钦差之行中。”
宋昭阳突然就想到了她带回京城后再没人前露过面的玉堂琴,她该不会是……
他这里才想到玉堂琴,赵盈已经噙着笑开了口:“堂琴先生举世之才,名满天下而归隐,天下学子大多心服于他。
云贵闹出此等丑闻,朝廷的颜面也叫云贵官员给丢尽了。
天下学子还信不信朝廷,信不信朝廷科举,这都是不好说的事儿。
即便派了钦差去查察此案,也只恐怕云贵学子满信不信。
有堂琴先生同行同往,也不必给他加授官衔,他昔年犯下的事,先帝仁善不予追究,可终究他是不适合再立于朝堂之上。
只以客卿尊他,叫他与钦差同行,坐镇云南,无非是摆在那儿,给天下学子看的。”
“殿下——”
“沈阁老不必说了。”
沈殿臣的脸色立时黑透了。
赵盈摆明了是要架空他。
先前昭宁帝虽然也对他多有疏远,但是针对的虽然是他一人,却也没这样明着来。
那会儿是内阁都丢了话语权的。
赵盈倒真是做得出来!
宋昭阳是内阁次辅,她大手一挥,把此案交宋昭阳全权处置,置他这个内阁首辅于何地?
她心中分明已然有了计较,却还要当殿问他。
算准了……
赵盈是算准了他手上也不干净,故意为之,还是说,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会用这套说辞驳了他,转而把权柄移于宋昭阳之手。
沈殿臣喉咙一滚,心再没那么煎熬起来。
第三百四十六章 想见赵濯
赵盈难得去了清宁殿。
昭宁帝的情况比他刚转醒那会儿好了不少,至少眼下自己挪动有了力气,抬手叫人,甚至再撑着些力气非要挪着下床也不是不能够。
但他很听话。
胡泰说他这个病要卧床静养,他就真的一次都没下过床。
从赵盈监国摄政,她把昭宁帝软禁在清宁殿,冯皇后和孙贵人真的一次也没有再到清宁殿服侍过。
昭宁帝好似无所谓,对后宫的妃嫔,哪怕是与他少年结发的中宫皇后,他也全然不在意的。
她们心里没有他有什么要紧,反正他这辈子心里头除了宋氏,也没有旁人半分分量。
赵盈进殿那会儿孙符才服侍着昭宁帝吃过药。
药苦的厉害,昭宁帝却不肯吃蜜饯,每天吃过药顶多喝两口茶漱漱口。
那样的苦涩始终萦绕在他舌尖,一路涩入心头去。
孙符见赵盈来,收拾了药碗猫着腰往外退。
赵盈就在床尾的圆墩儿上坐下去,目不转睛盯着昭宁帝打量了许久。
他是直等到赵盈挪开视线,才笑着问她:“在看什么?是不是想着,父皇从前那样伟岸,现如今一病不起,只能窝在这床榻上,行动举止都受你辖制,这种感觉,也挺奇怪的?”
赵盈皱了下眉头。
昭宁帝笑意愈发浓郁:“其实先帝病重那两年,我监国摄政,不止一次起过这样的念头——把他软禁在清宁殿中,断绝他与外界一切往来,这朝堂是我的,天下也是我的。
名正言顺上位,继承大统,跟你使这些卑劣手段,是有区别的。
软禁天子,天下无出其右,是不是?”
原来他从年轻时候起就是个变态。
赵盈还以为他是自从母亲……也不对,她从前以为昭宁帝是因为对母亲爱而不得,才渐次疯狂,自损忠臣良将,强占臣妻,慢慢走上了变态这条路。
她还真是低估了昭宁帝。
不知道先帝在天有灵,若知晓他年轻时候曾有过那样的心思,会不会后悔,当年在他一出生时没有立时掐死他。
昭宁帝那些兄弟之中,包括赵承衍在内,没有谁会比他做的更差。
但他却是最狠辣的。
“云贵出事了。”
赵盈深吸口气,并没有打算理会昭宁帝那些莫名其妙带着试探的话。
她后来又叹气:“是舞弊案。已经死了的姜承德难逃干系,可是死人不作数,姜家是满门抄斩,总不可能再去追究死人罪过。
但我心里很清楚,恐怕朝臣心中也有数。
昔年姜承德为礼部尚书,主持会试,前年会试时,他又为学子座师,但是沈殿臣呢?还有朝中三省六部那么多的人——”
赵盈声音戛然而止,抬眼望去,昭宁帝却面不改色。
她不免啧声咂舌:“您好像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水至清则无鱼,早晚的事。”昭宁帝点着自己的手背,“你监国摄政不足一个月,云贵科考舞弊就闹到了台面上,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自云贵走出来,往京城告状的那些学子,是从去年九月就动身的。”
不过昭宁帝这样提点,她也回过些味儿来。
两年前她入了朝堂,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站稳脚跟,虽然那时候还不能够在太极殿上呼风唤雨,但是她用了一年的时间就扳倒刘家和孔家,站在了足以和姜承德相抗衡的位置上,已经十分难得。
云贵学子,寒窗苦读,或许有些苦读书,只读书的迂腐人,却也一定会有出谋划策鬼点子多的明白人。
科举舞弊,礼部首当其冲,这么大的把柄送到她面前,她断不会轻易饶过姜承德。
她要在太极殿上咬死姜承德,拉下赵澄,就总要还云贵学子一个公道。
是以若说还有人能够为他们讨个说法,放眼天下,也只有她赵盈一人。
赵盈垂下眼皮,没再说话。
昭宁帝见状,便知她会意,才又继续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把案子交给舅舅了,他既是吏部尚书,又是内阁次辅,让他去拟个章程出来,以云南为最重,派钦差前往查察,令云南总督和贵州总督辅佐钦差查明真相,还叫玉堂琴同行云南,免得云贵学子蹬鼻子上脸,或是一味不信任朝廷。”
昭宁帝始终神色如初,即便是听了这样的话,也没动一动眉头:“此案过后,你打算叫沈殿臣去朝?”
赵盈觉得为难之处,也正在此。
她也是鬼使神差,才会到清宁殿来见昭宁帝。
他是仇人,血海深仇,她才会跟昭宁帝走到今天。
但是她在昭宁帝膝下长到十五岁,从前十五年,总有感情牵绊。
她对昭宁帝下了黑手,可朝中遇到事情,又没忍住,到他面前来问询。
事实上这些事情,赵承衍也能为她答疑解惑。
并不是非昭宁帝不可的。
“朝局并不稳,我是知道的。姜家出事之后,人心惶惶,现在朝廷里最需要的是稳定,而不是大清洗。”
赵盈抬手捏眉骨:“沈殿臣做了十年内阁首辅,在朝为官更是几十年。
刘孔姜三家皆有大罪在身,尚且不能把他们在朝中势力连根拔起,何况沈殿臣呢?
您在朝中主持大局的时候,几次三番驳了他的面儿,有意收内阁权柄转交六部,我那时候就在想,您究竟是想废黜内阁,还是废黜沈殿臣。”
她灼灼目光又定格在昭宁帝身上。
昭宁帝倏尔笑出声来:“沈殿臣这个人,既忠且奸。
他做到内阁首辅那个位置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十年光阴,光阴似箭,永嘉,你觉得他能不能秉持初心,忠君体国呢?
朕过去十年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朝中无论何人,出了何等的事,他似乎总是想要粉饰太平。
这大齐江山,究竟是真的太平,还是一贯被他粉饰出来的假象呢?
朕困坐宫城中,很难有微服私访的机会,便不得而知。
时间久了,你觉得如何呢?”
其实在这件事上,除了太子猜忌,也的确有沈殿臣的僭越。
他本该是朝中最赏罚分明的一个人,替天子周全百官。
可他每每替人兜搭,这里头又究竟是不是在替他自己周全,谁又说得好呢?
他看似持身中正,不偏不帮,自成一党,与众人皆无党附,实则又不然。
“你舅舅,朕不止一次动过心思,要提他入阁。
无论沈殿臣还是姜承德,都非长久可用之人。
昔年朕总想着,将来你那三个兄弟,无论谁上位做了太子,都很难在短时间内降服得了沈殿臣。
姜承德就更不用说了。
是以你舅舅入内阁主事,最合朕心意。
只是可惜他履历上不够清贵,出身上也始终差了一截,朕再怎么有心抬举,到底勉强了些。”
他再去看赵盈神色,无奈摇头:“朕说的不是事实?”
好像自从他没有了从前那样的心思后,真就把自己当成晚辈一样在教导。
或者说,当成女儿吧。
爱屋及乌,昭宁帝做到了极致。
但又有什么用。
赵盈别开脸:“是事实,所以后来您一度削弱内阁权力,是想叫朝臣心里认为,内阁再不是从前的内阁。
到时候您要强行提了舅舅入阁,好将来顶了沈殿臣内阁首辅的位置,朝臣也不会再说什么。
毕竟内阁权柄移于六部,没有了那莫大权柄,谁又会愿意贸然去得罪舅舅这个吏部尚书呢。
您深谋远虑。”
“所以你一上位,还没把内阁打压到极致,就急着抬举宋家和你舅舅,到底是年轻,太心急了。”
昭宁帝一面说,一面摇头:“不过你都监国摄政了,这也是早晚的事,朝臣心里也有数,仔细想想,便也无妨了。”
他说了这么多,内中深意,其实早已经言明。
“您的意思,我心里明白了,您安心养病,我先出宫了,得了空再来看您。”
赵盈缓缓起身,如今连行的礼都算不得周正,昭宁帝似乎想叫住她,她却没有理会,头也不回的出了门去。
从清宁殿出来的前一刻,把为虞氏平反的事告诉昭宁帝的冲动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赵盈也真的驻足回眸,唇角抽动的下一个瞬间,生生忍了回去。
她要等到为虞氏,为她父亲,平反冤案之后,亲自来了结昭宁帝性命,再告诉他,她是虞氏后人,她叫虞盈,她用他给的权力和恩宠,为她的父亲平反沉冤,令虞氏满门光耀。
出了清宁殿,李寂守在殿外。
见她出门,跟上来几步,端的是要送她下玉阶的架势。
直等到下了玉阶,四下无人,赵盈也沉声问他:“你有事儿?”
“贵人前两日打发人来问奴才皇上近况如何,师傅叫奴才如实告诉贵人,奴才便去了一趟昭仁宫。”
赵盈背着手,身形越发顿住:“她是想见赵濯吗?”
李寂猫着腰说了句瞒不过您:“贵人的意思是说,皇上如今身上也不好,叫燕王殿下带小世子进宫来见上一面也不为过,贵人她……她想见一见小世子。”
“孤就不去昭仁宫了,你替孤去告诉她,姝姝要是惦记弟弟,孤会让人来接姝姝出宫小住,可要是她惦记着燕王府的世子殿下,就大可不必了。”
赵盈眯着眼,回头看了李寂一眼:“该怎么回话,你知道的吧?”
李寂心里咯噔一声。
这位殿下可真不是好说话的主儿。
没上位时候同昭仁宫亲亲热热,有商有量。
真正得了势,这大有一副要把昭仁宫丢开的架势。
他哪里敢口说半个不字,实际上也没真觉得昭仁宫那位可怜。
当初四殿下才落生,也是她自个儿上赶着要四殿下出嗣,现在四殿下真做了燕王世子,她也无非看着大公主上位得了势,想着可以放肆一些,这才屡屡提说要在宫里与四殿下相见。
他倒也劝过,奈何孙贵人不听,他当奴才的,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只能寄希望于大公主不会责罚他,才敢替孙贵人回了这个话的。
赵盈回尚书府那会儿神情可实在是不好看。
门上当值的小厮见她这幅神情来府上,急忙进府去通传,她已经自己进了府中。
宋乐仪匆匆迎出来,见她脸色下意识皱了眉头,快步过去,挽上她的手:“母亲才吩咐灶上中午做鱼脍羹,还说等再过半个时辰打发人到司隶院去告诉你一声,叫你中午到家里来吃饭呢,可巧了你这时辰过来,但我瞧着这脸色,谁惹了你不成?”
云贵出了舞弊案,父亲和兄长一回家就一头扎进书房里,母亲本来就是怕元元心里不受用,才特意吩咐做鱼脍羹,让把元元叫到家里吃饭,不想让她一个人在司隶院中生闷气,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大哥说她没有一块儿出宫,下了朝后往后宫去了。
也不知道究竟是见了冯皇后,还是孙贵人,倒生了一肚子的气出宫来。
赵盈反握上宋乐仪的手:“舅舅和表哥在书房吗?你先陪我去见过舅母,我有事情跟舅舅说。”
宋乐仪一面说好,到底免不了担忧,可是见她顾左右而言他,也不提谁惹了她的事儿,自己就先叹了口气。
赵盈倒愣了下:“我没事儿,下了朝去看了眼皇帝,说了两句朝廷里的事,从清宁殿出来,李寂跟上来回话,说孙贵人想见一见赵濯,让他到我这儿回话的。”
孙贵人要在宫里见赵濯?
开什么玩笑!
宋乐仪乍然听了这个也变了脸:“她什么意思?别不是现如今看着皇上不中用了,赵清兄弟几个死的死伤的伤,她是又想叫赵濯回宫里养着了?”
她如今比从前放肆了不少。
天子不中用,皇子非死即伤,这话也敢脱口而出。
那种沉郁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不少。
赵盈面色稍霁,眉头也舒展不少:“可能只是想孩子了,想见一见,我已经让李寂回绝了她。倒也没有你说的这样。
她也没有不要命到这个地步。
我多半还是为云贵的案子焦心,这点小事你也不要再说给舅母听,免得她替我忧心。”
第三百四十七章 去母留子
事实上天子不待见沈殿臣,对于宋昭阳而言,并算不得秘密,也不值得他惊讶一场。
朝中凡是有些脑子的,大抵也都看得出来。
昭宁帝和沈殿臣君臣之间,绝对不只是政见不和那么简单的事。
有哪个皇帝会喜欢一味只肯粉饰太平的权臣呢?
从古至今,一个也没有。
要么就做个直言上谏忠君体国的纯臣诤臣,譬如张承业王琳之流,就像严崇之那样。
要么索性亦忠亦奸,哪怕会有绝对利己的时候,可至少天子眼中,还是有那么些时候是心向朝廷的,就好比姜承德。
唯独不能做沈殿臣之流。
说他利己,他看似一心都是为大齐。
可要说他真的忠君体国,为君分忧,他每每行事,又都是恐怕损了他沈氏一族的利益。
权衡朝中诸士族,才能让他沈家立于不败之地,让他自己稳坐内阁首辅那把交椅。
这算什么?
“沈殿臣这十年的时间,都不过是借着皇上的手,在成就沈家的荣耀罢了。”
宋昭阳提起来显得有些不屑:“其实依着皇上的性子,御极之处,若非诸王叛乱,天下动荡,朝局不稳,沈殿臣那个时候就该死,沈氏一族早就该灰飞烟灭了。
他这种人,骨子里就是那样的德行,皇上虽不是什么明君圣主,但识人总是清明的。
之后这十年时间里,不动他,是帝王权术。
沈殿臣在利用皇上权术士族高门,皇上又何尝不是利用他在稳定朝堂局势。”
他说到这儿,顿了声音,举盏吃了一口茶。
温热的茶水顺着嗓子滑下来,叫人通体舒畅,心头也是暖暖的。
“只不过若非你监国摄政,皇上大概没这么快要对沈殿臣下手。”
赵盈一挑眉:“毕竟他做了十年首辅,不是谋逆大罪,哪有那么轻易把他连根拔起,这道理到今天我都很明白。
不过现在好了,监国摄政的人是我,我要立威,先拿掉姜氏,但毕竟姜氏是弑君谋逆,旨意也多少算是天子明发,同我是没有太大关系的。
拿沈家来立这个威,最合适不过。”
一直没有开口的宋怀雍,此刻才接过赵盈的话,把他心中困惑了好几日的话问了出来:“所以你抓了沈明仁,给他扣上个党附逆王的罪名,就是因为要对沈家出手,以他做那个撕开沈氏的口子?”
那倒不是。
沈明仁是该死,该死上千次万次,同沈殿臣又不大相干。
对沈家出手,拉下沈殿臣,是为了她今后的朝堂有清明正气。
昭宁帝带着头把朝堂搅浑,用了十几年时间也没能还以清明,那问题就多半出在了朝臣身上,尤其是沈殿臣这个内阁首辅。
她可不想以后她坐拥天下,还要看沈殿臣这种粉饰太平的货色来恶心她。
所以一码归一码,根本就是两回事。
一个是报私仇,一个是为江山。
她抿了下唇角:“也有私仇吧。”
宋怀雍眼角登时抽了两下,连宋昭阳也猛地咳嗽,差点儿叫茶水给呛着。
赵盈却把两手一摊:“他追在我身后那么久,叫我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几次做事出格,实在僭越,不成体统。
他无非仗着沈殿臣和沈家,昭宁帝彼时都不曾严加苛责。
这些事儿我都没忘。
自然是早晚都要同他清算回来的。”
这话倒小孩子脾气上来似的。
那会儿她不也是要利用人家,还上赶着跟沈明仁走动过一阵子,后来才渐次丢开手,反倒弄得沈明仁不上不下,越发对她“神魂颠倒”。
这大概就是世人常说的,欲擒故纵。
宋昭阳父子两个对视一眼,皆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她到底是个女孩儿,这样的行为举止实在有些不妥当,只是小女儿情情爱爱的事情,他们两个大男人能跟她说什么?
宋昭阳只是在心中暗暗记下,总要叫云氏寻个合适的机会,好好说说她才行。
单是在沈明仁的事儿上如此也就罢了,反正沈明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今后要总是这样子,可怎么办才好。
赵盈并不知道她舅舅心里想了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一时又想起赵濯的事情。
那件事同她舅母不提便罢,横竖说了也只是叫她跟着白操心担忧一场,可是同舅舅和表哥,该提还是要提的。
“我今日从清宁殿出来,李寂说,孙贵人想让我把赵濯带进宫,让她见一见。”
果然此话一出,父子两个脸色都变了。
宋怀雍眉头紧锁:“她这是想干什么?”
“我倒不怕她现在想做什么,困坐宫城,她什么也干不了。”
赵盈揉了把眉心,淡淡开口:“连昭宁帝都被我软禁在清宁殿中,冯皇后置身事外,守着凤仁宫清清静静过日子,她又能做什么呢?
我担心的,是以后。”
她抬眼,正与宋昭阳四目相对。
宋昭阳声儿是清冷的:“世子总会长大,你有心栽培,少不得带他宫中行走。
只要孙贵人在宫中一日,就难保旁人不会说漏了嘴。
即便宫里头没有,宫外呢?
倘或真是走漏了风声,终究血浓于水,母子情分如何割得断?
他有心认母,只怕不是你能阻止得了的。
我晓得你未必真是一心向着至尊之位才走到今天,但终究是辛辛苦苦这一场,难道将来为他人做嫁衣不成?”
他点着桌案,定了定心神:“何况你非赵家女。他是赵家的儿子,骨子里跟你就不会是一路人。
燕王把他拉扯大,你看顾着他,可今后的事情谁都预料不到的。
现如今你大张旗鼓的为虞氏平反,万一——我是说万一。
有一天赵濯他知道了你的出身,再回顾前尘往事,莫说是你,就连宋家,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况且赵濯的生母之所以能承天子宠幸,还是因为肖似她母亲的一张脸。
宫中浮沉数年,再度承宠,也少不了她周全筹谋。
她可不想看着赵濯变成下一个赵澈。
她再亲手养出个白眼狼来。
最好的办法——
“去母留子。”宋昭阳一咬牙,竟在赵盈之前,先开了这个口。
宋怀雍眼皮突突的跳起来:“父亲?”
宋昭阳横去一眼:“这种事情,有什么可妇人之仁的?
只是此事不能经元元的手。”
当然不能算在她的头上。
现如今做的一切都是防患于未然,那就要把最坏的情况都考虑进去。
往后平稳度日,一概不发生自是最好。
可要真是发生了,也省的她束手无策,一时乱了章法。
终究提前都有了预料和筹谋。
“昭宁帝宠爱孙贵人到这般地步,等到龙驭上宾,舍不下孙贵人,遗诏令她殉葬,自是合情合理。”赵盈深吸口气,“孙氏一族虽得隆恩,好在朝中却无根基,也不会有人为孙贵人强出头,违拗先帝遗愿。
便是将来赵濯长大了,知晓此事,也算不到咱们头上。”
宋昭阳喉咙滚了两下:“对旁人一概都不要再提起,哪怕是薛闲亭他们,只唯独不能瞒着燕王行事。”
赵盈面色微沉,说了声知道,其余后话才都不再提。
在尚书府吃过午饭后,赵盈出门登车,马车缓缓行进,朝着燕王府方向而去。
宋昭阳说,既然决定了去母留子,纵观昔日种种,孙贵人也实在算不得什么恶人,现如今既然大局还算稳定,孙贵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再加上赵濯尚在襁褓之中,便把他带回宫中给孙贵人见上一见,成全她为娘的思子心切,也没什么妨碍。
赵盈是没有这些柔肠千转的,不过还是答应了宋昭阳。
至于燕王府外下车,长亭早早的候在了府门口。
赵盈见他等在门口,提步进府时免不了要问他:“你知道我要来?是皇叔如今能掐会算了?”
“自打府上有了世子爷,主子格外留心好多,殿下的车马才入长街,主子就知道了,打发奴才到门口候着殿下。”长亭猫着腰,引她入府,方向却不是赵承衍的书房。
见赵盈脚步稍有迟疑,长亭忙又回话:“世子这会儿才午睡醒,主子陪着世子玩儿呢。”
赵承衍还会逗孩子呢?
这可又是天下一大奇闻。
当初说要把赵濯送到他的王府,过继来做他的儿子,他多不情愿啊。
一则为着赵濯龙凤呈祥的出身,二则更多还是因为他说什么不喜欢小孩子。
这二十六年孑然一身实在惯了,王府上下都安静得很,突然叫他养个小孩子在身边,还是这么金贵的小孩子,他才懒得养。
等养到五六岁,最闹腾的年纪,他怕赵濯掀了他的燕王府。
如今可好了。
人送来没几个月,赵承衍倒把他宝贝上了天。
赵盈不免失笑摇头:“皇叔挺喜欢四郎的吧?”
长亭笑着说是啊:“打从世子进了府,主子是一日喜欢胜过一日,主子是没有自己的孩子,要是有……”
“长亭。”
赵盈唇角的弧度敛去,声也肃起来。
长亭笑意一僵,才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奴才失言,奴才失言了,殿下恕罪。”
人一旦得意,就容易忘形。
何况长亭还不是为着得意二字。
燕王府是赵承衍的地盘儿,关起门来都不怕有旁人安插的眼线的,在王府什么话都能说,什么事都能做。
长亭跟着他伺候,是他身边最心腹之人。
这两年以来,她和赵承衍谋划过什么,算计过什么,长亭全都知晓。
四下无人时,说话难免不顾忌那些。
反正赵濯本来也不是真的要给赵承衍当儿子的。
只是这样的话,一旦说多了,根深蒂固,万一出门在外说漏了嘴,终究是麻烦。
赵盈淡淡扫过去一眼,一路上再没同长亭说半个字。
直到进了赵濯的寝殿,赵承衍见她神色不虞,长亭也比往日略显拘谨,才放下手上的布偶小老虎:“叫你到府门口去迎人,这是得意忘形在永嘉面前说错了话?”
长亭心下咯噔一声,不敢抢在赵盈前头回话。
赵盈并没打算为难他。
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这一路上长亭都拘谨的不得了,吓唬他也吓唬够了。
是以她舒缓了面色说没有:“只是我今日散朝后进宫,听了些事情,这不是到舅舅那儿吃过饭,就着急忙慌来见您。
长亭一路迎我入府,就是见我神色不对,他也不敢多说话,弄得怪拘谨的。”
赵承衍翻了她一眼:“你不说就算了,想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才又摆手叫长亭带着丫头们下去:“濯儿才睡醒,一会儿怕是就要饿,叫乳娘抱去偏殿吧,我跟永嘉说会儿话。”
长亭诶的一声,摆摆手,乳娘才提步上前去,从赵承衍身边接过赵濯,把人抱稳当之后,蹲身一礼,才跟着长亭领着屋里伺候的丫头嬷嬷们退了出去。
一时只剩下赵盈和赵承衍二人。
赵盈还没开口,赵承衍先叫了她一声:“昨儿宋子安还跟我抱怨,快二十年的旧案,查起来毫无头绪。”
“毫无头绪是他不中用,或者是虞氏清白的佐证。要真是党附成奸,怎么会一点痕迹也没有?”
赵盈不假思索就驳了回来。
赵承衍皱眉:“再追查下去,你是真不怕牵扯出你母亲的往事,和你的身世来?”
“此案刑部主理,京兆尹和顺天府都没什么说话插手的资格,只是从旁协助而已。”赵盈掀了眼皮,瞥去一眼,“谁来揪我的身世?宋子安吗?”
赵承衍算是拿她没办法了。
调查虞氏的案子现在本来就不是最合适的时机,眼下又有云贵舞弊案,刑部京兆府和大理寺都且有的忙。
他提了一嘴,她不肯暂且搁置,那就算了。
横竖都由着她开了这个头,现在再非要劝她收手,反倒没意思。
于是他自己转了话锋,打岔过去:“你在宫里遇上什么事儿了?”
“是孙贵人。”赵盈也肯顺坡就下,“她托李寂转告我,想在宫里见赵濯。这事儿我跟舅舅商量过,一致认为应当防患于未然。
原本可以等皇帝驾崩,不动声色就料理了,只是思来想去,此事可瞒过天下人,唯独不该瞒着您,所以到王府来见您。”
第三百四十八章 美好的日子
她是打算去母留子了。
这种事情在内廷并不算新鲜稀罕的。
且从古到今,一直都有。
不过赵盈她之前跟孙氏,关系处的似乎还不错的。
赵承衍才啧声:“你不打算去问问她,到底是什么样的想法?”
“不管她是什么样的想法,现在是我来做决定,我选择防患于未然,为什么要去问她?”
赵盈说的理直气壮,倒把赵承衍弄得一时间无话可说。
她说的好像对,又好像哪里不太对。
赵盈见他沉默,以为他不赞同此事:“您有更好的法子?”
赵承衍哦了一声旋即摇头:“你随便吧,这种事情不用来过问我的意见。
不过我很好奇,对孙贵人你都不打算手下留情,对皇后呢?”
过去的很多事情,他不说不代表不知道。
赵盈连自己的身世都察觉了,宋氏当年在宫里的境况,她最后的郁郁而终,赵盈又知道多少,他从来没问过,也不想问。
那是揭人伤疤的事儿,他实在不太想做。
皇后手上不干净,尽管没有真正伤了宋氏筋骨,但是赵盈早说过,宋氏能顺利在宫中安置下来,少不了冯皇后的推波助澜,而宋氏入宫后,一切都出乎了冯皇后的预料,她也再无力掌控整个后宫,对宋氏怀恨在心是一定的,私下里做过什么,只怕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赵盈果然沉默下去。
赵承衍有心开解几句,却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他不是赵盈,尽管能够设身处地为赵盈着想,终究很难完全感同身受。
他更没有资格替赵盈去原谅谁。
只要开口劝了,就是在希望她试着原谅与放下。
所以他选择住口。
赵盈却深吸口气,接过了前话来:“我能够理解,却不能够体谅。
对于冯皇后,我始终是矛盾纠结的。
曾经我想杀了她——您一定猜得到吧?
我母亲入宫,她推波助澜,昭宁帝是元凶,她就是帮手。
何况她私下里也没少为难我母亲。
从小到大,我固然是生活在昭宁帝的万千宠爱之下,但对于凤仁宫,对于冯皇后,没有一刻的记忆是美好的。
她厌恶我,我也讨厌她,这是我过去十五年对她所有的印象了。
再到赵澈——是她告诉赵澈我的出身,也是她告诉赵澈母亲和我是他一辈子洗刷不掉的污点。
我跟赵澈走到今天,固然是赵澈骨子里的冷漠阴鸷与自私自爱所致,可要是追究根本,也是出在她身上。
可是您说,她错了吗?”
赵承衍眉心一动:“你觉得她错了吗?”
“我当然觉得她错,对我来说,对我母亲来说,她穷凶极恶,罪大恶极。
她帮着昭宁帝一起,先毁了我母亲原本平和完满的人生。
又在十几年后,挑唆赵澈,毁了我原本平静的人生。
她怎么没有错?”
然而就算是说起这些,赵盈也始终是平和的,未曾见到她脸上有半点情绪的波澜变化。
果然她话锋一转:“那对于冯皇后自己而言呢?”
她这话是在反问自己。
话音落下去,赵盈兀自摇头:“她是为了自己。安置我母亲于后宫,是讨好昭宁帝,她是皇后,也是人妻,她不过是恪守了出嫁从夫这一条,更是以天子为重。
挑唆赵澈,想让赵澈杀了我,叫我跟赵澈自相残杀,让他失宠于昭宁帝,那是为了给她自己报仇出气。
我母亲入宫那些年,僭越之处实在太多。
如果我不是赵盈,站在赵婉或是赵姝,甚至是天下任何一个旁观者的立场去看待这件事,她都没有错。
我母亲生前所得种种,她已经再三隐忍退让,甚至免去各宫晨昏定省,躲在自己的凤仁宫图清净日子。
但她换来了什么呢?
死后追封,追封不成就让我母亲头戴九凤冠装殓下葬,丧仪比照皇后规格,帝陵正殿本该只停放昭宁帝和冯皇后二人棺椁,我母亲的棺椁却被放了进去,与冯皇后比肩。
宋仁宗追封张贵妃做温成皇后,死生两皇后只此一例,那您说,我母亲算什么呢?”
宋仁宗给了温成皇后死后的体面,可他一辈子,后宫美人无数,哪怕是得追封的温成皇后张氏,史书也并无“后宫稀进御”的记载,他从未专宠任何人,温成皇后也绝非他心尖上的唯一。
而她的母亲,群臣阻挠,宋太后不许,追封固然不成,昭宁帝却要用实际行动再一次告诉天下人,她母亲是他认定的皇后,认定的妻,是他赵承奕心里的唯一。
冯皇后会想要杀了她和赵澈,不足为奇。
“所以我一直都在考虑您刚才问我的那个问题。”
赵盈到最后,才叹了口气,把话题拽了回去。
她举起两只手,手心儿朝着赵承衍:“干净吗?”
她的手是极漂亮的,细长又白嫩。
但他知道,那双手不干净。
赵盈自己也是这样说:“我一直在想,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还要继续杀人吗?
这双手已经不干净了,到底是不在乎多一条人命,还是学一学人家说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这个问题,我始终没想好。”
只是今天话到此处,余下的,实在不必再说。
她终究愿意以仁爱的心去包容世人。
哪怕她无法包容,赵承衍也觉得,这样很好。
他笑着站起身来:“走吧,送你出府。”
赵盈愣了一瞬:“我以为您会留我在王府吃个晚饭。”
“你差我这儿这一口吃的?”他又打趣起来,“既然做了决定,你这些日子打算带赵濯进宫见孙贵人吗?”
赵盈起身的动作僵硬了一下。
赵承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吗?
还是在舅舅府上安插了眼线似的。
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总不见得是他跟舅舅之间还什么心有灵犀那一套。
赵承衍见状唇角弧度愈发大:“我倒觉得大可不必。”
赵盈这才皱了下眉头。
他又往下说:“心存仁善是好事,有些善意却本不必留。”
赵承衍说着提步往外走,赵盈倒也乖巧跟上:“你给了她希望,她才会越发不甘心,不如就这样平平静静,等待着死亡来临。”
赵盈蓦然一震:“您是说——”
“你不是总说她是个聪明女人吗?”
昭宁帝死后,她就没打算独活吧。
才会这样肆无忌惮,让李寂来告诉她,想见赵濯,想在昭仁宫见赵濯。
横竖活不久,早晚都要死,儿子是最割舍不下的,现在还不如真正痛快的为自己活一场。
赵盈一时无话,直到出府登车前,她才闷声说了句知道了。
知道什么,她同赵承衍之间,心照不宣。
吏部的事情宋昭阳处置起来还是快的。
叫他拟章程出来,也不过两三日光景,他就拟好了章程,直接在太极殿上交给赵盈去的,连过内阁那道程序都给省了。
沈殿臣的脸色难看的要命,却一言不发。
往云南和贵州两府的人选上头也不必犯什么难。
朝中现摆着可用之人的。
辛程是新任的礼部尚书,且礼部自从姜承德出事之后,赵盈提了辛程上位,也把礼部下头从前那些依附姜承德的大小官员换了一拨,现如今要调派他做钦差往贵州,他不至于走不开。
云南府既然是重中之重,自要选个更有分量些的人。
宋昭阳提上来的人选无非薛闲亭和赵乃明,赵盈只要权衡一下,做个决定,定下叫谁去就成。
薛闲亭清闲,赵乃明也没忙到哪里去。
国丧没过去,他跟唐苏合思也完不了婚,不到新婚时候,到哪里都走得开。
只是从赵盈上位,留下赵乃明在京,淮阳郡主恨不得一天往他的王府跑三回。
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所有人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人家母子两个才享天伦多久,现在把赵乃明弄去云南府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所以到头来还是定下了薛闲亭为主事,玉堂琴以客卿身份随行,再从礼部、刑部和大理寺选出大小官员二十三人,赵盈额外又提了周衍和徐冽二人一块去。
并且特意言明的,往云南府第一件事,便是要收缴云南总督手里的兵权,政务自是薛闲亭主理,军中事便交徐冽做主。
散了朝徐冽也没跟他们一块儿出宫,身后不少官员见他只身出宣华门,脚下匆匆就追了上去。
薛闲亭摇着头跟在赵盈身后:“你监国之后,倒把徐冽丢在一旁,又沉寂这么些天,我看朝廷里的这些人,见风使舵的老毛病还是没改。”
“见风使舵到什么时候都吃得开,他们怎么可能会改?”赵盈不以为意,反嗤了声,“等这趟回来,正好叫他入兵部,顺理成章。”
对此薛闲亭是没有任何意见的,他有意见的只有一件事——
他是走在赵盈右侧后方一些的,两人之间错了一个身位的距离。
从前不会这样,是自打她监国以来,他才慢慢习惯了这样的距离。
“姚玉明能不能不去?”
赵盈脚步顿下,回头看他:“你为什么老觉得她麻烦呢?她其实很让人省心。而且她虽然跟你们同行,但不会掺和这件事,她就是想带姜子期出去散散心,不然姜子期成天憋在家里,人都快憋傻了。
她缠着我说了好几回,你们只当她不存在就是了。
倒也不是不能叫她自己出门,但淮阳郡主不放心,赵乃明也不放心。
昨儿赵乃明还到我那儿替她说了几句好话,你不是也吃了赵乃明的酒席?
席上不驳了他,这会儿跟我说什么?”
说起这事儿薛闲亭就觉得头疼的厉害。
赵乃明也是有那个大病。
从小就过继出去了,自己一个人在彭城长大的。
姚玉明出生的时候他连面儿都没见着。
往年回京问安,最多就是宫宴上见一面,远远地,哪里有什么感情啊。
现在倒好了。
没了那些约束,淮阳郡主天天恨不得住在常恩王府,姚玉明就跟着淮阳郡主一块儿。
赵乃明对这个妹妹真是百依百顺啊。
先前姜子期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老百姓又好奇又诧异,一天到晚围着姜子期的宅子。
姚家嫌丢人,拘着姚玉明不许她出门,赵盈不好插手,所有人都避之不及。
赵乃明呢?
他也真做得出来。
调了他常恩王府的五十府兵在姜子期的宅子外头把守着,还让人去给姚玉明送信儿,叫她放宽心。
这是什么哥哥啊。
自己妹妹养了个男人在外头,跟养外室似的,且还是罪臣庶子,他不说管教,还纵着。
这回也是。
姚玉明说要带姜子期出门散心,所有人都不放心,不想让她只身出门,那姜子期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真遇上点儿什么事,还得姚玉明保护他。
结果这不就叫他给赶上了。
淮阳郡主毕竟长了一个辈分,去赵盈那儿说几句好听话吧,赵盈不好反驳她。
赵乃明跟着瞎掺和什么?
“我才不去触那个霉头,天底下只他赵乃明一个人有妹妹,宝贝上天了都快,我说姚玉明半个字的不是,他能掀了桌子跟我动手。”薛闲亭背着手,还是不情愿,“我只事先跟你说好了,路上真出点差错,她要是拖后腿当累赘,我可真半道上扔下她不管,到时候你可别说我没提醒过你。”
赵盈笑了笑:“那没事,徐冽比你会来事儿,更周全,还有奉功呢。你再使性子要丢下她,徐冽和奉功也不会依着你。
所以你看,我不是特意说了吗?
虽然你为钦差大臣,但云南府一切军务交徐冽提调。
你们俩各管各的,谁也别干涉谁,平起平坐,他说了也算。”
“赵元元!”
正好宋怀雍从身后追上来,听见他咬牙切齿喊赵盈,诶的一声就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回:“这还没出宣华门呢,她如今监国摄政,你怎么也这样无理?”
谁无理了?
他上哪儿说理去!
“有妹妹了不起!”薛闲亭横着白了宋怀雍一眼,撒了邪火到他身上去,“数你们有妹妹的最厉害,得罪不起,告辞行了吧!”
他头也不回越过赵盈直奔宣华门出去。
赵盈望着他气呼呼的背影却放声笑起来。
日子是好起来了啊。
第三百四十九章 玩物
赵乃明突然在常恩王府设了个小宴,且单请了赵盈一个。
入席时候见淮阳郡主和姚玉明都在,赵盈才隐隐觉得,八成又是一场鸿门宴。
是有求于她,才请她吃饭。
赵承衍说得对,赵乃明身上的分寸感实在是太讨喜了。
他如今无论如何也算得上是自己人,有什么事儿不能直接开口,还要整这些虚头巴脑的。
本身赵盈对于赵氏宗亲是都不爱见的。
那是赵家的宗亲,不是她的亲眷。
可每每见了面,要皇叔长,姑母短的叫,她心里万分别扭。
所以从她上位以来,虽然比昭宁帝掌权时宽待宗亲许多,但能不见的,都尽量避开不见。
眼下见了淮阳郡主少不得又要叫着姑母同她见个礼。
等到落座下去,姚玉明在旁边儿扯她袖口。
她回头看过去,才听姚玉明说道:“钦差明日动身,我要带着子期一起去,我母亲说你为我的事情也操心不少,本来该正经八百的设宴请你好好吃顿饭。
但是这事儿不是什么值得说嘴的,她又是长辈,明着请你吃席也不好。
所以叫兄长在王府摆一桌子席面,请你过来聚一聚,吃顿饭。”
肯定不止这些。
不过说起这件事,赵盈倒有些佩服淮阳郡主。
姚家上下对姚玉明的行事都很是不能接受,甚至可以说是忍受。
刘老夫人被她传召到司隶院去警告过一回,可出了姜子期这个事,她仍然端足派头和架势把姚玉明拿捏得死死地。
彼时姚玉明被禁足在府中,也只有淮阳郡主始终是站在她这头,护着她,甚至可以说是……偏帮她的。
可是要说因为这事儿请她吃顿饭,当做什么谢礼,那就有点儿搞笑了。
姚玉明私下里跟她说过。
对于姜子期的存在,淮阳郡主只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姚家众人面前,她跟姚玉明是一伙儿的,是因为自她嫁入姚府,便没有几天舒心日子。
年轻的时候刘老夫人作践她,她都记在心里。
现在有机会能把老太太气个半死,她高兴都来不及。
倒也不全然是真正接受了姚玉明在外头养个男宠这件事。
私下里还是数落过姚玉明几句,也试着劝她丢开手过,只是淮阳郡主不强求姚玉明非得如何行事而已。
所以说啊,她是什么呢?
她是帮着人家女儿养面首的那个帮凶,把姜子期偷梁换柱从姜家换出来的罪魁还是她呢,怎么可能因为这个摆宴席谢她。
赵盈笑着拨开她的手,转而去看淮阳郡主:“姑母一定还有别的事儿吧?您是长辈,为这样的事情专程摆一桌席面请我吃饭,不像话。”
淮阳郡主去看赵乃明,赵乃明会了意,把话接过来:“永嘉,是这样,我始终是过继到永王一脉,承继永王爵位的人。
如今在京城住着,母亲每每到王府来看我,外面总是有人说闲话的。
时间久了,我和母亲都深受其扰,其实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
“所以王兄的意思是想回彭城去?”
赵盈的语气已经冷淡下来。
她觉得人可真有意思。
她难得发发善心,设身处地替他们母子考虑,不叫他们母子才团聚就又分离数月,所以往云南府的差事,指派给了薛闲亭,想着既然不是非赵乃明不可,就叫他留在京中多陪陪他母亲。
结果人家倒好了,非但不领情,还蹬鼻子上脸。
她的朝堂,正是用人之际。
沈殿臣也留不得,内阁清洗不是小事儿。
礼部又是刚刚整肃过一番的。
辛程虽然有手腕,可到底年轻了点,也不是事事都镇得住场子。
她身边可用的心腹也就他们几个,赵乃明这会儿还要撂挑子。
姚玉明就坐在赵盈身侧右手边上,最先能够看清楚她的神情转变,甚至是她周身气息不稳的那一下,她都真切的感受得到。
于是就想要开口替赵乃明说两句好话。
然而被赵乃明先一步给拦了她的话头:“也不是眼下就走,总要等到世子他们从云贵回来,等到舞弊案的风波过去,朝局稍稍稳定下来,我能走得开的时候。”
赵乃明拿了青瓷酒壶在自己面前的小酒盅填满了一盅,又抬手去给赵盈添酒:“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我母亲也不是。
我母亲从前虽然性子傲了点,可她是知道好歹的。
这回云贵的案子,你没叫我去,便是为我们母子着想。
眼下世子和周大人他们都派了出去,徐将军也要跟着去,辛大人挑大梁去了贵州,放眼朝中,你手边可用的亲信也没有太多。
我留下来虽说未必能帮你多少忙,但也总不可能这个时候撂挑子只考虑自己。
只不过是提前告诉你一声,真要回彭城,总得几个月之后了。”
何况姚玉明也要跟着一起去云贵散心。
母亲是不放心把她留在京城的。
尽管她自己不是很愿意走,如今身上又有二品的衔儿,姚家也未必有人敢欺负她,但架不住母亲不放心呀。
他也觉得还是暂且带着姜子期一起再避避风头最好不过。
反正不管怎么样,总还得等她回京才好定下。
就是这一部分,实在没必要说给赵盈听。
赵盈未必猜不到这个,可要是说出来,就有点儿太伤人了。
前头那些倒都成了说辞,不放心明儿才是真的。
赵盈的笑声有些干,其实不如说是有些尴尬吧。
方才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恶意揣测人家了。
既是如此——
她端起面前的小酒盅,冲着淮阳郡主和赵乃明一抬手,而后举杯,一饮而尽:“那合该我给姑母和王兄赔个不是,方才险些错怪了姑母和王兄,还拉了脸子给你们看。
也是近来朝中事情太多,叫人心烦,王兄突然说要回彭城,我一时有点儿上头了。”
这就是答应了。
淮阳郡主长松了一口气:“不过等再过几个月,国丧就过去了,云贵舞弊案料理完,永嘉,你王兄的婚事——”
“姑母放宽心吧,王兄的婚事我上心着呢,不会耽搁了王兄的终身,等到时候叫他跟唐苏合思在京城完婚,再一同启程回彭城去,我想着这样也有个说头。”
赵盈话音稍稍顿了顿:“永王的牌位还供奉在彭城,王兄既然过继到永王一脉,成家立业,少不得回去告诉一声,也总要带新妇去磕个头。
就是姑母到时候不太方便跟王兄一块儿动身,不然京城里传的指定更离谱。
前后脚走,人家也会揣测,可到底是不敢翻到明面儿上。
不过姑母也不用担心,到时候姑母往彭城去散心,我亲自从禁军中选了身手顶好的一路护送,保管不会叫姑母路上出岔子。
可有一样——”
淮阳郡主眼角眉梢本都是笑意,乍然听见赵盈转了话锋,笑意一时僵住,下意识就看向了姚玉明。
果不其然,赵盈紧接着就说道:“把明康给我留下来吧。”
这顿饭也说不上吃的高兴或是不高兴,反正散的很早。
赵盈出门时候姚玉明都是跟她一块儿出府的。
席间姑娘家也没吃几杯酒,但姚玉明看起来倒醉醺醺的心情不好。
赵盈扶了她一把:“你干什么?真醉假醉?”
“不想回府,也不想回我母亲那里,咱们去云逸楼吃茶吧,我有点心烦。”
赵盈摇着头,想了想,打趣她:“那怎么不带我去见见姜子期呢?你不是只要瞧见了他就怎么样都好吗?眼下心烦,去看看他,不就顺心了?”
姚玉明腾地一下就站直了。
她甩开赵盈的手,干巴巴的扯着嗓子,就那么笑,笑的人心尖疼。
赵盈皱了下眉:“你说你图个什么劲儿。”
姜子期也是够不识好歹的。
他在姜家处境本来就尴尬,庶出就算了,生母又那样不受待见,连良妾都算不上,到死都只是姜家伺候的丫头。
从前他倒是性子软,见了谁都是软吞吞地,谁都能骑在他头上随便欺负。
现在倒是长了本事了。
姜家犯了案,姜承德坏了事,要没有姚玉明,他早就死了。
二人已经登了车,赵盈拍了拍车厢内壁,吩咐往云逸楼去。
姚玉明靠在车厢上,止不住的唉声叹气:“你说人也真是好奇怪,是吧?”
“什么是吧?我又不是你,可没经历过这个。”
“也不是啊,就拿沈明仁来说,他不够好吗?”姚玉明斜扫过来一眼,盯着赵盈看了会儿,“这个比喻不太好,他的确不太行。
薛闲亭,徐冽,就包括你身边的杜知邑,这些人不够好吗?
永嘉,你怎么一个都看不上呢?
真是暴殄天物。
你瞧他们,一个个是怎么生的呀?
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
或温润如玉,或英武挺拔,再不风流倜傥的,各有各的好处,我看着真是眼馋。”
“那你挑一个,我给你们指婚,把姜子期扔到市井里去,撂开手呗?”
“那可不成。”
姚玉明反应倒是快,说完了,自己先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又咯咯地笑:“我也奇怪,简直就是有病。你说他有什么好的啊?
我是谁啊?
我可是姚玉明。
淮阳郡主唯一亲生的女孩儿,姚家唯一的嫡女,天子——哦,你亲封的明康县主,领着二品女官的差使,可登殿听政,可入内宫行走,我可太威风了。
他凭什么不死心塌地的跟着我啊?”
她语气里全是委屈。
“明康,男女情爱之事,从来强求不来。”
赵盈看她眼尾红红,也说不上是心疼,还是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姚玉明却抹了一把眼:“我偏要强求。而且我还告诉你,我这人坏得很,别叫我哪一日得了他的心,他只管等着瞧吧。”
她又发起狠来:“我说过要养面首三千,得一个姜子期我固然心满意足,可天下好看的男人多了去,他给我走着瞧!”
赵盈又不懂了:“你到底有没有吃醉酒?”
“当然没有!我拢共就吃了一杯酒,兄长成日里严苛的很,一板一眼的比族学里的夫子还无趣,他从来不许我多吃酒水。”姚玉明又翻了个白眼,“我跟你说真的,我好像没那么喜欢姜子期。”
什么东西?
那她折腾这一场,真有病啊?
赵盈抬手要去探她额头。
姚玉明一把捉了她的手:“你大抵没遇到这样的人。你觉得他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想占为己有,慢慢的,又想毁了他的美好。
姜子期嘛,他是个好人,但是他命不好。”
她见赵盈又皱眉,诶了一声,去抚平赵盈蹙拢的眉心:“不是因为他的出身,也不是因为姜承德薄待他。
那都是从前。
我说的是以后。”
“遇见了你,所以他命不好?”赵盈啧声,“这胡说了吧?没有你,他早死了。”
“死了都更清净。”
赵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总觉得姚玉明的笑有些阴冷。
“我能把他捧上天,就能把他拽下来踩到泥里去。”姚玉明撤回自己的手,“我只是觉得有趣,也想看看,他什么时候才会服软,完全臣服于我。”
赵盈好像意外,又仿佛不太意外。
这好似就该是姚玉明说的话,做的事。
毕竟当日她能堂而皇之说出来,她要执掌姚家,要在姚家老宅养面首三千。
那样的话,无异于说,她要踩在姚家列祖列宗的脸上张牙舞爪。
反倒是她这些日子以来对姜子期的百般呵护,千依百顺,才不像姚玉明了。
今天只是从前那个姚玉明,又回来了而已。
赵盈没再皱眉,也没太大的反应:“那你在我面前做这等失魂落魄的样子干什么?”
“看看能不能骗到你啊。”姚玉明高高挑眉,“我要是连你都能骗过,还怕骗不到一个区区姜子期吗?”
“那不用去云逸楼了,你现在这个状态去见他,正合适。”赵盈抬手就要拍车厢。
姚玉明一把攥住她的手:“你别小气,请我喝杯茶怎么了?我这会儿不过去,反正明儿就要随钦差一行出城了,到时候再说,今儿我先潇洒一天再说!”
第三百五十章 二十四年前的黑手
姚玉明嘴上说的那样厉害,到最后还不是从云逸楼直奔养着姜子期的宅子而去。
赵盈一时都要分不清她到底是嘴硬,还是真的心硬。
虽然跟她没多大关系,但是看着别人把人生活成这样纠结矛盾的样子,她真是有点看不过眼。
杜知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进门的,挥春和书夏大抵也都没有打算拦着他。
赵盈回过神那会儿,他都已经在圆桌旁坐了下来,甚至已经给赵盈的杯中又添满了茶水。
她仔细想想看,得有大半年的时间没有这样坐下来跟杜知邑说说话。
其实她的好多事儿,杜知邑和徐冽知道的是最清楚的。
杜知邑帮她害人,徐冽帮她杀人。
真不愧是她的左膀右臂啊。
赵盈倏尔眉目低浅笑出声,杜知邑反倒挑眉:“殿下笑什么?”
“没什么,想起你和徐冽,觉得有趣。”
杜知邑撇了撇嘴:“我还是比不过徐将军的。”
他鲜少有认输服人的时候。
赵盈来了兴致:“怎么说?”
“殿下监国摄政,我求殿下的第一件事,就是放我去朝。
徐将军呢?他有豪情壮志,本来可以到凉州军中去领兵,却甘心为了殿下困坐京中,入什么兵部为官。”
杜知邑笑着吃了口茶:“论及对殿下的用心,我比不上徐将军万一。”
他这话是真心的,赵盈听得出来。
其实也不是他们比不上徐冽,只是徐冽曾经失去过一些东西之后,对这世间的得失都不甚在意了。
最风光,最落魄,两种极端的日子他都曾经有过,现在无论想做什么,也只是凭他自己心意罢了。
并不是非得要如何如何。
“姜公子的事情,查清楚了。”
赵盈倏尔正色:“是谁?”
杜知邑摇了摇头:“县主身边的清澜在府上有个相好的小厮,那是沈殿臣的人。”
“一个奴才?”
赵盈吃惊,杜知邑却又点了下头:“想不到吧?”
那可太想不到了。
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内阁首辅,连人家府上的奴才也收为己用。
这事儿多多少少有点,匪夷所思吧。
她印象里的沈殿臣,所结实应当都是非富即贵。
他要想探听什么消息,好像也不会用这种手段。
偏偏事实出人意料。
“还有一件事,殿下一定更感兴趣。”
赵盈倏尔皱了眉头:“别卖关子,说你的。”
“这阵子不是叫我重新去彻查沈殿臣身边的往来关系吗?
我才发现,沈殿臣在二十多年前曾经在汇丰银号汇入白银三千两,在荣德贵商号以他长子的名义买过一处京西城的宅子。
但是那处宅子现在并不在他名下,也不在他沈明齐名下。”
杜知邑稍顿了下,也没等赵盈开口问,她只是一个眼神过来,他就又继续说下去:“那处宅子一个名叫寿如的人的名下的,就连当年的三千两白银,花些工夫细查下去,后来也是被寿如取走的。
京西城的宅子二十多年没有再转过手,我也派人去查探过,宅子早就空置,没有人居住。
殿下要知道,京西城的宅子虽然比不上吉祥巷和如意坊的宅子值钱,但是总好过东城那地方鱼龙混杂。
三进三阔的宅院,就算不转手卖出去,挂在商行租给别人,一年下来少说能赚个一百二十两。
这得多有钱,就这么闲置呢?
偏偏寿如这名号,京城却叫不响,要不是此番追查,我根本都没听说过这号人。
可是这名字听起来,殿下绝不觉得耳熟?”
是耳熟。
但是赵盈可以确定,她两世为人,都不认识这个寿如。
之所以耳熟,无非是……
赵盈眉心越发蹙拢起来:“像是……宫里的太监。而且二十多年前的话……”
她反手摩挲着下巴尖儿:“天子还做皇子时,孙符是叫寿荣的,天子御极,他做了太监总管,那是给他脸面和恩典,准许他用回本名孙符。
皇叔身边的长亭和长禄,也是后来皇叔觉着俗气,才给他们改的名儿。
宫里主子们身边伺候的大太监,内府司指派时定下名字都有定制,跟各宫主事的大宫女是一样的。
这个寿如……”
“没错,他正是荣禄长公主身边服侍的大太监!”杜知邑沉了沉声,“长公主在宫外建公主府,搬出宫居住,照说是不该有太监随着出宫的,可见这个寿如得宠,被长公主带出了宫,留在长公主府服侍。”
赵盈登时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曾经问过玉堂琴。
二十四年前,他持剑杀害当朝长公主的时候,究竟有没有别的阴谋在里面。
他又是否曾经在赵荣禄面前吐露过,他一心爱慕,是他的小青梅。
玉堂琴给过她答案的。
朝中另有高人在幕后操纵了这一切,只是时隔二十四年,再也没有人会关心当年玉堂琴是不是被人陷害,赵荣禄是不是被人利用。
他去朝,给不少人腾了地方,否则他在朝为官,多少人要活在他的荣光之下,难有出头之日。
现而今看来……
赵盈寒着声:“这么机密的事情,你怎么这么轻易就查到了?”
“很简单啊,汇丰银号是我六年前收并的,不过当时查账也只查对到十五年前,再往前的账是没有意义的,所以不会追查。
但是这次调查沈殿臣跟姜子期这事儿的关联,又查到汇丰银号头上,我叫人把近三十年间汇丰银号中与沈殿臣有关的记载账目全都找了出来,足足花了五天五夜的时间啊。”
他说起来像邀功:“至于那个宅子,那得怪沈殿臣自己不小心了。
他也是有毛病。
二十多年前给人家送宅子,经的手荣德贵商号的手,现在给人送宅子,还经荣德贵商号的手,真不是我想查出他那些破事,是他自己非要上赶着叫我查啊。”
沈殿臣不是有病。
他是太自负了。
赵盈也没说错。
和姜承德相比起来,沈殿臣的自负有过之无不及。
姜承德是一贯表现在人前,沈殿臣是藏在骨子里而已。
他在朝为官几十年,内阁首辅当了十年,纵使现在她上位,拿沈明仁开刀,眼看着要对沈家出手,沈殿臣其实还是没有把她放在眼里的。
尽管她先后扳倒刘孔姜三家,在沈殿臣看来,大概都是她运气好,又刚好碰上昭宁帝想要清洗朝堂,重整朝局,不然她什么也办不成。
所以他行事才格外不谨慎。
况且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谁会去查啊?
也就她跟杜知邑这么“无聊”了吧。
沈家宅邸,赵盈不是第一次踏足了。
当年她下嫁沈明仁,那时候是一心倾慕的,自以为得如意郎君,夫妻情深。
她在宫外有公主府,可是成婚的头两个月,她跟着沈明仁住在沈府,晨昏定省,侍奉婆母,一日没有落下过。
昭宁帝甚至为此传召过沈殿臣去问话。
两个月后,她未免节外生枝,才带着沈明仁搬回公主府去。
一切都还是前世记忆中的模样。
只是陪着她入府的人不同,心境与那时也大不一样了。
她来得突然,沈殿臣不知她因何而来,却总归没好事儿就对了。
本想称病推脱,可赵盈都已经上门了,他装病她也不会走,索性来见。
但见不光赵盈在,还有辞官去朝的杜知邑,沈殿臣下意识就皱起眉头来。
杜知邑也不是什么好人。
赵盈背地里间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事,竟不知有多少是他帮的手。
正堂中沈殿臣虽为主人家,却也只能坐在下手位置上。
赵盈端坐主位,黑漆四方桌案另一侧的太师椅上,是杜知邑。
沈殿臣面无表情,连问安见礼都是匆匆,礼数并不周全。
赵盈笑了笑:“今儿过来,是想向阁老打听个人。
我毕竟年轻,从前的很多人,很多事,只能寻了老人儿来问。
还请阁老不吝赐教。”
沈殿臣眉心才动了下:“殿下要问什么人?”
“寿如。”
赵盈直截了当,沈殿臣波澜不惊的那张脸上总算有了起伏波动。
他喉咙是发紧的,一时没应声。
赵盈只当没看见:“这好似是昔年荣禄姑母身边的大太监,听闻他当年得宠,皇祖父破例在宫外开府,叫姑母搬出宫居住时候,姑母把他一并带出了宫,是有这么回事儿吗?”
沈殿臣迟疑一瞬,点头说是:“他是内廷的太监,照理说是不能跟着长公主出宫服侍的。
宫里的规矩,殿下比老臣更清楚。
皇子成年后封王开府,身边从小陪侍的大太监是可以一并跟出宫,但公主们没有这样的规矩。
公主府都是公主成婚时才建成,公主带着驸马同居,府内是不该有内廷的太监伺候的。
只不过当年荣禄殿下实在得宠,先帝本就是破例为她开府,也就不差这点儿规矩上的事儿了。
荣禄殿下用惯了寿如,自然就把他一并带出了宫。”
“那后来呢?”
赵盈平平淡淡问了他一句,沈殿臣却啧声:“老臣那时候只是三品侍郎,对荣禄殿下的事情知道的并不算多,殿下问后来,后来什么?”
“后来阁老是怎么跟寿如过从甚密,又是给银子又是给宅子的呢?”赵盈眉眼弯弯,眼中始终都噙着淡淡的笑意,“孤确实好奇,且这个时间是不是也太巧了点?
二十四年前,荣禄姑母矫诏,假传圣旨至云南,一杯毒酒赐死关氏女。
消息传回京城,朝中新贵,现如今还是名满天下的玉堂琴持剑闯入公主府,一剑毙命,荣禄姑母年纪轻轻,死在了玉堂琴剑下。
再后来,天子问责,百官有落井下石者,自也有为玉堂琴求情开脱的,此案沸沸扬扬,拖了长达三个月的时间,玉堂琴去朝,改白为玉,同云南白氏断了关系。
阁老,怎么你在汇丰银号汇入三千白银是二十四年前。
你以沈明齐的名义从荣德贵商号经手,在京西城买下那处三进三阔的宅院转入寿如名下也是在二十四年前呢?
二十四年前,玉堂琴去朝后,吏部尚书之职出缺,而你从三品礼部侍郎平迁做了吏部侍郎,以侍郎职暂代尚书职,顶的不正是玉堂琴的缺。
阁老,太巧了吧?”
沈殿臣脸色骤变,掩在袖下的那只手倏尔攥紧:“殿下想说什么?我从没有给过寿如什么银子,也不曾给他置办过什么宅院。
至于平迁暂代尚书职,那是先帝看重,肯抬举,殿下是对先帝的决定有什么异议吗?”
“皇祖父都驾崩这么多年了,孤就是有什么异议又怎么样?要不然阁老到地下去皇祖父面前告孤一个大不敬的罪?”
赵盈嗤鼻,指尖点向杜知邑方向:“汇丰银号现如今是杜三郎名下产业,阁老大概不知道吧?
事情虽然发生在二十四年前,阁老却总不会以为,二十多年过去,账本荡然无存,所以你能高枕无忧?
荣德贵商号经手你给别人置办宅院,原也不是第一回。
明澜那个相好的叫什么来着?你方才说过一回,我又忘了。”
最后那句话却是转过脸去问杜知邑的。
一句“孤”,一声“我”,亲疏立别。
沈殿臣登时面如死灰。
杜知邑唇角上扬:“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殿下不记得就不记得了吧,不过看样子,沈阁老跟他熟悉得很。”
沈殿臣吞了口口水:“所以殿下今天过府来见老臣,是想凭这些莫须有的事情,给老臣扣个什么样的罪名呢?”
“莫须有?”
赵盈似乎诧异:“孤把证据摆到你面前,才不算莫须有吗?”
她反问了两句,旋即拖长尾音哦了一声:“对了,阁老大可以说,当年荣禄姑母死后,长公主府众人无依无靠,寿如是个太监,也不能再回宫里服侍,阁老是看他可怜,所以给了银子又给宅子,想叫他下半辈子有个安身之所,衣食无忧。
这乃是阁老所行一大善事,怎么能被孤恶意揣测,今日堂而皇之追问你,昔年是不是恶意设计,逼走玉堂琴,害死荣禄姑母。
对吧,沈阁老?”
第三百五十一章 摊牌
“你想要什么?”
这个话问得好啊。
她想要什么呢?
也真不愧是沈殿臣。
二十四年前的老底儿叫人给揭干净了,还能端着首辅的气派,倒好像他真的有这个资格跟她谈条件一样。
“阁老也上了年纪,你最中意的儿子判了秋后问斩,伤心郁结,无心朝事,孤都能体谅的。”
赵盈整个人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扫量沈殿臣一眼:“可你到底是内阁首辅。朝廷里这么多事儿,你撂开手什么也不管,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吧?
阁老在朝为官几十年,别到头来一身清白保不住,弄得大家都好没意思,你说是不是?”
懂了。
赵盈想让他辞官去朝。
什么姜子期,什么玉堂琴,她从来也没真正放在心上。
不管是二十四年前,还是二十四年后。
他当年对玉堂琴做过什么,如今又对姚玉明做过什么,赵盈根本都是无所谓的。
要紧的,只有他沈殿臣一人。
沈殿臣倏尔笑了:“殿下有通天的本事,又何必使这下作手段,逼着老臣主动辞官?”
赵盈也不恼:“阁老也可以继续赖在太极殿上,孤想让你走,自然有办法,只是孤的办法,大抵你脸上就没这么好看了。”
她说着便已经站起身来:“其实从沈明仁党附逆王再到云贵舞弊案,看在你几十年为官的份儿上,孤已经给你留足了面子。
可惜阁老始终都是个不惜福的人,你既不要体面,就当孤今日不曾来过吧。”
一路出了沈家,再登车时候,杜知邑才平声问她:“殿下真想让沈殿臣去朝?”
“不然我做这许多事情,图好玩的?”
他下意识蹙拢眉心:“是因为他从前带头反对殿下,说殿下牝鸡司晨?”
赵盈笑而不语,再没有给他想要的答案。
随便他如何揣测吧。
杜知邑见她不吭声,就知道这问题不该问,赵盈也是为着这话是他问的才不计较而已。
于是便你先转了话锋:“他会辞官去朝吗?”
“他会。”赵盈语气坚定起来,“他太精明了。”
现在给了他机会让他体面的离开朝堂,沈殿臣不会真的不珍惜。
“可是之后呢?”
“什么之后?”
杜知邑喉咙滚了一下。
有些事情他确实很好奇,但也知道不该追问。
他不知道赵盈对沈殿臣的敌意究竟从何而来。
他本来也以为只是因为政见不和,因为沈殿臣之前的阻挠。
但是赵盈那一瞬间的犹豫迟疑之后,杜知邑才恍然大悟。
赵盈是打从心眼里厌恶恼恨沈殿臣的。
按照她往常行事看来,她又怎么可能放沈殿臣平平安安的离开京城。
果不其然,赵盈那句话问完,自己先笑了:“之后的事,不是要交给你去办的吗?徐冽要往云南不在京城,这种差事也只能你来办了。”
她确实是想半路下手,做成劫杀,神不知鬼不觉就要了沈殿臣这位前首辅的命。
杜知邑面色微沉:“他毕竟做了十年内阁首辅,本该衣锦还乡,可死在归乡途中,少不得……”
“少不得朝廷要过问,要追查,你想的未免也太多。
这世上从来人走茶凉。
他就是做了五十年内阁首辅,去了朝,也什么都不是了。”
赵盈翻了个白眼去看他:“沈明仁判了秋后问斩,沈殿臣辞官去朝,沈家从此一落千丈。
明眼人都看得出我不喜欢沈家父子,天子也不多待见这位首辅大人,谁会自找麻烦?”
杜知邑盯着她多看了两眼,到底什么都没有再说。
第二天早朝上沈殿臣就呈了道折子。
他是当殿请辞的,从场面上来说,赵盈少不了挽留一番,当然是没有许他辞官。
钦差一行要出发往云贵,本来该是沈殿臣这个内阁首辅领着文武百官于宣华门外相送。
但是他要辞官,要撂挑子不干了,殿上呈过折子就以身体不适为由退了出去。
赵盈很会做场面活儿,吩咐人去传胡泰往沈府给他请脉,可另一边也丝毫不耽搁,叫宋昭阳率百官送钦差至宣华门外去。
这哪里是不许沈殿臣辞官,分明是早有以宋昭阳而代之的心。
所有人心知肚明,可所有人都不敢宣之于口。
明眼人都看得出,沈家父子这是把赵盈给得罪狠了。
那赵盈是什么人?
天底下最心狠手辣的姑娘。
他们是真没见过比赵盈还要狠辣的女人了。
现如今朝廷里她说了算,他们这些人连昭宁帝的面儿都见不着,代行天子旨意,不全是赵盈吗?
得罪了她,谁也不能在太极殿立足,沈殿臣也不例外。
故而这个事情,谁又会替沈殿臣去强出头呢?
大约僵持了有三五日光景吧。
内阁拟了旨意,赵盈批复过后,还是准了沈殿臣辞官去朝,许他衣锦还乡。
他自己离开老家这些年,说有感情谈不上,只是他说如今京城是他的伤心地,留在京中,总是想起沈明仁,五味杂陈,倒不如率家眷回徐州老家去安置。
这固然都是借口。
沈明仁小时候就在徐州老家养大的,回了徐州去,岂不是更睹物思人吗?
他就是要避赵盈锋芒,不敢再继续留在京城碍眼。
反正不管怎么说,沈殿臣这事儿一出,朝廷里算是彻底清静下来。
起先还持有观望态度的那些人,谁也不敢再心存幻想,想着哪一日凭他们便能把赵盈拉下来。
连沈殿臣都不是赵盈对手,怕了赵盈的厉害,何况是他们呢?
日子平平淡淡的过了有半个多月,从徐州方向送回的消息。
沈殿臣辞官后,赵盈还是给了他最后的体面,仍旧以一品虚衔恩养,准他返乡养老。
不过碍于他不是实权官儿,所以有关于他的一切消息,也不能再以急递送至京城。
这么算下来,是早在他离开京城不到十日,人就已经死在了官道上。
说是山匪劫道,随行的金银珠宝也的确被抢了去,还有底下的几个小丫头也一并被掳走,沈殿臣的小女儿也在这场祸端中失踪了。
要说震惊朝野吧真谈不上,就是赵盈大手一挥,责令刑部和兵部追查那伙山匪。
可刑部是宋子安管着的,且还有给虞家平反的案子没了结。
兵部更不用说——兵部尚书从前依附姜承德,自赵盈监国以来他无不心惊胆战,成日悬着个心,遇上这样的事,更是唯宋子安马首是瞻,哪里有自己半分主见。
十年首辅,横死官道,最后竟也不过草草了之。
“你还是太心急了点。”
昭宁帝手上的橘子也不是赵盈剥的。
孙符剥好了橘子就退到了外殿去。
他靠在软枕上,细细打量赵盈。
她脸上的妆容愈发精致了。
十五岁的女孩儿,眉眼间却哪里还看得出少女的青涩与稚嫩。
他兀自摇头:“之前不是说云贵舞弊案跟沈殿臣脱不了干系吗?既然是这样,何必还搞这样的小动作。”
赵盈今天进宫,原本不是专程告诉昭宁帝有关沈殿臣的这些事。
只不过既然来了,总得做个铺垫,就大概同他说了一番。
“朝中出了太多的事,现在正是需要稳定人心,稳定朝局的时候,我不想再节外生枝。”赵盈斜眼去看了昭宁帝一眼,“有法子处理干净,就不必那样大动干戈。
云贵舞弊案受牵连的官员不在少数,从京城到地方。
再把一个内阁首辅扯进来,往日与沈殿臣走动颇多,关心亲厚的那些人,越发惶惶难以自安。
我想还是这样平平静静的让他去朝,让他死在山匪手中,是最好的结果。”
只是太不光明磊落。
不过昭宁帝也没什么资格说旁人行事不磊落。
当权者,其实龌龊事才真是没少干。
赵盈跟他比起来都已经算好的了,至少没有上位过程中那么多的尔虞我诈。
尽管她也有,可确实是少多了。
故而他叹了口气:“既然做了,那也就这样吧,你考虑的也不无道理,看起来你成长却是足够快,自己是个聪明的,身边的人也没少提点你。
要说先前不放心,如今见你行事,还真像是那么回事儿,朕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永嘉啊,这天下无非是——”
“有件事,一直没顾得上告诉您。”
赵盈不爱听他的“谆谆教诲”,他实在是不配。
所以当昭宁帝拖长了尾音,语重心长的要教导提点她的时候,赵盈冷冰冰开口打断了他。
昭宁帝闻言也愣怔一瞬:“还有什么事?”
“我监国的第二天,便令刑部与大理寺彻查二十年前虞氏一族附逆之罪,是以您的名义,责令刑部与大理寺为虞氏平反。”
赵盈语气是淡淡的,面上也是一派云淡风轻。
可昭宁帝当场就变了脸色。
他身上早就有了力气足够支撑,此刻他撑着那股劲儿要挣扎着起身,一抬手,是朝着赵盈坐着的方向攀过去的。
赵盈腾地站起身来,往后退了两步,反倒居高临下望着床榻之上的昭宁帝:“您觉得不妥?”
“你——你——”昭宁帝咬着后槽牙,“虞氏是逆臣!永嘉,你胡闹也总要有个度!”
“虞氏自太祖皇帝开国以来,战功赫赫,为赵氏征战杀伐,为大齐固守山河,保百姓平安,给了大齐百姓一片净土。我实在是不懂,二十年前,虞指挥使究竟是怎么被扣上了附逆罪名的。”
赵盈语气森然,到此时此刻,她似乎再没打算收敛起那些隐忍克制多时的情绪:“还有件事,是皇后娘娘告诉我的,您想听一听吗?”
“住口!赵盈,给朕闭嘴!”
“你其实什么都知道,自己自己禽兽不如,所以怕我说!”
赵盈冷笑着:“皇后娘娘告诉我,我的生母宋氏,像极了因附逆罪被五马分尸,满门抄斩的虞指挥使的夫人,至于我——我母亲入宫,怀胎不足七个月就生下了我,是有这么回事吧?”
她压了压声音,终于再欺身上前去。
昭宁帝的力气霎时间是被抽干了一般,又想挣扎,偏生又无力。
赵盈的右手抖了两下,再一抬起,落在昭宁帝脖颈处,而后慢慢收紧:“我姓虞,不姓赵。你身为人君,却强占臣妻,为了你的一己私欲,置忠臣良将于死地,给虞氏的世代清名扣上极冤屈的一顶帽子。
我的母亲,从来就不爱你,所以才会郁郁而终。
你是杀人凶手!
我与你,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别以为我不知道。
自我母亲过世后,你对我存了什么样的心思。
赵承奕,你真叫人恶心!”
昭宁帝的右手缓缓抬起,却到底是绵软无力的,只能攀在赵盈的手腕上。
他呼吸急促,因为赵盈渐次收拢的那只手几乎剥夺了他所有的声音,一开口,显得那样支离破碎:“我和你母亲,是青梅竹马,你不要听信小人谗言,放开朕……永嘉,放手。”
他突然就有了求生的意志。
先前投毒时,分明已经不想活了。
演戏嘛,昭宁帝论第二,就没有人敢应第一了。
他之所以突然有了求生的欲望,是因为想弄死她。
赵盈笑着撤回手:“我放了手,放开了你,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皇上,清宁殿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人,如今就连孙符也走不出清宁殿半步。
你想活下去,突然不想死了,是因为不再甘心把大齐江山交到我这个虞氏女手中吧?
我知道自己的出身,大齐江山就再也不会姓赵。
等你死后,赵氏列祖列宗也不会放过你。
不过你别怕,等你死后,我原就会将你挫骨扬灰,叫你永世不得超生——你真以为我会把你的棺椁好好奉入帝陵之中,让你入土为安吗?
赵承奕,你欠了我父亲母亲多少,欠了虞氏多少,二十年后的今天,你也该还清楚了!”
她眼底布满阴鸷:“对了,你可能还不知道。严崇之是我杀的,因为他挡了我的路,实在有些碍眼。
赵清没有勾结福建,那是我拿住了姜承德和赵澄的账本,迫使姜承德诬告的他,他死前的那杯毒酒,也是我让人送给他的,他之所以会答应跟王氏和离,至死都是孑然一身,也是我骗他说王氏有了身孕,他不该叫他儿子做罪臣之后,一辈子抬不起头。
至于赵澄,倒没什么说的。
不过赵澈——我先前跟胡泰要了牵机毒和解药,每日一碗牵机毒,再喂下解药,生不如死,啧,真叫人心疼啊。”
“赵盈,你——蛇蝎毒妇,你——!”
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了!
第三百五十二章 我都知道
赵盈咯咯笑起来,到后来几乎笑岔了气。
昭宁帝看怪物一样的眼神有些许刺痛了她。
“我是蛇蝎毒妇,你又是什么好东西吗?”
——你是变态,赵盈也是,我也没有哪里输给了宋氏,至少我身边没有你们这样的变态。
冯氏那天歇斯底里的呐喊,是她这二十年来所有委屈得到了一个宣泄的地方。
她说得对。
他和赵盈,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祸害了人家的前半生,赵盈就继续糟蹋她们的后半辈子。
至于他——
“你为什么要现在告诉朕?”
赵盈皱了下眉头。
认命了?
那就太没意思了。
赵盈又坐了回去:“这样不好吗?胜利的人总该得到一些奖励。
从前你高高在上,生杀予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所有人都在你的掌控下,由你支配,任你操纵。
我爹和我娘,我舅舅一家,他们这一辈子,全都是按照你的意愿走完的。
我母亲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不——”
她顿了下声音,选择了改口:“就算是她死后,也得不到渴望已久的自由。”
“我是真的爱她!你小小的年纪懂什么!”
“我并没有打算跟你讨论这个。”
赵盈冷眼横去:“赵承奕,你这一生,幼年时得不到父母的疼爱,长大成婚,你的发妻倒是曾经爱慕过你,那份情谊却也被你一点点的消磨。
至于从前的孔氏姜氏和刘氏,哪一个不是为了你的储君身份嫁给你的呢?
后宫里的女人勾心斗角,为的也不过是前程。
争宠,难道是真的爱你?
即便是孙贵人,到如今你总能猜得出,从一开始,她就是我布下的第一枚棋子。
她爱你吗?”
“她从来都不爱朕,朕也不需要她们来爱朕。”昭宁帝回以冷眼,“说你年轻,你还不肯承认。
人生一世,没有了情情爱爱,就过不下去了?”
他倏尔发笑:“你是胜利者吗?你又能拿朕怎么样?”
昭宁帝把两手一摊:“这些所谓的事实,不过是你曾经蝇营狗苟的证明罢了。
你又清白到哪里去?干净到哪里去?
为了报仇?忍辱负重?认贼作父?
你如今无非能拿捏着朕的江山——其实你错了。
你伙同皇后给朕投毒,朕明知你二人用心险恶,却不揭穿,你跟皇后说的都对,朕就是不想活了。
朕连命都不要了,还要这江山做什么?
稳坐高台几十年,人间至尊富贵朕也享用够了,你要这天下?那你就拿去。
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拖长了尾音又哦了一声:“对,给虞氏平反,给你爹翻案是吧?
就算虞氏清白又怎么样?
你爹死了,你的族人都死绝了!
追封,恩赏,那都是做给活人看的,死人可不算数。
你能堂堂正正的去虞氏祖坟跪拜吗?
就算你代天子谢罪,真的跑去虞家祖坟磕个头,你还不是只能顶着永嘉公主的身份,顶着赵盈的名字。
你敢告诉天下人你姓虞,是虞氏后人?”
他说的都对。
她到死都是赵盈。
除非等她上位之后,能将赵氏子孙屠戮殆尽,把那些曾经忠于赵氏,忠于昭宁帝的臣子一个个诛杀。
她才能够改头换面,做回虞盈。
否则江山易主,天下改姓,赵氏宗亲不会答应,忠于赵家的臣子也不会答应!
这场战争,看似她赢了,实则也不过两败俱伤。
“你什么都不在乎,生死,江山,你儿子的命,横竖你都不顾了。”
赵盈缓缓站起身来:“清宁殿西次间里的东西,我会让人收拾好,一件不留的带出宫。
我母亲供奉在帝陵里的牌位和棺椁,我也会让人启出。
你死后自是不配葬入帝陵的,我母亲也该瞑目。
她想要的自由,我做女儿的,总要尽孝。
等我父亲平反,虞氏仍旧是满门忠烈,我会给虞氏一族修祠立碑,受世人香火供奉,我母亲的棺椁当然会送入虞家祖坟,与我父亲的衣冠冢合葬在一起。”
“你敢搅扰你娘死后清净?”
昭宁帝的声音终于变了一瞬。
赵盈噙着笑低头看他:“我母亲,求之不得。”
她不想再等了。
有的时候会上头。
她知道今天其实不该来。
对于昭宁帝来说,已经没有什么不能失去的了。
唯独舍不得的,无非是她母亲。
可他已然无能为力,只能眼看着。
他做九五至尊,太晓得如何拿捏人心,其实三言两语,就差点儿叫赵盈丢盔卸甲。
要不是她一颗心脏足够强大,方才在昭宁帝面前,人一定会崩溃的。
她这么努力的走到今天,杀了那么多的人,真的报仇了吗?
也许并没有。
昭宁帝希望她清楚地认识到,她所谓的报仇,也不过是她一厢情愿安慰自己的话。
天子大印如今就在她手中。
给虞氏追封的诏书早就起草好了。
还有立她为皇太女的诏书。
原本是打算等到云贵舞弊案后,再把虞氏的冤案给翻过来,且她监国后处置舞弊案,得尽天下学子的心,册立皇太女,有天子加盖宝印的圣旨,有中宫皇后和赵氏宗亲的扶持,朝中也已经不会再有人作梗阻挠,天时地利人和,她尽占得。
可她一天都不想再等了。
她要昭宁帝死!
要不是为了在他活着的时候给虞家平反,在他活着的时候以他的名义册立皇太女,她早就毒死那个畜生了。
赵盈没出宫。
许是昭宁帝的某一句话牵动了她的心。
她叫人出宫到燕王府去接了赵濯进宫来。
前世她嫁给沈明仁,是没有孩子的,不过她那会儿很喜欢小孩子。
别人家里新添丁,她总要去沾沾喜气,上手抱一抱小奶娃娃,一回生二回熟,抱起孩子来竟也真像那么回事儿。
挥春和书夏都没跟她进昭仁宫,赵盈自个儿抱着赵濯进了殿中去。
从昭宁帝病倒,后宫就变得愈发冷清了。
连冯皇后都鲜少出宫一趟,更不要说下面的这些人。
李寂上次来回过话,之后那么多天,赵盈没露面,赵濯也没出现,孙贵人已经失去了希望。
是以当赵盈抱着赵濯踏进殿中,她猛然从罗汉床上站起身,三两步冲上前来,却又怕伤着孩子。
那种小心翼翼,想亲近,又不敢,叫赵盈心中更是动容。
她把赵濯递了过去:“皇叔说四郎很聪明,才这么大点儿,就认了人似的,平日里除了奶妈跟皇叔,也就我能抱一抱他,旁人碰一下都要哭的。
所以原本皇叔不想让我带他进宫。
只是我思来想去,还是让你见一见他。”
孙贵人伸出来要接孩子的手蓦然顿住。
旁人碰一下就会哭啊……
“没事,母子连心,或许你可以呢?”
她抬眼去看赵盈,抿了唇角,到底把孩子接了过来。
赵濯瞪圆了眼睛盯着她看,竟果真没有哭。
母子连心。
赵盈心中咯噔一声。
先前那点动容,烟消云散。
说来她也是别扭到了极点。
在矛盾复杂的心情之下,把赵濯带到宫里给孙氏瞧。
去母留子的主意是她点了头同意的,往后她就是赵濯的杀母仇人。
为了避免赵濯长大后赵姝多嘴,还得把赵姝远嫁,叫她离开京城远远地。
倘或等赵濯年纪稍长,有风声四起,赵姝有了异心,她还得防着,不能叫赵姝活着出现在赵濯面前。
是了,也许就是昭宁帝那一句“认贼作父”,她才肯把赵濯带回宫一趟。
可真见着了,简简单单母子连心四个字,偏又叫她更坚定了去母留子的想法。
赵姝本来在偏殿陪着赵妩,听说赵盈来也没什么反应,还是底下小宫娥说她带了赵濯一起进宫,她才小跑着冲到正殿中来。
孙贵人见状大概觉得有些尴尬,她也另有事情要问赵盈,索性叫人抱了赵濯到偏殿去跟赵妩一块儿,又打发赵姝快去。
赵姝看赵盈,越发觉得陌生,规规矩矩的蹲身做了一礼,老老实实退了出去。
长了两岁,却还不如她刚转醒那会儿活泼。
这是怕了她了。
赵盈但笑不语。
孙贵人吞了口口水:“我近来读书,前两日正读到汉武帝的赵婕妤,公主饱读诗书,一定知道赵婕妤吧?”
赵盈侧目看她,缄默不语。
孙贵人突然就笑了起来:“我倒觉得,赵氏也不亏的。”
赵盈眯了眼:“怎么说?”
“赵氏出身算不得好,父亲因罪被处以宫刑,做了宦官,当了中黄门,这样的出身却因美色而进于御前,册封婕妤,史书所载,皆有赵氏姿色甚佳,颇受武帝宠爱。
一直到她生下昭帝,进为夫人。
你说她不算幸运吗?
武帝时期著名的巫蛊之祸后,武帝久不立储。
彼时燕王刘旦上书请回长安,惹得武帝大怒,不但杀了燕王使者,还削了燕王封国三县。
广陵王刘胥就不必说,自是行为从无法度之人,本就不堪承继大统。
可那位昌邑王刘髆呢?”
刘髆乃是李夫人所生,在卫氏自杀,汉武帝驾崩之后,配祭汉武帝宗庙,做了武帝名义上被认可的正妻皇后的,便正是这位受宠极重的李夫人,即便是在昭帝御极之后,也未以他生母赵氏配祭武帝宗庙,而是将李夫人追加尊号孝武皇后。
然则世事无常罢了。
李广利与刘屈氂为刘髆谋夺太子位,事败后一投匈奴,一被腰斩,这位曾经最受瞩目,也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昌邑王殿下,便就这样,于史书记载中,或死于后元元年正月,甚至比汉武帝驾崩还要早上一年,亦或是死于后元二年,可无论何种记载,曾经那样受宠的昌邑王刘髆,分封王爵在位的十一年间,竟从无自昌邑至长安的来朝记载,实在令人唏嘘。
赵盈沉默着,始终冷漠的看着孙贵人。
孙贵人反倒放松下来:“有昌邑王这样的兄长,昭帝都能承继大统,顺理成章当上太子,赵氏的命,怎么不算好?
她是被汉武帝去母留子不假,是没能追封皇后配祭武帝宗庙不错,可追封太后,却没有孝武皇后什么事儿。
生前受武帝恩宠,死后昭帝追尊。
我倒觉得,她早去了,也没什么不好。”
昔年汉昭帝八岁登基,后经内乱政变,虽平内乱,朝政大权至此也几乎被权臣霍光一手包揽,连他的私生活都要受到霍光限制。
驾崩的时候,都不过二十一岁。
赵氏若是活到那个时候,倒真不如早早死了干净。
李广利与刘屈氂为刘髆谋夺太子位,事败后一投匈奴,一被腰斩,这位曾经最受瞩目,也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昌邑王殿下,便就这样,于史书记载中,或死于后元元年正月,甚至比汉武帝驾崩还要早上一年,亦或是死于后元二年,可无论何种记载,曾经那样受宠的昌邑王刘髆,分封王爵在位的十一年间,竟从无自昌邑至长安的来朝记载,实在令人唏嘘。
赵盈沉默着,始终冷漠的看着孙贵人。
孙贵人反倒放松下来:“有昌邑王这样的兄长,昭帝都能承继大统,顺理成章当上太子,赵氏的命,怎么不算好?
她是被汉武帝去母留子不假,是没能追封皇后配祭武帝宗庙不错,可追封太后,却没有孝武皇后什么事儿。
生前受武帝恩宠,死后昭帝追尊。
我倒觉得,她早去了,也没什么不好。”
昔年汉昭帝八岁登基,后经内乱政变,虽平内乱,朝政大权至此也几乎被权臣霍光一手包揽,连他的私生活都要受到霍光限制。
驾崩的时候,都不过二十一岁。
赵氏若是活到那个时候,倒真不如早早死了干净。
孙贵人反倒放松下来:“有昌邑王这样的兄长,昭帝都能承继大统,顺理成章当上太子,赵氏的命,怎么不算好?
她是被汉武帝去母留子不假,是没能追封皇后配祭武帝宗庙不错,可追封太后,却没有孝武皇后什么事儿。
生前受武帝恩宠,死后昭帝追尊。
我倒觉得,她早去了,也没什么不好。”
昔年汉昭帝八岁登基,后经内乱政变,虽平内乱,朝政大权至此也几乎被权臣霍光一手包揽,连他的私生活都要受到霍光限制。
驾崩的时候,都不过二十一岁。
赵氏若是活到那个时候,倒真不如早早死了干净。
第三百五十三章 要挟
“要挟?”
孙贵人像是大吃一惊:“公主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你如今大权在握,天下都是你的,谁还敢来威胁你?
我们母子的命都在你手里了。
我只是跟你谈谈心,聊聊天罢了。”
她话虽然是这样说,可面上的表情却没有半分善意。
宋乐仪当初说,跟孙氏这样的人共事,无异于与虎谋皮。
到如今看来,倒也不得不承认。
早知她不是个会安分的。
赵盈并不接她的话,只等她继续说。
孙贵人抚了下鬓边金钗:“听皇后娘娘说,贵嫔当年怀胎不足七个月,就生下了公主。”
她抬了眼皮,斜扫过来:“我也是生过孩子的人,这再怎么早产不足月,也没见过不足七个月就能生下来,且似公主这样健康的孩子。
除非——”
“除非孤本就是足月而生。”
孙贵人话音顿住的同时,赵盈自顾自的就已经把她的话接了过来。
孙贵人脸色微变。
她居然就敢承认了?
赵盈失笑摇头:“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天大的把柄捏在手里。
这话也不会是冯皇后告诉你的。
贵人聪明人做久了,如今是被吓傻了吗?”
她缓缓站起身来:“今日出宫,赵姝和赵妩孤就一并带走了。
如今孤住在宫外,倒也很惦记两个妹妹。
公主府已然建成,这些日子我正好搬进去。
足够大,也足够气派,够赵姝在府上玩闹好一阵子的。
至于贵人你——你也清闲了这么久,不如每日到清宁殿去侍疾吧。
孤会叫人把清宁偏殿收拾出来,既要侍疾,你搬过去住吧。”
“赵盈!”
眼看着赵盈要走,孙贵人腾地站起身来,一向沉稳的人,脸上难得有了慌乱:“你真不怕天下人知你出身?你只不过是个……”
野种两个字,她到底没敢说,喉咙一涩,自己岔过去:“赵家江山,是你窃来的!赵氏宗亲肯听从你,扶持你,是因你身上终究流着赵氏的血,可你不是!”
赵盈回过头,皱着眉头把孙贵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终于确认,这女人是真的不太愿意赴死的。
不然也不至于口不择言,这样没脑子的话也说得出来。
“你说这些话,都还要假借冯皇后的名义,黔驴技穷,你到底能拿孤怎么样?”
赵盈叹气,还是摇头:“你与孤总算共事一场,从前种种,不得不说,孤也有要谢你之处。
你肯老实一些,安分一点,孤总要给你身后体面,推恩孙氏一族。
偏偏你贪心不足。
也是,人不都是贪心不足的。”
赵盈再没有理会孙贵人半句,吩咐人去抱上赵濯和赵妩,也一并带上赵姝要出宫。
赵姝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不想离开母亲,又哭又闹,没有半点天家公主的体面,吵吵嚷嚷,吵的赵盈头疼不已,也实在懒得耐着性子哄她,几乎是叫人把她绑了丢进软轿,抬出了宫去的。
至于把孙贵人挪入清宁偏殿,封禁昭仁宫,那就是另外一宗事了。
李寂最早是被孙贵人收买的,但是宫里当差的小太监,能从籍籍无名一步步往上爬,做了孙符的徒弟,他就是最活泛也最有心眼子的人,晓得该为自己择什么样的主。
孙贵人挪去清宁偏殿,就是李寂寸步不离的守着她,余下的一概都不再提。
赵盈的公主府坐落在距离司隶院两条街的古井胡同上。
说起来也是挺巧的,那从前是赵荣禄的公主府。
赵荣禄死后,先帝同失爱女,下令府中一切维持原样,他自己偶尔都还会微服出宫,到此处小住一两日,思念爱女。
本来赵盈在司隶院后宅中住的也好好的,那里是她精心布置过的,极合她心意。
不过近来宋昭阳总是说,连云氏也劝她。
这么大个人了,也该有个正经宅邸。
等到册立皇太女,她本该搬到东宫去住,要说起来倒也不用这么麻烦。
可是东宫上一任的主人是赵承奕,叫他们谁想来都觉得膈应恶心,估摸着赵盈也不肯搬进去住。
既然如此,倒不如好好选了公主府,比照皇太子的规格布置起来,也是个正经事儿。
如此她才选了赵荣禄从前的公主府,令工部比照东宫规格布置修缮一番,早两天前就已经搬了进去,留在司隶院的东西也陆陆续续都送了过来。
宋乐仪已经在她这儿住了三天了。
赵姝被绑着抬进府中,小宫娥把她从轿子里抱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哭晕过去。
宋乐仪人都看傻了,快步往赵盈身边迎过去,一双水汪汪的眼角闪了又闪:“这是什么意思?赵姝怎么哭成那样?你把她怎么了?”
赵盈却冷笑:“不是我把她怎么了,是她的好母妃要把我怎么了。”
她一面说,揉了把眉心,叫人把赵姝带下去安置,转头就吩咐书夏:“你去看着她,不许她离开自己的院子半步,人醒了打发人来告诉我。”
她是打算把赵姝带出宫软禁起来吗?
怎么进了一趟宫,又出了这么多的变故?
宋乐仪忧心忡忡,却一直等到伺候的小宫娥尽数退下去,只剩下挥春和她身边的云兮在,她才拉着赵盈问:“到底出什么事了?我还说这程子总算平静下来。
如今国丧也过去,再过些日子常恩王要完婚,大哥和晚照姐姐也要成婚,京城该一团喜气了,也冲一冲先头的阴霾。
你这进宫一趟,怎么又生出变故来?
孙贵人?孙贵人她怎么了?”
两个姑娘手挽着手,一并进了内院去,一路上赵盈大致将孙贵人行事说与她知晓。
宋乐仪一时听闻竟也不是生气的,后来偏又生出无限的感慨来:“这人说来真是奇怪,她费尽心思,还去翻阅史书记载,等着你入宫说这样一番话。
可元元,倘或你不进宫见她呢?岂不是白费工夫。
她明知道你有这样的念头,说来是孤注一掷,明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活不成了,总要给赵姝和赵妩留条后路,但这干的叫什么事儿?”
进了屋中落了座,宋乐仪盘腿坐在罗汉床上,回想往日种种,越发叹起气来:“这算不算聪明反被聪明误?”
“她是慈母心肠,恐怕我连赵姝和赵妩也一并不肯留,只是可恨她这样要挟我。”
赵盈递了个果子过去:“还要挑拨离间。”
说起这个,宋乐仪咦了声:“你又怎知不是冯皇后告诉她的呢?”
赵盈便笑了。
冯皇后可比孙贵人格局大多了。
也许是她这一生都没有儿女牵绊,才更加放得开吧。
冯皇后把母亲当做死敌,记恨了这半辈子,但是当日肯帮她,给赵承衍投毒,既有对赵承奕的报复,也是为了活下去。
她的身世,不管到什么时候,都是禁忌。
从前对赵承奕是,现如今对她更是。
冯皇后连拿这事儿见罪于赵承奕都不敢,又何况是她呢?
她已经掌权了,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吗?
况且现在把这种事情告诉孙贵人又能有什么好处?
既没有好处,她便一辈子都不会再开口,烂在肚子里,带进坟墓里。
至于孙贵人如何知晓——
那都已经不重要了。
宋乐仪见她许久不说话,便也没有再追问:“那你现在把赵姝和赵妩都带出宫,是打算把她们两个也软禁在你的公主府吗?”
“孙氏我把她扔去清宁偏殿了,好吃好喝的供着她,等着她给赵承奕殉葬那天,在这之前,她自是走不出清宁偏殿半步了。”
赵盈往身后靠过去:“赵妩襁褓婴孩,倒没什么。赵姝却被孙氏养的鬼灵精。
我思来想去,暂且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最合适不过。”
只是……
“可你如今行事,她必定恨极了你,今后怎么办呢?”
她是不能把赵姝软禁在永嘉公主府一辈子。
但是等到孙氏死后,青灯古佛常伴,又有什么不能的?
“我要是说先前本打算给她个安稳余生,表姐信我吗?”
那就是现在不打算给了。
宋乐仪呼吸微滞:“那自然是信你的了。我只是觉得,皇上接连折损三个儿子,赵婉是不值一提了,也没有人在意她的死后,她亲娘获罪,养母又获罪,便没有人再把她放在眼里。
可赵姝不一样啊。
她母妃从前荣宠一时,赵濯虽然出嗣,但他毕竟是皇上的骨血,那是赵姝的亲弟弟。
你打算怎么处置她啊?
或轻或重,只怕天下人议论。”
她话音落下,按着赵盈手腕又说:“知道你最不怕天下人议论,我这不也是替你犯愁,只觉得你为难。
明明该前路平坦,怎么行事还是有诸多磕磕绊绊的。
要不然明儿我陪你往道观去,祈个福求个平安顺遂,咱们去抽个签子解来看看吧。”
“我可不去。”
她最不信的就是那个。
什么天命不天命,她都死过一次,还不是从地狱里挣扎着又爬回来。
“孙贵人一往情深,惦记着天子,撇下幼女要去侍疾。
赵姝和赵妩也是我的妹妹,在宫中无人照拂,我把她们接到公主府照看,有什么不妥的吗?”
赵盈撇嘴,把两手一摊:“赵姝也十一岁了,再过上几个月,天子驾崩——也许都用不了几个月时间。
孙贵人殉葬追随先帝去了,赵姝自幼和孙贵人相依为命,对她母妃感情甚笃,一夜看破红尘,非要出家修行,我虽然心疼她,却也拦不住。
到时候无非在京郊给她建个庙,许她住在里面,带发修行。
可这出家人便不该再过问红尘俗世,也不该再见红尘中人。
到时候叫人守在外头,不让人扰她清修就是了。”
她一面说着,又伸了个懒腰:“我真不想这样的。
还记得两年前,赵澈刚打伤我,我醒过来后你进宫看我那天,小姑娘眉眼弯弯,横冲直撞的跑到我宫里,那会儿多可爱多活泼啊。
她有一段时间特别喜欢我,我搬出了宫,可只要我回宫去,她就总要粘着我,大皇姐长大皇姐短的。
可惜了。”
宋乐仪眉心动了一下:“那也没什么可惜的。只怪她这个年纪不好。
她要跟赵妩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也能平安富贵长大。
就是十一岁了,懂事了,太懂事了,才不成。”
她又拍了拍赵盈手背:“可她现在住在你这儿,总归有的闹,底下这么多伺候的丫头,难保没有浑说的,要不然给她换个地方住?
姚玉明安置姜子期的那个院子,她现在带着人出京散心,暂且闲置下来。
那府里伺候的一个比一个嘴严。
或者玉堂琴府上也行啊,那不都是你精心挑出来的人,又不会走漏风声。
你再叫徐大他们多盯着点,一个小丫头,总不会翻了天。”
赵盈正要说没事,书夏神色匆匆的进门来,她后话登时收住:“赵姝怎么了?”
书夏一面蹲身做礼,一面回道:“三公主醒了之后就把屋子里的东西全砸了,一地的碎瓷片子,满目狼藉,奴婢们劝不住,她拿了碎瓷片子弄伤了自己,奴婢们还不敢近她身,她吵着要见公主,您……您要不要去看一看啊?”
宋乐仪心下咯噔一声:“把自己给弄伤了?人没事吧?”
赵姝可不能死在元元的公主府,那麻烦才大呢。
赵盈深吸口气:“她没什么筹码跟我谈条件,就拿自己的性命做要挟,想着她死在我府上,我没法子跟赵氏宗亲交代,也没法跟天下人交代。
真是把她母妃的钻营学了个十成十。
她眼下就这么点儿资本了,才不会真把自己给弄死。”
说着人已经从罗汉床上起身来:“表姐你就别去了。”
她朝着门外方向走,没回头,只吩咐书夏:“你去叫张嬷嬷和胡嬷嬷来,我倒要看看她有没有通天的本事。”
宋乐仪原要提步跟上去的,一听这话,驻足停下。
内廷里积年的嬷嬷们手上都有磋磨人的本事,不叫她跟着,大抵是不想她见识这些东西。
赵姝小小年纪说起来也是可怜,但这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她和她母亲虽都是为了她们自己的将来,可要真是安分守己……元元起初并没有打算赶尽杀绝的。
宋乐仪目送赵盈出门,不免叹气:“我叫灶上准备鱼羹,你别把自己气的吃不下饭啊。”
第三百五十四章 非他不可
赵姝伤的实在算不得严重。
她把碎瓷片子紧紧的握在手里,可不得把手心儿给划伤吗?
这样的伤势,留点儿血,在寻常百姓人家,再平常不过。
无非她是天家公主,生来金贵,养的格外细皮嫩肉,有一丁点儿磕着碰着都了不得,才惊得底下伺候的小宫娥慌了神。
赵盈推门入内,屋里围了五六个小宫娥,七嘴八舌的劝,劝赵姝把手上的碎瓷片子放下去,免得真伤狠了自个儿。
赵姝面颊上还挂着两行清泪,实在做不来那等狠戾模样。
原本手里的碎瓷片子是冲着那些小宫娥的。
她脚边更是摔了一地瓷器玉器,真应了书夏那句满目狼藉。
这会儿一见赵盈出现,手腕方向一转,拿着碎瓷片子就抵在了自己脖颈上。
“公主——三公主,您可千万别伤了自个儿。”
小宫娥急了,慌张劝她。
赵盈提步上前,拍了拍她,她忙掖着手退开。
“你想干什么?”
赵姝死死咬着下唇:“送我回宫!我要和我母妃在一处!”
“生死不离?”
赵姝瞳孔一震:“赵盈,你敢!”
果然还是孩子脾气。
再聪颖机敏,到底不过十一岁的孩子,长在妇人手中,见惯的是后宫的尔虞我诈,你死我活,又哪里晓得外头的权利倾轧。
挥春已经领着小宫娥都退了出去,临出门顺带把房门一起给带上了。
赵姝还是同赵盈对峙的架势,赵盈却根本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太师椅旁边也散落不少碎瓷片,赵盈嫌弃的拿脚尖儿踢开,发出阵阵脆响,她才提着裙摆坐下去:“我叫书夏去传了嬷嬷来,内廷里的嬷嬷,磋磨人的手腕你应该知道,把你手上的东西放下去,我还是蛮喜欢你的,不想叫你吃这份苦头。”
赵姝喉咙一滚,捏着瓷片的手分明抖了一下:“大皇姐,你放我回宫吧!我母妃得罪了你吗?我替她给你赔不是成不成?
我长这么大,从没有离开过我母妃半步。
我们从前也过过几年苦日子,那些我都不在乎,可我想陪着她。
你把我带出宫干什么呢?还把阿妩一起带出宫。
母妃已经把弟弟送走了,她只有我和……”
“赵姝。”赵盈冷冰冰开口,打断小孩子稚嫩的哭诉,“我再说一次,把你手里的东西,放下。”
赵姝犹豫了一瞬,也只那么一瞬而已。
赵盈斜扫过去一眼,扬声朝着门外叫挥春。
赵姝忙开口:“我没有什么可以跟你谈交易的资本了,只有我自己!我并不想这样的!”
谁都不想这样。
赵盈点着扶手,默然不语。
赵姝犹犹豫豫,到底扔掉了手里的碎瓷片子。
小姑娘是有些害怕的,方才手抖起来,真是拿捏不好分寸,瓷片最尖锐的部分朝着自己的脖颈,白皙娇嫩的皮肤见了血点,到底是划破了。
难为她不觉得疼。
赵盈眯了眼去看。
她见过太多鲜血,杀过太多人,眼下却觉得赵姝脖子里那点血迹,有些刺眼。
她嗤笑:“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把你们带出宫,是吗?”
赵姝抿紧了唇角,后来想摇头的。
母妃跟她说过,秘密不能知道太多,更不应该急着去探索。
不该她知道的,哪怕无意中发现了,也要装傻充愣当做不知情,否则会害了自己。
现在她就不该问。
只是事关母妃——
赵姝抬眼去看赵盈:“我想知道母妃到底怎么得罪了你。父皇病重,大皇姐监国摄政,母妃跟我说,大皇姐将来是要做皇太女,要御极做皇帝的。
我不懂这些,却又觉得,是你也很好。
大皇兄跟二皇兄就算了,三皇兄他从前是好的,可他受伤之后,性情大变,还有母妃差点儿小产那件事——
我一开始想着,大皇姐同我们亲近,你真的做了皇帝,对我和母妃来说,未必是件坏事,说不得我也能仗着大皇姐的势,在京城威风几年。
可怎么一夜之间就全变了?
我真的不懂。”
看来她猜得没错。
孙氏虽然急急忙忙的想着给赵姝铺条平顺后路,尽管她自己的命留不住,至少得叫赵姝余生平安康乐,做个富贵的长公主,不能叫她找赵姝麻烦。
何况她本就不是赵家子嗣,对赵姝可没有什么姊妹情分。
不过这件事,从头到尾,她没透露给赵姝半分。
知多险多。
小孩子又总容易意气用事,真的冲动上头,恐怕孙氏也治不住赵姝,是以去母留子那档子事,更没敢告诉赵姝。
小姑娘现在在她的公主府这样闹,仍旧是孩子脾气,不愿与生母分离,想回宫里陪在孙氏身边,母女一处罢了。
宫中变故生了太多,她从前也出宫小住三五日,但金时不同往日,她这是怕了。
赵盈捏着眉骨叫赵姝:“真想知道?”
赵姝沉默。
“真相伤人,这天底下从来就没有什么真善美的真相,你小小的年纪,今后我给你铺就什么路,你便走什么路,安安稳稳过你的人生,这有什么不好的吗?”
她倏尔抬眼,正好与赵姝四目相对,是冷漠的,更是威严的:“说你年纪小吧,也十一了。赵姝,你自己做个选择吧。
安生待在我的公主府,将来凡事听我的,你自然会是大齐尊贵的长公主殿下,成婚生子,享无边富贵。
亦或者,你非要知道所谓真相,那咱们可就没有这么好说话的份儿了。”
赵盈的话音顿了有须臾吧,几乎是低叹着又开了口的:“人得为自己负责,你选择什么样的人生,就走什么样的路,是福是祸,自己选。”
自己选……
她从来没有自己做过任何决定。
以往什么都听母妃的。
如果是母妃,会怎么选?
毫无疑问,要她享无边富贵,世间的纷争都不要再掺和。
尊贵的长公主殿下,多诱人啊。
可是她不要!
赵姝把心一横:“我要知道真相,我要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渐次长开,越发清秀的小脸上写满倔强,眼神也是坚韧的:“我不是没有怀疑过。
父皇病重,御医院服侍,以胡泰为首,可清宁殿谁都进不去了,莫说是母妃,就连皇后娘娘也一样。
可你每每往来清宁殿,到底是不是真的软禁了父皇?”
“赵姝,你知道什么是杀母留子吗?”
赵盈的直截了当,这般开门见山的丢出一句话来,反而令赵姝震惊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杀母留子……杀母留子!
宫中没有中用的皇子了。
余下的那一个只有……赵濯!
“赵盈!”她发了狂一般想要冲上前,是朝着赵盈的方向扑过去的。
赵盈并没有闪躲。
赵姝的手就生生掐在她脖子上。
试图收拢,夺走她所有的生机。
她非但不躲,甚至抓了赵姝的手腕,钳制着,不叫她撤回手去。
僵持不过须臾,赵姝颤着指尖松了手,尖叫着又往后退:“疯子,你是个疯子!”
她当然是个疯子。
赵盈揉着自己脖颈,轻咳了两声。
小姑娘力气本就没多大,先前哭闹了两场,更没多大劲儿,其实伤不了她,只不过有些许的不舒服罢了。
“怎么不试着用力一点,杀了我,说不定下一个上位的就是你。”
她?
她从来就没想过!
从她记事儿以来,母妃就并不受宠了。
后来听母妃说,得宠也不过就是那一两年的事情罢了。
小产过一个成了型的男胎,后来怀上的她。
她落生不到半年,父皇就丢开了手。
从小就谨小慎微的人,哪里敢像赵盈这样野心勃勃。
她方才的确是想杀了赵盈。
什么杀母留子,赵盈想要她亲娘的命!
可她试图做了,才发现自己做不到。
掐着赵盈的脖子,那样细,用力一点,再多用力一点,掐断了,人就死了。
鲜活的一条人命,说没就没了?
死在她的手里吗?
她办不到啊!
赵姝跌坐在地上,就跌落在那一堆的碎瓷片中,也不知有没有再弄伤她自己。
小姑娘发怔起来,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思绪:“你当了皇帝,大可以有自己的继人,四郎已经出嗣,他现在是燕王府的世子爷,不是父皇的儿子了。
赵盈,你大可以不要栽培他,不要以他为继人,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母留子?如此恶毒——
是了,恶毒!
你忘了吗?你都忘了吗?
汉武帝杀母留子的那段历史,还是你讲给我听的!”
那时候赵盈说,当政掌权的人,考量的是天下,是大局,于汉武帝而言,此举并不算有错,毕竟汉朝的太后和皇后,手上有着莫大权柄,幼帝登基,难保太后不把持朝纲,霍乱天下。
只是叫她们这些后人来评说,她们又不去考虑什么天下苍生之事,自然觉得此举太过恶毒了些。
现在呢?
现在赵盈怎么能——
“你也忘了,彼时我教导你,是以大公主的身份教导你,今日选择杀母留子,是以未来天子的身份做决定。”
赵盈始终没有什么表情变化,正是她内心毫无波澜最直接的表现:“我原本想过,等将来登基,把孙氏送离京城,供奉她晚年,可她让李寂传话,竟要在昭仁宫内见赵濯。
人一旦开始有了贪欲,日久天长,只会越发贪心不足,一发不可收拾。
我便再留她不得了。
至于你——”
赵盈拖长了音调,斜扫过去一眼:“你原本可以有个安稳人生的。
将来寻个好人家,把你远嫁,叫你离开京城。
只要今后不会再影响到赵濯分毫,你是死是活,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可孙氏留不得了,你自然也不能再体面地出现在赵濯面前。
赵濯跟她,始终是母子连心,难不成我杀了赵濯亲娘,还敢留着你,叫你将来跑到赵濯跟前道明真相,告诉他我是他的杀母仇人吗?”
赵姝蓦然打了个哆嗦。
也不知是因为怕死,还是因为怕了赵盈这个人。
但是都不重要。
赵盈缓缓站起身,又踱上去两三步,一弯腰,把赵姝从地上提了起来。
她月白色的裙子已经脏污的不成样子,也果然有了血迹。
赵盈眯了眯眼:“我不会杀你。等你母妃去后,我会在京郊修建庙宇,送你进去带发修行,余生你只能常伴青灯古佛之侧,一直等到我把这天下江山交付出去。
这些日子,你若安分一些,我把你留在公主府,你还能陪着赵妩和赵濯。
你若仍旧不肯安分,我多的是地方安置你。”
她扶正赵姝的身子:“两位嬷嬷我就带回去了,看起来你还是比我想象中更聪慧一些,晓得不做无谓的挣扎,那就聪明到底,别像你母妃一样,聪明反被聪明误,倒坏了事。”
赵盈再没有理会她,转过身,提步就往门口方向走。
可是听见身后扑通一声,那分明是重重砸下去的声音。
她驻足回头,赵姝果然又跪在地上。
未免也太不爱惜自己。
方才那声音,她现而今膝盖都隐隐作痛。
赵姝却哪里顾得上那些,哪怕碎瓷片子弄伤她膝盖她都不觉得有什么,磕头拜下去:“大皇姐,你身边有那么多的人,那些出色的小郎君们,个个倾慕于你,臣服于你,能不能放了我们?
我,母妃,还有濯儿和阿妩。
我们不要荣华富贵,你放我们走,离开京城,天大地大,从此隐姓埋名都好,这辈子濯儿和阿妩都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份,我和母妃也不会再出现在京城。
你放了我们行不行啊?
你又不是非濯儿不可!”
她当然不是非赵濯不可,相反的,将来立赵濯做太子,把他做继承人那样去培养,她辛苦从赵承奕手中夺来的赵氏江山,岂不又拱手送还给赵家?
她不是没想过,无非一年的时间,生下个属于自己的孩子,无论男女,都是虞氏后人,天下江山,将来就是她虞家的。
只是赵濯更方便一点,省去她许多麻烦。
但无论她还要不要以赵濯做继承人,事情都开诚布公说到这份儿上了,谁还能有活路啊?
赵盈淡漠扫过赵姝一眼:“我会让胡泰来给你看伤,好好养着吧。”
第三百五十五章 杀了你清净
册立皇太女这个事,如同册立太子是一样的,得郑重其事,格外严谨。
那就不能是赵盈说什么便是什么,冯皇后的话也不好使,哪怕有所谓的天子旨意,哪怕她手上已经有加盖天子大印的圣旨,有些过场,少不得还是要走上一走。
于是在六月十三那天,已经足足有两个多月不曾见过朝臣的昭宁帝,传召诸臣工至清宁殿,要趁着他身体还撑得住,人也还算清醒的时候,立储!
只是众人都晓得,那就是个过场。
礼部尚书辛程是赵盈的人。
内阁首辅兼吏部尚书宋昭阳是赵盈的人。
钦天监——钦天监到底是不是赵盈的人,大家心知肚明。
反正泰山崩那会儿,天象之说,直指先瑞王,到头来,得利的还是永嘉公主赵盈啊。
哦对了,要立储,宗亲少不得也要到场的。
所以燕王殿下不就一同入了清宁殿去吗?
反正都是扶持赵盈的人,这见或是不见的,结果本来就都一样。
后来钦天监把册封的吉日定在了七月初四,说是下半年中上上大吉的日子,且这里头最妙的是,常恩王的婚期是在六月十九,宋怀雍的婚期却是在六月二十二。
在册封皇太女之前,赵盈还能去参加这两场婚礼。
这身份没定之前,她只是监国公主,出入哪里都还算方便,没有那么大的规矩。
等到七月初四册封后,她就是储君,是未来的天子,那区别可大了去的。
册立皇太女的消息是在十天后送到薛闲亭他们手里去的。
这一路往云贵去,临行前赵盈特意交代过,用不着特别急着赶路。
虽然已经惊了蛇,可她又想知道,云贵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
在钦差抵达之前,云贵两地的大小官员,究竟还能做出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
消灭证据?
还是残杀当年参加科举考试的天下学子呢?
而此举之前,是她已经吩咐过徐冽,把徐大他们全都带出京,分了两拨人,一批派往云南,一批派往贵州,另外算上手底下那些人,一队人马加起来也有二三十个,化零为整,分批进入云贵,先在云贵布控监视,若有十分出格的,便只管抓个现行就是。
是夜,月朗星稀。
薛闲亭和徐冽倒还能坐在一块儿喝上两杯酒。
尽管他们两个也没多少话能说的。
薛闲亭的酒袋空了。
徐冽想了想,把自己那只递过去。
薛闲亭翻了他一眼,没有接。
席地而坐有个好处,只要他不嫌脏,随时都可以往后一靠,平躺下去。
枕着自己的胳膊,入眼就是漫漫夜空。
“七年前,赵盈那会儿才十岁,她自己偷溜出宫的,你敢信吗?”
徐冽眉心动了一下,一抬手,又吃了一大口酒。
“仗着天子宠爱,她自小就是个无法无天的。扮作小宫娥模样,拿的就是她上阳宫腰牌,宣华门当值的侍卫们见是上阳宫腰牌,谁也没敢拦着她。”薛闲亭说着说着笑起来,“出了宫也不去尚书府,跑到我们侯府去翻墙头,你说她一个天家公主,干的都是什么事儿?大晚上的,坐在墙头上怪吓人的,差点儿没摔下来。”
“后来呢?”
徐冽冷不丁开口,声音远比这夜色更清冷。
远处有几声蛙叫入了耳,薛闲亭有些走神:“能怎么办?要送她回宫她不肯,我也不敢惊动爹娘,把她留在府上过了个夜。第二天一早宫里头翻了天,说永嘉公主丢了。皇上为她辍了朝,我也吓的不轻,才带着她去见我父亲。”
赵盈十岁那会儿,应是最最得宠的时候了。
好像是宋贵嫔过身后,本来昭宁帝是心疼她年幼丧母。
结果没一两年,得了孙氏,捧在手心儿宠了一场。
等回过味儿撂开手,又觉得对不住赵盈,或者说是对不住宋贵嫔,偏偏赵盈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昭宁帝就更宠她,几乎言听计从,像是在赎罪,却不是在跟赵盈赎这个罪,是同去了的宋贵嫔。
反正那会儿她就是要摘星取月,昭宁帝也想法子弄给她的。
“那你应该挨了一顿毒打。”
“她很讲义气,有她求情,才没有人责罚我,就连宣华门上当值的侍卫们也免于责罚。”
薛闲亭始终都没有看徐冽:“你看,她从小就是个麻烦精,专会给人惹麻烦的,偏偏每次闯了祸,她又都能摆平,从来没有人能会因为这些事情被责罚。
如今长大了,还是老样子。”
徐冽眉心又动:“但我没觉得玉堂琴的事情多棘手,更不觉得是个麻烦。”
薛闲亭呼吸顿了下,撑着脑袋,侧目看他:“徐冽,你能把命都给她?”
“能啊。”徐冽答的坦然,“这有什么不能的?”
薛闲亭却噙着笑摇起头来:“生身父母,都未必能得你以命相报,天底下没几个人能做到的。”
徐冽回望去:“你不也能吗?”
“但她不需要啊。”薛闲亭好像是真的释怀了,说起这些,眼中再看不见半点忧愁,“有时候想想,像你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他要是没有侯府羁绊,赵盈也能这样全然信任他,比徐冽要强多了。
徐冽思考了很久,诶了一声:“你怎么知道玉堂琴的事儿的?”
“我?”薛闲亭反手指了指自己鼻尖儿,“我跟她一起长大的,她心里想什么,我再不知道,那也太可笑了。”
徐冽有些闷闷的哦了一声。
他先头觉得,他是最了解赵盈的人了。
毕竟有时候觉得是同病相怜。
赵盈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就能明白她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原来不是啊。
“不过我很好奇,玉堂琴打算偷跑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吧?底线在哪儿啊?她对玉堂琴不应该有这么大的容忍度才对。”
“三次。”徐冽叹了口气,“离开京城之前,殿下说,他要是好好的,就叫我还把人好好带回京。
他逃跑一次,就把他送去道观里。
逃跑两次,扔进司隶院大牢,但是要背着人。
逃跑三次,先带去云南,处置完事情,杀了了事。
要是有第四次,就地诛杀,云南的案子就用不着他了。”
薛闲亭猛然一惊。
徐冽与他四目相对时,点了点头:“殿下说二十多年前荣禄长公主那件案子,他其实什么都清楚。
可是回京之后,他又什么都没肯说。
殿下早前留着他,本来就是防着将来上位时,天下读书人迂腐,要闹出事端,有玉堂琴在,替殿下说上两句话,要强过杀一百个读书人。
不过现在不太用得着,殿下发现其实她想多了。”
老百姓嘛,吃好喝好,日子安康,才不会管谁登基,谁掌权。
那些读书的学子其实也没差多少。
只有真正入朝为官,才开始有了文人酸腐,还得是大官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因为那时候才有了自恃清高的资本。
寒窗苦读十几年,写几句酸话去酸掌权者,找死呢?
或许也有想不开的傻子,可傻子吧,终究是少数。
所以玉堂琴本来就没有什么用处了。
他连那点儿名满天下的好处都对赵盈无用了,就是废人一个。
薛闲亭啧了一声,正要说话,眼角余光瞥见身后不远处。
那青灰的颜色,是玉堂琴爱穿的。
他瞧着很不顺眼。
于是坐直起身,须臾索性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沾上的草和土:“你们聊吧,我去睡了。”
徐冽嗯了一声,都没起身,等他走远,另外一个脚步声才渐次靠近。
他还是端坐未动。
玉堂琴盘腿在他身边坐下来:“徐将军,能不能跟你商量个事?”
徐冽冷冰冰横去一眼:“堂琴先生不是精于算计,聪明一世的人吗?
看来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话不错。
堂琴先生现在怎么也要做明知不可为却非要为之的蠢事了?”
玉堂琴面上还挂着淡淡的笑意:“是有点难,但关乎我自己性命,总要试一试。
何况,我觉得我所知道的事情,其实是足以跟徐将军谈一谈的。”
“哦?”徐冽扬声反问,“那我倒是想听一听,先生知道我的什么事?”
“徐将军是自幼丧母吧?”玉堂琴笑着往人家伤口上撒盐,“听说徐将军因为自幼丧母,无人照拂,尚在襁褓中时便被徐统领的夫人抱到自己屋里养起来。
可惜那位夫人命数也不好,不是个长寿的人。
所以徐将军长到六七岁时,因骨骼惊奇,才得了徐统领的重视,手把手的教你武功,再长大些,送去了天门山学艺。
徐将军,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生母,也不大了解自己的生母,是吧?”
徐冽面不改色,连眼皮都没动一下:“所以呢?”
“你娘没死啊。”玉堂琴悠悠道,就好像在说,今夜星星太少,明天大概天不好那样轻松。
徐冽喉咙滚了两下。
玉堂琴笑意收起来的时候,神色淡漠:“徐统领这人挺怪的,又不希望妾生子因为妾室的存在而自卑,长大了被京中世家子弟笑话,又狠不下心杀了你亲娘。
当年暗地里把人送走,把你抱到正室跟前,虽说是妾生的孩子,可长在嫡母膝下,同嫡出的孩子一般无二。
你说这人是不是有病啊?
那干脆不要纳妾不得了?
又贪恋美色,又不顾情分,我要是徐将军,我也不认他这个爹。”
徐冽知道,玉堂琴是在跟他博弈,博的是心态这一局棋。
他心内掀起狂风大浪,面上却要镇定,不动声色的回馈给玉堂琴!
他亲生母亲……
玉堂琴说得对。
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没了亲娘的,总之从他记事开始,就长在母亲屋里,跟大哥二哥他们一块儿,读书写字,且母亲待他极好的。
底下的奴才们有时候会碎嘴,他慢慢的才知道,自己跟两个兄长不一样,他是妾生的庶子。
但母亲从来不说那个。
大约是可怜他年幼丧母。
他却从来没敢问一问,他娘是怎么没的。
从天门山学艺归来,以为长了本事,徐照也那么喜欢他,他终于问了一次。
说是生下他之后身子一直就不好,没两年时间就撒手去了。
他就再也没有问过。
但今天玉堂琴说——
不管玉堂琴说什么,都是心怀叵测,带着目的的。
徐冽咬了咬牙:“先生是想让我放你离去,装作不知,你就把我娘的下落告诉我?”
“那是自——”
“这么多年了。”
徐冽学着薛闲亭先前的模样,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荡起的灰呛了玉堂琴一脸。
徐冽嘲讽一笑:“鬼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天知道你会不会等跑远了再书信告诉我我娘早死了,再不然,随便找个老妇也装作是我亲娘,我还得好吃好喝供着她,保不齐是你留在我身边的眼线和奸细。
真有意思,你就这点儿手段,也来糊弄我,跟我谈条件呢?
再不老实,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玉堂琴整个人呆滞住。
知道徐冽不好糊弄,也晓得他脾气并没有多好,但这么不按常理出牌,是不是有点太……
“徐将军!”玉堂琴追着起身,也追上去两步,本来想去抓徐冽手臂,但好像真的怕徐冽对他动手一样,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须臾,讪讪的收了回去,“我可以先告诉你你娘的下落,你派人去查实之后,再放我离去!
我是为了活命,断然不会拿这个骗你的。”
这总可以了吧?
徐冽果然站住了脚。
玉堂琴心下一喜,果然这天底下母子连心,饶是徐冽也不外如……是吗?
“大可不必。”
玉堂琴心底的那先欢喜才刚刚冒了个头,登时又被徐冽打散了去:“你就不想……”
“不想。”徐冽翻了个白眼,“我连爹都不要了,要个从来没见过面的娘干什么?娘可以不要,你不能跑,听明白了吗?白,堂,琴。”
到后来,徐冽是一字一顿,叫回玉堂琴的本名的:“我没有吓唬你。你再敢试图逃跑,我就打断你的腿把你带去云南,或者,简单一点,杀了你大家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