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一章 居心叵测
赵清并不感到意外。
宋子安拿他做筏子也不算是在意料之外吧。
就是他自幼体弱,这半年以来在凉州虽然不至于风餐露宿,可那地方毕竟荒凉偏远,甚是熬人,远远比不上在京中时候。
那会儿他是大齐内廷尊贵的皇长子,什么香的好的都要往他身边送,名贵药材应有尽有。
从小到大靠着那些药材养着,他身子虽说还是差,但人前走动总是能撑得住,年岁渐长之后精神其实也不错。
反倒是去了凉州之后,刚到凉州就先大病一场,之后小病小痛的又一直不断,也多亏了王妃悉心照料。
只是凉州那地方没有名医,医术总是不到位的,他本就是娘胎里带来的病症,麻烦棘手,自幼年起是多得胡泰照料,后来才有了整个御医院的精心照顾。
一旦离开了京城,这些便利便都没有了。
如今他身子虚弱,今天灶上经过宋子安这么一折腾,他没有在这刑部大堂直接栽倒下去,都已经算是他回京奔丧这些天叫御医院调理回来一些,得算是御医院的功劳。
他转了转手腕子,筋骨还是不舒服。
宋子安是能看在眼中的,单纯不搭理他而已。
不过绑归绑了,抓了人回府衙也算是立了一场威,他就算是给赵盈办事,又不是要把赵清弄死在刑部大堂上。
于是点了点桌案是以侧立于一旁的主簿,叫他去吩咐底下小衙役,搬张凳子来给赵清坐。
赵清转了转身,甚至是自己挑了个位置,等着人搬着那张太师椅进门,他拿脚尖儿在地面上点了点,示意把凳子放在此处。
小衙役得罪不起他,更不敢得罪都敢抓亲王归案的宋子安,还是怯生生的往高台上看了一眼去,见宋子安示意,才敢把太师椅放到赵清指定的地方去,而后掖着手又往外退。
赵清以一种极怪异的姿势坐了下去,从位置上来说,他得仰起头来去看宋子安。
后来觉得这样子实在不舒服,还转了下脖子的:“本王实在不知道宋大人有何指教,把本王这样请到刑部来,有关于案情却又只字不提,那宋大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他耸了下肩:“你别告诉本王对于案情你一点掌握也没有,把本王请到刑部只是为了给你自己立威,要是这么着,本王就要到清宁殿去告御状了。”
赵清说要去告御状,语气都还是云淡风轻的。
宋子安更是一点都不怕他:“案情本官自然是掌握了的,所以想要问一问安王殿下,封平是从何时在殿下身边服侍当差的呢?”
听他提起封平的名字,赵清那张姑且还算是平静下来的脸才又黑沉下去。
宋子安挑眉:“看来殿下对于这个奴才的首告,还是耿耿于怀的。”
耿耿于怀?
他何止是耿耿于怀!
赵清自问不是个好人,可是对于身边的奴才,尤其是近身服侍他的那些奴才们,他向来都是宽待的。
无论是年节下的赏赐,还是平日里他们在身边伺候时候他对待他们的态度,此类种种。
然后呢?
他们又是怎么回馈他的呢?
如果说是那些他平日里苛待的倒也罢了,偏偏还不是!
之所以这样说,无非是往凉州去的途中,也有几个奴才离他而去——太监没根儿的东西,进了宫多半是一辈子也走不出那座宫城,幸运一些的,只有诸亲王身边伺候的得脸太监,封王开府之时会带着他们一同出宫去。
不过往往这些太监跟着主子出宫去伺候,也都尽心尽力陪着主子,很少会生出反心来。
赵清并不感到意外。
宋子安拿他做筏子也不算是在意料之外吧。
就是他自幼体弱,这半年以来在凉州虽然不至于风餐露宿,可那地方毕竟荒凉偏远,甚是熬人,远远比不上在京中时候。
那会儿他是大齐内廷尊贵的皇长子,什么香的好的都要往他身边送,名贵药材应有尽有。
从小到大靠着那些药材养着,他身子虽说还是差,但人前走动总是能撑得住,年岁渐长之后精神其实也不错。
反倒是去了凉州之后,刚到凉州就先大病一场,之后小病小痛的又一直不断,也多亏了王妃悉心照料。
只是凉州那地方没有名医,医术总是不到位的,他本就是娘胎里带来的病症,麻烦棘手,自幼年起是多得胡泰照料,后来才有了整个御医院的精心照顾。
一旦离开了京城,这些便利便都没有了。
如今他身子虚弱,今天灶上经过宋子安这么一折腾,他没有在这刑部大堂直接栽倒下去,都已经算是他回京奔丧这些天叫御医院调理回来一些,得算是御医院的功劳。
他转了转手腕子,筋骨还是不舒服。
宋子安是能看在眼中的,单纯不搭理他而已。
不过绑归绑了,抓了人回府衙也算是立了一场威,他就算是给赵盈办事,又不是要把赵清弄死在刑部大堂上。
于是点了点桌案是以侧立于一旁的主簿,叫他去吩咐底下小衙役,搬张凳子来给赵清坐。
赵清转了转身,甚至是自己挑了个位置,等着人搬着那张太师椅进门,他拿脚尖儿在地面上点了点,示意把凳子放在此处。
小衙役得罪不起他,更不敢得罪都敢抓亲王归案的宋子安,还是怯生生的往高台上看了一眼去,见宋子安示意,才敢把太师椅放到赵清指定的地方去,而后掖着手又往外退。
赵清以一种极怪异的姿势坐了下去,从位置上来说,他得仰起头来去看宋子安。
后来觉得这样子实在不舒服,还转了下脖子的:“本王实在不知道宋大人有何指教,把本王这样请到刑部来,有关于案情却又只字不提,那宋大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他耸了下肩:“你别告诉本王对于案情你一点掌握也没有,把本王请到刑部只是为了给你自己立威,要是这么着,本王就要到清宁殿去告御状了。”
赵清说要去告御状,语气都还是云淡风轻的。
宋子安更是一点都不怕他:“案情本官自然是掌握了的,所以想要问一问安王殿下,封平是从何时在殿下身边服侍当差的呢?”
听他提起封平的名字,赵清那张姑且还算是平静下来的脸才又黑沉下去。
宋子安挑眉:“看来殿下对于这个奴才的首告,还是耿耿于怀的。”
耿耿于怀?
他何止是耿耿于怀!
赵清自问不是个好人,可是对于身边的奴才,尤其是近身服侍他的那些奴才们,他向来都是宽待的。
无论是年节下的赏赐,还是平日里他们在身边伺候时候他对待他们的态度,此类种种。
然后呢?
他们又是怎么回馈他的呢?
如果说是那些他平日里苛待的倒也罢了,偏偏还不是!
之所以这样说,无非是往凉州去的途中,也有几个奴才离他而去——太监没根儿的东西,进了宫多半是一辈子也走不出那座宫城,幸运一些的,只有诸亲王身边伺候的得脸太监,封王开府之时会带着他们一同出宫去。
不过往往这些太监跟着主子出宫去伺候,也都尽心尽力陪着主子,很少会生出反心来。
赵清并不感到意外。
宋子安拿他做筏子也不算是在意料之外吧。
就是他自幼体弱,这半年以来在凉州虽然不至于风餐露宿,可那地方毕竟荒凉偏远,甚是熬人,远远比不上在京中时候。
那会儿他是大齐内廷尊贵的皇长子,什么香的好的都要往他身边送,名贵药材应有尽有。
从小到大靠着那些药材养着,他身子虽说还是差,但人前走动总是能撑得住,年岁渐长之后精神其实也不错。
反倒是去了凉州之后,刚到凉州就先大病一场,之后小病小痛的又一直不断,也多亏了王妃悉心照料。
只是凉州那地方没有名医,医术总是不到位的,他本就是娘胎里带来的病症,麻烦棘手,自幼年起是多得胡泰照料,后来才有了整个御医院的精心照顾。
一旦离开了京城,这些便利便都没有了。
如今他身子虚弱,今天灶上经过宋子安这么一折腾,他没有在这刑部大堂直接栽倒下去,都已经算是他回京奔丧这些天叫御医院调理回来一些,得算是御医院的功劳。
他转了转手腕子,筋骨还是不舒服。
宋子安是能看在眼中的,单纯不搭理他而已。
不过绑归绑了,抓了人回府衙也算是立了一场威,他就算是给赵盈办事,又不是要把赵清弄死在刑部大堂上。
于是点了点桌案是以侧立于一旁的主簿,叫他去吩咐底下小衙役,搬张凳子来给赵清坐。
赵清转了转身,甚至是自己挑了个位置,等着人搬着那张太师椅进门,他拿脚尖儿在地面上点了点,示意把凳子放在此处。
小衙役得罪不起他,更不敢得罪都敢抓亲王归案的宋子安,还是怯生生的往高台上看了一眼去,见宋子安示意,才敢把太师椅放到赵清指定的地方去,而后掖着手又往外退。
赵清以一种极怪异的姿势坐了下去,从位置上来说,他得仰起头来去看宋子安。
后来觉得这样子实在不舒服,还转了下脖子的:“本王实在不知道宋大人有何指教,把本王这样请到刑部来,有关于案情却又只字不提,那宋大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他耸了下肩:“你别告诉本王对于案情你一点掌握也没有,把本王请到刑部只是为了给你自己立威,要是这么着,本王就要到清宁殿去告御状了。”
赵清说要去告御状,语气都还是云淡风轻的。
宋子安更是一点都不怕他:“案情本官自然是掌握了的,所以想要问一问安王殿下,封平是从何时在殿下身边服侍当差的呢?”
听他提起封平的名字,赵清那张姑且还算是平静下来的脸才又黑沉下去。
宋子安挑眉:“看来殿下对于这个奴才的首告,还是耿耿于怀的。”
耿耿于怀?
他何止是耿耿于怀!
赵清自问不是个好人,可是对于身边的奴才,尤其是近身服侍他的那些奴才们,他向来都是宽待的。
无论是年节下的赏赐,还是平日里他们在身边伺候时候他对待他们的态度,此类种种。
然后呢?
他们又是怎么回馈他的呢?
如果说是那些他平日里苛待的倒也罢了,偏偏还不是!
之所以这样说,无非是往凉州去的途中,也有几个奴才离他而去——太监没根儿的东西,进了宫多半是一辈子也走不出那座宫城,幸运一些的,只有诸亲王身边伺候的得脸太监,封王开府之时会带着他们一同出宫去。
不过往往这些太监跟着主子出宫去伺候,也都尽心尽力陪着主子,很少会生出反心来。
赵清并不感到意外。
宋子安拿他做筏子也不算是在意料之外吧。
就是他自幼体弱,这半年以来在凉州虽然不至于风餐露宿,可那地方毕竟荒凉偏远,甚是熬人,远远比不上在京中时候。
那会儿他是大齐内廷尊贵的皇长子,什么香的好的都要往他身边送,名贵药材应有尽有。
从小到大靠着那些药材养着,他身子虽说还是差,但人前走动总是能撑得住,年岁渐长之后精神其实也不错。
反倒是去了凉州之后,刚到凉州就先大病一场,之后小病小痛的又一直不断,也多亏了王妃悉心照料。
只是凉州那地方没有名医,医术总是不到位的,他本就是娘胎里带来的病症,麻烦棘手,自幼年起是多得胡泰照料,后来才有了整个御医院的精心照顾。
一旦离开了京城,这些便利便都没有了。
如今他身子虚弱,今天灶上经过宋子安这么一折腾,他没有在这刑部大堂直接栽倒下去,都已经算是他回京奔丧这些天叫御医院调理回来一些,得算是御医院的功劳。
他转了转手腕子,筋骨还是不舒服。
宋子安是能看在眼中的,单纯不搭理他而已。
不过绑归绑了,抓了人回府衙也算是立了一场威,他就算是给赵盈办事,又不是要把赵清弄死在刑部大堂上。
第三百一十二章 疑心
是夜,皎洁月光倾泻而下,又摇曳出满地星光。
宋子安来的悄无声息,自后角门入了府中去。
赵盈下午时候就收到他送来的消息,知他大概此时会来,早早吩咐挥春与书夏备好茶水点心,打发了当差的小宫娥自歇着去,又叫挥春与书夏二人守着,悄悄引着宋子安入了花厅,而后退至花厅外把守。
宋子安初初回京,这几日真可谓是忙的头脚倒悬,连在家里带着的时候都少,一天十二个时辰里,竟有七八个时辰都是泡在刑部中,还惹得他母亲说过好几句嘴。
眼下见赵盈倒一派清闲,当下撇了嘴:“到底我们是些活该操劳的命,在外奔波,为你忙走,你倒好,躲在自己宅中赏花品茶,好不自在。”
赵盈听这话也不闹,一面问着小舅舅安好,一面却并无起身打算。
宋子安眼角抽了两抽,索性撩了长袍下摆往斜对面的玫瑰椅坐过去:“我是昨儿进了一趟宫,到未央宫太后灵位前磕了个头,皇上说太后临走前还惦记着我,给了我一道恩旨,叫我得空往景陵去一趟。”
赵盈闻言无动于衷:“确实是惦记着你的,你内迁回京任刑部尚书这件事,沈殿臣和姜承德联起手来反对,国公府无一人为你出头说话,因着长辈们的态度,云嘉表哥便是有心,也不能开口。
我见僵持不下,便想了法子让雪真表姐进宫去给太后侍疾,在太后跟前念叨了两句。
小舅舅去扬州府太多年了,太后也怪想你的。
就是回京这一路上只怕耽搁了脚程,到底没见上太后最后一面。
父皇是孝顺,所以许你得空往景陵去一趟,放眼朝中,就是赵氏宗亲,也没有这份恩典的。”
她语气冷淡,如这三月初的夜,还带着些许清凉寒意。
初春时节的晚风仍是能冻伤人的,赵盈眼下就是那般冷漠,没有感情,最能伤人。
她一口一个太后,连皇祖母都不愿称上一句,这令宋子安眉头紧锁起来。
赵盈自然看在眼中,只是摇头:“我不是不亲近太后,实在是太后生前已经不愿再同我亲近。
小舅舅远在扬州府,不晓得京城里的这些事。
自从赵清几次出事,到我从扬州府返京,横竖这期间发生的所有,太后全都算在了我的头上。
倒像是我按着赵清去强要了绿芸,又像是我早早设下圈套叫孔家行大逆之事。
我一没有做这样的事,二没有落井下石,如果一定要说,也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做了几件顺水推舟的事情,何必记恨上我?
小舅舅敬重太后,我从前同你是一样的。”
她掀了眼皮望去,真是最清冷且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宋子安喉咙发紧,觉得她和去年在扬州府见到的时候更不相同。
底气足了,威严赫赫,真有摄政公主的派头和架势。
那样睥睨天下,傲然而立的姿态,竟叫宋子安觉得,她肯开口解释这一番,都已经是他该受宠若惊之事。
他摇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太后心疼我,我也敬服太后,这是我与太后之间的事。
太后因旁人的过错而怨恨你,你也因此不愿与太后亲近,那便是你同太后之间的事。
你虽叫我一声小舅舅,我却终究不是你嫡亲娘舅,眼下咱们之间说是甥舅,倒不如说是君臣。
我只有心劝上一句,到底你是晚辈,就算心中有再多不满,人前总还是要做做样子。
朝堂既还不是你赵永嘉只手遮天的去处,你就少不得要周全行事。”
赵盈说知道:“这倒也不用小舅舅来提点我什么,太后去后,舅舅和表哥不知私下里劝过我多少回,连皇叔也说教过我一番的。”
宋子安点头说好,心里更多的是无奈。
她身边这么多人都劝过,足可见他没回京之前她行事更轻狂孟浪。
他只怕是说错了——今时今日的赵盈,纵使不能在朝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至少也无人敢轻易冒犯她了。
她眉眼间还是宋贵嫔的模样,周身气度却再看不出宋贵嫔半分影子了。
他幼年时常到太后宫中请安行走,在仅有的记忆里,见过几次宋贵嫔游园时候的做派,那是个言行举止间皆是柔情似水的女人,柔婉和善,最与齐宫不相适宜了。
不过彼时的贵嫔宋氏,眉目间总染着淡淡愁绪,他从来都不懂,得天子独宠,她因何而愁。
其实仔细想想,赵盈和她母妃,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宋子安有些走神,赵盈端着白瓷鱼戏水描金边的盏轻声咳嗽:“小舅舅在想什么?”
他旋即摇头,只字不提宋贵嫔。
赵盈也不多追问,吃两口茶后,才再问他:“小舅舅打算把赵清扣押刑部到何时?
我可听说今儿下午王嫂就已经进宫去见过皇后娘娘。
不过皇后娘娘大抵是懒得理会她的,她转去清宁殿外求见,赶巧父皇今日同工部和礼部众人商量着拟定为太后建安寿观之事,让人送了她出宫去,一概没有见。
王嫂出身太原王氏,簪缨世族,钟鸣鼎食之家,自幼清贵,却肯为赵清这样奔走,失了体面也是不顾的,今日没能成事,八成明天还会进宫。
小舅舅总把人扣在刑部,既不结案,也不放人回王府,你就不怕我的这位好王嫂冲到你刑部堂上,伸手跟你要人吗?”
其实王氏和赵清怎么可能真的伉俪情深呢?
赵清从小就是个色坯子,年纪稍长一些时,宫里凡是有点姿色的宫娥,他就是不敢染指的,也跟人家动手动脚的占过便宜。
于宫外行走,恐怕早年间那些暗娼门路,他也没少插上一脚。
他那种人,一辈子就是到死也改不了好色这个臭毛病了。
凉州荒凉偏僻之地,过惯了精致日子的赵清如何受得了那地方的苦楚?
先头杜知邑几次到她这里回话,无不是赵清于凉州搜罗各色美人于安王府中,夜夜笙歌,只知享乐,甚至还在府中养了三五个姿容过人,身段绝佳的小倌。
王氏是高门女,如何受得了这腌臜气。
也不过是小夫妻关起门来闹别扭,再怎么不和都不会闹到人前来。
此番回京奔丧,京城中多少人看着,王氏要脸面,总要和赵清做出情深似海的样子,你顾惜我,我体贴你的。
反正人这一辈子都是在演戏中度过的,不是骗别人,就是被人骗,王氏此举也不算有什么过分之处。
她本生的娴静,又是如出水芙蓉般的清丽脱俗,可惜了赵清十几年如一日都是最爱艳色美人那一款的,虽说是环肥燕瘦他皆是不挑,但王氏不是他最中意的那样,荒唐事都不知要闹出多少。
于王氏而言,在凉州怎么样都行,但在京城决计不成。
赵盈那里想着王氏如何,宋子安心惊的却只有她身在司隶院,却对宫中事情了如指掌。
如果说从前有孙贵人在宫中为她打点一切,那如今孙贵人是眼见着失了宠,他回京这些天了,所听所闻昭仁宫都是门庭冷落,昭宁帝再没踏入过半步。
那么又是谁在宫中为赵盈打听消息,而后费尽心思送出宫外来的呢?
宋子安皱着的眉头眉能舒展开,不过晓得这不是他应该过问的事:“安王妃既然是高门出身,太原王氏教女总不至于太不成体统,她若识大体,便也就不会闯入刑部大堂,要我交出什么安王还给他。
这案子是天子金口点下来的,拖延了这么久,总要有了结的时候。”
赵盈横去一眼:“所以小舅舅便擅自做主,带人闯入安王府,强绑了人去?”
他绑了赵清也算是个小秘密。
刑部中人见他行事果决,连亲王皇子也敢得罪,自然没有人再敢说三道四。
绑着赵清出府那会儿,赵清是塞在软轿中的。
宋子安沉了声:“你该不会在京中朝臣府邸都安插有眼线吧?”
赵盈挑眉,不置可否。
宋子安心下却骤然一沉:“那我们家……”
“我没那么大的本事,能只手遮天,小舅舅想得太多了。”赵盈冷声打断他,“小舅舅还没告诉我,究竟打算把赵清扣押到何时?”
她要问的并不是何时放赵清离开刑部,而是何时能让赵清永不翻身。
宋子安不是干刑名出身的,严崇之留下的那些东西,还有姜承德这两天频频派人送到刑部来的所谓新证据,以及他提审封平之后再从封平口中得到的那些,林林总总加起来,他勉强能够理出个头绪,却又都不是铁证如山。
赵清毕竟是皇长子,又封了王,娶太原王氏女为正妃,他若出事,太原王家真会袖手旁观吗?
后续种种,宋子安心里是没底的。
赵盈的反复追问,倒更像是胸有成竹。
看来他今夜到司隶院走这一趟,是走对了。
宋子安忽而就明白了。
他回京后为立威到安王府拿人,再到升堂审问,赵清扣押于刑部数日,赵盈从来没有过问过,她只是在等,等着他主动找上门。
方才他还有一句话说得不错。
他和赵盈之间,如今乃是君臣。
没有主君会纡尊降贵为底下的事而去寻底下的人,他是当差办事的,差事办的好不好,周不周全,都要他自己心里有数,在合适的时候,到她面前来回明白。
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兜头罩下来,宋子安深吸口气:“案情虽然繁琐,但想要了结,也不过在一二日间。”
赵盈眉心又动:“小舅舅此话怎讲?”
她还装蒜。
宋子安眸色再沉,斜而望去:“不是全在你一念之间吗?”
赵盈笑起来,眉眼弯弯:“你说错了。我费尽心思提你做刑部尚书,执掌刑部,举凡刑部经手的案子,结案与否,如何结案,都该在你的一念之间,而不是我。”
宋子安喉咙滚了两下:“现在手头上的这些证据呈上去,以皇上素日的脾气秉性,就算不能证死安王,可朝中有姜承德等人添油加醋一场,又无人为安王分说,这个王爵能不能保得住,都得两说了。”
赵盈是清楚地。
赵清,孔如勉,他们过去的十几年间太过肆无忌惮了。
和闫达明的私下相交有那么多次,如果说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现在反而不会成为把柄被人给死死拿住。
偏偏他们是明知此事不可为而为之,每每与闫达明往来全是私下里背着人,那高达数百次的私下往来,在闫达明拥兵自重,贪墨成性,就差自立为王的事情被揭露之后,赵清又如何能够独善其身呢?
“说的也是,恐怕都不用旁人不放过,父皇就第一个容不下他了。”赵盈脸上笑意渐次淡去,“先有私吞铁矿,再有暗中与手握重兵的福建总兵往来,说他不是为了来日兴兵起事,谋夺皇位,小舅舅信吗?”
宋子安不假思索道:“不信。”
赵盈又笑道:“那就这样呈上去吧。”
“明天?”
“就明天。”赵盈捏了把眉骨,“太后新丧,朝中还是死气沉沉的,所有人都知道父皇心情不好,赵清这种时候一头撞进来,没有人敢轻易开口为他求情,连沈殿臣都不敢。
可要是等到赵澈回了京,朝臣知晓了他的腿伤再不能医,届时父皇膝下四子便已去二,赵澈身有残疾不可为储君之选,赵濯出嗣为燕王叔的儿子,赵清再因福建案折损,那就只剩下一个赵澄。
沈殿臣最不愿见的从来是朝中一人独大,姜承德现在虽罢出内阁,可根基深,刘孔之后,且无人可与之抗衡,再让赵澄成为父皇膝下唯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皇子,今后就更不会有人敢与姜承德想抗衡。”
“你是说……”
“沈殿臣那种德行,他冒死也会在殿上为赵清求情,这证据本也不是铁证,说白了,靠的全是父皇那点子疑心罢了。”
那点疑心,是足以置赵清于死地,可若群臣联名请奏,为赵清作保求情,那恐怕就真要两说,倒是枉费了姜承德这样好的手段,连过往十年赵清等人同闫达明的私下往来都能搜罗来证据。
赵盈侧目去看那白瓷的盏,最纯洁的颜色,在这深夜中格外让人挪不开眼。
她倏尔摇头:“我可不想让他再有什么回旋的余地。”
第三百一十三章 千人千相
送走了宋子安后,赵盈并没有即可自花厅出来。
挥春和书夏二人重把花厅内的茶水点心换了一遭,徐冽才款款而来。
他背着手入花厅,见书夏正忙着布置茶点,收回目光,去看赵盈:“夜深了,我入夜是不吃这些东西的。”
赵盈白了他一眼:“你不是等了好半天吗?晚饭也没吃上两口,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省的倒像是我给你委屈受似的。”
徐冽才笑起来,往先前宋子安坐的那张椅子坐过去:“事情走到这一步,殿下不是应该松泛许多才对吗?
姜承德很上心,那些跟闫达明私下往来的罪证都是他搜集来的,他这么不遗余力要拉下安王,必定不会在这上头动什么歪心思。
等到明天宋大人于太极殿上呈上奏本,皇上八成又是龙颜震怒,这些不是都已在殿下预料之中吗?
可我看殿下面色凝重,似乎还是心神不宁。”
他很少看见她这样。
一年多的时间里,经历过的事情实在不算少了,公主她总是能平稳度过,坦然处之。
要说心神不宁,他是几乎没见过的,就算是杀人,她说出来都是那样的淡然。
“事情进展的太过顺利,临到事前,才会有许多担心忧虑。”赵盈左手的手肘撑在一旁黑漆案上,手掌朝上,正好托着腮。
她也没看徐冽,声儿有些发闷:“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只是世事无常,意外发生的时候,不全都是在众人意料之外的吗?”
“殿下是怕姜承德?还是沈殿臣?”
赵盈摇头:“都是,也都不是。”
棋局都是人下的,执棋的人在紧要关头往往胸有成竹之余都会多出三分忐忑,饶是她也不能免俗。
明天早朝,若是成了,赵清固然是万劫不复,永世不得翻身。
凭她两世为人对昭宁帝的了解来说,当殿处置发落,狠心一些,杀了赵清都不在话下,赵清最好的结局,也是削爵幽禁了,不把他废为庶人,都得看昭宁帝明天心情会不会突然好一些。
至于太原王氏——太原王家不是只有一个女儿,对于这样的人家而言,明哲保身才是长久屹立不倒的根本守则,不然凭他们那样的高门士族,也不至于族中没有子侄争气,在朝中争个出人头地,几个女儿虽也都是嫁得门当户对人家,但要不是去年昭宁帝突然下旨赐婚,人家根本就不会把女孩儿往什么宗亲王府里送。
他太原王氏已有三代不与赵家皇族通婚联姻了。
不过她也说了,凡事就怕有那个万一。
徐冽不喜欢看她忧心忡忡的样子,因而劝道:“这件事情从头至尾都和殿下是无关的。告发的是姜承德,人证也是他提供的,宋大人将会呈送御前的那些证据乃是严大人生前查证搜集而来。
严大人看似是殿下的人,但他是什么性情皇上最清楚,必不会把那些东西和殿下联系在一起。
宋大人此番提调回京尽管是吏部上书,可也非尚书大人牵的头。
由始至终,和殿下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摇着头,目光一刻也没从赵盈身上挪开:“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殿下心神不宁,坐立难安的样子。
方才与宋大人说起此事,我听殿下那样胸有成竹,观殿下更是气定神闲姿态,却原来殿下的烦心焦虑,竟是只叫我看见的吗?”
他是有心玩笑两句,赵盈却又丢了个白眼过去。
徐冽笑意旋即僵住,又做回那个人前不苟言笑的安远将军了。
赵盈缓了会儿,才开口:“道理也不用你来劝我,不是你,换做表哥或是薛闲亭,我也会有此番焦灼不安。
你要知道,从前所谋种种,多是为我于朝中立足立威。
对付刘家,扳倒孔家,固然也算是动摇了赵清和赵澈的根本,可那终究不是冲他二人而去。
此番我要拉赵清下台,要置他于万劫不复之地,尽管我晓得是稳操胜券,诚如你所言,就算出了岔子,一切和我无关,何况姜承德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他呢?
但事到临头了,紧张还是难免的。”
她这样子,倒像是个小姑娘,会心慌不安,会手足无措。
徐冽心底的柔软从来只属于赵盈一个人,今夜更是。
赵盈匆匆一眼望去,把徐冽眼底的柔情蜜意尽收眼中后,垂下眼皮,掩去了所有的情绪。
如果不是今次赵清这个案子,她也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古井无波,无论发生天大的事,内心都不会再掀起丝毫波澜。
原来还是和前世无异。
两世为人,老毛病还是改不了。
不过今生她更幸运一些。
从前赵澈和沈明仁二人是虚情假意,现如今她身边至少有真心以待的人。
赵盈突然失笑,徐冽反倒看不懂:“殿下怎么又笑了?”
“没什么,想想还挺可笑的,你说我连谋划杀害朝廷命官都不曾眨一下眼,现在倒紧张起来,连吃口点心的心思和胃口也没有了。”
她又唉声叹气,才肯抬眼去看徐冽:“不过这案子了结后,姜承德也不会那么好心,对于赵清一党,他一定赶尽杀绝。
赵清在凉州数月,确实笼络了不少人。
不过好在常恩王兄和杜知邑不日也要回朝了,到时候赵清案结束,赵澈的腿伤就成了朝野关注的重中之重,沈殿臣既不欲姜承德一人独大,到时候要把你送去凉州掌军权,也更容易些。”
徐冽只说好,似乎对他未来要去往何方并不多在意。
他是给赵盈一个人卖命,尽管不愿意离开赵盈身边,可他更明白,军中不能无人。
京城有这么多人守着赵盈,护着赵盈,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
现在的赵盈已经不怕当街截杀这样的事情会发生了,就算还会有亡命之徒孤注一掷,徐大他们留在京城,也足够应付,护她无虞。
她身边于军权事上,可用的也只他一个。
徐冽早就想通了这些。
不过借此机会嘛——
徐冽抿唇,叫了声殿下。
赵盈侧目而去没吭声,拿眼神示意他有话直说。
徐冽也没再犹豫:“殿下派到我府中主事的人,我既然要到凉州去赴任,京中的将军府有奴才小厮操持着就够了,其余的人,殿下帮我遣散了吧?”
赵盈微怔之后,差点没笑出声来。
他心志不改,她虽没法子回应他的炙热,却也总不可能强人所难的。
于是赵盈点着头,几乎一字一顿回了他:“好,就依你的,我帮你遣散了她们。”
第二天早朝,宋子安因位高,便站的靠前。
姜承德几次拿眼角余光斜扫去,他全当看不见。
自从他罢出内阁后,赵盈的位子都堂而皇之的越过了他。
现在来了个宋子安,刚回京,说是忙着案子,几天不上朝,一出现,和他几乎是比肩而立的位置上,叫他怎么不恨恼?
他在朝中几十年,现而今这些毛头小子黄毛丫头竟然都能后来者居上了!
不过也都不重要。
等到赵清的案子结了,就剩下一个除了赵盈外再无任何根基的赵澈,要料理起来,简直是易如反掌。
再往后,只要捧着二郎上了位,他就是太子的外祖父,谁还敢对他不恭敬!
等到二郎登基做皇帝,不要说是内阁首辅,届时给他加封国公,满门荣耀,又哪里在话下?
朝臣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什么,仔细听一耳朵也无非都是些琐碎小事,就连日前还有人敢上奏说上几句的要为宋太后修建安寿观之事,也在昭宁帝的冷酷之下再没有人敢提起。
一大清早上了朝来,正经事情没几件,都是些鸡零狗碎的事,这越发让姜承德蹙拢了眉心。
宋子安到底在搞什么鬼?
忙前忙后这些天,赵清的案子他到底还打不打算了结?
他又不是严崇之——严崇之死了也是活该的,拿了那么多的证据,还要查,还要审,到了天子面前屁都不会放一个。
本来以为宋子安回京后,这案子很快就会有个说法的,宋子安可不是谨慎不冒进的人。
姜承德这里心念才刚起,那头宋子安已经横跨出来三两步,掖着手立于殿中:“臣有本要奏。”
于是他眼皮一跳,忙又垂首,压下心头激动,还有眼底的喜悦。
来了。
昭宁帝见是宋子安,大概都猜得到是要奏什么事。
严崇之还在的时候,曾只身入清宁殿规劝过,说赵清的案子,无论结果如何,都希望私下里到清宁殿先行回禀,而不必于金殿上一五一十的回奏。
昭宁帝晓得严崇之心里想什么,中正之人,并不会为了赵清而徇私情,那只是为他的江山基业做考虑,皇长子涉这种案,一旦传开,百姓还不知要如何议论纷纷,皇家的脸面又要往哪里放呢?
果然是千人千相,人和人的心意永远不会完全相通。
宋子安是佞臣贼子吗?宋家教不出那样的孩子,但他会当殿奏明,不给赵清留余地,没有跟任何人,留余地。
昭宁帝缓着声,大手一挥:“宋卿有何事要奏?”
第三百一十四章 小人
沈殿臣有心要阻拦之前,昭宁帝先允准了宋子安上奏,那他就不能再开口了,心头直往下坠,坠入万丈深渊中。
近来天子行事越发让人看不透。
四皇子落地是龙凤双生,昭宁帝的欢喜是所有人的看在眼中的,彼时孙贵人又正得宠,那个孩子的出生,为朝堂,为将来,都带来的无限的可能。
然则转眼之间,好好地一个皇子出了嗣,孙贵人失宠,也算是彻底绝了指望。
今天宋子安殿上当众请奏,他执掌刑部,还能奏何事呢?
安王的案子无论如何,也不该于殿上挑明。
沈殿臣心里多少有数。
安王自己未必是个坏孩子,除了那点子毛病外,其余更多还是叫孔家教唆的,何况是为夺嫡。
要说勾结福建,勾结闫达明,那真不是没可能。
毕竟闫达明最得势的那几年,他跟闫达明都有些往来走动,更不要说是孔如勉他们。
但是现在肃国公府没了,孔如勉也早就伏诛,这些罪责,倘或坐实,那就只能安王一个人来承担。
放眼如今的太极殿,能为安王分说一二的,又有几人?
要么是瑞王一党,要么是惠王一党,持身中立者恐怕有都是事不关己不开口,高高挂起以免惹祸上身。
就连他……现在这种时候,如果宋子安真的坐实了安王罪证,他敢开口求情吗?
沈殿臣这里还在犹豫着,宋子安已经双手奉上奏本。
他尚未开口,是孙符步下殿来,将奏本接过之后,宋子安才又直起身,在孙符要回昭宁帝身旁去时,又自朝服袖口中取出一叠纸来,一并奉上。
孙符见状便转过身,又一并接走,才往高台上步去。
东西尚未交到昭宁帝手中,宋子安已经开了口:“臣自接管刑部以来,唯安王勾结福建官场大行贪墨事一案日夜悬心,不敢有半分懈怠马虎,先前严尚书已搜集不少证据,臣再行多番调查,并人证封平的口供,特此奏明皇上,认为此案可结。”
他说此案可结,昭宁帝接过奏本打算翻看的手就顿了下。
他低头看了眼手上的奏折,还有一并呈上的供词,而后往御案上随手放去,又摆摆手,示意宋子安继续说,显然是打算听宋子安的回话。
沈殿臣原本就已跌入谷底的那颗心,就更冷了三分。
奏本和供词一并呈上,此事仍有转圜余地。
昭宁帝只要压下不提,叫宋子安闭上嘴,等散朝后回了清宁殿自己看过,心中有数,无论如何处置,与重臣议定后……这总要有个商议的过程,他就还是能说得上话的,要给赵清求个情,不是不成。
然而昭宁帝大手一挥,奏本搁置一旁不看,反倒叫宋子安自个儿回这个话。
那就只能证明,无论案情如何,昭宁帝都是铁了心不打算给安王好日子过了!
他真的有意在瑞王与惠王中扶持一人上位吗?
所以先叫四皇子出嗣,转过头来就收拾掉安王殿下——沈殿臣眸色越发沉下去,无声倒吸口凉气。
那头宋子安已经洋洋洒洒说了一车,沈殿臣有些走了神,只隐约听见些确然与闫达明往来走动且都是私下背着人一类的话,至于是否有勾结福建官场大肆敛财,因他无法调安王府账本查看,是以无从得证,唯有封平一人的供词而已。
可是等到沈殿臣回过神来,昭宁帝已经发了好大的脾气。
御前上摆着的奏本被掀翻在地,文武百官跪了一地,孙符也跪在高台上,不敢动手去收拾那些散落在地砖上的奏本。
人人口中念着皇上息怒,宋子安反倒添油加醋:“只是臣想来,如果是光明正大,立身清白,这十数年间,从孔如勉到安王殿下,都实在不必掩人耳目的跟闫达明往来走动。
臣说句大不敬的话,为着闫达明昔年勤王保驾之功,得势的那几年,朝中诸位同僚,恐怕没有谁是没去巴结过,没去走动过的。
他乃是新贵,得皇上信任倚重,据臣所知,就连徐统领和他都是有过私交的。”
此言一出,赵盈立时听见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抬眼往上看去,徐照人虽跪着,却抬起了头怒视下来,一双眼几乎喷出火来,紧盯在宋子安身上。
众所周知,徐照他本是个最桀骜的性子,当年战场负伤归来,再不能战,留在京城,后做了禁军统领,他的性情是从没有一日变过的。
他最不爱与朝中同僚往来从密,不得已的赴宴也是实在敷衍不过去,推拖不得才必须要去的。
他和闫达明有私交,知道的人不算多。
宋子安当殿揭穿,他是唯恐昭宁帝心里有了什么。
赵盈却冷笑,眼神嘲弄。
宋子安是有手腕的,在刑部立完了威不算完,太极殿上他还要叫满朝文武都知道,他宋子安虽比不上严崇之乃是刑名出身的刑部尚书,可他的本事也是不容小觑的,能知旁人所不知之事。
从孔如勉赵清和闫达明长达十数年的私下往来,到徐照与闫达明当年的私交,这些事,旁人有几个知晓?
他回京不过短短数日,就已经了如指掌,了然于胸。
往后谁见了他不心里发憷,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把自个儿的那点秘密攥在手里了呢。
只是宋子安这样冒进,赵盈也觉得实在有意思。
在扬州府蛰伏待机了六年时间,一朝回京,却不怕昭宁帝心生猜疑。
到底仗着国公府的出身,宋太后新丧,昭宁帝在短时间内还是会顾惜宋家的人。
不比她,当日行事,每走一步,都要多番深思熟虑,谋定而后动。
宋子安实在是不必如此。
昭宁帝果然已经意味深长的看了徐照一眼,沉声叫众臣起身,显然天子之怒是来得快去的也快。
人说喜怒不形于色是最厉害的本事,赵盈看来却未必。
收放自如,昭宁帝把这一套做到了极致。
他怒时众人胆寒,收起怒意时你根本瞧不出他还生不生气,尽管他可能杀心早起,你都看不出分毫,这才是真正的厉害,真正的帝王手段。
徐照鬓边盗出冷汗来,昭宁帝轻笑,旁人听不见,他听的最真切。
昭宁帝叫徐卿:“朕都不知道,你当年和闫达明还有私交,听宋卿今次话中意思,他在京城当差的时候,你二人怕是还私交甚笃吧?”
徐照喉咙发紧,吞了两口口水:“臣的确和闫达明有过私交往来,但绝谈不上私交甚笃。自从他离开京城到福建去任总兵,那之后臣和他就再无往来。
他虽然每年年节下回京述职都会小住上半个月甚至一个月,也会宴请朝中同僚,或是到同僚家中去做客,但臣和他,再没有走动过一次。”
他明知道宋子安手里不知道捏了多少东西,还敢在御前说再没往来走动,那便是有几分可信。
赵盈盯着他的背影多看了两眼。
徐冽当时回徐家去打听这事儿时,徐霖倒确实说过徐照当年很高看闫达明一眼,往来走动不少,哪怕是闫达明往福建去后,徐照每每提起闫达明,都还是赞不绝口,认为他是军中第一人也。
不过闫达明出任福建总兵之后的事情,徐霖因年纪太小,长大之后也没多留心过闫达明此人,根本都不是一个辈分的人,自然也坐不到一张桌子上去,徐照也慢慢少提了闫达明这个人,他就再不知道了。
赵盈几不可见的摇了下头。
昭宁帝那里拖长着音调哦了一声:“朕也只是随口问上一问,爱卿平日少与朝中同僚往来,朕也是觉得稀罕,你倒看得上他。”
徐照有心分说一二,但那都是事实,他实在不知道能为自己辩解什么,此时说什么都像是开脱,极力撇清跟闫达明的关系,反倒更是不妥。
好在昭宁帝真的没有再追问,转而去叫宋子安:“你说的那些证据——”
他声音戛然而止,宋子安立时会意,掖着手再拱手礼下去:“和封平以及安王等人的供词一并呈了上去,就在皇上手中。
那些东西大多是严尚书在时收集到的,刑部众人也知晓此事。
臣出任尚书一职后,曾派人再去查证核实,左侍郎梁大人说是不必,那些证据都是当日刑部诸人在严尚书的率领之下一并调查到的,全都属实,无一不真。”
严崇之死了,梁伍士还活着,刑部上下大小官员那么多人,都还活着。
宋子安若是夸口,他这个尚书本就是从天而降,人家未必真心服了他,尤其是梁伍士。
是以他敢拿梁伍士来说嘴作保,可见那些证据的真实性。
唯有姜承德眼角抽了两抽。
严崇之搜罗来的证据是真的,可他宋子安也没少往里头添新的,现在说要作保,不单要做严崇之的,还要作他的。
他敢这么大胆提起梁伍士,无非是算准了梁伍士是自己的人,而自己又是非要置赵清于万劫不复之地,不会让梁伍士临时反水,反咬他一口坏了事罢了。
可真不是君子做派,实乃一钻营算计的小人耳!
第三百一十五章 她却唱反调
沈殿臣脑子转得快,想明白的也快。
无论是严崇之还是宋子安,刑部根本都没有铁证,能证明安王与福建勾结,与闫达明勾结!
严崇之是持身中正之人,所以此案当时拖了一个多月,悬而未决,朝中人人关切,他却未曾在太极殿上说过半个字。
那不是他办案能力有问题,是事关皇子,且有做储君资格的皇子,他慎之又慎,三缄其口罢了。
私下出入清宁殿,恐怕也不会有断言一类。
但宋子安可不是。
沈殿臣也算是看明白了。
宋子安看似中立之身回的京,但经此一事,只怕连昭宁帝都能猜出七八分来。
赵盈早在扬州府时就跟宋子安有勾结才对。
毕竟赵盈小的时候就跟宋子安关系不错。
而且宋子安回京,是吏部提议,尽管不是宋昭阳,也看似和宋昭阳绝不会有任何关系,但凡事总有个例外,谁又说得清呢?
真是好谋算。
一个一个的把这些人都置于死地,好扶持她亲弟弟上位。
只是他不明白,姜承德如果也看明白了这一层——不,姜承德一定会看明白这一层的。
就算有机会拉下赵清,姜承德又怎么肯莫名其妙和赵盈成了盟友,成了联手的人?
依姜承德的脾气秉性,跳出来给安王求情都不是不可能。
他太自负,没了这次机会,也还会有下一次。
他绝不可能让自己的费心筹谋,最终成就了赵盈和惠王才对。
疑团重重,沈殿臣已经很难拨开眼前的迷雾去看清真相了。
他只是下意识横步出来,拱手做了礼:“皇上,臣以为此案至今也无任何铁证,能证明安王殿下勾结福建,勾结闫达明。
封平虽然随侍安王身边数年,安王对其又有知遇之恩,提拔他到今天地位,然则人心不足,自古以来狼子野心,忘恩负义之人比比皆是,若无其他证据证明,只凭封平一个小太监的口供便要坐实安王这般大罪,臣以为,实在不妥。”
昭宁帝点着御案,对沈殿臣这样一番说辞不置可否。
宋子安只听着沈殿臣为赵清求情,是根本就没打算开口。
他仿佛是个局外人,此事此案跟他这个刑部尚书毫无关系一般。
他只是查了案子,拿到了证据,写好了奏本奏明皇帝,余下的,他一概不管。
昭宁帝看他那副模样,竟果真把到了嘴边的宋卿二字咽了下去。
立于班次靠后的宋云嘉是见此情状才稍稍松下一口气来,对抄着攥紧了的手也松了松拳。
昭宁帝不问宋子安,那总要找个人来问。
其实说询问并不合适——沈殿臣这一年以来是什么情都敢求,为孔家和赵清求的情尤其得多。
他在殿上开了这个口,昭宁帝本可以金口一开把他噎回去,横竖先前那么多次下沈殿臣脸面,也不差这么一回。
只是赵清是皇长子,当日处置孔家和孔氏皆是毫不留情,尽管他是个并不大顾惜什么帝王圣名的皇帝,到如今也还是不太能大手一挥罔顾沈殿臣这个内阁首辅的求情而强要发落赵清,毕竟刑部的证据,的确是不足的。
宋子安懒得同沈殿臣在金殿上打嘴仗,自有别的人相当愿意。
昭宁帝的视线顺势转投向了姜承德去。
也不知是不是君臣多年,有了这点子默契。
他目光才落到姜承德身上,姜承德那里已经往殿中站来,正好与沈殿臣比肩而立,而后就见他拱手拜礼下来。
昭宁帝索性连后话也一并收了,不动声色扬了唇角,越发盯着姜承德不挪开目光。
姜承德声如洪钟:“臣以为沈阁老所言,实在是没有什么道理。”
沈殿臣暗暗吃惊,猛然转头:“你!”
他果然没有猜错!
姜承德和赵盈之间应该是私下里达成了某种见不得人的交易!
今天对着安王这样步步紧逼,赵盈站在一旁只作壁上观,姜承德都心甘情愿。
除非是事先说好,不然沈殿臣想不出还有别的缘由!
那他可就真是成了势单力孤的那一个。
平素交好的不是没有,依附着他的更多,但御前说话,谁都会过脑子,眼见着安王这个情求不下来,那说到底是今上根本就没有打算轻纵了安王去,而他这个内阁首辅,也早不似从前那般分量罢了。
都说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这话说来为时尚早,但也差不离。
这一年以来他地位大不如前,皇帝屡屡拂他脸面,在朝中对他这个首辅大臣诸多打压,再加上太后先时给赵盈选驸马,那会儿最中意的是他沈家孩子,多少人登门去,哪怕不敢明说,话里话外也都是恭贺,结果那件事也不了了之。
种种事情加在一起,从前依附着他的那些人,恐怕也早就生出别的心思。
说不得人家想着,他这个内阁首辅还能做多久都未可知,毕竟不是已经有了姜承德的前车之鉴吗?为着一个孙其,一桩本与姜承德毫无干系的藏匿逆王后嗣案,就把姜承德罢出了内阁。
朝中这些人,个个都是人精,瞧着姜承德那样子,少不得联想到他这个越发不招皇帝待见的首辅。
只是话都已经出了口——
沈殿臣黑着脸,扭脸去看姜承德:“如何没有道理?”
姜承德冷冰冰剜他:“其实依阁老之言,那不就是正反话打罪官司吗?你非要说安王与福建勾结没有铁证,但他私下背着人跟闫达明往来总是事实吧?
难不成到了阁老这里,严尚书和宋尚书辛辛苦苦查证而来的证据,也不算数了?”
他见沈殿臣再要回口,诶的一声,先拦人话头:“既然作数,我都大可以说当日孔如勉私吞铁矿,私下勾结手握重兵远在福建且深得皇上宠信的闫达明,就是打算造反,为了兴兵起事。只是安王年纪尚小,又未成婚,时机算不上成熟,他才没有起事,难道不对吗?”
道理还真就是这么个道理,以往所发生过的一切,现如今全都能联系在一起了。
且不光是姜承德会这么想,要紧的是,皇帝也会这么想!
沈殿臣一时自脚底蔓延出一阵寒意来。
他转过头,对上天子一双似笑非笑的眸。
那是他所熟悉的。
一直没有开口的赵盈,站在远处并未挪动半分,只是听到这里,清冷着嗓音叫了声父皇。
她一开口,众人无不悬心,尤其是周衍等人。
原本说好了,无论金殿上发生什么样的情况,都三缄其口,不光是她,而是他们所有人。
既然从一开始就决定置身事外,那委实不必临门一脚再掺和进来。
先前也一直在这样做。
可她却突然就开了口!
没人知道她会说出什么话来。
沈殿臣更不知她会不会此刻落井下石,砸下那最后要了安王性命的一块重石。
偏偏昭宁帝还是顺她心意,任由她开口的。
赵盈蹲身做完了礼,转而去问姜承德:“可难道仅凭着这些,就能证死安王兄与闫达明勾结是为谋逆造反吗?
若如此说来,是不是和闫达明私交甚笃的官员都难逃嫌疑呢?
刑部呈上来的证据,说的是安王兄背地里与重臣武将过往从密,其余种种,皆是大人臆想。
要是这么说,宋尚书方才还提起,昔年徐统领与闫达明私交甚笃,难不成姜大人私心里还要以为,孔如勉和安王兄当年是借闫达明而联络徐统领,实则为掌控禁军,以便来日成事,而徐统领数年来与朝臣少走动,也只是个幌子,掩人耳目罢了?”
姜承德嗤笑出声来:“臣所言是合情合理,殿下所言,那可就真是臆想了。
不然徐统领就在殿上,殿下何不问问他?”
赵盈背着手:“我自知徐统领不是那样的人,更不会做那样的事,所以我是在提醒姜大人,就事论事,可千万不要有过多攀咬才好。”
她话音落下,再转身对上昭宁帝:“儿臣以为,此案仍旧是口说无凭一段公案,刑部调查了几个月,甚至严尚书莫名自杀于府中是不是为此案都未可知,及至今日,在朝堂上这样打嘴仗,争论不休,实在不是个办法,也不成体统。”
昭宁帝才眯了眼:“那依永嘉看来,该当如何?”
赵盈挺胸抬头,又清了一回嗓,才道:“将安王兄一案交宗人府审理,宗人府自会派人往赴凉州,取安王府上下一应账本详查,还有当日查抄孔府——那些账本,如今应该还留于刑部有旧档,也该交宗人府一并调查,究竟有没有勾结,总要有个铁证如山给安王兄,才能令王兄心服,也叫百官心服。
若不然,只以其结党之罪发落惩处,毕竟他私下联络朝廷重臣武将这是不争的事实,以此惩处,想他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儿臣以为,凡事都该有礼法可依循,方能令人心悦诚服,何况涉案是皇族,是父皇长子,绝不是仅凭一个小太监红口白牙几句指责,只凭着姜大人金殿上这一通无凭无据的指控,便能定安王兄一个谋逆大不敬之罪!
还请父皇三思。”
第三百一十六章 敌人的敌人
这算什么?
姜承德当场黑透了一张脸。
沈殿臣也茫然不知赵盈打的什么好盘算。
昭宁帝对她一番说辞仍是不置可否的态度,显然是没有打算在殿上直接发落赵清。
赵盈所言也算是规矩,更合情理。
赵清结党是事实,但谋逆造反是没有铁证的。
要么就彻查到底,他既然是皇长子,又是亲王之尊,要查他是否真造反之举,那轮不到刑部插手了。
只是宗人府这些年间,一向由赵承衍执掌,昭宁帝不待见他,就变相的架空宗人府,皇室宗亲无论犯什么事儿,都少交宗人府彻查。
要么就以结党的罪名把人发落了——可那又能重到哪里去呢?还是看天子心意。
散了朝后昭宁帝命人传召重臣入清宁殿,宋昭阳和宋子安这两部尚书自都在此列。
赵盈为司隶令,本该入清宁殿一并议事,可也不知是昭宁帝有心,还是对她格外眷顾,只传了周衍入殿,没再叫她。
毕竟事关赵清,她有嫡亲的弟弟,好歹也该避嫌。
人才出了宣华门,沈明仁从身后不远处追上来。
徐冽最不待见的就是他,成天就想着往公主身边凑,什么正事都不干不说,就杜知邑掌握的消息看来,他私下里也没少帮着他亲爹拆公主的台,对于沈明仁而言,心里更偏私着的那个人是惠王,而非公主。
天下情深多了去,偏他要那样的做派给世人看,仿佛这天底下只他沈明仁一人是把公主放在心尖儿上。
实际上又如何呢?
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枉世人称他一声公子,这种小人,实在不配。
赵盈晓得徐冽一贯最看不上的是沈明仁,也不愿他在宣华门外同沈明仁起什么争执。
她知道徐冽是骨子里就不喜欢这种人,旁人却不知。
没得传出去又要说二男相争是为她赵盈。
何必要她来背这种名声?
她又不是姚玉明,还真打算面首三千,逍遥过日子的。
于是赵盈往前小半步去,反而把徐冽拦在了身后位置。
沈明仁眸色沉了下,再抬眼去看赵盈那会儿,已是如常神色:“殿下方才在御前回的那番话,实在把臣吓得不轻。”
赵盈噙着笑,瞧着徐冽是肯放下周身戒备,这才往后挪了小半步。
小小的一步,拉开的距离并没有多大,举止看来却很是伤人。
徐冽心中暗笑,面上不露分毫。
沈明仁本想把那小半步的距离追上去的,身形都还没来得及动一下,自己先收住了。
他滚了下喉咙:“安王殿下的事情,有什么是臣能帮殿下的吗?”
赵盈就眯了眼去看他的。
沈明仁一向都是聪明人,今次这个话却说的实在不聪明了。
赵盈冷下脸,说了声不用,只是点了下头示意沈明仁,算是同他告了个虚礼,转身就要登车去。
沈明仁这回脚下生了风,追上来极快。
他险些上手去捉赵盈手腕,被徐冽不动声色格开来,他面色再沉,顺势望去,心下越发不爽。
赵盈一只脚都已经踩在了上马墩上,见此情状脚步收回,转过头去看沈明仁:“小沈大人有心帮忙,怎么样都能帮得上我的忙,倒也不必来问我。
只是安王兄这个事儿,又实在没有什么要让小沈大人帮忙的地方。”
她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徐冽虚扶着她从上马墩稳稳当当站下来,她抽回手,上下扫量过沈明仁一番,才又说:“这本是安王兄自己的事,同我是不大相干的,我也只是见姜大人于殿上太过于咄咄逼人,倒有非要置安王兄于死地的意思,我才有些看不过眼。
刑部没有定论,全靠姜大人一张嘴,他那样不饶人,连沈阁老都说他不过,我想他这样的威风在朝堂上立了太多年,总不能一味叫他逞威风。
至于小沈大人说帮我——其实真的大可不必,沈阁老不是入了清宁殿吗?到底你和沈阁老是父子同心,这话该去问沈阁老才对。”
沈明仁心头直坠。
自从魏娇娘那件事情后,赵盈对他的态度又回到了初时的冷漠,偶尔会有些模棱两可的暧昧,但都太过虚无缥缈,叫人捉摸不透。
赵盈的身边围绕着太多的人,不差他一个,他也不认为自己是最出色的那一个,是以她这样的态度,他不太敢再贸然试探,倒不如静下心来,多跟惠王走动。
父亲说过,赵盈和惠王的关系从上阳宫那一夜后大不如前,但打断了骨头连着筋,这偌大齐宫之中,也只有他们姐弟两个才是真正的一脉相承,骨肉相连。
不管到什么时候,赵盈打心眼里也是放不下惠王的。
他做的许多事,父亲并不赞同,可是也没有严词否认他过去的那些行为。
他从那时候起就知道,父亲在朝中看似秉持中立,诸王之中谁也不帮,仿佛只是要一个朝堂安稳,各方势力平稳发展,实则父亲是有自己的小心思和盘算的。
满门荣耀谁不想要?
沈家出了个内阁首辅就是天大的荣耀了吗?
尚主的荣光没能延续下来,父亲还是希望他能做到的。
再不济,他若真的能挣个从龙之功出来,对沈家而言,也是天大的好事。
等到新帝登基,封侯拜相,父亲所求也无非就是这些了。
于是就成了如今这样。
父亲在朝中今儿帮着这个说话,明儿帮着那个说话,谁也不得罪,无论瑞王还是惠王,他谁都帮衬,也谁都打压。
而他作为沈家最得意的孩子,一门心思扑在赵盈身上,又同惠王过往从密。
很诡异,但一点也不矛盾。
赵盈这样轻描淡写的语气令他感到不太安,抿了下唇:“臣人微言轻,对这些事情说不上话,朝堂议事,臣不敢轻易开口,只是今日御前回话,殿下说的比平日都多些,话里话外对安王又多有维护之意。
臣原本想着,殿下有心维护安王殿下,尽管臣没什么开口的分量,总也要为殿下出一份力的。
只是皇上大手一挥叫退朝,臣又没有了开口的余地,是不大放心殿下,这才追上来问两句。”
他还真是见缝插针的要找着机会到她面前大献殷勤,表他的忠心。
明明那样格格不入,却还是在不停的努力。
赵盈的笑意敛去,给了徐冽一个眼神。
徐冽旋即就会了意,先扶着赵盈上车,而后长身立于车架前,整个人都是回护姿态,把赵盈全部身影挡在自己身后。
他冷眼去看沈明仁,又为着身量高过沈明仁,目光投在沈明仁身上时是朝下扫量去的模样:“沈大人,宣华门外,望你谨言慎行。”
沈明仁变脸的本事也不知是跟谁学来的。
方才对着赵盈是一派儒雅温和,眼下对上徐冽,再听徐冽这样的话,寒凉阴鸷登时爬满整张脸:“徐将军管的是不是太宽了些?”
徐冽扯着嘴角上扬了一番:“你站在宣华门外跟殿下说这些,殿下无论怎样回你,传出去,都是得罪人。
殿下有今日,是靠她自己一步步走过来,有多不易,沈大人真的知道吗?”
他一面说,一面摇头:“沈大人有沈阁老庇护,从未知他人苦,整日里做一往情深的姿态给人看,实则处处叫人难堪。
我追随殿下,是众人皆知的事。
我混不吝,是个最不会给人留情面的人,怕天下也无人不知。
今日事,若再有下一次,就不知道沈大人这一身文人儒雅,能在我手上走几招了。”
“你——”
“徐冽,走了。”
赵盈窝在马车里听徐冽说话便想笑,本来没打算开口打断他,可是再听沈明仁连语气都不对了,这才扬声叫人。
徐冽闻言果真不再理会脸都气绿了的沈明仁,转脸翻身上车,打了垂帘钻进去,连背影都写满了拒绝和冷漠。
他的确是融入不进到赵盈身边去,眼下全部的指望都只有惠王——这样下去不行。
惠王年纪太小,纵使心机深沉,现如今于朝中也少不得要依靠赵盈和尚书府,他再去单依附着惠王,那不过是下下之策。
沈明仁望着马车驶远的方向,咬紧了牙关,心中暗暗计较。
马车一路自宣华门外驶离,赵盈吩咐了车夫直接往尚书府方向去。
徐冽似乎在盘算着什么时候叫停了马车好方便他下车,赵盈看穿他心底所想,指尖轻点在腿上:“你跟我一起去等消息吧。”
“等尚书大人出宫吗?”
赵盈嗯了一声:“看沈明仁那个德行,还是想保赵清。
我一直不开口,事先也跟舅舅和你们都说过,置身事外,不要开口。
但殿上我替赵清说了话,舅舅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徐冽闻言才拢了把眉心:“说起这个,我才有些不明白。
殿下如果想帮安王,何必费心安排此事。
退一万步来说,此事过后,皇上心中对安王的疑虑更重,凭天子疑心病重这一点,他于大位也或许无望。
但殿下费尽周折,最后图的是什么呢?
今天殿上姜承德那样咄咄逼人,咬死了安王不放,大有把刑部都一并扯上的势头,殿下若始终缄默,说不得皇上当殿就发落了安王。
殿下不是说,不想让安王再有任何回旋余地吗?”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你以为赵清还有回旋余地?”赵盈哂笑,“你太不了解父皇了。”
昭宁帝那何止是疑心。
古来帝王皆疑心,无论是臣还是子,他们为君,哪怕是什么千古一帝,明君圣主,也少有能做到真正用人不疑的,何况是昭宁帝这种东西了。
赵清已经没有机会了。
等的不过是昭宁帝还肯不肯念最后一丁点的父子之情,在宋太后新丧未过的情况下,肯心软半分,留赵清一条命。
“赵清的后路走绝了,我却不能眼看着姜承德踩着他越发平步青云。”
赵盈合眸,往后靠去,几不可闻叹了口气:“今天让姜承德咬死赵清,拉下他,往后朝堂风向就全变了。
他罢出内阁后终于肯有所收敛,才老实了多少日子,如今摇身一变,又做回那个耀武扬威的姜大人。
沈殿臣在他面前都已经快说不上话了,难道还任凭他继续风光得意下去?”
“只是殿下从前也说过,皇上不容人,眼里最是不揉沙子的,姜承德越是如此,皇上岂不是对他越不满吗?”
徐冽细细盘算来,话音稍顿:“殿下还是有别的打算吧?”
赵盈笑而不语。
打算当然是有的。
不然她何必费心思要姜承德出面去证死赵清。
这件事,打从一开始,就不是非姜承德不可。
换一种办法,换一条路子,也走得通。
她若有想要扶持栽培之人,这么大的一桩案子交过去,告发到御前,那是大功一件,她何不自己留下来呢?
徐冽目光灼灼盯着她,她好半晌才点了点头:“你今儿是叫沈明仁气傻了吗?怎么连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样简单的道理都要追着我问上这么半天?”
他才一时间怔然住。
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来着。
于是又啊了声,拍了下脑门:“倒也是,那想是叫沈明仁给气糊涂了吧。”
他还真接这话茬,她原不过随口打趣的。
赵盈更没想到,徐冽不但接了这话茬,还追问了两句:“早前惠王身边的人出了岔子后,殿下不是借那个机会与沈明仁越发疏远了吗?
他今日追上来,我本以为殿下会置之不理,却没想到殿下还耐着性子与他说了那么一大车的话。”
酸味不算重,但多少还是有一些,即便是这样,赵盈也觉得满意。
至少他心思肯用在正经地方,不是整日想着儿女情长,一味的只知道拈酸吃醋。
于是她摇头:“我要坐收渔利,在赵清这件事上和沈殿臣就是同一立场。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道理,永远都行得通。
既然暂且可以做朋友,那就没必要把关系弄得太僵。
沈明仁现在还有心到我跟前献殷勤,我干嘛不给人家这个机会?
几次三番的,他还来我这里表忠心献殷勤,你细想想,没有沈殿臣首肯,他不要脸,难道沈家也不要脸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 和离
安王妃王氏对于辛府而言,可算得上是位不速之客。
辛程那天刚从外头回家,在府门口就看见了安王府的马车。
赵清被扣押刑部,朝堂上为他的事闹了有两日,一面是以沈殿臣和赵盈为首要保下他的,一面则是以姜承德和冯家为首要拉下他。
这事儿说来又话长些,总之僵持了两日之后,竟连皇后母族也搅和进来。
冯家一向淡薄低调,更为中宫无子,便甚少搅和到这些纷争中来,一贯秉持的是明哲保身看热闹的态度。
今次冯家族中在京为官,且于太极殿上能说得上几句话的子侄们,力陈要严惩赵清,众人自是愕然,不过愕然过后也想得明白,这八成是冯皇后授意,不然何至于此。
冯家从前看不上孔家,难道如今就看得上姜家吗?
早些年宋贵嫔还在的时候,倒是有传言说冯姜两姓打算联姻来着,可后来也是不了了之。
辛程盯着安王府的马车多看了两眼,眸色沉了沉。
太原王氏教出来的孩子,不至于是拎不清的糊涂人。
辛恭要娶的那一个,他小时候都还见过,虽是闺中女孩儿,可也确实是巾帼不让须眉。
王氏为赵清奔走已不是一两日。
自从宋子安混不吝的带着人冲入安王府拘拿赵清到堂后,王氏日日都进宫,哪怕碰壁,也还是会去。
她不单是安王妃,还是太原王家的嫡女。
纵使有了清河崔氏的先例,也许不会有人再把所谓的百年士族放在眼中,至少对于这样的人家,大家打心眼里还是愿意维持表面上的平和。
是以王氏于京中各处走动,朝臣府邸,宗亲贵胄,也并无人拒她。
她会登门,也不算稀罕事儿,只可惜她大概要失望而归了。
现在这种时候,谁愿意沾上安王府分毫?
外头人给她留着面子,那是看在她父兄的情面,看在她王氏一族百年门楣的份儿上,若不然,只怕多说一个字都是不肯的。
辛恭?
辛程嗤笑一声进了门,再没看那华盖香车一眼。
元宝对抄着手跟在他身后,主仆两个才绕过影壁墙后,元宝压了压声儿:“主子不去见一见王妃娘娘吗?”
辛程摇头说不去:“无论怎么算起来,也是辛恭该称她一声阿姐,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她也不是来寻我的,我倒上赶着去……”
他话没说完,见苏梵从远处快步而来,等走近时候他才看得真切,苏梵的脸色可算不上好看。
于是他皱了眉头迎上去两步:“有事儿啊?”
他和辛恭两个人闹的最凶的时候,也少见苏梵露出这幅表情来。
果然苏梵近乎黑着脸凑上前来,做了个虚礼之后,顺势就把声儿一并往下压了去:“安王妃一直在等您,我吩咐了底下的小厮,见您回府先告诉我一声,好来跟你回个话。”
“等我?”辛程显然吃了一惊,“她不是来找辛恭的?”
苏梵摇头:“六公子倒是一直作陪,也知道安王妃是为安王殿下的事情登门,只是王妃娘娘不开口,六公子也懒得替这话茬。
王妃只说是来找二公子有要事请二公子相帮,六公子说了您不在家,说不定至晚方归,王妃却执意要在府上等,这会儿已经等了足有一个半时辰了。”
她竟来的这样早。
辛程不免啧声:“早知道跟他们一块儿到京郊去逛一逛散心了。”
这话不假。
昭宁帝要给宋太后建的安寿观,工部几经选址,最终定在了距离玉安观不远的京西郊。
工部紧着赶工,寻常人轻易靠近不得,赵盈却不在此列。
她的确是约上了薛闲亭他们几个说要到京西郊去逛一圈,懒得在城中想这些烦心事,也问他要不要去来着,他是对这些一点兴趣也没有,想着还不如回家睡大觉,反正宋乐仪都不去,他才不跟着溜腿儿,这才回绝了。
要是早知道王氏在家里等了他一个多时辰,他还不如跟着去。
其实,现在要走也不是来不及。
辛程心念闪过,脚下微动,但是人还没转过身提步要走,自己又收住了。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王氏连在清宁殿和凤仁宫吃闭门羹都接二连三进宫去拜见,何况是他们辛府。
他今儿躲出去,王氏明日还要来。
辛恭和太原王家女的婚事是定下了,但到底还未曾完婚,又是在这风口浪尖当头时,王氏若总来,给外头人瞧着也不像话。
苏梵并不打算给他任何意见,只是掖着手站在原地,等他做决定。
辛程在迈开步子往前厅去之前,还是先开口问他:“老六都是怎么跟她说的?”
苏梵摇头:“无非是些家长里短,又问王妃近来可曾与王九娘子通书信,说很是惦记诸如此类。
只是王妃心不在此,显然有些心神不宁,即便是跟六公子说起这些,也都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罢了。”
辛程又嗤笑一声,而后长腿迈开,径直朝着前厅方向而去了不提。
王氏端坐,却非坐于主位。
论理她是王妃之尊,辛恭将来又是她嫡亲的妹夫,主尊位她原也做得。
辛程先前是几乎没同王氏打过交道的,今日看来,她此次回京,遭逢变故,到如今在京中行走,为赵清奔走,还是游刃有余,也不全是靠着王家的面子。
至少这女人是极有社交手腕的一个人,比赵清不知高明出多少去。
若再识大体一些,嫁给赵清这种人,也算是辱没了。
反正这些天以来他是没少从赵盈那儿听说赵清在凉州的荒唐事。
好好的一个安王府,倒叫赵清弄得暗娼门子一样,什么香的臭的他一概不管,只要是有姿色,就入得了他安王府大门。
简直是混账至极。
这对高门出身的王氏而言,根本是极尽羞辱之能事了。
但王氏忍得。
她非但忍得,还将这安王府做的风生水起,的确不可谓没手段。
赵清只是不爱她,太贪色了,心里未必不敬她,好像是有些矛盾,但仔细想想也就是这么回事了。
辛程进门以来在打量王氏,王氏同样也在审视着他。
反倒是辛恭,自从辛程进了门后,他脸色就一直不怎么好看。
辛程眼角余光是瞥见了的,当然知道他因何不快,只不当回事罢了。
他同王氏见过礼,往侧旁坐过去,并没有先问王氏为何时而来,而是先去看辛恭:“王妃不是来找我的吗?你若没别的事,且忙自己的去吧,听苏总管说你已经在这儿陪着王妃一个多时辰,只怕耽误了你不少事吧?”
辛恭咬了咬牙,捏着拳头慢吞吞站起了身来:“二哥说得很是,既回来了,你陪着王妃吧,我的确还有几件事要处理,先回书房去了。”
话音落下他往堂中步去,在近乎正中的位置站定,转过身来与王氏辞一礼,王氏那里虽然颔首示意,但眼神根本没有落在他身上,辛恭心下微沉,才头也不回的出了门去。
一直等到辛恭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辛程都没问一问王氏到底想求什么。
事实是也不必问,他有点脑子都大概猜得出。
毕竟现在朝中肯明着出头,又能出得起这个头的,也只有赵盈和沈殿臣。
沈殿臣近几个月来不得天子器重早就是众人皆知的事实,赵盈却是顺风顺水在朝中站稳了脚,两相对比之下,王氏会出现在辛府而非沈家,自也就说得通了。
是以辛程不紧不慢去看苏梵,噙着笑交代他:“苏总官也去吧,我陪王妃说两句话。”
苏梵有心说什么的,这会儿也什么都说不了了。
不多瞎过问主子们的事儿是这些年在辛家伺候攒下的心德,主子之间的事最不好说,他现在跟着来了京城就更不好多说话。
老太太护着他,高看他,可他今后要留在辛家服侍当差,头顶上的主子无非是眼前这些人。
真等到老太太百年,谁又来护着他不成吗?
是以苏梵诶的一声应下来,面无表情低下头去,缓步往外退了出去。
屋里剩下的是辛程和王氏,还有元宝和王氏的陪嫁大丫头在。
王氏才浅笑出声先开了口:“辛二公子把人都支走,显然是知道我因何事登门了。”
人家都说扬手不打笑脸人,辛程对王氏当然也算得上客气。
他说是,却不提那事儿,话锋一转反而先问王氏:“王妃是公主的皇嫂,又是长嫂,怎么不亲往司隶院去见公主,反而要拐这么一道弯,竟不觉得麻烦吗?”
“有求于人,哪里麻烦?”王氏笑意未减,“天底下最难的事从来是开口求人,我如今连这个口都开了,便万事都不觉得难,也万事都不嫌麻烦了。
眼下这京城中,于旁人而言,安王府才是最大的麻烦,我人前行走,为王爷奔走,旁人不觉得我是个大麻烦就不错了,还由得我嫌弃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这话说的漂亮,人也通透,倒是难得的人间清醒。
所以她是明知道别人都嫌弃她,还在努力为赵清奔走,不管怎么样,至少保全赵清性命。
但越是如此,辛程才越觉得奇了怪。
王氏显然也看穿他眼底的狐疑,故而问他:“二公子有什么问题,不妨直说,既都说了是我有求于人,二公子有所疑,自合该为二公子解惑。”
辛程挑眉看她:“王妃把话说到这份儿上,这事儿还没开口,我倒已经不好再回绝说不帮了。”
“我并非是强人所难。”王氏摇头失笑,“这些天我在外行走,其实也不是见了谁都是这套说辞的。
有些人说上两句话便知他不中用,不靠谱,又或是根本便是指望不上的。
同这样的人,我也实在不必这样放低姿态去说话。
只是见了二公子,瞧着二公子实在是聪明人,咱们索性把话摆在台面上说,反倒比藏着掖着互相试探来的痛快。”
王氏深吸口气,缓了须臾而已:“我想二公子也是这么觉得,是以倒不必说这样的话。
二公子只管问,我也只管说,咱们谈完了,帮或是不帮,是二公子自个儿做决定的,我既逼不了你,也不会逼迫你。”
辛程心下对王氏的赞许和欣赏就又多了一重。
确实是有些可惜了,这样的女子。
他几不可见的摇了下头:“听王妃这样说,我倒是松了口气,实在是因为方才想问之事,对王妃而言,实在有些冒昧唐突,我本来还想着,该怎么开口才好。”
王氏听他这番话就知道他想问什么。
她还没做反应,她身后的大丫头脸色就先变了变,只是怕得罪了辛程,匆匆忙忙低下了头去。
然而辛程还是看见了,便索性叹道:“我就说是会冲撞王妃的。”
王氏登时会意,沉声叫萃容,那丫头站在后头,抿着唇略抬头来,蹲身与辛程拜一礼来:“二公子恕罪,奴婢并非是有心冒犯二公子的。”
辛程才摆手说无妨,也不理会萃容,只是转头又对上王氏:“王妃既然也知道我想问什么,倒别叫我把这话说出口才好了。
原本都不该我来问,只是又实在想不明白。
我见王妃行事说话皆是最明白不过的一个人,又何至于此呢?”
他确实困顿,下意识摇了摇头:“大齐也不是不许夫妻和离,王妃同安王殿下成婚虽说是圣旨赐婚,但是安王殿下头前做过的那些事,是在王妃入府前,总归同王妃并不相干。
有太原王氏在,真要奏请和离,也不是不成,或是为自己奔走一番,等安王殿下真出了事,不可挽回时,替王妃求一求情,叫皇上下旨令王妃与安王和离,今后婚丧嫁娶,各不相干,这样不好吗?”
如果说王氏之前的笑只是浅淡的挂在脸上,这会儿听了辛程一席话,倏尔转变成了最明艳的一张笑脸。
辛程看来愈发不解,便蹙拢眉心:“王妃?”
“那看来是我高看二公子了些,以为二公子真正想到了我是因何而来。”王氏笑着,声音清脆,“你又怎知我不是为求与赵清和离而来的呢?”
第三百一十八章 自有妙计
辛程说和离大半是玩笑,他万万没想到王氏真把这话接过去,且心下还真就是这么盘算的。
所以她近来在外奔走——她是做给外人看,更是做给天子看!
怪不得内宫去了两趟,办不成事儿都还是要去。
据说在清宁殿外跪求过快两个时辰。
身娇肉贵的高门女孩儿,做到这个份儿上,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新婚小夫妻,从前压根儿就没什么感情,婚后赵清待她又实在算不上好。
辛程才想到这里,那边王氏已经又开了口:“我与赵清之间,从来就谈不上感情二字。
当初皇上赐婚,于旁人看来,天子赐婚,这是莫大恩典与荣耀,可对我们王家来说——”
她声音戛然而止,满眼落寞望向辛程:“二公子出身士族高门,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辛程只是点头却不语,静静地等着王氏后话。
果然她又道:“何况赵清是坏了事,摆明了是被贬谪的人,说什么封地凉州,那就是被放逐出京的。
可我父亲说,自古来便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好在赵清到底是亲王之尊,成婚后远离京城,我们夫妇二人永居凉州,倒也落得个清闲自在。”
听闻这清闲自在四个字时,辛程眉心动了下,然则还是没说话。
王氏并没有瞧见,长叹一声:“我是不能置王氏全族于不顾而抗旨的,既然不能,我就学着接受。
旁人指指点点,奚落我嫁了个落魄皇子,那也都不打紧,总归今后也见不着面了。
可是赵清欺人太甚!
自去凉州,他把荒唐事做尽,仗着山高皇帝远,父皇又本就不欲再理会他,他越发没有了忌惮。
整个凉州官眷中,我这个安王妃就是最大的笑话。
可我呢?
我还是要笑脸迎人,每每在外行走,装作没事人一样,端足安王妃的派头与架势。
旁人奚落嘲笑我,我却不能自轻自贱,否则这一辈子,才是真的全都毁在赵清手上!”
王氏话到后来咬牙切齿,足可见她内心深处对赵清非但无爱,反而生出不知多少恨意来。
这原也是应当的。
辛程舒了口气,总算接过王氏的话来:“这就说得通了。”
他一面说,一面不免摇头:“前些天王妃为安王四处奔走,我私下里也与人说过,对王妃此举,实在不解。
其实不止是我,想这京中许多人,大抵都觉得困惑。
王妃做一派情深的模样,倒真叫人以为您同安王殿下是伉俪情深。
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
王氏嗤笑:“他也配。”
辛程对这种话没什么感觉,王氏自己说起来就更没有什么不恭敬的感觉了。
话全都说开了,辛程的态度却并不明朗。
王氏心内其实有些着急,只是面上并不显露太多。
心下的急切倘或有十分,脸上带出来的也不过三两分罢了:“横竖该为赵清做的我都做过了,所有人也都知道我对他是仁至义尽,为妻该做的本分与情分,我全都做足了。
难不成他要去死,我也要抱着他一块儿去死?
说句实在的,我起初也并没有动这样的心思。
太后丧仪,我随赵清回京,这一路上我不止一次问过他,倘或刑部要调查他与福建勾结的案子,他到底有什么打算。
及至彼时,我心里也仍旧愿意把他当做我的夫君看待。
从前肃国公府孔家做过的事,我心里很清楚,但跟赵清成婚数月以来,他是什么德行什么路数,我多少也知道。
即便他真的跟福建有牵扯,多半也是孔氏族人怂恿撺掇的缘故,或是他并没有做——”
她稍抿唇,没了后话。
辛程唇角扬起来:“王妃是想说夺嫡之争,栽赃陷害。”
这样含沙射影的话,少不得把赵盈也给含进去,所以她才沉默收声,没继续往下说,不过就是这么回事儿,也不是非要挑明了讲不可。
只是辛程想来,眼前的女人果然不同寻常。
原来自入京时她就料想到了会有今日。
当日她究竟是已经动了要与赵清和离的心思,还是如她言外之意那般,倘若彼时赵盈肯跟她说上那么两句贴心的话,她也是很愿意为赵清奔走,写信送至她母家太原王氏去的,这一切已然未可知,她所言也未必可信,故而辛程无意探究。
他转了话锋,再不接王氏那茬儿:“眼下王妃遭遇此等事情,虽说是皇家事,外臣不该置喙插手,可王辛两姓,早定姻亲,原也都是自家亲戚,今日即便是我父亲在此,对王妃所请所言,大抵也做不到无动于衷。”
王氏闻言面上大喜:“那二公子的意思,是肯帮我?”
辛程还在笑着,笑意不达眼底,那样的笑容反而遮掩去他最真实的情绪:“这个帮说穿了不值一提,不过举手之劳,王妃入京也必是早知我近几个月和公主走得还算近,说得上几句话,便是尚书府也是常来常往的,所以王妃今日枯等一个多时辰,此事也只打算与我说,而非说与六郎听。
是以我若还要推脱不帮,那委实是有些过分。
来日给父亲知道,也是要责骂我一场的。”
漂亮话说得越多,后话也越是容易伤人。
王氏的喜悦神情稍稍敛去,再抿唇角,犹豫一瞬,转而问道:“然而呢?”
辛程笑意再浓:“然而公主脾性王妃不知,我却深知。这件事情我可以替王妃去开口,也可以引公主同王妃见上一面,王妃与公主自己谈去,都是可以的。
可是今次安王出事,刑部态度持中,姜大人和都察院的几位大人咬死了安王不放,非要治他谋逆重罪。
公主与沈阁老在朝中已是百般为安王殿下说情开脱,摆明了态度是偏帮安王的。
王妃现在去找公主开口,说要与安王和离,恐怕是难以成事了。”
王氏本以为是有何难处,听辛程这么一说,竟反倒松了口气:“这都不妨事,我自有我的说辞,只要二公子肯帮我说上几句。
永嘉的脾气性情,我虽未与她深交,但听闻也并不少。
我虽说是她的长嫂,但在她面前,说话分量怕是不如二公子分毫,不然我也不会登门来开这个口,叫二公子夹在中间为难了。”
她话音落下之时,人就已经站起身来。
她站在那儿,想了一瞬,竟施施然冲辛程拜一礼。
辛程面上惶恐,却并不曾有起身打算,只是把膝头稍偏,躲过她那个礼,没有生受:“王妃为尊,万不可如此。”
王氏见他不受,可也没有多少恭敬,就知道他不过做做样子而已。
她也没多不受用,横竖她有求于人,何况她就算不是来求人帮忙的,今时今日她和辛程之间的地位——说不得将来和离不了,她真要受赵清牵连,到那个时候,她在辛程这儿就是连提鞋都不配的地位。
实在是没什么好拿乔托大的。
王氏还是把那一礼拜完了,而后才直起身来:“那我就安王府中等二公子的消息了。”
赵盈明里是帮着赵清说话的,她算着日子赵乃明一行至多再有三五日也该抵京,越是这种时候,她就越是卯足了劲儿在朝中帮着赵清对付姜承德。
私下里赵清叫宋子安托人给她带过一次话,说要见她,她不肯去,后来赵清也不再开这个口。
是以得知王氏要见她时,她并未打算拒绝。
宋乐仪听来只是不解:“她既然是想求你帮她跟安王和离,眼下你在朝中向着安王说话,又何必理会她?”
“不妨事的,她想跟赵清和离本是人之常情,其实不管怎么说,对于王氏,我还是同情怜悯更多些,如果有可能,我倒真愿意成全了她。”
辛程眉心立时就动了:“我应付她两句是不得不应付,但她见了殿下,殿下倒大可不必应付她。
和离?
这是天子赐婚,谁敢开口求和离?
她找了这么多的人,依我看来,不过都是幌子罢了。”
那头薛闲亭也如此把话接过去:“头前那些人是她做样子给外人看的,不知内情者只道她对赵清一往情深,不离不弃,这样在京中为他奔走,连触怒龙威都不惧怕,实在是叫人感动,不管赵清最后落的什么样的下场,王氏总能留个好名声。
可实则她各处走一趟,最终的目的,是因为那些人成不了事,帮不上赵清什么忙,她可以顺理成章的来见你。
你同情她?”
薛闲亭嗤了声,显得格外不屑:“好名声她要,好下场她也要,恶人叫你当,触怒龙颜之事也丢给你去做,你反倒同情她?”
话虽如此,但王氏终究是被无辜牵连进这场祸事之人。
要没有扬州府一行,没有她筹谋一番,引得赵清失圣心得罪中宫与冯家在先,又有以谋逆大罪扳倒肃国公府在后,那道指婚都未必会落到王氏头上去。
而今次与福建勾结一事,更是她拿着赵澄和姜承德的罪证迫姜承德为之,赵清他的确是无辜的。
他都是无辜的,王氏岂不更加无辜吗?
“她固然算计了我,也算计了所有人,但也只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赵盈是真没生气的,反而笑着问薛闲亭,“我与王氏易地而处,大抵也会如此行事,甚至比她做的还要过分,你也会认为我是不值得同情怜悯之人吗?”
薛闲亭哑口无言。
她做什么都是对的,这话他没法答。
宋乐仪却仍觉得不妥:“但他二人说的是对的呀,天子赐婚,你去求着皇上让赵清和王氏和离,那不是打皇上的脸吗?”
不想赵盈却摇头:“若真要答应王氏,我也不会自己去跟父皇说,叫赵清在刑部大牢写个奏本陈情,自请与王妃和离,万事大吉之策。”
宋乐仪啧声:“只怕他是不肯的。”
赵清已经是麻烦事沾染了一身,他除非是脑子有病才会这时候自情与王妃和离。
打天子的脸,赵盈都不敢干,他没吃酒没撒癔症人完全清醒的时候,就敢了?
可赵盈显然是已经心里有数的,只是眼下她尚没有觉得帮不帮王氏,才没有开那个口说后话。
薛闲亭看穿她心中所想,皱着眉问她:“你想知道王氏能给你什么?”
赵盈说对:“有求于人也要有叫人帮她的资本,难道仅凭她可怜?就凭她是太原王氏女?”
她整个人反倒懒散下来:“天底下的可怜人太多了,我随手搭救谁都是救,寒门出身的可怜人说不得更感念我恩德,一辈子感恩戴德,把我奉若神明。
王氏她出生高门,自幼金贵,我就算对她不熟悉,也曾经听说过这位王氏嫡女的做派,那是个真正眼高于顶的人。
我就算帮了她,她眼下感恩,过个三五年,还不是撂开手,只当没有这回事罢了。
我又不打算做活菩萨,平白就帮她去?”
事实是自从一年前开始,她所做的事情,就几乎都带着目的性。
哪怕是崔晚照那件事——宋怀雍喜欢崔晚照,她固然是会相帮,就是看着宋怀雍的面子,也不会坐视不理。
但更要紧的是经此一事她能把孙其一并拉下水,姜承德就难以独善其身。
果不其然,结局是姜承德被罢出内阁。
她虽然没有伸手跟崔晚照要什么好处,可那好处是实打实的摆在那里的。
薛闲亭心下无奈,只是无意规劝罢了。
辛程就没他那么多的想法,只是追问赵盈一句:“那殿下要见一见王氏吗?”
“她若有话说,自然还是要见上一面的,她若没话说,你替我问了她也是一样。”赵盈眼角余光瞥见宋乐仪,她眼神往辛程方向多停了一瞬,情绪似有些低落,于是她噙着笑,叫辛程,“算了,你不要私下里再见王氏。
她未与赵清和离时是安王妃,你是外男臣下,本不该私下相见。
要是真的和离了,她是孤身一个,你更不方便见她。
明日我在云逸楼做个东,请王妃嫂嫂一同吃个饭,今日会派人送请帖到安王府,你就不用管了。”
她收了话音,见宋乐仪又把目光投向她,笑意更浓:“表姐也一起去?”
第三百一十九章 好处
国丧期间,朝廷明令禁止的民间一切婚嫁宴乐之事。
外阜或许还好些,京畿确实无人敢轻狂造次。
是以自宋太后崩逝起至今,京中各处茶肆酒楼生意全都惨淡的厉害,似戏楼那样的地方更是直接上板歇业开不了张。
云逸楼家大业大有底子撑着,每天还会照常开门,虽然少有客至,不过各家府邸偶尔会到云逸楼来叫上一桌子菜送至家中,这样总不算是有违朝廷禁令的。
王氏本来以为赵盈即便肯见她,也至多是把她叫到司隶院去,又或者为着如今赵盈在朝中正帮着赵清说话,肯给她三分薄面,会亲自登安王府的门来跟她谈这件事。
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赵盈敢这么明目张胆把她请到云逸楼,送到安王府的请贴上都是堂而皇之写明是宴请。
王氏刚拿到请帖的时候是心生退意的。
这要是让人抓个正着可怎么了得?
她并不是不知道。
早前赵清被宋子安带人抓走,她几次三番往来宫里,莫说冯皇后,就是昭宁帝,其实都是恼了她的。
只不过她是女眷,又是晚辈,看在是为夫情急的份儿上,帝后才不跟她计较而已。
终究她还是有所收敛,知道分寸,清宁殿外跪过两趟就不敢再去,更没有仗着王氏出身,王妃身份,闹到刑部大堂上去。
而之后在外奔走,往来朝中重臣府邸,她既没有背过人,昭宁帝肯定全都知晓。
赵清现如今的罪名,谋逆或是结党,许哪一个,原本就是昭宁帝一念之间。
她的种种行为,都更像是坐实了赵清结党营私的罪名。
没人跟她计较,没人来追究她的不安分,那是懒得搭理她,连赵清都没想好究竟怎么处置,怎么会来跟她一个女眷计较罪名问题。
然而赴了赵盈今日这个宴,给人拿住,便是把柄,万一昭宁帝起了性,要追究前事,便正好借此发挥。
但她到底还是去了——
王氏没敢大摇大摆乘安王府的马车到云逸楼去赴赵盈之请,只叫人拿一顶极不起眼的青灰小轿抬了她过去。
等落轿下来,云逸楼里的小二早迎候在门口。
王氏见此情状皱了下眉头,然后就看见不远处专属于赵盈的那乘白玉顶的马车。
赵盈是特意招摇过市的!
司隶院里的马车有很多,赵盈出行大多都坐司隶院属的马车,是以司丽令身份在京中行走,而非永嘉公主的身份。
但是这乘马车不同,王氏知道。
这是赵盈十一岁生辰那年,昭宁帝予她的尊贵,普天之下能以羊脂白玉为顶,玛瑙玉石做缀,一架马车所耗便不下于万金之数的,也只此一架,只赵盈一人耳。
这马车别说是在京中,就是出了京城往外阜,再没见识的,也晓得那是永嘉公主赵盈之物。
王氏咬了咬后槽牙,寒着脸问小二:“永嘉来了有多久?”
小二不知她因何突然黑了脸,只越发陪着小心,侧身把路让开,将人请进门,才回她前头问的话:“公主来了有小半个时辰,茶都换过一壶了,特意吩咐小的在门口迎一迎王妃,王妃您往三楼请。”
王氏闻言就更知赵盈今天不会那么轻易松口就答应帮她了。
请贴上越好的时辰就是现在,她并没有来迟,甚至特意早出门了一刻,就是怕赵盈先到,反倒要叫赵盈等她。
诚如她自己所说,既然是有求于人,也该有个求人的态度。
然而赵盈却提前小半个时辰就在云逸楼里等着她——把她那架马车堂而皇之的停于云逸楼外。
那不是满京城去告诉人家,赵永嘉今日在云逸楼请人吃饭,甚是隆重吗?
若非隆重,她怎会取那架白玉马车来用。
赵盈是有心算计她,更为试探。
王氏直到进雅间的门,脸色都不好看,虽然没有刚进云逸楼时候那么黑,但还是能看得出她的不快的。
挥春和书夏二人蹲身见礼,一抬头见她那样的神情,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这是来求人的?
她们瞧着倒像是来吃人的一般。
两个丫头掖着手退回到赵盈身边去,对王氏不咸不淡,连多看一眼都再没有。
王氏当然也不会去跟两个丫头计较,她是赵盈的皇嫂,也不必与赵盈见什么礼。
反而是赵盈该同她行个平礼才是周全礼数。
然则赵盈端坐太师椅上,连上桌的意思都没有,更别说起身了。
王氏拢了下眉心,越发觉得今日乃是一场鸿门宴。
而且——
赵盈明知道她因何事来求,国丧期间非要用上宴请这样的字眼也就罢了,带上宋乐仪算什么意思?
她们可以是无话不谈的好姊妹,她跟宋乐仪可八竿子都打不着。
凭宋乐仪的出身门第,要不是因为有个好姑母,到她跟前来提鞋都是不配的!
王氏黑着半张脸往赵盈对面坐过去,目不转睛盯着她:“现而今国丧期间,到外头来以宴请这样的名义吃一顿饭,本就已经很是不妥,你怎么还取用白玉马车,做这样的排场呢?
我方才下轿,一眼瞧见你的马车,甚至都不晓得该不该进门来见你了。”
赵盈看她黑透了脸色,也不生气,反而笑出声:“父皇既赐给我,我何时取用,也要跟皇嫂打个招呼不成吗?
那架马车宽敞,表姐喜欢,所以今儿就用了这乘车子,倒无关什么排场不排场的,是皇嫂想多了。”
她分明不是这个意思!赵盈也不过揣着明白装糊涂,不与她言明罢了。
王氏捏了捏自己指尖,做深呼吸,缓了两口气:“永嘉,你知道我今天是为什么而来的。”
她眼眸低垂,才没有了刚进门时的戾气和显而易见的不满。
宋乐仪看着王氏直皱眉头。
这种人是真够不讨喜的。
变脸给谁看呢?
要不是元元有自己的打算,她也不想坏了元元的大事,方才王氏黑着脸进门,她就已经叫人把王氏给赶出去了!
哪里学来这样的臭毛病。
昔日姚玉明到元元面前说话,都算不上有求于元元,都还是客客气气。
安王府眼见落魄,王氏还敢如此不知收敛的行事,真是好有意思,也不知从前在闺中做女孩儿时,该是何等的嚣张跋扈,那太原府一众贵女们,又是怎样受她的气来着。
宋乐仪从来也不是什么仪规容整的闺中典范,要放在平日里,王氏这样的行径做派,她早大口啐到王氏脸上去了。
偏生赵盈不以为意,似根本没将王氏神色放在眼中一般,满脸的漠不关心,一面点着扶手发出阵阵闷响,一面才叫了声皇嫂:“云逸楼菜色都不错,也有太原府的招牌菜,这楼里生意之所以好,就是因为后厨上的师傅手艺高,天下各州府名菜都会做上一两样,又有拿手的好菜,这才撑得起云逸楼的名号。
我从前未与皇嫂亲近过,也不知皇嫂爱吃什么菜,就吩咐他们把太原府的名菜多做上两道来。
皇嫂自去岁入京跟安王兄完婚后,就跟着王兄远走凉州,应该是怀念太原府中一切旧事的吧?”
她顾左右而言他,只字不提有关王氏所求和离一事。
宋乐仪也侧目看她,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王氏嘴角几番抽动,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赵盈摆明是故意的,倒不是为了给她下马威,但实在叫人捉摸不透她心中所想。
人家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王氏索性也冷了下来。
“说起这个倒也还好,凉州虽非繁华富庶的好去处,但民风淳朴,风土人情也都不错。”王氏抬起头,笑靥如花,“我出身这样的人家,从小便知将来是在家中留不住的,便不是嫁皇室亲王,也是要寻了门当户对的去处,横竖都是要远嫁的。
只是当日赐婚旨意来得突然,倒确实不适应过一阵。
不过皇恩浩荡,父皇亲为我和王爷赐婚,也是高看我,是恩典。”
她还是那个滴水不漏的王氏嫡女,言行举止绝无半分疏漏之处。
宋乐仪不动声色撇了撇嘴。
赵盈是能真切感受到宋乐仪对王氏的不喜欢的。
其实她也没多带在脸上表现出来,只是人周身都有一种气场。
从王氏进门,宋乐仪的气场就全变了。
王氏同她不亲近故而不知晓,但赵盈察觉得到。
她偶尔眼风斜扫过去,也能瞧见宋乐仪一些细微的表情变化。
于是无奈摇了下头,转而吩咐挥春与书夏:“楼里今儿没备云片糕和马蹄糕,你们两个去胡记买了来,云兮也一块儿跟着去吧,多买点回来,表姐说这两日不想回家住,晚些时候一并带回司隶院,免得后半晌表姐想吃,还要吩咐人现去买。”
这屋里伺候的原也就她们几个贴身服侍的大丫头而已。
王氏闻言隐约明白赵盈用意,诶的一声,接了赵盈的话来:“去年入京成婚时王爷给我买过一回胡记的糖霜玫瑰糕和藕粉桂花奶酪,自去了凉州后我寻了不知多少家糕点铺子,都没有那样的味道。
这次回京是为奔丧,后来又出了那样的事,我一直也没有心思去买什么糕点吃,这会儿听你说起胡记,反而嘴馋了。”
她笑吟吟的,也不叫挥春她们替她买回来,反而吩咐身边大丫头,叫跟着一块儿去:“你再看着买几样,晚些时咱们也一并带回家去。”
这是有意要把人支走,丫头们心下清楚,个个蹲身做礼,听了吩咐办事,踩着细碎的步子就朝门口方向步去,等出了门,反手带上房门,把屋中一切声音给隔绝开来。
王氏也算聪明。
赵盈敢把人全都支走,不留一个在门口把风的,这云逸楼别说她是常来常往,恐怕底下当差的小二都晓得替她把风守着,知道她是有要紧的事情要商谈,绝对不会让任何不相干的人靠近赵盈的雅间。
话没挑明,王氏人却放松下来。
赵盈见状,也不再跟她绕弯子:“皇嫂想与皇兄和离,既然找上我,是看得起我,无论怎么样,到父皇面前替皇嫂回个话,劝说两句,都不算什么要紧事,哪怕是哪天入清宁殿见父皇回朝中事,捎带手也就替皇嫂回了。
皇嫂是铁了心想和离,真求到我跟前来,无非想让我想想法子周全,既能把皇嫂摘干净,又一定能叫你与皇兄和离,是这个意思吧?”
王氏径直点头,也不藏着掖着:“所以永嘉今天乘白玉马车而来,请贴上又写明宴请二字,是觉得我如此做不大地道,真的故意为之了?
这样说或许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很难让人不这么想。”
赵盈笑而不语,半晌揭过这话茬根本就不理,反而重新捡起前头的话:“我并不瞒着皇嫂,法子我的确有,两全其美,还能让你顺利和离。”
王氏眼底一亮,面露喜色:“果真?”
赵盈再点头:“只是我帮皇嫂这么大的忙,费心筹谋,皇嫂能给我什么好处呢?”
宋乐仪又皱了下眉头。
她把利益纠葛这样轻描淡写的说出口,的确是很没有人情味的。
每每见赵盈如此,她总免不了心疼。
好好的一个姑娘家,硬是叫内廷磋磨成了如今这样。
她早就说过,那座宫城不是什么好去处,凡是被困在其中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结局。
从前姑母是这样,后来的刘氏孔氏,甚至是现如今的孙氏,全都是这样。
赵盈也只是比这些人稍稍幸运一些,能抽身出来,但尽管如此,还不是成了眼下这幅人不人鬼不鬼,每日只知阴谋算计,活在鬼蜮幻境之中。
宋乐仪抿唇,又给赵盈添了半盏茶,往她面前推一推茶盏,低声催她:“吃口茶,润润嗓。”
王氏才扫量宋乐仪一眼。
她像是局外人,冷眼旁观。
到底干什么来的?
赵盈那里已经执盏吃茶,王氏便知她是真的极看重宋乐仪这个表姐。
与人商议正事时,有人从旁打断,说的是不相干的话,也丝毫不生气的。
王氏深吸口气:“永嘉想要什么好处呢?”
第三百二十章 答应你
她想要的,只怕王氏是给不起了。
好在王氏也乖觉的厉害,不过是顺着赵盈的话问了那么一句,并非真正要等赵盈给她什么答案。
后来见赵盈沉默不语,她大概是认为自己讨了好大一个没趣,一时有些讪讪,话锋一转,兀自又道:“永嘉在朝,纵使翻手为云覆手雨,时至今日,这一年多来,军中无人吧?”
她挑眉看赵盈:“那位战功赫赫的安远将军徐冽,如今赋闲京中,并不得天子重用。
退一步来讲,就算徐将军往驻军之中为主帅,无论去哪里,他都不过初来乍到。
现而今四海升平,没有了战火纷纭,连柔然都跟咱们大齐议了和,送了公主入京和亲,往后战事只会更少。
太平世里,各地驻军宗也少不了那些个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事儿,为的是军中的权,得了势的,就为朝廷分派下来的军饷军资。
说句不中听的,譬如闫达明此类之事,绝非只他一个,不过是他倒霉,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叫人家拿住了,拿他开刀立威,或是,为了踏平前路而已。”
她明明话里有话,含沙射影的,指的不是赵盈就是姜承德。
王氏果然不简单。
无论朝中军中,她都知道甚多,平日里闷不吭声,是因为没必要,但凡事她都心中有数,这样的人最不怕事,更最不怕惹事。
毕竟谁都不知道她心里藏了多少秘密,一旦揭穿开来,又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宋乐仪终于正了神色看她,这也是自王氏进得门来,她认认真真打量王氏的第一眼。
王氏感受到她的目光,以及那样目光背后隐藏着的审视与打量,于是她不动声色回敬宋乐仪一眼:“宋大姑娘觉得我说的不对?”
宋乐仪摇头:“我是觉得,王妃胸中有丘壑,可惜生做女儿身,否则也万不该困于一方内宅天地之间。”
王氏笑起来,倒觉得这小姑娘有趣的厉害。
赵盈是无心她们之间这些打趣的话的,她心下只另有计较,好半晌,接过王氏前头的话来:“皇嫂突然提起军中事,是想与我说一说,凉州?”
王氏所要求的,事关她终身,她不会扯些没用的废话来消耗自己的耐心,这点毋庸置疑。
且赵盈本来就知道。
前世赵清举兵起事,最初靠的不就是凉州驻军吗?
他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说什么勤王保驾,实则为谋逆夺位。
后来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响应他而大肆兴兵,无非是想分一杯羹,借赵清的名,谋自己的利罢了。
可是眼下王氏骤然提起,赵盈不得不承认,她还是有那么一丝吃惊和意外的。
当年赵清能带兵一路打回京城,兵临城下,是他已在凉州筹谋多年。
赵澈上位登基的时候,赵清已经被贬往凉州六年有余,且那时肃国公府未倒,在京中还是有人响应支持他的。
但现在呢?
王氏噙着淡淡的笑,唇角微上扬着:“永嘉知道凉州总兵高士吉吗?”
她怎么会不知道!
高士吉从前不显山不露水,窝在凉州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虽为总兵,掌一方兵权,可他几乎从朝中所有人的视野里消失的。
天下各州府,掌兵权的总兵主帅那样多,吏部与兵部个个都挂的上号,唯有高士吉——
她还记得当年赵清起兵,是由高士吉为统帅先锋,他堂堂总兵,甘心做了赵清的马前卒,为他杀伐征战,竟连下数城,以至于凉州军势如破竹,赵清占尽便宜。
后来天下甚至谣言四起,说高士吉乃是太宗朝时战神高公化身而来,辅佐赵清这位真龙天子,正是祖宗降兆,天意所归,而赵澈之所以屡战屡败,是因他窃夺皇位,此乃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诸如此类的话,在赵清事败后的一年多时间里,赵澈杀伐果决,双手沾了不下千条人命,又以金龙入梦之说广传于民间,才彻底使得先前那样的话再没人敢提起。
那时候是成王败寇,赵澈摇身一变成了天命所归。
高士吉,他可委实是给赵盈带来过不小的麻烦的。
原本早在赵清往凉州之初,就该想个法子叫高士吉从凉州总兵的位置上滚下来。
然则京中一切尚未料理干净,她实在不能把手伸的那样远,去谋凉州之事。
后来她想着,早知该防范此人,那他就再构不成威胁,早一日料理,晚一日料理,并没多大差别。
或是等她将赵清置于万劫不复之地,他再不能翻身时,高士吉本就不足为虑了。
现在突然从王氏口中听到高士吉的名字,赵盈不可谓不惊讶。
王氏固然也是把她的诧异尽收眼底,才稍敛笑意:“看来此人平素表现出的均是庸碌无为,朝中众人才都没把他这位凉州总兵放在眼里。
同样是做总兵,同样是掌军政大权,看看闫达明何其风光,再瞧瞧高士吉——”
她失笑摇头,啧声轻叹,后来也不跟赵盈打马虎眼,径直把话摊开了说:“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信,就是这样的一个消失在朝中众人眼中之人,居然敢冒奇险,暗通柔然,你说可笑不可笑?”
高士吉通敌?
赵盈吃惊之余,正好同宋乐仪四目相对。
宋乐仪眉头紧锁,想起好久之前的事来。
那时北国与柔然相继来犯,朝中局势不容乐观,秦况华于南境更是节节败退,连丢城池,军心不稳,现而今想来,若非秦况华有些真本事,当日那样的情形之下,只怕还等不到徐冽等人支援南境军中,大齐的国门就要被柔然人彻底踏破了。
后来战事终了,所有人都知道,朝中有内奸。
但内奸是谁呢?
没人再追查此事,好像一夜之间又不了了之。
突然出现在王氏口中看似格格不入且毫不相干的人,与数月之前的战事竟能联系在了一起。
这莫名叫人心惊。
“你怎知——”赵盈嘶的倒吸口凉气,“赵清告诉你的?”
她和赵清说是夫妻,私下里各自过各自的日子,这么要紧的事情,赵清怎么可能告诉她?
王氏果然摇头:“这样的大事,他怎么会告诉我。不过是吃多了酒,说漏了嘴,我偶然之间得知罢了。”
赵盈一脸的不相信,王氏只得与她细细地说:“其实刚到凉州不久,赵清就和高士吉联系上了。
我起初并不知道,只道他二人臭味相投,都是好色贪欲之徒罢了。
或是结伴去逛暗娼门子,或是把高士吉叫到王府中,饮酒宴乐,好不惬意。
可后来有一天,赵清吃醉了,陪在他左右是两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他花了些银子从外头买回来的。
他大概是有些得意忘形,说漏了嘴,说什么等到将来起事,一举攻下京师,他入住齐宫皇城,黄袍加身做了皇帝,就封她两个做贵嫔这样的话。
跟着伺候的人听的是心惊肉跳,只得去回了我。
我闻言如何不心惊呢?也是那时候才知道,他竟是私下里与高士吉做这样的联系。”
赵盈眉头紧锁:“后来呢?”
“我即匆匆赶去,唯恐那两个胡言乱语,将此事宣扬出去,一旦走漏风声,安王府上下就都别想活命了。
我虽不喜赵清,他所做诸事对我而言皆是折辱,但我嫁了他,那时候又不曾有过和离的心思,自然是出嫁从夫,既要保全自己的性命,也要保全安王府上下六百余条人命。
所以我让人把她二人看押起来,寸步不离的守着赵清,直到他第二天酒醒——他是心狠手辣的人,当即下令绞杀了那两个女人。”
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自然是活不成。
可赵清却放过了王氏。
赵盈点着手背看她:“皇嫂出生高门,赵清他只是生来贪恋美色,如此看来,倒也并非是全然不喜皇嫂,有意折辱。”
王氏嗤笑:“他不过是因看我行事尚且周全,又已经知晓他的秘密,难不成连我一同杀了?他只怕还想将来能借一借我太原王氏的势,才舍不得杀我。
既然我肯与他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当然乐得将我拉上他的贼船去!”
说起赵清,王氏总是不屑的:“不过也正因此,他倒是同我好了一阵子,也肯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我——”
王氏尾音再拉长,不再顾左右而言他:“高士吉这条线,是从前肃国公在时,早就替赵清搭好的。
我刚知道时惕然心惊,想他孔氏也是几代的忠良之辈,竟果真生出谋逆反叛之心来。
且埋下高士吉这颗暗棋,实在不可谓不高明。”
孔如勉老奸巨猾,城府颇深,最擅钻营,姜承德与他相比,都相差甚远。
是因为孔如勉晓得内敛藏锋为何物,不似姜承德那般倨傲无礼。
早早埋下高士吉这颗棋,也是早早就给赵清留好了退路。
或者说,他也许早就料到了有朝一日他会出事,肃国公府会出事。
早就盘算着,一旦出事,无论如何保全下赵清——国公府虽然没了,但他还能留给赵清不少东西,譬如高士吉。
这是以诛九族的罪行拿捏死了高士吉,绝不怕他生出二心,倒反赵清。
赵盈心惊之余,不免又生出几分佩服来。
“皇嫂所言,我全都信,但于旁人,终究是口说无凭的。”
王氏知道她什么意思,一声低叹过后,抬眼看她:“临行前我从赵清书房暗格中拿到了你现在想要的东西,他全然信了我,并不知我拿了他的东西,到现在也不知。
我能给你的,应是你想要的。
高士吉手握凉州重兵,无论你想怎么调用他,有了那件东西,他只会俯首帖耳,对你言听计从。
永嘉,这笔买卖,你绝对不亏的。”
赵盈倏尔笑起来:“我是个公主,就算参政,也只是个公主,况且我不打算谋逆造反,要军权又有何用呢?”
王氏脸上的自信霎时一僵,她抿唇:“好吧,那也许是我想错了。
但我用高士吉诛九族之罪和你做这笔买卖,也不值得你考虑吗?
就算你不打算利用军中统帅行何等事,这世上总是多点关系多条路,对你总没有坏处。
你帮了我,我给了你这样东西,往后咱们也是互不相欠,各不相干。
我与赵清和离后便再不是赵家的人,遣返原籍,无论将来婚嫁与否,与你大抵是都不会再见。
今天在这个雅间里发生过的事,我们之间说过的话,出了这个门,再没有第四人知晓,也永远不会有第四人知晓。
如果我是你,我会毫不犹豫就同意做这个交易的。”
其实王氏并不心急。
她有这样的好东西,找谁帮忙不是帮呢?
眼下她之所以没找上姜承德,是因为姜承德一心要置赵清于死地,那东西拿出来他不会想着如何拿捏高士吉为己用,只会呈送御前,作为赵清谋反的铁证。
而王氏嘛,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要是赵清知道她出卖了他,他还不反咬王氏一口?
她早就知道赵清意欲谋反,私下勾结朝中武将,还是通敌的武将,却隐瞒不报,反替赵清遮掩。
一旦没有人护着她,她的下场比赵清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过条件都是可以谈的。
万一真的跟她谈不拢,那也只能去找姜承德和赵澄谈。
王氏从不是别无选择。
是以赵盈再不拿乔:“我信皇嫂,但凡事小心为上,明日皇嫂带着那东西到司隶院来一趟吧,我眼见过,确认了皇嫂今日所言,三日之内必定如皇嫂所愿。”
王氏眼底一亮,旋即答应下来:“好,就依你所言,可你别忘了,我是要……”
“我答应了你的,自都依你心意成全,保你全身而退,即便和离,也能保全名声不损,你大可不必担忧,只要那东西属实。”赵盈眸色却不似王氏那样明亮,反而黯淡三分,“我还有些别的事,就不陪皇嫂吃这顿饭了。
云逸楼的菜色的确不错,我也确实吩咐他们做了太原府名菜,皇嫂吃了饭再回家吧,我就先告辞了。”
第三百二十一章 王妃有孕
从云逸楼出来登了车,马车驶向司隶院方向而去。
宋乐仪却始终兴致不高,看起来颇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
赵盈诶的一声只管拿手肘戳她:“还是对王氏喜欢不起来?”
宋乐仪摇头说没有:“只是觉得她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罢了。”
王氏当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早知赵清有谋逆反叛的心思,且在凉州数月,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私下里拉拢掌军政大权的一方总兵,还能为什么?
何况还是孔如勉在世时就替赵清规划好的这条路。
这种事情她本该早早告发,才算是她识大体,忠君爱国。
可是头先没有牵扯到她自身利益,她竟三缄其口,反倒替赵清遮掩隐瞒。
今日云逸楼中王氏说起这件事那样的轻描淡写,乃至于被赵清灭口的两个女人,在王氏口中也不过如草芥,她是丝毫没感觉的。
不是骨子里冷血,就是她真没把那样的人命当回事。
恐怕早前还做着中宫皇后的美梦呢。
赵盈想到这一层便也嗤笑:“她自然不是好东西,你跟着生什么气?倒为这样的人气坏自己,划不来的很。
人家从前是夫妻,再没感情,也是睡在一张床上的亲近人。
拥有了共同的秘密,除了夫妻之外还是盟友。
赵清意图谋反,志在高台,王氏又何尝不是想着后宫凤印能归她所有呢?
倘或赵清成了事,她是先帝钦旨赐婚的正头王妃,赵清的中宫皇后便也只能是她。
她是不喜欢赵清,但她希望尊贵——只怕还想着有朝一日给赵清生下个嫡子,将来等着做太后呢。”
宋乐仪却一阵反胃恶心:“真叫人说不响嘴,竟也敢拿到你面前来说。”
但王氏是聪明的。
安王府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干净,王氏却并不怕她会将此事告发到御前,尽管她在朝堂中所表现出来的是偏帮赵清,那也仅限于此事上头,说到底是为了同姜承德和赵澄打擂台,不是真的心向赵清。
而王氏算准了她不会放弃唾手可得的凉州军权,故而才敢同她明着讲。
赵盈拍着宋乐仪手背安抚她:“知道她是什么人就算了,横竖将来咱们也不跟她打交道。
她自己都说的很清楚,一旦和离,遣返原籍,她回太原王氏继续做她的王氏嫡女,咱们在上京过咱们的富贵日子,本就是各不相干,一辈子只怕都见不上一面。
你总想着她做什么呢?”
宋乐仪还是一味的摇头:“我从前不理会这些事,这些人于我而言也不过是些世家贵女而已。
换句话说,可不可交的,都没所谓。
而且你知道我,打心眼里和这些人也就不是一路的,我压根儿也没想过同谁深交。
后来经历这些事,这一年多的时间以来,身边出现的这些女孩儿,见识过的这些阴谋算计,才恍然发现,人跟人真是不一样。
以前母亲念经,我总听她说命,说缘法,没觉得有什么,也参悟不了。
现在想想看,还真就是这么回事。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一辈子活成什么样,都是各人修来的。
或是前世有缘有德修的,今生便顺遂些。
或是前世没缘无功德的,今生便要比旁人走的艰难点。”
她话至此处,顿了顿,侧目看向赵盈:“就好比说你吧。”
宋乐仪口中说出这样神神叨叨的话,反而引得赵盈浅笑起来,反手指了指自己鼻尖:“我?”
“你十五岁之前诸事顺遂,十五岁之后却整日活在阴谋算计当中,但我看来,却同你前世如何并无关系,与那些人又不一样。”
赵盈这才皱了下眉头:“因为我的坎坷艰难是自己选的,若不走这条路,原也可以一世顺遂,那自然是前世修了好德行的缘故?”
宋乐仪郑重其事的点头:“王氏也是一样的道理。”
这有些像是宋云嘉从前说的,好好的日子不肯好好过,非要折腾。
又偏是从顺遂往坎坷上走,何必呢?
要真像崔晚照那样,凭着自个儿努力把原本艰难坎坷的路给走顺当,反倒好了。
赵盈仔细品宋乐仪这话,想来也不全对。
要这么说来,她前世没少作孽,给赵澈铺路时就滥杀无辜,做了摄政长公主后更是杀人不眨眼,百姓提起她都叫她做女魔头,坊间三岁小儿听见她的名字都不敢哭出声。
那今生这样步步为营,岂不还是前世作的孽?
实在是一套歪理邪说。
于是赵盈抬手在宋乐仪身上不轻不重拍了一巴掌:“你只管胡说,舅妈念的是佛经,参的是佛法,到你嘴里便成了这样的歪理,你且等着我告诉舅妈,看她不打你的。”
宋乐仪知道她是有心调侃,不愿继续这样的话题,只好叹着气摇了摇头,虚躲开一把:“你便告状去,我才不怕你。”
第二日后半晌,临近黄昏那会儿,刑部衙门里上职当差的将一天的差事交办清楚,等着到时辰下职回家。
只有宋子安,只身一人入了刑部大牢去。
他谁也没有带,甚至吩咐了人不许任何人跟着,不许靠近赵清的牢房。
这不合规矩。
他是主审官,赵清的案子一直没有定案了结,他私下里去见赵清,还背着人,就很有什么串供翻供之类的嫌疑,不过宋子安是不必怕的,毕竟在外人看来,是赵清请他去相见——先前大牢里的狱卒匆匆来报的,说安王非要见他一面——那固然是他安排的人,哪里真是什么赵清非要见他。
不过眼下落在外人眼中,当然是赵清不许人跟着,要私下里,单独的,见上宋子安这个刑部尚书一面。
刑部大牢昏暗,赵清已经被关押在此处有半个月之久。
他身份特殊,王爵封赠也还在,底下的人不敢怠慢,甚至宋子安都对他很“照顾”。
牢房是他单独一间,还选了个带窗户,能保证每天有微弱阳光洒落入牢房内的“好去处”。
这半个月时间里赵清的弱症发作过两次,也惊动了昭宁帝,但昭宁帝并没有发话,让刑部放人。
赵清自己就死了心。
这会儿见宋子安只身而来,驻足在牢房外,赵清从鼻子里挤出个嗤的声来,反而转过身去,背对着牢门。
宋子安啧声:“安王跟我赌什么气呢?也不是我非要把你关在刑部大牢不放你出去的。”
这话倒是真的。
起初是他混不吝抓了赵清不假,但既已上达天听,那就是昭宁帝圣心独裁之事了。
放不放赵清回安王府,只在昭宁帝一念之间,而非宋子安可把控。
可赵清还是背对着他:“宋大人是给本王带了圣旨来吗?”
宋子安眯了眯眼:“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王爷想先听哪个?”
“在刑部大牢待了这些天,日子已经过得够苦了,苦中作乐,你要说就说好消息,坏消息不告诉我也是可以的。”
他还真是……心还挺大的。
不过也是。
昭宁帝膝下没有嫡子,赵清这个皇长子身份就比别的皇子要贵重得多。
大齐虽没有立储以嫡或以长的规矩,但皇长子所受重视总是要格外多些。
早在宋贵嫔生出儿子之前,即便赵澄已经出生,但赵清还是一枝独秀了好几年,昭宁帝对他的教导也是十分上心的。
他身体不好,底子弱些,所有人都顺着他心意来,自幼众星捧月,养的娇贵极了。
纵使落魄,那份刻在骨子里的娇矜,也是很难改变的。
宋子安不跟他计较这个,说了声好:“那我要恭喜王爷,要当爹了。”
赵清闻言腾地一下就坐起了身来,三两步至牢门口:“王妃有孕了?”
宋子安点头说是:“永嘉公主可怜王妃一个人在王府支撑,还要为王爷四处奔走,特意请了御医院的胡御医为王妃请脉开的安胎方子。”
胡泰惯来是只服侍昭宁帝与太后皇后的,也就是宋贵嫔活着时昭宁帝发了话,他照看了宋贵嫔几年,后来多了一个赵盈而已。
先前孙贵人有孕,几次不好,为着她是盛宠,昭宁帝也点了胡泰到昭仁宫去请脉看顾。
赵清长在宫里,对此更是再了解没有。
是以他面上大喜。
他要当爹了!
可那份喜色很快褪去,赵清一只手抓在牢门上,死死攥着:“坏消息呢?”
宋子安反而卖了个关子:“王爷方才说也可以不听的。”
赵清面色直往下沉。
宋子安才说道:“王妃要与王爷和离。”
和!离!
王氏果真好样的!
早知道那女人不是真正和他一条心!
赵清咬着后槽牙:“她自己找你说的?你怎么不带她来见我,我倒听她亲口跟我说!”
他声是厉的,双目猩红,几要吃人:“和离?做她的春秋大梦去吧!现如今见我落魄,眼看着要不中用了,她倒想一拍两散,回太原王氏做她的高门贵女,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当日我——”
赵清的声音戛然而止。
盛怒之下,险些脱口而出的话,是他死上一百次都无可挽回的。
他原本黑透的脸色霎时间白了一下。
宋子安却心里有数。
赵清是认为王氏能跟他同富贵,不肯与他共患难。
他要造反时,王氏不告发,是做着当皇后的美梦。
现在眼见着无望了,甚至极有可能因为安王妃的身份而被赵清所牵连,就急着要跟赵清撇清关系。
赵清果然是不肯的。
赵盈又说对了。
但若是如此,她说的这法子……也不知会不会管用。
宋子安不动声色退开半步,揉了揉耳朵:“话是王妃托永嘉公主带给我的,而且事情是王妃要做,又不是我撺掇着王妃跟王爷闹和离,王爷冲着我喊什么?如此失态,真是没别人在,王爷也不怕人家看笑话了。”
赵清冷眼斜扫去:“赵盈?是了,她倒不会安什么好心!
王氏怀着本王的孩子,竟想着与本王和离。
宋大人,话你带到了,本王的态度你也看到了,要没有别的事,就请回吧!
你带来的消息,没有一个是好的!”
因和离二字似戳中赵清的心,就连王氏有孕这种消息,他都觉得刺耳起来。
宋子安当然不会走,反而叹了口气:“说句实在话,人家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都是造孽的事儿,我是真不愿意来带这个话。
可是无论王妃还是公主,那日与我所言,我后来细想,实在觉得有道理。
所以还是走了这一趟。”
赵清见他啰嗦聒噪,转身就又要回那张破床上去。
宋子安忙叫住他:“王爷的案子未结,朝中僵持了这些天,皇上始终没有发落处置,可是不放王爷出刑部大牢,也算是有个态度了,王爷对自己的前途,真的还抱有希望吗?”
赵清果然站定,背影是僵硬的:“你想说什么?”
“王妃有孕,腹中孩子是王爷的亲生骨肉,此时和离,只叫胡御医暂且瞒下王妃有孕之事,待王妃回了太原王氏,生下孩子,若皇上怜悯皇孙,自然格外开恩照拂。
万一王爷真的坏了事,皇上连带着孙儿也不待见,那孩子跟着王妃回了王氏,随了王妃的姓,将来……将来勉强也能有个好前程。”
宋子安退的那小半步,自己又踱上了前:“现在和离,保全的是王妃腹中子,看王爷这意思,和王妃是半点情分也没有了,宁可抱在一起死,也不想叫王妃有好日子过,但孩子不是无辜的吗?那不是王爷自己的孩子吗?”
赵清迟疑着,慢吞吞的转过身来:“这些话,是她让你告诉本王的?”
宋子安叹了口气:“我没娶妻,膝下也无子,这些自然是王妃说给我,不然我哪里想得了这些。
人家都说虎毒不食子,依我看来,先前半个月的时间里,王妃为王爷四处奔走,希望朝中多有大臣为王爷说情,对王爷未必无情。
眼下要和离,也只是因为腹中这个孩子。
这样吧,王爷考虑上两三日,做好了决定,我再帮你转告王妃,王爷觉得呢?”
赵清沉默下去,宋子安也没再催促他。
好半晌,赵清抬眼:“我要见胡泰。”
第三百二十二章 天子属意
王氏已有近两个月的身孕,这样的话从胡泰口中说出来,对于赵清而言,显然更具有信服力。
虽然他还没有松口,自请和离,但态度已经和软不少,甚至跟宋子安开过口,想要见上王氏一面。
宋子安往司隶院去回她时,她好似也对此早预料到了。
赵盈吃着茶,面无表情。
宋子安心中有不知多少疑问,目下又都问不出了。
赵清之所以那样轻易就信了胡泰的话……那是胡泰啊,换做是他,也会轻易就信的。
赵盈到底是有什么办法能拿捏胡泰呢?
赵盈手中茶盏一旁落下,才抬眼去看宋子安:“赵澈明后天就抵京了,等他回来,腿伤之事闹开,朝中又是好一场热闹。
我估摸着,父皇不会等到那时候再处置赵清,不然朝中只会闹得更厉害。
他想见王妃就大可不必了,你只说王妃有孕,胡泰说了要静养,牢狱之地总归晦气,恐怕冲撞了王妃,他要是有什么话,你代为转达就很好,也告诉他,赵澈就快回京,他与王妃和离之事不能再拖下去。”
她答应过王氏,三日之内必叫王氏如愿以偿。
到现在嘛,刚好两日过去,最迟到明天。
杜知邑送回的消息,他们已经到了京师附近,不过是赵清的案子还没定下,王氏也还没能顺利同赵清和离,其实他们原本今明两天就能抵京,是赵盈送信出去,叫他们且拖上一二日。
反正已经错过了为宋太后奔丧的日子,那早一天晚一天本就没有什么区别的。
现在这种时候反而是宜迟不宜早。
宋子安几不可闻叹了口气,仍旧是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赵盈知道他,从来不会这样吞吞吐吐,是自从认她做主君,在扬州府那会儿还没这么收敛,这次任刑部尚书调回京城后,再到她面前,每每说话,都规矩了不少。
眼下这样几次三番欲言又止,赵盈不用细想也知他想问的是些难以启齿,又或者他身为臣下不该探究的事。
于这上面,他始终做不到杜知邑他们那样。
大抵还是自持身份。
赵盈摇了摇头,并没有打算告诉他,有些规矩还是要尽早立清楚。
是以她点点扶手,发出的声声闷响引得宋子安侧目而来,她才淡淡道:“不该小舅舅过问的,不要心里总想着。
我自问不是一意孤行,不听人劝的人,只是举凡我做了决定之事,一则你们为臣下,不要再来强行规劝,扭转我的心意,二则既为臣下,本不该探究主君心意。
至于那套揣摩上意的做派——小舅舅当知我,最看不惯那样的人和事。
我身边这么多人,哪怕是谨小慎微如奉功,他如今也晓得不必揣摩我心意做事。
我吩咐了的,你们照办就好。
若是我没吩咐的,而你们自己又十分有主见的,譬如小舅舅回京之初带人闯入安王府强抓了赵清回刑部大堂一事,你做了,我也不曾怪罪。
小舅舅明白?”
赵盈算是给人留着脸面了,话说的这样和婉。
宋子安几不可闻又叹口气,一面应声说知道,对于赵盈仅存的最后那点探究,也在赵盈不动声色的警告中烟消云散。
赵清自请和离的奏本是宋子安代他呈送御前的,就在次日太极殿大朝会上。
大朝会本一月一次而已,最早是先帝在时定下的规矩,每个月大朝会的日子外阜的知府、总兵都可以无诏进京,御前回话。
后来到了昭宁帝,他实在是不如先帝的仁德,真敢回京来告御状的没几个,但规矩总是先帝定下的,是以也就保留了。
如今朝廷的大朝会也成了寻常朝会无异之事,不过众人打打嘴仗,看得上的多说几句拉拢一番,看不上的含沙射影吵两句嘴,天子端坐高台上,就冷眼看着底下菜市场一样的热闹。
不过近来朝廷的热闹都汇聚在了赵清一个人身上。
姜承德今天还没来得及开口要接着攀咬赵清,宋子安已经将赵清的奏本呈上。
自请和离啊。
他反倒不太好上前去落井下石。
连昭宁帝神色都沉郁下去。
孙符自宋子安手中接了奏本过去,昭宁帝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径直沉声问宋子安:“怎么回事?他怎么跟你说的?”
倒像是家长里短的问话。
宋子安掖着手:“王爷昨日把臣叫到牢中去,说他已在刑部大牢关押半月之久,皇上未曾开恩放他出刑部,他想来恐怕不好。
这些日子王妃总想到牢里去看一看王爷,也送了不少吃的用的进去,臣……臣看王妃实在可怜,也帮着给王爷带过几句话。
王爷知道王妃近来在外奔波,为他操碎了心,深以为王妃辛苦,实在是受他牵连。
王爷想说的话,都在奏本上……”
昭宁帝还是闷声:“朕在问你。”
宋子安不动声色朝赵盈瞥去一眼,见她几不可见点了下头,才心里有数,稍稍安定,继续又说:“王爷说在凉州的时候,他未曾善待王妃,为他做过的那些糊涂事,叫王妃成了凉州官眷眼中的笑话。
王妃本是出身高门的贵女,这一向全是被他给连累的。
当日匆匆成婚,也是为……为孔家之故。
如今回京为太后奔丧,又遇上他这件案子。
王妃跟着他,没享过几天的福,他也不愿看王妃操劳,为夫妻二字,要困坐一生。
皇上赐婚,本是天恩浩荡,是王爷自己没福气,辜负了皇上的恩典,也受不起王妃这样的好,故而自请与王妃和离,今后各自嫁娶,便不相干,且请皇上格外开恩旨,准王妃不必遣返原籍,许她自由之身……”
他话到后来,声音弱了下,耳边还能听到身边的议论声。
声音不大,是怕天子听了去。
宋子安因垂首,是以唇角上扬也并不怕,更像是讥讽笑意:“臣以为,王爷此举虽辜负了皇上当日赐婚的恩典,但实在不能不叫人感动,臣之所以为王爷代呈这道奏本,也正是因为感动二字。
臣在朝为官,本不该以私心处事,然世上无情之人太多,有心太过难得。
王爷的案子还未结,是否有大罪过无人可定,臣以为王爷还是亲王之尊,能为王妃考量至此,实在难得。”
他就为难得二字,是因为情之一字,倒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
安王要和离,离的是昭宁帝钦赐的婚事,他的案子本来就在天子许与不许之间,他还敢上这样的奏本。
到底是对王妃太情深,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这就没人知道了。
及至散朝,昭宁帝脸色都不大好看。
他回清宁殿,谁也没有叫,只吩咐孙符去传了曹惟生入清宁殿。
无论大朝会还是平日立于太极殿,曹惟生永远都是那个局外之人。
这阵子为赵清案子脑成了什么样,姜承德跟沈殿臣两个斗法厉害,吵起来厉害时候恨不得当着天子的面去动手。
一个是内阁首辅,一个是曾经的内阁次辅,这热闹怎么不好看?
连赵盈也掺和进去。
似乎所有人都忙着考虑究竟该站哪一边,唯独曹惟生例外。
他入清宁殿,带进的仍是一派正气。
入了西次间,昭宁帝不开口,他就也不开口,拜过礼,往斜对面坐过去。
昭宁帝手上的,正是早朝时宋子安代呈的奏本。
他反手扣上,才侧目看曹惟生:“今早的事情,老师怎么看呢?”
曹惟生笑着摇头:“老臣倒觉得,安王殿下,没有这样的品行。”
他精明,也识时务,晓得昭宁帝此时单独召见他,要听的便是实话,而非恭维奉承之言。
赵清有没有那个品行,昭宁帝不比谁都清楚啊?
是以他当然实话实说:“如果说是不忍见王妃陪着遭罪,跟着受苦,当日宋尚书带人到安王府拿他回刑部,隔天他就该上这道奏本了。
宋尚书处置起来这样不留情面,摆明了是不会给他留任何余地。
安王殿下跟在孔如勉身边那么久,又是宫里长大的孩子,他当然知道,此事一旦闹大,姜尚书不会轻易罢休。
王妃跟着受牵连是肯定的事儿,何至于等到今日呢?”
昭宁帝捏了一把眉骨:“那就是有人威胁他了。”
曹惟生没有接这个话,但是他顺着这个话说了下去:“天子赐婚是大恩典,安王殿下身上的好多事情都没捋顺呢,这时候自请与王妃和离,落在姜尚书等人手上,又是把柄一件。”
他一面说,一面摇头叹气:“怪不得姜尚书方才一言不发。”
姜承德实在不必说什么,毕竟事情是赵清自己干的。
赵清这么一个风流成性的皇子,鬼才会信他怜惜王妃,才自请和离。
大不敬三个字反而会死死地扣在他身上。
曹惟生抬眼看去:“皇上是打算饶恕安王了吗?”
饶恕?
天子猜疑,岂是三两句话,三两件事便能轻轻揭过的?
赵清私下和闫达明往来是事实,闫达明到现在都不知所踪也是事实。
贪墨的银子,拥兵自重,闫达明在福建都快自立为王了,赵清和他相交多年,真的一点不知道吗?
先是私吞铁矿,大肆敛财,又勾结军中——他当真没有谋逆造反的心?
昭宁帝是不信的。
他的皇位本就不是顺顺当当坐稳的,是以对于造反二字,本就更敏感。
曹惟生一见他沉默下去,心下立时明白,便不动声色又叹道:“只是不知道皇上目下可有立储的打算?”
昭宁帝横去一眼,又眯起眼来,啧了声:“有件事,朕没叫任何人知道,除永嘉外,老师是第一个知道的。”
曹惟生暗道不好。
天子要掩下的秘密,他可一点也不想知道。
知道的多了,风险总要承担的更多些。
“三郎的腿断了,从福建回来的路上,暴雨山崩,把他的马车埋了,跟着伺候的奴才为了救他当场毙命,赵乃明他们把三郎从泥石里刨出来,抢回来一条命,腿却废了。”
腿……废了?
惠王的腿废了?!
曹惟生心头大震,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到后来,他怔怔道:“怪不得……怪不得了。”
昭宁帝闻言就笑了:“老师现在终于知道,永嘉何以在大郎这件事上诸多偏帮,几次三番为他说话求情,希望朕从轻发落了吧?”
是,他晓得了。
惠王的腿废了,人就不中用了,储君之位这辈子也不要再想。
就算能治好腿……那得花多少心思多少时日啊?
他本就年纪小,瑞王在这上头沾了大光,又有姜承德筹谋着,哪里会有那么多的时间留给他们姐弟二人。
先头永嘉公主于朝中的一切努力,全都白费了。
可是她又怎么甘心坐以待毙。
现在保下安王,她和惠王才会有以后的机会,若是保不住安王……
曹惟生没敢再想,又越发看不懂天子心意起来:“那皇上是打算从轻发落安王殿下吗?”
却不想昭宁帝不假思索摇了头。
曹惟生心下咯噔一声:“但如今安王若被废,惠王腿伤,皇上正月里又将小皇子出嗣,做了燕王殿下的儿子。
一旦惠王回京,腿伤消息传开,老臣以为,朝臣恐怕会纷纷请奏,请皇上早立东宫。”
他说的还挺隐晦的。
昭宁帝嗤了声:“姜卿嘛,野心大,大在他有个外孙子上头。
老师,让四郎出嗣,是朕和赵承衍商量过后做的决定。”
今天的震撼,可真是一个接着一个啊!
他早起就应该装病,在朝中告假。
这两件事,哪一件他都不想知道。
天子和燕王兄弟不和,那是从年轻时候就开始的,并非天子登基之后,他既有这个半师之谊,对这些事知道的总要更多一些。
昭宁帝什么时候都肯坐下来跟燕王商量这么要紧的事了……真是活的久了什么怪事都能见着!
“皇上是觉得,朝中几次三番出事,都是冲着几位殿下,小皇子年幼,尚在襁褓之中,孙贵人母家又不显赫,恐难以保全,所以才叫小皇子出嗣……”
那就意味着,天子心里,还算是属意赵濯的?
一个襁褓婴儿?这是开什么玩笑?
第三百二十三章 害了他
曹惟生他是自诩聪慧且圆滑的。
他在朝为官几十年,大半辈子的时间和心思都扔在了这官场上。
当初他本来就是奔着桃李满天下的大儒之路走过来的,是以陪伴家眷的日子少之又少。
年轻时候把心思全放在向上爬上头,于太子有了半师之谊后也不借此而冒进,反而退避锋芒,后来种种,直到今日——
他本以为天子用意,他永远可以参悟,即便昭宁帝心思一向深沉,难以琢磨,可若是他,也总能猜出七八分来。
现在看来,却只怕未必。
安王身怀弱症,瑞王虽康健但将来恐有外戚擅权之嫌,那也该轮到惠王才是!
健健康康的孩子,外祖家又稀松平平,他的亲娘舅是靠着他母妃,得了天子青眼,才有今日,同那些高门士族之家比起来,实在是差的太远,是以便不必怕宋昭阳将来外戚做大,横竖朝堂上也轮不到他。
况且惠王还是天子心爱所出。
怎么会想到小皇子赵濯呢?
曹惟生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一层。
当日昭宁帝明发谕旨,令四皇子赵濯出嗣,他在家中盘算良久,本以为皇帝做了决定,这是打算挪走赵濯这个“龙凤呈祥”的大吉之子,好给他最心爱的孩子让路。
结果……不对。
曹惟生眉心蹙拢,可始终缄默。
昭宁帝轻笑了声:“老师是觉得难以置信,朕怎么会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四郎身上,既放在了他的身上,何以又要他出嗣,是吗?”
曹惟生越发低下头去:“老臣不敢妄自揣摩圣意。”
昭宁帝撑着扶手在摇头:“朕与老师之间,没有这样的话。”
那是他现在心情还不错——还不错?
他一个儿子腿废了,一个儿子关在刑部大牢眼看是保不住,他倒还能心情不错。
曹惟生心里嘀咕了两句,面上到底不敢表现出半分。
他若托大一些来说,说是看着昭宁帝长成的都不为过。
是以昭宁帝是什么德行,他可是太清楚了。
高兴的时候一口一个老师,心情坏起来就变成了曹卿。
那差别大了去,他可不想拿自己的脑袋去试上一试。
昭宁帝不知曹惟生心中所想,只是又问他:“依老师看来,朕这几个孩子之中,哪个最成器呢?”
总不至于现在这个时候真的动了立储的心思吧?
他方才说是那样说,可是一旦知道惠王伤了腿,他是真巴不得没说过那句话!
但天子发问,他没有缄默不答的规矩,是以曹惟生再三想来,摇了摇头。
昭宁帝见他摇头,反而笑了:“老师的意思是,朕有三子,三子皆不成器?”
“老臣不敢冒犯三位殿下,三位殿下自然也各有各的好处。”
他抿了抿唇,像是怕昭宁帝会跟他秋后算账,是以又补了几句:“安王殿下虽然有顽疾,自幼底子便弱许多,但老臣依稀还记得,殿下刚入上书房启蒙之初,便已可见起聪慧,后来日渐长成,于为君施政之道均颇有见地,老臣曾与皇上说过,瑞王和惠王二位殿下在这上头,远不及安王殿下。”
他又顿声,试探着去看昭宁帝神情,见上位者神色无异,才继续往下说:“瑞王殿下则有如明珠生辉——殿下出身尊贵,身体康健,幼时所受关注虽比安王殿下少了些,可长大后却又不同。
早在惠王殿下没出生前,京中还是有些传言的,皇上不是也知道吗?”
昭宁帝闷声嗯了一嗓子,算是给了个答案。
那时候赵澈没出生,宫里就只有赵清和赵澄两个孩子。
帝后本为结发,但成婚多年无子嗣,一直到妾妃生下皇子,中宫都不曾添个嫡子出来,且冯皇后的年纪,也已然过了生育的好时机,是以当初的确脑过一阵子传言。
无非是说赵清病怏怏的身子骨,指不定哪天就撒手去了,到时候那东宫太子的位置还不是赵澄囊中之物。
诸如此类的话传了有小半年,无人约束,再后来,昭宁帝传召姜承德入了一次清宁殿,那场风波悄无声息就平了过去。
内情究竟如何,时至今日,已无人说得清,昭宁帝是不是真正做到了心中有数,曹惟生也不可能在数年之后再去揣测。
不过如今提起这个话,倒不是为了叫昭宁帝生出什么猜疑之心。
反正他说的也是事实。
锋芒毕露,这既是赵澄的短处,也确然是他的优势。
姜承德就是敢这么明着支持他夺嫡,从不藏着掖着,旁人又能把他们怎么样?
昭宁帝失笑摇头:“老师这话说的,有点意思。”
这就是有些不大高兴了。
曹惟生就没有再敢提这茬,揭了过去:“至于惠王殿下——殿下年纪尚小,仍旧可塑,且殿下素日里少言,实则是城府颇深,好些事不过藏在心里罢了。
皇上偏宠永嘉公主,但事实上公主和惠王殿下自幼是无人照拂的,公主倒还好些,从小独居上阳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惠王殿下,只怕就不是这样的光景了。”
他的意思昭宁帝明白,点了点头:“算是寄人篱下吧,刘氏待他谈不上有几分真心,利用倒更多些。
从前朕也无意插手这些事,男孩子,总是要胡打海摔的长一场,等到长大了,才能有真本事,难不成要凭朕护着他们一辈子吗?
永嘉是公主,是女孩儿,自然不同。”
不同个屁。
曹惟生还是没忍住在心里骂了两句。
那就是宋贵嫔不在了,要是还在,有她护着惠王,天子还不把这个儿子当眼珠子一样看待,岂会任由这些人揉搓他?
真把他扔到兄弟堆里去厮杀一场,宋贵嫔见了还不心疼死,到天子跟前掉两滴泪,皇上就什么也记不起了。
现在当然是这么说了。
曹惟生面上应承着:“所以老臣说,是各有各的好处。
只是老臣实在不明白,皇上如今心里究竟是怎么想。
东宫储君,国之根本,老臣以为,此事并非圣心独裁之事。
安王的案子一拖再拖,自他回京奔丧,被宋尚书拿入刑部大牢至今,这也有大半个月过去,皇上的态度是并不明确的。
现在看来,皇上其实早有了决断,只是一直未曾在姜尚书等人面前表现出来而已——皇上是不想有人私下里给安王传递任何消息?”
昭宁帝面上笑意更浓:“老师又说对了。”
安王成婚尚不足半年时间,天子一道恩旨,准他所请,许他与王妃和离,且又格外开恩,许王氏自由之身,不必遣回原籍去。
和离的圣旨派下来那天,王氏于安王府中喜极而泣。
她早就等着跟赵清和离,行李细软一应竟全都是收拾好了的,当天就搬出了安王府。
太原王氏家大业大,在京中也是有些产业的,留了人在京中打点,和离之事王氏不敢瞒着家里,也早写过家书,那封家书还是她求到赵盈跟前,托赵盈代为急送至太原府,交到她父亲手上去。
而赵乃明钦差一行,就是在王氏搬离安王府那个时候,浩浩荡荡的入了城。
钦差行驾自安华门入城,赵乃明与杜知邑一人一马,叫围观的百姓挪不开眼,但独不见惠王赵澈身影。
两侧百姓交头接耳,一面议论着赵乃明与杜知邑何等风采不俗,一面又念叨起赵澈来。
“到底是皇上亲生的皇子,纵然都是亲王之尊,派头也要更大一些,这钦差返京,偏就只有惠王殿下乘马车而来,你瞧,常恩王爷还要打马行在前头。”
“听说当初钦差离京往福建那会儿,皇上的圣旨是要常恩王爷为主事之人的,惠王殿下这样,岂不是僭越大不敬?”
“什么大不敬,人家是皇子,是贵嫔娘娘生的皇子。”一旁圆脸大肚子的男人啐了两口,一口朝着说话人的方向,一口是朝着车队行进的方向。
高头大马走在前头,距离身后马车有些远。
街道两旁吵杂热闹,马上的人低声说着什么话,就更没有人能够听清了。
杜知邑拉着缰绳缓行,噙着意味不明的笑:“王爷倒真不怕惠王将来恨上您?”
赵乃明都没看他,目不转睛直视着前方:“钦差返京,这本是规制,何况大破福建贪墨案,自安华门入城,缓行至宣华门外,再入宫觐见,复旨交差,一向不都是如此的?他恨我什么?”
他话音落下,才偏过头来,扫过杜知邑一眼:“他自从伤了腿,性情大变,时而装的柔弱可怜,时而又是残忍暴虐的德行,他爱记恨谁便记恨谁去吧,横竖我是无所谓的。”
他固然是不怕。
眼看着有福建的功劳在身上,昭宁帝能顺理成章给他指婚,和亲联姻,地位与从前大不相同。
反正公主对惠王也就那样,惠王伤了腿成了废人,也不会再有人真正把他放在心上,看在眼里。
杜知邑高高的挑眉:“王爷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之后便再没别的话说。
钦差一行至于宣华门外时,本该百官相迎方是正礼,不过宋太后丧期不久,朝中还有安王案,这些礼节昭宁帝就旨意礼部全都给省了,只是叫内府司看着封赏的定制,还有吏部那里也另有交办。
赵乃明和杜知邑就连入清宁殿回话,都是四下里再无旁人的。
而赵澈断了腿的事,则是在当天下午,就在各处都传开了——
起初还是赵盈匆匆回宫,才惹人注意。
她自从做了这个一品司隶令,就很少回宫去了。
入宫除去请安外,也是到清宁殿去面圣,都是为着有事儿才肯到宫里走上一趟。
现而今惠王回京,本来姐弟情深,惠王又跟着立了功,原该出宫来看她,好好聚上一聚,但却恰恰相反,惠王始终不曾露面。
昭仁宫的禁足虽然解了,但比之从前清冷了不少,是以昭宁帝大手一挥,把赵澈暂且挪去了慈仁殿。
赵盈面露焦灼之色,于外室正殿中等着。
昭宁帝难得的陪着她一块儿等消息,连朝堂政务也一并搁置下去。
胡泰很快掖着手快步出来,赵盈腾地站起身,三两步赶上前去:“胡御医,澈儿的伤怎么样?”
昭宁帝叫她:“元元,你来坐着,不要着急,听胡泰慢慢回话。”
赵盈抿唇,不情不愿的坐了回去。
胡泰这才深吸口气,把礼数先周全,而后才开口回道:“启禀皇上,惠王殿下的腿伤,臣无能为力。”
赵盈小脸儿一白,昭宁帝看在眼里,沉了沉面色:“一点办法也没有?”
“回皇上的话,惠王殿下是被重物砸中腿,腿上的经络已经坏死,膝盖上的伤也很严重,臣刚才已经为殿下施过针,可殿下的左腿一点知觉都没有,连他腿伤几处大穴,臣施针上去,殿下都毫无反应。
臣无能,惠王殿下这条左腿,臣无力救治,请皇上降罪。”
罪不在他,这不怪他。
赵澈刚出事那会儿,赵乃明六百里加急递折子回京来,折子上就已经说的很清楚,就算是胡泰在,对赵澈的腿伤,也没有办法。
他先前安抚赵盈,说什么遍寻天下名医。
其实现在看来,只怕华佗在世,扁鹊重生,也是束手无策的。
赵澈的腿,是彻底废了。
昭宁帝黑着一张脸,抬手捏了把眉骨。
赵盈急的直搓手:“胡御医,我听闻有些古籍医书,甚至是坊间的一些偏方办法,你能不能……”
“公主殿下,坊间偏方是断然不可信的,倘或出了岔子,惠王殿下伤及的可能就不只是一条腿而已。至于说古籍医书,有一些方子的确有可借鉴之处,但今人与古人毕竟不同,旧时的那些方子,放到今天是未必可行,更未必能用的。”
胡泰是先开了口打断赵盈的话,而后才掖着手往后又退了半步:“臣说句大不敬的话,公主殿下这样病急乱投医,非但帮不了惠王殿下,反而可能会害惨殿下的。”
赵盈所有的声音哽在喉咙里。
她怔怔然转过头去看昭宁帝:“父皇……”
第三百二十四章 得不偿失
上京满城风雨,无人不知惠王赵澈断了腿,永嘉公主为此焦心,连司隶院的一应事务也再顾不上料理,不知支使了多少人,要遍寻天下名医。
此举简直是把巴掌甩在整个御医院脸上,打的一众御医的脸啪啪作响,可就算有人心生不满,也没有人敢挂在嘴上说,毕竟天子首肯,纵着她。
姜府·花厅
姜承德手边难得放的是一杯酒,赵澄就坐在他正对面的位置上。
“怪不得赵盈这阵子在朝上跟您打擂台,竟还要伙同沈殿臣一起,偏帮着赵清说话,先前一直没想明白,只当她是非要立个牌坊,恶人叫咱们做了,良善名声她还要博一博,如今全明白了。”
赵澄话音落下时,执盏一饮而尽。
这算是小酌怡情,毕竟心情好。
赵澈左腿废了,往后余生不良于行,还有什么比这更叫人痛快的消息?
赵澄的心里,最恨的人,其实从来不是赵清。
赵清是长子,自幼受到的重视多一些,他不是不能理解,再说了,赵清病怏怏的身子,他又何曾真正把赵清放在眼里过了呢?
可是赵澈呢?
赵澈无非会找肚子托生,落在宋氏肚皮下。
他是次子,幼子本就受到宠爱会多些,何况宋氏还是天子心头肉。
从小到大,无论他做得多好,都不顶用。
以前有个赵清压在他头上,进上书房那会儿,连曹惟生都说赵清是少有的聪慧。
他自知在这上头比不过赵清,便于骑射愈发精进,想要在父皇面前露脸,得到父皇一两句夸赞。
在赵澈没有出生的时候,他其实是做到了的!
赵清那个身子骨,哪里是能骑射的,是以在这上头他便拔得头筹,沾了些光,小小的年纪,不知下了多少功夫苦练,才能有一身好本事。
赵澈出生之后,他就连这个也没有了——赵澈什么都不用做,也是父皇眼里最可爱的儿子。
刚开始的时候他年纪还是小,不明白,曾经去问过母妃,大家都是父皇的儿子,为什么赵澈什么也不用做,就能得到父皇诸多赏赐与偏爱,他甚是不解。
母妃说,因为赵澈的娘,是宋氏。
一直到他十二三岁,他才彻底明白过来。
这一辈子,他无论怎么努力,也比不上长子身份的赵清,比不上宋氏所生的赵澈。
赵清之前闯了那么多的祸,又从小就是个风流成性最好色的东西,皇祖母都为他百般求情。
孔家倒台,父皇也不曾真正牵连到他。
赵澈就更不用说了,如今还有赵盈这么个好帮手。
只有他!
只有他要付出更多的努力……也不是,他做的再多再好,父皇都不会看在眼里。
他从来都是不甘心的。
他希望得到的一切,赵澈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拥有,他为之努力了十几年,也始终靠近不了父皇身边。
那就干脆不要了!
得不了圣心眷顾,他还可以筹谋算计。
他便是不信,在这上头,赵澈还能压过他一头!
凭什么?就凭一个赵盈?
姜承德见他面色渐冷,几不可见摇了摇头:“都到了今时今日,怎么还去想从前的事情?那些事想来烦心,我早跟你说过,实在不必。
你看你母妃,前些时日突然就断了与宫外的联系,你也搬出了宫去住,到如今进宫请安才能见上一面,才晓得当日究竟是因为什么。
从头到尾的整件事,你母妃不也是让人算计了吗?她便也没像你这般,总想着那些不痛快。”
赵澄抿唇:“您说的是,只是有些时候,总是忍不住去想……”
说起这个他心思才稍敛:“您前些天不是说,母妃如今越发不得圣心,在宫中行走还是要收敛一些,从前安插在各处的人,现在最好不要用,那既然是这样,母妃遭人陷害的这件事——”
“这件事有什么要紧。”姜承德揉着眉心,小酒盅重重搁置下去,发出一声闷响,“教过你多少回,总是不长心。
我知道你是孝顺,见不得你母妃受委屈,可你也不想想,在内廷中,还有谁能拿这样的事陷害你母妃?
连皇后都不知道赵澈伤了腿,你仔细回想,你母妃出事那会儿,昭仁宫又如何?”
昭仁宫先是被禁足,没两天父皇就把赵濯出嗣,赶去做了燕王叔的儿子——
赵澄眉心一动:“所以父皇本也不是定死了此事是母妃所为,他只是把母妃和孙氏一并怀疑上了,这才一起发落处置,偏对母妃的处置又在暗处不叫人看见。”
他话音再顿,倒吸口气:“我怎么觉得,父皇倒像是有意抬举我?”
就是有意抬举。
但这又未必是什么好事。
自古捧杀二字最可怕,何况是天子捧杀。
这也就是姜承德的折子没有再往御前递的原因——原本赵澈出事的消息一传开,他当时就要递折子,再吩咐手底下的人上几道折子,把赵清的案子催上一催。
反正他这半个月以来上蹿下跳,态度和立场都是再明确没有的,也不差这一道折子。
然而赵澄自宫中请安出来,直奔姜府,把前因后果与他讲明,他立时打消了那样的念头。
这道折子送上去,那可真不一定是谁的催命符了。
“不管皇上心里是怎么想,现在赵澈已然不中用了,凭天子疑心,赵清是万不可能独善其身的,你现在,乃至今后,只要韬光养晦,凡事都不必再出头冒进,东宫的位子,早晚都是你的。”
赵澄眼皮一跳:“您的意思是,朝中收手?棋局也不必再下?”
姜承德唇角上扬:“你已经是赢家,还同这些人下什么棋,布什么局呢?”
他一面说,一面嗤笑出声来,真是从鼻子里哼哧的一声,充斥着不屑:“赵盈苦心经营,诸多算计,到头来还不是海中捞月,全是一场空罢了。
她本想借福建案拿住我们的把柄,要我们替她除去赵清,过后还不知打算怎么摆上我们一道。
现如今又怎么样?
她苦苦经营了一盘棋,都是在为她的好弟弟铺路,结果赵澈没那个命,是他们姐弟两个没那个命。
她也算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她急着要让赵澈去建功立业,不然赵澈好好地待在京城,哪有如今这事儿?”
这话不免就有些幸灾乐祸了。
他到底是年轻,这件事于他而言是天大的喜事,姜承德摇了下头,倒也没再说他:“急是急,西北功劳在薛闲亭身上,扬州府是她亲自去的,前些时京城里传的沸沸扬扬,连宫里都惊动了,那些话可不怎么好听。
至于她和赵澈——她是个女孩儿,将来倚仗谁去?
真眼看着赵清或是你上了位,她和赵澈早晚死无葬身之地。
她母妃在时专宠六宫,是遭了众人嫉恨的,尽管经年过去,你母妃的满腔恨意也未必褪去半分。
赵澈在上阳宫伤了她,她也跟赵澈闹了一场,可你看看她后来做的那些事,哪一桩哪一件不是为赵澈盘算的呢?”
赵澄啧声。
这倒是真的。
赵盈为了赵澈,那真是煞费苦心,脑袋都叫赵澈给她开了个洞,还惦记着为赵澈铺路。
又是送去未央宫,又是眼看着孙氏承宠便送到昭仁宫的,反正是不遗余力,前朝、后宫,只要是对赵澈有好处,将来能有帮助的——早一阵子她不是也往来凤仁宫吗?
听母妃说这阵子赵盈也偶尔会到凤仁宫去请个安。
冯皇后一向就不待见他们姐弟俩,她如今还不是要跟皇后低个头。
想想都觉得痛快!
但是赵清那里——
“可您若说咱们今后都不要再出头冒进,安分一些,那赵清的案子……”
他侧目望去,心下一沉,又补了两句:“我晓得父皇疑心重,从孔家私囤铁矿再到今次闹出的勾结福建案,前一桩是有实打实的证据,后一件却没有,只是说他私下同闫达明往来,但这也足够了。
外祖父,父皇到底是因为什么,拖延到了今天,都还没有处置他呢?”
至于为什么,那只有昭宁帝自己最清楚,他们无论怎么想,都只能是揣测。
毕竟昭宁帝早就知道赵澈伤了腿,也可能是对赵清存了些许余地,也怕一旦处置发落了赵清,朝臣请立太子,他膝下所出就只有赵澄。
又或者,他在等——
“沈殿臣不遗余力的要保赵清,你看皇上理他了吗?”
赵澄一怔,旋即反问:“可父皇也不曾理会外祖父,所以我才始终看不懂。”
不理会他是正常的。
这一年以来他出现的纰漏属实有点多,再加上还有赵澄在,他要昭宁帝处置赵清是有私心的,沈殿臣却不然。
一个内阁首辅,在朝廷里没有了绝对的话语权,那意味着什么呢?
说句实在的,沈殿臣的私心不比任何人小,他无非是一贯做出持身中正且公允,绝无偏私的样子。
他和沈殿臣同朝为官几十年,这点东西看不清那就白活这半辈子。
昭宁帝虽有昏聩之期,识人还是清明的,说白了,沈殿臣骨子里是什么德行什么东西,昭宁帝也很清楚。
说不得……
姜承德又啧声,沉思须臾之后,才开口:“说不得,是赵盈搅浑了这潭水。”
“我不是要搅浑水,而是这件事情从一开始我就不可能秉持中立不开口。”赵盈剥了颗葡萄往嘴里送,开口时带着些许漫不经心,“我是司隶令,也是大齐的大公主,还有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我能叫你们都不开口,既不偏帮,也不落井下石,我自己却不成。”
辛程皱眉:“但是现在看来怎么算呢?惠王出了这事之后,殿下还是觉得,安王该此时处置干净?”
赵盈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这件事情,早在她把赵澈断了腿的消息告诉舅舅和表哥时,他们也有过这样的忧虑。
正常人都会这么想。
她却不然。
“你觉得以赵澄的心性品德,堪为东宫储君吗?”
赵澄嘛……依昭宁帝膝下三子看来,赵澄最攻心计,钻营算计的那点子本事是跟姜承德学了个十成十,但要说做储君,甚至将来做皇帝——
辛程还没有开口,周衍沉了声:“只恐怕也不过是个傀儡。”
赵盈倏尔笑起来:“奉功平日里惜字如金,每每开口却都一针见血。”
周衍有些尴尬,咳了一声:“姜大人耀武扬威太习惯了,这些年瑞王有什么,也都是听他的安排,就好比从前的安王与孔如勉吧,都是一样的道理。
更何况姜大人比之孔如勉,乃是有过之无不及的。”
辛程面色一沉:“殿下的意思是说,姜承德是打算将来挟天子以令诸侯?”
他会吗?
赵澄是他亲外孙,姜夫人是他嫡亲的女儿,他力捧赵澄上位,在朝中卯足了劲,努了十几年的时间,是为了自己权掌天下?
辛程喉咙滚了下,只觉得头发麻烦。
薛闲亭点了点扶手,仔细想着:“要这么说,皇上还未必会发落赵清。”
没料到赵盈却摇头说不会:“这是两码事。从前或许是一码事——父皇也会有此担心,所以你看,无论沈殿臣还是姜承德,一个成了渐次说不上话几乎被架空的首辅,一个只是因为识人不明就被罢出内阁。
我早就说过,父皇是要在朝中重新布局。
他如今春秋鼎盛,眼下又是四海升平,便正是重整朝堂的最好时机。
等到这些人都不在朝了,赵清他们几个厮杀起来,成王败寇,他大可以安心把大齐江山交付。
可那是在赵清妄图谋逆造反之前。”
“谋逆从来都是天子最忌讳,也最不能容忍的,何况是当今圣上。”一旁辛程沉声把话接过来,“天子御极之初,如何坐稳皇位,谁能想到十几年后,他自己的亲儿子还要来造他的反,他如何能容,如何能忍?
纵然朝堂的局面还不是他最想要的,安王,也留不得了。”
当然留不得。
赵清这条命,谁也别想保下来。
沈殿臣他是得不偿失,想稳定局势,到头来反而会把自己折进去!
第三百二十五章 服毒
对赵清的处置,是在赵澈回京的第四日,昭宁帝没再召见任何人,圣心独裁,金口一开,削爵幽禁。
旨意明发,没有再给沈殿臣替赵清求情的机会。
赵清的王爵保不住,就连他天家贵胄的出身是也保不住了的。
废为庶人,终生幽禁。
不过也不知是昭宁帝格外开恩,到底想着这是亲生的儿子,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赵清幽禁之处就在京中安王府。
只不过府上一众伺候的奴才也都发落了去,或变卖或杖杀,一个也没留下。
赵清的余生,也就只能困在那座府邸中。
消息传来,似在众人意料之中,只是又不知有多少人暗地里看沈殿臣的笑话。
原本此事到此也就该告一段落,然则旨意送到赵清手里的当天黄昏,他便服毒自杀了——
刑部结案之后,还没有来得及把人交给禁军提走去看管。
交接的手续大概还要三五日。
昭宁帝没有立时要了赵清性命大抵因为没有铁证,但在没有铁证的情况之下把皇长子废为庶人,断了父子情分,也算是做得够绝的。
有关于赵清的一切,他都不想再听到。
是以当赵清服毒的消息送进宫,已经到了晚上。
毒药是从哪里来的?
赵清又为什么要服毒?
他显赫的出身被剥夺,自由也被剥夺,他就一定要去死吗?
这其中疑云重重,昭宁帝却一概不再追究了。
昭仁宫中灯火通明,孙贵人正伺候着昭宁帝吃晚茶。
他听说赵清服毒的消息,竟连眉心都没动一动。
孙贵人看着心惊,越发不敢吭声。
天子凉薄至此,也是她没有料到的。
尽管早知昭宁帝是个最冷血无情之人,但那毕竟是他亲生儿子,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刑部大牢,他还能这么无动于衷,如何叫人不心惊?
昭宁帝手上的茶盏往一旁放下,抬眼看孙贵人:“三郎的腿好不了了,前两天不叫他挪回昭仁宫,是为着朕疏远冷落你,如今既也都好了,你还想叫三郎搬回来住吗?”
孙贵人要添茶的手一顿:“皇上这样问,妾实在惶恐。”
昭宁帝摇了下头,在她手背上轻按,示意她把东西放下去。
孙贵人抿唇,只得顺着他,而后吸了吸鼻子:“惠王养在妾跟前拢共不到一年时间,妾若是跟您讲,同惠王如何感情好,舍不得孩子,别说您不信,就连妾自己都是不信的。”
她稍稍退离了两步,径直蹲身礼下去:“其实您是知道的,打从一开始,妾就不想叫惠王养在昭仁宫。
可您圣心独裁,是抬举妾,妾不能不知好歹辜负皇恩。
自从妾养着惠王,又不知生出多少事端来。
这些本都不怪惠王,是妾没福气。
前儿大公主也来过一趟。”
孙贵人声音戛然而止,昭宁帝抬眼看去。
赵盈入昭仁宫的事情他知道,但没过问都说了些什么,左不过也还是为着赵澈的事情。
但眼下孙氏提起,他就猜到了七八成。
果然孙氏见他抬眼看来,才把前话接过:“大公主的意思是,瑞王既然出宫开府,惠王伤了腿,住在昭仁宫中多有不便,妾既不是生母,也不是从小抚养惠王的养母,何况还有宁宁在,妾看顾起来,恐分身乏术。
大公主没有明着说,但妾听得出来她话中意思,是怕妾不好好顾着惠王,想叫惠王也出宫开府。
如今大公主就住在宫外,惠王自个儿开府建牙之后,她往来看顾要方便的多,也省的终日放心不下,要宫里宫外来回的跑。”
这些话赵盈没有自己来说。
在外头待的久了,心眼子多起来,还要做出一副不想叫他操心的样子,所以进宫来见孙氏,让孙氏来开这个口。
花花肠子一肚子,弯弯绕绕的那点子钻营如今也用在了他身上。
昭宁帝便止不住摇头又叹气的。
孙贵人见状,也没再提赵澈搬出宫的事儿,横竖她替赵盈开了口,这件事情昭宁帝不会不放在心上,昭仁宫嘛,赵澈是住不得了,赵盈的上阳宫从来没人可留宿,赵澈也不成,总不能一直叫他住在慈仁殿,不成个样子。
她还是规规矩矩掖着手,没敢凑上前:“妾另有几句话,就怕说了您不爱听。”
昭宁帝眼风扫过,斜她一眼:“是因为朕前些日子冷落你,所以如今跟朕说起话来,又成了这副谨小慎微的样子吗?”
在没有出事之前,他实打实的宠着孙氏,有那么一段时间,孙氏同他无话不谈,甚至朝廷里的事,他也愿意跟孙氏说上两句。
她平日里没少读书,闲来无事就看看书消磨时间,是以肚子里装了不少东西,说起话来进退有度又很叫人舒服。
每每那种时候,他又不自觉想起宋氏。
宋氏在的时候,他也愿意说这些——那是他的心头肉,就在自己身边,每天守着,无论是生活起居还是朝堂政务,都是他的一部分,他最愿意拿来同宋氏分享。
然则她不愿意。
她满心满眼都是另外一个男人,从来没有他半分!
他贵为天子,却得不到她半点关心。
朝中事务繁杂,有时候遇上棘手头疼的,他心情不佳,但去了披香殿总是高兴的。
坐在一处跟她说上两句,她要么沉默,要么虚情假意的浅笑着说不懂。
其实他都知道,她只是不愿意搭理他罢了。
她是闺秀,自幼饱读诗书,比孙氏强了不知多少,怎么会不懂。
年幼时《资治通鉴》都是通读熟解的,后来嫁了人,跟着虞玄来又学了好些兵法谋略的东西。
她既能做柔情似水的解语花,也能做智谋卓绝的巾帼女英雄。
亦柔亦刚,才最叫人爱不释手。
但前些日子,昭宁帝还是爱极了孙氏能与他谈上两句中肯且有用的话的。
他希望那是宋氏做的事,她在的时候没做过,孙氏替她做了,他也觉得受用的很。
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这样谨慎同他说话的孙氏了。
昭宁帝几不可闻叹了一声:“未央宫走漏消息那件事,朕同你说过,冷落你,禁足昭仁宫,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并不是真的要罚你。
至于四郎——孩子是为娘的心头肉,朕知道你心里有怨气,只是你懂事乖巧,不跟朕胡闹。
四郎是朕的亲生骨肉,朕又何尝不喜欢他呢?
出嗣去做了燕王的儿子,也不过是权宜之计。”
他伸出去一只手:“你自个儿不是也知道吗?为着你抚养三郎这一场,生出多少的事端来。
三郎腿伤的消息是一早送回京城的,朕也没瞒着你,你还不能体谅朕的苦心吗?”
天子给了台阶,再不往下走,那就是不知好歹,给脸不要脸了。
孙贵人把自己的手落在昭宁帝大掌之上,终于上前去,闻言又做出一派诧异模样来:“皇上的意思是说……您这是……您是为了妾,也是为了四郎?”
昭宁帝眸中隐有笑意,在孙贵人鼻尖轻点:“你还是聪明。”
孙贵人面上是感激涕零,口中念的也是多谢他眷顾,心中冷笑,不屑极了。
都说当皇帝的精明惯了,难道这样的精明人,就是总爱把别人当傻子糊弄吗?
或是她出身实在不好,昭宁帝想着她就是读过几本闲书,所知所懂也不过皮毛,随随便便就能哄骗过去。
什么为她着想,为濯儿着想,昭宁帝他就不是那样的人!
他所想所谋,只会为了他的朝堂,他的天下。
“那妾……”孙贵人欲言又止。
昭宁帝见状捏了捏她手心儿:“想说什么?”
“妾方才说的那番话,岂不是太不懂事了些。”
昭宁帝恍然大悟,笑出声来:“知道你一向是不情不愿,三郎在你宫里这些日子,你看顾他,处处精细,唯恐叫人拿住你的不是。
可那不是母子的情分,说句不中听的,你别吃心,朕冷眼看着,倒觉得你拿三郎当主子一样伺候着,生怕他有半点的不痛快。
其实早前就想过,不如叫他从你宫里搬出去。
只是后宫众人位分皆不如你,朕也不可能再去抬举一个与你并尊。
姜氏那里不必说,皇后嘛,她是断不肯教养三郎的。
虽然是那样想,但还是得把孩子留在你跟前。
甭管你是不是拿他当儿子看待吧,至少还有些真心,是肯用心顾着他,倒不知比刘氏从前强出多少来。”
昭宁帝一面说,一面又叹气:“朕后宫里的这些人,谋求算计,日日跟在朕身侧,却日日不知在算计朕什么。
也只有你,与她们都不相同。”
孙贵人心下咯噔一声。
昭宁帝不会说这样的话。
他的确就不是这样的人。
要么是试探,要么是讽刺于她。
她和赵盈的私下往来,反正他早有察觉的。
孙贵人又抿唇:“皇上这样说,妾受宠若惊。”
至于别的,她一概不提,既不攀咬谁,也不捧着谁。
昭宁帝手上力道松了一番:“如今正好,二郎已经挪出了宫,朕明儿就叫工部的人给三郎选址建府,等惠王府落成,他也出宫住去吧。
既然你和元元都是这么想的,那就这样办吧。
他就要搬出宫了,身上还有伤,也省的来回折腾,就不叫他再从慈仁殿搬回来,这些日子你多去看看他,总归名义上三郎还是你的养子。”
无论他说什么,孙贵人都一味应好。
其实她自己都很有心问一问,那赵清呢?
刚才孙符进殿中回话,他真的是面不改色,无动于衷。
服毒。
十八九岁的孩子,服毒死在了刑部大牢里,连她听了都不免动容。
尽管赵清是咎由自取,自掘坟墓才走到了今天这地步,但人心都是肉长的,怎么能这么狠呢?
然而话到了嘴边,她还是没问出口。
昭宁帝又不知一时想起什么,难得的说要去皇后宫中坐坐。
他和冯皇后冷了小半年了,突然要去凤仁宫肯定是有别的事,孙贵人眼皮动了下,却肯定不会拦着他。
好生的送了昭宁帝出门,赵姝才不知从哪里窜出来。
孙贵人见了女儿,眼里才有了真情实感的温度,揉着她的小脑袋,低头问她:“刚才怎么不来见你父皇?”
赵姝绷着小脸儿直摇头。
孙贵人有些无奈。
她先前很喜欢缠着昭宁帝。
长到这个年纪才得到父亲的疼爱,所以只要昭宁帝过来,她就总是粘上来。
但自从四郎送出宫,她被禁足昭仁宫中不许出,昭宁帝对她的态度是一冷多日,要不是得宠那些日子在宫中有许多安排,这些天就凭着内廷这些奴才拜高踩地的做派,昭仁宫还不知暗地里要受多少磋磨。
孙贵人牵起赵姝的手:“那你怎么不陪着宁宁?”
“父皇去哪儿?”
赵姝仰起头来看她,孙贵人脚步一滞:“你父皇要到皇后娘娘宫里去,难不成还能长长久久住在咱们昭仁宫中吗?”
她摇头说不是:“我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
孙贵人一时无话。
当然不一样。
连她这个人小鬼大的,对昭宁帝不是都不似从前那样亲近了吗?
世人说覆水难收,放在眼下,简直再合适不过。
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昭宁帝那时也不是要做给姜氏看。
他疑心病重,倒也是真的疑了姜氏,但是她,也不在被昭宁帝完全信任之列!
姜氏身后有整个姜家,所以连禁足都不曾有,而她呢?
孙贵人懒得去想这些,便又提步上台阶去:“你小小的年纪不要总是想这些,有这个工夫,不如多陪陪你妹妹,或是到慈仁殿去看看你三皇兄。”
赵姝噘起小嘴来:“母妃,您不觉得大皇姐和三皇兄也和从前不一样了吗?”
她的确是个鬼灵精怪的,又天生敏锐。
这些都不是她教的,那确然是生来如此。
赵盈的不同,赵澈的不同,也不是在今日才有。
孙贵人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也觉得她一个孩子家,知道这些无益,便遮了过去:“人不都是会变的吗?早就教过你的,天底下从来没有什么是一辈子不变的,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给人听见又是一场麻烦,便是眼下,咱们清净日子都未必能过上两天,你还要自找麻烦不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