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六章 自找麻烦
事实证明赵盈对杜知邑的信任,并不是全无道理的。
安营扎寨三日后,连赵乃明都不得不佩服起杜知邑睁眼说瞎话的功力——
赵澈身上多处被砸伤,但用闵广护的话来说那都不是什么致命要紧的伤处,皮肉伤而已。
只是赵澈身份尊贵,才显得格外要紧。
私下无人时闵广护到他二人面前去回话,赵乃明再三逼问,他才说了句非常中肯的话——那些伤势放在平头百姓身上,压根儿就不值一提。
要命的只有赵澈的腿伤。
可是三天过去,闵广护也已经把赵澈的腿伤给稳定了下来。
至少在第二天时赵澈就退了热,脸色也好看了许多,连吃药都不用人强给他灌下去。
而之所以说杜知邑这扯谎糊弄人的功力实在深厚,要说到前一天的事了——
彼时赵澈自昏昏沉沉中转醒,人尚不知是否全然清醒,总之他原本就未见得有多透亮的那双眼,瞧着四下的人或是物时全是灰蒙蒙的阴沉。
人醒了,伺候的人紧着就回了赵乃明,杜知邑自是跟着一块儿入的帅帐去见。
腿伤了,赵澈似知道,似不知道。
总之赵乃明和杜知邑二人进门转身过屏风,入眼所见就是赵澈身上的被褥被掀开的情形。
那显然是他自己干的,底下伺候的小太监才不敢这样怠慢他。
赵乃明一时沉默,连一向巧舌如簧的杜知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赵澈的视线始终落在自己的左腿上,沉默不语,无人知他在想些什么。
好半天过去,赵乃明不动声色拿手肘撞了杜知邑一把,杜知邑心下无奈,又不动声色上前了小半步。
只他还没开口,赵澈冷不丁问道:“我的腿,是废了吗?”
这哪里像是十二岁的孩子。
他过分沉静,也过问稳得住。
这种话别说是问出口,就是在心头上过一遍,也是锥心刺骨的痛。
可偏偏赵澈就这么问了,冷静到冷漠,叫人不寒而栗。
帐中的小火炉上架着个薰笼,火星滋滋作响,一下下的都打在每个人的心口上。
胆子小一些的小太监瑟缩着肩膀越发往后退,恨不得退离到帐外去。
赵澈冷漠的眸瞥来,竟也不知他究竟是在看谁。
又或是透着这屋中所站之人,看向的,本就另有其人。
赵乃明心头微沉,下意识去看杜知邑。
反正他是真不太会扯谎,更别说安慰人。
要他说,直截了当就告诉赵澈,对没错,你的左腿废了,终生残疾,一辈子也好不了了。
趁早死了这条心,你这辈子和储君之位就再也无缘。
可不成。
赵澈这兔崽子刚才那种眼神,不能怪他多想——骤然出这样的事,伤的又只他一个,换做是谁都会多想,何况他无缘的,是储君之位。
于是赵乃明沉默下去。
杜知邑倒机灵,眼珠子一滚,笑呵呵就往前凑。
赵澈看着他脸上的笑只觉得心中烦躁,实在想抓了什么东西扔过去,砸碎那样的笑容,可手边空空如也,杜知邑人已经凑上前来,在他床尾坐了下去。
他下意识想要挪动,腿却动不了。
脸色就越发沉了三分。
杜知邑却并不管这些,全然当做没瞧见一般,甚至还往前挪了挪身子,距离赵澈更近一些:“殿下不要气馁难过,闵御医尽心尽力,一定会给殿下看好左腿上的伤势。
眼下咱们于此地安营扎寨是没办法的事儿,为着殿下身上有伤,不宜长途颠簸,如今连驿站也去不得了。
王爷担心殿下,只好暂且在此处停下来。
这里毕竟条件有限,况且离京之时也未曾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闵御医虽然也是医术精湛,但终究是比不上胡御医的。
就算真有什么,等到回了京城,再叫胡御医慢慢为殿下调理,总会好起来的。”
“杜大人是拿我当三岁的孩子了吗?这样敷衍糊弄的话——”赵澈声音又戛然而止。
至少杜知邑现在还愿意开口骗一骗他。
赵乃明站在一旁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岂不是更叫人心寒没了指望吗?
于是他索性闭嘴,再开口时候话锋也转了:“我受伤的事情,王兄派人告诉京城了吗?”
他问的是极隐晦的,且也很聪明。
赵乃明看了他一眼,面不改色的摇了摇头:“你的伤势尚未稳定,暂时还没有写折子送回京城去告诉。
不过眼下你既然醒了,我再问过闵广护,今日就着人写折子,六百里加急送回京城,好叫朝廷知道。”
赵澈叫他噎了一下,突然就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问。
所以有的时候麻烦就麻烦在这里。
他聪明的问,赵乃明未必不能领会,可是赵乃明非要揣着明白装糊涂,要么他就直白些问,要么就再也别问。
杜知邑总是那个打圆场的人,顺势把话接了过来:“殿下这个伤总是要回了京城再慢慢治的,写折子奏明朝廷是章程,且王爷和臣都该先请罪,尽管是天灾,殿下也是在我们身边受伤的。
至于说公主那里,殿下和公主姐弟情深,无论是王爷还是臣,都认为暂且不要提前知会公主比较好。
公主远在京中,不知道殿下的具体情况,提前告诉公主也只是让她徒增担心。
殿下是知道的,上京之中也并不安宁。
公主在京城,并不是外人所想象中那种一帆风顺。
殿下觉得呢?”
漂亮话还是杜知邑会说。
赵澈心下冷笑,面上不动声色,甚至软着面色点了点头:“杜大人说的是,我也是这个意思,恐怕王兄和杜大人因为担心我,先告诉阿姐,白叫阿姐在京中为我悬着心,如此安排甚好的。”
赵乃明和杜知邑前脚出门,赵澈后脚就打发了帐中伺候的奴才,只留下他贴身伺候的顺意。
这是从小就跟在他身边伺候的小太监,死在这场天灾里的另一个叫顺明,便就是赵澈身边最心腹之人。
帐中静谧一片,不多时顺意端了一整碗黑乎乎的药汁来。
赵澈只是斜扫去一眼,显得淡淡的,并没有打算伸手接。
顺意红着眼:“主子,不吃药不成的呀。”
赵澈见他红了眼,才无声叹气,示意他近前来喂药。
顺意忙揉了一把眼睛,三两步就上了前,半跪在脚踏之上。
奴才总是想哭的,时不时的吸鼻子。
一碗药入了口是纯粹的苦,赵澈却无动于衷。
顺意端蜜饯来,他也没碰一下,只是冷冰冰问道:“顺明已经安葬了?”
两个小太监是一起长起来的。
没有到赵澈身边当差之前,在内府司相互扶持着。
深宫内廷吃人不吐骨头,这话不是说假的。
上头主子们之间的“厮杀”或许不见血,底下的奴才人欺人那是实打实。
他们刚进宫年纪小,资历实在是太浅了,上头那些老太监就可着劲儿的欺负他们。
那时候的苦日子,是两个人一起捱过来的。
后来到了赵澈身边当差服侍,日子才算是慢慢好起来。
谁知道这出来一趟——
顺意不敢哭,怕更招惹了赵澈难过。
还有他主子的这条腿!
顺意咬了咬牙:“主子,杜大人他说假的,您的左腿……”
“我知道。”
赵澈不惯听那些好听话。
拿些甜言蜜语来诓骗他,他更愿意听一听难听的,伤人的真相。
旁人或许不敢直言,可从小跟着他服侍的顺明和顺意不会。
他深吸口气,脸色明显比刚才要难看。
顺意一抬眼瞧见了,犹豫着问他:“要不奴才想想办法,给京城送个信儿,总要叫公主知道才好呀。”
赵澈突然就笑了。
主仆两个四目相对,一个是无措的,另一个,镇静到可怕。
顺意心口一窒,瞳孔慢慢放大:“主子……”
“你自己心里知道就行了。”赵澈失笑,转而又看自己那条腿,再没别的话,“我记得顺明家里是有父母无兄弟,一大家子就靠他在宫里当差那点银子过日子的吧?”
顺意便又点头:“他爹年纪大了,年轻的时候给人家做苦力,也是弄了一身的伤,早两年就干不动了,全指着他养家过日子。”
现在人没了,往后这个指望也没有了。
赵澈才说了声知道了:“等回了京,你记着备下五百两银子,送去顺明家里。”
山崩滚石落下时,他的马车被埋了进去。
事实上马匹受了惊吓,原本是应该朝前狂奔而去。
人也可能会受伤,马儿受惊是完全不受控制的,但应该不会被压在山体下。
但偏偏他就是被埋了——顺明是为了救他。
瘦小的身躯在那一瞬间扑到他身上,护住了他,是没有迟疑,没有犹豫的,而顺明没能活着走出来。
等回了京内府司固然会按照定例给顺明家里送银子去,但内府司是内府司,他是他。
一条人命,其实值得了什么呢?
但他这辈子都会记得,那个小太监,那个所有人眼里都微不足道的小太监——如果没有顺明,他就不是废一条腿这么简单了。
不良于行,终生残疾,再无缘储君之位。
他偏偏不信邪!
有人希望他知难而退,叫他生不如死,苟延残喘的活着,他偏要做人上人。
就算废了一双腿都不打紧,那个位置,他要定了。
大齐开国以来从来就没跛脚的皇子能做东宫太子,能御极登高台,可惜这些人如意算盘打得好,却算错了他赵澈。
他偏要做这头一份儿!
赵乃明那头同杜知邑出了帅帐,一个比一个觉得压抑。
二人顺着营帐方向一路踱至溪边去,杜知邑弯腰,抓了一把碎石子在手心里,而后侧目看赵乃明,递手过去,手心摊开了朝上,示意他拿两颗。
赵乃明看看他,摇了摇头。
杜知邑从不好强人所难,收回手来,自己捏着碎石子一粒一粒的砸向溪面。
寒冬腊月,水面早已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反倒是他几粒碎石砸下去,薄冰破壁,从中心处渐次碎裂开。
赵乃明深吸口气:“原本平静,何必折腾呢?”
他是话里有话,一语双关。
杜知邑手上动作顿住,难以置信望去:“王爷该不会是想退缩了吧?”
现在退?
赵盈也要给他这个机会。
他现在说不干了,要抽身退离,赵盈还不第一个要弄死他吗?
而且他也没想过要退。
世上的每一件事,每一次决定,自己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到底。
要么当日别应赵承衍所言,根本就不要答应和亲这事儿,别进京。
既然选择搅进来,到死也没有什么退路。
他心里不舒服,也只是不舒服,时间久了,还不是慢慢的接受。
“你知道同化吗?”
杜知邑闻言怔然:“王爷说什么?”
“这两天我其实仔细想过,为什么会这么厌恶这些事。”
杜知邑蹙拢眉心,隐隐明白了赵乃明的意思:“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其实再过个十几二十年,王爷回头来看现在的这些事,还不是一笑置之吗?”
“你说得对,世易时移,没有什么是一定过不去的。”赵乃明环在胸前的双手摊开来,朝杜知邑要石子。
杜知邑递了两颗过去,他朝着冰面砸去,无事发生。
二人对视,各自笑起来。
“你认为赵澈信了你的鬼话吗。”
“我认为他没有。”
赵乃明笑声越发大起来:“所以我才说,永嘉是在给自己招惹麻烦。
而且当初永嘉传递这样的信息给你时,我已经无力反驳。
她远在京城,一来一去要数日,她也未必听我的劝。”
他从没说过这些话,不过杜知邑一早就知道。
赵乃明始终认为此事大可不必,事情发生之后才老是这样的态度。
只是现在说这些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杜知邑抿了抿唇角:“那又怎么样呢?有件事王爷说的对,这就好比雁过无痕,谁又能寻到蛛丝马迹来证明是有人故意坑害?
就算有人起了疑心,最该被怀疑的也是安王和瑞王。
既得利益者并不是公主。
毕竟往福建去的路上,王爷不是就被人投过一次毒了吗?”
第二百九十七章 风波重重
赵乃明他们在福建省内走走停停,一连数日也没走出十里地。
六百里加急的奏本,却先抵京了。
年后复朝本来大家每天上朝都还是高高兴兴的,毕竟才过了节,就算从前有什么仇结什么怨,好像过了个年也都淡忘了,只要不是你死我亡的矛盾,并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可这日太极殿上,气氛凝重到无人敢大口喘气。
连沈殿臣都屏气凝神,恨不得退到众臣工最后去,干脆别叫昭宁帝看见他,想起他。
是因为姜承德于金殿之上语出惊人,御前直奏,奏的是远在凉州的皇长子安王赵清多年来与福建官场里外勾结,当年福建官员侵吞修河款,便有一大半的银子是入了彼时的孔家,而这笔银子又被孔如勉以各种各样的由头进献给孔氏一部分,留给赵清一部分。
直到孔家出事被抄查,那笔帐是烂账,他曾近无意中看过两眼,没当回事。
福建出事之后,他突然想起孔家的烂账,多方查探之下,才得出这样的结论——
且他不是空口无凭,红口白牙翻说而已。
安王妃王氏的亲娘舅曾任福建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福建三司之中,涉案官员拢共不过五人,其中就有他。
钦差行专擅之权,人是已经被问斩的,但有赵乃明和杜知邑早前送回京城的奏本为凭,有据可查。
这是确凿的。
而且他言辞凿凿,说有人证。
至于是什么样的人证,自是不会提到金殿来审来问。
昭宁帝本来就是个疑心病重的人,经福建一案,闫达明为罪魁,便就越发令他近乎对所有人失去信任,也失去耐心。
这其中当然包括赵清兄弟。
何况赵清为什么匆匆封王、成婚、离京,这都是一年之内发生的事,没有人会忘记。
赫赫扬扬的国公府,一夜之间大厦倾颓,那本来就是触及天子底线的事,事同谋逆。
姜承德是算准了人心,更算准了帝王心意。
纵使昭宁帝会怀疑他是为赵澄铺路,但他金殿首告,就是没打算给自己留什么退路。
如果事情查证一番,是他诬告,对他而言,没好果子吃,还会连累宫里的姜夫人和赵澄。
天子权衡再三,本就会对他今日这番言辞更愿意试着去查证的。
案子交归刑部,司隶院头前那么喜欢冒尖,这回也不出头了,更不往身上揽事儿了。
昭宁帝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偏偏话说的就没几个字。
散朝之后人心惶惶,有人想凑上去从姜承德那儿探听些什么消息出来,畏畏缩缩又不敢。
严崇之出来的晚一些,快步追上去,姜承德便就放满了脚步:“我现在就可以跟严大人回刑部去。”
他面色微沉。
其实很想问问,到底是图什么。
这种事本可以入清宁殿私下回禀,昭宁帝再传他觐见,无论是要查,还是要审,大可不必闹的这般人尽皆知,私下里调查清楚,要是闹剧一场,于安王没什么损害,对姜承德自己也不会有太大的坏处。
哪怕是真的,昭宁帝要处置起来也还有余地。
现在闹大了,那就什么余地也没有了。
只是话到嘴边,严崇之自己就先收住了。
这不就是姜承德才会做的事,有什么可问的。
随便换个人,都不会这样激进。
情况大概就是如他所想那般,一切悄悄进行了。
他视线绕过姜承德,看见了不远处的赵盈,四目相对,他是看见赵盈冲着他挑了下眉头的。
他脸色又沉,收回视线,闷声说了个好:“姜大人请吧。”
赵清的事情跟赵盈已经无关了。
这是所有人都心里明白的。
可一直等到这日下午,有福建方向而来的奏本急递入宫,再半个时辰,李寂出宫来,神色匆匆入了司隶院去。
后来有人看见赵盈登车,也是着急忙慌的,甚至于她从司隶院府门出来,脸色也很难看。
马车一路疾驰至宣华门,等入了宫,就没有了后话——
清宁殿中只有昭宁帝一个人,李寂跟着赵盈至殿门外时,孙符也候在殿外。
赵盈眼尾红红,孙符瞧见了,手上拂尘收起,提步迎上来:“皇上独身在殿中,您知道的,殿内收着娘娘生前的东西。”
他不说这个还好,说了这话,赵盈愈发一身恶寒。
“孙总管,澈儿他——”
孙符颔首低了低头,眼角也垂下去:“公主您且等一等,奴才进去回一声。”
赵盈呼吸一滞。
在昭宁帝的心里,赵澈分量也终究是不同的。
她这十几年间往来清宁殿都不必要什么通传,还要在殿外候着。
孙符开了这个口,那便是昭宁帝自己的意思。
赵澈的腿废了,他又躲在清宁殿中怀念母亲,甚至不敢到母亲的牌位前去——是愧疚。
赵澈往福建虽然有她的提议,但昭宁帝的心里也是很乐意的。
三个儿子争个你死我活,头破血流,是他乐见的不假。
但人总有七情六欲。
赵盈突然庆幸。
狠戾如昭宁帝,内心最深处的那片柔软,也还是留给了赵澈。
说不定他最中意的,也是赵澈呢?
要是照这么想,从前的许多事,或许都大有深意。
赵盈霎时间醍醐灌顶。
当日建立司隶院,纵然有赵承衍一力扶持的缘故,但昭宁帝并未多做阻拦,从那个时候开始,后续的大半年时间里,昭宁帝都在帮她铺路,那条路不是铺给她的,是铺给赵澈的。
扬州府一行她尽得民心,那些银子没有入户部的账,昭宁帝也没追究。
乃至于还一手策划了京中女童丢失案,叫她白得了徐家和枢密使府天大的人情,又收严崇之于麾下。
再往后,昭宁帝的铺路看似到此为止,然而那之后也并不需要了!
她在朝中根基比不上姜承德是肯定的,但说上一句权势滔天也不为过。
赵盈眯了眼,隐在袖下的手紧了紧。
说不定孙氏承宠,步步高升,从一年前平平无宠的小婕妤,到如今摇身一变做专宠六宫的孙贵人。
她深吸口气。
孙氏招人喜欢不是不可以,但昭宁帝心思恐怕是没有那么单纯。
他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也不至于真为了孙氏那张脸就抬举她到这个地步。
连舅舅都无意之间感叹过,孙贵人今日所得恩宠,比她母亲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现在看来,保不齐竟全都是因为赵澈。
赵盈这里出了神,孙符那头已经出了殿,弓着腰,要引她入内。
昭宁帝已经从西次间收拾好情绪重新回了正殿中,只他未于宝座上。
赵盈入内就看他坐在左边排开的官帽椅,面色凝重。
于是她眼尾愈发红,三两步上前,压下心底那种厌恶和翻涌而起的恶心,人是半蹲跪在昭宁帝面前的,两只手交叠在一起,落在昭宁帝膝头:“父皇,李寂都跟我说了,澈儿他在福建出了事,他的腿——父皇,我要去接澈儿回家!”
昭宁帝爱怜的抚她头顶,弯了弯腰,去拉她起身。
赵盈包着泪的那双眼,泪眼汪汪时才有了几分透亮。
只那泪珠也不滚落下来,就噙在眼眶里。
她并不认真挣脱昭宁帝的手,只是摇头:“父皇,儿臣想去接澈儿。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离开过京城,甚至都没怎么在宫外过过夜的,他一定怕极了!”
“元元,他十二岁了,本来就该长大了,知道吗?”昭宁帝又试着拉了她一回,“你先起来,地上凉,别跪着。”
其实殿中地龙烧的旺,哪有什么凉不凉的。
可是不能再跪了。
赵盈是会拿捏分寸的人,顺势起了身。
她往后退,正好就退离昭宁帝的范围,掖着手,看起来无比乖巧:“儿臣知道的。
他总要长大的,长成顶天立地的郎君,能为儿臣撑起头上的这片天。
可父皇,母妃去得早,她过身时澈儿甚至都不记得多少事。
澈儿长这么大,对母妃没有太大印象了,他的世界里,一直都是‘阿姐’。
我想顾着他,想替母妃顾着他。
去福建是儿臣跟您提议的,他在回程路上出了这样的事,儿臣真的是……儿臣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李寂说的含糊,父皇,您跟儿臣说句真话吧,澈儿的腿伤有多厉害啊?”
她是真的急切,急的要哭出来。
一直包在眼眶里的泪水也终于滚落下来。
昭宁帝眸色暗下去。
宋氏刚进宫的时候喜欢哭,整日都是以泪洗面的。
梨花带雨的模样也极美,只是很招人心疼。
“你别哭,这个样子,叫我怎么跟你说呢?”
赵盈早知道结果的。
尽管杜知邑没有消息送回京,但只要这个奏折入了京,那就一定是事成了。
赵澈的腿废了,不过样子总是要装一装的。
她下意识踉跄一把:“您别吓我。”
昭宁帝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来,三两步,上手去扶赵盈,一递一步把人送到官帽椅上坐下去:“杜知邑奏本写的明白,话也不敢隐瞒,三郎的腿伤恐怕不好。
闵广护随行,他的医术你是知道的,诊治过后,他说束手无策。”
赵盈眼前一黑,本来是想抬手去拽昭宁帝袖口的,后来顿住,转而去死死捏紧了官帽椅的扶手:“那……那回了京城,胡泰成不成?”
昭宁帝还是摇头:“杜知邑折子上说,闵广护当时就回过乃明和他,就算是胡泰,恐怕也无能为力。”
那就是救不回来那条腿了——
赵盈脸色煞白,人也猛地往椅背上靠去。
她大口喘着气,实在觉得呼吸困难。
昭宁帝叫她这幅状态吓的不轻,扬声就叫孙符。
人没进殿,昭宁帝第二声也没再叫出来,赵盈被迫无奈牵上昭宁帝袖口:“我没事,父皇别传御医来。”
她缓了一瞬,吞了口口水:“儿臣真的不能去吗?”
昭宁帝再没有这么好性子过的时候,始终是轻声细语的哄着她:“你去了又能做什么呢?
三郎伤在腿上,回程也不能赶路,只能慢慢走了,这一去不知要几个月,你皇祖母身上也不好,这个时候你突然离京,她若问起来,难道把三郎的腿伤一五一十说给她听吗?
你听话,我会再派人往福建,一路迎着去接他们。
这样,三郎的腿伤究竟怎么样,还是要等回了宫,叫胡泰看过。
天下名医何其多,也不只有胡泰和闵广护两个,你就别跟着操心了。
要不然这阵子住在宫里,养一养精神,要是有什么事,你也好及时来告诉父皇,好不好?”
赵澈才出了事,就想收她手上的权吗?
赵盈心里冷笑,面上是不露出分毫的:“儿臣现在也不想搬回来住。
您说的对,皇祖母病情不好,儿臣若住在宫外,不必日日到未央宫去请安,皇祖母自然也瞧不出什么端倪来。
现如今搬回宫,儿臣忧心澈儿,实在是放心不下他,还不知之后会做出什么事情。
既回了宫,总是要去请安的,皇祖母看儿臣神思恍惚,一定会追问。
您不愿儿臣离京去寻澈儿,是觉着儿臣就算是去了也没什么用,还会影响到皇祖母,儿臣现在也是这个考量了。”
昭宁帝深吸了口气,稍稍退了两步:“行,按你的心思就是,你不想搬回来住,就还住在司隶院,横竖你自己舒心最要紧。
但是你要有什么不高兴的,或是想不开的地方,不要自己一个人闷着,千万要回宫来告诉,知道吗?”
赵盈勉强扯了个笑容挂在脸上,点了点头应下了昭宁帝的嘱咐:“儿臣晓得,父皇不用为儿臣忧心。
去年一整年时间朝中出了那么多事,才复朝又有姜大人御前参奏,还有澈儿这个样……”
她哽咽了一声,顿了顿:“父皇政务繁忙,是心系天下的人,总是为儿臣操心操劳,儿臣都十五了,也是大人了。”
“是啊,一转眼元元都十五岁了。”
昭宁帝这话说的意味深长,赵盈别开脸去不肯再看他。
他没当回事,只当她还为赵澈的事情放不下,旋即又添了句:“你去见见孙氏吧,急匆匆把你召进宫,就当是孙氏有事情寻你,也别叫你皇祖母多心了。”
第二百九十八章 暗潮涌动
昭仁宫赵盈还是去了。
要赵澈断腿这件事她之前也并没有告诉过孙氏。
现在奏本抵京,昭宁帝每天会到昭仁宫来,自然会告诉孙氏。
入得宫门,赵姝正蹲在西南墙角的树根下刨什么东西,小手上沾的全是泥。
孙贵人心情不错,叫人挪了贵妃榻置于廊下,两个孩子交给了乳母在偏殿哄着睡,她也放了贴身大宫娥在旁边守着,眼下就看着赵姝玩闹。
见她进门,笑着招手。
赵姝远远地也瞧见,起了身,也不管手上的泥,提了裙摆朝着她的方向跑来。
赵盈诶着就往后退:“小皮猴子,这满手的泥,我这身衣裳新做的,你可别给我沾一裙子的泥糟蹋了。”
赵姝才规规矩矩把手往身后背,神神秘秘的叫皇姐:“你来看看我挖什么吗?”
“姝姝,去玩你的。”孙贵人的声音从廊下传来,仔细听是有几分严厉的。
她是绝对的慈母,赵盈就没听见过她对赵姝大声说过话。
当下拧眉,叫住要跑远的赵姝:“你在挖什么?”
赵姝一吐舌,摇了摇头,本来打算跟她比个噤声的手势,手往外一伸,竖着指头对着赵盈摇了摇。
赵盈看笑了,索性摆手叫她去,才提步往台阶上走。
上了台阶往廊下去,贵妃榻的尾端本就放了张小圆墩儿,一看就是给赵姝准备的。
赵盈落了座,笑呵呵的,孙贵人把高脚莲花碗捧在手上,往贵妃榻尾放去。
里面满满当当的葡萄,深紫的颜色却晶莹剔透。
这也不是吃葡萄的季节,昭仁宫如今的确是该有的有,不该有的也会有。
赵盈捏了一颗,清甜可口,只后味带着一点点酸,却不涩,算是难得的佳品。
她多吃了两颗,眼神才往赵姝的方向瞥了两下:“姝姝在挖什么?”
孙贵人叹了口气:“贵嫔娘娘生前留下的两坛子酒,据说是她亲手酿的,前些日子皇上叫人抱到了我宫里来,就埋在那棵树下。”
母亲留下的东西,她所得也没多少。
孙贵人说的酒,她知道。
早些年还陪着昭宁帝喝过两杯,后来昭宁帝总是神神叨叨,她就不愿意陪他吃酒。
重生回来晓得他那些龌龊心思,就更不愿意跟他谈及母亲分毫。
他把剩下的两坛子酒,送到了昭仁宫——赵盈深吸了口气,苦笑出声:“我都没能得上一坛子。”
孙贵人抿了唇角:“那只是皇上放在我这儿的,不是赏了昭仁宫的,是以我没有打算送给你,也没法子给你送去。”
赵盈说知道,把笑意收了起来:“留在您这儿吧,父皇大概是想找个人陪他吃上两杯酒。
小的时候还陪着父皇吃过两杯,后来长大一些,反而不陪着他去吃母妃酿的酒。
这样也好,拢共就剩下那么两坛子,等过阵子吃完了,也就不剩下什么念想了。”
她语气中难掩失落,孙贵人有心劝两句,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和赵盈是盟友不是朋友,她更不可能以长辈自居,怎么开这个口呢?
宋贵嫔过身多年,赵盈心里从来就没放下过。
只是这姑娘也称得上一句少年老成吧,总是把心思藏得太深也太好,真提起来,触及一二,她才会表现出浅显的一部分来。
她既然有心打岔,没多想顺势就问了:“公主这个时辰怎么进宫了呢?”
赵盈果然深吸口气将先前的情绪舒缓片刻:“是赵澈出了事,父皇急召我进宫来说话,又不想给人察觉,唯恐惊动皇祖母,所以让我到昭仁宫来见一见您,小坐片刻再出宫。”
孙贵人面色稍显凝重起来:“惠王不是跟着常恩王他们一同去的福建吗?怎么会出事呢?”
赵盈又捏了颗葡萄丢进嘴里,细细咀嚼,吞咽下去之后笑着摇头:“福建天不好,连日大雨,他们行在官道上,遇到了山崩,赵澈的马车被埋在了泥土碎石之下,人被救出来的时候腿受了重伤,闵御医看过之后说是腿废了,他无能为力。”
孙贵人瞳孔一震,猛然倒吸口凉气:“那回京之后能不能……”
她摇头说不能:“闵广护说,就算是胡泰,恐怕也束手无策。
折子是杜知邑送回京的,父皇没给我看,只是大抵说给了我听,具体情况到底怎么样我是不知道的。
不过照现在的情形看来,他后半辈子都要落下个不良于行。”
“这——”孙贵人错愕不已,花容失色,“公主,惠王殿下他……”
“我干的。”
赵盈甚至连声音都没有压一压。
她就那样坦然大方的说给孙贵人听。
孙贵人闻言便就皱了眉头。
她知道赵盈和赵澈姐弟两个势同水火,可是这种事情——想想也是,反正连性命都不想留,还在乎他的一条腿不成?
早晚也是要弄死赵澈的。
只不过赵盈实在是有点狠过头了。
把人给弄死之前也要先肉体折磨一番,那还是她的亲弟弟,也能这么不留情面下狠手,实在叫人肝儿颤胆寒。
赵盈那里却噙着淡淡的笑意,叫了声孙娘娘。
孙贵人猛地侧目过去,其实她的动作有些大了,差点儿带翻了贵妃榻尾的那一碗葡萄。
她勉强稳住自己:“怎么了?”
“孙娘娘是怕了我?”
怕。
她怕赵盈并不是从今天起的。
只是到今天为止,那种恐惧从脚底窜至头顶,充斥她的四肢骨骼,蔓延至全身,就着这寒冬腊月的天地,把整个人给冻僵。
她说她不怕,赵盈也不会信,还不如大大方方。
孙贵人点头说对:“我怕公主。”
赵盈笑意灿烂,似乎对她的答案和态度感到满意。
孙贵人暗自松了口气,转而又问她:“那公主此刻告诉我,是想让我后续再做点什么吗?”
没成想赵盈却摇头说没有:“后面不需要再做任何事了,他回了京就安安心心做他的惠王,父皇答应了我会为他遍寻天下名医,给他看腿。
我既是他阿姐,也会为他操碎了心,忙前忙后,奔波操劳,总要想尽一切办法让他的腿好起来。
毕竟将来我还要指望他。
不良于行的皇子是没有资格争储位的,我做姐姐的怎么能放弃掉这唯一的弟弟,娘娘您说对不对?”
她属实是有些变态了。
孙贵人立时就明白过来。
赵盈把这件事情告诉她,又不告诉她究竟是怎么谋划的,只是为了把她拉上这条贼船。
赵澈是宋贵嫔的儿子,小小年纪封了王,等回了京,确定他的腿已经废了,赵盈装装样子之后再到昭宁帝面前闹一场,昭宁帝一定会去查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纵然查不清,可态度还是摆在那儿的,底下的人也要尽心尽力,到底努不努力查清真相,那是另外一回事。
不过是凡事总有一个万一的。
如果真的被人家查出什么蛛丝马迹来要怎么办呢?
把她拉上了船,她才能在此事上帮着打听消息,还能给昭宁帝吹一吹枕边风。
不管怎么说,对赵盈而言都是百利无一害,但对她来说,可就未必了。
她一点也不想知道赵盈和赵澈这姐弟俩的矛盾。
刘氏的前车之鉴不就放在那儿呢?
孙贵人变了脸色:“公主从前坦然,如今也未见得有先时那么坦荡。”
“你说对了。”赵盈也不恼她,站起身来,背着手,就立于廊下,留了背影给孙贵人,“一年前我无权无势,不得不做小伏低,要收拢人心,拉盟友入伙,只能靠坦诚二字。
现在,我不用了。”
刑部见到的姜承德口中所谓的赵清勾结福建官场的证人,是个小太监。
那小太监唇红齿白,瞧着眉眼就机灵。
细看之下,又觉得几分脸熟。
再去仔细回想——当日赵清封王,匆匆开了个王府,好供他于京中完婚。
封王当日,赵盈曾带着赵澈到府恭贺,后来只身入他书房去见,在他书房外,偶遇一极懂事机灵的小太监,便正是此人!
这是内府司分派到赵清身边伺候的,算不上赵清跟前最得脸的奴才,但是能近身服侍。
他叫封平,是家里日子过不下去了,七岁时候就被家里送进了宫,净了身做了太监。
从打杂洒扫人人可欺的小太监,到赵清身边近身伺候的人,用了整整十七年时间。
原本赵清封王往凉州去,他当然是应该跟着一起去的,只是那时又不知是出了什么样的变故,他留在了京城的安王府中。
说是替赵清打点京中事,其实日子反而清闲下来。
赵清是无诏不得返京的人,那安王府也是空架子,并无人往来。
留下守着府邸的奴才里,他身份又算最高,是以无人得罪,反而还要伺候着他。
也算是一朝熬出了头吧。
严崇之在刑部大堂审问他的时候,姜承德是回避了的。
惊堂木一响,跪着的封平肩膀先抖了三抖。
严崇之先前问他怎么知道,又是怎么想到要告发,他来上堂之前,一切都有人教过他——
不过姜承德说过,太快说出真相反而让人起疑。
他做奴才的,卑躬屈膝惯了,就该有些谨小慎微,战战兢兢的模样。
所以犹豫了一瞬,直到惊堂木拍响,他瑟缩过一场,才颤着声回话:“奴才是从小就在安王殿下身边伺候的,十七年时间,做了殿下身边能近身服侍的人。
殿下离京往凉州封地,留下奴才在京城守着安王府。
实际上,殿下从前做的好些事,奴才都晓得——大人或许不信,横竖奴才不是殿下身边最得脸的人,可奴才告诉您的,您只管去查。
奴才人在刑部,在您手上,倘或有半句虚言,诬告皇子这样大的罪名,奴才也担不起不是?”
严崇之要听的并不是这些东拉西扯。
那罪名他担不担得起,严崇之心里有数。
听他东拉西扯,便又沉了沉声:“你说的是真是假,本官自有评断,你只管说你的。”
封平连声说是,才忙不迭又添道:“这件事可大可小,奴才本该早点告发,可是昔年国公府势大,后宫又有淑妃娘娘坐镇,安王殿下也不是什么柔善之辈。
奴才人微言轻,实在是不敢。
现如今国公府倒了,淑妃娘娘不在了,安王殿下远赴凉州,事实上奴才也动过好几次心思,该去告发。
可每每事到临头,又惦记着与殿下十几年的主仆情分,总是没能走到姜阁老……姜大人府上去。”
姜承德已经罢出内阁,称一句阁老并不妥当。
他脱口而出是习惯,赶忙就改了口:“福建贪墨案爆发之后,奴才又几次动了心思,然而一拖再拖,拖到了年关将至。
那时候姜大人身上也是风波不断,奴才就想要不还是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一直到年后复朝,说是福建总兵闫大人逃走了,奴才越想越是心慌,总觉得此事和安王殿下脱不了干系,实在是怕有朝一日查到殿下身上去,那我们这些留在京城的奴才们,要怎么办呢?
与其等到朝中大人查到我们头上,抓了我们到刑部问话,还不如奴才自己坦白了。
故而才找上姜大人的。”
至于为什么是姜承德——
严崇之看着跪在堂中的封平,心下不免冷笑。
封平看似心存畏惧,实则不然。
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封平是真的害怕还是装装样子,他一眼就能看穿。
宫里长大的没有一个是心思单纯的,这些太监尤其是。
他七岁入宫,在宫里摸爬滚打十七年时间,经营算计刻在了骨子里,趋利避害更是一把好手。
赵清的死罪,无论告诉赵澄还是赵澈都可以,可他的选择里,从来没有赵澈。
姜承德树大根深,赵澄又比赵澈年长,相比而言,的确这个选择更稳妥些。
严崇之点着桌案:“这么说来,姜大人是答应了事成之后,给你你想要的了?”
封平肩头又抖:“奴才……奴才不敢拿这样的事情来与朝中大人做交易,所求只是安身立命,仅此而已。”
第二百九十九章 秘密调查
安身立命?
他们这些宦官内监,这辈子还能活着走出内廷,这条命就已经比旁人值钱太多。
像封平这样的,不光是能走出内廷,还有底下的小太监们伺候着他,上头又没有主子压着,日子不知道多逍遥快活。
所有人都知道安王是因为什么离开京城,他是被贬谪,被放逐的,可所有人都不会去找安王府的麻烦,因为没必要,更懒得对这些奴才出手。
既然如此,他封平的余生就没有什么值得他说上一句安身立命的。
这样胡扯的鬼话,严崇之是一个字也不会信的。
他寒着脸色,面无表情:“你是什么时候找到姜大人的?”
“十多天前。”封平举凡开口前,就总要先吞一口口水,习惯性的,是这么多年在宫里伺候久了,卑躬屈膝惯了,不知从何时养成了这样的小习惯,“十多天前奴才到姜大人府上去回的话。姜大人说要时间来思考,叫奴才等了两日。
今儿一大早,姜大人派人到王府传奴才,说是他考虑好了,要在金殿上当着诸位大人的面,将此案奏明皇上,届时刑部过问,奴才少不了要到刑部走上一趟。”
严崇之又嗤笑一声:“这么说来,你之前和姜大人素不相识了?”
没成想封平却摇头说不是:“奴才是在安王殿下身边伺候的人,跟瑞王殿下也常见面的呀,姜大人认得奴才。”
严崇之挑眉:“这么要紧的案子,只用了十多天时间,他就能断定你所言非虚?那看来姜大人从前对你的印象就还算不错,哦?”
封平脸色骤变:“严大人的意思是说,奴才和姜大人串通好了,要来栽赃诬陷安王殿下的吗?”
“本官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惊堂木再响,封平肩头抖的越发厉害,低下头去,连声说是。
“这些事严大人都可以去调查的,自从安王殿下和王妃离京之后,奴才成日家守着安王府,至多也不过回宫去领几样分例内的东西回府上去。”封平声音稍顿之后,又稍稍的抬眼往高台上看去,“要说和姜大人串通,这么大的案子,也绝不是一两日能成的,有一丁点的性差踏错,都是不行的。
这案子天大,奴才刚才就回过您。
构陷皇子,那是灭门抄家的罪过,不光是奴才,还有姜大人呀。”
严崇之捏了下眉骨摆手打断他:“为什么想到找姜大人?这种案子总归是要交到刑部调查,你从小在宫里当差,对这些事情是门儿清的,所以你怎么不直接到刑部来回话?”
封平在刑部大堂中第一次蹙拢了眉心:“严大人审问奴才,也不仔细听奴才的回话吗?”
他跪直起身来:“奴才说了,找上姜大人,是为了安身立命。”
话音落下他又笑,不过挂在唇角的弧度是极清浅的,那样淡淡的笑意,反而让人看不清他心里想什么:“严大人在想什么,奴才其实也不是不知道。”
严崇之尾音上扬,长长的拖着哦了一声之后,反过头来问他:“那不如咱们先不聊安王和福建勾结的事,先谈一谈,你的安身立命,是安什么身,立什么命?”
高台左手边坐着的师爷握笔的手一僵。
掖着手站在严崇之身边的主簿也怔然一瞬。
不过他回神比师爷要快,冲着师爷连连摇头。
那支笔,顺势就放了下去。
封平对于官场上这些事,刑部过堂是个什么章程,在宫里这么多年,他是真知道的。
他仍是那副谨小慎微的模样:“严大人想听真话,还是听场面话呢?”
严崇之侧目去看师爷,封平就会了意。
他既明白严崇之意思,索性叹了口气,人也没有再跪的那么直,反倒直接跪坐下去:“说句实心话,奴才在宫里伺候十七年,起起落落的事情,见得太多了,唯一的那个例外,只有宋娘娘。”
他在说宋贵嫔,严崇之缄默不语,不肯接话。
封平心下嗤笑。
他们这些人,平日里耀武扬威,人前威风,其实的对于贵嫔宋氏,无人敢提。
哪怕姜承德。
不过没关系,横竖今日这堂上的一字一句,没有人会泄露出去,于是他又说:“说出来大人可能不太信。宋娘娘生前救过奴才,虽然那时候我年纪很小,可记事儿,也懂事儿了。
送进了宫的孩子没有敢不懂事的,唯恐冲撞了贵人——其实别说冲撞贵人,就是得罪了宫里的老太监,掌事的姑姑们,都不会有好下场。
宋娘娘救下我那会儿,我刚进宫第二年,要没有宋娘娘,我早就死了。”
严崇之反手摩挲着下巴尖。
宋氏的性情为人他多少知道,天子后宫他无意多嘴,随手救下个遭罪受苦的小太监,的确是那位贵嫔会做出来的事。
她像是宫里一股清流,也只有她肯做这个善人,真正菩萨一般。
严崇之放下手,才把封平的话接过来:“那你不是更应该去找永嘉公主吗?
贵嫔娘娘对你有恩,你有安王的把柄,却转头告诉姜大人,这是什么道理?”
“瞧,大人果然也晓得,天家无兄弟,早晚是你死我活的争斗,怪不得连师爷也不敢提笔了。”封平倏尔笑起来,“我却不这样想。
我做奴才的,大抵生来就该是卑贱之躯,可我是个人,我也有感情。
别人对我好,我铭记于心一辈子,总想找个机会报答了。
从前宋娘娘活着那会儿,喜欢红梅,我跟着宫里花房当差的老太监偷偷的学,还没能等到有机会在宋娘娘跟前孝敬,她撒手去了。
大公主生来娇贵,金尊玉贵的人,我这样的人,不配往她跟前凑。
再往后呢——直到去年吧。
去年大公主入了朝堂,燕王帮衬着设立了什么司隶院,打从那会儿开始,大公主跟变了个人似的。
奴才总想着,宋娘娘在天有灵,一定不希望看到大公主如今这样。
还有惠王。
上阳宫醉酒伤人那件事,究竟因何而起,无人得知。
奴才只知道,大公主和惠王殿下,再不似小时候那样,姐弟情深。
但宋娘娘就留下这么一双儿女。
奴才说了,奴才人微言轻,所能做的实在有限,难道我去劝大公主?还是去劝惠王?
人贵自知,奴才没有那个脸面,就不会想着去做那样的事。
所以聪颖如严大人,现在总该知道,我为什么去找姜承德,而非大公主了吧?”
他当然明白了。
封平不希望赵盈插手朝堂事,但他没资格在赵盈面前说这样的话。
他也不希望赵澈对赵盈生出嫌隙,姐弟二人之间的隔阂日渐加重。
夺嫡党争是谁都避免不了的,然而封平不希望他在这场不见硝烟的战争中再添上一笔。
安王和福建勾结的案子,暂且不论真假,只要闹出来,就总有一场“厮杀”。
他希望的是瑞王党与之争个你死我活,内斗起来,最好的结果是两败俱伤,如此一来赵澈姐弟二人便能坐收渔利。
这小太监着实不简单。
不过与其说是宋贵嫔生前替赵盈赵澈姐弟俩积攒的福缘,倒不如说她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严崇之点着桌案,一递一下,发出的声音总是沉闷的,落在人心头,每一下都似重重砸下去。
封平没了后话,好半晌,严崇之站起身来,他抬头去看,严崇之面无表情,冷冷扫他一眼,随后叮嘱一旁主簿:“剩下的你问问清楚,安王如何勾结福建,这些年的具体细节,让他如实交代之后,就把人放回去。”
那主簿又吃一惊:“放回去?”
严崇之再没看他:“封平是证人,不是犯人,他到刑部是首告安王,没道理把人扣押在刑部大牢里。不过——”
他背过身,目光又定格在封平身上:“此案未结之前,你不得擅自离京,刑部若有传唤,你要随传随到,知道吗?
私下里若要见什么人,最好也先到刑部来告诉一声,以免在案情尚未查清之前,发生不必要的误会。”
封平垂首说知道,掩藏起来的表情却是嘲弄的。
自没有什么误会,也不可能会有任何的误会。
严崇之会找上门来,本就在赵盈的意料之中。
而且就算他不来,她也是要派人到刑部去找他来的。
二人看似结成一党,可严崇之从来也没拿赵盈做主君看待。
入了司隶院三堂中,见了人,规规矩矩见礼,客客气气回话,唯独没有那份本该有的亲厚。
赵盈不以为意,听他絮絮叨叨说完那些她早就知道的话,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竟是这样,如此说来,竟是母妃生前结下的一段善缘。
这个小太监——是叫封平对吧?
这个封平入宫十几年的时间,还能秉持着一颗赤子之心,对母妃十几年前的随手搭救心怀感恩,也算是个知恩图报之人了。”
严崇之见状皱眉又眯眼的:“殿下从前在宫里,对封平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吗?”
“你让我见他一面,我八成说我见过他,脸熟。他跟在大皇兄身边近身伺候,宫中行走,总能见着。
可你要跟我说有个小太监叫封平,你认不认得,那我确实没印象,也不认识。”
赵盈把两手一摊,在严崇之再问话之前,先发制人,扬声反问:“严尚书该不是怀疑,封平是我安排的人吧?”
严崇之的沉默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赵盈啧声,笑意不减:“那我该说你太小看我,还是太高估我呢?
我要栽赃赵清,用得着处心积虑提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太监到你刑部去告发?
我要栽赃赵清,也不至于去跟姜承德联手吧?
咱们不妨明人不说暗话,我晓得你心知肚明,肃国公府是怎么倒的,你心里真没数?”
严崇之一时哑口无言。
那正是赵盈最得意的杰作。
也是,对付赫赫扬扬的肃国公府她也没有手下留情,更没想着和什么人联手一起。
现如今剩下安王只身一人,可谓孤立无援,远走凉州,难道她反而要跟姜承德去联手吗?
严崇之抿唇:“那许是臣太多心了。不过臣在刑部多年,干了半辈子的刑名,乍然遇上此案,确实是——”
“行了。”赵盈收起笑容,抬手打断他后话,“严尚书持身中正,向来是秉公办案,我是知道的,随口一说,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不过此案你刑部既然要着手调查,不妨私下里再帮我调查一件事。”
她说私下里,严崇之眼皮就突突的跳:“殿下有什么事是要动用刑部人手,私下里调查的?”
他特意咬重私下里,赵盈掀了眼皮扫量去:“惠王返京途中,于福建一带遇大雨山崩,马车被埋,现在的情况是,他的腿大抵是废了,下半辈子不良于行,落下个残疾在身。”
赵盈是把严崇之的惊讶与错愕尽收眼底的,心下生出些厌倦,压了压:“我怀疑这件事另有隐情,但是父皇现在没有宣之于众,一则是顾着我的心情,二则是怕一旦闹开,总会传到未央宫去,太后在病中,身上不好,受不得这样的刺激。”
严崇之开口的时候,喉咙还有些发紧,连声音都带着几不可察的涩意:“怎么会这样……”
“是天灾还是人祸,只有调查过后才知道。”赵盈的眼神又变得冰冷起来,“严尚书,我刚听闻此事,比你还要难受,到现在为止,我想到澈儿那条腿,心口都还会发紧,所以不要在我面前做这幅样子——
你们没有人,比我更心疼我。”
严崇之闻言拧眉,却不知如何反驳。
从事实上来看,的确如她所说,但表面上所能见到的,往往都不是真相,这点直觉,他还是有的。
赵盈啧声:“严尚书有什么问题?”
“殿下既然觉得事情蹊跷,何不请皇上降密旨于刑部呢?”
“父皇日理万机,这种事开不开口我认为没有太大的区别,还有——”赵盈尾音是往地上砸去的沉重,“大皇兄不是很有可能勾结福建吗?姜承德不是早知他可能勾结福建的案情吗?
无论是赵清想要借机杀人,转移视线,还是赵澄想要一箭双雕,他们都有嫌疑。
你在查赵清的案子,顺手把这个事调查一番,过分吗?”
第三百章 自杀
“臣想来,有嫌疑的,也未必只有安王与瑞王两位殿下吧?”
严崇之紧盯着赵盈不放,眼神都不带错开一下的。
这种话说来轻巧,可要换个人,谁又敢在赵盈面前开这种口?
他早就过了说话不过脑子的愣头小子的年纪。
举凡开口,必定三思。
御前行走,身居高位,谁不是如此行事?
再怎么持身中正——他真的那么中正清直,昭宁帝设局逼他不得不择主站队,不需要他做纯臣的时候,也没见他辞官遁去。
赵盈突然就笑了:“严尚书是在说我了?”
严崇之却只双手环在胸前,一言不发。
赵盈冷冷瞥去一眼:“严尚书胆子大,小的时候我就听说过,便是在父皇面前,也没有你不敢说的话。
这几个月以来我还总在想,传言果然未必全然可信。
直到今天为止,我才算是信了。
换个人,今日出不了这扇门,你信吗?”
严崇之把下巴往上挑了下:“臣信不信并不重要,而殿下目下正在答非所问,不是吗?”
“答?这样荒谬的话从你一部尚书口中说出来,你竟还认为孤在给你答案?”
赵盈腾地站起身来,左脚在地砖上轻一踏:“算了,严尚书为人处世自有自己一套章法,你不肯替孤办事,孤不强求,关于惠王重伤之事,孤自入宫面圣,请父皇做个决断就是。”
她似真不打算理会严崇之,提步便要走。
严崇之紧跟着站起身,在身后叫住了她:“殿下瞒得过天下人,也未必瞒得过我!”
赵盈眯着眼回头看他:“何事?”
“殿下无心扶持惠王吧?”
赵盈啧声:“有心又如何,无心又如何,你且说来,孤听听。”
严崇之踱上前去两步,凑近一些:“从整肃朝中贪墨之风,殿下所走的每一步,看似是在帮惠王殿下扫清朝堂,也是在替惠王殿下立威。
可臣仔细盘算过,殿下得罪的人,也并不少。
如今殿下执掌司隶院,麾下多少能人,可那些人,有几个是为惠王殿下卖命的?
细细想来,那都是殿下你的人,而非惠王。
安王殿下被贬凉州,姜大人被罢出内阁。
肃国公府倒了,刘家也没了,就连孙其也死在殿下手上。
朝局形势于惠王而言,一片大好,可结果呢?”
结果赵澈去了福建,回京途中腿受重伤,落了个残疾在身。
腿瘸了,治不好,意味着他永远失去了储君之争的资格。
那头前那些所谓形势大好,利又究竟在谁?
赵盈沉默着,审视而复杂的目光落在严崇之身上,良久她素手交叠,连拍三下:“干了半辈子刑名的人,所思所虑确实与旁人不同。
孤猜测,严尚书还在想,之所以提议你动用刑部势力调查赵澈腿伤之事是否另有蹊跷,不过是孤为掩人耳目,贼喊捉贼的做法。
乃至于福建贪墨案——哦对,还有福建这桩案子。”
她勾起唇,眉眼弯着,真心实意笑着,迎着严崇之的方向踱上来两步,倒把严崇之逼退。
赵盈见状笑意愈浓:“京中密信朝中好些人都收到过,可太极殿告发的是徐冽,是孤的人。
说不得整件事都是孤一手策划,无论福建案会牵扯到赵清,还是赵澄,孤既出手,自然计划缜密又周全,总能拉下一个。
也正合了眼下之局。
姜承德御前首告,揭发赵清,孤抽身出来,置身事外。
赵清跟赵澄两兄弟斗了个你死我活,无论谁胜谁败,孤都是坐收渔利之人。
严尚书,孤说的,对吗?”
严崇之面沉如水,声也闷闷:“对,殿下说的,都对。”
他倒真是敢承认。
赵盈双手早已背在身后,挺胸抬头,毫无畏惧:“既然如此,严尚书随孤进宫吧。”
“殿下何意?”
他反倒迟疑。
赵盈又笑:“清不清白不是靠人说,是要靠证据。严大人为刑部尚书,姜大人告发的案子,你心中有了猜测计较,不该回明父皇?
你心里怀疑,却不敢私自调查孤,对严大人这样的人来说,怕夜不能寐,昼夜悬心吧?
孤一贯是有成人之美这样美好品德的,你要做清直忠臣,铁面无私,孤也愿意成全。
御前回话,拿孤入刑部大牢,该查就查,该审就审,有了父皇圣旨,动用大刑也是可以的。
连宗人府都不比惊动,孤自愿叫刑部查个清楚。”
她一面说,侧身把路让开,再摊开手来:“不要站在这里与孤浪费唇舌,走吧。”
严崇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来司隶院之前,这些念头就已经无数次在脑海中闪现。
不知惠王出事时,他就考虑过这些,且不止一次。
乍然听闻惠王出了事,脑中灵光乍现,突然觉得,赵盈并不是不能做这些事的。
前些日子京中盛传辽国萧太后那段旧事,老百姓说的有鼻子有眼,赵盈种种行为……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料不到,赵盈会是这种态度和反应。
面圣?
他静下心来想想,这些话他真有胆子在昭宁帝面前说吗?
毋庸置疑,他不敢。
尤其是在赵澈出事后。
他原本不过是想试探赵盈,好让自己安心。
却不曾想被赵盈反杀一手,倒把他架住了。
严崇之面上闪过无奈:“殿下,您也会说,臣干了半辈子刑名,遇事多思多虑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倘或臣今日言谈举止,冒犯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至于御前回话——臣为刑部尚书,无凭无据,凭空指证殿下不成吗?
何况殿下是天家公主,金枝玉叶,就算是殿下真有什么行差踏错之处,也该宗人府来调查审问,臣无权干涉。”
他一面说,一面拱着手,真是再没那么恭谨的朝着赵盈拜了一个官礼下去。
赵盈心下冷笑,便知他是怕了。
但严崇之此刻怕了,回了府去,仍不会放下这个想法。
她也晓得,不单是严崇之,旁人也有,甚至昭宁帝也有。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刀尖上舔血的事儿,早就料到了的。
“严大人说错了,便是无凭无据,你也可以到父皇面前回明。”赵盈分明不为所动,“随孤进宫吧。父皇若有怪罪,孤自会替你求情。
严尚书终究也是一心为国,是为父皇分忧,并非凭空揣测,更不是要恶意构陷孤。
你是忠是奸,孤心里明白,父皇更清楚。
孤与你说这些,也并非是吓唬你。
你所言,孤并非不知,朝臣之中,也绝不是只有严尚书一人这样想。
从前指责孤是牝鸡司晨,现在只怕疑心孤有心做第二个武后,只不过是父皇偏袒,无人敢进言弹劾。
你去父皇面前回清楚,该查就查,该审就审,还了孤一身清白,这算是帮了孤,明白吗?”
安王的疑案未结,却又莫名其妙牵扯上了永嘉公主。
文武百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天子最宠信的大公主又被禁足在了司隶院,还给了刑部一道随传随到的圣旨,叫她配合刑部查案。
后来才有人传出消息,也不知是何处得来的消息,说是永嘉公主自己拉着严尚书跑去清宁殿,要求刑部连她一并调查,以供她自证清白。
自证什么清白呢?
站在金殿上的这些人,又开始提心吊胆,生怕天子怨气怒火,全要发泄到他们身上来。
没人逼迫赵盈,但又仿佛人人都在逼迫赵盈。
其实拍着良心说,赵盈入朝这一年多以来,做过什么恶事吗?
非但没有,还干了不少好事。
那些贪官污吏,哪怕是朝中大巨如刘孔之流,没有赵盈,谁去招惹他们?
但每个人似乎都容不下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
赵盈战战兢兢为朝廷办事,为百姓谋福祉,他们背地里却有诸多揣测,怀疑她图谋不轨,逼得她如今要自请刑部调查审问,连宗人府都不惊动——那不是赵承衍的地盘吗?自司隶院一事后,人人都知燕王袒护偏帮,她便索性不经宗人府的手。
刑部帮着她说话办事,可严崇之未必一心向着她。
那就是头油盐不进的犟驴。
真要是有点什么肮脏见不得人的事,严崇之是真能挖的干干净净出来。
现在人被禁足司隶院,许进不许出,昭宁帝不生气才怪。
天子生气了,倒霉的会是谁呢?
“谁倒霉都跟我没关系,我现在是嫌犯,属于被刑部调查的范畴,要配合刑部查案子的,朝廷里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赵盈往嘴里丢了颗梅子,今日的梅子发酸,后味还带着苦涩,她吃了一颗就皱眉。
见宋乐仪伸手要拿,抢先一步挪开了小碟子:“这梅子太酸,你别吃。”
宋乐仪撇撇嘴收回手:“可是严崇之不肯偏帮你,真让他查出点什么,你被禁足在司隶院中,拿他怎么样?”
辛程那里眼珠一滚。
他就觉得今天这屋里,好像是,少了点什么东西。
他压了下眉心:“今日怎么不见徐将军?”
赵盈笑而不语。
刑部尚书,官居二品,天子近臣,却横死在自己府中。
人人都说严崇之是横死,然大理寺、京兆府与刑部三家经验老道的仵作去验尸,都说他是自杀。
短刀上的血手印是他自己的,刀伤的位置和痕迹也都不是他人外力造成,的的确确是他自己手持短刀匕首,捅入心脏处。
且因他力道不足,一刀下去并不足以毙命,是房门反锁,加上夜间他特意吩咐了不许任何人打扰,失血过多,导致的死亡。
昭宁帝甚至派了胡泰率御医到严府去看过——医术高超的御医,与仵作毕竟不同。
人死了,他们所能做的相当有限。
但严崇之无旧疾,非心悸猝死,这些还是可以证明的。
再有验看人身上各处足以毙命的大穴,有无暗伤,有无银针伤人,仵作甚至都可能别人买通,但胡泰不会。
得出的结论,也是自杀。
如果是谋杀,一切未免太蹊跷。
没有暗伤也没有别的伤口,只有心口一处刀伤,几个仵作都说是自己下刀造成的,哪怕是江湖上的专职杀手,也难以伪造出这样的痕迹。
可问题在于,严崇之为什么要自杀?
他这个年纪,妻妾成群,儿孙满堂,家宅安宁和睦不说,寒门出身官拜刑部尚书,又得天子信重,他有什么不满足,不顺坦的呢?
前些时日姜承德被罢出内阁,内阁六把交椅空出一张,朝野上下无不议论纷纷。
放眼朝堂之中,论资历来说,宋昭阳和严崇之都有资格递补入阁,可宋昭阳非庶吉士出身,又在这上头断了前程,除非皇恩浩荡,昭宁帝还要看在已故宋贵嫔的份儿上,强抬宋昭阳入阁。
但不管怎么看,也是严崇之递补入阁的可能性更大一些的。
虽然天子搁置未提之后,众人觉得姜承德复入内阁的可能性也很大。
那即便是入阁暂且无望,他才四十多岁,还怕往后没日子吗?
于是一夜之间,所有的矛头全部都又指向了赵盈——
严崇之在查什么案子呢?
安王远在凉州,且刑部着手调查安王与福建的勾结案也已经有几天,不是都没出事吗?
怎么才把那位永嘉公主牵扯进来,他就在家里自杀了呢?
被逼无奈,谋杀做成自杀,无论是哪一种说法,总之所有人都认为严崇之的死和赵盈脱不了干系!
赵盈本就被禁足司隶院中,严崇之的事情一出,朝野上下沸腾一片,她的禁足自然没能解除。
昭宁帝似乎在默许外间传言,却又始终没有一个明确的态度。
这样的物议沸腾持续了半天光景,连宋昭阳都再坐不住。
登门去打听消息的人不知被打发走了多少拨,后来索性闭门谢客,从后角门出了府,乘软轿一路往司隶院而来。
赵盈本是正与徐冽说话的,乍然听说他来,给了徐冽一个眼神就匆匆起身迎出去。
人才下了垂带踏跺,宋昭阳已经脸色铁青进了三堂院中。
赵盈远远瞧见,又提裙摆,快步迎上去:“舅舅怎么——”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宋昭阳的厉声,斥断了赵盈的笑容,他抿唇,缓了口气,“元元,事情闹大了,就算不是你做的,你又要如何全身而退!
你真是叫我们跟着你担心着急,做事情之前为什么总是不来跟我们商量呢?”
第三百零一章 尚书人选
三堂院中人多口杂,赵盈不愿多说什么,只是宋昭阳几句话说黑了她的脸色。
就算不是她做的?
那可真是不巧,这等作孽的恶事,正是她本人所为。
她沉声,侧身把路让开,语气分明不善:“舅舅进屋里说吧。”
宋昭阳也不曾听闻她这般语气口吻同自己说话,愣怔须臾过后,面色旋即更是难看。
他重重冷哼一声,长袍下摆摆动起来,大步流星入了堂中去。
屋内早不见徐冽身影,也不知他究竟躲到了哪里去。
宋昭阳反倒先四下里扫量一番,狐疑看赵盈:“外头当值的小校尉说你在见客,你的客人呢?”
赵盈面色不郁,淡淡哦了声:“严崇之突然死在自己书房里,外面传说的那些荒唐话徐冽一早就来告诉了我,我不想见人,恐怕他们一个个找上门来要同我试探求证,烦人的很。”
她如今真是好的很。
天大的事情从来不商量也罢了,应付外头人不愿见客的那套做派,竟也一并用在了他身上!
宋昭阳拍案而起:“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舅舅!”
赵盈表面上看起来显得无动于衷,只不过是呼吸稍稍重了一些而已。
宋昭阳显然是本就带着满腔怒火而来。
她不用细想也知道。
人家说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
从严崇之的死讯传出,到清宁殿未有旨意派出,流言蜚语不断,而无人替她料理,多少人有心到司隶院门前来观望试探,就会有多少人登过尚书府的大门。
赵盈垂眸:“在舅舅眼里,许是我错了,可我仍就认为,我没有错,再来一次,我还会选择这样的路,做这样的事,舅舅,我不想连累任何人,尤其是你。”
她缓缓抬起头,入眼是宋昭阳的满目惊愕,于是她又缓了口气:“人,是我杀的。”
宋昭阳哑口无言。
她刚才,说了句什么话来着?
失了聪一般,听不真切了。
心头发紧,一双无形的手死死地攥紧他的心脏,揪的人生疼,可他连呼吸都快忘记。
直到窒息感蔓延至周身,才猛然想起来,自己还活着,还有喘气的机会。
之后便大口喘起气来。
赵盈见状,身形微动,本欲上前帮他顺气,犹豫一瞬,又坐了回去:“舅舅觉得震惊吧?觉得不能理解吧?
其实很多事,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
还有一件事,今天舅舅既然来了,我索性告诉舅舅——赵澈的左腿受重伤废了,后半辈子只能是个残废,随行的闵广护束手无策,诊断之下断言纵是胡泰,也回天无力。
这件事,也是我做的!”
语出惊人,如平地惊雷。
原本懵然的宋昭阳猛然一个激灵,突然又清醒过来。
他冷冰冰盯紧了赵盈,声音也是冷冰冰:“你说什么?”
“我说我废了赵澈的——”
赵盈之前别开眼,没再看他,能听见脚步声,但却没料到,她话没说完,宋昭阳已踱步至于她身前,在她那句话要说完整之前,扬手甩了她一巴掌。
被打痛的脸颊,火辣辣,真是生疼。
他力道大,不曾有半点手下留情。
而她长这么大,也没被人碰过一根手指头。
被人甩巴掌,是件极陌生的事。
赵盈偏着头,抬手捂在脸上,听见身后屏风有响动,合了眼睛。
她这幅模样,分明是不知悔改。
宋昭阳怒极,扬手竟又要打去。
突如其来的外力阻止了他接下来的所有动作,手臂被人紧紧攥着,那人力道更大,宋昭阳心下大惊,侧目去看,不是徐冽还有哪个?
徐冽黑透了一张脸,身形一动,整个人横在赵盈身前,将宋昭阳与赵盈生生隔开。
宋昭阳咬紧牙关:“松手!”
徐冽不为所动,甚至抓着他胳膊的那只手,五指更收拢了三分。
赵盈缓了好久,才漠然叫徐冽:“放开。”
徐冽闻言不情不愿收了手,人却仍挡在赵盈身前。
宋昭阳怒极反笑:“好好好,你真是好样的。”
“舅舅生气,是应该的,我知道舅舅是心疼我,若不然,拿了我到父皇面前说清楚,要杀要剐,全凭父皇处置,何必站在这里与我浪费口舌。”
赵盈站起身,抬了手去拨开徐冽,她目光才落在宋昭阳身上。
目光灼灼,又似儿时澄明,却偏偏刺痛宋昭阳一双眼。
他心痛不已:“你怎么会变成这样?那是你的亲弟弟啊!”
“舅舅错了。”赵盈还是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只有左侧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甚至有些肿起来,“舅舅不止一次问过我,上阳宫醉酒事件,究竟是因为什么。
我每每遮掩过去,不愿多说,舅舅大抵看出我不想提,之后才不再追问,对吗?”
宋昭阳眉心一拢:“你果然是知道的?”
“赵澈他知道了一些本不该他知道的陈年旧事,认为我压根不该存在于这世间。”她淡淡的,又不经意间扫过徐冽一眼,“我不知他何时知晓,何时起意,总之他是真想要我的命,想要杀了我。
我不跟舅舅说,从前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后来是觉得没有必要。
无论如何,在舅舅看来,我们是亲姐弟,天大的事也没有过不去的,何必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呢?
母妃去得早,只留下我们这一双儿女,我年纪稍长,承担的更多,舅舅心疼我,所以更偏疼我一些。
但赵澈也是母妃的亲生儿子——舅舅八成还想要从中调停,劝和一番。
然而这件事,是没什么可劝的。
赵澈骨子里的狠辣,像极了一个人,舅舅应该最清楚不是吗?”
她说的隐晦,是因徐冽在场。
宋昭阳还知道,她并非怕徐冽知道真相之后会泄露秘密,她只是不愿再让世间多一人知晓妹妹的过往。
妹妹无错,错在天子,可于她身后名,终不是什么光彩之事。
可这本就是秘闻,当年知情人也大多被昭宁帝杀了灭口,时隔十几年,赵澈怎么会……
先时的恼怒,霎时间褪去大半。
赵盈刚搬出宫那会儿住在燕王府上,只是燕王对她多半不管,放纵的很,她大约觉得燕王府不自在,隔三差五就到家里去住,只差人回禀燕王知晓而已。
头上的伤换药时候他是见过的。
那一瓷瓶砸下去,她光是修养便花了一个多月。
赵澈彼时确实是下了死手,想要取人性命的。
所以她想做皇太女,其实并不是他后来所想那样——知道了自己的出身,知道了妹妹遭遇过的一切,想要报复昭宁帝,报复赵氏子孙,夺赵家江山取而代之。
他原本是这样想的。
现在看来,她只是不想把自己的性命交托在别人手中,也无人值得她托付,哪怕是赵澈也不行。
可是长在天家,她除非自己上位,不然将来终究是死局。
宋昭阳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是该劝她,还是该心疼她。
这一年多以来她独自承受了多少,如今所见一切恐怕也不过冰山一角。
那些被她亲手埋藏于平静湖面之下的,若有朝一日被全部翻出来,还不知该有多招人心疼。
手心手背都是肉,但赵澈这块肉,从出生就是带着毒的。
宋昭阳看着她泛红微肿的脸颊,越发觉得喉咙发紧:“可是元元,严尚书何辜?”
他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也是拼尽全力把那份酸楚咽回肚子里去:“严尚书在朝为官二十年,与我做了这些年的同僚,他持身中正,清直公允,这是众人有目共睹的。
他一心想要做个纯臣,是被皇上逼迫着,投你麾下。
纵使他有错处,有不尽心辅佐你的地方,可那是他本性使然,并非要与你作对。
若来日你成事,他——”
“若来日我要上位,他就是最大的绊脚石。”赵盈的冷漠近乎刻在了骨子里,“舅舅不是也会说,他生来就是那样一个人,没有任何人可以改变他。
父皇做了个局,明摆着告诉他不需要他做个纯臣,只要他尽心尽力的辅佐我,哪怕是辅佐赵澈。
他做了吗?他真的顺着父皇心意在做吗?”
她话音稍顿,自顾自的摇头:“他连父皇的话都不肯全听,等有一天发现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当皇太女,带头上书,极力反对,都用不着沈殿臣和姜承德,他便会是最大的绊脚石!
何况舅舅,你说我心狠手辣也好,说我冷漠无情也罢。
不能全然为我所用之人,本就都可以是敌人。
我姑且用得上他,便留他一命。
他没了值得利用的地方,挡着了我的路,就该死。
夺嫡之争,结党营私,原就会有无辜之人要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严崇之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你——”
宋昭阳抬手,连指尖都在颤抖。
可他来不及有进一步的动作,徐冽回护姿态摆在那里,大有他再动赵盈一根手指,便立时要他毙命于此的架势。
他突然就懂了。
严崇之不是第一个,无辜之人也会死,那并非完全无辜之人,死在司隶院大牢里的崔钊行,又是何人手笔。
宋昭阳登时不寒而栗:“如果有不是选择了你,而是选择了你弟弟,对你而言,我这个做舅舅的,也可以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其中一个吗?”
赵盈呼吸一滞,不假思索摇了头:“我会送舅舅衣锦还乡。等我功成那一日,高官厚禄,加官进爵,该着舅舅的体面尊荣,也一样都不会少。”
宋昭阳真是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到后来苦笑着,那笑容都是冷漠的:“这么说来,我还应该感到庆幸。
庆幸我选择了你,也庆幸我是你的亲娘舅!”
“舅舅从来都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现在跟我说这个,也不过是认为我做错了事,走错了路,等日子久了,舅舅心里也就放下这些了。”
赵盈绕过徐冽,上前去搀扶宋昭阳。
宋昭阳在她凑上来的第一时间是想要打开她递过来那只手的,可下意识的动作总是太伤人,赵盈眼底的黯然他尽收眼底之后,还是不忍心,竟又自己递了胳膊交到她手中去。
赵盈扶着人回主位去坐下,顺势半蹲在他身边,两只手交叠落于宋昭阳膝头上:“舅舅生气,是恨铁不成钢,也不想见我这样心狠手辣,是替我母妃心疼我。
我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可是舅舅,我不这样,早就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我总要先活着。
活下去,才能慢慢把日子过的好起来,对不对?”
宋昭阳闻言呼吸微沉,掌心落在她头顶,触碰到的却是她满头珠翠。
他恍惚间才发现,十五岁的少女却不知从何时起早没有了少年人的模样。
珠翠华丽,妆容精致,人前人后,她总不肯卸下花钿浓妆。
就连从前最爱的白玉钗环,也早就换成了金银与各色珠宝,搭配镶嵌,成了她戴出门的一套又一套最华丽的头面。
他抚了两下:“元元啊。”
叹气是极轻的,却语重心长,正是最意味深长。
赵盈好不容易挤出一抹笑在脸上:“舅舅也不必心疼我,我自己是真没觉得有什么的。”
宋昭阳摇了摇头,把人从地上提起来,指了指旁边那把椅子示意她去坐。
赵盈也乖巧,踱两步过去,旋身落了座。
宋昭阳嘴角动了动,似有话说,可话到了嘴边,大概是想说得太多,一时之间实在不知道要从何说起。
正因如此,赵盈揪着他迟疑的间隙就先把话接了过来:“我也实在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去想着,我有多辛苦,有多艰难。
朝廷六部,说到底也只有舅舅的吏部是全然向着我的。
现在严崇之死了,刑部尚书一职出缺,短时间内可以令刑部侍郎代行尚书职权,掌刑部事,但不可能长此以往。”
她声音戛然而止,宋昭阳立时明白,方才的那点心疼和不忍,霎时间灰飞烟灭:“你杀严崇之,是为了夺刑部?”
“都有。”话既然都已经说开了,赵盈承认起来反而更大方,“一则他不为我所用,二则我需要他让出这个位置。”
宋昭阳眼底一片寒冰:“人选。”
“宋子安。”
第三百零二章 干政
严崇之死了,刑部却不能乱。
况且仵作甚至是宫中御医几番验尸,都证实他是自杀,这里头还能有什么冤情呢?
朝中二品大员的死,就这样平淡的揭过去。
风起无波,雁过无痕,没有任何人会去在意。
早前那些有关于赵盈的流言蜚语,也在一夜之间,烟消云散。
上京百姓照样过日子,朝中群臣照常上金殿,只是赵盈,自请禁足于司隶院,不愿出门,更不愿上朝。
昭宁帝知她伤心难过,一则为赵澈,二则大抵为那些骤然冒出的流言,于是责令京兆府调查城中传言从何而起,叫严惩不贷,以此来宽慰安抚赵盈,又不知从宫中内府司寻来多少珍宝,悉数送入司隶院去,此事才暂且不提。
大约又三日,吏部吏部司郎中并考功司郎中共同上折,奏请将远在扬州府出任盐运都转运使的宋子安内迁回京,出缺补任刑部尚书。
吏部自然是再三考量,可折子往上一递,就遭到了刑部侍郎乃至姜承德与沈殿臣的反对。
无非是说宋子安虽在扬州府为官数年,从无差错,对朝廷对天子皆是忠心耿耿,又出身名门,若要补缺,原无不可。
然宋子安从前不过京中一纨绔,更不是干刑名出身的人,如何能提调掌管刑部事务。
诸如此类的话,在朝中吵吵闹闹了三四天光景,却无人怀疑此事乃是宋昭阳一手安排——原因无他,那吏部司郎中早年间本是刘寄之的人,五年前不知是何缘故与刘家断了往来。
而考功司郎中出身本金贵,同他赵家沾着亲带着故,一向自视高人一等。
平日里于部中当差,也从未见有亲近宋昭阳之行迹,早前赵盈屡屡被朝臣弹劾,更未见他二人上折为赵盈说过一句好话。
何况国公府和宋昭阳的尚书府,就算不是势同水火,也历来不大走动,更遑论亲近。
国公府深以为宋贵嫔是专宠魅君的祸国妖妃,宋昭阳却把他宝贝妹妹放在心尖上疼,当年宋家人阻拦天子追封那会儿,说的话实在是诛心之论,惹得宋昭阳这种一贯小心谨慎又好脾气的人差点儿没在散朝后,于太极殿前跟他们家动起手来。
事情虽然过去很多年,可朝廷里这些人是不会忘。
是以说吏部奏请调任宋子安回京,顶刑部尚书这个缺,谁也不会往宋昭阳身上想。
虽然这二人上折之前,势必要经过他。
众人也不过认为,那些私人恩怨,宋昭阳无意扯到朝廷官员调动上来罢了。
“父亲说现如今僵持住,皇上也没有立时要松口的意思,金殿上争执不休吵了三四天,皇上什么表示都没有,就听着底下人吵个不停,估摸着也不是十分中意宋子安出任这个尚书。”
宋怀雍面色凝重,连连叹气,一句话说下来,长吁短叹得有七八回:“父亲和国公府不大和睦,是不好到皇上面前去进言的。
朝中其余的人,能帮忙的没这个分量,有这个分量的,又极力反对宋子安入刑部。
元元,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赵盈神色看起来比他要坦然很多,似是也没把这当做多要紧棘手的事。
她伸手去拿云片糕,宋怀雍就顺势把整个碟子往她面前推。
她脸上才有了笑意:“叫宋雪真进宫去给太后请个安,侍个疾,这事儿还愁办不成啊?”
宋怀雍拧眉:“历来后宫不得干政,这如何行得通?”
“这哪里是干政?”赵盈扬声反问。
“这些年太后心里两块儿病,一是皇叔不娶,二是小舅舅外放,满朝文武谁不知道?”一片云片糕下了肚,赵盈觉得有些腻过了头,皱了下眉不肯再吃第二片,拍了拍手又继续说,“她心疼小舅舅,喜欢小舅舅。
宋家的晚辈里,真正得太后欢心的也就是小舅舅和云嘉表哥,再算上一个宋雪真。
现如今云嘉表哥官运亨通,宋雪真的婚事也眼看着有了着落,她唯一放不下的就只剩下小舅舅。
这是长辈对晚辈的关怀担心,怎么是干政?”
更何况干政之事宋太后也没少干。
早年间为她母亲的事情,群臣还主动请了宋太后干政,甚至想叫她垂帘听政呢。
现在倒来说什么不得干政的话,岂不是好笑?
赵盈嗤了声:“他们国公府教孩子,一贯死板的很,朝堂事宋雪真大抵无从得知,叫姚玉明约着她去逛趟街,随口告诉她就是了。
反正姚玉明一向都是个大嘴巴,她知道的事儿就没有不往外传的,大大咧咧的性子什么都敢说,什么主意都敢出。
况且小舅舅没有往扬州府去之前,对她也不错。”
“可是……”宋怀雍另有为难之处。
赵盈挑眉:“表哥是怕宋雪真回头受罚?”
他重重点头:“这不是无辜受牵连吗?”
赵盈撇撇嘴:“人家是骨肉至亲,难道为她在太后面前多两句嘴就打死她吗?真挨了责罚,宫里也有太后给她撑着腰,国公夫人也向着她多些。
再说了,你当国公府就真的不想趁机把宋子安弄回京来吗?”
谁有那么大公无私的心啊。
宋太后缠绵病榻好几个月,保不齐哪天就撒手去了。
国公府底下的孩子不争气,直到孙子辈才培养出一个宋云嘉。
他们家除了凭着祖上功劳外,这么多年在京城无人敢惹,还不是靠着宋太后吗?
昭宁帝是个翻脸不认人的主儿,什么祖宗功劳,那刘家孔家还不是说杀就杀,说贬就贬。
宋云嘉到底还年轻,且得在朝中熬资历。
先头宋太后要给她招驸马,国公府那样看不上她母亲,不是也没拒了这事,还是放了宋云嘉进宫去见她。
如此用心,有什么不明白的。
沽名钓誉的伪君子罢了。
宋怀雍一时无话,赵盈见状便索性把话挑明了同他说:“吏部的人上折奏请,那是吏部分内的事。
刑部侍郎反对,沈殿臣和姜承德支持他,那是朝廷里党争的事。
国公府不插手,不参言,端的是一番置身事外的姿态,是为了叫世人瞧一瞧他们宋家的清高,心里还不定怎么盼着宋子安出任这个刑部尚书呢。”
她一面说着,眼珠子滚着,分明是翻了个白眼的:“他们国公府那样厉害能干,从老国公爷起,到如今,历经三朝,封官最高也不过是个三品,有什么拿得出手的?
刑部尚书,位高权重。
表哥可别忘了,宋子安是有功名在身的人。
他幼时聪颖,他爹如何精心栽培,他虽未被点中庶吉士,但破例放他去了翰林院。
所以到宋云嘉时,国公府不是才卯足了劲儿要他去考取功名,一次不中便再来一次吗?
他如今封了官,都还打算接着再考,非要中个庶吉士不可。
为的是什么,这就是国公府的清高?”
宋怀雍脸色也冷了冷。
宋子安有翰林出身的履历,如今做刑部尚书,将来就有资格入内阁。
姜承德罢出内阁后空出的那把交椅,到现在还没有人递补上去。
放眼朝廷六部,严崇之死了,父亲没有庶吉士的出身,没有翰林的清贵——
他深吸口气:“怪不得你要这时候把宋子安弄回京城来。”
其实也不是。
严崇之如果乖一点,听话一点,她不会起心思非要他的命不可。
舅舅说那是个纯正之臣,她如何不知?
他只要做他该做的,别当她的绊脚石,她也很愿意在事成之后重用严崇之,且她也确实需要朝中有这样的人在。
只是可惜了。
严崇之自己不惜命,她也没那个福气得一个纯正之臣。
他不死,早晚会咬上她。
戏做的够足之后,这场戏也总要结束。
严崇之是不会配合她的,她自己摆出姿态来就不能再自己寻了台阶走下来,那就只能拿他的命来结束这一切。
再想要提调宋子安回京,不过都是做出这些决定之后顺势为之罢了。
她还真不少为了把宋子安弄回来才要杀了严崇之。
不过这些也没必要告诉表哥他们。
赵盈笑了笑没说话,推了推脸前云片糕:“表姐爱吃甜的发腻的,我实在吃不得,特意打发人去外头买来,不合胃口,你给表姐带回去吧。”
未央宫来人回话是黄昏时候。
昭宁帝才叫人去传了膳,正要陪着孙贵人和赵姝吃饭,见未央宫来人,别说他,就连孙贵人都心口一紧。
小宫娥掖着手进殿,也不敢快步,莲步轻移上了前。
昭宁帝面色凝重,孙贵人见状便先替他问道:“出什么事了?”
小宫娥仍旧掖着手:“太后娘娘晚间没什么胃口,这会子打发奴婢来请皇上去说说话。”
二人皆松下一口气,昭宁帝脸色才稍稍缓和下来,沉声应了句知道了,打发小宫娥且先去。
人出了殿,孙贵人也已经去取了他的氅衣来,伺候着他穿戴整齐,送了他往殿外去。
“一会儿摆膳上来你带着孩子们吃,吃过消消食就去安置,今夜我就不过来了,还有些奏折没批阅,见过母后就回清宁殿去了。”
孙贵人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笑意,他说什么她都只说好,后来要送昭宁帝出宫门,也被昭宁帝拦了下来,怕她冻着,不肯叫她多走一步的。
等上了轿辇,一路往未央宫去,昭宁帝沉声叫孙符:“下午时候什么人去过未央宫?”
孙符猫着腰跟在辇旁,压了压声:“宋四姑娘进过宫,去未央宫给太后请了安,陪着坐了有小半个时辰,才出宫家去的。”
昭宁帝闻言反倒松了口气。
他无非是怕有人把赵澈受伤的消息传到宋太后耳朵里去,得知是宋雪真进宫反而没先前那般着紧。
入了未央宫时,先入鼻便是一股子浓郁散不去的药味儿。
昭宁帝皱眉:“怎么也不点香?”
眉兮正好迎出来,听见这么一句,掖着手上前把人又往内室中引过去,一面才回道:“太后病着,不爱闻见那些香气,前阵子大公主倒是说不如放些新鲜瓜果,也好驱一驱这殿中药味,太后又觉着奢靡浪费,闻惯了药香,倒也觉得好闻。”
从前宋太后对赵盈的确不是这样的太多。
不过是些瓜果,又有什么浪费不浪费的。
无非是出主意的人不合心意,这主意自然就成了百般不是。
昭宁帝心里清楚,面上也不显得如何。
宋太后脸色的确不大好,面颊上的红润也全是靠药偎出来的罢了。
人靠在床头,见昭宁帝来,甚至连招手叫他的力气都没有。
昭宁帝脚下快了些,也没往床尾的圆墩儿上坐,一侧身,索性就坐在床边,接过了宋太后那只有气无力正要垂下去的手。
他是铁石心肠的人,可见亲娘日复一日的消瘦下去,心里像针扎了一般密密麻麻疼起来:“母后怎么没胃口?是御膳房送来的东西不合胃口,还是小厨房上当值的不尽心?您想吃什么,我叫人去重新弄了来。”
宋太后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把那只手也从昭宁帝手里抽了出来:“你不要忙,我吃不下,叫你来,是有件事情想问问你。”
昭宁帝隐约能猜到。
原本有许多话可以堵上宋太后的口,一句不得干政就足足够,只是话到嘴边,又什么也说不出,到最后只能点点头:“您说,我听着。”
“下午雪真进宫请安,我问起她小叔近况,她支支吾吾,我再三追问,她才告诉我,吏部上了折子,奏请内迁子安回京,叫他顶了刑部尚书的缺,是不是有这回事?”
她的确气血不足,亏空的厉害,如今除了吃药吊着那口气,好像是真的不大中用。
说一句话要顿上三四次,缓上好几口气,才能完完整整的问完。
昭宁帝又点头:“是有这么回事,好几天了,朝上吵的不可开交,我才暂且搁置,一直没有批复吏部。”
宋太后闻言便是一声长叹:“你知道我,早前说半截身子埋黄土,如今这土都埋到脖子,实在没有几天活头了。”
“母后!”
“叫子安回京吧。”宋太后又去攀他的手腕,“我不干政,他是我的晚辈,跟家里赌气去了扬州府,这么多年了,眼下既得了这个机会,吏部也上了折,你顺水推舟也就把人给叫回来了,他要干得不好,哪怕再夺了他的官呢,叫他回来吧,啊,皇帝。”
第三百零三章 瓮中之鳖
她上下嘴皮一碰,说的倒是轻巧的很。
这怎么不是干政呢?
朝廷官员调动,内迁或是外放,这就是在干政!
只不过是换了个说法,说成了对晚辈的关怀,不放心,舍不得。
这样的路数,十多年前,宋太后就用过。
还有什么,把人弄回来,大不了再把他的官位褫夺。
这简直是当做儿戏一般。
昭宁帝捏着眉骨没说话。
宋太后见状便晓得他是不大情愿松这个口的,唉声叹气一场:“我知道,这于你而言,就是干政。
只是皇帝,你弟弟那个样子,二十六了,就是不肯成婚,我如今这样子,几次跟他说,他说什么也不点头,全然不顾着我死活。
我就这么两件事放心不下,你要是能劝你弟弟正正经经的娶个王妃,成了家,子安的事情,也就随你去。”
她一面说,一面递出手去,努力的往前伸,又攀上昭宁帝的袖口。
她拽着,猛地咳嗽起来。
昭宁帝也吓了一跳,忙去替她顺着背,又要去倒水。
宋太后一个劲儿的摇头,咳嗽声渐次弱了:“两件事,你总要在我闭眼前,替我了却一件心愿的吧?”
但是这两件事,他一件也不想办!
宋子安的能力他是没有怀疑过的,当年人人都骂上一句纨绔的人,放去了扬州府,在任上不是也做的相当好。
乃至于赵盈往扬州府走一趟,拿了扬州知府后,暂且由他代扬州知府一职,他也照样是做的不错。
只是刑部尚书——他相信宋子安也能打理好刑部的一切事务。
但接下来呢?
把姜承德罢出内阁之后,他仍旧不知收敛。
内阁的那把交椅,到底还要不要交还到姜承德手上,他暂且未定,但心里隐约是有了决定的。
如果不是姜承德,那么递补入阁的原本该是严崇之。
他这一死,此事正好再行搁置。
强要抬宋昭阳入阁不是不成,毕竟他资历和政绩摆在那儿,真是开个先例也不是不行。
就是风险有些大。
这个时候把宋子安弄回来,顶了刑部尚书的缺,他有出身家世,又有翰林履历,真要递补入阁,他就成了不二人选。
昭宁帝迷了眼睛去看宋太后:“母后,宋家,是想在您之后,再走出个阁臣来吗?”
宋子安回京的事到底是办成了的。
昭宁帝怎么松的口本来外臣无从得知。
赵盈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正好她另有一件事也到了差不多该做的时候。
她的禁足是早就解了,出入自由,于是吩咐人备了车,一路进宫去。
进了宫才知道,昭宁帝给宋太后直接气吐血了。
老太后身体本来就不行了,跟吊着最后那口气没两样,他还敢去气。
这一吐血,把他也吓坏了,胡泰诊脉后,说的话也不大中听。
于是隔天昭宁帝就定了宋子安内迁回京的事情,叫吏部着手去办。
宋太后得到消息后到了后半天精神就真的好了不少。
说起来也真是可笑得很。
宋太后这一辈子都是自私的。
人家的自私是私自己,她除了私自己,还私宋家。
这种人,赵盈真是多看一眼都嫌烦得慌。
真要说还有什么好谢谢宋太后的,那也只有昭宁帝对宋子安的态度了——宋子安的作用真没有那么大,至少昭宁帝是没想让他入内阁,没打算给宋家捧个阁臣出来的。
等他回了京,行事还是要收敛谨慎些,别触怒了昭宁帝,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毕竟昭宁帝生性如此,历来最恨别人威胁他,哪怕是他亲娘也不行。
赵盈的软轿停在凤仁宫外,宫门是紧闭的。
她皱眉,使了个眼神给挥春。
丫头上前去,叫了半天的门,无动于衷。
赵盈啧声,想了须臾,索性转身又钻回软轿去,也不叫起轿,也不吩咐走人,那架势分明是要在凤仁宫外枯等的。
冯皇后就在宫里。
宫门紧闭也是从赵盈进宫之后,她吩咐人去关起宫门的。
不想见赵盈,下意识的就是不想见。
这几个月以来,只要是见过赵盈,就没有任何好事发生!
看似对她都没有任何损失,但仔细回想起来,赵盈每次都能从她这儿套走话。
不管怎么说,就是给她下了套了!
她这么大个人,活了半辈子,如今到叫个十几岁的黄毛丫头玩弄于鼓掌之间。
思来想去,冯皇后决定干脆不见。
然则她做的绝,紧闭宫门,赵盈真就能比她做的还要绝。
昭宁帝在气头上,这事儿她知道,老太太都给气吐血了,这事儿还能小?
她才不想这种时候做出头鸟,平白承受昭宁帝的泼天怒火。
赵盈是算准了,所以才会把她的破轿子停在自己宫门外。
真要是叫赵盈等上整整一下午,昭宁帝还不吃了她?
该来的,终究还是躲不掉。
赵盈进的不是正殿,宫娥说冯皇后在小佛堂礼佛,所以才关了宫门不见客,这会子也还没出来,只是经文快要念完了,才打发人去收拾,这才晓得她来了,在宫门外等了许久,便忙让人把她迎进来。
这种虚伪的场面话,冯皇后如今也学会说了。
赵盈驻足在小佛堂外,不肯再迈步进去。
一旁小宫娥左右为难,她横扫一眼去:“我是个不信佛的人,心中无佛,贸然踏足佛堂,只会冲撞佛祖。
皇后娘娘诚心礼佛,别毁在我手上。”
她拿下巴尖儿朝着佛堂内点了点:“你去回娘娘,娘娘知道我的。”
反正她近来说什么祈福都是往玉安观的。
事实上她也不信道。
她这种人,逆天改命夺回来的一条命,连天道轮回都不肯信了,还信什么神佛鬼魔吗?
她信的,从来只有她自己。
背在身后的手捏紧成拳,果然不多时冯皇后款步而来。
一身素净,连朱钗珠翠都一并卸去,倒的确是个诚心礼佛的模样。
所以说这人啊,总是会成长。
冯皇后前世多嚣张,多得意啊,估计到赵澈一杯毒酒弄死她,她都没想过要服个软,妥协一下。
现在不是也学会了?
场面上的事,最起码都过得去。
这样挺好的。
凤仁宫的小佛堂东侧就是小花厅。
这时节下也没什么花,冯皇后的宫里从来不许见梅花,可寒冬腊月除了梅,宫里也确实少见其他花色。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小花厅,冯皇后摆手叫小宫娥去:“奉太平猴魁来。”
赵盈闻言便挑眉:“皇后娘娘宫里何时也有太平猴魁了?”
冯皇后没吭声,一直到小宫娥掖着手缓步退出去,她才冷冰冰剜赵盈:“你恨不得天天往我这儿跑,不过是些茶叶,我还不至于在这上头存心恶心你。”
赵盈啧声:“所以皇后娘娘的确是因为知道我进宫,这才关了宫门,不打算见我是吧?”
“当然是。”冯皇后也没什么好脸色给她,“我做的这些表面功夫,也不是做给你看的。
说吧,你今天进宫来见我,又想干什么?”
她先问了一番,冷静下来想想,语气是不太好。
可是话说出了口,就如同覆水难收。
她也不是那种再服软说两句好听话的性子。
想了想,在赵盈开口之前,反手摸了下自己鼻尖:“你几次来见我,都没好事,不是套话,就是套我。
赵盈,我们两个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盟友吧?”
她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当然不是。”赵盈嗤了声,“对我而言,皇后娘娘基本上应该属于——帮凶。”
“什么?”
冯皇后五官都扭曲了一瞬:“你说我是什么?”
“帮凶。”
赵盈倏尔抬眼,翻去一眼,随后视线便定格在了冯皇后身上:“我安分守己的时候,你就做你的中宫皇后。
我要是想惩凶伤人,你只能是我的帮凶。
这种关系,怎么能算是盟友呢?”
冯皇后拍案,力道之大,震的她自己手掌生疼。
赵盈捂了下耳朵:“您也别动怒,听我把话说完,就没什么好生气的了。”
冯皇后还没从震怒中走出来,赵盈之后一句话叫她一颗心又悬起来。
这小姑娘实在是太会说话了。
她惯会把人心玩弄于鼓掌之间。
一递一下,叫人一颗心七上八下,始终没有个着落,到最后全都要着落到她的身上去。
不论她说什么,不得不听。
她就说不能见赵盈!
这宫里的日子,已经足够难捱了。
和宋太后打过一场擂台,和昭宁帝几乎撕破了脸后,她只想清清静静的过她自己的日子了。
赵盈就是不肯放过她——对,赵盈是故意的,不愿意放过她!
可是没有这么深仇大恨的。
除了,宋氏。
“关于我的身世,皇后娘娘是后来知道,还是早在我母亲进宫的时候,你就心知肚明了?”
果然是和宋氏有关的。
不过她刚才说什么来着?
冯皇后方才走了个神,等反应过来赵盈说了什么,她猛然往身后椅背上靠去,手肘碰到了一旁鸡翅木雕双花并蒂莲的四方高脚桌上摆着的双龙戏珠斗彩春盘上。
盘中盛有水,水里置了果。
圆滚滚的果子,沾了水,红是红,青是青,又好看,又可口的样子。
但滚落下来,洒落一地。
赵盈看着地上的果,冯皇后在看赵盈。
上位者处于震惊中,赵盈气定神闲。
她托腮撑在扶手上,目不转睛望向冯皇后:“皇后娘娘很诧异?”
冯皇后眉头紧锁:“你疯言疯语的在胡说些什么!”
“怎么是胡说呢?”赵盈眉眼弯起来,唇角上扬,那是最真实不过的弧度,“您不是什么都知道吗?所以才能告诉赵澈,我和他并不是一个父亲生出来的孩子。
不然怎么会有上阳宫醉酒伤人那么精彩的一幕呢?
皇后娘娘躲在所有人的后面,避开所有人的视线,那个时候闭门不出,甚至没有人知道您是什么时候私下里见过赵澈的。
热闹好看吗?
您一手策划出来的那场戏,看起来是不是特别的过瘾啊?”
“赵盈!”冯皇后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声音却偏偏不敢拔高起来,“你真的是疯了。这是大内禁廷,你是内廷的大公主,你父皇十几年如一日的宠爱着你,你今日跑到凤仁宫里说这些混账话!”
她驳斥了好一番之后,终于站起身来。
她抬手,连指尖都在颤抖:“出去!给我滚出去!”
赵盈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慢吞吞的站起了身来。
可是她丝毫没有要出去的意思。
她歪了头,背着手,脸上的表情甚至还有一丝得意:“您确定让我现在,立刻,马上,滚出去吗?”
赵盈一脸无所谓的表情,伸了个懒腰,一派慵懒姿态:“我是没什么所谓的。
出了凤仁宫,路有那么多条,随便哪一条,都能走到清宁殿去,您最清楚了,对吗?”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她是心慌,也心虚了的。
这件事,是不能提,不能碰的,任何人都不可以,甚至昭宁帝自己。
在过去的二十年时间里,他午夜梦回中,敢想起他是怎么强占人妻的吗?
虞氏满门忠烈,毁在他的一己私欲上,这些事,连他自己都不敢去回想!
因为他很清楚,那些行径,禽兽不如!
然而她提了。
昭宁帝如果知道,真的会毫不留情的杀了她。
只不过是死一个皇后,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是天下主,本就掌天下人生杀之权,白绫三尺,毒酒一杯,什么方法不能要了她的命啊。
对外说是暴毙而亡,他不查,谁敢查?谁能查?
赵盈,她又算准了。
可是赵盈又从哪里知道这件事?
她不应该知道的。
连刘氏都只是有所怀疑,当年应该是被昭宁帝威胁一番,她才老实起来,既不敢再去试探宋氏,也把这件事慢慢的抛之脑后,再也不敢想起。
那只有宋太后了——她怎么可能告诉赵盈这种丑事。
冯皇后突然明白了,神色骤变,眼神阴鸷:“只要你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就只能是我告诉你,无论是不是我,都只能是我。
赵盈,你可真是好心计,好谋算啊!”
让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成了瓮中那只鳖。
第三百零四章 禁足昭仁宫
可是赵盈又是凭什么牵着她的鼻子走?
冯皇后面容几近狰狞,双眼猩红,恨不能生吞活剥了赵盈。
清净日子根本就没过上几年。
什么生来好命。
高门贵女,长成嫁与帝王家。
这原就不是她想要的!
何况这是什么样的好命?
所谓天家富贵,于她而言,难道有什么值得贪恋吗?
她本生在大富贵的人家,纵使朝堂之中少有她父兄身影,可她冯氏一族也是有权有势,无人敢欺的。
真正到这皇家内廷走一遭,才晓得这其中苦楚。
要真叫她选——
乍然从赵盈口中听到什么身世不身世的话,她的确是吃了一惊。
但是等到冷静下来,这件事,可真没那么简单。
冯皇后的神情都平缓下来。
赵盈心下感叹。
在宫里摸爬滚打半辈子,她也没指望随随便便就能冯皇后给唬住。
现下这个样子,才像是冯皇后该有的。
“看来皇后娘娘是冷静下来了。”
冯皇后掀了眼皮去睨她:“所以你敢到皇上面前去说这样的话吗?
去问一问皇上,他究竟是不是你的生父?
再问一问他,宋氏当年是怎么进的宫?”
她倏尔笑起来,是真的放声笑出来的,声音甚至有些尖锐:“赵盈,你不敢。”
“是啊,我不敢。”
饶是她,也不敢。
昭宁帝是个没有人性的畜生,踩在他的底线上,谁都不会有活路。
她从来都不是无可替代的那一个,作怪也该有个分寸和尺度。
只是冯皇后未免太小看了她。
“您是觉得,时至今日,我还要自己跑到他面前去质问这些事?”赵盈失笑摇头,眼中的不屑一览无遗,“您实在是太小看了我。”
冯皇后也只是怔然了一瞬间而已,似是在考量赵盈话里有话的那个后话。
所以赵盈在那一瞬间站起身,甚至连礼都不肯端,转头就要往外走。
她方才平静下来的一颗心,又掀起波澜:“赵盈!”
脱口而出把人叫住的行为反而比她的脑子转的要更快。
可是等赵盈真的站定,以那种桀骜且自信的神情朝她望来那一眼,冯皇后立时就明白,她做错了。
她的确在被这小丫头牵着鼻子走,是下意识对她的畏惧!
在怕什么——
赵盈脸上的笑意变得阴恻恻,背着手在身后,又缓步往冯皇后身前迈步而去:“果然,我母亲的死,也少不了皇后娘娘的推波助澜。”
“不是!”
冯皇后惊叫出声来:“我没有害过宋氏!”
赵盈对她的话,一个字也不信的。
后宫里的这些女人,谁对她母亲没有出过手?
没有一个人会是干干净净。
她甚至怀疑过宋太后。
尽管她数次质问胡泰,胡泰都告诉她,母亲的确是因为常年郁结于胸,忧思不解,再加上生下她之后月子没有坐好,本来就落下了病根,怀上赵澈的时候身子并不算调理的很好。
总之没有人害过她。
赵盈嗤了声:“皇后娘娘,告诉赵澈我的身世,是算准了赵澈会对我出手,是吗?”
冯皇后哑口无言。
她这样子明知故问,实在让人下不来台。
“赵盈,我恨宋氏,也恨你,恨赵澈。”
这些藏在心里几十年的话,她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在赵盈的面前袒露出来。
她是应该恨的。
赵盈却没有兴趣听下去。
就像当初刘氏临死之前,把她叫去,那些看似胡言乱语的话。
冯皇后的涵养大抵好过刘氏,不过这些女人一辈子困在内廷这四四方方的院子里,所争所抢,不是圣宠,就是储君之位。
真正为自己而活的,一个也没有。
也都是些可怜虫。
赵盈敛了脸上所有表情之后,冷眼看她:“我今日来跟皇后娘娘说这些,一是想证实我心中猜测是否属实,二是打算,和皇后娘娘做个盟友。”
做盟友?
赵盈,和她?
冯皇后柳叶眉往一处拧着:“你说什么胡话?”
赵盈一定在打鬼主意。
而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宋太后病重,御医院束手无策,连胡泰也只能说上一句听天由命。
昭宁帝发了好大的脾气,追问起来才知道,宋太后不知从哪里听说安王搅和到福建案里去,惠王又在回京途中伤了腿的消息。
她拢共三个孙子,一桩福建案,便近乎折损进去两个。
原本就缠绵病榻数月之久的人,如何经得住这样的刺激,当场就厥了过去。
而这一厥,使得她原本稍有好转的病情,急剧恶化。
胡泰和整个御医院守在未央宫寸步不敢离,施针开方子,两服药喂下去,人却丝毫没有转醒迹象。
没有人敢到昭宁帝的面前回明真实情况,到头来还是胡泰硬着头皮去回话——如果今夜不能转醒,只怕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了。
其实自从宋太后连月病着,内府司就早早的背下了身后事,也是为着冲喜。
谁承想没冲成,把人冲成了这个样子。
但这委实是怪不着内府司的。
昭宁帝虽然生气,却并没有打算迁怒整个御医院。
胡泰的医术他是知道的,这几十年在宫里伺候也是尽心尽力,无偏无私,
如果宋太后不是真的凶险,他倾尽全力也会把人给救回来。
现而今迁怒御医院,恐怕也换不回宋太后的命。
然而问题是,消息如何泄露的!
赵清被调查之事倒也罢了,朝中有姜承德闹开,本身姜氏就八成知晓,之后又出了禁足赵盈,乃至严崇之于府中自杀之事,便是内宫中,也众人皆知了。
只是赵澈左腿重伤那件事——
昭宁帝入昭仁宫时周身戾气未褪,甫一进殿,他的那张脸,把本就为宋太后病情而紧张不安的孙贵人吓的不轻。
一旁赵姝小手里捧着一卷佛经,他看见了,眸色一沉:“出去!”
呵斥的自是赵姝。
小姑娘肩头一动,原本跪坐着的身子停直起来,转成跪着的模样:“父皇。”
她软声且带着些许怯意,颤颤叫了一声,试图软化昭宁帝的心肠。
她晓得这定然是来者不善了,可太后病重,他心里不痛快,也不至于到母妃宫中来撒气吧?
何况皇弟皇妹还在!
“出去!”
孙贵人眉心微动,上前两步,把赵姝从地上拉起来,柔声劝她:“乖,出去玩。”
赵姝看看她,再看看昭宁帝,抿紧唇角,掖着手乖乖退了出去。
赵姝前脚才出宫,昭宁帝脚下生了风一般,三两步便已至于孙贵人身前。
他长臂抬起,大手落在孙贵人脸上,上了力道,钳着她下巴。
孙贵人生的白,他劲儿大一些,被生钳住的地方立时就泛了红。
痛。
锥心刺骨的痛。
孙贵人眼角挂着泪珠。
昭宁帝看在眼里,不为所动:“你敢害太后?”
孙贵人骤然心惊:“皇上说什么,妾不明白。”
“你不明白?”昭宁帝冷笑,神情阴鸷,“三郎受重伤,不良于行的事情,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孙贵人不敢挣扎,任由他钳制。
闻言思绪一顿。
她好像明白了。
怪不得宋太后的病重会突然加重。
未央宫伺候的人嘴都严,把消息封锁的很死,没有人知道宋太后是为什么突然发病晕厥。
她原本以为是老太太上了年纪,这一年多以来就没有一件舒心的事,她已经缠绵病榻好几个月,便是年轻力壮的人这样子病上几个月,身子也是受不住,不知要调养多久才能把精气神养足。
宋太后眼下怕是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
却不料宋太后是因为受了这种事情的刺激,才会晕厥过去,病情加重。
赵澈受伤之事,昭宁帝跟她说过,且只跟她说过。
连赵盈也几次提起,到如今为止,朝中都无人知晓。
昭宁帝的确把此事瞒的严丝合缝,没有走漏一丁点消息,怕的也是姜承德骤然生出勃然野心来。
所以事情一旦传开——
孙贵人惊愕,一向古井无波的人,面色焦灼,眼底闪过难以置信:“皇上明察,妾实在不知道!
此事皇上只同妾说过,可妾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朝堂上——”
“朝中也无人知晓!你还嘴硬!”
昭宁帝咬牙切齿,大手一挥,孙贵人被重重甩了出去。
好在她本就距离身后罗汉床不多远,人被甩出去,她身形不稳,一阵踉跄倒在了罗汉床上。
然则倒下去时候手掌下意识去撑住身子,还是伤到了手。
脸上痛,手腕也痛,连心都被人狠狠地扎了一把。
是赵盈。
这个念头几乎立时冒出来。
只能是赵盈!
可是为什么?
赵盈安排的事情她都做了,哪怕是赵盈没有安排的,该考虑到的,照顾到的,她甚至都提前去做了。
作为盟友来说,她没有背叛过,更没有给赵盈拖过后腿,她甚至因为帮赵盈而付出了代价!
反而是她想要做的事情,就那么一件事,赵盈拖拖拉拉到今天,也没有个准话。
为什么要害她!
她应该要揭穿,要告发。
然而她不能。
孙贵人迅速冷静下来,并不敢趴伏于榻上,强忍着身上各处的疼痛,提了裙摆转身跪下去:“皇上心疼妾一场,凡事都不瞒着妾,妾曾说过,如今所得一切,都是皇上恩赐。
惠王受伤之事只有妾一人知晓,倘或太后因此事而受到刺激,病情恶化,妾岂不是百口莫辩?
妾伺候皇上多年,自问安分恭谨,对太后更没有一日不敬。
皇上认定是妾将此事传至未央宫,妾无以自证清白,只恳求皇上细想,这件事情妾首当其冲,如此做来,对妾又有什么好处?
以妾这样的出身,忝居高位,已经是皇恩浩荡,妾没有不知足的。”
她话至于此,叩首长拜下去:“妾没有做过,请皇上明察。”
昭宁帝来去匆匆,只是走的时候,满面怒容未减,金口一开,孙贵人就被禁足于昭仁宫中,任何人不得进出探视,底下几个孩子倒是暂且留在了她身边没有抱走。
这事儿说来是赵姝机敏。
昭宁帝那样怒火冲天,周身戾气实在吓人,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这样的父皇。
是以从正殿退出来,匆匆往偏殿去寻赵濯和赵妩的乳母,连一盏茶工夫都不到,叫乳母抱着大哭不止的两个孩子往正殿去。
如此才暂且把孙贵人解救出来。
孩子被抱了下去,赵姝挥着小手把人斥退出去:“母妃,母妃到底怎么回事?父皇禁了您的足,任何人都不许出入昭仁宫,母妃,找找大皇姐吧!”
她不提赵盈还好,一提起赵盈,孙贵人面容登时扭曲起来。
赵姝看来心惊:“母妃,该不是大皇姐她……”
孙贵人忙捂了赵姝的嘴。
有些话是不能说的。
昭宁帝这次动了真格。
其实这么简单的道理,用不着她来告诉高高在上的人间帝王,昭宁帝只要动动脑子就能想明白。
但跟她动了手,还把她禁了足,连几个孩子也被困在昭仁宫中。
她很难去相信这是对她的变相保护。
短短时间之内,她似乎想明白。
她会当别人的替罪羊。
那个别人只能是赵盈!
也或许不是。
可是赵盈害了她是事实。
她虎着脸去看赵姝:“你去顾着弟弟妹妹,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不要害怕,我没有事,你们也会没有事的,知道吗?
只是被禁足,不要怕。”
赵姝眼泪却吧嗒吧嗒掉下来:“可是母妃……”
可是从刘淑仪到孔淑妃,甚至是微不足道的,被打入冷宫后来被赐下毒酒一杯的两个小美人,谁又不是先被禁足宫中,然后就……出了事呢?
母妃不让她提起大皇姐,这件事大概和大皇姐都有关系的——
“我知道了,我去陪着弟弟妹妹,母妃您别……您别太难过。”
她看得见母亲脸上的指痕,还有红肿的手腕。
御医都守在未央宫中,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在意昭仁宫。
赵姝拍拍裙摆站起身:“我去让人弄冰块儿来给母妃敷一敷。”
“姝姝。”
孙贵人把人叫住,她也乖巧站定。
而后就见孙贵人摇了摇头:“我没事,你只去陪着弟弟妹妹,不用管我,知道吗?”
赵姝眼窝一热,鼻头一酸,差点儿就这样哭出来。
第三百零五章 过河拆桥
李寂会这时候来昭仁宫走上一趟,也是出乎孙贵人意料的事。
他是御前行走的人,孙符拿他当儿子看待,他来的时候身后又跟着三五个内府司的小太监,昭仁宫宫门口当值的侍卫自然不会拦下他。
带来的东西叫昭仁宫的宫人接了去,跟着一块来的小太监被留在了殿外。
李寂进殿那会儿孙贵人是靠坐在罗汉床的脚踏上的,等走近一些,见她神情落寞,李寂越发轻手轻脚,声儿也格外轻柔:“娘娘。”
孙贵人抬了下眼皮,见是他,的确意外:“你怎么来了?是皇上叫你来传旨的吗?”
李寂听她话中隐有自嘲兼消沉,登时明白过来,忙又猫着腰上前三两步:“是师父吩咐奴才来给娘娘送些东西,已经都交给娘娘宫里的姐姐们了。
娘娘千万不要多想,眼下大公主正在清宁殿回话,奴才从殿中退出去时,大公主给了奴才个眼神,想是为娘娘的事情而来的。
今晨太后晕厥,大公主八成外头事务繁忙,一直到这会儿才进宫。
这不是刚进宫就听说昭仁宫出了事,往未央宫去看望过太后,就急匆匆去清宁殿替您求情了。
您且放宽心。
师父也说,娘娘这个事儿起的确实是蹊跷,皇上也不过是在气头上,才跟娘娘动了手,这会子冷静下来,原也晓得娘娘心性与为人。
把娘娘暂且禁足昭仁宫,实则也是保护娘娘,以免娘娘受委屈。”
这话多好笑。
最大的委屈一向都是昭宁帝给她的。
无论从前还是现在。
她早就不怨天尤人,连宋氏都不怨怼的,她这一生过得凄苦,每每不得不委曲求全,全都不过因为昭宁帝一人而已。
不过眼下的确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李寂虽然为她,不,为赵盈所用,然御前行走之人总是最有分寸。
她见罪于昭宁帝而被禁足,李寂多半会明哲保身。
哪怕赵盈使再多眼色给他,他只说没瞧见,看不懂,如何推辞不掉?
既来了,又特意点名是孙符打发他送东西来——
孙贵人眉头紧锁。
好半晌她撑着罗汉床的边缘要起身。
先前一直是跪坐着的,后来蹲坐在脚踏上,这会儿起身来,两条腿发麻,第一下根本就没能站起身。
李寂忙上前扶人,才把她搀扶起来。
她顺势往罗汉床上坐下去,此刻又比方才冷静不知多少:“依你说来,皇上眼下并没有多生气?”
李寂掖着手,退离一些:“太后病重,皇上自然是着急又生气,但生的并不是娘娘的气。”
这又是怎么话说?
“你不要打马虎眼,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直说。”
李寂这才颔首说是:“娘娘本就不是那样的人,连师父都劝皇上,万不要寒了娘娘的心。
打从昭仁宫回清宁殿,皇上把御案上的奏本摔了个干净,真是发了好的脾气。
可是没多久,姜夫人就来了。”
姜氏?
“她自然不会是去替我求情的。”孙贵人唇角上扬,噙着的却是一抹冷笑,“无非是胡说一通,明着是替我求情,实则是跑到清宁殿去激怒皇上的。
最好皇上盛怒之下贬斥我,降了我的位分,连我母家先前封赠也一并褫夺。
她再使使劲儿,前朝还有她的好父亲,太后倘或真的——”
她乍然收了声,饶是这殿中只有她和李寂二人,那不吉利的后话她也收了去:“到时候群臣上奏,便是处死我,也不在话下了。”
李寂吞了口口水:“娘娘一向是聪慧的。
可您也知道,姜夫人向来口无遮拦,实在是个不大会说话的人。”
孙贵人啧声:“李寂,她到底跟皇上说了什么。”
却原来姜氏因听闻昭仁宫被禁足,孙贵人出了事,昭宁帝自昭仁宫离开时满面怒色,那脸黑到了极致。
她在宫中自得意一番,后来真如孙贵人所说那般无二,跑去清宁殿替人“求情”。
偏偏她自己又不是顶聪明伶俐一个人。
昭宁帝本来是根本没打算见她的,她偏偏不走,后来昭宁帝把人放进了殿中,谁承想话没说上十几句,她就露了馅儿。
赵澈断了腿这件事,姜氏也知道。
孙贵人听到此处才猛然吃了一惊:“她是从哪里听来的?”
她知道,那便是姜承德和赵澄也晓得。
可前朝并没有闹开——孙贵人心下一沉。
姜氏是不大有脑子。
这种事她听过便也立时明白过来,姜承德现下正咬着赵清不放,当然不能把赵澈断腿受伤之事摆到明面上。
坐收渔利的是赵澄,太惹人注意,也太容易引火烧身了。
反正赵澈受伤是事实,就算他们不说,等人回了京,还能瞒得住不成?
现如今知道,自己偷着乐就是了。
且姜承德会更加不遗余力的要拉下赵清。
如此一来,等赵澈回了京,胡泰再给他看过腿,确定无力回天,他落个终生残疾时,昭宁帝膝下有威胁的皇子就一个也不剩了。
哪怕昭宁帝正值春秋鼎盛,但立储之事只要朝臣奏请,就一定会被翻出来说。
她无论出身还是资历都远远不及姜氏,四郎又襁褓之中,更比不上赵澄。
太子之位,正是赵澄囊中之物。
只是可惜了——
孙贵人倏尔冷笑:“所以你刚才说,皇上禁足昭仁宫,实则是在保护我们母子,就是这个意思?”
李寂频频点头:“姜夫人被好生送回了自己宫里,连禁足都不曾有,只是皇上吩咐了师父,派人盯着姜夫人,再不许她与宫外互通往来,又发了话,旨意工部为瑞王殿下选府建牙,打算叫瑞王搬出宫去了。”
赵盈是不想让赵澄和赵澈兄弟两个搬出宫的。
但眼下昭宁帝已然发了话,此事就成了定局。
虽然她还是没想明白,姜氏在昭宁帝身边伺候了二十来年的人了,怎么去回个话,还能把这么要紧的事情说漏了嘴。
她有心再仔细问问李寂,想来又觉得没什么必要。
总之现在昭宁帝是彻底防范起姜家了。
不管姜氏是从宫外得的消息,还是在未央宫安插了眼线,都犯了昭宁帝的忌讳。
私下行事如何都不打紧,千万别翻到明面上来。
孙贵人长松口气:“昭仁宫还在禁足,你来送东西也不宜待的太久,我到底有没有事,等过会子看公主来不来昭仁宫见我,便也就知道了,你回去吧。”
赵盈当然是来了的。
那是半个多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期间赵姝为着不放心,还到正殿中看过孙贵人两趟。
她小小的年纪,操的是天大的心。
孙贵人见状才哄了她两句,只说没什么要紧的,赵盈在清宁殿替她求情呢,大约过会儿便会来见。
也正因为得了这样的话,赵姝回偏殿去看顾弟妹,却隔三差五就要往外跑一趟,眼巴巴的等着赵盈。
说来也巧。
赵姝刚打算转身进殿,宫门被打开,声音不小,她就停下了脚步往宫门方向望去,果然见赵盈施施然款步而来。
她连愣怔都不曾有,提了裙摆一路跑着就近了赵盈的身。
赵盈微讶,伸手稳住她:“怎么了?”
真见到了人,又不知道应该问什么。
母妃说,今天的事情很可能和大皇姐脱不了干系,是大皇姐害的母妃遭这一场罪。
尽管刚刚又说怕是姜夫人所为。
但是她追问了两句,那大皇姐是不是和此事无关,母妃却并没有答她。
她心口直坠,便越发想弄个清楚。
然而大皇姐就在面前时,她却不晓得该怎么问。
于是她去牵赵盈袖口,摇了摇头:“李公公来内府司的奴才过来送东西,跟母妃说大皇姐去了清宁殿替母妃求情,我心里不安宁,一直在廊下等着大皇姐过来,等了足足有半个时辰呢。”
小姑娘瓮声瓮气,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此时见了心里觉得亲近的人便一味的想要撒娇。
赵盈见她低垂着脑袋,始终不抬眼看自己,抬手落在她后脑上,轻拍两下,似是安抚,心下却冷笑。
等入了殿中,赵盈安都没有跟孙氏问一个,径直落了座。
孙贵人也侧目看她,手中茶水都是温凉的。
没有人奉茶上来,赵盈笑意就愈发清冽:“看来娘娘还是怀疑是我干的。”
“那是不是大公主所为呢?”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总归事情已经解决了,娘娘并没有麻烦。
世人说难得糊涂,娘娘怎么凡事都想弄个清楚明白呢?”
“啪——”
孙贵人拍案而起。
她向来是谨小慎微的人,进宫十几年的时间也没跟谁红过脸。
日子最难熬那会儿,连底下新进宫的美人才人都敢指着她的鼻子羞辱她,她全都忍了下来。
可今日,她拍案而起,怒不可遏。
孙贵人连脖颈处的青筋都是凸起的:“赵盈!”
这样直呼其名,实在是太不客气了。
赵盈却不生气,淡淡扫去一眼:“你不是想让赵濯出嗣?我用一件事,一举多得,既成全了你,也成全了我自己,你现在生气,是因为我没有事先跟你商量,还是因为发现即便是经年过去,你在父皇的心里,还是毫无地位可言?”
她啧声,似是感叹:“总不至于是后者吧?”
自然不是!
她对昭宁帝从来就没有过心存任何幻想,那也不是她所求。
“公主行事,专擅独断,真的丝毫不顾及身边人吗?”孙贵人寒着一张脸,语气不善的问道,“我好歹算是公主盟友,可你出手之前,竟也全然不考虑我会不会受伤吗?
皇上历来心狠手辣,今日盛怒之下,倘或杀了我,公主难道有法子叫我起死回生吗?”
她几乎咬着后槽牙问出后面的话,赵盈却仍旧是那副寡淡事不关己的模样。
不过有件事孙氏倒是说对了。
孙氏死活,本就不在她考虑范围之内。
何况她也从没答应过孙氏什么保她余生富贵荣华此类的话。
如果没有赵濯,养着孙氏一个闲人,她也并不觉得累赘。
但她既对赵濯另有安排,孙氏今后也不能留在宫中。
倘或她上位,孙氏第一个要被送走。
天下之大,哪里都可以是她的去处与归宿,唯独上京不行。
“孙娘娘不会死——”赵盈缓缓站起身来,“孙娘娘自己有手腕,连养大的女儿也很有手段。况且这宫里多得是能为孙娘娘求情之人,我孤行事前,虽未曾将孙娘娘生死考虑在内,可真要是出了事,你的后路,孤是早有安排的。”
孙贵人闻言怔然:“你说什么?”
赵盈再翻眼皮去看她,却已无心理会:“过去一年时间里,孤认为孙娘娘是聪明人,放眼后宫,聪明女人并不少,但你是最聪明的那一个。
端好你的聪明,不该你问的别过问。
至于其他事情——你只要别坏了孤的大事,孤与你之间,仍能做到相安无事。”
“赵——盈——”
这是明摆着要过河拆桥了!
孙贵人磨着牙,牙齿咬的咯咯作响:“你就不怕——”
话音戛然而止。
赵盈倏尔笑了:“就不怕你到御前去告发?
孤从前所做种种,哪一件你是脱得了干系的?
甚至孤不知晓的,你为了表明立场,都抢着替孤安排考虑到了。
孙娘娘,你,还有你们孙家,到今日所得的一切尊荣,全是因孤的母妃还有孤。
孤能给你,也能收回来。
你该不会真的以为,这是天子恩赐吧?”
赵盈往殿中踱了三两步,负手而立。
她身量不如孙贵人,可站的远了,也不必抬头仰望她:“你要是真觉得不甘心,大可到清宁殿去告御状。
昭仁宫禁足未解,但李寂会每天到昭仁宫来两趟,你有什么话想回,有什么东西想要,他都会替你办妥。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孤也不与你多费唇舌,好自为之吧。”
“等等!”
赵盈转身要走时,反倒是孙贵人追来三两步:“我是一时生气,公主别跟我一般见识。”
她在赵盈身后,还是咬了下牙,才把心一横,再跨步上前:“我入宫这十几年,皇上从没跟我动过手,今日动了手,我既怕又恼,乍然见了公主,言语间失了分寸,万望公主勿怪。”
第三百零六章 过继之事如儿戏
叫赵濯出嗣的这件事,事实上在赵濯刚刚落地时,赵盈本就有此心。
孙贵人所想,和她所预想的后路,刚好不谋而合罢了。
而之所以一拖再拖,确实是因为没有合适的时机,也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到御前去开这个口。
这日午后,赵承衍匆匆进了宫。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到未央宫去守着,等宋太后病情好转的消息的,可他进了宫却并未往未央宫去,反倒径直入了清宁殿。
彼时昭宁帝才批过几本奏折,为着诸事缠身,又忧心宋太后病情,连午睡都不曾有。
听闻赵承衍来,原本他大手一挥并不想见,就在孙符猫着腰要退出殿去时,他才又把人叫住。
清宁殿一如既往的静谧,昭宁帝于宝座上,左手手掌是撑着头的,指尖微动时正好点在自己的太阳穴上,一递一下,动作轻缓。
他不经意抬眼,扫见殿下赵承衍,才再挑眉:“母后病情还没好转,胡泰带着御医院众人守在未央宫,你既进了宫,便去——”
“听闻晨间皇兄在昭仁宫发了好大一场脾气,把孙贵人给禁足了?”
昭宁帝闻言立时眯了眼,也坐正了身子。
其实宫里这点事,瞒不过任何人。
高高在上的帝王,又哪里有真正的秘密可言?
他不可能把后宫伺候的所有太监宫娥全给杀了,谁在向宫外传递消息,谁在把内廷的风吹草动立时告诉宫外,根本也没有多重要。
就连赵盈,也没少在宫里安插眼线。
他御极二十来年的时间里,真正无欲无求,在后宫中本分过自己日子的,只有宋氏。
他就是把所有伺候的宫人全换掉,还会有新的麻烦出现。
有时候这日子的确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昭宁帝甚至都懒得计较赵承衍自何处得来的消息,沉声问他:“你也是为孙氏求情来的?那就大可不必了。”
赵承衍当然不是。
宫里发生的一切赵盈都原原本本说给了他知道。
本来他早半个月前就想着,母后一直病着不见好,赵濯出嗣的事儿其实可以趁机提一提。
不管是做天子儿子,还是做他的儿子,都是母后的亲孙子。
只是犹豫不定的,又拖到了如今。
赵承衍见昭宁帝并不追问他哪里得的消息,又听见那个也字,心下嗤笑,面上不动声色:“自然不是。臣弟同孙贵人,素来没什么情分,谈不上替她求不求情的话。”
情分二字又刺痛昭宁帝的心。
他同宋氏,从前倒是有些情分在!
昭宁帝自高台宝座起身来,背着手,缓步踱至殿中,又在距离赵承衍三五步远的地方站定住,盯着赵承衍打量好一番,几不可闻冷笑了声,转而提步朝东次间去。
赵承衍会意,并不多做迟疑,当即跟了上去。
入了东次间中,他也不往软榻上去,等到昭宁帝歪靠在了榻上,才转了脚尖方向,朝软榻斜对面太师椅而去。
长袍下摆微撩起,人施施然落了座。
昭宁帝面无表情看他:“那你进宫来干什么?”
这话好笑的很。
他亲娘也住在宫里,便是进宫来请安也不必跟他请示什么。
赵承衍翻了眼皮看去:“皇上真不好奇我如何知晓宫中事?”
“是元元告诉你的吧?”昭宁帝把玩着腰间玉佩,再没看他,“若为孙氏事入宫,除了元元跟你多嘴,也没有别的人会拿这些事情去烦你,更不值得你走这一趟。”
赵承衍是什么德行,他还是知道的。
“永嘉终究还是年纪小,好些事,想的并没有那么周全。”赵承衍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不过很是自然就顺势把话扯到了赵盈身上去。
“她从皇上这里听说,姜夫人也搅和到这件事里来,但皇上听后仍旧没下旨放孙贵人出宫,就连几个孩子也被拘在昭仁宫内,还是不许出入。”
他话音稍顿,撇了撇嘴:“她也只道皇上是在气头上,母后病情实在不好,皇上心里又着急。
姜夫人和孙贵人既然是都有嫌疑,索性便都拘着。
孙贵人晨间已被禁足昭仁宫,所有人都只道皇上在昭仁宫发了一场脾气,是以明面上只叫孙贵人担着罪责,并不再明着惩戒姜夫人,只是暗中吩咐人盯紧姜夫人,好看看她平日究竟如何与宫外传递消息,又叫工部为赵澄选址建王府——
随母妃而居,纵使封王,朝臣眼中也只拿他当孩子看。
可出了宫开牙建府,那就是真正长大成人,百官也只想着,皇上大抵要给赵澄选妃,叫他成家立业。
这是奖赏,是恩赐。”
昭宁帝耐着性子听他东拉西扯的说了一大车的话,其实仔细想想,这未必全是出自赵盈之口。
小姑娘野心一日大过一日,他也不是全然不知,只是觉得仍旧在可控制的范围内,便随她高兴去。
等赵承衍话音落下,昭宁帝脸上才闪过一丝不耐烦,沉了沉声:“你到底想说什么?”
“皇上还是看重孙贵人母子的,才会把人拘在昭仁宫中保护起来。”
赵承衍眼底笑意愈发浓郁,再高高挑眉望去:“赵清卷入福建案,赵澈重伤瘸了腿。这案情未结,人没回京,消息不胫而走,传到母后耳朵里去。
皇上晨间到昭仁宫去撒气,也是做给外人看的吧?”
昭宁帝眸色一沉:“这有什么好做样子的?母后病重,你早上虽然没进宫,但元元肯定也都告诉你了。
今次母后能不能好转过来都尚未可知,朕初闻此事,自是恼怒。
三郎重伤之事阖宫也只告诉过孙氏一人,朕不去问她,难道提了元元来质问不成?”
他不承认,赵承衍就只当是没听见,把两手一摊:“说实在的,静下心来想想看,姜承德未免操之过急。
如果换个人,臣弟大概觉得是有人栽赃陷害,想把他,把赵澄往风口浪尖上推。
可人是姜承德,是姜家,臣弟又不觉得意外了。
没了赵清和赵澈,储君之位便是赵澄囊中之物。
但那是从前——赵濯落生给大齐带来的是龙凤呈祥,孙贵人出身资历虽都远比不上姜夫人,可赵濯和赵澄也都是庶出的皇子,未见得谁就比谁更尊贵些。
何况赵澈养在昭仁宫一年之久,永嘉和孙贵人走动多了,关系自然更亲近些。
真等到朝臣奏请,请皇上立储,赵濯都未必会输给他。”
横竖昭宁帝春秋鼎盛,现在立储,哪怕赵濯还是个襁褓婴儿,难道昭宁帝明天就驾崩了吗?
悉心教养上十几年,总还是能够的。
昭宁帝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赵承衍会因为这些事进宫,到清宁殿来见他。
他对这些朝堂政务从来都不上心,去年西北那件事就足可见了。
储君谁来当,高台将来谁来登,对赵承衍而言,也不过是换了个人做皇帝,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现在是皇弟,将来是皇叔,怎么着都是亲王之尊,宗亲里的最贵重。
昭宁帝啧声:“真是难得,你还有琢磨这些事的时候。”
“也不全是。”赵承衍往椅背上靠去,又是那副慵懒姿态,“皇上知道臣弟,最愿意做个富贵闲人,最好天下麻烦事全都离臣弟远远的。
但有件事,臣弟在心里过了很久,一直没想好怎么开口,该不该开口。
也是出了今天这件事情,才定下心来,决定进宫跟皇上说一说,至于能不能成的,全看皇上心意罢了。”
昭宁帝闻言便又斜他一眼:“普天之下,还有能叫你为难犹豫,不知该如何开口的事呢?这才真是奇哉怪也。
你且说来朕听听看。”
“臣弟想让赵濯出嗣,来做臣弟的儿子。”
他确实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无论太极殿上,还是清宁殿中。
这才是赵承衍。
昭宁帝登时黑透一张脸:“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神情阴鸷,语气肃然,声音中透着的那股子清冽,能把人给冻伤。
赵承衍却置若罔闻,点了头就继续说:“臣弟当然知道。
赵濯生来不寻常,说不得皇上对他都寄予厚望。
且孙贵人没有母家扶持,将来若真扶赵濯上位,做了大齐储君,才更不怕外戚擅权。
这些,臣弟还用不着皇上来提点教导。”
昭宁帝咬紧了后槽牙。
可不是吗?
赵承衍什么道理不明白?什么事情参不透呢?
从小就聪颖机敏的人,开蒙进学时,连夫子都说他天资甚高。
先帝无论人前还是人后,曾不止一次表现出对幼子的喜爱。
那是打心眼里的看重。
赵承衍活到二十六岁,这点道理要是还需要人来教,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然而他什么都知道,却还是开了口。
那便诚如他自己所说,确然是深思熟虑过一番,才做了这个决定的。
生气吗?
昭宁帝倒不觉得有多生气。
因为他心里很清楚,赵承衍并不是来激怒他,故意挑事儿的。
“你二十六了不娶正妃,母后说了你多少年,你从来敷衍过去,到如今母后病重,病情不乐观,你的燕王府中无内眷,你自己膝下更没一男半女,倒像是过继孩子了?”
昭宁帝虽没有多生气,但还是冷笑出声来:“便是要过继,也并没有什么不成的。
只是你主意打的好正,竟打到皇子身上来了吗?”
及便是要过继儿子,宗亲中选了合眼缘的,过继到膝下,不过养着玩罢了。
又不可能真的一辈子都不娶妻生子。
天子所出,过继到亲王膝下,这岂不荒唐!
昔年他要过继孩子到永王一脉,承继永王爵位,不也是从淮阳郡主膝下挑了个赵乃明吗?
听赵承衍这个意思,早在今天出事之前,在他认为姜承德为了赵澄的太子位而开始把手伸向后宫,朝着孙氏母子发难之前,他就已经动了这心思。
昭宁帝再没开口,赵承衍他倒更像是自说自话,毫不在意昭宁帝是什么想法一般:“从宗亲中过继合适的孩子也不是不成,但先前母后病倒,我动了这心思后,思来想去,认认真真的考虑过。
如今只有晋王兄膝下幼子年幼,今年才五岁而已,可他又是个庶出,是晋王兄身边的通房生的孩子,出身上实在差了些。
余下宗亲中,再没有年纪合适的。
难道叫我去过继个十几岁的孩子到身边养着吗?
况且赵濯是皇上亲生的儿子,就是母后的亲孙子,他不管是做皇上的儿子,还是做臣弟的儿子,总都还是母后的亲孙子,这总没错吧?”
“你简直就是荒唐至极!”
昭宁帝听到这儿才算是有些忍不住,怒而拍案。
赵承衍仍旧不为所动:“更何况又出了今早这样的事。
说起来,现在叫赵濯出嗣到臣弟一脉,于皇上而言,应该算是臣弟帮了皇上一个大忙。
历来储位之争,兄弟阋墙,都是要酿成大祸的。
赵澄自己未必不好,可有姜承德一味挑唆,好好的孩子也给带歪了。
来日皇上若是腾出手,料理了姜家,愿意叫赵澄做储君,便叫他做储君,届时赵濯出了嗣,赵清和赵澈不中用,自然也不怕再有什么兄弟阋墙之祸。
万一皇上连带着赵澄也觉着看不顺眼了,这儿子不想要了,便叫他与姜家一并折损。
可那时候怎么办呢?”
昭宁帝那里黑着脸,他反倒还有心思玩笑似的,连尾音都是往上扬起的:“赵清和赵澈仍旧不中用,皇上膝下没有可承继皇位的皇子,要么皇上去立个皇太女,臣弟瞧着永嘉也十分能干——”
赵承衍拖长尾音,已然存了试探心思。
旋即见昭宁帝眼底肃杀涌起,比他提起要赵濯出嗣时来的还要汹涌,登时心下一沉,也转了话锋:“要是不愿意,再把赵濯从臣弟膝下过继回来,他横竖都是皇兄血脉,朝臣也挑不出什么不是之处来。
固然是儿戏了些,可皇上是天子,天子金口,说一不二,皇上历来不也都是如此行事,倒也不会惦记群臣如何看,如何想,不是吗?”
第三百零七章 赵濯出嗣
赵承衍分明是话里有话的,那言有所指,指的又摆明了是宋贵嫔。
昭宁帝冷笑着坐起身来,自赵承衍进门以来,他也总算是肯正眼去看人:“看来你是把什么都考虑到了。”
赵承衍手肘撑在扶手上,迎着昭宁帝审视的视线回望去:“自母后病重以来,内府司备下一应仪制,以做冲喜之用,在皇上心里,还是敬爱着母后的。
臣弟原本不敢来开口,只恐怕在皇上心目中——”
他声音戛然而止的时候,又咂舌啧一声。
昭宁帝立时横眉:“赵承衍。”
这样子连名带姓的叫他,他也无所畏惧:“其实皇上心里很明白,臣弟所说要赵濯出嗣一事,并没有什么不可为的地方。
皇上正值春秋鼎盛,原本就没有要立储的打算,不是吗?”
这点他算是说对了。
一母同胞的兄弟两个,彼此还是了解的。
且不说他春秋鼎盛,就算是到了不中用时,他也没有要立储的打算!
他自己是如何稳坐高台,昔年是何等的不容易,一步步走到今天。
在昭宁帝看来,太平世里稳稳当当做了太子的都不会有太大的出息,他从来都是这样的想法。
底下的儿子长成的没几个是不假,旁人或许都不想见手足相残也不假,可是他觉得无所谓——
天家兄弟,本就应该同室操戈。
成王败寇,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只有真正踩着累累白骨上了位,才能有铁血手腕,把这大齐江山牢牢握在自己手心里。
倘或他强捧着哪一个儿子做了太子,固然也能一路叫他顺风顺水走到登基那一天,然则兄弟之间野心勃勃,就连宗亲之中对皇位觊觎的也不会在少数,什么皇叔皇伯,甚至连赵乃明之流,都有可能来夺这把龙椅。
等到他撒手去了,还有谁能护着新帝?
朝中群臣结党营私,心思各异,本就要天子制衡,再有周遭野心勃勃之人,一旦起兵,这皇位还不是如浮萍飘摇不定,能不能坐得稳都是另外一回事。
昭宁帝晓得赵承衍说的也不算有错。
无论赵澄是不是个中用的,更不论赵清和赵澈如今处境是不是他一手造成,姜家是留不得的。
外戚专权,霍乱朝纲,这是他最不愿见的事。
现在把赵濯过继到赵承衍一脉,确实把姜家和赵澄彻底推上风口浪尖。
来日他若不中意赵澄,后继无人时,当然也能把赵濯再过继回来。
虽然如同儿戏,可儿戏之事,他原也不是第一次干!
赵濯出嗣,过继到燕王一脉的旨意,昭宁帝没经中书门下。
三省六部与内阁众人,皆不知情。
那道圣旨加盖了天子大印,旨意明发,在文武百官没有反应过来时,就已经成了既定事实。
毕竟天子金口,哪里有朝令夕改的道理?
昭宁帝瞒过朝中众臣工下此圣旨,分明就是不想听他们上来规劝,那就是心意已决了。
旨意下达,昭仁宫晨间见罪于御前的消息就不胫而走。
工部还在为赵澄选址建府,赵濯却已经失去了夺嫡资格。
前一日昭仁宫孙贵人还是昭宁帝心尖上的人,那样盛宠,风光无量。
就连沈殿臣都一度认为,赵濯年纪虽然太小了点,可凭孙贵人这一年多以来的恩宠,若他能平平安安长大,那个位置究竟会归了谁,真是说不准的事。
结果可好,这才几个月,朝中风向因这一道圣旨,立时转了——
姜家往来的人又多起来,各种各样的理由,登门去做客也好,拜访也罢,横竖是要同姜承德走动亲近。
宫中太后病情还没有丝毫好转,这些人就把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全写在了脸上。
内府司来人往昭仁宫去抱走赵濯那会儿,孙贵人倒是平静异常,赵姝哭着喊着不许人抱走她弟弟,都还是孙贵人强行把人给拉开的。
赵盈临走的时候说过,赵濯出嗣之事,今日若能成也就成了,若是不成,此事往后就不要再想,至少一两年之内,是再不能开这个口,叫她心里有数。
儿子是亲生的,她这个年纪上,在内廷苦熬了十几年,才生下这么一个儿子来。
她的心不疼吗?
自然是疼的。
内府司的人抱走了赵濯,连带着先前给赵濯选好的乳母一并全都带走了去。
孙贵人眼尾是红的,脸上也有泪痕,人瘫坐在殿中,只要想一想今后想再见赵濯一面就心口疼。
赵姝还在一旁哭,哭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昭仁宫方才热闹了一阵,突然又冷寂了下来。
李寂果然又来了。
掖着手进门回话都是小心翼翼的。
又不料一向乖巧懂事的赵姝,这会子见了他,挣着站起身来,小短腿倒腾的快,三两步跑过去:“我要见父皇!”
李寂怔然,只能猫着腰再往后退两步去,把目光转投向孙贵人:“娘娘,这……”
孙贵人在心口按了一把,沉声叫赵姝:“你来。”
赵姝转过身看她,一双眼睛哭过之后肿的核桃一样。
孙贵人心疼她,只能叹气:“姝姝,你过来。母妃刚刚同你讲的道理,又忘记了吗?”
她没忘!
可是从小到大,她听了太多的大道理。
这些年她更是一步也不敢出错。
母妃告诉过她,在这深宫中,她们是孤苦无依的。
孙家不能在前朝说上话,她们不得天子欢心,所以只能步步小心。
看人脸色,仰人鼻息。
都是天家公主,可她和赵盈赵婉都不一样。
她铭记于心,不敢有一日娇纵放肆。
好日子过了一年,她原本以为一切都会慢慢的好起来,母妃还生下一双龙凤胎。
然而一转眼,弟弟被抱走了!
她不明白,也不想再听这些大道理。
赵姝杵在原地没有动,李寂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孙贵人无奈之下,长叹一声:“姝姝,让你弟弟出嗣,是我同你大皇姐求来的。”
赵姝愕然不已:“母妃?为什么?”
小小的人儿眼中充斥着大大的疑惑,她是万万想不明白的。
本来李寂不晓得该怎么开口,他知道这件事孙贵人一直都瞒着所有人,是以赵姝当然也不知晓,何况赵姝哭成这个样子,又哪里有半点知情的模样?
当奴才的要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闭上嘴。
主子没开口的事儿,他断不能先说出来。
这会子听见孙贵人同赵姝这样讲,他才敢试着去劝两句:“三公主快不要伤心成这样,娘娘瞧着心里只会越发难过的。
小殿下出嗣一事,是燕王殿下今日入清宁殿求来的。
可事实上,早在小殿下落生时,娘娘和大公主就商议过此事。
一拖几个月,实在是因为没有合适的时机去开口。
毕竟小殿下带来的是龙凤呈祥,当日朝臣上表说的那些话尚且历历在目,要出嗣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赵姝整个人都是懵的,连眼神都显得那样呆滞。
她漠然扫过李寂一眼,而后转了脚尖方向,缓步朝孙贵人那里步去。
却又不似从前那般,依偎在孙贵人身边撒娇。
小小的身影站定在孙贵人面前,她递了一只手过去。
孙贵人接过她的手,握在手心里:“姝姝,母妃亏欠你许多,从小到大,只会教你做个懂事本分的公主,一日不敢娇纵。
从前内府司对咱们宫中多有克扣,你自幼跟着母妃吃了不少的苦。
你从来没有抱怨过,是个好孩子。
母妃怀着弟弟妹妹时候,你说你将来要叫皇妹做最随性的姑娘,母妃便知道,你心里是委屈且难过的。”
赵姝皱着眉头:“我跟着母妃,就从来都不觉得苦。
可是母妃,我不懂,为什么?
四郎是母妃亲生的孩子,是我的亲弟弟啊。
送出宫去做燕王叔的儿子,以后您怎么同他见面呢?
他尚且在襁褓之中,被送出了宫,今后也没有人敢告诉他他的身世了。
就算入宫来请安拜见,也不会到咱们昭仁宫来。
母妃,我真的不明白。”
孙贵人手上上了些力道,有些掐痛赵姝,只是她虽然吃痛,却并没有往外抽离半分。
“骨肉分离,母妃也是难过的,可是比起母子分离的痛苦,我更不愿见你弟弟今后的每一天都生活在尔虞我诈之中。”
孙贵人咬了咬牙,越发坚定了心念:“你大皇兄坏了事,被贬往凉州,现在都还要被拉下水,被搅到福建贪墨案中去。
你三皇兄随行钦差往福建去长见识,学本事,回京途中伤了腿,说是天灾,可焉知不是人祸呢?
姝姝,宫里面的孩子要长大,太艰难了。
记得母妃跟你说过的吗?
从前的孔淑妃,现如今的姜夫人,她们有尊贵的出身,显赫的家世。
去了的宋贵嫔有天子恩宠,真正是你父皇心尖上的人。
可她们生的儿子又怎么样呢?”
她松开了赵姝的手,又是一声长叹:“我知道你喜欢弟弟,想陪着弟弟长大。
这内廷中,公主是没有什么所谓的。
你大皇姐目下赫赫威仪立于朝堂上,可在所有人眼中,她也不过是为你三皇兄铺路而已。
没有人会拿你大皇姐怎么样——她自落生起,占尽你父皇的偏宠,连你大皇兄和二皇兄也比她不过,那你瞧着,可有人想过要去害她吗?”
赵姝倏尔心惊。
陷害赵盈?
其实不是全然没有,但那都是她入朝之后的事情了。
从小到大母妃跟她讲过很多这宫里从前发生的事,在她出生以前。
那位贵嫔娘娘她从来也没见过,母妃也没见过,但母妃知道宋娘娘很多事,连带着她也就知道了的。
所以送走皇弟——
赵姝一时间心中凄凉一片。
她懂了。
这是母妃为皇弟计深远,宁可送走他,也不要他困坐于宫城中,每一天都生活在水深火热的煎熬苦痛里。
她垂眸:“那我以后能出宫到皇叔府上去看他吗?”
孙贵人眸色又痛,一时沉默着。
李寂见她沉默了很久,才猫着腰上前几步去:“三公主要是想念小殿下,自是可以去燕王府看望小殿下的。
只是小殿下既已出嗣,娘娘又是一番苦心为小殿下着想考量,那便是不好叫小殿下知晓自己出身,以免来日再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三公主若实在想见,最好还是告诉大公主。
如今大公主就住在宫外,便是哪一日得了空,把三公主接出宫去小住,玩儿上两天,都是成的。
到时候叫大公主带着您去燕王府看望小殿下才好呢。”
孙贵人斜着扫过去一眼。
赵姝也回头看他。
她心里堵着一口气,其实跟任何人都无关,她总不能去怨怪母妃。
母妃没有做错,这整件事情都没有人做错。
她回想此前种种,母妃生产那天,只有大皇姐守在昭仁宫中。
四郎和宁宁落生后,大皇姐怕底下人手脚不干净,还放了挥春和书夏去寸步不离的守着,直到母妃转醒,才另作安排。
而那时候母妃把她从殿中支走,大抵就是那会儿同大皇姐商量着定下了要四郎出嗣之事。
想通了这些,她就真的谁也怪不着。
可还是难受。
“照你这么说,意思便是以后昭仁宫失了宠,还是要过从前的日子了,我也不再是过去一年的三公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以后便是想出宫见四郎,也只能央着大皇姐帮我,是这个意思吗?”
“姝姝!”
孙贵人闻言轻声斥她。
李寂倒没有那么小心眼,又晓得赵姝在气头上,实在不痛快,才会拿他挤兑他。
他越发弯腰下去:“奴才只是讲实话。娘娘高看奴才,肯提点奴才,大公主也把奴才当个人看,奴才这才有机会为娘娘和大公主效力。
三公主所言,其实也有道理,但奴才在御前伺候也有年头了,要说昭仁宫从此失宠,娘娘和您,乃至四公主,往后的日子又要过得凄苦,那却是谈不上的。”
她到底年纪小,李寂哄了两句,后患便转而去同孙贵人讲:“娘娘如今是贵人位分,纵使小殿下出了嗣,不再是娘娘的儿子,娘娘在内宫的地位,也绝不是从前那般。
况且娘娘心里是清楚地,皇上不是糊涂的人,大公主也不会看着昭仁宫受冷待袖手旁观。
是以娘娘不必担心。”
言罢,他又转同赵姝拜一礼:“三公主也不必担忧。”
第三百零八章 崩于未央
泰和七年的春季还没来临,宋太后却再也见不到了。
太后崩于未央宫中,御医院上下回天乏术。
实际上从宋太后病重起,内府司早早预备下其身后事宜。
眼下人去了,自有内府司和礼部按照一应章程行事。
昭宁帝又下旨诏回远在凉州的安王赵清,另去旨催促还在回京路上的惠王赵澈。
未央宫中彻底灯火通明。
因赵清不在,诸皇子公主中便以赵澄为首。
赵盈带着赵婉和赵姝跪在下手位置上。
宗亲中只有赵承衍是宋太后嫡亲所出,不过淮阳郡主幼年时也在未央宫中待过几年,是以也连夜被召进宫来,为太后守灵。
国丧照理说来只要七日,这是自穆宗朝起定下的规矩,然则昭宁帝也不知是不是因年轻时候做过的几件荒唐事,如今宋太后撒手人寰,他反而生出更多孝悌心思。
一面下旨令行国丧三月,停宴乐歌舞,禁婚仪嫁娶之事,一面又大手一挥,把大名府下三县两镇划在了赵承衍封地之内。
赵承衍本为宗人令,昭宁帝又为他加封勋职,诸如此类事,却都只叫赵盈心下冷笑不已。
人走茶凉,活着的时候不肯好好孝敬,从来忤逆亲娘,昭宁帝无论如何谈不上一个孝字。
现如今宋太后去了,他倒做这至孝姿态,也不过是给活着的人看罢了。
实在可笑。
为着昭宁帝下旨辍朝三日,他便也守在未央宫灵堂中,可等到夜深时,没有人真的敢叫天子于此处熬守一整晚。
于是冯皇后劝,赵澄劝,连赵盈也敷衍着劝了几句,他才肯起身出门,回了清宁殿去。
赵承衍还跪坐在殿中,赵姝几次想往他那边凑,都被赵盈给按住了。
如此一夜过去,第二天东方才泛起鱼肚白,天色灰蒙蒙时,赵盈有些犯困打瞌睡,不大有什么精神。
赵承衍也自殿中退了出去松泛筋骨。
赵姝趁着赵盈不留神,偷偷溜了出去。
未央宫东侧花圃下,赵承衍驻足,一回头,果然身后跟了个小尾巴。
赵姝同他是不大亲近的。
以前是循规蹈矩不敢往他身边凑着去撒娇,这一年多以来是因为本就不亲厚,见面次数又不多,即便是宫中有宴,宴上见了他,也说不上两句话。
这会子见赵承衍驻足回身来看她,一向豁朗的姑娘反倒扭捏起来。
她昨夜哭过好几场,这会儿眼睛还肿的核桃一样。
赵承衍见了,闷声吩咐跟着伺候的长亭:“你去找李寂,叫他告诉内府司,取些冰出来,给公主她们敷眼睛用。”
长亭诶的一声应了,猫着腰匆匆退开。
赵姝心思微动,想他也没有那样吓人的,这才踩着细碎的步子往前去:“皇叔。”
“你追着我出来,是想问赵濯好不好吧?”
他低头看小姑娘。
以前确实是不大留心赵婉和赵姝姐妹俩。
为宋氏之故,他能腾出来的那些心思,也全都放在了赵盈身上。
如今瞧着小姑娘白白胖胖,婴儿肥都还没褪去,满脸稚嫩,眼神清澈的模样,倒想起八九岁时的赵盈。
但她跟赵盈,还是不同的。
八九岁时候的赵盈连清宁殿御案上的奏本也该撕的,但九岁的赵姝站在他面前却总有些拘谨扭捏。
赵承衍几不可闻叹了口气:“太后过身,若给人瞧见你这样从殿中追出来,又是为赵濯的事,是要指着你鼻子骂你不孝的,不要说你,连孙贵人也会跟着受罚。”
他抬手,落在小姑娘头顶揉了两把:“回去吧,待在你大皇姐身边,便乱跑。”
那口吻分明拿她做不懂事的小孩子在哄。
诚然是好心为她,怕她受罚,可赵姝还是抿紧了唇角。
她以往那样规矩,又怎么样呢?
她规规矩矩,总想着这样或许更讨人喜欢,即便不能,至少不会出错。
她不出错,就不会受罚,旁人就不能说母妃教女无方。
但是父皇还是会大发雷霆,降责于昭仁宫。
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还是被送去做了燕王叔的儿子。
她昨夜跪在皇祖母灵前,心思却一直就不在这儿。
赵姝实在是不明白,规规矩矩的老实人,到底能得到什么好处?
现在赵承衍又在做同一件事。
要她乖乖的,循规蹈矩,待在赵盈身边。
因为她行差踏错,就会被人揪住不放。
她还是有些不甘心了。
道理她都懂。
从父皇在昭仁宫大发雷霆,禁足昭仁宫,紧接着把皇弟过继到皇叔膝下,凡此种种,全都是针对母妃的。
似乎母妃失宠已然成了无可挽回的事实。
越是这种时候,昭仁宫每一个人都越是不能出半点差错。
借题发挥是这些人一贯最会做的事。
咬住了,就要把人给咬死,绝对不会再给母妃任何翻身的机会和余地。
赵承衍的确是好心。
那种不甘心在冷静过后,趋于沉寂。
赵姝面容惨淡,眼底的情绪说不上是失落还是难过,总之她低垂着小脑袋,再开口也成了瓮声瓮气的:“我只是不放心他,平日里也没什么机会见到皇叔,连说上两句话的时候都少。
眼下固然不是合适的时候,皇祖母灵前我追出来问皇叔关于四……濯儿的事,只是我……”
赵承衍撤回手,已然看见了从殿中追出来的赵盈。
他心下无奈,抿唇摇了摇头:“等宫里事情过去,你若不放心他,托人告诉你皇姐,叫你皇姐带你出宫见他就是了。
他如今就住在燕王府,身边伺候的嬷嬷乳母都是宫里带出来的,一应安置都极妥帖,难不成我还会害了他去?”
说不得住在他的王府里,比留在孙贵人身边还要安全靠谱点。
只是这话他没有再开口罢了。
赵盈已经快步而来,去拉了赵姝小手,把人往身边带了一手。
赵姝猛然回头,见是她才舒一口气:“皇姐。”
赵盈嗯了一声,捏着她手心儿,又去看赵承衍:“二皇兄见皇叔还不回去,又想着姝姝刚才追了出来,怕姝姝缠着皇叔胡闹,叫我出来看一看。
父皇还没过来,二皇兄说皇叔不在他没个主心骨,请皇叔回去殿中去主持大局。”
她又撒谎。
赵澄才指使不懂她。
她无非是怕他素来是不大近人情的一个人,这样的场合下赵姝没头没脑追出来也只能是为了赵濯的事儿,万一纠缠起来,他起了性子不耐烦,越发是要生事,这才寻了由头追出来,拉回赵姝,也劝他别在外头多做逗留。
赵承衍无奈摇了摇头:“有什么好叫我主持大局的?不过赵姝这里,倒是你要想着”
泰和七年的春季还没来临,宋太后却再也见不到了。
太后崩于未央宫中,御医院上下回天乏术。
实际上从宋太后病重起,内府司早早预备下其身后事宜。
眼下人去了,自有内府司和礼部按照一应章程行事。
昭宁帝又下旨诏回远在凉州的安王赵清,另去旨催促还在回京路上的惠王赵澈。
未央宫中彻底灯火通明。
因赵清不在,诸皇子公主中便以赵澄为首。
赵盈带着赵婉和赵姝跪在下手位置上。
宗亲中只有赵承衍是宋太后嫡亲所出,不过淮阳郡主幼年时也在未央宫中待过几年,是以也连夜被召进宫来,为太后守灵。
国丧照理说来只要七日,这是自穆宗朝起定下的规矩,然则昭宁帝也不知是不是因年轻时候做过的几件荒唐事,如今宋太后撒手人寰,他反而生出更多孝悌心思。
一面下旨令行国丧三月,停宴乐歌舞,禁婚仪嫁娶之事,一面又大手一挥,把大名府下三县两镇划在了赵承衍封地之内。
赵承衍本为宗人令,昭宁帝又为他加封勋职,诸如此类事,却都只叫赵盈心下冷笑不已。
人走茶凉,活着的时候不肯好好孝敬,从来忤逆亲娘,昭宁帝无论如何谈不上一个孝字。
现如今宋太后去了,他倒做这至孝姿态,也不过是给活着的人看罢了。
实在可笑。
为着昭宁帝下旨辍朝三日,他便也守在未央宫灵堂中,可等到夜深时,没有人真的敢叫天子于此处熬守一整晚。
于是冯皇后劝,赵澄劝,连赵盈也敷衍着劝了几句,他才肯起身出门,回了清宁殿去。
赵承衍还跪坐在殿中,赵姝几次想往他那边凑,都被赵盈给按住了。
如此一夜过去,第二天东方才泛起鱼肚白,天色灰蒙蒙时,赵盈有些犯困打瞌睡,不大有什么精神。
赵承衍也自殿中退了出去松泛筋骨。
赵姝趁着赵盈不留神,偷偷溜了出去。
未央宫东侧花圃下,赵承衍驻足,一回头,果然身后跟了个小尾巴。
赵姝同他是不大亲近的。
以前是循规蹈矩不敢往他身边凑着去撒娇,这一年多以来是因为本就不亲厚,见面次数又不多,即便是宫中有宴,宴上见了他,也说不上两句话。
这会子见赵承衍驻足回身来看她,一向豁朗的姑娘反倒扭捏起来。
她昨夜哭过好几场,这会儿眼睛还肿的核桃一样。
赵承衍见了,闷声吩咐跟着伺候的长亭:“你去找李寂,叫他告诉内府司,取些冰出来,给公主她们敷眼睛用。”
长亭诶的一声应了,猫着腰匆匆退开。
赵姝心思微动,想他也没有那样吓人的,这才踩着细碎的步子往前去:“皇叔。”
“你追着我出来,是想问赵濯好不好吧?”
他低头看小姑娘。
以前确实是不大留心赵婉和赵姝姐妹俩。
为宋氏之故,他能腾出来的那些心思,也全都放在了赵盈身上。
如今瞧着小姑娘白白胖胖,婴儿肥都还没褪去,满脸稚嫩,眼神清澈的模样,倒想起八九岁时的赵盈。
但她跟赵盈,还是不同的。
八九岁时候的赵盈连清宁殿御案上的奏本也该撕的,但九岁的赵姝站在他面前却总有些拘谨扭捏。
赵承衍几不可闻叹了口气:“太后过身,若给人瞧见你这样从殿中追出来,又是为赵濯的事,是要指着你鼻子骂你不孝的,不要说你,连孙贵人也会跟着受罚。”
他抬手,落在小姑娘头顶揉了两把:“回去吧,待在你大皇姐身边,便乱跑。”
那口吻分明拿她做不懂事的小孩子在哄。
诚然是好心为她,怕她受罚,可赵姝还是抿紧了唇角。
她以往那样规矩,又怎么样呢?
她规规矩矩,总想着这样或许更讨人喜欢,即便不能,至少不会出错。
她不出错,就不会受罚,旁人就不能说母妃教女无方。
但是父皇还是会大发雷霆,降责于昭仁宫。
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还是被送去做了燕王叔的儿子。
她昨夜跪在皇祖母灵前,心思却一直就不在这儿。
赵姝实在是不明白,规规矩矩的老实人,到底能得到什么好处?
现在赵承衍又在做同一件事。
要她乖乖的,循规蹈矩,待在赵盈身边。
因为她行差踏错,就会被人揪住不放。
她还是有些不甘心了。
道理她都懂。
从父皇在昭仁宫大发雷霆,禁足昭仁宫,紧接着把皇弟过继到皇叔膝下,凡此种种,全都是针对母妃的。
似乎母妃失宠已然成了无可挽回的事实。
越是这种时候,昭仁宫每一个人都越是不能出半点差错。
借题发挥是这些人一贯最会做的事。
咬住了,就要把人给咬死,绝对不会再给母妃任何翻身的机会和余地。
赵承衍的确是好心。
那种不甘心在冷静过后,趋于沉寂。
赵姝面容惨淡,眼底的情绪说不上是失落还是难过,总之她低垂着小脑袋,再开口也成了瓮声瓮气的:“我只是不放心他,平日里也没什么机会见到皇叔,连说上两句话的时候都少。
眼下固然不是合适的时候,皇祖母灵前我追出来问皇叔关于四……濯儿的事,只是我……”
赵承衍撤回手,已然看见了从殿中追出来的赵盈。
他心下无奈,抿唇摇了摇头:“等宫里事情过去,你若不放心他,托人告诉你皇姐,叫你皇姐带你出宫见他就是了。
他如今就住在燕王府,身边伺候的嬷嬷乳母都是宫里带出来的,一应安置都极妥帖,难不成我还会害了他去?”
第三百零九章 捉拿归案
赵清远在凉州,回京都比赵澈要早一些。
京中出了这样大的事,天下举国丧,赵乃明也是皇室宗亲,可为着赵澈腿上的伤,是以路上只能耽搁脚程。
况且一路自福建回京的途中,还要遍访天下名医。
先头甚至转了道,特意去寻那些名医隐士,总归是要做做样子,倒像是真心实意要给赵澈治腿一样。
只是等到京中消息传来,才匆匆赶路回京的。
宋太后的丧仪持续了整整七日。
事实上除了赵承衍外,真正伤心的就没几个,连昭宁帝算在内。
赵清和赵澄是没有心的王八羔子,宋太后为赵清同冯皇后翻了脸,也因为他远走凉州而记恨上赵盈,可是对于赵清来说,他只记得在他母妃临死之前,他到未央宫去求宋太后出面而被宋太后拒绝,全然记不得宋太后曾经对他的好。
赵澄就更甚了——姜夫人从来都是最桀骜又没脑子的一个人,很是不讨宋太后欢心,根本比不上看起来谦逊有礼的孔氏,况且赵澄是次子,在这上头又比不上赵清分量。
是以赵澄长这么大,对宋太后本来就没有什么祖孙的情分。
赵婉跟这两兄弟差不了多少,被刘氏教的钻营算计,除此之外毫无情分可谈。
赵姝倒有些心软,偏偏近来事情多,全都压在心头,纵使有赵盈开解,她也多少有些过不去。
至于赵盈——
宋太后棺椁送往景陵与先帝合葬的那天,她没去。
理由说起来可笑,竟是要给冯皇后侍疾。
冯皇后连日劳碌,身体撑不住,没太要紧,但是病倒了。
本来她该和昭宁帝比肩而行,为宋太后扶灵,送宋太后入景陵中去。
她这一病倒,礼部商议合计着,索性叫赵承衍顶替了她的位置。
昭宁帝心里固然是不痛快的,只是正日子上也没带到明面儿上来,夫妻多年,这点情面他还是愿意留给冯皇后的。
赵盈到清宁殿请旨,说要留在宫里给冯皇后侍疾那会儿,他也只是寒了寒脸,一句话都没多说,就答应了下来。
小宫娥端了黑乎乎的一碗药汁送入内室来,赵盈连抬手去接的意思都没有。
冯皇后当然不指望她真的老老实实侍疾,由着小宫娥伺候着吃了药,又含了一颗蜜饯在口中,把舌尖的苦涩缓了好半晌后,才冷眼去看赵盈:“你莫名其妙说要留在宫中给我侍疾,倒不怕皇上起疑了?”
赵盈翻了下眼皮:“我自然是不会为皇后娘娘侍疾的,皇上心里很清楚,这不过是借口。
自从绿芸那件事后,宋太后不待见我,几次三番的为难我,再到孔家坏了事,赵清被贬凉州,她更是打心眼里恨上我。
她要是我亲祖母,我做晚辈的便没有与她计较的道理,她都去了,我总要送她最后一程。
可她又不是——我自幼娇纵,受不得半点委屈,皇上知道我的性子,就晓得我与宋太后之间,什么祖孙情分早就淡了。
我至少还愿意找个借口不去,又不是直接不去,场面上的功夫做的还不够足?”
这也算足?
说赵盈因为要给她侍疾而不随行往景陵,这话传出去,满朝文武有一个会信的吗?
冯皇后啧声,横竖跟她又没什么关系。
她靠在软枕上,须臾仍旧侧目去打量赵盈,大概是有话想说,偏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赵盈瞧见了,却没有要追问明白的意思,她点了点手背,转而去看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撇了撇嘴:“你且退出去。”
冯皇后皱眉,见丫头拿询问的眼神望过来,本来是真不想给赵盈这个脸面,但是上次的事情吧——
现而今想来,她还是心有余悸。
这个十五岁的少女心机深沉,哪里有半分宋氏的柔善。
仔细想想也怪她自己。
赵盈从前十二三年的时间都是被养成一朵娇花的,而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赵澈的成长上,想着娇花又能有什么威胁呢?
却不料养虎为患,一朝不留神,叫赵盈咬了一口。
赵盈先出了手,她就已经处于劣势和被动。
不想被赵盈牵着鼻子走,就要绝地反击。
赵盈所说的那些事,她的那点谋算,真揭穿告发,闹到昭宁帝跟前,哪怕是有宋氏的情分,也保不住她。
毕竟她身上留着的是虞氏的血,深仇大恨刻在骨子里,昭宁帝怎么敢放心留她性命?
但那是鱼死网破的做法。
而冯皇后并不打算跟赵盈同归于尽。
在对宋氏的排挤打压上,她没少出力,但做事的都不是她。
她虽不奢望将来还能跟赵盈和平相处,那也总比把自己摊开到昭宁帝面前,去承受昭宁帝的泼天怒火要强上太多。
哪怕赵盈以后真的不愿意放过她,最起码不会连累整个冯氏一族。
昭宁帝,可不一样。
念及此,她才朝丫头点了点头。
等人自内室退出去,赵盈从官帽椅上起身,缓步至于床榻边上,往床尾的圆墩儿上坐去。
冯皇后眯着眼看她,就看见赵盈不紧不慢的从袖口里摸索一场,不多会儿掏出一小包东西。
那被她摊开在手心的,更像是催命符。
冯皇后心头一紧:“你确定这样做真的不会出问题?”
赵盈眉心一挑:“皇后娘娘,现在想从我这条船上往下跳,恐怕是不太行了,不管会不会出问题,你不是都要做吗?”
冯皇后咬紧牙关,犹豫再三,才伸手把那东西接了过来:“御医院——”
“御医院就不用皇后娘娘操心了。”赵盈冷声打断她,“从绿芸的事情出了之后,皇后娘娘跟皇上貌合神离这都好几个月了,也该亲近亲近皇上。
帝后不和,于大齐无益,本就是动摇国本的。
眼下孙贵人禁足昭仁宫,姜夫人也见罪御前,宋太后过身,皇上正处于悲痛伤心之中,身边又没有个说话的人,皇后娘娘若是连这样都要叫下头那些不入流的美人才人捷足先登,那先头咱们说好的,可就都不算数了。”
冯皇后心头沉了下,咬牙切齿说了声好,才一概后话都不提。
宋子安回京了。
那已经到了三月初六,距离杜知邑最后一次送消息入京已经过去了四天。
赵盈算过日子,按杜知邑所说,他们钦差一行人,大约是要到三月中旬抵京。
如此说来,赵乃明和杜知邑是真的竭尽全力在拖延回京之期了。
宋太后的丧仪已经全部料理完毕,都送入景陵合棺了,赵澈这个做孙子的还没返京,将来真要算起来,总能给他扣上一顶不孝的帽子。
刑部从严崇之死后,因吏部提议调宋子安回京认尚书,部中一概事务都暂交刑部侍郎打点料理。
宋子安是在卯时末刻入的城,一人一马,先行而来。
入城后又没急着回国公府,反倒直奔刑部衙门而去。
一直到辰时初,他走马上任,谁都没知会——他手上有圣旨,还有吏部派到扬州府的调令。
本来按照正常流程,他该到吏部去报道,然后入宫去叩谢圣恩,天子如果再给他个恩典,会准他三日假,叫他先在家中与父母兄弟团聚,三日后再到刑部上任。
但他偏偏不。
刑部侍郎梁伍士是满脸不服气从位置上退下来的,宋子安知道他背后是什么人,横了他一眼,索性就挑明了说:“梁侍郎有什么可不服气的呢?我的尚书是皇上钦点的,梁侍郎再有不服,那就是怨怼今上了,认为我是凭借国公府的出身,才让皇上高看我一眼,从而挤了你下去,是这个意思?”
怨怼天子?
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
梁伍士咬牙切齿,缓了半天,也意识到宋子安是打算拿他做筏子来立威,方才的确是他鲁莽冲动了,乍然见宋子安拿着吏部调令只身而来,那么的耀武扬威,他的确气血上涌。
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天子钦点,什么国公府嫡子这些。
现下被宋子安这么一点,他才陡然心惊:“下官不敢。”
立威是要立威的,当也不能把原先供职的人给得罪透。
他毕竟初来乍到,确实还有很多事要仰仗底下的人,差不多是个意思就行了。
于是宋子安点着桌案说无妨:“咱们私下里都不打紧,我这人好说话的很,素来也没有什么官架子,非要拘着底下人如何如何。
今日也只算是提醒梁侍郎吧,免得出了刑部大门,见了外面的人,还把这些情绪挂在脸上,给有心人看见,传到皇上耳朵里,那的确不太好收场。”
他既会做人,更会做官。
一番话端的是宽严并济,恩威并施,倒叫梁伍士鬓边盗出一层的冷汗来。
这头梁伍士还没再接话,那边宋子安已经又开了口:“本官回京,方提调刑部事务,眼下有件最要紧的案子,是先前姜大人首告安王勾结福建贪墨的那件案子,对吗?”
梁伍士并没有点头说是,反而纠正他:“大人,那不是姜尚书首告,那是——”
“知道,安王从前近身服侍的小太监首告的,不过人不是找上姜大人告发的吗?姜大人于太极殿上御前告发安王,那怎么不算姜大人首告?”
宋子安肃着脸,端的是一本正经。
这话确实把梁伍士给倒噎住。
宋子安才不动声色嗤笑一声:“这案子现在结了吗?”
梁伍士忙就摇头:“之前严大人正在查,因事关安王殿下,严大人不敢掉以轻心,是亲力亲为在调查的,不过查证起来有些麻烦,所以……”
宋子安又没等他说完,立时哦了声:“那本官知道了。”
他说知道,话音才落,话锋立转:“麻烦梁侍郎走一趟,带上人,到安王府去请安王殿下过府衙问话吧!”
他语出惊人,梁伍士差点儿没双腿一软跌坐下去。
梁伍士眸中还有震惊和错愕,开口时候声儿也有些发颤:“大人说……说什么?”
宋子安眯了眼:“之前严尚书查证无果,不就是因为安王不在京中,一不能对质,二不方便查账吗?
现在安王回京,暂居安王府中,有人首告他,他是涉案的人,按照常理来说,他回京的第一天刑部就应该派人到王府去捉拿他归案,暂且关押于刑部大牢之中,以便随时提审询问。
你们这样懈怠,这样的事情都还要本官回京之后来做定夺。
梁侍郎先前代行尚书权,就是这样提调刑部的吗?”
宋子安是失心疯了吧?
是,他们宋家赫赫扬扬,是显赫人家。
宋氏一族于大齐曾经出过两位太后,三位皇后,高祖时更是一门三公的人家,就是到了现在,家中也有国公爵位传承。
可宋太后崩了!
如今宋氏最大的靠山没有了,宋子安还敢这般放肆跋扈?
安王再不得圣心,再没有了朝臣扶持,他也是皇上的长子,是正经册封过的亲王之尊,何况他的王妃还是太原王氏的嫡女!
梁伍士彻底黑了脸:“大人刚回京,这件事情是不是容后再议呢?”
宋子安啧声:“因为他是亲王之尊,梁侍郎就不敢了?
古语云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本官依稀记得从前严尚书在的时候,也一贯奉行此话。
怎么到了梁侍郎这里,就不是这样了吗?”
“不是……”梁伍士喉咙发紧,头皮都是麻的。
宋子安说得这么好听,怎么不自己带人冲到安王府去捉拿赵清归案?
把他推出去,万一真有个什么,倒霉的难道不是他吗?
况且赵清这个案子本来就是阁老告发的,他怎么好再出尖冒头。
落在旁人眼中,只更认为是阁老在不遗余力的打压安王。
梁伍士横下心来,拱手做了个官礼:“下官不瞒大人,大人有国公府做靠山,有去了的太后娘娘做靠山,确实是不怎么害怕安王殿下,更不怕得罪什么人。
可是下官不成。
下官虽然也算是高门出身,但要轻易去得罪一位亲王,的确是不太敢。”
他稍稍直起身,抬头去正与宋子安视线四目相对:“大人要是真想提了安王殿下到府衙来问话,不如亲自走一趟?”
第三百一十章 下马威
“真抓了?”
“那还能有假的?好家伙,好大的阵仗,恨不得把安王府包围起来似的。”
“放你娘的屁,你就胡扯吧,牛皮都要吹上天了,安王啊,皇上的长子,刑部的大人们差事不想当啦?”
街边商户林立,此时没有什么生意,掌柜的们三五成群聚在一块儿聊闲天。
有个虎背熊腰的壮汉双手插着腰,瞪圆了一双眼:“不信你到刑部衙门外头去看啊!什么皇上长子,什么亲王之尊,孔家都倒了台了,他那么尊贵,别被赶到凉州去啊?”
他这话一出口,众人才纷纷噤声,大概是信了他之前所说。
宋乐仪皱着眉头拉赵盈的手,捏紧了她手心儿掐了两把。
辛程也跟着摇头:“简直是不像话。”
当然是不像话。
赵盈扭脸去吩咐书夏:“你回去找周大人,跟他说是我的吩咐,让他走一趟京兆府,这几个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抓去服三个月的苦役。”
书夏诶声应下掖着手匆匆往司隶院方向回去。
眼看着云逸楼就在眼前,众人又提步入了楼中,再上三楼,楼中小二有眼色,迎完人就往外退,绝不在屋中多做停留。
横竖赵盈每每来,要上什么菜,什么样的茶水点心,那都是有定例的了。
直等到落了座,宋怀雍才叹气:“要不去把小舅舅请过来吃顿饭?”
赵盈摇头说不用:“他初掌刑部,本就要立威的。本来严崇之死后,刑部尚书一职最有可能补缺的是梁伍士,姜承德打的怕也是这个主意和心思。
他算是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回京之前梁伍士估计就已经在刑部给他使了不少绊子。
他不拿赵清做筏子,耍够威风,往后还怎么执掌刑部呢?
他既然做了,咱们不好插手,随他去吧。”
但这件事是宋子安擅自做主,把赵清抓去刑部的,万一出了岔子……
宋怀雍还是不大放心。
辛程反而笑起来:“倒也没有不放心的,横竖朝中无人知晓宋大人早在扬州府时就投了殿下麾下。
姜承德从前怀疑过,不是也没有证据吗?
按理说来,宋大人今次行事也并无错处。
严大人在的时候,这案子拖了这么久悬而未决,连御前回话都没个说法,不就是为着安王他远在凉州,不能到堂,所以才僵住。
他现在回了京,本来就应该到堂去回话。”
他一面说,一面转而又去看赵盈:“不过要说来,还是殿下最懂得未雨绸缪。早在安王抵京之前,就先瞒天过海把那小太监安置妥当,把人彻彻底底送到了姜承德手上去。”
这算什么未雨绸缪。
此案虽说是拉下赵清的绝好机会,可姜承德未必惯受制于人。
她把人交出去,安置于姜承德羽翼之下,也是冒了极大风险。
但这人她暂且不能沾手,又不能留在安王府,送到姜承德那儿也只能是目下最好的选择。
如果姜承德真把人弄死,将这案子不了了之,她虽然麻烦些,不过也不至于没了后招。
赵盈吃了口茶,笑而不语。
辛程见讨了个没趣,才一撇嘴,转了话锋:“只是百姓议论,便是言辞间不大恭敬,也是朝着安王去的,殿下何必动怒,还要惊动京兆府,把人抓去服苦役呢?
先前我倒是晓得,殿下处置陈士德案时候,以囚车押着他入平恩坊陈府,路上也听见些不大入耳的闲言碎语,也是把人抓去服了一个月苦役。”
他一面说,又不免咂舌:“到安王身上,反而还成了三个月?”
“天家威严,岂容这般践踏?”赵盈眸色清冷斜去一眼,“去年被安排服了一个月苦役的那些人,看来是没能给如今这些人做到警醒,既然如此,便就责罚更重一些。”
宋乐仪咂着舌品了品这个话,又同宋怀雍对视了一眼。
赵盈的身世兄妹两个都是已经知晓了的,故而要说她会为了维护什么天家威严而对羞辱赵清的人施以惩戒,那显然不大对。
这番话不过说给辛程一人听,糊弄糊弄辛程而已。
她自有主意与计较。
于是宋乐仪索性把话接过来,也不想叫辛程也扯这些,免得招了赵盈不痛快:“虽说法不责众,可我听着这些人也确实是太不像样子,天子脚下,张口就来,这样轻狂,若不加以惩戒,以后岂不变本加厉?
所以有时候想想,酷吏暴政,也未必真的一点好处都没有,至少不会纵的上京百姓都敢这样诳言妄语,不知所谓。”
天子脚下,皇城所在,当然是不应该的。
但要说酷吏暴政都能有好处,连辛程都是不敢苟同的。
他去看宋乐仪,话到了嘴边又没敢说。
宋怀雍倒是端着一派要说教的架势,赵盈见状忙先笑着按了宋乐仪手背一把,赶着去拦宋怀雍话头:“表姐这话也不全对。
他们出口诳言,也未见得人人皆如此。
倘或城中百姓个个都是无知无畏的轻狂之辈,才能说是世风日下,朝廷太宽容,纵的他们不知天高地厚。
若只是三五人,又或是一两批人如此行径,那便是他们自己个儿的问题。
酷吏暴政之下,人心惶惶,民心不稳,强压之下必出反民,再不然也是怨声载道,那天下可就真是全都乱套了。
所以与其说不如施行酷吏暴政以期达到镇压百姓之效,还不如讲这个法不责众实在没有道理。
错了便是错了,有错就当罚,难道做错事的人变得多起来,错就不是错了吗?
我看未必的。
一个人错要责罚,一百个人错便不要责罚,这才是真正的没道理。”
宋乐仪眉心微动:“那若是杀头的罪过呢?”
“也是一样的道理。”赵盈平静而沉稳,“什么罪过不是罪过,那要是依表姐的说法,回头要去杀人放火之前,先拉帮结派,喊上七八十个人,然后一同去,毕竟法不责众,所有人都一起了,就算杀了人,也不用担心被定罪,岂不是毫无法度可言?”
宋怀雍和辛程二人对视一眼,无不欣慰的。
宋乐仪捂着嘴笑:“哪有人还会陪同旁人去杀人放火的。”
怎么不会有呢?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罢了。
倘或真是有利可图,又有什么不能不敢的?
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没什么用,也只当是玩笑话一笔带过而已,法不责众似乎成了不成文的规定一样,也不知道这种歪风邪气究竟是从何而起,又是谁先起得头带起来的。
赵盈想想都觉得可笑。
上次她责那些人,周衍他们就瞎劝什么法不责众来着。
却又说回刑部那里。
宋子安也这么大个人了,在朝为官好些年,并不是初出茅庐,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
可他真就端着初出牛犊不怕虎的架势,真的带着人去了安王府,也真是要把王府团团围住的架势,不由分说就拿了赵清回刑部大堂。
说是拿人,一点也不为过。
彼时赵清见刑部的人闯入王府中,自是满心不快,更不可能配合宋子安。
对于姜承德带着人告发他的那件事,他早就知道,只是没料到宋子安这么不按常理出牌,真敢带着人到王府来提他上堂去问话。
他不肯配合,在府中闹过一场,不过安王府中没有常驻府兵——当初是孔家犯了事,这个王爵是为了把他从京中弄走,眼不见心不烦才给他的,这个王府也只是为了让他尽快在京中完婚好早日离京而匆匆建成。
说实话,他这次因为太后丧仪回京,会是个什么样的境况他也早就心里有数了的。
没人把他当回事,更不会有人把安王府看在眼里。
不过这么明目张胆的冲到他的王府,恐怕也只有宋子安做的出来!
旁人再不把他放在眼里,至少不会明着欺到他头上来!
是以他下了令,叫回京带的护卫把刑部的人赶出王府去。
然则势单力薄,宋子安像是早有防备一样,足足带了八班衙役登门。
他手底下那些人,非但没能把刑部的人赶出门去,反而被制住。
宋子安因见他这样不配合,真是撕破脸的架势,拿他来做这个下马威给刑部众人看,当即明人绳索绑缚,把他捆了起来。
不过好在最后那点面子还是顾全了的,人虽说是五花大绑,不过出府门那会儿宋子安让人抬了一顶软轿进门,就那么绑着把他塞进轿子里,一路抬回了刑部大堂。
刑部府衙大门紧闭,不许任何人围观旁听。
赵清立于堂中,绳索绑缚还是没有给他松开。
但他本是皇子,又是亲王之尊,是以无人敢押着他跪下回话。
宋子安端坐着,一只手还放在惊堂木上,面无表情。
赵清抬头看上去,原就怒火中烧,现下更是双眼猩红:“宋子安,你别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
宋子安闻言唇角倒有了笑意:“就算是肃国公府还在,本官也照样会提了你上堂来问话,安王又何来欺人太甚一说?”
他扬声反问,话音稍落之后,根本也不听赵清开口,立时又接上自己前话:“退一万步来讲,这件案子是姜大人带人御前首告,皇上金口玉言,旨意刑部彻查。
安王殿下,这案子皇上都没打算交到宗人府审理,你现在倒来质问刑部主审官员欺人太甚?”
他失笑摇头,转过头就去看一旁等着记录讯问过程的师爷:“把这句话也记录下来,等到结案之后原原本本拿个皇上去看。”
赵清倏尔拧眉。
他认为宋子安这油盐不进的态度是故意的,所以今天在这堂中无论他说什么都没有用。
可宋子安为什么会拿这样的态度对待他?
他的眉峰愈发隆起。
无论是从前肃国公府,还是现如今的安王府,哪怕再扯远一点,扯到太原王氏身上去,同宋家,同宋子安,那也都是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何必要对他这样赶尽杀绝?
宋家一贯的行事作风是秉持中立,绝不偏颇谁,去年一整年之中,也无非是宋云嘉对赵盈有些许偏颇的地方。
但那时候宋子安远在扬州府——是了,扬州府。
赵清又望去第二眼的时候,眼底已然满是嘲弄:“所以宋大人这么急着把本王五花大绑到刑部大堂,是为了给你新主子表忠心?”
宋子安面色一沉,没再看一旁师爷,只是吩咐:“这句话也记下来。”
那师爷闻言原是微有呆滞,根本就不敢下笔记录,然则再听宋子安如此吩咐,犹豫一瞬,目光投去,偏偏宋子安一点反馈都不给他,他无法,把心一横,才敢落笔,将赵清之言,一一记录下来。
赵清也没料到。
皇祖母已经去了,宋子安还敢这么嚣张!
宋子安真的是坦坦荡荡,一身清正,和赵盈毫无瓜葛吗?
要是这么想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是要不是为了赵盈而这样急匆匆来整治他,闹得这样沸沸扬扬把他抓进刑部,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而且把他抓进来之后,宋子安反而又这样坐于堂上,一言不发。
赵清啧声,倒吸了两口气。
“宋大人总不能是新官上任,拿本王来做筏子,要在刑部立威吧?”
他试探着问出这句话来,旋即又嗤笑出声:“要真是这么着,那宋大人眼下总该对本王稍微客气一点了吧?
毕竟本王帮了宋大人好大的一个忙——宋大人才从扬州府回京,纵使身后有国公府撑腰,可朝廷三省六部中,又有几个人是毫无背景,任人宰割的呢?
刑部原来的官员待的久了,严崇之一死,都以为梁伍士会上位,结果又来了个宋子安。
如果不拿本王来立这个威,恐怕宋大人很难在刑部服众吧?”
师爷不免又要抬头去看宋子安。
宋子安眼角余光是瞥见了的,只一摆手,他便会意,又洋洋洒洒落笔记录起来。
而后就听见宋子安开了口:“安王殿下真是聪颖过人,还真让你给猜对了,所以只能委屈你,这个绑,本官不能给你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