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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春梦关情     公主今天登基了吗txt下载     公主今天登基了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八十一章 为之计深远

    人影远去的宫道旁,绛紫宫装袖口动了两下。

    小宫娥递过手炉,冯皇后目光灼灼望向赵承衍和赵盈一前一后远去的方向,抬手接了。

    她唇角弧度是上扬起来的,脸上的表情却实在算不上是笑。

    那种皮笑肉不笑的神态,裹在寒风凛冽中,叫人一眼看去,不寒而栗。

    昭仁宫许久不见外客,冯皇后本是称病离席,此时中宫仪仗出现在昭仁宫外,实在惹人注意。

    自绿芸送出宫后,冯皇后身边便提了原先在绿芸手底下当差的春熙上来,做了凤仁宫的掌事宫女。

    可是春熙跟着伺候的日子短些,也不是冯皇后陪嫁带进宫的,更多的时候有心规劝不敢张口,打从以前就是如此。

    冯皇后下了辇,她掖着手跟上去,叫了声主子,却又让冯皇后一眼斜来,没了后话。

    昭仁宫内一团喜气,宫门口当值的小宫娥远远地瞧见中宫仪仗就已经疾步匆匆往殿内去回话的。

    孙贵人因不肯挪动,对外总称什么月子没出,御医院也说叫她只安心将养,外人是不说什么的,连姜夫人都不到她这里讨嫌。

    都晓得她是侍宠生娇,五月生产,谁家坐月子也没有一坐大半年的。

    可天子恩宠,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味顺着她,谁没事干跟她挑这种毛病呢?

    然则眼下中宫驾临,她难道真的拿乔托大不出门相迎吗?

    是以冯皇后前脚才迈过昭仁宫宫门,迎面就已经遇见迎出来的孙贵人。

    她晋了位分又专宠于御前,内府司什么好的都紧着昭仁宫供应,连她身上一饰一物,冯皇后看在眼中,突然就想起了一个人。

    顺势往上看去,目光落在孙贵人那张精致的脸上,那种感觉就更强烈了。

    宋氏。

    孙氏进宫这么多年,当年昭宁帝刚把她自江南寻来,带回宫城时,她并不觉得孙氏有多像宋氏,只不过是眉眼间的一点想象,成不了什么气候的。

    宋氏出身虽也不如她们这些人,但毕竟是养在上京高门里的女孩儿,性子恬静,人也内敛稳重,绝不是孙氏这样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孩儿可比的。

    可在宫里养了几年,周身气度渐次养出来,她这样锦衣华服站在自己面前——

    冯皇后呼吸一滞。

    宋氏生下赵盈的第二年,也是除夕宫宴。

    昭宁帝许她以半幅皇后仪仗出行,她那时候就已是这齐宫中仅此于她之下的贵嫔之尊,穿的戴的,跟她这个中宫皇后相比起来,也有过之无不及。

    集英殿上坐满了宗亲,她就那样堂而皇之的抱着赵盈出现在众人眼前。

    她产后虚弱,也像孙氏现在这样,养了大半年的身子,不肯轻易见人。

    但除夕夜时也的确已经养了半年时间,哪里就真那样弱不禁风了呢?

    昭宁帝却唯恐她磕着碰着,生怕她怀里的孩子有什么闪失,天子起座,群臣焉敢安坐?

    他就那样把她这个皇后撇在一旁,快步下了殿,牵着宋氏的手,带着她上高台宝座,与她平起平坐。

    今夜的孙氏,像极了她受尽屈辱那晚的宋氏。

    冯皇后以为她早就心如止水,毕竟人走茶凉,宋氏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

    直到今晚她才明白。

    横在心底的那根刺,随着时间流逝,只会越扎越深。

    到如今,碰一下都生疼。

    孙贵人见她脸色实在不好看,心下咯噔一声,转头吩咐小宫娥:“去请御医。”

    冯皇后却摆手止住:“病了这么久,该吃的药都吃过,也没见有什么起色,传御医来也是那番说辞,不用去折腾了。”

    她发了话,孙贵人当然不跟她争,侧身把路让开:“娘娘怎么不在集英殿呢?”

    冯皇后提步朝着正殿方向而去,孙贵人就缓步跟在她身后。

    一直到上了垂带踏跺时冯皇后才开口道:“集英宫宴太热闹,我身上不爽利,经不住这份儿热闹。

    本来打算先回宫了,路过你这儿,想来瞧瞧你和两个孩子。”

    孙贵人眉心一动,眼皮也跟着跳了两下:“有皇后娘娘惦记着,是他们两个的福气。”

    她笑着说,又装模作样打发人去抱两个孩子来。

    冯皇后虽然不曾生养过,却也知道,这除夕夜两个孩子不在孙贵人身边,多半是睡着之后让乳母抱下去了的。

    孙贵人未必欢迎她,更不喜欢她接触两个孩子。

    当了娘的人疑心病重,在宫里生下孩子,防备心只会更重。

    何况孙贵人怀着孩子的时候就先后两次差点出了事。

    她索性拦了人:“何必折腾孩子,叫他们睡吧。

    这大过年的,我自个儿回了宫里也是无趣,来你这儿说会儿话。

    集英宫宴至晚方散,皇上今日兴致高,说不得时辰更久,总不会耽误了皇上往你宫里来的时辰。”

    孙贵人面上一红:“娘娘这是玩笑话。”

    这自然不是玩笑话。

    依照定例,除夕夜昭宁帝是要在凤仁宫陪着冯皇后的,大年初一一大早帝后同往未央宫给宋太后请安,而后再回到凤仁宫中,一起接受后宫嫔妃的拜礼。

    但这什么定例不定例的,打从宋氏进宫那年开始,就已经不作数了。

    宋氏过身后孙氏先承宠了近两年时间,后来是刘氏,如今又换做孙氏。

    反正轮来轮去,她的凤仁宫是有很多年没在除夕夜时见到过昭宁帝身影了。

    她也不稀罕。

    殿内还是果香怡人的。

    地龙烧的旺,孙贵人从前喜欢在厅堂中焚一团和气,赵姝也喜欢那个味道,不过有了赵濯和赵妩两兄妹后,御医说孩子太小,养在母体时也有受损,这样的香气虽然并不会有什么损害,但能少用尽量还是少用。

    孙贵人对此格外上心,生怕伤着孩子半分。

    打从御医说了这话后,别说是一团和气,这昭仁宫里的所有香料都收了起来,也不叫内府司再送香料到昭仁宫来。

    可宫里太素了,昭宁帝就日日让人送了新鲜瓜果来。

    地龙一烧,殿中热气腾腾,那瓜香果香味道就更浓郁,实在好闻的紧。

    起先孙贵人以为如此做法太过靡费,后来见两个孩子喜欢,便也就不再说什么。

    冯皇后往宝座步去,两侧高脚凳上还放着果盆,她拿眼角余光扫过,噙着淡淡笑意:“凤仁宫近来清冷的很,这法子果然不错,等过两日叫内府司也照着你这儿的例送一份到凤仁宫去。

    便是没什么人气儿,这些瓜啊果啊的,闻着都觉得高兴。”

    冯皇后不是小肚鸡肠爱计较的人。

    昭宁帝的后宫大多靡费,从前姜孔刘三人宫中哪一处不是流水似的银子往外出的呢?

    连冯皇后自己宫里也没好到哪里去。

    所以她从不计较这些。

    孙贵人顺着她目光看了一眼那置放瓜果的青瓷盆,须臾收回目光来:“娘娘若觉得好,只管叫他们照着去办,妾头先觉得靡费铺张,不敢受用,皇上说四郎和宁宁还太小,殿中不好焚香,整日过来都觉得妾这昭仁宫太寡淡。

    妾想着皇上既然也不喜欢先前那样,也就叫内府司日日送新鲜瓜果过来了。”

    她始终都是那副事不关己的语气,淡淡的,又很平静,宠辱不惊:“妾自己对这些,实在是有些怕的。

    娘娘您知道,妾出身不好,如今忝居高位已经时常感到不安,这昭仁宫一事一物都这样名贵,极尽奢华之能事,又只妾一人独居,每每想来,便更觉惶恐。

    前两天妾还跟皇上提起,底下的才人美人,倒不如挪到昭仁宫几个,与妾同住,妾反而还安心一些。”

    “诶。”冯皇后一摆手,“三郎这是到福建办差去了,不然你身边养着四个孩子,再挪了底下人到昭仁宫来住,倒显得挤得慌。

    况且底下那些人年轻,有些毛毛躁躁,慌手慌脚的,再冲撞了你。

    皇上成天要到昭仁宫来陪你,陪孩子,挪了他不喜欢的过来,他见了更要不高兴。”

    孙贵人略眯了下眼,就没有再接冯皇后的话茬。

    这些年在宫里生活,对各宫总归是有个数的。

    冯皇后她大多时候看起来很好说话,是个安安静静又肯包容的性子。

    但事实上真是这样吗?

    她也不过是在这深宫中被磨平了心性,有太多的事她不愿意去计较罢了。

    要真是论起心狠手辣,手段高明,后宫里这些女人,有几个比得过冯皇后?

    膝下无子却稳坐中宫之位这么多年,难道就凭着已经渐次淡出朝堂的冯家吗?

    自进昭仁宫门以来,冯皇后口中反复提起两个孩子。

    她说要叫人把孩子抱过来见一见,冯皇后又说不必。

    孙贵人抿了抿唇:“娘娘身上不爽利,妾瞧着天色不算早了,不如妾送您回宫,一路上踏着月色,妾再陪您说会子话。”

    冯皇后端坐未动:“孙贵人是要赶人了?”

    她掖着手连忙摇头:“妾怎么敢。”

    她是大抵猜出了她今日来意,才想要送客的。

    冯皇后眉眼弯弯:“说起来有件有趣的事儿,你要听一听吗?”

    孙贵人眉心再拢,捏紧了手心,闷不做声。

    “从集英出来的时候,天色其实还不算特别晚,今夜月色也好,我想着在往梅林那处去逛一逛,不成想回来的时候遇见永嘉和燕王在说话。”

    孙贵人指尖儿是养长了些的,掐在手心里的确有些疼。

    她勉强稳着心神,眼底仍写满温柔,又好似对冯皇后所说丝毫不感兴趣。

    冯皇后眉心一挑,:“你托付了永嘉什么事情吗?”

    孙贵人点头说是:“是托付了殿下几件小事,就是不知道娘娘问的是哪一件。”

    “自然是和燕王府有关的。”

    孙贵人悬着的那颗心倏尔就落回了肚子里。

    她几不可闻舒出一口气,整个人也松懈不少。

    冯皇后遇见了赵盈和燕王是真的,但要说真的听说了什么,那只怕未必了。

    这事儿赵盈在她面前提起都还算小心,不欲声张闹大,唯恐节外生枝,给外人察觉。

    怎么可能在除夕宫宴的时候,站在集英殿外宫道上,堂而皇之和燕王殿下谈论此事。

    冯皇后是来试探她的,最好她经不住吓唬,自投罗网。

    不过冯皇后她是图什么呢?

    孙贵人一时想不通。

    “说出来娘娘只怕要笑话妾。”

    她先试探着推脱了一句,又很恰当的把话音一顿,果然冯皇后见缝插针似的就把她话头接了过去:“笑话什么?横竖殿中没有外人,我来的时候就跟你说过,今夜尚早,不想回凤仁宫冷冷清清,所以转到你这里来说说话。”

    孙贵人颔首说是,再没那么恭谨的:“燕王殿下学富五车,妾想叫他将来指点四郎课业。

    但是妾居天子内宫,轻易是见不到燕王殿下的,就算燕王殿下进宫来给太后请安,妾也不能贸然上前说话。

    大公主去年在燕王府住过一段日子,三郎又养在妾宫里,多少跟大公主是能说上话的。

    所以妾才请大公主到燕王殿下面前替妾和四郎说几句好话。”

    她说完这样一车话,自己就先掩唇笑起来:“孩子还那样小,尚在襁褓中,什么都不知道呢,妾就考虑起这样长远的事情,今儿还叫娘娘您听见了,说出来可不是要怕您笑话妾。

    也是妾生来就是操心的命。

    头先生姝姝,她是个女孩儿,只要养的性子和婉,妾就觉得不错。

    如今得了四郎,妾唯恐将来把他养的不好,那便是辜负了皇上和娘娘对妾的信任,所以这阵子在宫里养身子,才想了这么多。”

    天下学富五车的可不止赵承衍一人。

    况且他那种凉薄性情,指望他指点赵濯课业?

    拿这话诓三岁孩子,三岁的孩子只怕都是不信的。

    冯皇后眼角的笑意渐次凝出冷光来:“这也确实没什么好笑话的,父母之爱子女,为之计深远,你为四郎考虑将来这些事,是为娘的一片苦心。

    我是没这个福气的,不然说不得比你还要过分些。

    但你要说为四郎今后进学的事情考虑,我倒是有个想法,你听听?”

第二百八十二章 坦白

    大年初一一早,赵盈进宫去拜新年的。

    孙氏如今位分不同,和赵盈的情分也不同,是以她从未央宫至凤仁宫,各处请过安后,乘辇吩咐往昭仁宫去,也不算什么意外的事。

    孙贵人精神看起来并不太好,眼下乌青一片不说,单是整个人看起来也恹恹的。

    小宫娥端了一碗奶酪,就放在她手边上。

    赵盈依稀记得自从有孕以来,孙氏胃口变了许多,一贯爱吃这样的东西。

    可那碗奶酪很显然她是一口也没有动的。

    赵濯兄弟在睡觉,赵姝还在太后宫里没回来,赵盈往罗汉床另一头坐下去,才打发小宫娥退出去。

    孙贵人歪在软枕上,连话都懒得说。

    赵盈越发蹙拢眉心:“这是怎么了?大过年的,孙娘娘怎么看起来却不大高兴的样子。是昨儿夜里没休息好?还是身上不爽利?”

    其实都不会。

    昭宁帝什么事都干得出,除夕夜也留宿昭仁宫,给了冯皇后好大没脸,但也是给了孙氏天大的体面。

    本来应该喜气洋洋的。

    孙贵人深吸口气:“昨夜里集英宫宴我没去,皇后娘娘中途离席,转道来了一趟昭仁宫,坐着说了好半天的话。”

    她略一抿唇,终于抬了头,侧目去看赵盈:“昨天公主和燕王殿下在宫里提起四郎那件事吗?”

    赵盈原本就往一处拢着的眉心倏尔抖了下。

    提起赵濯是不假,但那件事是没说出口的。

    这种话怎么好在宫里谈。

    是以赵盈摇头:“是提起四皇弟几句,但没提那件事。

    皇后娘娘昨夜到昭仁宫来,是为四皇弟?”

    孙贵人指尖一点,正好落在自己鬓边太阳穴处,她压着太阳穴揉了两把:“我只好遮掩过去,只说是担心四郎将来课业上不长进,托公主到燕王殿下跟前说几句好话,想着燕王殿下学富五车,是个最有才气的人,将来若肯费心指点四郎一二,我也就不担心了。”

    这样的话听来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莫说宗亲之中,就是放眼京城内天下间,赵承衍的学识人品都是数一数二的。

    如果说是给小皇子请夫子,那他身为皇叔,并不适合干这样的差事。

    可要说指点课业,昭宁帝终日忙于朝政,等赵濯长大要进学的时候,赵承衍也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提点晚辈正合适不过。

    就是从孙贵人这个反应来说,冯皇后显然是没有信她这套说辞。

    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要紧的大事,赵盈略松了口气,才跟着问她:“皇后娘娘还说了什么?”

    孙贵人眸间是少见的清冷:“皇后娘娘说,冯氏族学中也有不错的夫子,学识人品都是一等一的出挑,我如果放心的下,这样的事倒也不必麻烦燕王殿下。

    还说燕王殿下生来是寡淡凉薄的性子,即便是公主你替我说项,燕王殿下也只会觉得此为大麻烦一件,说我实在很不该去麻烦殿下。

    若再不然,把四郎放在凤仁宫去养上一些日子也是成的。”

    冯皇后这是动了哪根筋?

    赵盈听来倒并不觉得多严重,只是心下升起狐疑更多。

    孙贵人见状稍稍坐正起些身子:“我实在是想不明白皇后娘娘到底什么意思。

    昨夜本就该想了说辞推拒了她,偏偏她说完这样的话,只说身上不爽利,起身就走,压根儿也不给我开口的机会。

    听起来像是一两句玩笑话,不必放在心上。

    可公主还不知道皇后娘娘吗?”

    冯皇后心思是重的,轻易也不与人开什么闲碎玩笑。

    看样子孙氏是为此悬心,一夜未能好眠了。

    “孙娘娘跟父皇说过这事吗?”

    孙贵人果然摇头:“我想叫四郎出嗣,便是不想他来日置身这内宫争斗,前朝纷争。

    如果可以,他过继在燕王殿下膝下,哪怕是晋王殿下也好,出了嗣,将来做个富贵王爷,一生顺遂平安,我就已经心满意足。

    他如今尚在襁褓之中,就已经招人惦记,我怎么敢跟皇上说呢?”

    她缓了口气,又苦笑出声:“何况去年一整年无论前朝还是后宫,大事小情从没断过。

    四郎和宁宁没落生之前,那样难听的话都传的满天飞,说他们是灾星转世,只会给身边人带来无限灾祸。

    皇上固然是不信,也处置料理了那些嚼舌根的小人,我却不能不提心吊胆。

    这大年下的,皇上若为这样的事跟皇后娘娘起了争执,闹的帝后不和,岂不又是我们母子的罪业吗?”

    赵盈掀了眼皮斜扫去一眼:“你知道皇后娘娘多年无子的真相是什么,对吗?”

    她淡淡一句话,孙贵人立时噤了声。

    视线挪开,分明是眼神闪躲的样子。

    赵盈啧了两声:“孙娘娘做这幅心神不宁的模样不就是为了给我看吗?你知道我今天回到昭仁宫来走这一趟,便想让我替你再走一趟凤仁宫。

    说到底,你其实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皇后不能抚养皇子,我对赵濯的将来也另有安排——孙贵人,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呢?”

    赵盈神情冷肃,孙贵人捏了捏手心:“我只不过是有些后怕,更拿不准公主心意。

    诚然,我与公主相交这一年以来,公主处处坦然,从无事情刻意隐瞒过我。

    我能有今天,也全仰仗公主。

    没有四郎和宁宁之前,我尚且觉得都不要紧。

    公主要走什么路,与我无关,我这一世的富贵荣华,就算是和公主绑在一起,了不起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想公主千辛万苦,也不是为了哪一天栽个大跟头。

    跟公主合作,是百利无一害的事。

    所以公主希望我坦诚,希望我有什么说什么,我觉得都可以。”

    “但是有了赵濯和赵妩,你心里的想法就变了?”

    “人家说为母则刚。当年我小产过一次,姝姝落生时也差点叫人给害死了。”孙贵人面色清冷,丝毫不惧,“宫里的孩子难养活,天子宠妃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公主在外,在朝堂,内宫中事你又能插手多少?

    其实公主不说我也知道,你不是不能插手,是懒得搅和到内宫女人的斗争中来而已。

    我凭风借力,也不过要看公主肯给我多大的风。

    为了孩子,我不得不小心谨慎,诸多试探。

    如果公主认为我是不够诚实的合作伙伴,我也没有办法。”

    事实上孙氏还有很多事情是要仰仗赵盈才能做成的。

    但她说没办法,就是表明立场和态度。

    这一步她不会退让,她也不认为做错了什么。

    为母则刚,真是极好的一句话。

    从昭仁宫出来赵盈是有过犹豫的。

    孙贵人的确是做了她最厌恶的事。

    能体谅吗?这不是能不能,而是想不想的事。

    人活一辈子,谁没点难处呢,可旁人的难处却总要她来体谅,这又是谁家的道理?

    赵盈本想出宫,却还是走到了凤仁宫外。

    挥春身形动了下,被书夏一把给拉住了。

    春熙迎出门来的,见了赵盈时满脸都堆着笑意:“公主怎么又回来了?娘娘过会子要到小佛堂去,您再迟来一会儿,怕是要等到黄昏时才能见着娘娘了。”

    她一面说,一面侧身把路让开,迎着赵盈进了门。

    冯皇后从前不礼佛的。

    是从三年前,她才有了这样的习惯。

    自大年初一到初五,每天这个时辰都会到小佛堂去礼佛,一跪坐就是一下午,直到黄昏才会从小佛堂出来,这期间一概不见客。

    具体是因为什么,赵盈没有去探究过,也没那个兴致探索冯皇后的秘密。

    一路进了正殿去,冯皇后身上倒是素净,一眼看着就是打算跪经的装扮。

    见了赵盈来,冯皇后脸上也没有什么笑意。

    面容恬静也是实在少见的。

    赵盈记忆里的冯皇后总是威严的,高高在上的。

    她落了座,也没打算跟冯皇后虚与委蛇。

    这凤仁宫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她都提不起半分喜欢。

    对冯皇后,自是一样的。

    冯皇后看着她,她也看着冯皇后。

    后来眉眼弯弯,笑起来:“我才去昭仁宫给孙娘娘问安,听说昨夜您从集英殿离开之后,转道去了一趟昭仁宫。

    我是见孙娘娘眼下一片乌青,多问了两句,她才同我细说了一番。

    您是真的想把四皇弟抱到凤仁宫中抚养吗?”

    冯皇后倒也没料到她这么直接,起先的确是愣怔住的,旋即回过神来,抚着手下那柄玉如意,细细的摩挲着:“孙氏虽为贵人,母家却始终平平,皇上再怎么推恩封赏,可终究根儿就是那么个根儿。

    寒门出身,上不了台面。

    赵濯若在凤仁宫长大,你觉得不好吗?”

    她分明话里有话,赵盈仍旧噙着淡淡笑意:“那当年怎么不见皇后娘娘要抚养澈儿呢?

    这宫里的孩子,大皇兄和二皇兄母妃出身都尊贵,只有我的母妃,出身稍逊一等,不是吗?

    便不说当年——我母妃生前专宠,后宫稀进御,您不愿出头冒尖儿,招惹父皇厌恶,倒也罢了。

    去年澈儿无所归处,甚至是皇祖母身边养了一阵子,您怎么不去跟父皇开这个口呢?”

    冯皇后的脸色登时就变了。

    赵盈冷嗤:“您是聪明人,我以为我跟您已经谈的很明白了。”

    “所以你对赵濯又有什么另外的安排呢?”冯皇后眯着眼,她在打量赵盈。

    她生于世家,养在高门,嫁做皇家妇,在这深宫中摸爬滚打了半辈子,形形色色的女人实在见得太多。

    十五岁的少女,她是真的看不透。

    “你也不要跟我扯什么想叫燕王提点赵濯课业这样的鬼话,你知道我不信的。”

    “皇后娘娘。”赵盈拿舌尖顶在上颚上,淡淡打断冯皇后的话,“刨根究底对您来说,有什么意义,又有什么好处吗?”

    好处是不会有的。

    她赵盈所谋划的,能有什么叫人省心的事吗?

    知道的越多,麻烦就只会越多。

    但一切都脱离掌控的感受坏透了,冯皇后太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她用了这么多年来习惯,还是不太做得到。

    也并不是非要把每个人都捏在手心里,十年前她就知道她做不到。

    可还是迫切的想要知道。

    她近来总会感到不安,尤其是和赵盈有关的事。

    她觉得自己置身迷雾中,努力的拨开身边的团团雾气,也看不清前路。

    那是极危险的事。

    赵盈看似对她没有任何不善,然而她就是觉得,赵盈摆下了一盘天大棋局,她们每一个人都在这棋局中,没有一个能跑掉,连同她在内。

    而她对赵盈,一无所知。

    冯皇后攥紧了那柄如意:“好处或许没有,但知道的多了,也不一定有坏处不是吗?”

    赵盈唇角上扬,索性往身后一靠,眉心挑着动了下,颇为无所谓的同她讲起来:“孙贵人胆子小,承受天恩,时常惶恐。

    四皇弟和宁宁太小了,都说人小福薄,她怕孩子长不成。

    孩子落生那天,您怕招惹麻烦,连殿门也不肯踏足,所以只有我进了内间,陪着孙贵人。

    她醒后跟我说,希望四皇弟出嗣——”

    她尾音戛然而止,稍欠身,朝着冯皇后的方向挪了半分:“您听明白了吗?”

    出嗣。

    这样陌生的字眼,叫冯皇后一下子想到昨夜赵盈和赵承衍之间那说不上来的古怪,还有孙氏那么明显的敷衍说辞。

    “你是说——”冯皇后面色不虞,“孙氏想让赵濯出嗣,过继到燕王一脉,去做燕王的儿子?”

    赵盈用沉默给了冯皇后一个肯定的答案。

    冯皇后迟疑良久,倏尔笑起来:“笑话,实在是天大的笑话!”

    她穷极一声,求而不得的,对孙氏来说,竟是全然不想要的。

    儿子,太子位,那把龙椅。

    她一样都占不到。

    孙氏有了儿子,也极有可能得到那个位置,她却心甘情愿,主动放弃了!

    何其可笑!

    她从前看不上孙氏出身,不把那女人放在眼里,到头来竟是她自己活成了个笑话。

    冯皇后咬紧牙根:“永嘉,这样的事,你也敢应承下来,还敢拿到我面前来说,是真不怕我告诉你父皇,你父皇震怒,问罪于你吗?”

第二百八十三章 断绝后路

    昭宁帝没什么机会问罪,因为冯皇后根本就不会跑到他面前去告发。

    聪明人永远懂得何为识时务。

    无论前朝后宫赵盈都太有话语权。

    她母家日渐式微,膝下又无所出,太后不喜欢她,昭宁帝和她那点什么少年结发的感情也几乎走散在十几年的内廷生活中。

    赵盈能选择跟她井水不犯河水,说白了是今后还有用得着她的地方。

    冯皇后就算现在想不出到底哪里要用得到她,也不可能跟赵盈发生冲突和摩擦。

    在宫里折腾了一清早,出宫那会儿已经是正午时分。

    昭宁帝是一年到头难得清闲,宋太后身体实在不好,他大年初一头一天不得不陪在未央宫中。

    所以赵盈是寻了时机尽早出宫,以免昭宁帝从未央宫抽身出来又要把她扣在宫里不放人。

    从前过年都是喜气洋洋的,上阳宫里能热闹上七天七夜,昭宁帝每年都不知网络多少稀世珍宝往她宫里送,她收到手软,满心欢愉。

    如今不会了。

    司隶院中也是冷冷清清。

    尚书府不是不能去,那是她的亲人,可毕竟只是甥舅,她想了想,还是吩咐了车夫驾车回司隶院。

    却在府门外遇上徐冽。

    他是一个人来的,也不知道在此处等了多久。

    除夕后半夜是下了场雪的,今晨起来入眼就已是白雪皑皑,满上京银装素裹,各府邸宅院檐下冰凌悬挂,粉妆玉琢的奶娃娃满院子跑着扔雪球,炮竹声一响,这才是新年的热闹。

    赵盈出门前特意吩咐底下的人不许扫雪,这会儿徐冽脚下的积雪却已经化开,可见他站的实在够久。

    她下了车,拢了拢氅衣,出了一圈儿的灰兔毛风领越发把一张小脸裹在里头,腰间坠的是昭宁帝新赏的一只金铃铛,走起路来叮当作响,清脆铃音好听极了。

    徐冽听见声音转回头看她,她夹风带雪而来,踩在厚厚的积雪上,每走一步似都不太稳当。

    于是他迎上前去三五步,腿长步子大,走近时没敢造次,兀自递了条胳膊送到赵盈身前。

    赵盈也不客气,搭扶上去,脚下渐次稳起来:“冰天雪地的,怎么不进去等?你是来给我拜年的吗?”

    “我也有很多年没这么光明正大站在人前看看雪,进了门去等底下伺候的人又要顾着我,大过年的,叫她们自在些吧。”徐冽噙着淡淡笑意,已经跟着赵盈进了司隶院大门,“知道殿下一早天没亮就进了宫,却不晓得殿下何时会出宫。”

    赵盈脚步略一缓:“我今儿要不出宫了呢?在司隶院门口站个一天一夜?”

    “殿下不喜欢内廷,总会寻了由头出宫的。”

    她翻一眼去看他,料定他不是为了拜年而来。

    宅院外积雪没扫,院中落了一夜的白茫茫还是清理过的。

    赵盈撤回手,领着人往三堂方向去。

    挥春和书夏见状便晓得这是有事情要谈,极懂事的没跟上去,就掖着手等在三堂外不远处。

    后来又有伺候的小太监奉茶水点心上来,各是各的,赵盈爱吃的,徐冽惯常吃的,可见素日里全是特意备着的。

    徐冽早习惯了,捏了块茶点来吃:“不过这会儿正午,该吃饭的时候,殿下怎么也不留在宫里吃了饭再出宫?”

    “宫里吃的每年不都是那些花样,一块儿吃顿饭规矩又那样大,好没意思。”赵盈翘着二郎腿,丢了个梅子在手心里,低着头拿指尖来回拨弄,眼看着金丝党梅外裹的一层薄薄糖霜沾满手心,才撇着嘴停下来,“太后病重,父皇陪在未央宫,皇叔也在,她不待见我,我也不想在那儿待着。

    余下各处也并没有十分想去的,连上阳宫都觉得陌生的不得了。

    到我母……母妃牌位前陪着说了会儿话,就是看快到正午用膳,生怕父皇把我传回未央宫,才匆匆出了宫。”

    她叫惯了母亲,险些没能改过来口。

    好在徐冽没太留意这些,只当是提起宋贵嫔她心情不佳,当然不会顺着她这话去问及宋贵嫔有关的任何事。

    “那正好,我也还没吃饭,今天过年,云逸楼不会有什么人,我请殿下一桌席面,就算是给殿下拜年了。”

    徐冽升官之后当然是发了财的。

    偌大的安远将军府就他一个人,底下伺候的人又都是赵盈出了银子安排周衍从商行买回去的,连丫头带小厮,拢共也不到二十人,他自己的俸禄要养活整个将军府根本绰绰有余。

    何况两场战功,他回京后还得了不少封赏,如今是家底殷实的人。

    但请客吃饭是从没有过的。

    别说是朝中同僚,就是周衍宋怀雍他们,也一次都没有过。

    头前倒也提过几次要请赵盈去吃顿像样的饭,但要么是赵盈推了,要么是有事没去成,就真有那么一两次去了的,最后还不是赵盈出了银子,根本就没叫徐冽花一两银子。

    赵盈笑着,拿鞋头踢在裙摆上,脚尖儿一递一下晃着:“叫人去云逸楼弄一桌席面回来吃,天寒地冻我也懒得挪窝,今儿我不跟你争,这银子你出吧,算你给我拜年的。”

    徐冽嘴角动了下像是有话说,赵盈点着扶手打断他:“知道你不是专程为了拜年来,有什么事在家里说,就别到外面去了。”

    她这样说,徐冽才无奈叹了口气:“殿下怎知我带殿下到外面,不是为了更方便呢?”

    更方便?

    赵盈拢眉看过去,没吭声。

    徐冽自己把早就落了地的话重新捡起来:“其实是一大早玉堂琴说要见殿下,叫人替他回一声,可殿下一早进宫去了不在,他们就找到了将军府回的我,我本来想自己去一趟,听听他到底有什么事,可转念想想,做殿下的主,这不合适。”

    “所以你才在司隶院府门外等了这么半天?”

    赵盈蹙拢的眉心并没有舒展开:“他能有多要紧的事,就是耽搁上一天半天也不打紧,你倒替他白受冻一场。”

    “也不全是。大年初一见殿下一面,我也是高兴的。”

    赵盈闻言又缄默起来。

    方才已经打发了小太监到云逸楼去传一桌席面,这会子听了徐冽的话,才想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也太谨慎,实在没必要。

    故而也没打算派人再去追回传席面的小太监,反而劝徐冽:“一会儿吃了饭,咱们再去见玉堂琴。

    横竖这是大年下,也不怕人瞧见。

    人本来就是我带回京的,人家是名满天下的人物,大年初一我登门拜访,这没什么稀奇的。”

    徐冽见她拆穿自己心思,尴尬讪笑:“我原也是多心,想着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我陪着殿下到云逸楼出一桌席面,云逸楼出来拐到玉府去,也少些闲言碎语。”

    “多事之秋?”赵盈嗤了声,“京城这地界儿,什么时候都是多事之秋,不在于今日或明日,你确实想太多了点。”

    一桌席面吃了快一个时辰,赵盈没有什么胃口,云逸楼的菜色她更是吃惯了的,不过是看在徐冽请客的份儿上才肯多动两筷子。

    徐冽人前总是沉默寡言,偏偏如今到了赵盈跟前口若悬河,一开口话茬就停不住,天南海北,什么都愿意跟赵盈聊。

    从他在天门山学艺,到他在南境北境战场所见所闻,军中如何,京中如何,兵部如何,他是什么样的见解,对局势是什么样的判断分析,都能扯上两句。

    吃完了饭赵盈吩咐人套车,出门登车,他跟着钻进了车里去。

    赵盈没有小憩的习惯,人还算精神,车内有熏香球,小火炉烧起来香味比平日更浓郁。

    徐冽不惯这些,掩唇轻咳了声。

    赵盈见了,笑着动起手来,把熏香球里的香末打散开。

    徐冽那头诶的一声:“这是殿下最喜欢的香,我是平日不熏香的人,突然闻了这样清甜的香不习惯而已,其实挺好闻的。”

    她笑着没说话,手上动作却并没有停下来。

    当然好闻。

    这是内廷特供,专为她调制的。

    二十多名香料师花费两年多的时间,改了上百次,才调出这么一味独一无二,深得她心的香料。

    昭宁帝为此香取名“顾念”。

    徐冽不知道罢了。

    马车不疾不徐,一路无话,在玉府外停下时,玉堂琴竟十分难得的候在府门口。

    看起来也是等了很久的。

    他桀骜惯了,从不会出门等人。

    何况自从去年那件事之后,赵盈就等同是把他软禁在了府内,不许任何人进出接触。

    他出不了门,索性连门口都懒得靠近,大概是觉得受到了折辱,心里老是憋着一口气的。

    徐冽先下的车,回头抬手去扶赵盈,视线也没往玉堂琴身上落。

    赵盈缓步下车,又缓步登门去。

    玉堂琴侧身让开路,但还能从赵盈身上嗅到那一丝清甜香气,等到徐冽从他身边路过,同样的香味也出现在徐冽身上。

    他眯了眼,一言不发跟上去。

    玉府内格外清冷,跟这年节气氛格格不入。

    入了正堂,堂内也是冷的冰窖一样。

    赵盈拢着氅衣吸了口凉气:“孤虽然禁足先生于府内,却没让人苛待先生,入冬以来每隔半个月就会叫人送银丝炭到府上,先生怎么不用呢?”

    “元娘身体不好,一到冬天更容易病怏怏,炭都拿到她屋里去了。”

    他语气平静,淡淡的口吻越发惹笑赵盈:“先生这话是在责怪孤对先生和——夫人,关心不够了。

    府上有缺的短的,孤本该为先生置办周全的,无论如何也不该让这正堂冷的冰窖一般。”

    她咬重夫人二字,玉堂琴也没生气,脸上反而有了笑意:“所以今天不是把殿下请到府中,来感受一二吗?”

    赵盈高高挑眉:“是吗?可这和孤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把玉堂琴接回京,哪怕一开始就知道此人绝非善类,她还是把人带了回来。

    那会儿想着,既然是她主动招惹,也的确是贪图人家这点名声,至少应该奉为上宾,好吃好喝好宅子,什么都要替人家安排好。

    结果呢?人家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设了局,二十多年后的这些人,都是人家棋局上的棋子,包括她在内。

    那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赵盈靠在太师椅上,瞥他一眼:“冷一点就冷一点吧,反正先生是不见客的,平日这正堂也用不上,夫人屋里的炭够用就行了。”

    “殿下记仇?”

    玉堂琴冷不丁问出这么一句,惹得徐冽神色一冷。

    赵盈自己倒没觉得如何,坦然说对:“孤记仇,先生刚知道?”

    “那倒不是。从殿下把我禁足,我就知道了,不过想了这大半年,始终没想好怎么才能在殿下面前赎这个罪。”

    赵盈尾音往上挑着哦了一嗓子:“那眼下先生是想好了?”

    玉堂琴脸上笑意愈发浓郁:“不然怎么敢请殿下过府。”

    赵盈拢了拢鬓边碎发,原本抚着袖口的指尖顿住,修整整齐圆圆的指甲刮了刮袖口绣着的白芙蓉,拿眼神示意玉堂琴有话直说。

    玉堂琴倒也不含糊,大概是见识过赵盈的冷血冷情,翻脸不认人后,作为一个聪明人就自觉放弃了跟赵盈打马虎眼的这个选择。

    他坐直身子,视线也定格在赵盈身上:“殿下把惠王安排到福建,跟着常恩王和小杜大人一起,总不是真的想让惠王殿下建功立业,在福建得尽人心的吧?”

    “自然不是。”

    那她就是另有安排了。

    玉堂琴没有问,但想来对赵澈不会是什么好事就对了。

    不弄个身败名裂,也会让朝臣以为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纵使年少封王,也不过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惠王年纪尚小,将来机会多得是,殿下有心断绝他的后路,何不再狠心一点,一次断个干净?”

    玉堂琴的笑意褪去,上扬的唇角也拉平下来:“殿下该不会告诉我,你舍不得,实在不忍心对惠王殿下下手吧?”

    他说下手——

    赵盈神情阴冷:“你直接说,在打什么主意。”

第二百八十四章 万事开头难

    在福建动手杀了赵澈,玉堂琴不会蠢到这个地步。

    赵盈神色是偏清冷的,目光自玉堂琴身上扫量一番,而后挪开,那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不屑,实则最是伤人。

    玉堂琴好似不以为意:“福建情形如何,我是无从得知的,但我知道自福建回京,这一路山高水长,出点什么意外,总不足为奇吧?”

    赵盈眯眼:“先生所指,又是什么样的意外呢?”

    “昔年穆宗皇帝膝下少子,年过五十尚未立储,殿下记得是因为什么吗?”

    赵盈抿唇。

    穆宗皇帝也是杀伐上来的帝王,和昭宁帝比起来有过之无不及。

    后来有人说他正是因为杀孽太重,膝下皇子长大成人的才没有几个,就算是长成的那三个中,一个身患残疾,不良于行,一个痴痴傻傻,本就不堪重用。

    唯一能够指望得上的三皇子,据说穆宗皇帝在四十二岁那年是曾经动过立储心思的,可就在次年的四月里,三皇子失足跌落太液池,撒手人寰。

    及至于穆宗五十岁,东宫储君仍旧未立,前朝百官反复上折请奏,最终还是从宗亲之中过继了孩子。

    不良于行,是不配继承大统的。

    赵盈心口一震,徐冽显然也反应过来,冷着嗓音问道:“先生意思是打断惠王殿下一双腿,叫他彻底失去做储君的资格?”

    其实有些话是不应该问的这么直白的,大家心里清楚就就够了,这种事儿本来不就是心照不宣吗?

    他这般提议,采用或是不采用,那是赵盈决定的。

    玉堂琴一时无奈,横了徐冽一眼。

    赵盈见状才把话接过来:“先生在府中静养这么久,就想了这么一件事吗?”

    “从去年那件事后,殿下不信任我是应该的,我也并不指望殿下对我还能毫无保留的信任。”玉堂琴深吸口气,连语调都渐次放缓下来,“但我的确别无他想。”

    “先生的意思是说,因为孤对你失去了信任,也没有了耐心,你反而愿意安分守己,做个谋臣?”赵盈几乎失笑出声,音调悠扬婉转反问回去,“这可不像堂琴先生的作风。”

    玉堂琴脸色稍变。

    赵盈无非认为他是奸诈小人,根本就是不足信的家伙,什么作风不作风。

    玉堂琴应该是什么样的作风呢?

    细数从前种种,赵盈的弦外之音他要是再听不出来,也不用顶着这名满天下的名头出来见人了。

    长久的沉默并非是他无言以对,而是此刻说什么都显得过分多余。

    赵盈起身的那一刻,玉堂琴身形是动了一下的,然则也只是那一下而已。

    他并未起身,反又稳稳当当坐回去,端的是不动如山的架势。

    赵盈从他身边路过时脚步停住:“先生深谋远虑,大概是不惯被人冷落,所以又想主动为孤出谋划策,希望孤能放下前尘往事,既往不咎。”

    她高高的挑眉,玉手微抬,再把氅衣领口轻拢,等裹了个严严实实,淡淡睨去一眼:“先生不必多虑,所谓日久见人心,将来总有先生向孤表忠心的时候。

    天寒地冻,先生就不要相送了。

    府上这样冷清,确实是冷待了先生。

    孤会派人送些日常所需之物过府,先生和夫人若有所需,也尽管开口就是。”

    玉堂琴果然没送,也果然没开口挽留。

    徐冽跟在赵盈身后朝府门方向而去,人至影壁墙时,身后黄莺一般的清丽声音传来。

    玉堂琴府上的女眷只有那一个——

    赵盈驻足,徐冽下意识上前两步,把人护在身后。

    对面站着的人便是卢氏元娘。

    不过据玉堂琴所说,她因痛恨生父,所以长大之后索性改随母姓。

    赵盈没问过她的名字,玉堂琴也不曾主动提起。

    二十来岁,本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她却放弃这大好年华,把余生都耗在玉堂琴身上。

    说是为了报仇,其实不过是被仇恨蒙住双眼,迷失在前路漫漫中的可怜人。

    赵盈晓得一切内情之后,是叫不出一声玉夫人的。

    这女孩儿也确实可怜,虽然她觉得关元娘是咎由自取的成分更多一些。

    关元娘掖着手站在对面,把徐冽那回护的姿态尽收眼底后,索性不再靠近。

    赵盈拢着氅衣没说话。

    她略想了会儿:“殿下把先生自扬州府请回京,就是为了把他软禁在府中的吗?”

    徐冽一怔,回头看赵盈。

    二人四目相对,从彼此眼中看到意外。

    须臾而已,赵盈唇角上扬:“你既做了内宅女眷,便在闺阁中绣花度日便很好,堂琴先生是死是活,其实和你都不大相干。

    你不是为了报仇吗?那你该希望他去死,希望他余生不得好过。

    他被孤禁足府中,你不高兴吗?”

    “我——”关元娘一时语塞,一个我字说出口,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后话。

    赵盈几不可见摇了下头,也不打算听她的絮叨,更觉得跟关元娘这种拎不清的人本就说不着,于是转身就走。

    关元娘似乎真的有后话,见赵盈要走,有些着急,偏偏她自己许是都没闹明白要跟赵盈说什么,就这么犹豫的瞬间,赵盈人已经转过影壁墙,出府去了。

    出府登车,徐冽沉声吩咐回司隶院,见赵盈揉着眉骨合眼,神色如常,才试探问道:“殿下觉得玉堂琴说的可行吗?”

    “没什么可行不可行,只是看我想不想做。”赵盈眼睛都没睁开,懒懒回他,“你是不是觉得我怕玉堂琴另有所谋?”

    徐冽沉默不语。

    赵盈浅笑一声睁开眼,杏眼明亮,先前眼底总是蒙着的那层灰蒙蒙消散开:“我把他关在这座宅院几个月之久,他有能力反抗吗?”

    徐冽微讶,旋即摇头:“殿下是说他真心服软了?”

    “不是服软,只是要为自己另外走出一条路。玉堂琴这种人,一辈子都不会对谁服软的。”

    对先帝都不曾服过软,对她?

    自私到了极致的人,心里装着的永远只有他自己,就算是服软,也不过装装样子给人看。

    所谓的服软,只是他的一种手段。

    他被困于京中反抗不了,什么也做不了的时候,就开始急了。

    但急又有什么用呢?

    赵盈笑意越发浓郁:“他没什么别的图谋,只不过希望我对他放松警惕,别再防贼一样防着他,甚至我心软一些,撤了看守在玉府的人,还他一个自由,这才是他想要的。”

    也没那么简单。

    她心软与否玉堂琴心里有数。

    为他三言两语,就撤走玉府看守的人,这根本不现实。

    不过她懒得多说罢了。

    徐冽又想起关元娘:“她出现在殿下面前,也是玉堂琴安排的?”

    赵盈耸肩说不知道:“也许她另有话想跟我说吧,但我认为没必要听。我不喜欢和糊涂鬼多说,有时候她们实在太蠢了,蠢到能把你拉下水,明白吗?”

    徐冽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很少听殿下这样评价别人。”

    赵盈的漠然是骨子里带来的,不相干的人不予置评,是她一贯的做法,因为没必要,那只是在浪费时间。

    关元娘显然就在此列。

    赵盈对那女人甚至没什么好感。

    徐冽没追问过,但他就是知道。

    赵盈也笑起来,却没再多说。

    有的人心事不自知,害人又害己,终其一生都不明白这一辈子在追逐的究竟是什么。

    这样的人实在有些可怕,赵盈觉得还是离的远远的比较好,被沾染上半分,她都怕被带傻了。

    马车行驶出去有一会儿,徐冽见赵盈心情像是不错,才又把之前的话给捡起来:“殿下,那惠王呢?”

    赵盈翻眼皮看过去:“惠王如何?”

    徐冽觉得他被倒噎了一句,按照正常来说,这个话题该到此为止了,不过到了嘴边的话,真的是脱口而出的:“不良于行,一辈子就毁了。”

    一辈子?

    赵澈哪里有什么一辈子。

    等她成事,第一个要杀的就是赵澈,用赵澈的命来祭她的盛世河山。

    她早就说过,无论成败,都不会让赵澈活着。

    “你是想劝我?”

    徐冽摇头:“我只是怕殿下将来会后悔。”

    他叹气,是重重长叹了一声:“贵嫔娘娘只有殿下和惠王这么一双儿女,骨血相连,毁了惠王,我怕殿下终有一日会后悔,会对贵嫔娘娘心怀愧疚。

    我说过,无论殿下做什么,我都支持殿下,也都会陪在殿下身边。

    可我不想殿下——”

    “徐冽,人在做决定之前要三思,谋定而后动,选择了动,就一条道走到黑,一辈子别回头,别后悔。”

    赵盈人在笑,眉眼弯弯,笑意是爬上眼角眉梢,连眼底都是喜色。

    徐冽反复的看,她是真心实意讲这个话,也是真的没有不开心。

    那他就更不懂了。

    这到底是打算听玉堂琴的,还是不打算呢?

    赵盈觉得徐冽在很多时候都是理解她的,只是某些时候,譬如眼下。

    骨肉亲情,是徐冽割舍不掉的东西。

    也许是因他少年离家,同生父决裂,走到不能回头的地步,所以内心深处会格外渴望亲情。

    生怕她会性差踏错,造成不可挽回也无法弥补的缺憾。

    却总是会忘记,从她选择走这条路,夺嫡不再是为赵澈那天开始,赵澈就已经是她的死敌——你死我亡的敌人,再不是一母同胞的姐弟——本来也不是。

    “福建的案子还要一段时间才能了结,常恩王兄和杜知邑还没把闫达明跟姜承德之间的破账查清楚,要回京且得有日子,我做什么决定,并不急在这一时。

    大过年的,怎么非让我喊打喊杀不可呢?”

    徐冽有些无奈:“殿下。”

    赵盈摆了摆手示意他闭嘴:“倒是你,自南境战场回京之后,是松懈太久了吗?”

    徐冽心头一坠,直觉不好:“殿下,我近来并没有……”

    “徐冽,等年后复朝,我想想办法,把你还送回南境去吧,或者凉州,凉州也行。”赵盈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秦况华其实不容易,即便是南境战事最凶时,他节节败退,又连丢城池,但你后来不是也说过,没有让柔然人破城而入,直捣黄龙,他已经很有本事,是朝中众人,连同兵部的人在内,都小看了他。

    他在南境这么多年,军中威望颇高,所以贸然要你把他顶替下来,可能会有点难。

    我是想着南境一战,你功勋显著,在军中也是有些威望的,万事开头难嘛,慢慢都会好起来。

    不过看你自己的想法,我一向是尊重你的。”

    她噙着淡淡笑意,连身子也坐直起来,又欠了欠,朝着徐冽方向靠去一些:“凉州嘛,赵清在凉州这几个月,也不会真做个富贵闲人。等姜承德出人出力跟他打擂台,把他拉下水,你去接管凉州,我觉得也行的通。

    就是那地方实在荒凉,和南境完全没得比。

    看你自己想去哪里吧,再不然福建也成——闫达明跑了,福建总兵的位置出了缺,现在是战事刚了,又逢年下,还有钦差留驻福州,军中无主将,可拖上个把月的,年后复朝不能拖,朝廷得立即派将往福建去。”

    不能不去吗?

    一定要离开京城吗?

    这些话徐冽在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就是说不出口。

    他知道赵盈要的是什么,不是为了推开他,疏离他,而是军中的确需要用人。

    他立了军功,也得了封赏,但不能永远留在京城里。

    困坐上京,是帮不上她一点忙的。

    她就是因为军中无可用之人,要拉拢军中将领又确实冒险,才会把他推到人前来。

    早就明白的。

    现在怎么问出口呢?

    真做那个拖后腿的吗?

    连杜知邑不也入了朝堂,为她鞍前马后,不辞辛劳的跑了一趟福建了。

    徐冽觉得喉咙发紧,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赵盈:“殿下做主就好,南境也好凉州也好,殿下觉得哪里最合适,把我派出去就是了。”

    赵盈对他的回答显然是满意的:“那就福建吧。不过福建也艰难,闫达明的势力太大了,盘根错节,就算他跑了,人不在了,你想站稳脚跟,也艰难些。”

    徐冽突然就笑起来:“万事开头难,殿下说的。”

第二百八十五章 罪不至死

    福州·定安伯府

    那是大年初三的早上。

    福建的天要比上京更冷,寒风一起,阴寒刺骨。

    刺骨悲风简直小刀子一样的往人身上招呼,打的人脸生疼。

    雪是下过两场的,也比京城的雪要大,一夜北风呼啸,再加上簌簌白雪落下,压倒了不知多少树枝。

    赵乃明久居彭城,那是个夏无酷暑,冬无严寒的地方,虽然算不上四季如春,但真是没遇到过这么冷的天,一年到头雪都见不了几场。

    来一趟福建,留在福州过年,把他冻的不轻。

    赵澈和杜知邑也没好到哪里去。

    一个是娇养长大的皇子,一个是养尊处优的富贵闲人,谁挨得住这样的天啊?

    定安伯府被查抄,但这宅子根基都还在。

    闫达明会享福,实在是太会生活了,宅中引入温泉水,天知道源头在何处,每间屋子地龙都烧的正正好,不至于太热,叫人心焦烦躁,也不至于会受冻。

    是以赵乃明和杜知邑决定留在定安伯府住下之后,就越发懒得出门——屋门。

    卫队长神色匆匆进门回话的时候,两口黑漆箱子开了盖,账本从罗汉床一路摆到地砖上。

    杜知邑是盘着腿坐在地上的,东翻西看,神色是难得一见的认真严肃。

    赵澈已经歪倒在罗汉床上昏昏欲睡,手里也握着一卷账本。

    赵乃明见他进门,从一摞账本中抬起头来,捏了捏眉心,面露倦色:“有事?”

    卫队长一双眼极老实的收回来,没再四处乱看:“向证回来了,这会儿就在府门外,要求见王爷。”

    赵乃明登时就来了精神,满面倦色褪去,低头去看杜知邑。

    杜知邑也抬起头,挺直腰杆,手上的账本反扣在地砖上:“他一个人回来的?”

    卫队长点头说是:“不过看起来不太好,蓬头垢面,更像是逃荒回来的一样。”

    赵乃明啧声:“那你先把他带下去清洗,洗漱干净,找一身干净衣服给他换上,然后把他带到偏厅去。”

    赵澈还睡的昏天黑地,卫队长已经颔首应声后掖着手退了出去。

    赵乃明翻身下了罗汉床,随手捡了条毛毯,随意的扔到赵澈身上去。

    杜知邑要起身的时候腿发麻,打了个晃,赵乃明递过去一只手,他借力站稳,尴尬的笑了笑:“坐的有点久,腿脚发麻了。”

    是有些久。

    昨夜彻夜未眠,就耗在这些账本上了。

    赵澈非要扮猪吃虎装模作样,做出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一夜过去,他连一卷账本都没看完,这也就算了,还时不时就要开口问上两句,真是一窍不通的混账,最后弄得杜知邑实在烦得慌,很是不客气的挤兑了他两句,他才摆出一派无辜委屈的表情,再不多嘴提问,可等到后半夜,就趴在罗汉床上睡过去了。

    清晨倒是醒了一次,吃了个早饭,回来账本没看上三五页,又趴着睡过去了。

    赵乃明是好一点,但他在彭城是做甩手掌柜的人,常恩王府的内外账他几乎都不过问,自有人打点清楚,他最多也就算是个心里有数,不至于叫底下人从他这儿捞钱,掏空常恩王府的底子。

    所以这重担还真是都压在杜知邑一人身上。

    他当然就更受累。

    赵乃明把手撤回来:“向证肯这个时候跑回来,你的辛苦日子大概可以不用再过了。”

    杜知邑笑了笑没说话。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门,等脚步声彻底消失,罗汉床上原本该睡得昏沉的赵澈倏尔睁开了眼。

    身上毛毯真就是随手扔上来的,上不遮身,下不盖脚,他低头看,又看满地的账本,嗤了声,拉展那张毛毯,翻了个身,又伸个懒腰,展了展身子,寻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索性睡了过去。

    卫队长带向证去换洗干净,才把人带回到偏厅中。

    赵乃明和杜知邑已经等了有一会儿,盏中茶也换过两回。

    向证掖着手低着头,全然没有初见时的意气风发。

    也对,那时候他是定安伯府的大总管,闫达明手底下最得意的心腹,现在算什么?丧家之犬吧。

    赵乃明眼尖,看清了向证右手手腕上的伤口,现在更像是没有全部化开的淤青,他去看杜知邑,杜知邑显然也发现了。

    二人谁也没开口,向证抬头看了一眼赵乃明,竟有些怯生生。

    赵乃明皱眉:“向总管,这是怎么了?第一次见向总管时候,本王觉得你是个能说会道,很会来事的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不愧是闫达明手底下的心腹大总管,今儿是怎么了?”

    向证显然被心腹二字给戳中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他好像是打从心眼里害怕了。

    杜知邑翘着二郎腿啧了声:“有事说事,你干嘛呢?”

    “奴才……奴才是拼死跑回来的,王爷,闫达明他要杀人灭口!”

    他会在这时候跑回福州,甚至晓得查抄定安伯府后他和杜知邑在定安伯府住了下来,就一定是和闫达明闹掰了。

    赵乃明心里是有这个认知的,所以当向证说出杀人灭口四个字,也丝毫不意外。

    他神色如常,未曾一变,点着扶手一递一下的敲,静静地等着向证的后话。

    杜知邑看了看他,想了须臾,挑眉叫向证起身:“一路逃命回福州,提心吊胆过日子,向大总管几十年没过过这样的日子吧?去坐下回话吧。”

    向证真是满脸感激站起身来的,也不敢往杜知邑正对面的椅子上去坐,挪了三两步,往右手边排开那一溜官帽椅的最后一把坐了下去,又只虚坐连一半都不到,姿态实在是低。

    等落座之后,他先是长叹了一声:“奴才跟着闫达明确实是几十年了,他还在京城那会儿,奴才就在他身边服侍。

    当年人微言轻,不过就是西郊大营一个小小教头,谁想过将来能有飞黄腾达的一天啊?”

    赵乃明一点桌案:“你是打算从十几年前跟本王讲起吗?”

    向证面色一僵,连连摇头,当即说不是。

    其实整件事情要说起来根本就用不了多长时间。

    向证跟在闫达明身边几十年的时间,对闫达明太了解了。

    反过来也是一样。

    主仆二人彼此都太了解。

    所以从闫达明决定要逃的那天开始,就在彼此提防,互相试探。

    闫达明从一开始就打算杀人灭口,他也知道向证清楚他的想法。

    而向证知道他会在逃亡路上杀了自己灭口,于是从开始就谋算着怎么样能够安全逃离。

    接下来的一切都是顺理成章发生的——

    闫达明真的要动手,向证早就有所防备,一路被追杀,一路逃回福州。

    向证现在想要活命,就只能回来找他们坦白。

    闫达明没能杀了向证,之前的部署也全都要推翻。

    杜知邑听他洋洋洒洒一大车话说完,沉默良久之后,还是选择问他:“闫达明去京城,打算投奔谁?”

    没想到向证却摇头说不知道:“姜阁老是不可能的,他那个人,闫达明之前就说过,一旦出了事,他永远只会做丢车保帅的事,现在去京城找他,是把自己往绝路上送。

    但要说别的人——当年在京城的时候,其实走动多的不少,尤其是闫达明救驾有功,昔年真是平步青云,上赶着巴结他的都不在少数。

    可我真的一时之间时想不出来他能去投靠谁的,而谁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收留他,给他个容身之处。”

    话到此处,他声音稍一顿,犹豫了下:“说是容身之处,我想要不是拿捏着人家的痛处和把柄,闫达明享了十几年福的人,难道是为着改头换面,窝窝囊囊度过余生吗?

    这不用我说,您二位也是心里有数的。”

    连向证都说不知道,那就是真的藏得深了。

    按理说来闫达明的事,事无巨细,向证都是最清楚的那一个。

    心腹之所以称之为心腹,是因为他是大多数秘密的掌握者。

    不过很显然,闫达明和京中更深一层的联系与往来,在过去的十几年时间里,是连向证都不知情的。

    向证是为了活命才回来的,他知道什么就会说什么,说不知道就是真不知道,到这种时候还藏着掖着那是不要命的蠢货做法,赵乃明和杜知邑都觉得他不是那种蠢货。

    故而也没再追问京城这一茬事。

    反正之后时间还多,闫达明当年没有到福建任职之前在京城里和那些人有往来联系,向证是能够慢慢告诉他们的。

    当务之急是那些账本。

    不过杜知邑从来不是个喜欢擅自做主的人,是以询问的眼神是先投向赵乃明去的。

    赵乃明不动声色点了下头,他才转而又去问向证:“闫达明这十几年间,一直都和姜承德有账目往来,你刚才是这个意思吧?”

    向证忙不迭点头:“对的,其实走的都是暗账,伯府明面上的账本是看不出来端倪,也查不到的。”

    杜知邑脸色就黑了下来。

    这些天他们焦头烂额的查账,实际上他考虑过这个问题,极有可能是走暗账的。

    前两天翻看那些账本,一点纰漏都没有,他就跟赵乃明说过这事儿。

    可是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试着找寻蛛丝马迹。

    现在想来,要不是向证和闫达明闹翻了,他们就是查到猴年马月也很难查出痕迹。

    说不定到最后还是要靠殿下来解决。

    毕竟一切事情从一开始,殿下好像都是胸有成竹的。

    杜知邑长舒一口气:“那些暗账呢?走之前总不会这个也不处理干净吧?”

    向证摇头:“处理掉的也只是一部分,闫达明是临时决定要走的,那条暗道本来就是他早早给自己留好的退路。

    这十几年,他仗着往日功劳,干的其实都是些杀头掉脑袋的事,他不怕吗?

    杜大人,但凡是人,就没有不怕死的。

    闫达明这种人,尤其怕死。

    当年他骁勇善战,的确是英勇无比,上阵杀敌全无退缩之意,忠肝义胆,是真不怕死,他认为自己是为国为君,死而无憾。

    可人会变。

    享受过这人世间最极致的富贵,心性就变了,面目全非之后,他最怕的就是这富贵烟消云散,怕他没命活着坐享这泼天富贵。”

    这话不假,其实换做是谁可能都免不了如此,哪怕是杜知邑或是赵乃明他们自己。

    事情没发生在他们身上,他们现在可以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说不会,要真的发生了,到底会不会,谁说的准呢?

    拥兵自重,自立为王,在福建省一手遮天。

    位极人臣也不过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有闫达明这般来的逍遥快活啊。

    “他是临时决定要走,所以和姜承德的账目往来只来得及销毁一半——”赵乃明把这话放在舌尖上品了品,倏尔就笑了,“你不如直接说,是你留了后手,他让你去销毁账目往来,你只是挑了些不太重要的销毁之后跟他交差。”

    赵乃明点着扶手的那只手,指尖动作顿住,眯了眼去看向证:“你们主仆之间,虽然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但事实上闫达明还是很信任你的。”

    所以从根本上来讲,本就是向证先做了背叛的事。

    人心隔肚皮,几十年的主仆情分不也就这样。

    无怪人家会说什么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样的话。

    向证是能听得出赵乃明言外之意的,故而尴尬的别开脸也不再看他。

    赵乃明其实并没有什么替闫达明打抱不平的心思,蛇鼠一窝说的就是他们主仆这样的,到头来狗咬狗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他可没那个闲心和精力替谁抱打不平。

    杜知邑掩唇轻咳了一声:“剩下的那些暗账,你该交给我了吧?”

    向证又是连连点头,可始终都没敢再去看赵乃明,只是怯生生问杜知邑:“杜大人,奴才现在算不算是戴罪立功……这些年,奴才在闫达明手底下当差,确实也干过不少糊涂事,但奴才不算是主谋,现在奴才积极配合,即便不是首告有功,可……可应当罪不至死吧?”

第二百八十六章 我的驸马爷

    向证的罪该怎么定,都用不着动用刑部或是三司料理,赵乃明和杜知邑商量着就能给办了。

    是死是活不过他们二人一句话的事。

    只是两个人都没有要松口的打算。

    显然是决定要将福建大小事宜都请示过赵盈之后,再做定夺。

    主要还是杜知邑对赵盈太了解了——赵乃明入京要晚些时候,在这上头上还是极信杜知邑的。

    用杜知邑的说法,在赵盈看来,似向证这样的人,死不足惜。

    别看他现在说的可怜兮兮,甚至于要逃命逃回福州来,可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他做闫达明爪牙,耀武扬威的事情不知干了多少。

    人家都说狐假虎威,他仗着闫达明这样好的靠山,整个福建省谁不卖他向大总管三分薄面呢?

    人落魄时候话都说的软和,可从前又是什么样?

    起起落落的事情他们这些人见的最多,想想先前赵盈处置那些人是何等雷厉风行,甚至于崔钊行,被徐冽弄死在司隶院大牢里的崔钊行。

    赵盈是真觉得这样的人实在该死,哪里管什么言而无信这种话。

    于是向证被扣押在定安伯府中,杜知邑是给了他一线生机的,对于他问的问题,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说日后看他表现。

    赵澈知道这些事情已经是到了初五的早上。

    闫达明和姜承德之间往来的暗账账本是从向证的外宅拉回定安伯府来的。

    外人固然不知那是什么东西,事情是杜知邑吩咐手下心腹去办的,不算十分隐秘,但五六口黑漆的大箱子拉回伯府,也没叫任何人多看上一眼。

    彼时赵澈抱着一只鹅黄色官窑烧制的莲形碗,碗里是去了皮之后制成泥状的薯蓣,白色的薯蓣泥上面撒了一层白糖,拿银勺挖着吃,一递一口。

    他吃了两三口,见底下奴才把箱子搬到院中,才斜眼扫过杜知邑:“这就是向证交代出来的东西?”

    杜知邑也横扫一眼去看他,并没有多少客气:“这是要送回京城交给殿下的东西。”

    赵澈就闭上了嘴。

    姜承德的破账。

    但是沉默也只是一时的,极短暂,他把手上剩下的半碗薯蓣泥搁置于手边鸡翅木四方翘头案上,掸了掸落在身上的几粒白糖粒子:“那向证这就算是戴罪立功了吗?”

    杜知邑抿唇不语,看向赵乃明。

    赵乃明便把他这话接了过来:“向证的罪要怎么定,是朝廷的事。他纵使不算主谋,可依附闫达明十数年之久,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我们虽为钦差,提调福建一切军政要务,更有便宜行事之权,然则有些事情还是不要贸贸然出头,行事才算更稳妥。”

    一番话滴水不漏,看似回答了赵澈的问题,但又根本没有点在实处。

    到后来话锋一转,甚至扯到赵澈身上去:“你跟着我们一道往福建,永嘉把你托付给我,我在福建无论行何等事,都要把你考虑在内。

    太过激进,对你而言更不是什么好处。

    今次福建一案,永嘉拿这些东西去要挟姜承德,那就是彻底撕破了脸。

    道理你都明白,从前虽然也是命定的敌人,你和二郎就不可能是什么兄友弟恭,可终究没有翻在台面上。”

    赵澈撇着嘴哦了一嗓子:“王兄这么说我就明白了。那我还要多谢王兄,行事之前为我做这许多考量。”

    他真个一派纨绔不争气的样子,说完话,都没等赵乃明的后话,腾地站起身来,又弯腰去拿他那半碗薯蓣泥,抱在了手上摇头晃脑往外走。

    一面走,一面振振有词:“王兄诸多考量,杜大人更是个靠谱的人,我这趟出来跟着沾光蹭功劳,什么也不用干,委实清闲得很呀。”

    直到人影消失在门口,赵乃明和杜知邑二人对视过一眼,不约而同笑起来。

    “你说他要是晓得永嘉知道他骨子里是个什么东西,会不会气死过去?”

    杜知邑摇头说不会:“自上阳宫事后他八成心里有数,咱们这位惠王殿下心思百转千回,一肚子的弯弯绕绕,可一点儿也不像是十一二岁的少年郎君,王爷还是别太小看了他才好。”

    赵乃明把肩头一耸,显然没有兴趣多理会赵澈之事。

    横竖这也是赵盈要烦心的,同他真是没有多大干系。

    他欣赏赵盈是一回事,愿意为赵盈鞍前马后也不假,可要说这种手足相残的事儿,那可千万别找上他,他一点兴趣都没有。

    姓赵的孩子心黑手毒,他可本不姓赵,实在干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目光又扫量过院中几口黑漆大箱子:“这些天你还要多辛苦些,把这些账看完后整出一份姜承德和赵澄的罪状,誊录之后送回京城,交到永嘉手上。”

    杜知邑说知道:“这几口箱子真要现在运送回京,太招人注意。王爷放心,这事儿我保管办的妥妥当当,不出三日,就能整理清楚。

    等整完了这份账,我派人私下里寻靠谱的镖局起镖,把东西运回京城,投入我名下产业,再暗中交给殿下保管,或是殿下发了话,我暂时代为保管也是可以的。”

    赵乃明见他一切都这般胸有成竹,便嗯了两声什么都没有再说,径直出了门去,而后吩咐了底下人把这小院儿看管起来,不许人随意进出。

    杜知邑把自己闷在那小院中,不多不少,整整三日。

    所有的账目他全都做到心中有数,也梳理出一份详单,预备着送回京城交给赵盈。

    在此之前,派人去请了赵乃明来。

    赵澈是跟着一起来的,他也并未觉得意外。

    五六口黑漆箱子已经全部合上,院中干干净净,没有前几日的凌乱。

    赵澈四下扫量过,撇着嘴掖着手站在一旁不发一言。

    赵乃明拿眼神询问过去:“怎么样?”

    “数目惊人。”杜知邑眼下乌青比前几天更重了些,他揉了揉眼皮,“我梳理好了所有账目,今日便能飞鸽传书送回京交给殿下,这些东西足够姜承德死上十次的。

    我想了想,这些账本还是一并找了镖局起镖,送回京去。

    福建一切既已打点妥当,大小官员涉案虽多,但就算钦差离去,也不至于这一省事务无人打理。

    咱们再待上几日,便准备启程返京,年后复朝之前王爷的奏本也能抵京,等到复朝后,吏部拟定了福建递补上来的官员,这里的案子就算是彻底告一段落了。

    王爷觉得如何?”

    赵乃明是无牵无挂孑然一身的人,何时回京他觉得都可以。

    眼下的这种情况,原本该等到朝廷将福建递补的官员名单拟定,甚至等到新官走马上任,福建省中一切军政要务都步入正规,钦差再行离开福建,回京复旨交差。

    不过杜知邑是家中唯一嫡子,伯府上下只怕牵挂的不行,还有赵澈。

    听闻宋太后缠绵病榻已久,永嘉信上也几次提到,她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赵清是被贬谪出京的人,赵澈又往福建,山高水远,老太后心中难免牵挂。

    念及此,赵乃明瞥了赵澈一眼,倒把赵澈看的不明就里。

    “那就按你说的办吧。你常年经营,总有相熟识的镖局,让你的人找了镖局起镖,送回京城也不要立时交到永嘉手上。”他沉声又顿了下,“飞鸽传书抵京快,永嘉晓得咱们拿住了实证,眼下就会找姜承德去谈。最好是一开朝,就把事情摆到台面上。

    姜承德有本事有手腕,要是能把安王和福建案联系在一起,一并处置,眼下正是最好的时机。

    所以这些东西暂且惊动不得人。

    不然姜承德私下拦截,若真让他得手,永嘉手里的牌就没有了。

    失了先机,便容易让人家反咬一口。

    至于回京的日期,你且先歇上三五日,咱们便启程。”

    赵盈收到福建来信是又二日的事。

    飞鸽传书所写内容其实真算不上多详尽。

    不过杜知邑也算是尽可能交代了个清清楚楚。

    姜承德和闫达明勾结十几年,分走多少银子,以什么样的名目,诸如此类,他写的都很清楚。

    而至于那些账本,他也的确已经找了镖局起镖,只是从福建至京城,按照镖局的脚程,少说要走上一个半月,短时间内是见不着了。

    赵盈把书信看到最后,不免笑出声来。

    辛程和宋怀雍对视一眼,转而问她:“殿下笑什么?”

    赵盈摇头没说话。

    杜知邑的确是有心的人。

    恐怕她对信中数目不信,还要添上两句,说这些账全是他一个人亲看过的,没有假他人之手,请她放心。

    他办事,她当然是放心的。

    信纸反手扣在桌案上,赵盈先去瞧了宋怀雍一眼:“上次跟舅舅说,等到年后复朝,想让徐冽出任福建总兵一职,舅舅那会儿说要考虑几日,眼下怎么说?”

    宋怀雍抿唇拢眉,显然有些为难:“吏部自然没什么不行的,难的的兵部。姜承德虽然罢出内阁,但他从前任兵部尚书,兵部到如今有大半都是他的人。

    父亲的意思是,福建才刚出了这么大的案子,罪魁祸首又是闫达明,是军中人,皇上对福建总兵这个位置其实会有更多的考量。

    徐冽是有军功不假,如果六年前就入了朝,凭他一身本事,一省总兵也不是做不得。

    但问题是,他入朝不久,资历尚浅。

    而且……而且上次南境战事结束,他养好伤回京后,皇上并没有再对他有任何封赏,态度就已经很清楚。

    现在贸然要把他提到福建去做总兵,恐怕不太现实。

    再说闫达明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是皇上心里的一根刺,福建总兵那个位置,就怕谁坐上去,谁倒霉。”

    辛程坐在一旁也附和道:“何不等到姜承德拉下安王后,把徐将军送到凉州去呢?

    殿下既然有此意,要让徐将军入军中主事,我倒觉得凉州比福建更稳妥。

    别看凉州荒僻,可山高皇帝远,徐将军在军中真能得了人心,那可比福建来的轻省。

    安王一旦出事,殿下还怕没有手腕拉下凉州总兵吗?”

    赵盈细细品了品这话:“倒不是没手腕拉下他,只是凉州那地方,日子确实是有些苦了。”

    二人便又对视一眼,辛程分明瞧见宋怀雍骤然黑沉下去的脸色,他无奈撇嘴,喉咙滚了两下:“徐将军自己不觉得苦就成了。

    殿下心疼徐将军,将来还怕没有好日子给徐将军过吗?

    福建这桩案子实在是太大了,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朝廷多少双眼睛都会紧盯着福建,尤其是徐将军出任福建总兵——

    他是殿下的人,这次查办福建案,最早在太极殿上折奏明的是他,钦差之中惠王随行,无论怎么看来,他真做了这个福建总兵,朝中大抵谣言四起。

    倒像是殿下有意为之,专为徐将军谋这个总兵位置,才有了今次福建贪墨案。

    谣言固然不可信,但百姓无知,传的多了,假的都成真的,还有皇上的心意,这不是比什么都要紧吗?”

    赵盈怎么可能不明白这些道理。

    但说句实在的,如果有朝一日要起兵佐她,福建比凉州便利太多。

    所以她最开始的目标,就是福建。

    这个时候挑起福建案,一则是不想见前世那样的灾情发生,二则辛程说对了——

    她挑眉:“我若本就是为徐冽谋福建总兵这个位置呢?”

    辛程一时哑口无言。

    宋怀雍眉头紧锁:“你说认真的吗?”

    赵盈侧目去看,眯了眯眼:“表哥觉得呢?”

    他愈发黑了脸,声也更闷:“我觉得怎么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把徐冽送去福建困难重重,没那么现实。

    要他去南境替下秦况华,都比把他送去福建来得容易。

    所以最好的选择明明是凉州,你单就是不想他吃苦,所以舍近求远?”

    赵盈倏尔笑了。

    她眉眼弯弯的时候,宋怀雍总能想起她五六岁时的模样。

    黑沉着的那张脸神色舒缓,可下一瞬,赵盈一句话叫他俊脸又彻底黑透。

    “表哥是不是还想问我,来日是不是真打算招徐冽做我的驸马爷?”

第二百八十七章 孑然一身

    要是谈论起这种话题,辛程深以为他坐在此处就颇有些尴尬了。

    可要走吧,正事儿没聊完呢。

    思来想去,还是在心里骂了宋怀雍两句。

    要撒气也不挑时候。

    福建这么大的案子,他怎么愣跟没事人一样,还有心思想着赵盈的婚姻大事,儿女情长。

    依他看来,赵盈自己都没这个心。

    他家里也是有妹妹的,也没像宋怀雍这幅德行。

    一母同胞那一个看的眼珠子一般,前些时每每见了他恨不能生吞活剥了他去。

    不是一母同胞这一个,只是个表妹,宋怀雍还是这样。

    辛程别开脸,虎口掩在唇边,咳嗽了两声:“那个什么,我家里还有些别的事情要料理的,本也在殿下这儿待不了多久,大年下好些地方要走动,家里要备下礼单,我都得……”

    “有话直说,不要在我面前兜圈子。”

    赵盈冷不丁横一眼去,冷声打断了他。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

    辛程一撇嘴:“殿下打算亲自去姜府走一趟吗?”

    谁成想赵盈却不假思索就摇了头。

    她不去?

    辛程皱眉,宋怀雍也拢了拢眉心。

    徐冽那档子事暂且被揭过去,辛程开口提正经事,宋怀雍总不好撒气还要把话茬给撤回去。

    于是压着心头火,转而问赵盈:“这事儿你不想亲自出面也没什么,只不过换做我们登门——正经说起来,辈分上总是矮了一截,就怕姜承德蹬鼻子上脸。”

    “表哥这话就错了。罪状是他的,我们捏着他的把柄,他凭什么蹬鼻子上脸呢?大不了鱼死网破,闹到父皇面前去,我至多是精于谋算,在朝中做些蝇营狗苟的勾当,他那可是灭门抄家的罪。”赵盈眉心微挑起,“不过我也没打算让表哥你们出面。”

    她自己不去,也不叫他们去,那打算把这么要紧的事托付给谁?

    宋怀雍迟疑一瞬后,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人——姚玉明。

    他恍惚间觉得自己是疯了。

    那个小丫头?凭她?

    辛程是懵然无知的,眨了眨眼目不转睛瞧着赵盈。

    赵盈噙着笑,只望向宋怀雍去:“表哥还记得赵清两年前冒犯姚九娘的事吗?”

    竟果真让他给猜中了!

    辛程就是再想不到这么个人选,乍然听赵盈此言,也醒过神来。

    他咂舌叹问道:“殿下是打算让姚九姑娘去跟姜承德谈?”

    赵盈一歪头:“你觉得不妥?”

    宋怀雍面沉如水:“元元,事关重大,姚九娘自来是最放荡不羁的性情,从来就没个正行,何况不知深浅……”

    “表哥怎知我与她是不知深浅的相交呢?你们未免也太小看人。”赵盈还是笑,那样的笑容里写满了胸有成竹。

    反而看愣了宋怀雍与辛程。

    他二人再对视,面面相觑,这下是真摸不准赵盈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了。

    赵盈脚尖儿是收回来,踩在太师椅下横柱上的:“头前玉安观的事,我既把这样要紧的棋局都交付到姚玉明手中,自是信得过她。

    至于说与姜承德交涉之事嘛——事实上从玉安观事件之后,姚玉明无论是不是我的人,至少她都与我是亲近,愿意帮衬我的,姜承德心里很清楚。

    但那又怎么样?以他的罪证为要挟,要他费力谋算,置赵清于死地,姚玉明出面,他哪怕认为是我暗中授意,可他有证据吗?”

    “殿下的意思是说,还是想抽身出来,尽可能同这件事没有直接联系,以防万一?”

    赵盈点头说对:“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们是走在刀尖上的人,无论什么时候总要多留个心眼。

    赵清生来是个色痞,前两年冒犯冲撞姚玉明,弄得姚家上折参他,淮阳姑母更是跪请于清宁殿外。

    这件事到最后不过小惩大诫,赵清也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惩罚,父皇不过转头安抚姚家一场便就作罢。

    尽管时隔两年,可姚家对赵清怀恨在心不用说,姚玉明自己更不是个什么柔婉和善性子的人,她生来记仇,睚眦必报,寻准了时机,要置赵清于死地,以报当年轻薄之仇,这不是合情合理的事吗?”

    固然是合情合理,只姜承德却不是傻子。

    福建贪墨案闹的这么厉害,姚玉明有几颗脑袋敢插手搅和进来。

    姜承德的那些罪状,她从何处得来。

    其实说来说去,还不是要扯到赵盈身上去的吗?

    宋怀雍显然有所迟疑:“你要是实在不想出面,咱们大可以从长计议,姚九姑娘我还是信不过——不是信不过她这个人,你突然做这样的决定,我心里实在没个着落。”

    他心下没着落是正常的。

    姚玉明那个人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个靠谱的样子。

    赵盈笑着摇头:“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我已经派人到姚家去请九娘来吃席,表哥也不要多说别的。

    坦白来说我也并不怕姜承德晓得是我暗中授意,倘或九娘真是把事情办砸了,我再亲自出面也能够找补回来。”

    她一面说,一面把拳头握紧,冲着宋怀雍方向晃了晃。

    其实更晃眼的是她脸上明艳笑意。

    辛程见一旁宋怀雍还要开口,便诶着拦了一声:“我细想来,倒觉得殿下说的不错。横竖是姜承德有把柄在咱们手上,咱们尚且不怕鱼死网破,他才是应该提心吊胆的那一个。

    就算他晓得是殿下干的又怎么样呢?这种诛九族的大罪,他敢闹到御前去吗?你就不要这样多心了。”

    他眼皮突突跳了两下:“不过殿下容我多嘴问上一句,您同姚家九姑娘之间,又是达成了什么样的合作呢?”

    这合作说起来就有趣极了。

    姚玉明要做姚家家主,一辈子也不想嫁人。

    她上头兄长一个个都不争气,底下的弟弟又年幼,她是家里唯一嫡出的女孩儿,心志高远……?

    最终的目的是为了她的面首三千。

    赵盈觉得这样的人生恣意潇洒,实在没什么不好。

    乃至于姚玉明似真似假同她玩笑说将来要讨了徐冽去,她也没真的跟姚玉明翻脸。

    不过这些话她私心里认为是不必说与表哥和辛程他们听的。

    他们能接受她要做皇太女,却未必能接受姚玉明做第二个赵永嘉,还要养什么面首三千。

    对于七尺男儿而言,这该算是折辱,往后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免得见了面弄的尴尬不堪。

    辛程本就不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这会儿见赵盈只是唇角上扬,含笑不语,便知这个问题赵盈无意回答。

    他一耸肩头,再侧目去看宋怀雍,人家根本就没有要起身离去的意思。

    算了,反正他才是那个外人。

    他已经帮着赵盈劝过宋怀雍好几次,人家不听,他一个外人,还能强按着人家的头要人家听吗?

    这表兄妹也是兄妹,他是外人,更是臣下,说得多了难免有逾越之嫌,倒像是指手画脚不知自己身份一样。

    于是辛程掖着手站起身来,抱拳拱手做过礼,再没看宋怀雍那头,只同赵盈辞过一番:“臣家中确实还有事,殿下和小宋大人有话说,臣就先告退了。”

    他也少有这样恭敬的模样,赵盈嗯了一声摆摆手,直等到辛程掖着手一路退出门外去,又等那人青灰色身影消失在廊下,脚步声渐行渐远,一直到再听不见,赵盈才回过头来看宋怀雍,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又长叹一声,语气中也是无奈更多:“表哥。”

    她这样叫人,更似撒娇。

    宋怀雍却不为所动,冷眼斜去:“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赵盈无奈撇嘴。

    表哥惯常也不是什么心事都挂脸上的人,到底入朝为官也有年头,在外行走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心里想什么,该叫人知道的,不该给人轻易察觉的,这个分寸他拿捏的一向都不错。

    哪怕是在所谓自己人面前,也少有露骨泄露出来的。

    这也就是遇上她的事儿了。

    连辛程都看得真真的,他倒还问她。

    赵盈双手是撑在两侧扶手上的,几乎把自己架起来:“去年太后不就想给我选驸马吗?一年过去,这事儿不是也搁置不提了吗?表哥,你就别总瞎操心这个,你看我现在像是有这个心思的样子吗?”

    除了没这个心思,还有她的出身放在那儿呢。

    宋怀雍听她这样说,好似仍旧不放心,盯着她看了半晌,从她眼底把真情实感四个字看得真切之后,才长舒口气:“我跟你说句实话吧,这事儿不是我一个人瞎操心。

    你每每往家里去,父亲母亲都是替你忧着心的,只是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尤其是上次你在家里说了那些话后……”

    他声儿稍一顿,又几不可闻叹了声:“元元,你要做皇太女,不管多艰难,父亲和我心之所向是你非赵澈,荣辱成败,都不重要了。

    但你好好一个女孩儿,将来呢?难道一辈子孤身一人吗?”

    孑然一身,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只是赵盈脸上渐次爬上苦涩,实是不知如何与他说罢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你的烂账

    正月初七,年节的氛围没褪去,甚至都没有消散分毫,只是各府邸亲眷走动至此时是已经走完的,余下也不过都是些人情走动。

    照往年来说,沈府和姜府从初六开始就迎来送往,客至纷纷,今年情况却大同。

    无论沈宅还是姜家,门可罗雀。

    姜承德罢出内阁,足可见天子震怒,无人敢登门拜访,再加上孙其斩立决的旨意摆在那儿,谁敢这时候往姜承德身边凑的太近呢?万一被当做同党盯上,藏匿废王后嗣这风波可不是说过去就过去的。

    至于沈殿臣,则就完全是文武百官太会瞧着朝堂里的局势变动及风向了。

    在过去的半年时间里,内阁权力被昭宁帝一点点的弱化,这意味着什么呢?

    说到底是沈殿臣这个内阁首辅做的不到位,不得昭宁帝欢喜。

    要是非得说出个所以然了,那说不定就是他儿子给连累的。

    不过这些又牵扯到天家公主,没人敢私下里去过多议论。

    总之今年年节下,这内阁重臣宅邸,门庭冷落,实在是离奇。

    这一日正午后用过午饭,原该小憩的时辰,姜宅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姚玉明是姑娘家,入府本该走内宅,去见姜夫人后再表明来意方是正经。

    不过她姚家的软轿在姜府外停下,她人没有下轿,就打发了人到门上去传话,直截了当讲明了她要见的人是姜承德。

    门上当值的小厮哪里敢怠慢姚家九姑娘,慌慌张张就进了府中去回话。

    姚玉明只在软轿中等了连一盏茶工夫都不到,姜家角门被打开,仆妇丫头鱼贯而出。

    跟着伺候的丫头打了帘子迎她出来,她笑着往府门口望去,入眼见是姜家的七姑娘姜幼烟。

    姜幼烟是嫡出女孩儿,同姜夫人一母同胞的,算是姜承德老来得女。

    当年姜承德的夫人李氏怀她时就已经上了些年纪,京城里说什么老蚌生珠这样的话,难听的厉害。

    不过那时候姜夫人刚入太子东宫不久,在彼时还是太子的昭宁帝跟前姑且算是得脸,有了太子出面,流言很快压了下去。

    姚玉明虽然噙着笑,笑却不达眼底。

    十来岁的小丫头,半大的孩子,也能正经出来迎客,姜家不是规矩不济,就是在轻慢她。

    她负手站在原地一步都没有再挪动。

    姜幼烟年纪小,素日里轻狂惯了,姜承德把她捧在手心里宠着,从小到大见了谁不是眼高于顶,耀武扬威的德行。

    她小时候唯独吃过的几次亏,全是在赵盈手里。

    后来也就进宫去见她阿姐时候才会有所收敛,毕竟内廷有赵盈。

    这会儿见了姚玉明,一点收敛的意思都没有。

    姚玉明站着不动,她就也不动。

    两个人一个立于长街上,一个站在府门口,一上一下,对峙不下。

    直到身旁伺候的大丫头悄悄地扯姜幼烟袖口,她才不情不愿的撇着嘴步下台阶来。

    姚玉明扬起尖尖的下巴,如同一只骄傲的孔雀,连眼神都是桀骜的。

    姜幼烟一看她那副样子就更是来气,哪里顾着什么闺秀典范的事儿,三步并作两步,恨不得是直接冲到姚玉明身前来的。

    她身后跟着的大丫头快步追上来,姚玉明的丫头又忙着往身前拦着护主。

    反倒是姚玉明自己一抬手把人从身前给拨开了:“护什么?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大年下的,难不成姜七姑娘还敢给我一拳?”

    一旁丫头想说话又不敢,心说人家可能是真的敢的。

    怯生生抬眼往姜幼烟的方向看去,果然人家恨得牙痒痒,要不是顾着最后那一丝丝的体面,恐怕是真的冲上来咬她主子两口。

    姜幼烟听了她这话反倒冷静下来,连着退了三两步,双手又环在胸前:“姚九,你是晚辈,只身登门,还点名道姓的要见我爹,这是你们姚家的规矩?”

    “我们姚家的规矩再不济,也不会放十来岁的小丫头出门来迎客,迎客也算了,至少要明白什么是待客之道,这语气口吻,这样的姿态,你还来嘲笑我们姚家的规矩呢?”

    若是放在平日里,姚玉明是真不屑于跟姜幼烟这样的黄毛丫头打嘴仗。

    京城里谁不知道呢,姜七姑娘又怂又横,一天到晚就仗着一张嘴,除了会仗着出身挤兑人,别的什么也不敢干,人家捶她两拳,她都只敢骂两句回去,然后哭着跑回家跟她爹告状诉苦那种人。

    姚玉明是真的一点也看不上她。

    不过她今天就是来姜家找麻烦的,跟姜幼烟打两句嘴仗自然无可厚非。

    姜幼烟气的肩膀都在发抖,整个人颤起来,小手一抬,指尖冲着姚玉明方向:“就没见过你这样没规矩没教养的!说出来还是淮阳郡主嫡亲的女孩儿,怎么跑到人家府门前说这样的混账话,可真有你的!”

    混账不混账的,又有什么的,她姚玉明混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爹娘都不管,轮得到姜幼烟说三道四,真是好笑。

    “我本就是个混账,你用不着跟我说这些,不过你这么喜欢攀扯上我母亲,倒随你的便,正好一会儿我要见姜大人,应该可以同姜大人谈一谈七姑娘的教养问题,或者是姜府权势大,饶是我母亲为郡主之尊,是宗亲,姜府上下仍敢毫无敬重之心。”

    她说着就已经欺身上前两步,一时间警逼得姜幼烟连连后退。

    姚玉明嗤笑起来:“怕什么呢?”

    姜幼烟的确是干什么都不行,就是打嘴仗也打不过人家的,真遇上个豪横些的她自己就先怕了,一个劲儿想往回缩,就等着跟姜承德告状,叫姜承德给她出头。

    目的达成,姚玉明笑呵呵的绕过姜幼烟已经提步上了台阶,自姜府角门入了宅中去。

    姜幼烟气的直跺脚,提了裙摆跟着她一起进了门去。

    不过等到进了府中,内宅另有伺候的婆子小厮,又一路引着姚玉明往姜承德的书房方向而去,便也用不上姜幼烟作陪。

    之所以不在正堂见客,也是有说头的。

    姚玉明终究是个晚辈,她还不是送了拜帖登门,属于不请自来,姜承德都完全可以不见她,肯见已经是给足了她父亲母亲面子的,要把人正正经经请入正堂,当做寻常外客那般迎一迎是不太现实的。

    雕花门推开,姚玉明是没有一丝犹豫便提步进门的。

    姜幼烟她追上来也的确是快,但被人给拦了下来。

    她先前在姚玉明那儿受了一场气,这会儿还被自己家里的奴才拦了去路,当即横眉怒目,叫嚣起来。

    姜承德沉闷的声音自书房内传来,显然不快,她才收敛一二,站在门口朝着屋里撒娇,非要闹着进屋去。

    姚玉明坐在侧旁官帽椅上,笑吟吟的盯着姜承德看,就那么笑的人心口发毛,都一句话不说。

    姜承德深吸口气,到底还是耐着性子哄了两句。

    直到屋外叫嚣的声音渐次弱下去,再慢慢飘远之后,姜承德才抿紧了唇角无奈的摇了摇头。

    姚玉明冷眼看着:“总是听说姜大人骄纵七姑娘,宠上了天,我原先也只当是传闻听一听过去的,今日一见,才直果真是这样。

    若换做别的什么人,这样在姜大人书房外胡闹折腾,还当着外客的面,能这样子包容,她的确是姜大人的掌上娇。”

    姜承德丝毫也不跟她客气的:“你小小年纪,与我说这些并不合适。你今日是来做什么的,现在总该谈正事了吧?”

    姚玉明一撇嘴,把两手一摊:“姜大人听没听过一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姜承德眯了眼打量她:“然后呢?”

    她摸索了一番,后来是从袖口里掏出一方锦帕,那帕子里包裹着什么东西。

    姚玉明把东西拿在手里冲着姜承德晃了晃:“大人晓得这是什么吗?”

    故弄玄虚,装神弄鬼。

    这样的小伎俩姜承德见得太多,索性三缄其口,再不理会姚玉明这些小把戏。

    姚玉明见他不接话,想了想,还是踱步站起身来,莲步轻移,缓步至于姜承德的书案前,把东西置于桌案上,又稍稍往前一推:“我年轻,怕看错眼,也怕受人骗,大人替我看一看?”

    姜承德唇角是讥讽嘲弄的笑意,上扬一瞬之后,倒也抬了手去拿那块锦帕。

    姚玉明见他肯看,才旋身回去坐下。

    姜承德动作极慢,锦帕一点点揭开之后,里面露出洒金笺的一个边角,墨色新染,隐隐看见福建二字,叫他下意识皱了眉头。

    等到洒金笺彻底摊开在面前,姜承德几乎一目十行把信上内容看过,越是往后看,脸色就越是难看。

    看到信尾,姜承德稳着情绪,黑着脸,反手扣在洒金笺上,冷冰冰的眼神才投向姚玉明:“这是什么东西?”

    他语气平静,揣着明白装糊涂,姚玉明咦了声:“大人怎么问我?这不是您和福建总兵闫达明十几年间往来的烂账吗?难不成我真叫人骗了?”

第二百八十九章 成交

    账确实是烂账,见不得光的那种。

    这东西也是真的。

    而且姜承德可以确定的是,姚玉明手里还有好多份儿,誊录的一模一样的,他手里拿的这份都未必是最原本的那一件,还有账本——福建贪墨案发生之后他提心吊胆,但是不敢派人去探听消息,这种时候还往里头伸手,一旦被抓了包,他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何况朝中还有赵盈虎视眈眈的盯着他。

    如今福建究竟是个什么情形他不得而已,退出内阁后消息只会更加闭塞。

    原本寄希望于闫达明总该有些手腕,难道连几个年轻孩子也对付不了?

    现在看来,他是真不该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这世上除了自己以外,任何人都是不可信也靠不住的。

    闫达明一定出事了,他老底儿都叫人查抄了个干干净净,才会翻出这十几年的旧账。

    至于姚玉明怎么拿到手的——

    姜承德皮笑肉不笑的那张脸,表情看来是有些狰狞的:“你是怎么得到这东西?”

    姚玉明啊的一声,更像是吃惊:“姜大人怎么会问出这么幼稚的问题呢?”

    这小丫头。

    姜承德就嗤了声:“也是,大概是我太小看你了,所以以为你会告诉我。”

    这就是实话了。

    自负如姜承德,是打心眼里看不上她这个黄毛丫头,根本就没把她当成对手看待。

    来之前赵盈特意叮嘱过她的,也不要因为姜承德的态度而生气恼怒,反而上了姜承德的恶当,别一激动上头,真什么都不管不顾,那便先落了下风去。

    还真叫赵盈给说中了。

    怪不得人家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姚玉明心下如是想,面上却不表露分毫,只一挑眉,重新捡起先前的话:“我今日带着这东西登门,其实是为了示好而来的。”

    姜承德眼儿一眯:“怎么个示好法?”

    “我知道上次玉安观的事情得罪了姜大人,大人之所以不跟我计较,是因为我年纪小,不值当,也给了我爹娘一个面子,但那件事,在大人眼中,我和永嘉是一条路子上的人,那便是站在了大人的对立面,要整治我,甚至对付我们姚家,对大人来说,根本不费吹灰之力,是再轻易不过的事。”

    姚玉明言辞切切,说的那叫一个真情实感,而姜承德压根儿就不为所动。

    他的神色尽落入姚玉明眼中,她不免心中感慨,赵盈又说中了,姜承德不会信她这鬼话的。

    她也不管这些,又道:“说出来大人可能不太信,我实在是不想和大人为敌的。这偌大朝堂,其实和我一个小女子又有什么干系呢?

    搅入大人和永嘉之间的争斗,算我倒霉,我自认倒霉,谁叫我好奇心那样重,一日在道观见了徐将军,就要生出些逗弄心思,还真的把人给唬住了,结果弄出这么大的事来。

    现在讲这些,大人必定是不信的。

    所以我得了这东西,第一时间就想着带上东西来见大人,不管大人信不信,这是我的心意。

    人家说扬手不打笑脸人,姜大人总不至于要把我一个小姑娘家往外赶,所以才没有惊动我父亲母亲,自己独身不请自来了。”

    姜承德要是年轻个二三十岁,是那个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姚玉明真真假假这一番话,他说不得就信了七八分。

    毕竟小姑娘生的好看,一双眼水汪汪的,澄澈清明,最是干净灵动。

    说起话来眼波流转,透着那么一股子天真,说是来示好,就把眼角眉梢都染上了讨好。

    真真是做戏的一把好手。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更没有要是。

    他在朝为官几十年,连这点小把戏都看不透,那才是白活了这么大的年纪。

    只不过是懒得跟个小丫头逞口舌之争,在这儿争辩什么你是来示好的,或是你是来找麻烦诸如此类的话。

    于是等到姚玉明话音落下的时候,姜承德不紧不慢的把她的话尾给接过来:“这么说来,东西给我留下,你回家去?东西怎么来的总要告诉我,人家手上八成还有后招等着我,你说是不是?”

    姚玉明却摇了摇头:“我真不知道,姜大人可以理解为,我一觉睡醒,床头放了这样的东西,我看过,惊愕不已,又不敢惊动旁人,思来想去,也不知道是哪位好汉晓得我因得罪姜大人而终日惶惶不安,把这样的东西送到我手上来,好叫我拿来孝敬姜大人,对玉安观中事稍作弥补。”

    姜承德简直要被她给气笑了。

    真是扯谎都不用打草稿的,脑子里一过,张口就来。

    所以从根本上来说,姚玉明这场戏并没有打算真的做下去。

    她来之前应该就已经跟赵盈通好了气儿,该说哪些话,该怎么说那些话,她跟赵盈不知道演练了多少遍,然后才敢只身登门。

    两个丫头也没把他当傻子一样糊弄,不过是打算牵着他的鼻子走。

    若是放在平时,姜承德大手一挥,只管传人进来,提了姚玉明赶出府去就是,哪里要听她在这里鬼扯聒噪。

    眼下却偏偏不行。

    洒金笺上墨迹确实是信的,东西也是才到赵盈手中不久,一定是福建传回来的。

    赵盈手里有他实打实的罪证。

    账本估计很快也会悄悄送回京。

    无外乎自己找心腹押送回来,或是在福州寻了镖局起镖。

    有杜知邑这个生意人在,多半会选择后者。

    现在看来,就连康宁伯府的杜知邑,都是赵盈的人。

    如此一切便都顺利成章。

    早就淡出朝堂的康宁伯府,因何在数月前进献金银于御前,杜知邑一个醉心经营之道,文不成武不就的人,真有这份儿忠君体国之心吗?

    那不过都是赵盈的筹谋,他是听吩咐办事。

    既表了忠心,为康宁伯府争了份儿光,也捞着了实际的好处。

    藏得可真好。

    赵盈手里握着这么大一个钱袋子,连户部她都未必看得上了。

    又是富可敌国的杜三郎,又是看似淡出朝堂但于勋贵之间仍留有一丝地位的康宁伯府,一举两得,真有赵盈的。

    也怪他自己最初时太小看人——

    现在要派人拦截镖局的镖是不太可行的,一则这东西要紧,杜知邑八成当命一样看顾,二则赵盈说不得设好圈套等着他去拦。

    再者他就是真把东西拦下,烧了,也做不到一干二净了。

    这种账本就都是暗账,没有闫达明身边心腹之人的指认,赵乃明他们从何得来?

    没了物证也有人证在手,他能做的已经不多。

    如今还真像是叫人家牵着鼻子走。

    姜承德咬紧后槽牙,回过神来,冰冷的眼神又落到姚玉明身上去:“说吧,你的真实目的。”

    那看来他是想通了。

    姚玉明笑意愈浓,也不继续同他装腔作势,两只手捏着马面裙往上略提一些,跷起二郎腿,脚上鹿皮小短靴的宝相花纹露出一角来,她晃着脚尖,颇有些得意洋洋的意思:“这些东西,我都可以交给姜大人,还有大人心心念念的账本。

    大人替我做一件事,事成之后咱们两清,各不相干,来日我走我的阳关道,大人走大人的奈何……哦独木桥,成交吗?”

    这哪里是什么交易,姚玉明今天登门不过是来要挟他的而已。

    赵盈不晓得是憋着什么坏,不肯自己出面动手,以此作为要挟要他替她解决料理罢了。

    姜承德登时明白过来,倒也没把姚玉明那句已经脱口而出的奈何桥放在心上。

    果然还是孩子心性的。

    他左手指尖点在右手手背上,不说成交,也没说不答应:“成交不成交的,要做交易,总要带着十足的诚意来谈,我连你想做的事情是什么都不知道,如何跟你谈?”

    姚玉明平心静气的哦了一嗓子:“我以为有这东西在手,我要大人做什么,大人都会答应才对。”

    姜承德倏尔笑起来:“不然你带着这东西进宫入清宁殿面圣?”

    ——姜承德不是个轻易受人胁迫的人,且软且硬,才能成事。

    这也是赵盈说的话。

    至此姚玉明已经暗暗心惊。

    赵盈和她是年纪相仿的人,她从没想过二人之间能差出这么一大截儿来。

    揣度人心,确实没有人比赵盈做的更好,至少在她们这些孩子里,没有任何人比得过赵盈了。

    姚玉明微敛面上笑容:“大人这是反杀了我一手,您知道的,见了皇上,我有罪说不清,这种东西我怎么得来,是不好在皇上面前开口的。”

    她一面说,一面嗨呀一声直叹气:“我还想着能拿捏得了大人您,我说什么便是什么了呢。

    可见这离开了家,离开了爹娘身边,天下人天下事,还真不是全凭我心意的。”

    姜承德不再接茬,姚玉明自顾自又续上前话,声音比先时更显清冷许多:“我要赵清的命,大人能给吗?”

    赵清?

    果然是赵盈手笔。

    且她极会挑人。

    赵清和姚家是有一笔旧债未了的。

    姜承德眼皮突突跳了两下:“可以,但大公主手上留下的那个证人,事成之后,我也要。”

第二百九十章 极易开口的不情之请

    “老狐狸不愧是老狐狸,你今天把那东西拿出来,他就知道你是替我走的这一趟,也知道我们手上是留了人证的。”

    赵盈哂笑着,姚玉明盘着腿坐在禅椅上,听她絮絮叨叨,倒更像是在夸赞姜承德的精明,当下不大乐意,垮了脸:“你这么说,倒像是我把事情给搞砸了一样。”

    “那倒不是。”赵盈横去一眼,笑着摇头,捡了个完整没切的小香瓜扔过去,“是他老谋深算,不是你搞砸了事情。换做是我去,结果也是一样的。”

    姚玉明是被迫伸手去接那瓜的。

    瓜只有巴掌大,一只手都握的住,但架不住它圆滚滚,是个实心东西,结结实实砸过来是很疼的。

    这种瓜是贡品,非时下该有的水果,外阜专门培植出来,贡入京中,好在昭宁帝面前讨个巧,给昭宁帝尝新鲜罢了。

    皮薄肉甜,拢共也就贡上来三十斤,满打满算也就不到三十个瓜。

    除去各宫分去的外,单是赵盈的司隶院就得了十个。

    姚玉明撇了撇嘴:“临去姜家之前你说一切叫我随机应变,他要提什么要求也大可以答应下来,我想他把你的名号摆在台面上来,我思来想去,人家是没打算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我非要演戏,他也不肯卖我这个面子,倒不如大大方方承认了。

    左右他没有证据,哪怕回头真的闹到御前,是我出面跟他谈的这笔买卖,要出什么事,我顶着,也扯不上你。”

    赵盈正眼去瞧她。

    姚玉明其实是个很讲义气的人。

    姚家一门清贵,祖上三代没出过武将,世世代代从文的书香清流门第。

    淮阳郡主的蛮不讲理,也仅仅是因为年轻时候养成的骄纵与刁蛮,而非是什么豪爽率直的巾帼气概。

    是以这样的人家养出一个姚玉明,也算是稀罕事。

    赵盈两世为人,所见所识的姑娘当中,姚玉明都数得上独一份儿的。

    先前没想过主动结交是因为没必要主动凑上去——姚玉明想要什么,她自己是最拎得清的,她想要的,会不择手段得到。

    物尽其用,无所不用其极,大家都在京城,姚玉明早晚会找上门来。

    前世,本就如此。

    不过那时候赵盈看不上一个姚家九姑娘,实在没把姚玉明放在眼里。

    姚玉明几次往她的公主府递帖子,她都没接,后来姚玉明就不再来了。

    前世她不用四处拉拢人心的日子有些晚,真正做威严赫赫摄政长公主的前半年时间吧,姚玉明才第一次登门来见。

    可那时候她哪里还用得上姚玉明这号人啊?

    今生她站稳脚跟早,前朝后宫皆有她的势,且是不小的势。

    想到这儿,赵盈笑盈盈的那双眸又落到姚玉明身上去。

    审时度势,也没有人比姚玉明做得更好。

    姚玉明却让她看的浑身发毛:“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赵盈就收回了目光:“接下来的事情你暂且不用管了,你将来想接管姚家,现在却要懂得韬光养晦。”

    “这个不用你跟我说,我又不会出头冒尖去跟家里的兄长们打擂台。”姚玉明反手摸了摸鼻尖,欲言又止的模样分明是有难以启齿的话。

    赵盈看着却新奇:“还有你不好意思开口的事呢?”

    “有两件事。”

    得,不说是不说,一提就两件。

    不过赵盈难得兴致不错心情也好,人往椅背上一靠,好整以暇望过去,下巴尖儿冲着人微微挑了下,示意她有话不妨直说。

    姚玉明真不是跟赵盈客气,大家上了一条船,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她深以为没什么事情是要藏着掖着瞒着彼此不能开口的,之所以难为情,实在是她自己的缘故。

    但再三横下心,清了清嗓音终于开了口:“其一是我兄长,我是说常恩王——他本就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哥哥,过继到永王一脉时也已经六七岁,他是记事儿的。

    我年纪还很小的时候,母亲还常常会念他。

    后来父亲说了好多次,连祖母也恼了两三回,母亲才不敢再提。

    永嘉,昔年永王是无辜受牵连,这些话出了这道门,我不敢再说与第二个人听。

    我想天子并非心存愧疚,不过是午夜梦回时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又或是永王殿下英魂索命,所以才有了以宗室子过继一事。

    算我母亲倒霉,膝下刚好有年纪合适的孩子。

    可是凭什么呢?

    我们原本是和满幸福的一家人,就因为天子那些藏在阴暗处见不得人的心思,就要骨肉分离。

    你是知道的,我哥哥逢年节回京,连淮阳郡主府都不敢轻易去走动,节礼也从来只以拜访姑母的定例让人送去一份。”

    她抱着膝盖,眼巴巴去看赵盈:“你要问我对他有没有感情,说实话,没有。我落生他就不在我们家了,哪有什么兄妹情深这一说?

    但你说这事儿怪不怪。

    我越是看不上姚家我那一众兄弟,我母亲越是在我耳朵边念叨我这个早过继到别人膝下的兄长,我心里就越是想要亲近他。

    这次他回京,是为了跟柔然公主和亲,我晓得。

    你不知道,我母亲在家里哭了好几场——我母亲的性子,满京城没有不知道的,谁见过她掉眼泪啊?

    但我看他和唐苏合思相处的也还好,总算是有个安慰。”

    她说到后来,其实是有些语无伦次的。

    洋洋洒洒几大车的话,却没有个重点。

    不过赵盈最善于提炼人家言辞之间的重中之重。

    是以当姚玉明话音稍顿,甚至是刻意的给了赵盈接话空隙的时候,赵盈略一摆手,说了句我知道了。

    姚玉明眼底亮了亮,赵盈几不可见摇了下头:“父皇在位一日,常恩王就始终是常恩王,是永王后人,这个你明白吧?”

    她忙不迭点头:“哪怕将来高台易主,兄长他娶了柔然公主,同柔然和亲的是大齐常恩王,不能是淮阳郡主府,姚家的公子爷,这道理我晓得。”

    赵盈心落回去三分:“那就没事了,以后总有机会叫你们骨肉团聚的。对外虽无母子兄妹名分,私下里他常住京中,你们也可随意走动。

    哪怕他要回彭城定居,了不起淮阳姑母搬去彭城小住,这小住究竟是要住多久,谁又管的着呢?”

    姚家反正是管不着,估计也根本就不想管。

    赵盈想着又笑起来:“这是什么值得难为情的事吗?也值当你扭扭捏捏不知道怎么开口。”

    姚玉明嗨呀一声:“不是说难为情,就是贸然跟你提这个,我是觉得有些突兀的。

    之前我也想了好久,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这不是刚从姜家回来,倒像是我仗着此事我立了多大的功,在你这儿邀功似的。”

    她这话实在是把赵盈逗笑了:“这也算立了功的?那这功劳未免也太好挣了点,你快不要说这样的话来逗我笑了,大过年的,笑的人肚子疼,回头我还要叫人回宫里去传御医来,你少折腾我啊。”

    姚玉明长舒口气跟着她笑起来。

    两个姑娘哄笑一团,须臾缓下那股劲儿来,赵盈又想着她先头说是两件事,便又好奇问她:“还有一件事呢?”

    说到这个,姚玉明可比提起赵乃明更来劲了。

    赵盈分明看着她一双眸中精光闪烁,亮晶晶的,甚至还有些许激动和雀跃。

    于是下意识皱了眉头:“你这幅神情——”

    之前姚玉明试探着跟她开徐冽玩笑那会儿,其实跟现在的德行差不多。

    是男人?

    果然姚玉明笑嘻嘻的跟她开了口:“你知道姜承德有个不太受宠的庶出儿子,是他早年间的通房丫头生下的,后来因为生母出身实在太卑贱,而且姜承德也不怎么喜欢她生母,外头都传是酒后乱性把人给睡了,睡了之后才抬了人家做了个通房,偏偏那一次就怀上了这个儿子,你知不知道?”

    姜家是头号敌人,姜府上上下下,赵盈就没有不知道的。

    姚玉明说的这个姜家庶子,实际上是姜承德的第四子,今岁十九吧,名子期,表字就不晓得了。

    要说姜承德也是骨子里带的风流,姜夫人在后宫承宠生子的时候,他在府中还搞着这些幺蛾子的,新得的儿子同外孙子一般大的年纪,说出去不怕人戳着他脊梁骨骂上一句老色胚。

    至于受宠不受宠的,反正是没听说过这位姜四公子有什么出格出彩的事儿。

    不受宠是满京城都知道的事。

    赵盈眼皮猛地跳了两下,意识到什么,讶然问姚玉明:“你看上了他?”

    “我早就看上了他。”姚玉明说起男人是真不害臊的,反而得意得很,眼下提起姜子期同那时说起徐冽又不相同,还带上了些志在必得,“他快二十的人了,为着不受宠,生母也早就去了,姜承德也没心思搭理他,更别说什么娶妻不娶妻的。

    我晓得你不会留下姜家的,但将来真要下手时候,想个法子把姜子期给我弄出来呗?

    我是真觉得他很好,你把人给我带出来,我藏起来,等将来我掌家主事了,一定不亏待他的。”

第二百九十一章 人情世故

    上元佳节,满城喧闹。

    入夜之后上京仍是灯火通明一片,城中九门至于宫城脚下,林立的商铺彻夜不歇,护城河两侧卖花灯的小贩临时搭起来个摊位,也是一天的买卖。

    卖糖葫芦的,捏泥人儿的,还有些家传的手艺做剪纸的,吹糖人儿的,吆喝叫卖声更是此起彼伏。

    柔然人是没有什么上元节这样的节日的,即便是年节时,也不似中原齐人一般会有这样的热闹与繁华。

    中原的一切对于唐苏合思而言都是新奇的。

    赵盈和宋乐仪手挽手走在后面,她根本闲不住,东逛西看只晓得闷头往前跑。

    “我看她这个性子,将来常恩王是有的受的。”

    赵盈笑而不语。

    姑娘家的心思难说得很。

    在她们面前唐苏合思总是最活泼的性子,而且在京城这么久了,不跟着赵乃明的时候,真遇上那种不长眼的,唐苏合思表现出的也的确是柔然女孩儿的豪迈,她是嘴上不饶人,手上更不饶人的。

    但先头跟在赵乃明身边时,又何曾有过这样的做派?

    宋乐仪没嫁过人,连心仪的郎君也没遇上,自是体会不了的。

    就好比她吧。

    那时候嫁给沈明仁,从前在宫里多骄纵的人啊,甚至也为沈明仁洗手作羹汤。

    后来哪怕是做了摄政长公主,人前杀伐果决,回了公主府,只要见到他,总是满腔柔情与蜜意。

    女人大多如此,为了心爱的郎君什么都能做也什么都肯做,非要等到头撞南墙才能够清醒过来。

    她是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大彻大悟,尚不知有多少人是连醒悟都不能够彻底的。

    唐苏合思是比她要幸运的,至少赵乃明是值得托付的良人,尽管这桩婚姻从一开始就充满了利益和算计,但哪怕赵乃明不能全心全意的爱她,也会尽他所能的照顾她。

    能不能鹣鲽情深是未知的,但相敬如宾是最起码的事儿。

    姚玉明也是幸运的。

    从一开始她就明白男人大抵不可靠这件事,她要过的人生是世人所不容但她自己能幸福美满的那一种。

    今儿喜欢这一个,明儿也可以喜欢那一个。

    天下美男何其多,干嘛非要一棵树上吊死。

    赵盈望着唐苏合思的背影笑意越发的浓郁,看的宋乐仪一头雾水。

    唐苏合思跑得快,但晓得避开人,看起来是横冲直撞,实则粗中有细。

    “你瞧着她这样大大咧咧的性子,跟常恩王兄不是正好互补了吗?”

    互补?

    她管这个叫互补?

    算了吧。

    赵乃明可不是闷葫芦,他只是闷不吭声干大事,说上一句腹黑也不为过。

    他们这些人,拿刀切开来,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都是黑,连她自己只怕也是一半黑一半白。

    其实要说唐苏合思倒是那个白,但来了上京,往后能留下几寸白,那是真不知道。

    她这么粗中有细想小心避让,都险些撞上人,那就只能是对方故意的了。

    赵盈笑容敛起,拉了宋乐仪快步上前去。

    唐苏合思美目嗔视,姜幼烟丝毫不让的与她对峙着。

    一旁捏糖人儿的小铺子是个四十来岁中年男人的,见这样的架势早就慌了。

    姜幼烟他是认得的,一家子在京城干了这么多年的生意,还能不认得姜家七姑娘啊?

    那永嘉公主和宋大姑娘,他也识得的呀。

    想劝吧,这贵人们聚在一处,又哪里有他说话的份儿。

    赵盈已经横步上前,拉了唐苏合思往身后藏的。

    姜幼烟纯属是个作精,惯会没事找事。

    远远的瞧见唐苏合思,也不过是为着前些天姚玉明登门那件事而生气。

    赵乃明本就跟姚玉明是一母同胞亲兄妹俩,唐苏合思又注定是要嫁赵乃明的,她见了唐苏合思就想撒气。

    反正上元节人山人海的,她瞧着唐苏合思横冲直撞,就算撞上去,也是唐苏合思撞的她,不是她要来惹是生非,这才冲过来的。

    实在是……没看见赵盈和宋乐仪。

    姜幼烟对赵盈的忌惮是打心眼里的,人往她身前一立,她就先退了两步。

    唐苏合思藏在赵盈身后都瞧见了,嗤了一声。

    那声音不高不低,足够众人听见。

    姜幼烟越发觉得丢了面子,强撑着挺直腰杆来:“你差点撞了人,竟还是这样的态度吗?”

    宋乐仪听来直皱眉头,刚要说话,赵盈先在她手腕子上反扣一把:“姜七,是谁差点撞了谁,咱们说道说道吗?”

    赵盈笑着说好的时候才更吓人。

    姜幼烟八岁那年就是被赵盈笑着推下荷花池的。

    她头发一炸,本就心虚,当下哼了一声:“算了,我懒得跟你们计较!”

    倒真是什么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做派,领了丫头转头就走。

    唐苏合思见状便要去追,她可不吃这哑巴亏。

    赵盈噙着笑长臂一捞,把人给抓了回来:“大过节的,何必上赶着找这个晦气,她既怕了我,以后也不敢来招惹你,叫她去吧,不过跳梁小丑,跟这种人一般见识,你不觉得跌份儿?”

    唐苏合思撇着嘴满心的不乐意:“我也没得罪过她吧?来京城这么久了,上京的闺秀我认识了不少,个个见了我都很客气,就这个姜幼烟,见了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我也懒烦见她。

    那索性大家不往来,她今天是吃错了药吗,大过节的冲上来想找我的麻烦。

    分明故意撞上来,倒要赖在我身上,说我撞了她?

    要不是有你们在,她难道还要我当众给她赔礼道歉吗?”

    撒泼是姜幼烟的拿手好戏。

    反正她“名声在外”,根本不在乎丢不丢人这件事。

    唐苏合思还真是说对了。

    至于她困惑不解的地方——

    赵盈与宋乐仪对视一眼,二人一时间竟都笑起来。

    唐苏合思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去摇赵盈手臂:“好端端的,你们又笑什么?”

    赵盈拉下她的手,转身从一旁摊子上拿了个吹好的糖兔子,胖滚滚的,递到唐苏合思手中去:“这就是中原人常说的人情世故,以后常恩王兄会慢慢教给你的。”

第二百九十二章 替我拿主意

    上元节的小插曲无人放在心上,就连唐苏合思自己也不曾,反倒满心欢喜,因为赵乃明快要回京了。

    消息仍旧是赵盈带给她的。

    尽管她不晓得那天赵盈再登四方馆门,见她阿哥所为何事。

    她满腹狐疑想要跑去偷听,结果被抓了个正着,本打算胡搅蛮缠一番抽身走开,却意外得到这个消息,一时间连胡搅蛮缠也忘了,后来挨了一顿数落,可也没有分毫的不痛快,压根儿不当回事儿的。

    一直等到正月十八,终于复了朝。

    而先前杜知邑回禀福建闫达明逃跑一事的折子,也终于抵京。

    奏折是吏部直接呈送御前的,根本没经内阁的手。

    太极殿上沈殿臣几乎咬碎一口银牙,然则无从发作。

    本来刚出了年,大家还是高高兴兴,和和气气的气氛,福建案兜头又泼下来,穷凶极恶的那一个是闫达明,这对天子而言意味着什么呢?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昭宁帝于金殿上冷笑三声,奏折反手扣于御案上,后来竟一言不发,转身离去,留下文武百官,一众臣工面面相觑。

    还是孙符最先回过神,长扬一声退朝,拂尘一甩,疾步追着昭宁帝方向而去。

    自太极殿退出来,沈殿臣已无心这些事,该如何处置定夺,昭宁帝总有主意,再不济,也跟吏部刑部商量去,奏折都已经不过内阁,他这个首辅几乎形同虚设,他不愿意冒尖出头,再让昭宁帝来挑他错处。

    只是眼下境况实在尴尬,每每上朝都觉得身后有无数双等着看热闹的眼在盯着他,还是要想个法子打破这个局面才是正经。

    宋怀雍位次本就靠后,此时更刻意放慢脚步等赵盈。

    人至于他身侧,他才轻拉赵盈袖口,朝着头前姜承德身影远去的方向努了努嘴。

    赵盈明白他意思,噙着笑摇头:“不急。”

    他是指赵清的事。

    这件事从来都是急不得的。

    既然交给了姜承德,她就大可以放宽心来歇一场。

    在姜承德把赵清与福建案按在一块儿之前,甚至之后,她最好固守安分二字。

    要不是之前告假这法子用过太多次,她现如今还会在朝中告假的。

    不过这件事不急,另一件事倒应该去问一问赵承衍——

    赵盈快步下台阶,一路往宣华门方向,宋怀雍紧跟在她身后。

    等出了宣华门,见她脚下仍没有要停一停的意思,径直上了马车去,他自己反而把脚步放缓,声儿不高也不低问她:“你是另有事情?”

    才钻进车里的赵盈撩开侧旁小帘,探出半颗脑袋来:“我去一趟燕王府,有事请教皇叔,表哥先回家吧。”

    他不再追问,马车也缓缓行驶起来。

    赵承衍不上朝的日子越发多了。

    从年前起就是这样。

    复朝的第一天,他还是不露面。

    是因为赵濯吗?

    宋怀雍无从得知,心下却升起许多念头来。

    别处都是欢愉喜气未全然褪去,只有燕王府府门紧闭,石狮脖子上的红绸早摘了去,府门口的大红灯笼也取了下来,再寻不到半分年节气氛。

    门上当值的小厮乍见赵盈马车之时就已经知会人入府去回话,更匆匆开了角门准备着迎赵盈入府的。

    下车的工夫,长亭已经掖着手快步迎出来。

    人下了台阶,往赵盈身侧迎来,她正好下车站稳,横去一眼:“皇叔在忙吗?”

    长亭摇着头笑着说没有:“知道公主过来,这会儿在小花厅等您,才打发人去买几样您爱吃的糕点回来,又吩咐了灶上中午做几样您爱吃的菜,连梅子酒都新娶了一坛出来呢。”

    赵盈面无表情的听完,缓步上了台阶去。

    本来是想说她不打算在燕王府吃午饭的,话到嘴边忍住,又咽了回去。

    其实想想吧,赵承衍也挺可怜的。

    二十六年都是一个人,从十六岁开府建牙搬出宫,他的王府里就没有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

    每天看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也是一个人。

    连宋太后之前都会说,也就是她搬到燕王府住的这段日子,赵承衍身上才有了些烟火气,活的像个人一样。

    她是打从真的跟赵承衍闹过一次别扭之后,慢慢把她的东西开始搬出燕王府,仔细回想下来,这都过去几个月了,是真没正经陪着赵承衍吃过一顿饭。

    也别说吃饭了,就是坐下来聊聊天,吃杯茶,也少有。

    不是十分要紧需要跟赵承衍商量的事,她口都不会开,只字不提的。

    真遇上了,也只是到燕王府来谈正事。

    事情谈完,扭头就走。

    后来宋太后又说,这人果然没个长性,新鲜劲儿一过,那点子烟火气又不见了踪影。

    赵承衍的心孤傲又冷僻,太难靠近,但或许是为着母亲的缘故,他是愿意尝试她的接近的,不过这个机会她不太稀罕,他就收回去了。

    正因如此,不打算吃午饭这样的话,赵盈才没说出口。

    一顿饭而已,耽误不了多少工夫。

    本就不是血亲,她对赵承衍所提出的所有,赵承衍应允帮忙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她本就该怀着感恩的心同赵承衍相处。

    他终究和昭宁帝,和赵家兄弟,非一路人。

    赵承衍的小花厅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二十来盆的木芙蓉。

    这本不是木芙蓉盛开的季节,大概是像那些进贡入京的香瓜一样,是他有心栽培,才弄出来这些。

    母亲喜欢红梅,也喜欢木芙蓉。

    喜欢红梅是人尽皆知,因母亲宫中的大片红梅。

    喜欢木芙蓉是鲜为人知。

    连赵澈都不知道。

    赵盈进门入眼那几十盆各色木芙蓉,一时语塞。

    赵承衍倒是坦然,招手叫她坐:“这是年前才费心思栽种,好在是活了二十来盆,等到过阵子,着人送去麟芷殿,你母亲看着也高兴。”

    还真是给她母亲准备的。

    赵盈喉咙发紧,认为自己应该道谢,可是谢什么?谢他一个外男在她母亲过身十几年后还惦记着她母亲喜好?

    赵承衍应该不是那种心思,之前说的也很清楚,但他做的这些事实在是——怪不得昭宁帝视他做眼中钉。

    一母同胞,昭宁帝是天命所归,赵承衍凭什么就不是?

    还总是对他心中所爱表现出极容易引起误会的情分,种种举动,叫她看来都觉得甚是不妥,落在昭宁帝眼中,便只会更甚。

    他这样的人,实在不像是无心,说是故意为之赵盈还更愿意相信一些。

    她落座下来,却长久沉默着,手边的茶水也没动。

    赵承衍挑眉看去,花厅里伺候的奴才早有眼色的退出去,只留他二人于此间:“多日不见,你是茶水点心也变了口味?”

    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不满。

    除去宫宴,赵盈住在宫外,大年下却并没有往燕王府走动拜年。

    节礼是准备了的,比晋王府还要厚了三倍都不止。

    但赵承衍显然仍旧不满。

    赵盈端了茶杯吃了一口,因为没心思品茶,是以这极品太平猴魁入口,也没什么滋味。

    赵承衍眉心拢着:“因为赵濯的事,不敢来见我?”

    “那倒没什么不敢的。”赵盈终于开了口,进门以来的第一句话,声音宛转悠扬,脆生生的,“反正都开了口,起了头,皇叔生气也好,愤怒也好,还能提了我来打一顿吗?何况又不是我的主意。

    他是孙贵人亲生的孩子,当娘的总盼着孩子好,又不会害他。

    皇叔都二十六了,身边连个——”

    “同样的话说两遍,不像是你行事风格,你再说下去,我真要觉得是母后派你做说客而来,并非是为孙贵人母子。”

    赵盈一撇嘴,索性收了声:“上回皇叔还说太后极喜欢赵濯兄妹,便是在病中,都恨不得日日抱在身边陪着,再没精气神,见着赵濯兄妹也都好了。

    我要做太后的说客,也不拿这个跟你说嘴。”

    赵承衍知道她在外头是什么德行。

    永远最冷静也最冷情,怎么到了他这儿又不是那样了?

    偶尔也会有,但她连做小女孩儿姿态也信手拈来。

    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恼。

    到最后他也不过一笑置之,对此无意深究,更不会开口调侃揶揄,这样的打趣无论是对他,还是对赵盈来说,本就是毫无意义的。

    她不是从前十几岁的少女,他也不是她真正的阿叔。

    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的坐着,其实更像是——盟友。

    赵承衍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找到一个最合适的,能够评说他与赵盈之间关系的词。

    那就是,盟友。

    既是盟友,赵盈自不会无事登门。

    他早早想明白这一层后,便知她这数月以来种种作为,源自于何。

    她不愿宣之于口,毕竟难听伤人,也太容易得罪人。

    赵承衍自己倒觉得这实在没什么,不是盟友,难道还指望赵盈在知晓与赵家的深仇大恨后,做他乖巧可人的侄女儿不成?

    小姑娘用行动表明态度和立场,是相信他乃一聪明人,自能体会。

    于是赵承衍目光收回,又是那个沉稳冷静的燕王殿下,平声开口只问她:“还是为了赵濯而来?孙贵人就这样等不及?”

    他却没料到赵盈否定了他的问题。

    她噙着笑摇头,说没有:“孙贵人的确是提过一嘴,但不是催我尽快办成此事,中途出了些差错,但现在也都没什么要紧的了。

    皇叔的态度我大概猜得到,赵濯毕竟是天子亲生,落地又是龙凤呈祥,这事儿不急。

    他还小,襁褓婴儿,来日方长。

    就算要过继到皇叔膝下,两三岁都不算晚。

    我还是那句话,皇叔可以慢慢考虑,慢慢做决定。

    不过要是等到赵濯五六岁开蒙,在昭宁帝手上长了几年后再要接出宫,他往后余生,便只皇叔一人负责,与我是没什么干系,我也不打算用这个孩子了。”

    她近乎冷漠的态度令赵承衍蹙眉,但因无意与她争执,便揭过去不提,只是点头示意她他是心里有数的。

    深吸口气,缓了须臾,才把话锋转过:“那就是有别的事了?”

    赵盈要说单是为了来陪他吃顿饭,他也不信呀。

    示意她大大方方说了个是:“关于赵澈的。”

    赵承衍闻言才挑眉:“不是说初七那日就已经从福州动身,启程回京了吗?他又出什么幺蛾子?”

    “那倒没有。”赵盈本来是要端杯的,可是手上动作才一下,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又不肯再动那茶盏,后来索性撤回手来,几不可闻叹了口气,“初一的时候我去见过玉堂琴一趟,他托人传话出来,那天我进宫,底下人就去回了徐冽。

    后来徐冽在司隶院等我,陪着我一块儿去的玉府。”

    在这件事上她也算是肯听人劝且有分寸。

    他再三告诫,她终归听了进去。

    徐冽无意间发现的一段陈年旧事,揭开玉堂琴藏匿二十几年的秘密,她对玉堂琴是彻底失去了信任的。

    打那之后把人禁足府中,这些他都知道,但没打算过问插手,横竖她都能料理的来。

    可这又是怎么个意思?

    赵盈见他眉心愈发隆起,但不吭声,便抿着唇角满脸无奈:“我去是去了,可也不是一味都听他的。

    他跟我说,何不借赵澈同行福建的便利,彻底断了赵澈后路——皇叔明白他的意思吧?”

    赵承衍眯眼看她:“那么你的意思呢?”

    从初一到十八,半个月的时间过去,她其实有主意的。

    赵盈行事不喜欢拖拖拉拉,玉堂琴那天开了口,她心里要做决定,至多不会超过三日。

    可一直拖到今天才来见他——

    赵承衍突然就明白了:“你是想废了他,还是杀了他?”

    赵盈心下不免啧声,本欲咂舌,忍住了:“他毕竟还是皇叔的亲侄子,怎么不劝劝我呢?”

    “赵清和赵澄哪个不是我的亲侄子?”赵承衍面不改色,眼底情绪都未见掀起一丝波澜,“你只管说你的,别跟我扯这些鬼话。”

    赵盈做了服软状:“杀了他一劳永逸,但后续麻烦事多,所以我这半个月来始终没想好,到底该不该在他回京途中做些手脚,这不是他们已经启程好些天,我看着也复了朝,才敢拿这事到皇叔这里叨扰,想请皇叔替我拿个主意。”

第二百九十三章 晋州祖坟

    小姑娘精于算计,真是什么人的主意都敢打。

    人家说艺高人胆大,她现在是把盘算都打到他头上来了。

    赵承衍似笑非笑的表情挂在脸上,赵盈分毫不生怯。

    他盯着她看,她就回望回来。

    二人四目相对时,竟是对峙僵持不下。

    赵承衍啧了声:“还真是——”

    其实赵盈从某些方面来讲,还是像昭宁帝的,不过骨子里又带着虞家人的那点底子。

    虞家多少代传承下来的行武之人的精气神,雷厉风行,说一不二。

    赵承衍收回目光,点着扶手:“你的意思,我要让你去杀了他,回头万一闹翻了,没兜住,主意是我出的,跟你也没什么关系呗?

    你只是听了我的吩咐去办事,要怎么跟皇帝交代,也轮不着你。

    你看你小小的年纪,最是容易手人蛊惑的时候。

    何况这一年多以来我帮衬你良多,你对我言听计从也好,颇为信任也好,不管怎么着吧,总之我说如此行事对你有好处,或是我私心想着弄死赵澈,你出于感恩的心,对你亲弟弟下了手——”

    他唷地一声,尾音戛然而止,挑眉再看向赵盈:“我连这故事从头到尾都给你想好了,你觉得怎么样?”

    他脸上那种虚伪的表情一直都没有收敛起来。

    透着虚情假意的笑赵盈比他做的更得心应手。

    他笑她就跟着笑,他不笑的时候她也跟着拉平唇角。

    反倒把赵承衍看的一愣一愣。

    她就是不吭声,不接茬,赵承衍后来是真叫她给气笑了:“这是怎么个意思?不说话,要么准备吃饭吧。”

    “皇叔这不就又小人之心了吗?您怎么非叫我说不好听的话呢。”

    赵承衍那里作势真的要起身,赵盈才慢悠悠开口回应他:“您是长辈,我这么说话多难听啊?”

    她还知道难听呢?

    “那可真是不得了,你还晓得什么难听不难听这样的话。”

    面皮上的笑意彻底褪去后,赵承衍肃冷着一张脸,原就清冷的眸此时越发显得深邃:“到底怎么回事,你心里怎么想的,要是连个实话都没有,往后再有任何事,也都不必来问我了。”

    赵盈便立时叹了口气:“我对赵澈的姐弟情份,在上阳宫醉酒事件那一夜后,就彻底没有了。

    我和他原是一母同胞,您问我心里怎么想。

    说句实心话,打从玉堂琴跟我开过这个口,午夜梦回,我总是梦见母亲。

    那一树红梅下,她远远站着,面无表情的盯着我看。

    后来有一天夜里,我不敢睡,怕又梦见那样冷漠的脸,那不是母亲该有的模样,记忆中她虽然不爱笑,但是很爱我。

    丫头点了安息香,我还是昏昏沉沉睡过去,我又梦见了她——”

    她深吸口气,叫了声皇叔。

    赵承衍心口闷闷的,便沉声应她:“我在。”

    她唇角微扬:“可她跟我说,元元长大了,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

    说完这话,人就不见了。

    我在她生前住的寝宫里里外外找了个遍,一转身,连宫中梅树也全都不见了。

    我跌跌撞撞跑去看她的牌位供奉,可殿中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从梦中惊醒,满头冷汗,就好似我母亲从不曾存在过,一切都是我的臆想。”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赵承衍却偏偏特别吃这一套。

    他未必不知赵盈是故意说这样的话,但还是会可怜她,心疼她。

    说到底受苦受难的终究是她和宋氏。

    这招到什么时候都是最好用的。

    赵承衍把她的话接了过去:“你久久不做决定,乃至于赵乃明一行已经从福州动身返京也没有彻底拿定主意,是怕你母亲将来责怪你?”

    赵盈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她呆呆的坐在那里,看起来还真像是做错了事手足无措的小姑娘。

    赵承衍知道她是装的,故而没有安抚。

    “你是来我这里求心安的。”

    赵盈眸色微动:“大抵是这样吧,但也只有皇叔能安我的心。”

    其实她也不是真的需要。

    赵承衍最初的说法,才更贴切。

    她要什么心安?

    她连赵澈这条命都没打算留下,还怕来日九泉之下没脸去见母亲吗?

    前世赵澈给她喂下牵机时怎么没想过母亲来日不肯见他?

    现在杀了赵澈那不至于,她还要打着赵澈的名号在外行走,做好多事。

    但废了赵澈,是个不错的主意。

    赵澈提防着她,但一定想不到她敢在这种时候下这样的黑手,本就是防不胜防。

    她也很想看看,不良于行,他会不会崩溃掉,一如前世她临死前那般,痛苦挣扎,置身泥潭深渊,不得解脱。

    从前真没想过这个的,反正要他命之前,也不会给他痛快,折磨人的手段她有的事,想的是来日方长。

    玉堂琴的提议就像是在她牢固的心防上决了个口子,那种想要报复的欲望倾泻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可是世间事从没有万无一失的。

    如果被发现了呢?或是失了手呢?

    赵承衍给她兜底,是最好的选择,别的人一概不行。

    她也不打算独自承担。

    尽管真出了事,大可推说是为去年赵澈醉酒伤她一事怀恨在心,寻机报复,昭宁帝也不会真拿她如何,朝臣上折弹劾,了不起她退出朝堂,总有卷土重来的机会和时候。

    然则这个代价有些大,这样的险她可不愿意冒。

    是以才会找上赵承衍。

    赵承衍心知肚明,不说罢了。

    就点了那么一句,不是也没有后话吗?

    “你既跑到我这儿求个心安,这件事就是没跟你舅舅提过了?”

    赵盈乖巧点头:“只有徐冽大抵知道,毕竟那天他陪着我去见的玉堂琴。

    但他从不过问不该问的,过后这么久一个字都没问过。

    别的人就是一概不知情了。

    但我倒是没想瞒着谁,皇叔真的肯给我这份儿心安,要传信给杜知邑,少不了还是要经徐冽,连常恩王兄也是瞒不住的。”

    归根结底这些人又有什么好瞒的?

    他们哪个不晓得追随的是赵盈而非赵澈。

    她最要瞒的不就是宋昭阳父子吗?

    看破不说破,心照不宣罢了。

    赵承衍几不可见摇了摇头,后来才叹气跟她讲:“想做什么就去做,从来成王败寇,他小小年纪也已非善类。

    他能醉酒伤人,你自然也能制造假象毁了他。

    世人不是总说什么一报还一报,天下事从来应在报应不爽这四个字上头吗?

    就当是他的报应,本也是他活该。”

    他说着最冷酷无情的话,心内毫无波动。

    事实也就是这样。

    从小到大赵盈把赵澈捧在手心里,大齐禁廷眼高于顶的大公主,自幼做了昭宁帝与宋贵嫔掌上娇的人,她把谁放在眼里过?

    赵清和赵澄两兄弟在她跟前都讨不着半分好。

    除了赵澈。

    但狼崽子就是狼崽子,从宋贵嫔过身,赵盈把他看护在自己羽翼下,明明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却也晓得处处护着弟弟,结果养出个白眼狼,还是狼中之狼的那一种。

    确实是赵澈自己活该。

    赵盈听他这样说,心里有了数,长松一口气,脸上才总算是有了真心实意的笑容:“我便知道皇叔是这天底下最通情达理的一个人。”

    “可有一件事,你须谨记。”

    她盈盈笑意未褪去,赵承衍冷眼剜她,扬声叮嘱。

    赵盈倒十分受教的一个人,颔首只管说是,其实是能猜到他后话如何的,便也就没等赵承衍开口,柔声细语自接了上去:“下手一定是有分寸的,不会伤他性命,更不会因此事而越发累得太后病情加重,宫中一切我会提前打点好。

    其实皇叔不必多心,就算赵澈真的在回京途中出点差错,皇上他也不会让人闹到太后面前的。”

    昭宁帝再混不吝,宋太后也还是他亲娘,不是触及到他原则底线的事儿,难道他还真不顾宋太后死活吗?

    老太太已经缠绵病榻好久了,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可能是她的催命符,昭宁帝是有数的。

    赵承衍见她乖觉,也就没再多说别的,眼珠子一滚略想了想:“赵乃明和杜知邑两个人,同行同往,但出事的只有赵澈一人,你来见我之前,把这些也都考虑周全了吧?”

    赵盈说是:“福建一带正是多雨水的时候,做个天灾之象对杜知邑来说不算难事,本就连累不到常恩王兄和杜知邑。

    就算朝臣非要拱火,认为他二人看顾不利,也不妨什么事。

    常恩王兄是内定的和亲人选,唐苏合思又中意于他,柔然使团未曾离去,皇上也不会真的惩处王兄。

    杜三进献银子也没几个月,他素来又是懒懒散散一个人,太极殿上那些人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皇叔不用操心这个。”

    说来说去还不是仗着出身地位,若换成是寻常人,赵澈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出了事,端看看还有没有赵盈说的这样容易的。

    不过她是把什么都考虑到了的。

    赵承衍不动声色瞥去一眼:“你心细如发,我自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自己看着办吧。”

    赵盈原本还想同他再说上几句寒暄客套的话,可那样的话到了嘴边,目之所及是赵承衍并没有什么温度的眼神和全然无表情,近乎麻木的那张脸,她就索性收了声,低头盯着自己指尖看了好半天,小花厅中生下了一室的沉默。

    后来也不知究竟过了有多久,还是赵承衍先叫了她一声。

    赵盈虽然不说话,但全神贯注在关注着赵承衍的一举一动。

    是以他甫一开口,她立时应了一句。

    赵承衍嘴角上扬,弧度不算太明显,但仔细看还是能瞧见的。

    “等到春暖花开,我打算去一趟晋州,你手头要没什么万分紧要的事,跟我一起去吗?”

    赵盈起初是没反应过来的,差点儿脱口而出反问他去晋州做什么。

    好在是她脑子一向转得快,话到嘴边的时候脑子先反应了过来,立时收了后话。

    晋州,那是虞氏一族发家之地。

    燕赵悲歌士,自古燕赵多豪杰,虞氏祖籍晋州,在赵盈的记忆中,虞氏祖上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后封晋国公,便是由此而来。

    她的父亲是以附逆罪被问斩的,死后无人收尸,但虞氏祖坟在晋州,据说……

    赵盈抿了抿唇:“舅舅跟我提过一次,说我母亲在晋州为我爹立了衣冠冢,皇叔知道此事吗?”

    若不是她来问,这样的往事赵承衍一辈子都不愿意再回想。

    他合眼沉思良久,才点了点头:“你母亲性子柔善,但在你父亲的事情上,是铁了心的执拗,谁也拧不过她。

    皇帝对她……皇帝对她是真心的,自得你母亲后,事无巨细,没有不依着她的,就连给你父亲立衣冠冢这样的事,也听了。

    事情是孙符亲自去办的,就在晋州,在你们虞氏的祖坟里。”

    那他果然是想带她回去拜一拜——

    赵盈呼吸微滞,说不感动是假的,但现在不是时候。

    等到她真的登高台,大可以泰山封禅为由往燕赵之地而去,中途转道晋州。

    又或者为虞氏平反——世代功勋之家,蒙受不白之冤,天子为其平反昭雪,大兴水路道场法事,自要亲临,才算诚心。

    她一样可以光明正大祭拜她的生父。

    她甚至可以荒唐一些,多行加封追赠之事。

    然而,都不是眼下。

    赵承衍固然是一片好心,她却不能掉以轻心。

    赵盈内心很是矛盾挣扎了一番,还是摇头拒绝了:“三四月春暖花开时,我还有很要紧的事要办,得留在京城。

    且自古没有野心勃勃的皇子愿意离开上京皇城的,皇叔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晋州,我就不去了。”

    她笑意渐次变得苦涩:“皇叔若去了晋州,到虞氏祖坟上,在我父亲坟前,替我上柱香,敬杯酒吧。

    我本该去给我爹磕个头,求他谅解我这十几年的认贼作父,但我去不了,只能等将来有机会。”

    赵承衍神色复杂盯着她看了会儿:“真不去?”

    她还是摇头:“等到三月里,大抵是我最紧要的一个关头,皇叔,我走不开。”

第二百九十四章 山崩

    福建一带连日阴雨绵绵,其间还夹杂下过三两场雪,不大,可天寒地冻,山体积雪,连官道上都是白茫茫一片。

    这是钦差自福州启程后的第十四天,路却越发不好走了。

    赵乃明吩咐下去车驾缓行,若实在不成,原地驻扎也是可以的。

    禁军随行的卫队长是在军中历练过的,此地多山,山势虽都不高,可两侧耸立出三五百米的山体,将一条官道夹于其中,地势勉强可称上一句险峻。

    倘或是行军打仗,这样的地形地势是绝对不合适军队驻扎的。

    故而接到命令之后愣怔在原地,暂且没动。

    他心下犹豫,乃是因一贯听从安排吩咐办事的人,心下有了狐疑之处,也不知该不该开口,或是该怎么样开口。

    从前他不会这样是因为徐照统领禁军,没什么值得底下人质疑的地方。

    可赵乃明一行不同——对于他们这些人而言,无论赵乃明还是赵澈,哪怕是看似四处游历,十分有经验的杜知邑,也都是花瓶一般的空架子,就算不该称之为纨绔,那也不是什么有行军经验的人。

    赵乃明才要把车身旁软帘落下,眼角余光瞥见卫队长脸上的为难之色,手上动作一顿:“有什么问题?”

    卫队长抿唇,抬头匆匆看一眼,旋即收回目光,掖着手回他:“此处地势不适宜驻扎,连日阴雨绵绵,这一带的山体多泥土碎石,山顶还有滚石,若是土质松软,被雨水冲刷之后滚石滑落,容易出事的。”

    就如玉安观那般。

    那是不幸中的万幸,没砸着人,只毁了道观几间精舍还有后山下的菜园子。

    但这官道上,真要是滚石滑落埋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赵乃明却似根本没听进去,神色漠然应了一句知道了,就垂下了软帘。

    卫队长愣在那里。

    这算什么意思?

    杜知邑是陪着赵乃明同乘一车的,二人面对面坐着,当中摆着一张白玉棋盘。

    他手里的白子握紧之后,拳头在车厢内壁上敲了两下。

    车外卫队长声音果然又起,他才笑着吩咐:“你既有心,做好防范就是了,此地不适宜驻扎停留,难道冒雨前行就一定安全吗?你去吧。”

    脚步声也是在良久的沉默之后才响起。

    杜知邑不免失笑:“脾气还挺犟。”

    赵乃明执黑子再落:“其实他说的是对的。”

    这不用他说。

    那些地志怪谈又不是只有他才看过。

    杜知邑这些年间就不说走南闯北的闯荡过吧,去过的地方,见过的风景,也一定是比赵乃明要多的。

    可能怎么办呢?

    他盯着棋盘,思忖良久,倒也没看赵乃明:“世人大多如此,总是恐怕担负责任的。”

    那头正要落子的手生生顿住,杜知邑察觉到深邃而幽暗的目光,才肯抬头看去,与赵乃明四目相对时,唇边的弧度就更大了:“王爷觉得不对吗?”

    “你说的当然对。”黑子骤然落下,棋盘上左下角处一大片白子无一生还。

    赵乃明冷着脸收子,一面冷冰冰又说:“不然我们现在是在做什么呢?”

    打从接到京城传信,赵乃明脸上就再也没有过笑容。

    杜知邑尽可能不去招惹他,免得他把满腔怒火朝着自己发泄。

    该赶路赶路,该下棋下棋。

    眼下嘛——

    “王爷既姓了赵,自然是赵家的孩子,骨肉相残,手足相争,王爷早在十几年前不就应该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了吗?”

    这下连收子的手也不再动作了。

    一局棋眼看已成定居,对面的人却毫无胜利即将来临的喜悦感。

    从头到脚都是冰冷的,一如马车外的天气。

    车内小火炉并不能温暖他分毫。

    杜知邑很会说话,赵乃明早就清楚,所以从发现他情绪不对之后,对于这件事,杜知邑始终三缄其口。

    尽管他私下里已经安排布置了一切。

    今日,最迟明日。

    这是杜知邑回明他的,并没有瞒着他。

    赵乃明打心眼里厌倦这样的生活。

    久居彭城,就是因为不想卷入赵氏子孙的任何阴谋中。

    进京和亲,是看在赵承衍的面子上。

    他固然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却未曾想过这一天来的这样快——赵盈当然容不下赵澈,但在取人性命之前,要活生生先折磨人的肉体,恕他实在是无法苟同。

    他不阻拦,也很难做帮凶。

    所有的一切都是杜知邑部署的,他并没有资格指手画脚,一旦性差踏错,浪费的是杜知邑的心血。

    而责任,是要他们共同承担的,甚至会连累远在京城的赵盈。

    任何道理都用不着杜知邑跟他讲。

    杜知邑也晓得不必,才从无开口。

    左下角处最后一颗白子被赵乃明收走后,他视线也从杜知邑身上收了回去:“我有,但仍觉得恶心,你认为这两者之间是冲突矛盾的?”

    杜知邑是没有料到他这么直白的,被噎了一声,旋即摇头:“不冲突。”

    “你都安排好了一切,眼下也不必理会我的情绪。”赵乃明嗤笑,“我并不是针对你,也非针对永嘉。

    至于你方才说的,我可以理解为是在宽慰安抚我吗?”

    杜知邑闻言挑眉:“大家坐在同一条船上,我当然希望一帆风顺的朝前走,哪怕是遇见风浪,或是峰回路转,不得不逆流而上之时。

    我认为王爷和我是亲厚的人,才想开解王爷一二。

    不过听王爷这意思,是我多此一举了。”

    “你是好心,我说了,冷脸也不是针对你的。”

    说这些多没劲,越是说得多,反倒越像是在掩饰。

    于是赵乃明索性收了这话茬,话锋转过,眼角余光也往外瞥去。

    马车缓缓停下来他是能感受到的,车外雨声入耳,虽不是瓢泼雨势,但这场雨不小,雨水冲涮之下,这条官道上的一切污秽,今日过后也都消失不见了。

    “现在?”

    棋局是输定了,可好戏才刚刚开始——

    杜知邑捏着那颗白子,嘴角弧度若有似无,似笑非笑的模样看的赵乃明心头一惊。

    从没有过这样的感受。

    “你——”

    “轰隆隆——”

    “轰隆隆——”

    忽而电闪雷鸣,雨势渐大。

    有人小跑着靠近了马车方向,竟连规矩礼数都顾不上,拍打起马车:“王爷,王爷。”

    “山崩了——”

    尖锐的声音是从后方传来的,声音由远而近,又可见是从后头跑上前来。

    一切发生的都太突然了!

    赵乃明无声朝杜知邑比口型:“怎么回事?”

    杜知邑只多看了他一眼而已,慢吞吞的站起身,弓着身子钻出了车外去。

    他才探出头,便有人立时撑伞上来,唯恐雨水沾湿他昂贵的衣衫半分。

    “杜大人,山崩了!”

    但位置巧妙。

    杜知邑下了车,往后看,触目惊心……谈不上。

    诚如卫队长所说,此地山体多泥土碎石,松软的很,大雨冲刷之下极易发生山崩,滚石顺势而下,再加上泥土混合流下来,能连人带车一起埋进去的。

    不过这埋起来的——

    杜知邑骤然变色:“王爷!惠王殿下出事了!”

    他声音亦尖锐,像是平地惊雷。

    在平缓之后猛然发现意外就在自己身边,而极要紧的人,被埋了进去。

    钦差卫队随行人数众多,要把埋在泥石之下车马和人挖出来并不要太长的时间。

    杜知邑的马车是全部被埋了进去的,赵澈的马车只埋了一半——要命的后半部分。

    车被埋了个严严实实,马没事。

    赶车的小厮被刨出来时已经没了气息,众人更是提着一口气悬着心。

    赵乃明在车内坐不住,也不听人劝。

    卫队长苦苦劝说,杜知邑也不敢掉以轻心,一个个的都劝他先离开此地,安全要紧,他却负手而立,冷漠的看着那些忙碌着要救人的卫队随从。

    “救出来了——救出惠王殿下了!”

    也不知道是谁先喊了这么一嗓子,众人悬着的心登时落回肚子里,可紧接着就是新的问题出现了——

    杜知邑陪着赵乃明快步上前,众人护在二人周遭,唯恐再出现任何意外。

    赵澈身上脸上全是泥,说是被救出来,可他双目紧闭,连呼吸都是微弱的。

    “王……王爷,惠王殿下的腿……”

    卫队长颤声开口,站在赵乃明斜后方,却先递出一只手来。

    那只手指向赵澈方向,连指尖都在发抖。

    赵乃明顺势望去,胸口一窒。

    随行御医安然无恙,在赵乃明厉声之下匆匆而来,一见赵澈那副模样,眼前一黑,差点儿没直接栽下去。

    杜知邑黑着脸把人稳住:“闵御医,慌什么!”

    他怎么可能不慌?!

    赵乃明横去一眼:“先切脉,命能不能保住!”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不汗毛倒立。

    人家说不寒而栗,大抵如此。

    躺着的那一个,是天子心爱所生下唯一的皇子,他的亲姐姐是天子掌珠,如今朝堂上权势熏天的永嘉公主。

    他年仅十二,便已封王。

    他的命要是保不住了……这固然是天灾,但天子震怒,谁跑得了?

    这笔账恐怕是不会算在常恩王和康宁伯府嫡子头上,倒霉的只有他们这些微不足道的人!

    闵御医跌跌撞撞冲上前去,哪里还顾什么望闻问切,捉了赵澈的手腕便来切脉。

    脉象虚弱无力,但好在还吊着那么一口气,性命暂且无碍。

    他之所以昏迷,大概是山崩时突然被埋在其中,又长时间埋着,才会导致人昏迷不醒,施针下药,养上几天就没有大碍。

    难的是,他的那双腿。

    瓢泼大雨没有一丝停下来的意思,原本就阴郁的天,因赵澈的情形,众人心头无不沉闷。

    明明能冻死人的天气里,闵御医站起身时满头冷汗。

    赵乃明见状,越发沉默。

    杜知邑侧目一眼,会了意,沉声问刀:“惠王殿下情况如何?”

    闵御医猫着腰,其实根本就不敢看赵乃明和杜知邑,声音也只是勉强算得上平缓:“性命无碍,但臣看过,惠王殿下一双腿,血肉模糊,想是被埋在泥石中时,受到了重物砸下,或是马车的车身上横梁一类,或是……山上滚落下来的石头。

    此地不宜施救,得先安置了惠王殿下,总要把身上这身脏衣服换下来,臣才好仔细瞧殿下的腿伤……”

    他说的委婉,赵乃明却已经听见周遭倒吸凉气的声音。

    他头也不回叫那卫队长:“距离驿站有多远?”

    “还有二十多里路程,现在雨势这样大,惠王殿下又有伤在身,赶路急不得,马车不能颠簸奔跑,若要到驿馆,恐怕得到后半夜了。”

    闵御医这会儿倒机灵,立时就把话接了过来:“这是不成的。惠王殿下眼下是性命无碍,只是有些发热,可要是耽搁太久,腿伤发作起来,是能要人命的。”

    他需要安静,干净的地方给赵澈看伤,施针,但来不及等到后半夜赶到驿馆中去。

    离京时随行是带了军帐的,以备不时之需。

    赵乃明当机立断,吩咐下去,令众人于官道旁安营扎寨。

    此地不安全,所有人都知道,刚刚发生过一场山崩,雨一直在下,谁知道会不会再来一次。

    卫队长有心劝,但形势所迫,赵澈的伤显然更要紧。

    杜知邑眼珠滚了下:“先把惠王殿下挪到王爷的马车上,闵御医先施针,稳住殿下情况。

    往前三里地,我依稀记得那里山势低矮,相对来说算是安全些的,对吗?”

    卫队长脑子转得快,忙不迭点头,连连说对。

    赵乃明神色阴沉,莫名瞥去一眼,眼神更是晦涩难懂。

    杜知邑看他一眼,旋即别开眼再不看,反手在自己鼻尖上摸了一把。

    赵乃明眯眼。

    心虚什么?

    做都做成了。

    他沉声:“就按杜大人的意思,吩咐马车慢行,别弄伤了三郎。”

    交代完,转过头又去看闵御医:“在马车上能给三郎施针吗?你可想清楚了,那是大齐惠王。”

    闵御医正要说能,被他吓了这样一句,又吞吞吐吐咽口水,好半晌才重重点头:“臣晓得,臣晓得厉害,万死不敢拿殿下贵体开玩笑,王爷放心,王爷放心。”

第二百九十五章 终生残疾

    随行御医闵广护算是御医院里数一数二的能手,胡泰为御医院正,妙手回春,医术高明,于胡泰之下,便是他。

    不过他医术精湛,为人处世却要差上一些,不然也不至于在宫中行走当差二十多年,也上不了台面。

    胡泰曾经说他是事不关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倘或有些要担责任的事,他恨不得背上长出翅膀飞到天上去,远离这些尔虞我诈之事。

    这样原是有好处的,至少在内廷中当差,不怕一头扎进去难以自拔。

    可要是想往上爬,也有些困难。

    赵澈被安置到了赵乃明的马车上——钦差之行,赵乃明为尊,他的封赠一应都是以郡王份例来,可他是实打实的亲王之尊,是以礼部在准备出行倚仗时又要综合考量。

    赵乃明的这架马车,远比赵澈先前坐的那架要宽敞的多。

    便是七八个成年男子围坐一处,都尚且有富裕的。

    此时赵澈横躺在马车内,闵广护是跪坐在一旁的。

    赵乃明跟杜知邑一左一右坐着,一个神色淡然但难看到了极点,一个满脸焦灼目光更是一刻不从赵澈身上挪开。

    血腥味充斥着二人鼻腔,让沉默静谧的气氛更显的凝重起来。

    纵然挪到马车中来,也毕竟条件有限,闵广护也不敢贸然给赵澈清理伤口,只是大略先看过一番情况。

    看起来血肉模糊的双腿也并没有想象中那样严重。

    右腿只有小腿被砸伤出血,但骨头应该是没有受伤的,长衫黏糊糊粘连在腿上是因为左腿的伤势——

    闵广护倒吸口凉气,转过头去看赵乃明。

    赵乃明看似气定神闲,实则一颗心也扑在这上头,见他侧目看来,便沉声示意他回。

    闵广护抿紧了唇角:“惠王殿下左腿的伤势,只怕有些棘手。”

    他医术高超也是出了名的,他都说棘手,那就是真的很麻烦了。

    可这样还不算完,闵广护是太怕担责任被问罪了,紧跟着就又接了一句:“哪怕是胡院正在,恐怕也……也束手无策。”

    赵乃明和杜知邑对视一眼。

    这原本就是杜知邑一手安排的,他要不是为了配合做做戏,是真的一句话都懒得多问。

    杜知邑早知他不耐烦的,便忙接过来问道:“怎么说?这双腿还能保住吗?”

    闵广护在长久的沉默之,才终于摇了摇头:“臣,无能。”

    这倒不是他无能不无能的问题。

    山顶的滚石是杜知邑早早吩咐人安排好的,就连这场山崩导致的山体滑坡,都不是什么天灾,很应该算是一场人祸。

    目的就是要废了赵澈一双腿。

    不过还是失了手的。

    真把整辆马车给埋进去的时候,杜知邑乍见之下不得不说是心慌了一阵。

    要是把人给弄死了,那事情可就大了。

    当然这都是后话。

    马车的确行驶的极缓慢,赵澈人是被固定在榻上的,又有闵广护随时看顾,并不怕触碰到他身上伤口。

    拢共就这么三里地,钦差卫队却足足走了快半个时辰。

    慢慢悠悠离开最危险的地带不说,到了地势略见平坦,稍稍安全之处,又要安营扎寨,还得费些工夫。

    好在卫队长算是有眼色更知轻重的人,官道左侧旁大片空地上,随行卫队围成一个圈,团团把守起来,正中略靠后一些的位置上,先起了极大的帅帐。

    此处就临溪,要打水烧水也方便。

    众人又轻手轻脚挪了赵澈到帐中去,随行其实还有四五个御医,不过在御医院中更是不入流,不过是给闵广护打打下手而已。

    赵乃明和杜知邑没有跟进帐中,二人表面上都急切,对赵澈伤情关切的不得了,可事实如何,心照不宣呗。

    要是可以的话,他两个恨不得坐于溪边,观鱼戏水,对饮一壶。

    不过杜知邑心也没那么大,想来赵乃明现在是没有这个心思的。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安营扎寨的帐都已搭起,卫队长也来请了三五趟,毕竟天寒地冻,他二人等在赵澈帐外总不是个事儿。

    然则赵乃明不走,杜知邑也只好陪他一起站着等。

    足足一个半时辰,闵广护才面色发白从帐中走出来。

    人稍稍靠近一些,赵乃明都还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心头涌起厌恶,赵乃明皱着眉不动声色退了半步。

    杜知邑是唯恐人的情绪达到极致时一发不可收拾,是以也不动声色拦上去半步,长臂一捞,正好抓在闵广护左臂上,阻断了他继续靠上来的脚步:“惠王情况怎么样?”

    闵广护弓着腰行了个礼,礼算不上多周正,只是眼下众人也顾不上这个。

    只见他连连摇头:“和臣之前的判断差不多,殿下的左腿伤的严重,自膝盖一下骨头多处碎裂,的确是被砸的。

    现在臣替殿下清理干净血迹之后,都能瞧见翻露出来的白骨……”

    赵乃明闻言掩唇,愈发别开脸去。

    杜知邑见状咳嗽一声:“细枝末节就不要讲了,你只说结果如何?不要叫王爷跟着着急。”

    他们都是金尊玉贵的世家高门郎君,哪里听得了这个。

    方才一路赶路而来,马车内充斥着的全是血腥味,那常恩王爷眉心蹙拢,就没有一刻舒展开的。

    闵广护忙就转了话锋:“不会危及性命,但今后总是要落下个……残缺了。

    臣尽力而为,保住惠王殿下这条腿,可要让伤处复原如初,臣实在是做不到。

    恐怕惠王殿下下半辈子……”

    残疾二字,他始终没敢直接说出口。

    赵乃明和杜知邑都明白,也不为难他。

    杜知邑回头去看,赵乃明的视线落在远方,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又在想什么。

    闵广护瞧着杜知邑还算是好说话,又觉得赵乃明平日看着那样好脾气的一个人,可要真的拿乔起来,最吓人的还是他啊。

    于是又把求救求解围的目光转投向杜知邑。

    杜知邑对他这种人从来也没什么好感,不过这件事怎么说也是因他们而起,闵广护的确是无辜受牵连,跟着提心吊胆一场。

    别说眼下他对于赵澈那条受伤的腿束手无策了,他就是能保赵澈那条腿恢复如初,这一路回京也免不了悬着心,要担心自己回京之后受责罚。

    善心大发谈不上,但他搞出来的事,还是不要折磨别人比较好。

    杜知邑重踱回赵乃明身侧去:“王爷,天灾无常,闵御医已经尽力了。”

    赵乃明果不其然横一眼过来,是凶狠的,

    杜知邑撇撇嘴不以为意。

    赵乃明把那口气缓了很久,才冲着闵广护摆手叫他去:“你守在三郎身边,防着他病情有变,他若醒了,支使人来告诉本王。”

    闵广护连连点头,哪里敢说半个不字,他倒恨不得这黑脸阎王一样的赵乃明快点从他眼前消失。

    打从刚才开始他就生怕这位常恩王非要入帐中去看一看惠王殿下伤势与情况,然后就杵在帐中不肯走,非要等惠王转醒。

    那受煎熬折磨的不是他们,是他好吗!

    赵乃明负手离去,背影是冷硬的。

    杜知邑心下长叹,转头同闵广护吩咐:“出了这种事,王爷心情不好,闵御医别往心里去。

    眼下最要紧的是惠王殿下的伤势病情,你只要尽心尽力救治殿下,王爷也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闵广护又诶声应是,其余的话真是一个字也不跟杜知邑多说,而后目送了他追随着赵乃明脚步而去,竟长松下一口气来,之后才转身提步重回帐中,余下不提。

    这帐是临时搭起来的,正中安置赵澈那一顶原本该是赵乃明的,只不过给赵澈看病治伤要紧,就没有这些拘束和规矩。

    赵乃明现在用的这一顶,比帅帐要小很多,紧挨着安置赵澈所用那一顶,坐落在帅帐的做手边上。

    杜知邑跟他是一前一后进的帐中。

    守在帐外的自是二人心腹之人,把守住了门口,任何人不许靠近,更别说进出了。

    杜知邑一改往日嬉皮笑脸,吊儿郎当的那副模样,难得在赵乃明面前也神色严肃。

    人是坐下去的,正襟危坐。

    赵乃明见状,冷笑嗤了声:“这是做什么?”

    “知道王爷心气不顺,我就尽量别惹你生气了呗。”然则他的尾音还是那样的轻佻。

    赵乃明知道他自己的情绪是不对的。

    整件事情里,没有任何人有错,更没有人是对不起他的。

    相反的,他真的不算是帮凶吗?

    赵乃明合眼,杜知邑也不催他。

    良久后,他才吐了口气:“我其实是在气我自己。”

    杜知邑还是沉默。

    这种情绪是旁人无法开解的。

    赵乃明从小被过继到永王一脉,小小年纪,早早封王,看似是皇恩浩荡,莫大荣耀,可实际上呢?

    六七岁的小孩子是早就记事儿了的,他晓得自己父母是谁,出身何处,却要去做别人的儿子。

    那永王一脉早就死绝了,他被送去彭城的那年,也不过七岁而已。

    从那时候起,他就是孤身一人,生活在彭城。

    那对赵乃明来说是个全然陌生的环境,周遭服侍的人——还不都是昭宁帝安排的人。

    漫漫岁月长河中,人是长大了,心境也早不相同。

    他痛恨赵氏,也恨极了赵氏子孙的自相残杀。

    可是有那么一天,他不得不做赵家子嗣手足相残的帮凶。

    这叫杜知邑怎么劝呢?

    赵乃明也好似无意与他扯这些,自己调整了好半天,拍了拍脸颊,那种外露的情绪终于有所收敛:“不得不说你是真有本事。整件事从头到尾看下来,怎么看都是天灾。

    赵澈伤得重,又不可能留下来细细查看。

    今日大雨,雨水冲刷,就算有人起疑心,这样的瓢泼大雨,什么痕迹也都没有了。”

    他是真的认为自己有本事,还是借此冷嘲热讽,杜知邑还是听得出来的。

    就是这话说的明明可以更好听一些。

    要不是他脑子好使,真的会认为赵乃明在借题发挥,趁机撒气,拿了他来嘲讽一顿。

    他撇嘴:“王爷因惠王殿下重伤而情绪不佳,这是应该的,但我还是认为,这样的情绪如果持续太久,无论是对王爷,还是对我,都很危险。”

    危险嘛是旁人看不出的,但赵澈不行。

    赵乃明说知道的时候声音还是沉闷的:“打算什么时候给京城去信,告诉永嘉?”

    却不料杜知邑摇头说不必:“此事殿下交给我全权处置,成或不成,殿下不过问了。”

    赵乃明眉心又拢,眯了眼,旋即就想明白了。

    可也正因为想明白,才又忍不住冷笑一声:“我长这么大,再没见过比永嘉更思虑周全的女孩儿。”

    “倒也不是我思虑周全,只是行于险峰,不得不处处小心。”

    小香瓜去了皮切成块儿,赵盈分了一半给宋乐仪,又把自己拿一半拿出来跟徐冽分享。

    宋乐仪一个人吃不完,就索性分了一大半给薛闲亭。

    薛闲亭不爱吃这些,一口也没动。

    听她这话,才多看她两眼:“处处小心,又要主动招惹,我倒没见你何处小心。”

    “你不懂。”

    赵盈看都没看他,拿银签长扎了一块儿瓜,小口咬下,满口香甜。

    徐冽唇角微扬着,笑意藏不住,等她吃完了,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寻摸出来的帕子,递了过去:“只可惜殿下对我另有安排,我大抵是等不到常恩王爷他们回京,不然真想看一看惠王的脸色。”

    赵盈侧目看他,宋乐仪也跟着看他。

    这人时而心是最软的,时而又是最无情的,一切斗不过因赵盈而异。

    他和赵澈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这会儿想的竟也是落井下石。

    宋乐仪观薛闲亭面色不善,实在懒得见这样的场合,甚至是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场景,便诶的一声问赵盈:“那要是杜知邑他们真的失手了呢?”

    “他不会。”赵盈语气异常坚定,“回京路远,一次不成会有第二次,杜三不会叫我失望,所以我才根本不必过问,没得惹人注意,倘或走漏风声,大家都是万死莫辩。”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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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今天登基了吗介绍:
重生回到了十四岁这一年……
这一年弟弟还在努力扮演人畜无害小绵羊,只有大公主不一样了——她想当皇帝!公主今天登基了吗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公主今天登基了吗,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公主今天登基了吗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