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六章 中原人
唐苏合思难得有眼力见,没缠着赵盈陪她听戏吃茶,话说完,眼神都没多分给宋云嘉一个,领了侍女又匆匆进门,留下个背影给赵盈二人。
赵盈皮笑肉不笑近前半步而已,身子微微前倾,稍靠近了宋云嘉些,声儿倒没刻意压着,尾音甚至扬起:“表哥是故意的?”
宋云嘉也随着她的声音笑起来:“你觉得呢?”
她啧声,退回原处:“我既来了,表哥请吧。”
宋云嘉倒似意外一瞬,暂且没动。
赵盈把他神情尽收眼底,嗤笑出声来:“表哥以为我会扭头就走?那不是我一贯行事作派,看来这一年多以来,表哥虽然对我的事情格外留心,但还是不了解赵盈这个人啊。”
她背着手索性提步进了戏楼中。
一楼大堂里说书人果然正舌灿莲花讲着萧太后,只是这一段——赵盈拧眉不语。
堂中小二引着路,把人请上了二楼,满脸堆着笑,说是卑躬屈膝不为过的。
赵盈入了雅间落座,宋云嘉紧跟其后进门,那小二嘴角抽动,分明有话要说,可是话到了最后他又明显犹豫,偷偷地打量过去一眼,见宋云嘉摆手,心神才定,疾步退了出去。
“我好像会吃人。”
宋云嘉冷眼斜她:“你知道萧太后何许人吗?”
她怎么会不知道?
但她自问没那个本事,能与辽国萧太后比肩。
无论胸襟手腕还是政治眼界,她都远远不如。
这些人未免太看得起她。
宋云嘉见她非但不答,反而笑靥如花,一时觉得胸中憋闷,怒从中来:“赵盈!”
他咬牙切齿叫她,赵盈侧目:“表哥,我以为你早想开了,合着今天还是打算劝我退?”
“你弟弟已经封了王,这次去福建,你选了常恩王做他的帮手,足够他建功立业,在这上头,他已经压过瑞王一头,你为他筹谋的还不够?”
宋云嘉勉强稳着心绪:“你是个心志高远的女孩儿,我也反思过你同我说的那些话,这一年以来,我再没有干涉阻挠过你吧?”
赵盈点头:“我觉得表哥做的不错。”
“京中流言不断,拿你比萧太后,这些话一旦传入皇上耳朵里……”
“父皇会杀了我?”赵盈噙着笑打断他的话,“我可比不上萧太后,没那么大的本事,更没那么大的野心。沙场点兵,指点江山,我都不行。传这话的人未免太看得起我。
其实我有几斤几两重,父皇心里是知道的。
这样的话就算传进了清宁殿,父皇也不过一笑置之,难道还真为这个砍我的头?”
再说了,她就是真的比肩萧太后,那也是大齐的福气。
她又不是要造赵家的反,要掀翻赵氏江山,杀她做什么?
就昭宁帝手底下那三个兔崽子,也没见得谁有这份豪情与雄心壮志了,凭什么杀她啊?
她还要多谢人家给她造这个势呢。
谁要宋云嘉蝎蝎螫螫,多管闲事了。
赵盈油盐不进的态度愈发惹恼宋云嘉:“你长这么大就不知道什么是听人劝吃饱饭吗?”
能让一向斯文儒雅的人口不择言说出实在算不上中听更不算儒雅的圣贤语,赵盈觉得她确实有本事。
但宋云嘉这个大家长做的是不是也太尽职尽责了点?
“表哥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
她话一出口,宋云嘉面色果然又黑三分,她视若无睹,自顾自又道:“走到今天,是我靠自己的努力得来的,那些人越是想我知难而退,我越是不会退。
可能是天生反骨,就是这么个人吧。
表哥好心劝我,我听得进去,但听进去和肯照着你的想法去做,那是两码事。”
赵盈挑眉,其实脸色还挺好看的,就是再说出口的话确实不太好听:“我知道薛闲亭为此挤兑过表哥,我说过他,叫他不要私下里跟表哥过不去。
但今天我想告诉表哥,那不是因为我护着你,而是单纯觉得没必要——人家讲道不同不相为谋,表哥和我之间,这句话最合适不过。”
“你——”
“表哥听我说完。”赵盈一抬手,及时止住宋云嘉后话,“一年多以前表哥规劝过我,甚至劝我早日嫁人,我敷衍过去,跟你说只要我不霍乱朝纲,你就不要插手我的事情。
那时候是玩笑着跟你遮掩过去,不想跟表哥撕破脸,连红一红脸我都觉得很是不必,毕竟你不是存了坏心想害我,实打实为我好的。
既然扬手不打笑脸人,我真不愿把表哥一番好心扔在地上还要再去踩上两脚。”
她说的诚恳,情真意切,宋云嘉听来却只是冷笑:“最要紧是那时候你根基不深,尚未能于朝中站稳脚跟,所以不愿激怒我,怕我给你使绊子吧?”
他猜都猜到了,赵盈也不敷衍,笑着就应下来:“虽然我身边有这么多人保驾护航,你未必能威胁到我,但总归是不必要的麻烦,原本就可以规避。
我并不是一个喜欢给自己找麻烦的人。”
宋云嘉连眸色都清冷下来:“现在把话挑明了说,是因为我已经奈何不了你。
与其说你是把我当表哥,诚恳的和我谈这些,不如说是在告诫我,认清事实,看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少插手你的事,对吧?”
赵盈还真就是这么个意思,不过是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罢了。
“表哥从小就是个极有担当的人,把所有人都尽可能的归于你的庇佑和保护之下,连日渐长成后也照样是这般行事的。”赵盈深吸口气,语速放慢下来,“在表哥眼里,我和雪真也没两样,所以你总操心我立身朝堂这件事。”
宋云嘉眯了眼。
他又想起了薛闲亭的那番话。
不得不承认,赵盈说的不错,当日薛闲亭说的也对。
他就是这种人,才会不被同辈人喜欢。
世家高门的孩子,在家里总是要守着规矩的。
平日里在长辈们面前要规规矩矩,到了他这儿还得顾着规矩二字,他不像是兄长,倒像是叔父一辈的,当然是不讨喜。
“福建的案子,是不是跟你有关?”
他冷不丁问出这么一句来,赵盈都怔然住。
不过也须臾罢了,回过神,皱了眉头盯着他又多看两眼:“表哥心里觉得是我,我说不是也没用,表哥若觉得与我无关,我就是自己承认了和我有关,你也不会信才对。”
模棱两可,似是而非。
她看似回答了,实则又什么都没说。
宋云嘉当然知道他算不上赵盈的心腹之人,交心二字是妄想。
但他仍然觉得,福建这么大的案子……
算了。
宋云嘉几不可闻叹了口气:“你不信任我,所以不愿意跟我说,我不逼你。但是永嘉,做人做事都要有个度,那个底线不是留给别人的,是留给你自己的。
你把手伸到了福建去,还不知是动了什么人的根本,叫人家在京城这样造你的谣。
你从前也会说众口铄金,我并非说萧太后如何不好,而是这于你绝非什么好事。
你以为垂帘听政的女人是那么好做的吗?
对你而言,生在皇家,长在禁廷,早就习惯一些事。
皇上宠你疼你,惠王会不会真正信任你这个皇姐——永嘉,别把自己的路给走绝了。”
直到宋云嘉从雅间离开,赵盈人是有些发懵的。
后来她就想明白了。
果然前世是她猪油蒙了心啊。
什么摄政长公主,人前赫赫威仪,到头来只有她切开来从里到外都是白净的,那样无条件的信任着赵澈。
其实周围这些人,谁心里不清楚这个呢?
傻子永远都是傻子,置身迷雾看不清真相,这就是古人所说当局者迷。
她不就是彻头彻尾的当局者。
而那个局中,也从来只有她一人。
茶水凉透了,她反倒执盏饮尽。
舌尖的苦涩更真切,赵盈却觉得这味道最真实。
唐苏合思蹑手蹑脚进的门,那模样做贼一般,却把赵盈给逗笑了。
她并不是不知道唐苏合思大多时候都不合时宜,是个很没眼力见的女孩儿。
可这人嘛,缺什么,就向往什么。
唐苏合思的率真和纯净,是她两世为人都缺少的东西。
赵盈笑着招手:“你怎么做这幅模样?”
“那位小宋大人总是不苟言笑,我阿哥都说怕了他了,他之前去过两趟四方馆,我阿哥让我离他远一点。”唐苏合思近了前,自顾自倒了杯茶来,“我以前在家也听人家讲萧太后,但是和你们中原讲的不太一样。”
柔然人并不会觉得萧太后私生活如何,即便身边有男宠,柔然人也能坦然接受。
也只有被规矩礼数束缚了一辈子的中原人,说起这些才总带着嘲讽。
这就是为什么柔然人不会认为女孩子插手朝政是牝鸡司晨,中原人就说起来没完没了。
唐苏合思会养成现在的性情,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赵盈把茶点往她脸前推了推:“小宋大人与我是表兄妹,不过没那么亲,我也叫他一声表哥。”
唐苏合思哦了声,倒不意外:“我阿哥跟我说过,他还告诉我,小宋大人跟你的关系远不如你和你表哥,哎呀这样讲真是拗口,总之你懂我说什么就是了。”
尔绵颇黎不光对中原文化熟知,对他们中原的人情往来,世家之间的亲眷关系,还有朝堂局势,说是了如指掌也不为过。
赵盈笑意稍敛:“娇娇,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阿哥在家里是不大受宠的,为什么呢?我看他一表人才,仪表堂堂,且人也很有才的,你父王为什么会不喜欢他呢?”
唐苏合思眼底亮了亮:“你也觉得我阿哥不错?”
赵盈脸上的笑就彻底收了起来:“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唐苏合思似乎有些失望,小嘴一撇:“不过也是,你是大齐皇帝的掌上明珠,他也并不会让你远嫁柔然的。我来和亲之前,我父王便跟我讲过,你们大齐皇帝的女儿都金贵,大公主赵盈尤其金贵。
我阿哥是被告诫过不许打你们赵家姊妹主意这样的话的。”
这倒令赵盈感到意外:“你父王这样说,你不生气?”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唐苏合思咬了一口玫瑰糕,嘴角沾了点糖霜,她自己不知道,还在喋喋不休,“我们柔然女孩都是胡打海摔长大的,你看我好像很娇贵的样子,那也只是因为小的时候太过顽劣,腊月天气掉进了冰窟窿里去,大病过一场,差点小命不保,从那之后被限制了大部分自由。
像我其他的姐妹,都不这样的。
所以对我们来说,本来也没有什么金贵不金贵。
中原女孩儿生来娇柔,我们从小就知道呀。”
赵盈笑而不语,递手过去,指尖抚在她唇角,替她擦掉沾染上的糖霜。
唐苏合思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咧嘴笑着:“至于我阿哥,他小的时候很出众的,不过他从小就喜欢中原文化,研究中原汉字还有你们中原人的规矩礼仪,我父王觉得他胸无大志,慢慢的就不喜欢他了。
他的确是我这么多阿哥里长得最好看的一个,像他的阿娘。”
柔然人尚武,马背上的民族,其实头脑真的会更简单一点。
勇武过人,智谋稍逊。
尔绵颇黎哪里是胸无大志,他分明从小就野心勃勃,是他的父汗理解不了他的内心,有眼无珠罢了。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也不知道是谁教他的道理。
赵盈不免失笑摇头:“那颇黎王子倒是个异类,生在柔然,竟自幼喜欢中原文化。”
唐苏合思却突然诶了两声,对她这话深以为不妥的:“阿哥的阿娘是中原人呀,我父王有好多妃子,阿哥的阿娘是最好看的一个,听说当年是被掳到我们柔然去的,阿哥喜欢中原文化应该是受她影响的。
所以以前她很受宠的,就是因为我父王发现阿哥痴迷中原文化后,才对她冷淡下来来着。
我年纪小,知道的也不是特别清楚,这些都是我阿姐跟我说的。
我想阿哥的阿娘应该是怀念故土,不然她做了我父王的宠妃,也没道理教着我阿哥放着骑射不顾,净学些中原文化。”
第二百六十七章 傀儡
中原人?
赵盈从不知道,尔绵颇黎的生母是齐人。
不过这也没什么值得她分外留意的。
柔然人早年间在边境烧杀抢掠,的确掳走不少中原女人。
想来尔绵颇黎的生母就是在那时候被掳到柔然去的,而她生来貌美,才会被进献给可汗为妃。
赵盈未再多心,又同唐苏合思寒暄几句,正要问她打不打回四方馆时,坐在她对面的唐苏合思一句自言自语似的话,直戳中赵盈内心。
“我小时候也很喜欢阿哥的阿娘来着,她真的长得很漂亮,不过后来父王不许我到她的帐中去玩,我偷偷溜去过,发现她可能是脑子不太好使,经常会抱着一件小衣叫大郎,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看起来还怪吓人的,去问过父王,也问过我母后,连阿哥都去问过。”
她自言自语,临了了又肯定自己:“不过我现在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了,她在怀念一个孩子,用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讲,是头生的长子,所以她嘴里一直叫大郎,对吧?”
赵盈眉心一拢:“那位娘娘被掳到柔然之前,有过孩子?”
“好像是吧,反正我是这么理解的。”唐苏合思一耸肩,“不过我们柔然是不在意这个的,所以她依然可以做我父王的宠妃。
她死后尸体只是草草掩埋,我母后说是她自己太不惜福,才惹得我父王不喜欢她了。
不被父王喜欢的妃子,这样的下场算好的了,可能毕竟宠爱过,她还有个儿子吧。
我喜欢阿哥,所以她下葬那个时候我怕阿哥伤心,陪着阿哥一起去的。
她以前一直抱在手里的小衣,还有你们中原人逗孩子玩的拨浪鼓,阿哥一起藏到了她的棺椁旁。
我认识的中原文字不多,但小衣衣角绣着一个赵字,我是认识的。”
她话到此处,又咦地一声:“就是你这个赵。”
百家姓中也就这么一个赵了。
还能有什么别的赵?
赵盈心跳骤然加快,声音尽可能的平稳着,那种隐隐的微妙感又自心底翻涌而起:“颇黎王子今年有十七岁?”
唐苏合思摇头说不是:“我阿哥十八啦。”
十八岁——十八岁,生母是中原人,被掳去柔然之前生过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姓赵。
十八年前。
如果十八年前——
赵盈腾地站起身,疾步朝外走。
唐苏合思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回了神追出去,二楼哪里还有赵盈身影,她探头往下看,赵盈脚下生了风,已经快步出了凤翔楼大门。
崔钊行被单独关押在大牢西南角最隐蔽的一间牢房里,赵盈特意吩咐的。
他保守十几年的秘密被赵盈知道了,所有的希望也全都破灭了,他深知赵盈不会好心到替他们做隐瞒,甚至会以此为凭,告发到昭宁帝那里,要孙其和姜承德不得好死。
而他,是生是死,对赵盈来说从来都不重要。
人一旦生出等死的念头,心如死灰,就再没了什么指望和盼头,每天都只是在熬日子。
那滋味不好受,但却实打实就是这样。
数着日子等待砍头那天来临。
对于赵盈还会贵人临贱地,崔钊行显然是感到意外的。
而她没有带任何人,只身前来,更是叫崔钊行眉头紧锁。
他动了下,身上戴着的铁链咣咣响起来,然后就不动了。
一开口,声音越发沧桑:“公主这个时候还到牢里来看望我,是皇上下了旨意要把我们推出去砍头了吗?罪名是藏匿逆王后嗣?”
赵盈眯着眼,驻足停下:“有件事,孤来问你一句。”
崔钊行像是没听清,等反应过来赵盈说了什么,竟又放声笑起来:“我是将死之人,公主指望我告诉你什么?我说了,你敢信吗?你敢告到皇上面前去吗?”
“你实话实说,孤可以让你不用死。”
赵盈声音清冷又平稳,有安抚人心的作用,能叫人暂且神思清明一般,至少可以冷静下来。
崔钊行一言不发盯着她,握紧的手却出卖了他的心绪不宁。
赵盈看在眼里,不动声色把唇角扬了个不算深的弧度:“你做了这么多事,并不是想和姜承德孙其抱在一起去死,从头到尾,你都只是自私自利的在为自己谋一条生路,一条能够活的更加风光得意的生路,不是吗?”
是,当然是!
不然他好好做他的清河崔氏家主,又何必搅和到这浑水中来。
兴王死的那年,他就把崔慈之交出去,他顶多是被兴王胁迫,不得已而为之,之后的人生至少清清静静。
“我凭什么——”
他也不是三岁的孩子。
赵盈给了他生的希望,也随时可以收回去。
而他是没有资格质问赵盈,更没有资格和赵盈谈条件的。
赵盈想要从他这里得到的答案,也并不是只能从他这里得到。
他见识过赵盈的手段,哪里还敢小看这女孩儿。
于是深吸口气。
要么继续安安静静等死,要么乖乖配合赵盈。
事实上到现在为止,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一个死。
哪怕是赵盈出尔反尔,得到了想要的却不保他一条命,了不起不也就是个死吗?也不会比现在更坏。
等到彻底冷静下来,原本想问的话全都收了回去,低沉着嗓音道:“殿下想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呢?”
他自己能想通,省去她不少麻烦,至少不用跟他浪费唇舌。
赵盈双手环在胸前:“赵承律当年把崔慈之送到清河崔家,是只送去了这个孩子吗?”
崔钊行眼皮一跳:“殿下什么意思?”
“你觉得孤是什么意思?”
崔钊行喉咙一滚,立时就要开口。
赵盈伸出手,指尖在牢门的木栏上点了两下:“崔钊行,开口的机会不是一直有,你想清楚了再回孤。”
撒谎骗人的人是不值得被信任第二次的。
崔钊行头皮一紧:“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所以这件事情,如果不是唐苏合思的有口无心,这一辈子也就这么遮掩过去了。
而更大的秘密和阴谋,他们这些人打算带进棺材里,就当做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赵盈神情冷下来:“兴王妃?”
崔钊行重重点了头。
那又是一个漫长而无趣的故事,至少如今听来,太无趣了。
赵盈几乎可以靠自己想象出当年真相,试图去还原。
是以从崔钊行口中听来,也并没有多少意外。
赵承律为臣为兄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是逆臣,更是不友睦的长兄,可他对待妻儿,是好的。
当年他把崔落生不久的崔慈之悄悄送往清河郡,一起送走的,还有他的王妃苏氏。
至于他在后来是怎么瞒天过海,在被满门抄斩时无人发现兴王妃尸首并非本人,连崔钊行也不得而知。
总之当初苏氏和孩子一起被送到清河郡,交到崔钊行手里,彼时崔钊行对兴王是满怀信心的,以为他起兵之事一定能成,成日里还做着挣下个从龙之功,来日有大功于新帝的美梦。
被他藏匿起来的,可是未来的皇后和东宫太子。
这场梦怎么不美好?
然则等到兴王事败,美梦破碎,苏氏和崔慈之都成了烫手山芋,再然后他把主意动到孙其,甚至是姜承德头上去。
“所以当年是你和孙其做下的计,把苏氏送到了柔然,她并不是被柔然人掳走的?”
崔钊行回想陈年旧事,或许也觉得自己罪孽深重,眼中难得闪过了自责与懊恼。
他低垂着头,不轻不重点了下:“兴王妃容色倾国,我和孙其都是见过美人的人,但生平所见,无一可与兴王妃做比。
柔然人粗犷,被寻常士兵掳去是不可能成事的,天下美人谁不爱呢?一亲芳泽,这是全天下男人都会起的心思。
所以我和孙其想尽了一切办法,把人送到了柔然王帐去。”
那不是他崔钊行想的办法,是昔年孙其告知刘寄之,刘寄之动用了一切可用的人脉关系,把苏氏送到柔然王帐去的。
再往后的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苏氏得宠,生子,却忘不了故土和崔慈之。
她教着尔绵颇黎学习中原文化,甚至可能告诉过尔绵颇黎,他在大齐还有一个哥哥,同母异父的兄长,尚不知是生是死。
又或者,从那个时候起,她甚至希望尔绵颇黎将来能寻到崔慈之,尽一切可能,试着找回崔慈之。
郁郁寡欢,背井离乡,所以才会红颜早逝。
这都是崔钊行和孙其作下的孽。
但这一切,尔绵颇黎大概是不知情的。
“你们是什么时候跟尔绵颇黎勾结上的?”
她太聪明了!
崔钊行不由打了个冷颤:“殿下,这……”
“怎么,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还要孤一点一点的问你?”
他摇头:“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崔钊行一合眼,又深吸口气。
这种秘密,根本没想过有一天会说给皇室中人听。
但人算总是不如天算的。
“我们原本的打算,殿下想必也能猜到一些了。”
当然能。
赵盈冷着脸。
这些人眼里无君无父,更无家国天下。
他们有的,只是私欲。
不过现在想来,她算错一处——崔钊行从很早之前就晓得孙其根本就不是姜承德的人,不过他并不知道孙其是在替刘寄之办事,只能说各怀鬼胎。
这两个才是真正的蛇鼠一窝。
孙其也不是真的能为了刘寄之豁出性命。
他暗地里如此行事,无非是想将来里应外合,引入柔然大军,攻破皇城,尔绵颇黎顺利上位做可汗,于大齐,他们挑明崔慈之身世,到那时是成王败寇,兴王就不再是逆王,谁让他生了个好儿子,替他夺下了他没能得到的江山和皇位。
赵盈懂了。
崔慈之会被养成个废物,是因为崔钊行从来没想过要把清河崔氏交到他手上。
他养了个傀儡皇帝,而非清河崔氏宗子。
这如意算盘打的多好啊。
“所以北国和柔然两场战事,朝中有内奸,里应外合,还把国库空虚的消息散播出去,全都是你和孙其的手笔了?”
“不是我!”崔钊行反驳的倒是快,“是孙其。”
赵盈眉头皱起来:“你觉得孤是三岁孩子?就凭他一个工部侍郎?”
“他虽只是个工部侍郎,但他是姜承德的人啊!”崔钊行说到激动处,似是怕赵盈不信他,挣扎起来,又带着铁链一阵作响,“何况他从前都不是姜承德的人。”
声音弱下去,后话没说完。
赵盈挑眉:“你知道孙其和刘寄之的关系?”
崔钊行嗯了一声:“刘家倒台之后,当年追随刘家的那些人,明处的都没什么好下场,殿下雷霆手腕,总归是要斩草除根的。
藏在暗处的,譬如孙其一流,他们都以孙其为首。
所以殿下从前实在是小看了孙其这个工部侍郎!
他手里握着刘寄之和刘家留下的部分旧部,还能借姜承德的势去成全他自己的野心,勾结柔然,里应外合,他做的得心应手。
而底下那些人……那些人甚至都不知道这是孙其自作主张,还以为是在效忠瑞王和姜承德,是提前在对未来的新帝尽忠。”
再没有人把两面三刀做的这样好。
孙其刀口舔血,过的是富贵险中求的日子。
在姜承德这只老狐狸眼皮子底下耍心眼,他实在是够厉害。
崔钊行没说错,她小看孙其了。
她也想明白了——孙长仲那点小把戏根本就没能逃过孙其的眼,孙其唯一算漏的是他书房暗格孙长仲知道这件事。
孙其最初的打算是去朝。
被重责,被罢官,被姜承德舍弃,然后当做弃子,扔出朝堂。
慢慢的他会淡出众人视线。
可是那都不重要。
柔然和亲使团进了京,他离开朝廷,离开工部,反而可以出入尔绵颇黎的下榻之处,要见面,比他做工部侍郎更方便。
“唐苏合思入京之后,也受到过尔绵颇黎的蛊惑,才会屡屡接近孤,对吧?”
赵盈想起那张明媚的脸,脸上总是挂着最灿烂的笑,再加上今天的无心之言,她实在很难想象,连唐苏合思也是这棋局的参与者。
果然崔钊行说是:“唐苏合思公主生性单纯,对颇黎王子几乎言听计从,很信任的,不过她太单纯了,不能靠她打探什么消息,颇黎王子只是希望她能和殿下交好,并没有别的意思。”
第二百六十八章 杀心
从大牢出来,赵盈的心情还蛮复杂。
她无意追问崔钊行他们当年怎么瞒过尔绵颇黎真相,竟能让尔绵颇黎以为他和孙其乃是苏氏的救命恩人。
反正苏氏自己也是个糊涂鬼,这么重要的事,天大的仇人,也不告诉尔绵颇黎。
她理解不了,也不想理解。
顶着大太阳往府衙外走,赵盈也并不觉得自己是漫无目的的。
人快走到影壁墙,被人从身后拉住了胳膊。
一转头,宋怀雍黑着脸正攥着她手腕。
赵盈再往他身后看,周衍正频频摇头。
这是自宣华门出宫就没回家,跟着周衍回了司隶院来等她啊?
她到大牢去见崔钊行的时候的确谁也没惊动,就连回府衙也没惊动人,所以他们应该是刚刚才知道她回来了,且去了一趟大牢里。
宋怀雍已经撤回了手,上上下下把人打量了好几遍:“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
“我并不知道表哥在等我。”赵盈抬头看他,“表哥你是真的怕云嘉表哥对我做什么啊?”
他别开眼去:“他说话不中听,怕你心里不高兴。”
赵盈嘴角扯动,却没能笑出来。
周衍看出端倪,上前两步:“殿下刚才去大牢里见崔钊行?是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这发现不单新,还骇人听闻呢,赵盈心道。
但这事儿说来话长,一时半刻是讲不清楚了,来龙去脉要细细说给他们听。
眼下她有更要紧的事要去办——
赵盈掖着手退了半步:“的确是有些别的发现,但我现在要去一趟四方馆见见尔绵颇黎,表哥如果想知道我去见崔钊行做什么,也不必急在这一时。
明日表哥休沐吧?”
宋怀雍眯了眼看她,旋即明白她意思:“但是明天不是徐冽休沐的日子。”
她却说无妨:“这事儿他不知道也好,等回头我慢慢告诉他。”
合着他们这些人为了省事儿,就叫他做东设个小宴,把人都请到尚书府去小聚,她一并说清楚算完事。
到徐冽那儿就这么好的耐心,可以慢慢解释给徐冽一个人听?
宋怀雍转头去看周衍,周衍一脸不关我事的表情越发退了两步。
赵盈只当没看见,随他们两个的便,又交代了两句,提步绕过影壁墙,出门登车,吩咐往四方馆方向而去。
等人出了门,宋怀雍才提着一口气质问周衍:“你跟我说的是,元元对徐冽没那个意思。”
周衍掩唇咳嗽:“我看到的是这样,就这样告诉你的,我又没骗你。”
幸好他是没有妹妹的人。
殿下是天家公主,只是安之的表妹,他都这种态度。
啧,真是有够吓人的。
宋怀雍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的,甩了个脸子给周衍:“你明天不要在朝中告假,不然太明显了。”
周衍无语。
就像是才烹好的鲜鱼汤,一口鲜嫩的鱼肉吃进去,鱼刺卡在了嗓子里,所有的食欲在一瞬间被破坏,好心情也不见了踪影。
他们几个单聚在一起就不明显了吗?
多他一个就真的多了吗?
“你气不顺,也别那我撒气。”周衍丢了个白眼过去,“我明天会告假的。”
四方馆历来是往来使臣暂居之处。
只是大齐这些年间少与北国柔然等地互通往来,关系一直都很僵,故而四方馆也闲置了不知多少年。
鸿胪寺和礼部在这样事上轻省不少。
这次柔然和亲使团进京,才又为此而忙碌起来,一应礼制要悉数备齐,不能失了大齐国风。
赵盈两世为人都是第一次踏足四方馆内。
她来得突然,尔绵颇黎都还能迎出门来,赵盈冷眼看他缓步而来,停下了脚步。
“公主殿下怎么会到四方馆来?”尔绵颇黎颇为意外,人往侧旁让开半步,“唐苏合思才回来不久,听她说在凤翔楼听戏时候遇到了公主,而后公主……匆匆忙忙离去,像是有十分要紧的事。到四方馆来,和公主殿下的急事也有关系吗?”
“颇黎王子一向这么快人快语吗?”赵盈并没有提步进内的打算,甚至四下扫量了两圈。
唐苏合思不见踪影,四方馆内伺候的人也没出现过。
尔绵颇黎把底下的人调教的不错,崔钊行那句话也说得对。
唐苏合思对他的确是言听计从。
不然她那种活泼性子,怎么可能坐得住不出来。
尔绵颇黎微讶:“中原人讲坦诚以待,我以为我对公主殿下这算是坦诚,或许殿下觉得我唐突了。”
他说着就要拱手去做礼,是齐人最常用的赔礼道歉的那个礼。
赵盈闪身让开,并不愿意受他这一礼,然后就笑了:“不算唐突,王子说的对,人和人相交,原本就应该坦诚相待。”
她高高挑眉,终于肯提步上台阶,一递一步进了堂屋中去。
尔绵颇黎跟在她身后,又保持着相对客气且恭和的距离。
赵盈没上主位坐,尔绵颇黎也把主位给让了出来。
两个人一左一右落座于官帽椅上,正是面对面的坐着。
“唐苏合思喜欢喝奶茶,我于吃食不挑,所以四方馆内日常只备下奶茶,不知道公主殿下吃不吃得惯。”
赵盈没接他这茬,反而问道:“那看来颇黎王子是不喜欢吃奶茶的。奶茶是你们柔然最常饮用之物,怎么王子一个柔然人却不喜欢吃吗?”
“我爱饮中原茶,祁门功夫茶最绝佳。”尔绵颇黎笑着回她,“唐苏合思今日多了两句嘴,公主殿下不是已经知道我母亲是中原人了吗?”
“是啊,颇黎王子的母妃是齐人,你喜欢中原文化,学习中原礼仪,爱吃中原食物,都是源自你母妃。”赵盈整个人往椅背上靠了靠,放松下来,“听唐苏合思说,王子的母妃天人之姿。”
“我……”
“我在大齐,曾经听说过,逆废兴王赵承律,我那个从没见过面的阿叔,他的王妃,也是倾国容色,曾引无数大齐世家郎君为之倾倒。”她一歪头,打断尔绵颇黎的话,“颇黎王子这么喜欢中原文化,对中原的美人,应该也有所耳闻吧?何况是前兴王妃这样艳绝天下的美人。”
尔绵颇黎面不改色说不知道:“我倒是听说过那位兴王殿下的谋逆之举,后来满门抄斩,无一幸免。听公主殿下这样说,那位王妃娘娘,倒是可惜了。”
赵盈又眯了眯眼,低叹一声:“是啊,红颜多薄命,最无辜的人,到头来不过被牵连罢了。株连之罪,一朝殒命,数十年后,其实都不太有人会记得她们,是吧?”
“公主殿下是来四方馆与我闲谈中原美人?”这回轮到尔绵颇黎没有再接她的话,反问了回去。
赵盈的手撑在扶手上,坐正少许:“当然不是。”
她音调拔高了,后来又压低下去:“颇黎王子认识崔慈之吗?”
尔绵颇黎神情似有异动,不过短暂一瞬,真是稍纵即逝的闪过去。
然后他说知道:“清河崔氏的宗子,前不久才被押解入京,那个阵仗想不知道也很难的。”
“不,我说的,不是知道,是认识。”赵盈唇畔弧度未减半分,身子往前倾,“我近来听说一些古怪事,说他非清河崔氏子,乃是兴王后嗣,那位兴王妃亲生的孩子。颇黎王子觉得这话可信吗?”
她说完,身子重靠回去,自己先啊了一声:“我又忘了,颇黎王子虽然对中原文化很感兴趣,可是却对中原的美人不感兴趣,对那位王妃娘娘知之甚少,又何谈信不信。
我不知道此事是真是假,又实在好奇的不得了,所以方才突发奇想,回了一趟司隶院,把崔慈之拉出来用了一场刑。
他身子太弱了,经不住三两种刑具就昏死过去,还要我派人给他泼冰水。
实在是有些无趣。
我是觉得无聊,才出来走走。
想着颇黎王子在四方馆住了这么久,我也没来看望过一次,又是突发奇想,就来了。”
尔绵颇黎面色好像比刚才白了一些:“公主殿下嗜血?”
赵盈瞪圆了眼睛去看他:“颇黎王子这么聪明?”
他皱眉:“公主殿下金尊玉贵,您的手不该做这样的事,更不该沾满鲜血的。”
“是吗?”赵盈笑起来,后来声音戛然而止。
她反问那一声,再站起身,背着手,踱步上前:“那么同样该金尊玉贵,双手不该沾满鲜血的柔然王子殿下,又为什么要与我大齐朝臣勾结成奸,妄图侵吞我大齐江山呢?”
尔绵颇黎腾地站起身,声音倏尔冷肃下来:“永嘉公主慎言!”
“你错了,不是孤该慎言,是你该夹起尾巴来做人。”赵盈周身冒着寒气,是不可侵犯的凛冽,“尔绵颇黎,你的出身,崔慈之的出身,崔钊行就在孤的司隶院,你以为你能瞒过几时?”
他沉默不语,赵盈步步紧逼:“你大可不认,只是这些话传回柔然,不知道可汗陛下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做。
听唐苏合思说,你的母妃,我们大齐曾经的兴王妃娘娘,就因为教唆你痴迷中原文化,而被你的父汗嫌弃,冷落,死后也不过草草掩埋。
如果他知道你的野心,你对同母异父的兄长的用心——”
赵盈提步再逼近,指尖轻点,落在尔绵颇黎胸口处,而后用力一戳:“应该会亲手杀了你吧?”
尔绵颇黎没有退,反倒抬手钳住她的手腕:“你认为我会怕吗?”
“我认为你不会。”赵盈撇嘴,甚至都没有试图挣出自己的手,“其实嗜血的不是孤,是你。
你身上毕竟有一半柔然血统的,骁勇善战,也好战,你把自己伪装成谦谦君子也没用,骨子里你嗜杀,嗜血,你甚至希望自己能踩着你父兄的血,入主王帐,做柔然下一任可汗。”
赵盈退半步的时候,尔绵颇黎相当配合的松开了手。
笑意重新爬上了她的脸:“看在你这么配合的份儿上,孤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一件原本你这辈子到死也不会知道的,真相。”
尔绵颇黎咬着后槽牙:“公主殿下好意,我并不想听。”
“兴王妃,是被崔钊行和孙其联手送到你的父汗面前去的。”赵盈眼中闪着精光,脸上其实写满了得意,“这种事,颇黎王子确定不想听吗?”
“你说什么?”尔绵颇黎的稳重在那一刻烟消云散。
他半步跨上前,几乎是在同时抬手,虎口处就正好贴在赵盈白皙而细长的脖间。
他五指收拢:“赵盈,我可不管你是不是大齐皇帝掌上娇,你最好也对我多出三分畏惧。”
赵盈一张脸涨红,呼吸喘气却实在费力。
她双手还是垂在身侧的,甚至都没有去攀上尔绵颇黎的手腕试图拉开。
尔绵颇黎完全没有收手的意思,而下一瞬有人闪身从屋外闯入,他甚至没看清来者何人,就已经被迫松开了赵盈。
他也是自幼习武,练习骑射的人,此刻胳膊被反剪在身后却根本动弹不得。
吃痛到面色发白,却不肯发出痛苦呻吟。
赵盈揉着脖子咳嗽着:“松开他。”
徐四面色铁青:“殿下,他方才对您动了杀念。”
“我知道,你松开他。”
赵盈生平不曾被人这样对待,不过死亡临近的感觉没人比她更清楚。
尔绵颇黎是吓唬她,还是真的起了杀心,她真切的感受着,绝不会感受错。
徐四还是听了她的话,松开尔绵颇黎后整个人就护在了赵盈身前。
尔绵颇黎直起身来,缓劲儿的时间显然比赵盈要更长。
他冷眼看徐四,好半天目光才重新落回到赵盈身上去:“永嘉公主身边,竟还有这样的人。”
“徐冽都曾是孤的暗卫,这很值得诧异吗?”赵盈横去一眼,“你想弄清楚事情真相,孤给你个便利,到司隶院去见崔钊行一眼。但有一个条件——你不用急着拒绝,咱们心照不宣,孤也不会四处宣扬你的出身,你应该也很想知道你的母妃究竟是怎么抱憾终身,郁郁而终的吧?
尔绵颇黎,孤觉得你是个聪明人,不然现在你应该被押入清宁殿,而不是有机会站在四方馆来掐孤的脖子。
怎么样?”
第二百六十九章 不满
尔绵颇黎的定力的确不错,在从赵盈口中听到那样所谓的真相之后还能够迅速冷静下来,已非常人所能及。
他很快反应过来赵盈此行的目的。
先前种种,实则都是她有意激怒。
她身边带着暗卫,她的安全不受到威胁,暗卫便不会出手。
先礼后兵,赵盈做的不错。
且还能够很好的拿捏住他。
尔绵颇黎深吸口气。
赵盈说的不错。
单凭她目下掌握的那些证据,把事情告发到清宁殿,这场和亲大概就谈不拢了。
到时候把他们一行遣送回柔然,父汗——那个男人从不知手下留情为何物,他会死的很惨。
尔绵颇黎往先前位置上坐了回去,赵盈站在原地没动,冷眼睨他。
他又沉思良久,终于开口:“公主殿下的条件是什么?”
赵盈笑出声:“颇黎王子这么聪敏能干,猜不到?”
“公主心思难测,我想我最好还是不要猜。”尔绵颇黎是冷笑的,同赵盈脸上洋溢着的笑容全然不同,“说出口的话,总是要做到才好。公主殿下心里有个条件,那个条件也许非我所想,我说的和你想的大抵不是一码事,所以我最好别说,听你说。”
还挺谨慎。
这种人谨慎周全,的确是最让人头疼的敌手。
赵盈想了想,重新坐回去。
徐四对尔绵颇黎始终保持着防备,立于赵盈身侧时也总是一副戒备姿态。
尔绵颇黎啧声:“阁下武艺高强,别说是我,就是这四方馆内所有的侍卫加起来,恐怕也难敌过阁下,公主殿下身边有阁下护卫,应无人可近身伤害。
方才阁下是没料到这四方馆内我也敢对公主殿下出手,疏于防备,才让我有机可乘。
阁下现在已经现了身,自然再没有人能伤害公主殿下,大可不必如此。”
徐四置若罔闻,赵盈也不点他。
尔绵颇黎挑眉收了声。
赵盈往椅背上靠过去:“你勾结大齐的朝臣,孤要一份名单。”
“什么?”尔绵颇黎神色凝滞,“哪里有什么名单。”
“都是聪明人,就不要装糊涂说这种蠢话,这话说出口你自己信吗?”
这种事情非一日筹谋之功。
他既然决定要夺王帐汗位,还要捧着他的兄长上位,撺掇大齐帝位,那这朝堂中没有点势力,他这么周全的一个人,是绝对不敢的。
单单一个孙其对于尔绵颇黎而言远远不够,至少在他看来一定是这样的。
但是交了这个底,他就再没有后路了。
尔绵颇黎是犹豫了的。
赵盈早料到了他此刻的犹豫,也不急着催他,只缓声道:“其实你已经没有什么后路了。你们柔然国内的争斗与孤无关,无论是父杀子,还是子弑父,和我们齐人又有什么相干?
可是你与大齐朝臣内外勾结,这就不是柔然自家的事。
孤为大齐公主,官居一品,执掌司隶院,当然该一查到底。”
那个查字似乎触动到尔绵颇黎,他眉心一动横一眼扫过来:“公主要查什么?”
“你放心,孤不会出尔反尔,说了不为难你就一定不会为难你。”赵盈手肘撑在扶手上,把他心里的担忧坦白的戳穿开来,但见尔绵颇黎脸上也没什么尴尬别扭神色闪过,心下了然,“你把名单交给孤,至于怎么处置这些人,孤自有主张,不会连累到你的身上去。
但这是大齐国政,孤认为颇黎王子是识时务的俊杰,所以应该也不会再来插手。”
其实她的条件并不是一个。
尔绵颇黎胸口被人重击一拳,有苦难言。
她要他交出名单,是要把朝中内奸肃清,那些人就算没有真正意义上为他提供过什么便利,但至少有了不臣之心,就已经不适合再立足大齐朝堂。
赵盈虽是一介女流,但铁血手腕,头脑清醒,她太拎得清了。
而至于他,没有了这些人脉,崔钊行已经获罪被关押在司隶院,孙其也是早晚的事,他往后在齐国内就再没有倚仗。
赵盈会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是这个女人是不能谈合作的,她只愿意与人做交易,且从不会做亏本买卖。
他想要得到她的扶持,就一定要付出更多。
将来想力捧兄长登皇位是不可能的事,她还有个亲弟弟摆在那儿呢,这无异于虎口夺食。
其他他能给的——要柔然从此俯首称臣,成为大齐属国,那他何必费尽心思夺可汗之位。
是以这个口根本就不要开为好。
他甚至也不必问,倘或不交出这个名单,赵盈会怎么办。
这女人说得出就真做得到,方才说什么押不押入清宁殿,绝不是在跟他讲废话。
她走的每一步路,说的每一句话,都大有深意,事后回想,不免后怕。
她当然也不会怕他的名单不尽详实。
事情到现在为止,他也已经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
难道还指望着东山再起吗?
赵盈权势熏天,深得昭宁帝宠信,有她在朝一日,对他,对柔然,都会百般防备。
何况崔慈之还在她手里捏着。
他的软肋和把柄捏在人家手上,还不是予取予求,任凭赵盈。
尔绵颇黎活了十八年,第一次感到挫败,竟就是栽在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手里。
“崔慈之,公主打算怎么处置他?”
“他是逆王后嗣,没有生路可言。”
赵盈平静回他,见他唇角抽动,立时又接上一句:“颇黎王子是柔然王子,和大齐的逆王后人没有任何关系,对崔慈之的下场,最好也别太上心才好。”
“你——”尔绵颇黎咬牙切齿,“你明明知道他和我不是毫无关系。”
“那你是打算随孤入清宁殿面圣求情吗?”赵盈翻了眼皮去看人,眼神其实都不是正视落在他身上的,漫不经心之中还要透出些不屑一顾,“你敢吗?”
可是阿娘去世前,心心念念都是兄长。
要他眼睁睁看着兄长被发落,被处置——
“公主口中的真相,我不要了。司隶院里关着的人,我也不去见了。”
“就算你都不要,也并不能以此换回崔慈之一条命。”赵盈已经站起身来,缓两步上前,再站定,“你最好想想清楚,想救人,不可能,为一件不可能的事,放弃知道当年的真相,这不是什么划算的买卖。”
她话音落下的同时,人其实已经朝着门口的方向迈步而去:“不过孤一向不强人所难,司隶院大门朝外开,你要去便去,不去孤也不会叫人来请你。
那份名单,三天后孤派人到四方馆来取。”
宋怀雍的小宴真的只是个小宴。
他连下请帖都只是走个过场而已,能进到尚书府赴宴的也只有薛闲亭辛程和周衍三人,连李重之都不算在其中的。
这哪里是什么小宴,外人一眼就能看穿是怎么个意思。
连周衍这么勤勉上朝的人都特意告了假,跑到尚书府赴宴去,还能是为什么?
宋乐仪拉着赵盈在府中逛,她这几天老闷在司隶院,知道她是在审案子,也没人去打扰她。
尚书府中大不相同,云氏领着人还特意重新收拾了一处雅致院子,留着来日给宋怀雍和崔晚照当大婚之处,又尽可能按着崔晚照的喜好去布置打点。
整个尚书府都是喜气洋洋的。
人还没到齐,宋乐仪拉着赵盈已经把事情问了个清楚明白。
等到薛闲亭等人到齐,入了席上,宋怀雍倒煞有其事的吩咐人上菜上茶。
辛程笑呵呵的吃茶,一双眼睛恨不得嵌在宋乐仪身上。
宋怀雍看着就来气,随手抄了个白瓷的勺子照着他身上扔过去。
他不以为意,更不肯收敛。
宋乐仪也丢了个白眼过去,在桌下扯了扯赵盈袖口。
赵盈会意,清了把嗓子,将事情始末原由与众人娓娓道来。
起初大家都不觉得这事儿有多离谱,可越往后听,有惊诧,有不解,一个个都觉得匪夷所思起来。
“昔年兴王妃容色倾国,我年幼时都还听我母亲念叨过两句,说是早年间先帝赐婚,她是十里红妆出嫁,废兴王彼时虽已不受宠,但终究是先帝长子,大婚时气派仍旧气派的不得了。”
辛程啧声感慨:“我小时候很不懂事的,也不晓得废王之事不能多提多问,缠着我母亲问过一些。
那是在家里,我母亲一向惯着我,也就同我讲过不少。
据说那位殿下待王妃娘娘极好。
从前荒淫无度,可自娶王妃过门后,便把府中姬妾遣散了去。
后来还是因王妃过门多年没能生下世子,才重新娶了侧妃,纳了姬妾入王府,而且好像还是……太后娘娘的意思。”
这些赵盈没有再打探过的。
赵承律的过去怎么样,和眼下的事情已经没什么关系,他和苏氏关系好坏,同这些也没干系了。
不过辛程所言还是可信的。
他们辛家天不怕地不怕,不过是在自己府中谈论几句有关废王与废王妃的事儿,即便传出去,也不会有多大影响。
宋太后还真是从年轻时候起就不遗余力的在做这些事。
自己的儿子都没管好,还有心思去管别人家的事。
宋怀雍眉心隆起小山峰:“你昨天出门,就是去了四方馆见尔绵颇黎?”
赵盈刚点头,薛闲亭寒声先问了句:“脖子上红了一片是怎么回事?”
她无语。
生的白,皮肤又嫩,真不是什么好事。
尔绵颇黎在那一瞬间的确想杀了她干净,是以手上使了十足的劲儿。
她遭受一场,昨天回去也涂过一些活血化瘀的药膏,但是早起脖子仍旧红了一大片,看起来触目惊心。
她只好叫书夏敷粉来遮,可薛闲亭眼太尖,心思也太敏锐了。
赵盈叹了口气,宋怀雍差点儿没拍案而起。
还是宋乐仪把人拉住的:“他也没讨着好,大哥你别着急上火,先听元元说啊。”
宋怀雍低头瞪她:“你知道?”
宋乐仪撇了撇嘴:“那你现在冲进四方馆去把柔然王子打一顿,不是只能把事情闹大闹开吗?”
赵盈捏着眉心,拉回宋乐仪的手:“徐四一直跟着我的,是不防备尔绵颇黎敢对我出手才让他掐上了我的脖子。
他胳膊虽然没被徐四卸掉,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表哥你坐。”
那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真是难受极了。
宋怀雍做深呼吸状,才长舒出来,如此往复好多次,才能勉强平复,重新坐下来:“这些人确实是蛇鼠一窝。尔绵颇黎也不该记恨孙其和崔钊行,要没有他们,他也做不了柔然王子。”
做不了柔然王子,就得死无葬身之地。
凭他敢对元元起杀心。
赵盈无奈摇头:“他不做柔然王子,也没机会近我的身。”
薛闲亭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根本没有要接她话茬的打算。
辛程左右看看,视线最后同周衍的交汇在一处,二人四目相对,眼底全写满了无语。
他朝周衍努嘴,周衍会意,平声叫殿下:“可是这件事真的到此为止,殿下就这样放颇黎王子平平安安的返回柔然去吗?”
怪不得昨天殿下会说徐将军暂且不知道此事也好了。
徐将军战场浴血,早些时候单是见唐苏合思公主都满身戾气,现下倘或知道尔绵颇黎与朝臣勾结,才招致这两场战火,他若一时急躁,提枪杀入四方馆都有可能的吧?
周衍喉咙一滚:“柔然一向狼子野心,即便没有颇黎王子与朝中内奸勾结,南境早晚也会战火纷纭。
只是这样放他回国,当做无事发生一般,臣是想着,徐将军要是知道了,恐怕是极为不满的。”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细细斟酌过,遣词用句实在小心,但还是招来宋怀雍不满的白眼,以及薛闲亭淡淡横扫过来却寒意十足的一个目光。
早知道他不替辛程开这个口了,做什么都冲着他来呢?
那事实本来也是如此的,还不让人说话了?
赵盈说不妨事:“徐冽那里我慢慢跟他说,他也不是不能体谅……”
“殿下不必想着慢慢跟我说了——举凡殿下心有所定,徐冽不会有任何不满。”
第二百七十章 用心良苦
徐冽是下了朝之后就往尚书府而来的。
朝上不见周衍身影他就已经觉得奇怪了,等到散朝之后听同僚议论,甚至有胆子大一点的在他背后指指点点,他才知道宋怀雍今天在尚书府做东设宴。
他也不糊涂,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脑子稍一转也知道这个宴是为谁而设,就是不晓得是因何事而设了。
他没接到请帖,想来也是殿下的意思。
原本不该来的。
殿下既然不叫宋怀雍给他下请帖,那必定有殿下的用意。
但就是没能管住自己这双腿。
从宣华门出了宫,也没上轿,一路信步至于尚书府外。
门上当值的小厮当然是把他给拦了下来的,客气倒是挺客气,但就是不叫进门。
至此他那股子叛逆劲儿才涌上心头。
越是不叫他进门,他越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在府门口难为当值的小厮,看似是背着手走远了,实则翻了尚书府的墙头进了宅中。
他轻功不俗,是以青天白日在尚书府中飞檐走壁也无人察觉。
然后就一路摸到了这边。
自然也把那些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生气是肯定的。
这算是通敌卖国。
尔绵颇黎的立场他倒还能勉强接受,毕竟尔绵颇黎本来就是柔然人。
朝廷里那些内奸——之前殿下也说过朝中有内奸,他自幼熟读兵法当然也知道。
只是他们都没想到,朝廷里的内奸并非是某一个人。
这些人食君禄,却不思为君分忧,两面三刀,做的极好。
可是当周衍那番话问出口,他心念一动,又实在舍不得殿下为难。
他们这些人当中,只有他是从军行武的。
他知道战事起时薛闲亭曾经到兵部去过,是被殿下派人抓回司隶院的。
他也知道杜知邑亦有此心此念,不过碍于出身,他是家中唯一嫡子,便实在不得有作为。
但这些都不重要。
没有上过战场的人,再有血性,同袍之谊于他们而言,终究是飘渺之物。
世家高门的子弟,其实很难理解那样浴血奋战,九死一生拼回来一条命是什么样的感受。
保家卫国,开疆拓土,对他们来说,始终是遥远的。
所以殿下不愿让他和他们一起听这件事。
殿下心底的柔软,纵使嘴上说的再强硬,也总是为他保留了一份善意。
叫他怎么舍得。
赵盈讶异于徐冽的出现,宋怀雍显然一样。
他黑了黑脸:“你怎么进来的?”
这个问题显然多余了。
辛程笑出声:“徐将军身手太好,尚书府的墙头还不是随随便便就翻了。至于这飞檐走壁还不被人察觉的功夫,我要是再年轻个十岁,定然死皮赖脸也要缠着徐将军学上一学,这功夫实在是太好用了。”
他说这样不着调的话,眼角的余光似无意的总瞥向宋乐仪。
赵盈随手抄了个橘子朝他身上扔过去,才转头去看徐冽:“你是散朝后听说表哥今日设宴,又见周衍告假,所以找过来的?”
徐冽点头说是:“府上当值的小厮拦了我不叫进,连通传也不肯,我想应该是殿下特意交代过,不叫我进门的。”
宋怀雍越发没好气:“知道还硬闯。”
赵盈柔声叫表哥,状似安抚,实则是提醒他闭嘴,不过是态度柔和太多而已。
周衍有眼色的很,已经欠了身子往侧旁挪,腾出身下位置让给徐冽坐。
他从坐下之后就没再开过口,赵盈时不时去看他,神色都一如往常。
她放下心来,也松了口气。
薛闲亭不经意间叹了口气:“所以你现在的打算是把那份名单要出来之后,另行处置?”
赵盈说是:“通敌叛国这个罪名当然最好用,可是一旦要坐实,少不得要牵扯出那些前尘往事。
对于废王而言,他固然是咎由自取,但是兴王妃却实在无辜。”
辛程不免多看她两眼。
赵盈把他那样的眼神看在眼里,横去一眼:“你是想不到我也有慈悲心肠?”
他讪讪的笑,连连摆手忙说不是:“只是没想到殿下会在这样的事上存善心善念,还想着顾全兴王妃身后名声。”
“人走茶凉,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她当年被孙其和崔钊行联手送到柔然,也绝不是她愿意的。
她被迫送到柔然王帐,难道十几二十年过后,还要把这笔旧账翻出来,让后人来评说她的身后名?”
赵盈失笑摇头,其实眼底凉薄一片:“世人对女子总是更苛刻一些,我既然有办法处置朝中这些蛀虫,就实在不必把她再牵累进来。
何况柔然和亲使团尚在,和亲是必然之势,唐苏合思对常恩王兄又一往情深,我看常恩王兄对唐苏合思也并非全然无意。
既然也是郎情妾意的一对儿,若此时翻出尔绵颇黎多年来勾结大齐朝臣,这场和亲恐怕就要变成无稽之谈了。”
说来说去,她其实是根本不愿翻腾旧事。
这许多说辞不过是她寻来安慰自己的借口而已。
薛闲亭眉心再动,想起宋怀雍所说她昨日是只身到牢里去见了崔钊行一场的。
联想从前许多事,他心里隐约有了想法:“你答应了崔钊行保他一命?”
赵盈啧声。
青梅竹马就有这点坏处。
什么事情也瞒他不住。
太了解的人就是这样的。
确实有些恼人,也有些烦躁。
虽然有的时候会有好处,也会叫人觉得心头暖流涌过。
很显然辛程对此就不太满意:“他那样的人,我若是殿下,撬开他的嘴,还要他的命。”
他话音落下见宋乐仪杏眼横扫来,眼风分明凛冽,忙又补道:“这并非是出尔反尔言而无信的小人行径,我认为此乃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崔钊行这种人,他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对待这样的小人,难道我们还要做个正人君子?
他当年应承废王时,必定不会说苛待王妃与崔慈之,彼时定然也是满口答应,说无论如何将来都会善待王妃母子。
可事实上又怎么样呢?
他答应废王的事不是一样没做到吗?
再换句话说,他得了庄氏为外室时,大抵也是甜言蜜语,一派柔肠,可后来杀人灭口,成全自己见不得人的阴谋之时,那些海誓山盟,他又何尝记得?
所以殿下为什么会想要留他一命呢?”
“他的命,我是不要的。”赵盈掀了眼皮斜扫去一眼,“无关轻重的人,是死是活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不是吗?”
辛程倒吸口气。
宋怀雍眉心处的小山峰明显愈发隆起:“他终究是大姑娘的亲生父亲。他不仁,可以卖女求荣,大姑娘与他断绝关系,也不必再和他有什么瓜葛牵扯。”
赵盈心下微叹:“这样的事,表哥就不要替崔家姐姐做主了。
她原本也不是经受不得风霜的娇花,你真当她还是从前那琉璃美人灯做派的人儿吗?
我心里打定了这个主意,崔钊行和崔高氏夫妇二人是死是活全看崔家姐姐心意,下场如何,怎样处置,她说了算,我来照办。
表哥,人活一辈子总会有个心结在的。”
她侧目去看宋乐仪,宋乐仪把她方才那番话细细品味,会意了然,于是接过她的话:“心结这种东西,不纾解,一辈子都哽在那里。
就算来日成婚,日子过的再和满,崔姐姐心里始终会记着她的父母是舍弃她的。
有很多事情并不是看似过去就真的过去了。
她又是内敛的人,这些话也未必与人说。
依我看来,元元这个法子便很好。
大哥心疼崔姐姐,我们又何尝不是心疼她?
我劝大哥不要这样紧张过了头,崔姐姐也是高门养大的女孩儿,有见识,有手腕,那才该是清河崔氏嫡女,该是皇上亲封的清源县主所有的派头与气场。
难道还叫她畏畏缩缩,和从前一样叫人看不上眼?
成了婚,做了咱们家的媳妇,就一辈子躲在大哥身后?
我看崔姐姐也未必肯的。”
她二人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宋怀雍又能说什么呢?
什么小姑娘家原就该养在深闺,哪怕嫁做人妇,也只要安安稳稳过小日子,那就很好。
这样的话,他这两个妹妹,都不适用,他也自不必开口。
仔细想想,崔晚照大概也不想做那样的女孩儿。
在清河崔氏被压着长大,十几年的时间,她没做过真正的自己。
宋怀雍眼窝竟一时热了一瞬。
元元这许多想法,或许也是真心关切崔晚照,但更多的还是因为他。
因为那是他放在心尖的姑娘,是他未来的妻,她才肯再走一条弯路,帮崔晚照解决这个心结问题。
赵盈脸上的笑容渐次柔婉起来:“表哥难道还要哭鼻子不成?”
一时间众人又哄笑起来。
徐冽当然是笑不出来的。
赵盈也看见了。
小宴还是要继续,外人再如何晓得他们本来也不是为了赴宴,那也不能做得太过分。
宴开之前赵盈起了身,叫了徐冽一声。
薛闲亭的身形也动了一下,被辛程不动声色按了回去。
“我去院子里走走,等会儿开席也不用等我,你们先吃。”
薛闲亭脸色又黑了些。
徐冽一言不发跟上去,二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众人眼前。
辛程叹了口气:“殿下有句话说的不错,这人活一辈子,总会有些心结,看来时间无论过去多久,心结就是心结,到了也解不开。”
薛闲亭冷冰冰一眼剜过去,宋乐仪又朝着辛程身上砸了个橘子过去:“多吃橘子少说话吧你。”
宋怀雍也瞪他,转头再去看薛闲亭。
薛闲亭笑着说没事:“你们府上的桂花酿,今儿备下了吗?”
宋乐仪心口发闷,宋怀雍也无言,缓了一瞬说备下了,后来才把这话给打岔过去,笑呵呵的说什么要多吃两杯一类的话。
辛程挑着眉头看他们心照不宣,又觉得没劲。
宋乐仪看他那张脸就觉得他实在欠打,想了想,腾地站起身。
宋怀雍立时转头:“你又干什么?”
她长舒一口气,目不转睛盯向辛程:“你跟我过来。”
宋怀雍眉头紧锁,就要去扣人手腕。
周衍诶的一声叫住他:“我可是不吃酒的,那个桂花酿你可别给我上。”
说话的工夫宋乐仪已经离席,辛程屁颠屁颠的就跟了过去。
宋怀雍咬牙,再想跟上,又太刻意,于是又去骂周衍:“感情不是你妹妹?”
“她这么大个人了,你能跟着她管她一辈子吗?这还是在你们府上,在你眼皮子底下,说两句话,你也要蝎蝎螫螫,太难看了吧?”
宋怀雍还是气不顺,可眼前已经没有宋乐仪的身影了。
从席面往北的确有抄手游廊,绕过游廊就看不见席面的小院。
宋乐仪驻足停下,辛程保持了距离也停下。
他嘴上总是欠的很,可真的私下跟宋乐仪相处时又唯恐唐突冒犯了她,一向规矩的很,所以宋乐仪才不怕,才敢把他叫出来。
她转过头:“你是对薛闲亭有什么成见吗?”
辛程正色摇头说没有:“相反我挺佩服他的。”
“那你能不能稍微收敛一些,他因为元元的事情已经很难过了,每天还要装作没事人一样,云淡风轻的和我们相处,你不在人家伤口上撒盐是能死吗?”
辛程突然眯了眼:“你认真的吗?”
“什么?”她一头雾水,狐疑反问,“什么认真的?”
辛程眼底的严肃也把她吓了一跳。
宋乐仪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你……”
“你对薛闲亭这么上心,是因为你们青梅竹马吗?”
宋乐仪愣怔一瞬过后,嗤笑出声来:“我们的确一起长大,但青梅竹马说的是他和元元。你去问他跟我是不是青梅竹马,他八成嗤笑不屑。
辛程,我在很认真的跟你讨论这件事情,你现在是在跟我吃这样的飞醋吗?”
“我喜欢你,中意你,入京几个月以来我的心意大大方方表现给你看,从没有回避过,也没有逼着你回应过,但如果你心里有人,我认为我的心意就会给你造成困扰,你大可以跟我直说。至于薛闲亭——”辛程又做深呼吸状,“你们都顺着他,唯恐伤了他,连殿下都不忍心对他疾言厉色,那他一辈子也走不出他自己编制的情网。
宋乐仪,我是存看戏的心思挖苦他,还是用心良苦想帮他,你最好想想明白。”
第二百七十一章 扮猪吃虎
尚书府的水榭临近设宴的小院。
曲水流觞也是常规布局。
水榭处是一座小木屋悬于清溪之上,那溪自府外引水入宅,风情雅致。
木屋四周悬挂着各色宝石制成的帘,五颜六色好看的不得了,太阳光照射下来熠熠生辉。
今日天不算热,清风拂面,溪水微凉。
赵盈背着手缓步进门去,徐冽就跟在她身后。
他走的更慢一些,同赵盈始终保持着距离。
水榭四面都是通风的,赵盈往靠北边方向步去,跨过门槛之后往美人榻上落了座。
徐冽还是站着。
她斜了眼风往身后扫量:“坐啊。”
徐冽几不可闻叹了一声,四下扫量一圈,回屋里去抱了个小圆墩儿出来,就放在赵盈下手处的斜对面,坐了过去。
赵盈整个人歪靠在美人榻上,左臂枕在脖颈处,她被尔绵颇黎掐过脖子的痕迹还是看得一清二楚。
她还没说话,徐冽先皱了眉头:“徐四当差这样大意,殿下不该袒护他。”
“手底下当差办事的人,偶有疏漏之处,一次可体谅,两次可轻罚,再三弃之不用,我不是早告诉过你吗?”
赵盈晃着脚尖儿,揉了下自己的脖子:“看着吓人了点,其实没多严重。你对于尔绵颇黎真实的看法是什么,现在只有咱们两个,你老实讲给我听。”
徐冽脸色还是不多好看。
他对尔绵颇黎能有什么看法?
他对赵盈的做法根本就不赞同。
但是他选择接受,因为那是她做的决定。
她分明是知道他不接受她现在的做法,才会把他单独叫到水榭这边来问。
“殿下心里不是都清楚吗?”
赵盈就笑了起来。
以前她问什么,徐冽回答什么,现在他也学会了不答反问来堵她的口了。
“徐冽,这就是朝堂。”
徐冽闷声点头:“我知道,所以殿下做的决定,我从来不会干预,也都会支持殿下。
因为这朝堂终将是殿下的朝堂,而我,为殿下戍守边境,开疆拓土,所以殿下不用特意跟我解释这些的。”
他沉闷的脸色舒缓下来,露出了笑意:“殿下心存仁善,对我尤其,所以小宋大人才对我横眉冷对。”
“这不是心存仁善。”赵盈横去一眼,“替我办件事吧。”
徐冽正色不语,等着她的后话。
福建·长平县城
囚车置于官驿中,短短数日之内,邹尚敬就苍老数十岁。
他实在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有冤无处诉,也没有人会听他辩白。
起先还会想要试着跟杜知邑他们沟通,后来就不再有这样的想法了。
他是注定被牺牲的那一个,而这个决定并不是杜知邑他们做的。
所以他发现了一个秘密。
惠王同行,常恩王和杜知邑还能这样越过惠王把他这个福建巡抚收押,不押送回京,关入囚车中一路押往福建去,除了坐镇京城的永嘉公主外,还能有谁做得出这种事情来?
他发现了不该知道的秘密,就更加活不成。
连把这秘密捅破,昭告天下的机会都不会有。
有人送饭菜来,吃食上倒是不亏待他,他却没什么食欲。
赵乃明从堂屋步出来,见他面前的饭菜未动,脚下一顿,转了脚尖朝囚车方向步去:“怎么,邹大人是觉得饭菜不合胃口?”
邹尚敬皱眉:“常恩王殿下纡尊降贵,何必跟我这罪人说话?”
赵乃明啧声,便真的不打算再理他。
邹尚敬想了下:“我真的没有一丁点活命的机会吗?”
赵乃明脚步就收住了。
他回过身,把邹尚敬打量了好几番:“邹大人在朝多少年?”
言外之意便是怎还是这般天真。
邹尚敬深吸口气:“福建官场从来水深,我跟着殿下往福州去,也不能戴罪立功?”
“前些天你可没有这么强的求生欲。”赵乃明眯起眼,“邹大人是有什么事吧?突然发现的,觉得只要在我这儿换来一线生机,你就能活下去。”
邹尚敬脸色骤变,赵乃明心里就有数了。
他小看了这位常恩王。
久居彭城,不显山不露水,从前甚至都少有人提起他。
不过是个过继到永王一脉的孩子,能有多出众?
他在朝为官这么多年,小聪明耍多了,对上谁都觉得自己不会有吃亏的时候,结果栽在赵乃明手上。
尽管赵乃明不知道他猜中什么事,掌握什么秘密,也不会给他任何活命机会了。
那头赵乃明对抄着手回了屋中时,杜知邑正陪着赵澈在下棋。
黑白错落,显然是黑子占了上风。
连赵乃明也讶异于赵澈的棋艺高超。
他出门时明明还是势均力敌的。
杜知邑的棋艺不差,他这些日子也没少拉着杜知邑对弈,没想到短短时间之内,赵澈竟占据明显上风。
他不动声色往侧旁坐过去,杜知邑皱了皱眉,手上白子没再落下:“不是说出去透透气?”
“邹尚敬不能留了。”
连赵澈都吃了一惊。
他是知道赵盈之前做好的安排的。
这件事从头到尾赵乃明和杜知邑都没有瞒着他,显然是赵盈授意过的。
按照赵盈原本的设想,邹尚敬绝对不会留,这种人活着也没有任何意义,但是现在不能杀。
把人带去福州,福建官场上的那些污秽肮脏还可以靠邹尚敬替他们揪出一大串来。
毕竟处于目下这个境况,是个人都会想要活命的。
毒害亲王的罪名谁也担不起,他戴罪立功才有可能被从轻发落。
不过到底会不会从轻发落那是他们决定的,不是邹尚敬自己说了算。
说穿了就是卸磨杀驴呗。
现在怎么突然就改了口呢?
指尖黑子攥入手心中,赵澈攥紧了拳,玉制的棋子触手是温凉的,被握在掌心许久之后才开始变得温热起来。
他声音尽可能保持平缓:“他怎么了?早起不是还好好的吗?”
“知道的秘密太多就没命活着,不管他发现了什么秘密,也不管那个秘密究竟重要不重要,都已经无所谓,这种人本就留不得。”赵乃明横去一眼,淡淡的,“杀了他,永嘉如果追问起来,我来跟他讲。”
赵澈抿唇,一时无话。
杜知邑心下念头闪过不知多少,后来把目光落在赵澈身上,看过之后再回头去看赵乃明,又见赵乃明几不可见的点了下头,他就了然。
他深吸了口气:“现在就杀了他,我们人在长平县,怎么善后?”
赵乃明眼底闪过阴鸷,须臾后恢复如常,他只把目光定然落于赵澈身上,唇角倏尔上扬:“三郎,你觉得呢?
其实这个事儿也不该我出头。
永嘉那样疼你,杀了邹尚敬,来日回京她要发脾气,把你推在前面顶着,我跟杜三都不会有事。”
赵澈呼吸邑滞:“但我年纪还小,阿姐本就是让我跟着王兄出来学本事,等着我进益的。
这种杀人放火的事……”
他真单纯无害小绵羊一样,说起杀人放火肩头都要抖三抖。
杜知邑无声翻了个白眼,懒得看他。
赵乃明仍旧不动声色:“人都会慢慢长大,你要进益,难道是跟着我们只听不说就能进益的?
永嘉让你出来这一趟,是希望你学到真本事。
待在京城,窝在吏部,那是个富贵堆。
有宋尚书在,有永嘉在,什么风吹雨打你都不必历经,反正有人为你遮风挡雨。
所以三郎,邹尚敬,怎么处置?”
赵澈呼吸试图平稳了一场:“王兄认为他所知道的秘密,是什么?”
其实他自己也猜得出。
无非就是赵盈和他们之间的关系。
杜知邑到现在为止都藏得不错,即便是从进献银子入朝为官之后,和赵盈的交集也并不多,没有人晓得他和赵盈的私下往来,关系甚笃。
至于赵乃明,更没什么可说的——常年就不在京城的人能和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公主有什么交集?
这次为了和亲之事入京,就算跟赵盈有些走动,大多时候唐苏合思也都在。
能让赵乃明狠下心来杀了邹尚敬灭口,还说出那样一番话,那当然是和赵盈周围的这些关系有莫大关系。
赵澈做深呼吸状,心里的那些想法并没有宣之于口。
赵乃明却不理会他。
他叹了口气,无奈站起身来,叫杜知邑:“你来。”
赵澈眉心一拧:“王兄?”
赵乃明双手是背在身后的:“无妨,你终究年纪还是小了点,永嘉所作所为也不错,我今天也算理解了。”
什么?
赵澈神色一僵的工夫,杜知邑差点儿没笑出声来。
赵乃明果真不再理会赵澈,提步就往外走。
杜知邑已经从罗汉床上翻身下来,跟着赵乃明就出了门。
赵盈眼中阴翳一片,望着他二人出门的背影恨得咬牙切齿。
那头赵乃明同杜知邑出了门,回身看屋中方向,索性提步又走远一些。
直到确定屋里赵澈听不见他二人说话,杜知邑才在赵乃明肩头按了一把:“怎么?”
“杀还是不杀,我想问问你。”
杜知邑拢眉:“我以为你是打定主意的。”
赵乃明噙着淡淡笑意:“杀人本不是我擅长的事,动辄喊打喊杀也非我本心,我是儒雅君子做派,怎么会要打要杀?”
说得好像他是这样的人一样。
虽然他的确可以算得上心狠手辣……反正必要的时候,他是觉得对那些不相干的人实在不用心慈手软。
“其实应该看殿下是什么态度的,不过从先前事情看来,她是一点不想让邹尚敬活着,至于什么时候死——和我的往来没想叫人知道,和王爷之间只怕是一样。”杜知邑声线平稳而又沉缓,如涓涓流水,“福建的案子我们自己能够料理清楚,就不在乎邹尚敬这一条明,看王爷想怎么做?”
“做什么事情,咱们之间有商有量,也不是非要我专擅独断,至于惠王。”赵乃明高高挑眉,“永嘉说他扮猪吃虎,我之前还觉得是她多心,或是太高看惠王。
十几岁,半大的孩子,跟永嘉比起来更没什么建树,怎么就扮猪吃虎。
今日看来,我确实不如永嘉。”
杜知邑眉心动了动:“惠王他……殿下的这个评价,并没有跟我们说过,但讲的是很准确的。”
但眼下要紧的是邹尚敬。
其实杜知邑是认为邹尚敬本人死不足惜,不过没太大的必要。
因为赵乃明自己也会讲,有些秘密究竟怕不怕被人揭露本就是两说的事儿。
他和赵盈的往来,赵乃明和赵盈的往来,现如今的京城,朝堂,都已经不是多要紧的事情。
尤其是赵乃明。
这个和亲人选是赵承衍举荐到御前的,赵承衍是怎么力捧赵盈上位的,普天之下还有谁不知道?
赵乃明进了京,和赵盈又能疏远到哪里去?
于是杜知邑定了定心神:“如果王爷真要问我的意见,我觉得可以不杀。等到了福建,把案子料理的差不多之后,随王爷要怎么处置都无所谓的。”
他是笑着说这样的话:“王爷是怕到了福建之后他会四处宣扬不该说的话,其实大可不必有此担忧。
他自然是被关押起来的,也见不到外面的人,咱们带来的这些人里,是有别人安插的眼线不假,先前王爷中毒,确实是我办事不利,但看管一个邹尚敬,让他没有和外人接触说话的机会,我还是能处置妥当的。
他在福建做巡抚这么多年,有些事的确比我们知道的要多,也更方便行事,王爷觉得呢?”
赵乃明知道他说的有道理,也不是不信任杜知邑。
赵盈用人识人,他最起码是相当信得过的,所以杜知邑说这样的话,他也相信杜知邑能做得到。
尽管从前很多事情杜知邑也有出现了纰漏的地方,不过他自己亲自盯着的事儿,赵乃明还是放心的。
故而他心下虽仍然认为杀了邹尚敬最省事,也还是没有反驳杜知邑,只是沉声嗯了两下:“那就按你说的办,之后如果出现什么状况,横竖咱们一块儿商量着,也不担心邹尚敬还真的能翻出花来。”
第二百七十二章 罢出内阁
长在清河崔氏十八年的宗子崔慈之竟是昔年废王赵承律的嫡子,这个消息在太极殿上炸开,令朝野震惊。
昭宁帝对于赵成律的所作所为,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
从小到大,直到他御极称帝。
赵承律的狼子野心,从来就没有消停过。
不过他也确实是想不到,赵承律一脉竟然还有后人活在这个世上,还是嫡出的孩子。
昔年赵承律起兵时——他可真是把所有的后路都算妥了。
太极殿的早朝是不欢而散的。
天子双眼猩红的模样谁见过呢?
哪怕是宋贵嫔过身的那个时候,也没有人见到过这样的昭宁帝。
嗜血,嗜杀,仿佛他一抬手,下一瞬就是血流千里。
与那时的悲恸是全然不同的。
赵盈等人随着昭宁帝入清宁殿中去,他的神色都没有半分舒缓。
面色阴寒,脸色铁青。
视线哪怕是落在赵盈身上的时候,那种肃杀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收敛。
赵盈也不曾见过这样的昭宁帝。
记忆中他总是慈爱的,无论因何种原因。
两世为人,都是如此。
从小到大,昭宁帝就算再生气,再不痛快,朝廷里出了天大的事,回了后宫,见到母妃,见到她,他从没有过半分不悦与阴沉。
“永嘉,你是何时知晓此事的?”
他张口叫永嘉,赵盈心头又沉:“起初儿臣派人到清河郡去调查,只是查到崔慈之乃是崔钊行的外室所生,且是在国丧期间生出来的孩子。
国丧期生了个孩子,这也是不可饶恕的死罪。
所以儿臣派人一路护送庄家的人入京,希望他们作为人证,揭发此事,证死崔家。
至于杨润哲——杨润哲擅自离开京城,也是往清河郡方向而去,是为了杀人灭口的。”
在太极殿上公然告发此事,赵盈自然是已经想好了所有的退路和万全的说辞。
她抿唇,声音稍稍一顿,视线侧落于姜承德身上,匆匆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抬眼再看昭宁帝:“当日把徐冽弄去玉安观,说是替儿臣祈福,也都是儿臣做的计。
父皇英明睿智,其实一早就知道的。
儿臣司隶院里的那些人手,要护卫庄家全家安然无恙的进京,只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昭宁帝沉声,声音是冰冷没有温度的:“所以你故意把徐冽支出京,是为了让杨润哲背后的人以为徐冽亲自去护送庄家人进京?”
沈殿臣眯了眼,侧目看赵盈:“殿下真是好手腕。”
她的确是好手腕,姜承德掩在朝服袖口的手捏紧了,骨节泛白。
沈殿臣话音落下的时候他也转头看了赵盈一眼的,只是什么都没说。
赵盈这个圈套险些把他套住一次,不可能再给她第二次的机会。
公然于金殿揭穿此事,姜承德也是震惊的。
崔慈之的身世他从来都不知道,孙其说崔慈之是外室子,国丧期间怀上的,崔钊行为此还杀人灭口,彼时他做故城县县令,还帮着崔钊行做过一些善后之事,出面威胁过庄家人。
之后这十几年相安无事,是庄家全家贪财,也不敢和官家人作对。
他深信不疑,从来没有插手过这件事情。
然而十几年后的今天,赵盈这样证据确凿的说,崔慈之乃是废王嫡子,从出生就被废王送到了清河崔氏去,而崔钊行隐瞒十几年,孙其也帮着他隐瞒十几年。
这一切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
孙其保不住是早晚的事,他压根就没打算保。
可是皇上会怎么想?
姜承德不敢深想下去。
赵盈不动声色把唇角往上扬了一瞬,她没开口时,严崇之拱手上前了半步:“殿下虽然有些谋略,也使了手腕,但若无殿下周全筹谋,庄家的人被杨润哲杀了灭口,崔慈之的身世恐怕也不会大白于天下,而崔钊行和孙其这十几年间的所作所为,瞒天过海,更无人知道!
清河崔氏因清源县主的事固然一败涂地,皇上容不下这样的龌龊,崔钊行罪不至死,活罪却难免。
可孙其呢?
没有这件事,孙其和崔钊行十几年的勾结又如何为外人知?
藏匿废王后人,罪同谋逆,其心可诛!”
他是刑部尚书,出了这样天大的案子,他当然要一同入殿来议事。
至于宋昭阳,更不必说。
原本沈殿臣那句不阴不阳的话他听来就觉得相当刺耳,要回护,严崇之已经把事情拨回到正路子上,也不用他在御前跟沈殿臣做口舌之争。
昭宁帝始终保持着沉默,没有人知道天子心里想什么。
他们这些人立足朝堂几十年,揣摩圣心圣意本是做惯了的事,此时此刻,却谁也猜不出,猜不准,更不敢猜。
或许下一刻天子金口一开,十几年前的废王案就会重新掀起一场风波。
昭宁帝抬眼往下来的时候,连带赵盈在内,心都是悬到了嗓子眼去的。
“孙其,是刘寄之的人?”
这句话问的是谁,更没人知道。
事情是赵盈发现的,话也是她回明的,问的当然该是她。
始末原由,其中种种,知道的最清楚的也只有她。
但姜承德是孙其的座师,孙其是姜承德一手提拔上来的。
从他到故城县做县令,再到他一步步内迁回京,到如今爬到工部侍郎这个位置上。
孙其其人固然也是有真才实学的,但若无姜承德提携,他升迁的速度也不可能这样快。
何况当年他内迁回京,能在极短的时间之内于上京立足,在朝堂站稳脚跟。
这一切不都是托了姜承德的福吗?
他私下里和刘寄之是怎么搭上的关系,姜承德这十几年间是不是真的一点也不知情。
还是说当初孙其做了刘寄之的暗桩,根本都是在姜承德的授意之下做的。
所有的这些事情,现在要怎么求证呢?
这清宁殿中的每一个人,心思各异,连同昭宁帝在内。
故而这句话问出口,问的究竟是赵盈,还是姜承德,更无人知晓。
他是在断姜承德的“死罪”,还是给姜承德开口辩白伸冤的机会,赵盈拿不准了。
于是她没开口,反而不动声色朝后侧方退了小半步。
这小半步退的极妙,因她先前站定的位置,算得上是殿下正中,除她之外,只有沈殿臣站的勉强还算是靠中的位置。
余下姜承德等人位置都要稍次一等。
可是赵盈退了半步,姜承德正好能够提步近前,人就整个立在了昭宁帝眼前。
他提步上前,眼角的余光扫过赵盈身上,缜着脸,但等对上昭宁帝时,又换做恭敬模样:“此事臣难辞其咎。臣是孙其座师,无论是昔年他出任故城县令,还是后来平步青云,都是臣一手提拔。
只是臣万万想不到,孙其两面三刀,世故至此。
一面奉承臣,一面转投刘寄之麾下,为刘寄之出谋划策。
还有藏匿废王后嗣之事——”
姜承德双膝一并,腰杆却挺的笔直,朝服下摆被他一撩开,便冲着昭宁帝宝座方向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这一下跪的实在,赵盈挨着他站着,膝盖触碰到清宁殿青灰色地砖发出的一声闷响真真切切。
她光是听着都觉得疼。
这摆明了就是请罪的架势。
自负如姜承德,哪怕是在御前,也有年头没这样谦逊过了。
她不免又觉得可笑。
当皇帝果然是好的。
生杀予夺,谁不怕呢?
姜承德再怎么自负,到了天子驾前,真的出了事,他还不是要端着恭慎,小心翼翼吗?
不过话说回来,孙其又何止是两面三刀,他可是太能干了。
赵盈要不是有心要隐瞒尔绵颇黎的那个事,还有兴王妃的身后名,孙其根本都算不上是刘寄之的人这种消息才更精彩呢。
人家把是把姜承德和刘寄之两只老狐狸玩弄于鼓掌之间,怎么不厉害啊?
昭宁帝声音还是沉闷的,根本就没有要叫姜承德起身的打算:“你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当然难辞其咎。”
锐利的目光,是鹰一般的。
沈殿臣在朝为官几十年,记忆中上一次看到昭宁帝这样的眸色和眼底闪过的光芒——宋贵嫔过身之后昭宁帝一意孤行,要追封宋氏为后,他为内阁首辅,率群臣跪请于清宁殿外。
那天天气不错,艳阳高照,他们在清宁殿外跪了整整一个上午,滴水未进。
都是身娇肉贵的人,没几个吃得消的,歪歪扭扭倒下去的都有,全无朝臣该有的仪态。
后来清宁殿的大门打开了。
孙符陪着昭宁帝步出来,他一眼望去,心中陡然一惊。
就是这样的目光。
那时候昭宁帝痛失此生挚爱,是没有理智可言的,想杀人,想杀了他们所有人,因为他们在阻碍宋氏的身后尊荣。
而他,首当其冲。
天子杀念起,怎么不令人胆战心惊?
姜承德纵使没有抬头迎上那样的目光,也感受得到那股肃杀。
宋昭阳站在一旁不由蹙拢眉心。
沈殿臣想了须臾,心神一定,还是凑上前去小半步。
朝服袖口宽广,他对掖着手做礼的时候,垂下的广袖袖口是把姜承德跪着的身影遮住了大半的。
他还没开口,昭宁帝先沉声问:“沈卿有何话说?”
沈殿臣头皮一炸,但站都站出来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回道:“臣以为此事姜阁老无辜。”
宋昭阳身形刚要动,转念一想,又站顶住,一言不发。
那头严崇之对这种说辞显然不屑一顾,他甚至是真的嗤鼻哼出一声来的:“姜阁老提拔上来的人,就算孙其所作所为和姜阁老无关,至少这十几年间他识人不明,沈阁老说姜阁老无辜,这话岂不是好笑?”
姜承德倏尔抬头,冷冰冰一眼剜去,是同样的锐利精干。
严崇之却分毫不怕:“姜阁老这样看着我做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吗?
我依稀记得,七年前你于太极殿奏请提调孙其回京,入工部为六品主事的时候,不少人反对过吗?”
他好像真的打算掰着指头去算,但也只是做做样子,一时哦了一声,收了声就转头去看宋昭阳:“宋尚书那时候就供职在吏部为左侍郎,应该记得比我清楚?”
宋昭阳这才接过严崇之的话来,不过人还是没往前挪动,连声音都是平缓而沉稳的:“是这样不错。孙其于故城县为县令时,政绩虽然不错,但也不至于成绩斐然。
七年前吏部年底考评官员政绩,按照定制和以往的提调官员来说,孙其是远没有资格被提调回京的。
臣记忆犹新,是因为那件事情臣一手主持。
原本孙其升至京畿县镇中为县令,再做上两三年,若是政绩依然不错,才有可能被调回京中。
而且能不能入部,还得两说。”
他声音略一顿,而后视线就定格在了姜承德身上:“当年的确是姜阁老力保孙其内迁回京,入工部为六品主事。此后又仅仅用了一年不到的时间,孙其摇身一变,就成了三品工部侍郎。
这个侍郎的位置一坐就是六年,一直坐到了今天——
工部尚书三年之后该辞官去朝,臣想着,依姜阁老对孙其的倚重和提拔,应该是打算把孙其捧到工部尚书的位置上去的才对。
然则现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足可见孙其其人本就是不堪用的阴险小人。
是以沈阁老说此事姜阁老无辜,臣和严大人的看法一样,实在是不敢苟同。”
“宋昭阳,你——”
“你给朕住口!”
御案上一方端砚,结结实实砸了下来。
砚中有墨,墨汁四溅。
沈殿臣等人见天子动怒,便纷纷下跪,唯有赵盈仍旧立于殿中不动。
他们口中念息怒,却只有姜承德面色惨白一片。
昭宁帝甚至咬着后槽牙,几乎一字一顿开了口:“朕叫你入内阁,不是叫你提拔这样的人上来霍乱朕的朝堂,动摇朕的江山!
藏匿废王后嗣,还是嫡出的儿子,孙其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皇上——”
“自即日起,内阁中一概事务,你不要再插手分毫。”
罢出内阁——姜承德瞳孔一震,连沈殿臣都惊愕不已。
第二百七十三章 替罪羊
因为识人不明,孙其伙同崔钊行藏匿废王后嗣这一件事,姜承德就被罢出内阁,的确是出乎赵盈意料之外的。
沈殿臣根本就不敢在清宁殿为姜承德求情,他本人也只能承受天子怒火。
到底是罢出内阁一阵子,还是再不能回内阁去,昭宁帝没说,姜承德难道御前问君吗?
孙其和崔慈之是定了斩立决的,崔钊行也是大小宗罪不知多少条,但他不是此案罪魁,他其余罪状交刑部去复议,最终的定论是叫刑部复议崔钊行罪状后与司隶院商定。
从清宁殿出来,沈殿臣转瞬间就换上一张事不关己的脸,态度漠然,高高挂起,脚下匆匆,根本没打算跟他们一道出宫。
赵盈不急不缓目送他远去,姜承德才怒容满面从身后跟上来。
宋昭阳往赵盈身前一横,赵盈轻声叫舅舅,按在他横在自己身前的手臂上,往下按了一把。
姜承德冷笑:“清宁殿外,我敢对殿下做什么呢?”
赵盈挑眉觑他:“这可说不准,阁老——哦,姜大人。
姜大人不急着出宫吗?被罢出内阁,大人从前是内阁次辅,手头上应该还有很多事情要交办吧?”
“臣在朝为官几十年,栽在殿下手里,殿下真是好手腕。”
她自然是好手腕,这话她也不是第一次听,姜承德口中都不是第一次说出了。
玉安观事件发生后姜承德也说过同样的话。
“孤就当姜大人是称赞孤心智无双了。”赵盈双手是背在身后的,提步下台阶之前又回身看姜承德,“人在做,天在看。姜大人被罢出内阁的消息,姜娘娘知道后,大概会伤心欲绝吧?”
她年纪虽然小,但有些事情记忆犹新。
母亲过身之后昭宁帝令举国丧,只是太后和中宫皇后健在,就算是天子宠妃过身,既然没能顺利追封为皇后,朝臣就不会叫昭宁帝为她母亲行满国丧之礼。
七日。
七日间天下缟素。
姜承德登过一次侍郎府的门。
这些事情他后来得知,是因为舅母被气的病了大半个月,舅舅也在朝中一连告假数日。
还是昭宁帝觉得不对,派人去问,才知道姜承德那样放肆,登门奚落。
风水轮流转,天道好轮回。
赵盈敛去眼底的阴狠,快步下了台阶,宋昭阳和严崇之见状自不理会姜承德,疾步跟上赵盈步伐,再不与姜承德多说一句。
崔钊行死了。
死在司隶院的大牢里。
他是畏罪自杀。
刑部还没来得及拟定他的罪状,他自己一头撞死在了司隶院。
这事儿本来不多要紧,横竖拟定罪状,崔钊行也是难逃一死,何况藏匿废王后嗣,昭宁帝根本就不想多听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故而周衍把事情上奏,昭宁帝只是大手一挥,连多余的话都不曾问,叫草草掩埋尸身,余下一概不提。
然则严崇之是个较真儿的人。
此刻他正坐在司隶院的大堂上跟赵盈大眼对小眼。
赵盈看着他颇为头疼,甚至开始怀疑昭宁帝根本就不是想要扶持她去跟姜承德抗衡。
严崇之的确是能干的人,把刑部握在手里对她也是百利无一害,但严崇之是真的太不受控制了!
尽管赵盈一早知道这件事,可是有朝一日严崇之不依不饶的追问到她面前来,她仍然觉得心烦。
她虽从不曾以主上在严崇之面前自居,那严崇之也该有些君臣有别的分寸吧?
赵盈面色微沉:“严尚书的意思是说,孤派人暗害崔钊行在狱中,而后做成他畏罪自杀的假象,再叫奉功具折上奏,欺君罔上?”
严崇之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语气更是不佳:“崔钊行的尸身现在就停在刑部,殿下觉得臣到司隶院走这一趟是因为什么呢?”
所以赵盈才觉得严崇之这种人很讨厌。
原本昭宁帝大手一挥这事儿就算到此为止了,崔钊行是死是活本来就不多重要。
严崇之偏偏不干。
在御前进言,非要把崔钊行的尸体弄回刑部去,说什么尽管有罪在身,但刑部尚未拟定罪状,崔钊行始终是清河崔氏的家主,莫名其妙死在司隶院大牢里,刑部应该过问。
昭宁帝许了他,他真就带上人跑到司隶院把崔钊行尸体拉回了刑部去。
赵盈私下里问过徐冽。
是徐冽亲自动的手,分寸拿捏的极好,就算仵作验尸也验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是崔钊行畏罪,一头撞死的。
徐冽办事她当然是信得过的。
赵盈不吭声,摆明了不打算接严崇之的话茬。
严崇之点了点扶手:“要说畏罪自杀,早在被押解回京的时候,他就该以死谢罪,也不至于牵扯出后面这许多事情。
到如今这个时候,横竖都是一死,怎么就要在这个时候一头撞死在司隶院大牢里呢?”
赵盈啧声:“严尚书是在质问孤?”
严崇之一面说着臣不敢,一面却不见多恭敬:“仵作验尸的结果,崔钊行的确是死于自杀,但臣做刑部尚书这些年,不知经手过多少案子。
崔钊行自杀的蹊跷,其中一定有猫腻。
所以臣想到司隶院来见一见殿下,听听殿下是怎么说。”
赵盈至此才眯起眼来,也彻底黑透了一张脸:“按照严尚书这个说法,是孤叫人暗害了他,怎么不到父皇面前去告发?”
严崇之拧眉:“事关废王,皇上从一开始就不愿多听。
殿下在清宁殿回话时,皇上已经有心回避不听,所以草草处置了姜大人。
废王案无论过去多少年,始终是皇上心里的一根刺,谁也不能碰。
姜大人就是因为被牵连其中,皇上才不容他分辨便将他罢出内阁。
崔钊行死了,死不足惜,臣到皇上面前去说这些,皇上更加不会想听。”
原来他还知道。
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可是怎么在昭宁帝面前知道,到了她这儿就换了另一派说辞呢?
赵盈嗤笑:“在父皇面前不该说,倒敢来质问孤。”
她一撇嘴,摊开手心朝上,人往椅背靠着,把自己整个人丢进那把官帽椅中去:“他就是畏罪自杀的,孤没什么好跟严尚书讲的内情,严尚书若是不信,不如上一道奏本,把孤提到你刑部去关押几天,仔细审问。
司隶院复设诏狱,刑具刑法不少,但刑部这些,孤还不曾见识过。”
严崇之腾地站起身来,脸色阴寒到了极点:“殿下就是不愿意谈了?”
赵盈缄默不语。
严崇之心下了然,重重的从鼻子里挤出一个哼的声音来,左脚在地砖上一踏,那一脚无奈又气愤,到后来索性拱手抱拳,做了个根本就不算周正的礼,连告辞一类的话都没说半句,转身就出了大堂大门,再无后话。
赵盈冷眼看着,手在惊堂木上摩挲两场,啧声叫徐冽。
人影是从拐角通往二堂方向的屏风闪身出来的。
“我绝没有失手。”
徐冽开口说话更像是在叹气,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赵盈差点儿没忍住笑出声,冲他摆了摆手:“知道,你没听见严崇之说仵作验尸的结果也是证明崔钊行死于自杀吗?自然不是你失手才引起严崇之怀疑的。”
“那崔钊行的尸体,还需要处理掉吗?”
赵盈摇头说不用:“仵作验尸既然没验出什么,他的尸体就留给刑部吧,现在怎么处理?一把大火烧了?严崇之更会起疑。
不过他那个人认死理又爱较真,估摸着他是猜到了是你下的手,才能做得滴水不漏,连他刑部的仵作也验不出个所以然来。
之后一段时间里,他八成追着你不放。”
徐冽会意,相当无所谓的点了点头:“随便他吧,我平日里连上朝都不大去的人,一头扎在自己的将军府,他能追着我做什么?我只不理会他就是了。”
“不。”赵盈唇角弧度又扬起,眼底闪烁着精光,“他息事宁人就罢了,他要是缠着你不放,你就到御前去告他一状。”
“殿下的意思是说,让我到皇上面前把严大人给告了?”
赵盈不悦的瞥去一眼:“我的话很难听懂吗?”
徐冽眉心微拢:“我只是有些不理解,严大人不也是殿下的……”
话没说完,兀自收声。
严崇之可算不上是殿下的人,他几次行事都没把殿下当做主君看待,对待惠王亦是如此。
于是徐冽没说完的话就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反而应下赵盈先前那些话来:“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了,知道怎么做,殿下且放心吧。”
福州接连下了三天的雨,从淅淅沥沥到瓢泼大雨,再到钦差卫队入福州城时,其实雨势已经很小了。
钦差行辕是一早备下的,福州知府蔡斯阳于城门亲迎,却并不见福建总兵身影。
邹尚敬这个福建巡抚被抓了,囚车一路押着进的福州城,福建大小事务便有三司各自主持,各州府自行处置州府事务,况且如今还有钦差降至,有没有这个巡抚大人,本来也没什么区别。
只不过福州官员,再没人见到邹尚敬的身影。
一入了城,囚车外罩着一层大黑布,完全挡住光线,把里面的人挡了个严严实实。
蔡斯阳带着人等了半天,钦差卫队却径直护送着赵乃明等一行回了钦差行辕去。
原本蔡斯阳就该引福州大小官员到钦差面前见过,偏偏赵乃明大手一挥,把人全都拒之门外。
钦差行辕的大门缓缓关上,留下蔡斯阳等人于行辕外面面相觑,没人知道赵乃明打什么主意。
入了府邸那纯黑色的布才被揭下来,邹尚敬是肉眼可见的虚弱了不少。
降雨之时是不见阳光的,天际乌云一团团,笼罩在头顶上方,经久不散。
刺眼的光亮还是叫人不适应,邹尚敬抬手去挡在眼前,却带动手上铁链一阵响。
他面色发白:“王爷又何必这样折辱于我?”
赵乃明正要提步上台阶,听见这话驻足回头,十分不解的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倏尔笑了:“你认为这是折辱?”
邹尚敬皱眉。
赵乃明立于廊下,长衫下摆其实被雨水打湿了一片,原本浅灰色的长衫,被打湿的地方颜色自然要重许多。
杜知邑掖着手站在他身边,赵澈早早的下去休息了。
他二人都不说话,邹尚敬心里越发七上八下:“王爷一路……”
“只有让人认为你过得很惨,你才能在福州活的更久一点。”赵乃明在邹尚敬刚刚开口的那一瞬间,一扬声,立时打断了他所有的后话,“你在囚车里,被黑布罩着,看不见罢了。
自入城以来,本王所见福州大小官员盯着你这囚车的目光,可没几个和善的。
蔡斯阳是福州知府,你算是他的顶头上司,怎么你们关系也处的不好吗?”
赵乃明话音落下,邹尚敬肩头猛然一抖。
他试图掩盖那一瞬的慌乱,但铁链出卖了他。
赵乃明和杜知邑对视一眼,后者会意,拖长了尾音,又把音调往上挑着,悠扬而又婉转的拉出长长一个哦的声音来:“看来你的确是知道有关于蔡知府的秘密,而他不希望你在我们面前开口,对吗?”
邹尚敬喉咙一滚:“王爷和杜大人到底又想从我这里探听到什么消息呢?”
他好似突然就看开了,把两条手臂往上抬,那铁链明晃晃的晃给赵乃明二人看:“我已经是这副德行,本就将死之人,怎么,王爷和杜大人是要把我身上可利用的最后一点价值给利用够,再商量着怎么弄死我吗?”
先前想伸冤,后来也试着软磨硬泡想跟赵乃明做个交易。
等到发现所有这一切都行不通的时候,邹尚敬还能怎么样呢?
破罐子破摔。
赵乃明等的却就是他的破罐子破摔。
闻言他背着手越发往廊下挪了两步:“也对,你本将死之人,说与不说,你的下场都是一样的。
那就不说吧,我们查到多少算多少,查不到的,就任由这些人好好地活着,潇洒,富贵,一辈子就这样了。
而你嘛——邹大人是替罪羊,自己心里很明白的吧?”
第二百七十四章 运筹帷幄
按照邹尚敬所说,以及他们临行之前赵盈的交代,赵乃明等一行抵达福州的第二日,便着钦差卫队抄了福州上下十五名官员的家和外宅。
这些人平素看来为官清廉,与人为善,兢兢业业为百姓谋福祉,可等到把他们外室老底一揭,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那些稀世珍宝成箱成箱的往外抬,有些甚至养了不止一个外室。
那都是些十六七岁的女孩儿,个个如花似玉娇滴滴的。
人抓了,家抄了,证据确凿,谁也不敢再开口喊冤枉,但是抓回大牢里,骂骂咧咧全是在骂邹尚敬。
蔡斯阳小心翼翼往钦差行辕去回话的时候,赵澈正打算出门。
他是在府门口迎面遇上赵澈的,匆匆打量一眼,不屑一闪而过,脸上还是一派恭谨,掖着手往侧旁挪开,毕恭毕敬的行礼。
赵澈横他一眼,像是根本不在意他何许人也,对于蔡斯阳的见礼也淡淡不回应,仍旧迈开腿打算出门的。
蔡斯阳再退半步,在赵澈完全迈出府门时喉咙一滚,一声惠王殿下叫出口来。
赵澈脚步才稍稍一顿,狐疑望去:“蔡知府有事?”
这位殿下是怎么回事?
钦差抵达福州的第二天就抄了福州大小十五名官员的家,这已经不算是小事了。
抄家之前没有任何证据,也没有动用知府衙门的衙役,钦差卫队直接动的手,连他这个四品知府都是懵然的,根本就不知情。
这是根本就没有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了。
蔡斯阳在最开始的时候动过些别的心思,但是终究心虚,没敢妄动。
等到抄家之后,证据确凿,他才庆幸于自己的不曾妄动,心里也愈发恼恨邹尚敬。
堂堂一省巡抚要擅自离开福建跑到钦差跟前大献殷勤,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叫人家一路囚车押着又回了福建,别说什么提最不替罪羊,光是这个人就丢到家了。
偏偏他还不肯安分老实。
他要死,还要拉上这些人垫背。
邹尚敬实在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且这些年他太碍眼挡路了。
要不是邹尚敬横在福建,巡抚的位置他早就坐上了。
不敢动他一是因为动不了,二就是因为邹尚敬这狗东西在福建这么多年,其实对福建大小官员都了如指掌。
底下这些人干过什么,敛过多少财,甚至可能手上沾过多少条人命,邹尚敬心里都有数。
不到那一步,谁非要去跟他鱼死网破呢?
结果弄成今天这个样子。
早知道在京城中闹开的时候就应该先下手为强。
反正都是要死,死在他们手里和死在钦差手上,差别也没多大。
做他个畏罪自杀,这案子全往死人身上推。
还不是京城非说不要再闹大……
又要说赵乃明他们也没实证,毕竟当年侵吞修河道的款项,以及这些年大肆敛财,他们做的尽管没有那么隐秘,可是好处众人一起分,那就不存在谁先跳出来咬谁一口的麻烦。
大家都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要出事一个也别想跑。
这才有恃无恐。
谁又能想到钦差一到福州行动就这么寻思,而且这像是没证据的样子吗?
被查抄家产的十五名官员,那些外室有一些甚至连他都不知道!
赵乃明和赵澈都是天家骨血,雷厉风行,手腕狠辣,他的确是有些坐不住了。
然而才刚到钦差行辕来,就见到赵澈一副事不关己的做派,这是打算出去闲逛的不成?
蔡斯阳心念闪过,还是试探性的问出了口:“殿下这是要往哪里去?臣身为福州知府,福州官场这样污秽不堪,臣自问有罪,是专程来——”
“蔡知府入府内跟常恩王兄说去吧。”赵澈伸了个懒腰,慵懒开口打断蔡斯阳的假惺惺,“钦差出行是以常恩王兄为尊,我年纪小,不过跟着出来见见世面,历练一番罢了。
常恩王兄手腕高明,一出手就震慑住福建官场,蔡知府有什么话只管去回王兄,不必与我说。
我纵然在钦差之列,也仍旧是富贵闲人。”
他一面说,一面讪笑着,反手指了指自己:“蔡大人看我像是管事的人吗?”
单要看赵澈这个德行,的确不像。
可是京城送来的消息不是这样的。
蔡斯阳心下狐疑,面上已是了然神色,索性退开,不再多问,目送了赵澈远去。
他转过身望着赵澈背影眯了眯眼,而后由着府门上当值的小厮一路引着入了府中。
赵乃明和杜知邑是在正堂堂屋见的他,茶是好茶,茶点也精致,看起来是一大清早到外面买来的,是福州特有的特色糕点。
蔡斯阳规规矩矩端坐,反而逗笑了杜知邑。
他像是个最不拘泥于规矩的人,总是大大咧咧的,大马金刀坐在官帽椅上,最不拘小节的做派,恨不得把腿盘起来坐在椅子上头。
真正是个坐没坐相的模样,人窝在整张官帽椅中,哪里看得出半点伯府嫡子气度呢?
蔡斯阳从没见过杜知邑,昨天迎他们入城算是第一面,彼时还是觉得这青年人华贵不凡的,今天再见,真是大吃一惊,叫人意外的不得了。
杜知邑没错过蔡斯阳的打量和扫视,虽然蔡斯阳做的很小心,但做了,就会被发现。
他不动声色把唇角往上扬,眼角余光扫过不苟言笑的赵乃明,握拳掩唇,虎口处正好挡在唇边:“蔡大人怎么这样严肃正经?弄得我浑身不舒坦。”
蔡斯阳喉咙又滚了两滚。
惠王说此行常恩王是主事,事实上朝廷的旨意也是这么说。
眼下常恩王一言不发,倒是这位杜三公子自来熟得很。
他尴尬的笑起来:“臣于钦差面前,自然是要正经些的,何况是王爷驾前,便更加不敢造次。”
赵乃明嗤声,声音不大,但足够蔡斯阳听个真切。
他面色微变,立时收声不语。
赵乃明点着扶手,终于正视过去看他一眼:“蔡大人在福州任知府有年头了吧?”
这兴师问罪的语气和做派——
蔡斯阳鬓边盗出冷汗来,差点儿没当场起身然后双膝一并扑通跪下去。
他还算是稳得住的。
尽管被今晨的事情打了个措手不及。
可他敢到钦差行辕来见赵乃明,心里还是有足够的准备。
他抬手,抹去鬓边的汗珠,频频点头:“臣在福州知府的任上做了七年多,等到出了年三月里就整整八年了。”
八年的时间,他如果政绩斐然,是足以内迁回京的。
赵乃明心下了然。
蔡斯阳如果能力不足,八年时间他早被撸下去,这福州知府的位置他也坐不稳。
但是他始终没能正式内迁回京,吏部甚至都没有考虑过他这位四品知府,显然是有人并不想让他回京城去。
在外阜为官也是有好处的。
京官难做,能捞的油水又实在少,毕竟天子脚下,行事还是要拘谨规矩些,不然一点错处被人揪住,就可能是致命的。
像是在外头做官,就没有这许多顾忌了,山高皇帝远,只要不太放肆,其实连吏部都查不出端倪。
临行前永嘉说过,蔡斯阳才是福州最该死的那个官。
他任知府,倒也不是真的不为百姓谋福祉,只是多年来搜刮民脂民膏的也是他,底下的官员敛财,谁能越过他去?
是以底下的人敛一成,蔡家就要有三成。
今晨抄家之后清点那十五个官员家产,账本早就送回了钦差行辕来。
杜知邑看账本是一把好手,只粗略清点过,数目惊人。
蔡斯阳所贪之数,更可想而知。
他还要跑到钦差行辕来装样子,真是好笑至极。
赵乃明把长衫下摆邑撩,翘起二郎腿来:“蔡知府在福州八年,竟然不知道你手底下这些人大肆敛财,搜刮民脂民膏,这却是什么道理?
老百姓日子过的凄苦,你做知府的全然不知?
早几个月前永嘉亲往扬州府,查抄了前扬州知府的府邸,家产抄没所得,数目已经不算小。
他那些钱,都是从扬州百姓身上割下来的肉。
我怎么看福州也差不多了呢?”
蔡斯阳眉心颤了颤:“王爷有所不知。福州临海,靠海吃海,老百姓日子都是能过得去的。
臣在福州八年时间,从没遇到过什么流民暴乱这样的事,知府衙门更无人投状。
是以臣以为,底下这些不争气的东西虽然敛财,但或不是搜刮老百姓血汗钱所得?”
杜知邑叫这话逗笑了:“蔡大人实在是会说话,按你的意思来说,今天被查抄家产的十五个人,还是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了?
他们虽然贪墨,不配为官,但他们没压榨到老百姓头上,不过是从福州富户家中敲出来的银子,还有——当年的修河款。”
说到修河款时,杜知邑语气倏尔沉下来,是阴沉狠戾的。
蔡斯阳瞳仁一震,显然没料到杜知邑还有这样的一面,下意识的被杜知邑吓了一跳。
赵乃明反倒抬手过去,在杜知邑手臂上轻一拍:“蔡知府一心为民,是个好官,咱们说话客气一些,别吓着蔡知府。
毕竟福州的形势到底是如何,再没有人比蔡知府更清楚了。
你说对吗?蔡大人。”
他清楚,他当然清楚,可他不能应这话!
这是个圈套,是或者不是,都不对。
他身为福州知府,本来就应该对福州的一切了如指掌,这才算是本分,不然他岂不是连分内之事都做不到,还有什么脸面在知府位置上坐下去?
可是他既然知道一切,那当年伸手跟朝廷要银子,说要加固大抵,修理河道,这笔钱到了福州之后根本就没有用在修理河道上,那么多的银子不翼而飞,难道不用经他这个知府的手?
官银入了府库,每一笔银子的支出都要经过银曹,而朝廷拨下来的修河款是连银曹也无权调配出库,必须要经过他的。
现在推说不知情,一样是失职之罪。
他失算了,京城那位也失策了。
他们哪里是毫无证据的跑到福州来,人家根本是有备而来!
那些告发他们的密信上究竟还有什么,现在已经没人知道,也没有追究的意义了。
蔡斯阳坐立难安,脸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
赵乃明和杜知邑对视一眼,再各自收回目光。
蔡斯阳两只手交叠在一起,捏紧了,骨节泛白,显示出他心中的不安。
赵乃明终于开口:“蔡斯阳,还不打算老实交代吗?”
京城·司隶院
“奉功,你别来来回回走个不停,我头都让你转晕了。”
周衍才顿住脚步,咬了咬牙:“殿下真的一点不担心?”
赵盈掀了眼皮去看他:“担心什么?你是怕福建兵变,杀了常恩王兄跟杜三不成?”
“可是……”
飞鸽传书送回京城,他单是看着都觉得后怕。
打草惊蛇从来不是什么好主意,一出手惩治福州十五名官员,看起来是杀鸡儆猴,再加上邹尚敬这个下马威,一切看起来那么顺利,仿佛是常恩王和杜知邑占了上风。
但福建是什么地方?福建总兵已然同这些人沆瀣一气,那是真正的蛇鼠一窝。
钦差卫队的那些人,尽管个个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然常恩王中毒的事不也是混在这些人中的内鬼干的吗?
偏偏殿下气定神闲,一点不紧张。
徐冽坐在一旁始终没开口,此时见周衍犹犹豫豫还要说话,他才点了点扶手,咳了声打断周衍:“常恩王手里不是有便宜行事的圣旨吗?你怕什么?
就算福建兵变,他有便宜行事之权,是可以有权调用军中兵力的。”
不单单是福建的。
他行武,深谙此道。
所以到现在才明白了天子那道便宜行事的圣旨究竟是什么用意。
而那道旨意,是殿下入清宁殿求来的。
徐冽唇角上扬:“殿下运筹帷幄,怎么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常恩王,杜知邑,置身险境,对殿下而言一点好处也没有。
他们尚未离开京城时,殿下就已经替他们想好了所有后路。
周大人太多虑了。”
周衍闻言怔然:“殿下?”
赵盈笑靥如花:“徐冽你知道的有点多啊。”
第二百七十五章 定安伯闫达明
在赵盈的预想里,蔡斯阳并不是福建最难料理的那一个。
他和崔慈之差不太多,根本不过是个傀儡而已。
福建总兵闫达明,手握重兵,年轻时曾有赫赫战功——诸王叛乱那几年,他还不在福建。
京郊练兵,他也是出了名的一把好手。
昭宁帝御极之初仍旧是重文轻武,武将提携极少。
一直到诸王叛乱,各地动荡,闫达明才脱颖而出。
他曾经保着昭宁帝在纷纭战火中三进三出,那真是浴血奋战,以身护主,在那个动荡时期靠着一双手打出来的功劳。
昭宁帝显然也没有忘记他从前做过的事。
舍命相护,同从龙之功本质上来讲没有什么区别,闫达明做得更多些,那是你死我活的斗争。
是以等到风波平息,原本禁军统领那个位置该是他的。
他自请离京,昭宁帝那样的人,都给了他足够的尊重。
福建,是闫达明自己选的。
在诸王叛乱之后的三五年时间里,昭宁帝论功行赏昔年功臣,闫达明的身上是得了个伯爵封赏的。
他于福建任总兵,又是朝廷封赏的定安伯。
这个爵位虽然只是个流爵,昭宁帝许他的也只传承至下一代。
不过闫达明到如今四十多岁的人了,膝下尚且无子。
两年前他向朝廷上过一道折子,打算把他远房侄儿过继到膝下来,但当时吏部和内阁都未予批复,折子又递到昭宁帝跟前去,昭宁帝一笑置之,叫他自行料理。
但是两年时间过去,他也没有把人过继到膝下,立做世子。
反正朝廷里上上下下这些人,这些年对闫达明的印象,始终都还停留在当年那个骁勇善战的闫大将军上。
以至于十几年的时间他看似默默无闻,实则近乎把控了整个福建省,也无人知晓。
赵盈之所以知道这所有事情,也是因为前世福建出灾情后震惊朝野。
昭宁帝下旨彻查,无论官衔大小,也无所谓查到什么人头上,只要有涉案嫌疑,一个也不放过,这才揪出闫达明这幕后黑手。
其实那个时候赵盈并没有对这些事情有太大的感受,是直到很多年后,她做摄政公主之后去回想朝廷里那些年出的那些事,才幡然醒悟。
福建有一个闫达明,福建上下官员是他的鹰犬爪牙。
而朝中一定另有其人。
上京和福建里外勾结,所以闫达明才能隐匿十几年。
蔡斯阳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赵乃明一针见血的把闫达明挑明在台面上要跟他谈的。
对于朝大巨而言,他本来就是无足轻重的无名小卒,要是真有那么重要的分量,他早就从四品知府的位置爬上去了,还至于是现在这样?
连邹尚敬都可以骑在他头上为所欲为。
蔡斯阳垂头丧气,刚进门时的神采飞扬早就不见了踪影。
“王爷是在来福建之前,就已经知道这些了吧?”
该坦白的坦白,该交代的交代。
其实早就该从梦中醒过来。
朝廷大动干戈要查福建官场,他们这些人往哪里跑?
他还是天真,以为头顶的天有人撑着,有人遮着,怎么着也塌不下来。
然而天崩地裂也不过转瞬之间罢了。
赵乃明没回答他,答案却不言而喻。
蔡斯阳又低垂下眼皮:“可是王爷也奈何不了他的。”
杜知邑几不可见蹙拢眉心:“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我没记错的话,蔡大人也是进士及第出身吧?
在福建为官的这些年里,你上面的巡抚不作为,总兵只手遮天,把福建一省当做是他的地盘,几乎自立为王。
这些事,蔡大人从没有一刻想过告知朝廷。
是因为闫达明位高权重,手握重兵,深得天子信任倚重?
还是因为闫达明他可以给你提供不少好处,金银钱财,美女如云。
单是查抄那些人家产所得,殿下和我都觉得惊诧不已,更不要说你这个四品知府。”
他话音顿了下的,高高挑眉看去:“蔡大人现在做这幅模样,是真心忏悔吗?”
忏悔?
不会的。
尽管死期将至,蔡斯阳也仍然不觉得后悔或是忏悔。
人活这一辈子到底图什么?
升官发财,富贵荣华。
他享受了十几年的富贵日子,在福建哪怕他还是要看着闫达明的脸色行事,但在福州府,他就能只手遮天。
呼风唤雨,一辈子能有几年这样的日子就叫人心满意足了,何况是十几年。
死而无憾。
蔡斯阳深吸口气,倏尔抬起头来:“王爷和杜大人出身尊贵,生来就是享尽荣华的命数,自是不会理解我们这样的人。
当然,我其实也理解不了闫将军。
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知道王爷身上有便宜行事圣旨在,先斩后奏,在如今的福建省,王爷要谁生便生,要谁死便死。
可是王爷,军中重地,你手上无兵——”
他啧声:“王爷是打算拿你带到福建来的钦差卫队和福建驻军相抗衡吗?”
闫达明的伯爵府也坐落在福州府,距离知府衙门甚至都不算特别远。
富贵扎堆的地方,整整一条长街都是他的地盘。
赵乃明和杜知邑并没有带上赵澈同行,也根本就没打算派人到定安伯府来请闫达明到钦差行辕去问话。
入城时闫达明连面都没有露,态度还不够明白的吗?
人家根本就没把什么钦差不钦差的放在眼里。
哪怕钦差一行有皇子,有亲王,有伯爵府的嫡子。
再怎么尊贵无比,也入不了人家的眼。
何其嚣张。
赵乃明和杜知邑的马车是在长街口就停了下来的。
原因无他——这街口谈不上重兵把守,但被拦下,下了车,所见的确是兵。
赵乃明自己的常恩王府是没有常驻府兵的,康宁伯府的府兵也被遣散了去,不过他二人都认得出,这是闫达明伯府的府兵。
二人对视一眼,纷纷皱眉。
确实不成体统。
朝中竟还以为闫达明其人一贯低调内敛。
怪不得此处人烟罕至,城中百姓少网来走动,原来是把府兵派到了长街口把守拦人。
赵乃明嗤笑,也不生气。
他的马车是很好认出来的。
钦差出行,一切的规格仪制都是有定例的,连出行的马车都是这样。
钦差车架也敢拦,足可见闫达明平日在福建是何等猖狂。
他手底下的这些府兵,甚至是福建军中他的心腹亲信,才会如此嚣张。
赵乃明背着手提步上前去,长街口的护卫还要持手中长枪做势拦人。
杜知邑横眉冷目,倒没冲上去护着赵乃明,只是沉声斥道:“放肆!常恩王面前,也敢如此放肆拦驾!”
他知道这些人是不怕的,纵使端足了派头和架势,人家也不怕。
果然两个护卫对视一眼,面不改色。
手中长枪虽然收了回去,但根本就没有要挪开的意思:“属下不认得常恩王爷,请王爷恕罪。”
这种下马威,只能是闫达明授意过的。
赵乃明一摆手:“无妨,你们也是奉命行事,本王也不会为难你们,去回闫伯爷一声吧?”
大概有一刻多的工夫过去,先前入长街宅邸去回话的人匆匆回来,身后还跟了个人。
那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精干得很,眼神没有少年人的清透,但尽管污浊朦胧,也能看得出些许锐利。
这大概就是闫达明府上的总管。
赵乃明又背着手往后退了三两步,杜知邑是跟着他挪动一起挪动的。
男人快步近前来,拱手做礼,又自报家门,果然是闫达明手底下的外宅大总管,姓向,单名一个证字。
向证做完礼,其实也没等赵乃明叫他起身,就已经自己站直身子:“伯爷平日里最喜欢清静,稍稍热闹一些便觉得头疼,所以才会派府兵在长街口把守,不太愿意叫人往来吵闹,或是有那些个要登门求事的,也多半都拦了的。
实在是不知道王爷和杜大人这个时候过来,底下的人冒犯唐突之处,伯爷叫奴才跟王爷您赔个罪。”
听听,简直是没见过比闫达明更加不可一世的人物了。
他累军功,救天子性命,保驾,这些都过去十几年了。
他得伯爵封赠,可今天面对的是亲王之尊。
做错了事,手底下的府兵拦了钦差行驾,要赔礼道歉,人家都不亲自来,打发个外宅大总管,一个奴才,也就把这事儿给了了。
杜知邑捏了捏拳,赵乃明笑而不语。
向证根本不在意他二人说不说话,侧身把路让开,迎着他二人步入长街,朝着长街正中那座府邸缓步而去。
伯府是什么样的规制,杜知邑再清楚不过。
闫达明的府邸,显然是逾制了的。
七进七阔的宅邸,就是亲王府也没有这样的派头。
门前石狮子摆的是四尊,这个数量,跟赵承衍的燕王府比肩了。
但这些都是天子准许的。
杜知邑心中嗤笑。
昔年闫达明得伯爵封赏的时候,人已经在福建了。
昭宁帝那时候还是很看重这么个人的,是以定安伯府从选址到建成,昭宁帝旨意工部务必尽心,且准闫达明逾制建府。
但七进七阔,显然是闫达明后来自行扩建且未曾上禀工部与礼部知晓的。
这就是山高皇帝远的好处。
等进了府中,穿廊过林,风情雅致,更叫人如置身仙境。
向证头前引着路,赵乃明和杜知邑觉得走了很长一段,左手边还有一大片的湖,能在湖上泛舟那样大。
赵乃明眯了眼:“这湖是后来挖掘的吗?”
向证笑着回是:“其实从这儿登船,是能划船到伯爷书房去的,不过伯爷这时辰人不在书房,所以还要烦请王爷和杜大人再走一段。”
真是个会享福更会享受的。
这些年搜刮来的民脂民膏,真是全享用了。
闫达明是有恃无恐,横竖无人敢越过他上奏朝廷。
赵盈说朝中有人与他勾结,为他平息一些风波,现在看来也没说错。
所以即便有不长眼的上了折子,把闫达明给参了,那奏本能不能送到昭宁帝面前都未可知。
大约走了又一刻,赵乃明和杜知邑驻足下来,顺着汉白玉的玉柱抬头往上看,二人皆是呼吸一滞。
——瑶台仙境。
他是把自己的府邸当仙家天境,那他自己又是什么?
赵乃明黑了脸,向证看在眼里,却也不说什么。
等到上了同是汉白玉铺就的甬道,再一路入厅堂,身后那些林立的阁楼与假山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皇亲贵胄之家的孩子什么大富大贵没见过,什么稀世珍宝稀罕过,然则这厅堂中——
随珠高悬。
闫达明竟在自己的府邸中,私藏随珠!
杜知邑咬了咬牙。
柔然和亲使团进京的那场宫宴上,昭宁帝为了彰显大齐国力与国威,曾着内府司取库中随珠悬于殿上。
随珠名贵,非私人可藏。
虽然《大齐律》中也没有说什么私藏随珠都算是死罪这种话,更没有什么定制规矩说随珠为天家专有,但历朝历代,举凡得随珠,皆进贡于禁廷。
赵乃明倒显得淡然许多。
他冷眼看去,闫达明正大马金刀坐于主位上。
那把椅子也不太一样——整张鸡翅木,椅背被闫达明的身形遮挡大半,可是隐隐露出的雕刻,看起来更像是蟒。
而一路延伸至扶手、凳腿上的雕刻,是祥云纹。
他就差把龙雕到椅背上去了。
人是典型的武将长相——五官硬朗,甚至有些锋利,杀伐多年的人,戾气不太能够藏得住。
真是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桀骜不驯。
朝中武将那样多,但真没有谁是像闫达明这般的。
赵乃明笑着不开口,还是闫达明先笑着叫了一声常恩王殿下。
然他根本没有起身见礼的打算。
赵乃明想了想,索性提步往侧旁去坐下:“本王年轻些,早听闻闫伯爷骁勇善战,却始终未曾一见,今日得见,伯爷风采,果然不同凡响。”
他敢夸,闫达明就敢生应下来,一点儿不带客气的,甚至没打算反夸赞回去。
他抬手,抚着眉头:“王爷和杜大人怎么这时候登门来?”
第二百七十六章 帝王心思
这时辰登门,怎么会让人意外呢?
杜知邑点着扶手,也低垂眼皮看了一眼。
这张椅子是比不上闫达明身下那把的,不过上等黄花梨木也已经不是凡品,何况扶手最前端以汉白玉做了包边,从包边处延伸至整个扶手上又用红宝石、黄宝石以及绿松石与青金石做点缀,辅以象牙雕片,形成一大片的珠光宝气。
闫达明敛财都敛的毫不遮掩。
平日里他的伯爵府总不会无人到访,无人做客,他这样的排场给人看去,还能潇洒到今天,闫达明是有点东西。
杜知邑缓了口气:“伯爷不知道今天早晨发生的事情吗?”
闫达明淡淡扫了他一眼:“我昨天出城,到西郊大营去点兵,这是才回来不久的。
不过城中事情,也有所耳闻。
钦差大臣好不威风,一出手就是那样大的排场,福州官场大小十五名官员,上到法曹银曹,下到八品不入流小官,该抓的抓,该抄家的抄家。
我刚听说这事儿的时候真是吓了一跳的。
本来还想着,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怎么钦差一行才到福州没几天,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还特意打发人去打听了消息回来说给我。
这才知道都是证据确凿的,连外宅都一并查抄了。”
闫达明手微一侧,去端手边茶盏。
那盏也非寻常物。
赵乃明是爱瓷的人,一眼就认得出那是宋官汝窑的东西,价值连城。
寻常人若能得一只,都要爱如珍宝,留下来传世,供后人镇宅之用。
到了闫达明这儿,也不过就是只寻常喝茶用的盏,他甚至连动作都不曾放轻柔一下,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完全是不心疼的。
闫达明低头吃了口茶,后来就连眼皮都不抬了:“王爷和杜大人能干。
王爷是常年在彭城的,回京的时候都不算多,但真上手朝堂政务,也是精干厉害。
杜大人醉心经营之道这么多年,富甲天下,家财万贯,前阵子不是进献银钱于御前?
说句实在话,那会儿我还想着,到底是世家养大的孩子,伯爵府的嫡子,我的定安伯府是空架子,你们康宁伯府是世代的传承,到底是不同些。
但有钱归有钱,不在乎那些钱也是真的不在乎,忠君体国做的不错,可只怕骨子里是个纨绔。
不然好好的伯府嫡子,这些年又是何必呢?
今次福建一行,才晓得是我先入为主,小看了杜大人。”
他说话的工夫,手上茶盏已经放回原处去:“说起来还应该给杜大人赔个不是。”
他嘴上说应该赔个不是,面上一点都不客气的,稳稳当当的端坐着,更没有要起身挪动半分的意思。
杜知邑连连摆手,脸上挂的是自嘲的笑:“我本就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伯爷并没有想错。
这趟跟着来福建,实在是充数的。
福建的一切,不都有常恩王爷坐镇吗?
我连出谋划策的都算不上的。”
他是或不是,闫达明也并不是真的在意。
不过他把话抛回到赵乃明身上去,闫达明才侧目过去:“所以王爷来见我,是有什么事?”
话说出口,几乎是连迟疑都没有,紧接着就玩笑似的哂笑道:“还是我这定安伯府王爷也想查抄一番?”
赵乃明眯了眼。
他这个伯府,还用得着查抄?
单是明面上可见的这些名贵,绝世珍宝,他手上的便宜行事圣旨就足够闫达明死上三五回。
人家问,是有恃无恐。
赵乃明也往椅背上靠,翘起二郎腿,学的就是闫达明方才做派:“想跟闫伯爷借一样东西。”
闫达明眉心往一处拢,看起来是不打算接赵乃明这个话茬的。
他是聪明人。
这种时候登定安伯府大门借东西,能有什么好跟闫达明借用的呢?
总不能是他这一宅院的金银珠宝。
他是福建总兵,手上最值得赵乃明看重的就只有一样东西——
闫达明不吭声,赵乃明就自顾自的把前话接了过来:“闫伯爷为福建总兵,手握福建一省的军政大权,本王虽为钦差,代天子巡幸福建,可好些事情,还不是要跟闫伯爷商量着来吗?
邹巡抚已经被关押于囚车中了,闫伯爷手上的兵符,不知可否借本王一用?”
果然是兵符。
闫达明冷笑了一声:“王爷是在跟我说笑吗?”
“本王自然不是在跟闫伯爷说笑的。”赵乃明脸上的笑意全然不见了踪影,也冷下一张脸,冰冷的眼神死死盯向闫达明的方向,“钦差卫队是要留驻于钦差行辕随时护卫的,在外本王总要有可用之人。
知府衙门的衙役固然也可以,但总比不上闫伯爷一手调教出来的福建驻军——”
他尾音是拖长了的,后来声儿又猛然一沉:“其实这件事本来是用不着跟伯爷商量的。
本王既然有便宜行事之权,拿圣旨来跟闫伯爷要兵符,伯爷还打算抗旨不成吗?”
赵盈接到的飞鸽传书说福州一切都顺顺利利,她再三想过,总还是有些不放心的地方,故而这日散朝之后便径直入了内宫去。
孙贵人如今很少出门的。
一双儿女都还在襁褓中,赵姝又本来就还是个孩子,她现如今成了众矢之的。
冯皇后为了避嫌,生怕沾染上昭仁宫半分,根本就不会踏足此地。
姜夫人则是看不上她,又暗暗地嫉恨,平日就算是想来昭仁宫酸她两句,可是又会生出些畏惧,怕昭宁帝厌恶了她,从而耽误了赵澄的前程。
是以孙贵人也算是乐得清闲。
赵盈步入正殿东次间去,孙贵人是窝在床榻上没下床的,赵姝坐在床内,正低头逗弄孩子。
见她进来,笑吟吟朝着她招手:“大皇姐快来,奶娃娃太好玩了。”
赵盈眼角就抽了下,缓步近前,就见孙贵人在赵姝的小手上按了一把:“别胡闹。”
她撇嘴,另一只手上的小拨浪鼓就摇了起来。
赵盈仍旧坐在床尾的圆墩儿上,瞧着孙氏如今脸色见了红润,精气神也还算不错,笑意愈浓:“孙娘娘近来养的不错,可见御医院和内府司的人也都上心。”
“怎么不上心呢?皇上三天两头的赏赐东西到昭仁宫来,给我的,给孩子的,就连姝姝如今说要个什么,皇上都立时叫人去寻了送过来。”
孙贵人靠在身后的软枕上,提起这些并没有多少欣喜,更多反而是平淡和无奈:“皇上隆恩盛宠,内廷的这些人向来都是见风使舵的好手,拜高踩低,世世代代都这么过来的。
我从前得过天子盛宠,后又衰落,无人问津,如今又东山再起。
这起起落落,见惯了,也没什么的。”
她这话说的倒是很对。
也怪不得她活的这样豁达通透。
越是经历过大起大落,心境才更加稳得住。
如果换做是前世的她,今生的很多事情发生的时候,她大抵也是稳不住,经不住的。
有时候想想,人这一辈子,都在摸索着前进,慢慢地成长。
她上辈子倒霉透了,可是老天爷对她还算公平,给了她重头来过的机会,她就又是幸运的。
小孩子最贪睡,在襁褓中时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整天不过吃了睡睡了吃,一整日有大半时间都在睡梦中度过。
赵盈来之前赵姝就已经逗着两个孩子玩儿了半天,这会儿实在没了精神,睡了过去。
孙贵人叫乳母来把孩子抱下去,带去偏殿哄着安睡,赵姝就已经折腾着她的小胳膊小腿儿站起身,从孙贵人身上横跨过去,下了床来。
赵盈狐疑看她,她只管低头穿自己的绣鞋。
孙贵人面露慈笑:“孩子要抱去偏殿睡觉的时候,姝姝总是要跟去的,她总是不能放心,哪怕是在我自己的宫里。”
其实底下伺候的人是内府司精心选上来的,孙贵人自己也筛选过一遍,连赵盈都着意留意过,并不会有什么差错之处。
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赵盈笑了笑示意她明白,一抬手在赵姝头顶揉了一把。
小姑娘穿好绣鞋直起身,与赵盈蹲身做过礼,小碎步踩的极快,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往外跟去。
乳母见状放缓脚步索性等她一起,又恐怕这一个出什么闪失似的,甚至都要顾着她的小短腿儿,越发走的慢起来。
“我从前就说孙娘娘是个有福气的。”赵盈是一直目送着赵姝出了门去,等到她的背影消失不见,才收回目光来,重新落在孙氏身上,“姝姝是个好孩子,以后这两个小的也会是好孩子。”
说起这个,孙贵人脸上的笑容才凝滞了下:“上次和公主提起的事情,公主说会回去好好考虑,甚至会同燕王殿下去商议。
本来公主外面的事情多,朝中那样忙碌,你不进宫,我也不敢让人出宫去打扰你。
可是公主回了宫,也来昭仁宫看我,我想这件事其实公主并不是有意回避,是放在了心上的,所以我还是想问一问——”
她始终留了余地和分寸,懂的什么时候该说什么,又应该说多少。
声音戛然而止的时候,赵盈深吸口气,缓了一下,就把话接了过来,也没叫孙贵人尴尬:“这件事情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够决定的,我也确实帮孙娘娘去问过皇叔,但皇叔也没有考虑好。
我早前也跟你说过,龙凤呈祥,皇子过继,这都不是小事。
不过咱们之间,有什么话还是开诚布公的谈最好,我也喜欢这样。
所以孙娘娘今天跟我开这个口,我心里还是欣慰的。
总好过藏着掖着,互相猜忌,您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她分明是话里有话的。
孙贵人心里咯噔一声,突然就不知道应该要怎么开口了。
赵盈其实是从心里觉得她在猜忌,在试探,所以委婉的阴阳怪气。
已经算是很给她留面子了。
不然就凭赵盈的性子和手腕,这会子转身走人,什么合作不合作的,到此为止罢了。
反正现在的赵盈也不是一年前那时候。
她在前朝呼风唤雨,后宫连冯皇后都不跟她做对了。
宋太后对她有再多的不满,现如今缠绵病榻,还能拿她怎么样?
真要打探什么内廷消息,要知道昭宁帝近来的动向和一些心思,赵盈还真不是非她不可。
孙贵人迅速调整了自己的心态和状态:“公主这么说,我总是会安心不少。既然知道了公主和燕王殿下的态度,此事当然也不会再催。
不过公主今天进宫,应该是有别的事情要问我吧?”
赵盈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只不过她刚来那会儿是真的眉开眼笑,打心眼里高兴着的,尤其是见着两个孩子的时候。
眼下嘛,皮笑肉不笑大概更适合来形容此刻的赵盈。
孙贵人看在眼里,心下不免叹息,还是不高兴了的呀。
但要叫她去哄人,她是真哄不来赵盈这个路子的。
好在赵盈也不打算让她哄,听她问,就顺着她的话回:“近来福建的事情,父皇回宫之后有跟孙娘娘谈过吗?”
孙贵人起先摇了头:“前朝政务,皇上很少会跟我提起,这阵子回宫,也只是逗逗孩子。
不过他总是面色凝重,愁眉不展,我想前朝的事已经是很棘手的。”
后来突然想起什么,话锋一转,自己先沉了沉声,咦了一嗓子:“福建总兵,是叫闫达明吗?”
赵盈眉心立时一动:“父皇跟孙娘娘提过这个人?”
孙贵人还是摇头:“是睡着的时候。我最近睡的浅,有一天晚上昏昏沉沉醒过来,听皇上叫了两句闫卿,起初没留意,后来听他说什么闫达明,什么定安伯。
我也没干多问什么,只是联想进来福建的案子,又想起早年间皇上刚御极之时所听到的一些事。
我估摸着,皇上心里对福建的案子,是有数的。”
他当然是有数的!
原来就算是禽兽不如的人,在内心深处,也会有愿意相信和仰仗的人。
昭宁帝心里那一个,大抵正是闫达明。
所以从福建案发之初他就知道,福建最大的隐患是闫达明!
第二百七十七章 畏罪潜逃
闫达明的兵符并没有立时交出去,反而黑了脸跟赵乃明二人闹了个不欢而散。
钦差卫队包围定安伯府是当天下午发生的事。
赵乃明他们离京的时候带了三千人,其中有八百是徐照从禁军中挑选出来的精锐。
像闫达明这种封赠流爵的伯爵府邸,常驻府兵也不过八百人而已,是以钦差卫队要把伯爵府团团围住还是轻而易举的事。
赵乃明和杜知邑商议后甚至决定从长街口就拦下往来行人。
严肃且庄穆的钦差卫队,尤其是那八百禁军,身着明光铠,手持长枪,把伯爵府那条街唯了水泄不通时,就引起了城中骚动。
无论是长街外,还是钦差行辕外,人来人往,老百姓总是好奇非要凑个热闹。
这样的热闹一直对峙僵持到了黄昏时分。
赵澈捏了块云片糕往嘴里送,糕上松了一小块儿,乳白色的糕点顺势掉在他宝蓝色长衫上,正好落在金线绣出的花蕊中。
他低头,噙着笑拍掉:“福建总兵手握重兵,深得父皇信任倚重,咱们把事情闹得这么大,真的合适吗?
跟他要兵符他不给,立出圣旨来他真能抗旨不尊吗?
既然他不能,还不是要把兵符乖乖交出来。”
赵澈说话的时候是没有吃东西的,剩下半块云片糕被他放在手心上,就那样摊开来,他抬起眼来去看赵乃明,眼底确实都是困惑:“王兄的目的难道不是收了他的兵符,防止他令军中骚乱,拥兵自重,对咱们构成威胁吗?”
说他扮猪吃虎他还真是把这场戏演到底。
其实他们自京城一路到福州来,这也有月余时间的,赵澈未必不知道他们看穿他骨子里是个什么东西,却还要装出这幅做派来恶心人。
说起来也挺有意思的。
他们这些人,人人脸上戴着一张假面,成日里你骗骗我,我哄哄你。
如果真的回想起来,那最难得的一点真诚,居然是出现在赵盈身上的。
赵乃明捏着眉心笑了笑:“要他的兵符做什么?他拥兵自重,难道现在立时反了?
他是怎么得了这个伯爵封赠,三郎你不记得了吗?
皇上最恨的是什么,闫达明靠这个起家的,他这辈子都不敢忘。
这十几年的时间跑到福建来,仗着山高皇帝远,潇洒快活,骨子里他真不怕吗?”
他还是怕的。
福建一省的兵力不足以支撑他反叛谋逆,可是闫达明要真的有这样的心思,他还有一个选择——通敌。
昭宁帝的江山稳不稳固,他从军行武多年,各地驻军实力如何,心里还是清楚的。
归根结底还是怕。
怕的是成王败寇。
反正现在这样也能享尽荣华富贵,跟自立为王根本就没有区别,是以用不着冒那个险,万一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烟消云散,岂不是得不偿失吗?
赵乃明揣摩人心有一手,杜知邑更是个中好手,至于赵澈,这狼崽子也是明白的。
闫达明不会,更不敢。
不交出兵符是他最后的倔强。
也或许闫达明脑子就是不太好使。
赵乃明是没想通负隅顽抗能够给他带来什么好处,这样的抵抗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早在朝廷下旨令钦差往福建详查福建一众官员多年来贪赃枉法之时,结局就是注定的。
闫达明选择了交出兵符。
但是他人没出现。
那枚象征着权力的兵符是由钦差卫队的卫队长带回钦差行辕,交到赵乃明手上的。
那会儿天色已经黑透了。
夜幕下铜制镀金的兵符越发冰冷,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围观凑热闹的老百姓早散去,各自归家,只偶尔还有那么三五个好事之徒,来来回回不肯走。
赵乃明掂了掂手里的兵符:“闫达明有说什么吗?”
卫队长掖着手摇头:“属下没有见到定安伯。兵符是伯府的大总管交到属下手上的,别的话没说,只说伯爷让属下带回钦差行辕,亲手交到王爷手上,如果王爷还有什么事情想要交办,明日一早他在定安伯府恭候王爷大驾。”
这句话乍然听来并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像是最简单的客气,也像是闫达明的退让和妥协。
但是仔细品一品,便觉得不对。
“为什么是明日一早呢?”
杜知邑眉心蹙拢起来,侧目去看时辰:“这个时辰,天色虽黑透了,但也不是安寝的时候。出了这么大的事,王爷要他手中兵符,叫钦差卫队把定安伯府围了一下午,城中百姓无不知晓的,他也睡不着。
兵符交出来,选择了退让,难道不是应该现在就等着王爷再临伯府?”
是啊,为什么是明天一早呢?
赵乃明腾地站起身来,手里的兵符重重拍在侧旁桌案上。
赵澈眼皮突突的跳:“王兄?”
赵乃明低头看,冰冷的兵符入了眼,他眼底的寒凉聚拢出冰渣:“去定安伯府!”
人不见了。
偌大一个伯府,钦差卫队在短短的半个时辰内,几乎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发现闫达明的身影。
钦差卫队围着伯府,他不可能堂而皇之走出去。
赵乃明是下了令,任何人不许出入的。
事情闹大了,就算钦差卫队之中有内鬼,是闫达明这些蛀虫买通的人,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光明正大的放走闫达明。
而且就连向证也不见了踪影。
赵乃明当机立断,下令关闭福州城门,严令港口码头加派人手,一旦发现闫达明踪迹,当场扣押,押送至钦差行辕。
赫赫扬扬的定安伯府,一夜之间被钦差查抄。
折腾了一夜,单是账本就收拾归拢出十三口箱子。
查抄伯府时,钦差卫队才在伯府第四进院落东南角一处并不算起眼的小院子里发现了暗道。
这暗道修的极其精妙,赵乃明派了一小队人入暗道一路追出去,想看看究竟通往何处。
可是等到第二天天亮,人也没回来。
熬了一夜,赵澈哈欠连连,杜知邑冷眼看他,神色并不好。
赵乃明就坐在这小院正堂屋里,眼见旭日东升,第一缕金芒已经洒落入屋中,摇曳出一地光影时,他才点着扶手沉声道:“看来这条暗道是一路通往城外了。”
所以尽管他昨夜就封闭城门,也在港口码头加派人手,仍旧很难抓回闫达明了。
“我这就让人写折子急递回京,请皇上下旨搜捕闫达明。”
赵乃明沉默不语。
下旨搜捕是肯定要的,但是这天大地大,他哪里不能去?
人家说狡兔三窟,似闫达明这样的老狐狸,敢在这个时候跑路,就一定不怕被抓回来。
怪不得负隅顽抗,又莫名其妙突然交出兵符。
这是在羞辱他们。
赵乃明面色铁青:“果然是老狐狸。”
赵澈掩唇又打了一个哈欠后,抿了抿唇角:“其实他是有可能去京城的,你们不觉得吗?”
赵乃明眯眼去看他。
赵澈垂下手,视线并没有回应回去:“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他现在能去哪里?
天大地大,可他这一走,就坐实他的罪状,是畏罪潜逃。
各州府县镇很快就会接到朝廷旨意,他是朝廷钦犯,重罪在身。
且因他当年功绩,父皇还是打心眼里看重他的,现在做出这种事,父皇一旦知道,恐怕恨不得将他五马分尸,他怎么敢轻易被抓到?”
“但是金尊玉贵的日子过了十几年,要让他一头扎进深山老林,隐姓埋名,他肯定也做不到。享福惯了就很难再回头去吃苦,这就是老人们说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杜知邑略想了想,把赵澈的话给接了过来:“殿下早就说过,福建的这些官员,在朝中一定有内应帮衬,所以闫达明这个时候回京城,也是极有可能的。”
就好像姜承德能够给杨润哲改头换面,把他藏匿数年一样。
闫达明离开京城十几年了,从少年郎君到现在这个年纪,音容样貌都有所改变,若再易个容——易容术也并不是多难的事。
反正都是要隐姓埋名过后半辈子的,进了京,有人可倚仗,怎么样活不下去?
赵乃明点着手背:“先写折子急递回京吧,他会藏匿至何处没有人知道。
不过后路他一定是想的周全的,不然昨天夜里交出兵符时也不可能说那种话。”
闫达明分明就是故意提醒他们,他可能会跑。
算准了他们会连夜再入定安伯府。
知道他从暗道离开,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耀武扬威。
而此事的确是他们失策。
在没有完全摸清闫达明的底细和势力前,想着先收缴兵符,在城中造势,再慢慢把人扣押下来,却没算着他早就给自己留足了退路。
他们一样是失职。
杜知邑一面说好,一面站起身来要往外走。
赵澈叫了一声杜大人,杜知邑驻足回身看他,他已经从官帽椅上站起身,还是哈欠连天的疲倦模样:“我回去一趟吧,着人写了折子急递回京,我就不过来了。”
真个吃不得苦的纨绔王爷模样。
熬了一夜,眼下乌青明显的不得了,这会儿根本就是困极了撑不住,借故要回钦差行辕去补觉的。
杜知邑去看赵乃明,赵乃明又不动声色点头,他索性收了脚步回位置上去:“那就劳烦王爷了。”
赵澈撇着嘴往门外走,连礼也没同赵乃明端一个。
等人出了门,赵乃明才嗤了声:“是狐狸总有藏不住尾巴的时候,他摆明了知道对于福建的案子永嘉另有安排,所以查抄了闫府后摆出十三口箱子的账本,他才要借故遁回钦差行辕去。
小小年纪,做起事来滴水不漏。
说实在的,要不是永嘉提前告诉过,我就算知道赵澈骨子里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惯会扮猪吃虎,也不会对他有这么多的防备之心。”
“这是自然的,毕竟惠王今年才只有不到十二岁,根本都还是个孩子。
这个年纪,哪怕是天家皇子,也略显稚嫩了一些。”
杜知邑长舒口气:“不过王爷说的也没错,是狐狸就总会露出尾巴来。”
他捏着眉骨:“这十三口箱子,王爷该不会真打算让我一个人看吧?”
赵乃明挑眉:“箱子就不用搬回去了,不过为了安全起见,这些帐本还是尽快查明白。
我当然会跟你一起看,等明天提了赵澈来,让他一起看。
闫达明的账是糊涂账还是明白账永嘉根本就不关心,她要知道的只是赵澄和姜承德跟闫达明之间的往来联系。
就算闫达明在京中的倚仗不是姜承德,在银钱上也少不了关联。
只查这些账目就够了。”
杜知邑还是觉得头疼。
账实在太多了,偏偏不能假他人之手。
事实上真要查证出来闫达明这十几年间跟姜承德的钱财往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账本上其实可以做平,或是遮掩一番,不是知情人绝看不出来那种。
现在唯一的好处是在于,闫达明走得匆忙,未必来得及处理他的那些烂账,只要细心,一定能查出蛛丝马迹来。
而殿下要的,也只是这个蛛丝马迹。
她不需要销毁,而是打算拱手送到瑞王和姜承德跟前去。
但他们要做的就比较多,也比较累。
赵乃明观他面色,也知道这事儿繁琐,噙着笑叫他:“咱们有大把的时间来查清这些烂账,横竖年关将至,今年是回不来京中过年了,我倒觉得那钦差行辕还不如这定安伯府住着舒心,索性咱们搬到定安伯府住上月余,也沾沾闫达明的光,享享这人世间的极品富贵?”
杜知邑迟疑一瞬,旋即明白过来,立时放声笑起来。
那繁琐的账本似乎突然之间也没有那么令人感到头疼。
这世上最值得高兴的,莫过于人生得知己。
他和赵乃明确实是一路人。
这是他们最后一个平稳的年——远离京城的纷争,避开了朝堂党争的漩涡,有福不知道享岂不是傻子做派吗?
于是他朗声应道:“便如王爷所言,我瞧着这伯府三进院中还有梅林一片,品梅香饮美酒,确是人间美事。”
第二百七十八章 交情
奏折急递入京即便是八百里加急,也要近十天的时间,何况非是战时的紧急军情,地方政务,哪怕是钦差奏本,至多也就走个六百里加急送回京城。
是以那道奏本要送到昭宁帝手里,总归要到年后复朝。
但赵盈是提前得了信的。
日子过得快,一眨眼便是腊月二十二。
京城初雪已经下过了两场,赵盈陪着云氏和宋乐仪到玉安观住了两天,雪景不错,松下挂冰,冰雾极美。
从玉安观回城后甚至去广宁侯府陪着崔晚照吃过两顿饭,是宋怀雍央着她和宋乐仪去陪人家解闷儿的。
飞鸽传书回京也只短短几个字——闫达明失踪,疑似回京。
这传书赵盈是在腊月二十四那天拿到手,徐冽亲自送来司隶院的。
这件事乍然间的确出乎了赵盈意料之外。
她捏紧手里信纸,后来一抬手,手腕翻转,微微泛黄的信笺置于烛台上,点燃起来,燎起火星,迅速燃烧之后化为灰烬,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徐冽冷着脸坐在一旁,李重之抿唇又动了动唇角,他在李重之开口之前一眼横过去,止住了李重之的问题。
赵盈捏着眉骨揉了两把。
她不会记错的。
前世福建灾情闹大了之后,一连串的事情迅速发酵。
因为这个灾情已经危害到了上京,说穿了危害的是昭宁帝本身,所以后续才会拔出萝卜带出泥,把闫达明揪出来摆在了台面上。
后来闫达明也没有跑路。
当时那个时候昭宁帝旨意下达,调动了福建周边兵力,立马就收缴了闫达明的兵权,紧跟着就撤了闫达明的伯爵爵位,还有他身上所有的官品官衔。
之后是徐照带着五千禁军出了城一路赶往福建,把人押送回京。
那会儿昭宁帝本来就是怀疑朝中有人和闫达明里外勾结,欺上瞒下了十几年。
毕竟闫达明本身就是从京城走出去的人。
是以他怕有人不想闫达明活着回京,才格外看重,点徐照亲往,还有五千禁军同行。
不过事与愿违。
一路上相安无事,也并没有什么劫杀的事情发生,是畏惧了天子龙威。
可是前世闫达明照样是没有活着进京接受三司审问的。
在他们即将要抵达京城的前两天,死在了禁军看管之下。
尸体带回京,大理寺和刑部经年的仵作共同去验看尸身,得出的结论都是暴毙。
突发心疾,暴毙而亡,看起来那么合理又那么不合理。
天子震怒之余责令刑部严加追查,然而一直到昭宁帝驾崩,这案子都悬而未决,无人知道闫达明到底是怎么死在禁军的重重看管下。
徐照甚至因为这件事被罚了三年俸禄,杖责二十,杖责的刑棍打下去,他在床上躺了足足一个月才能下床走动,等再回到禁军中当值都是半年后的事了。
昭宁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任何人都不信任,疑心重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所以徐照提心吊胆,知道天子是刻意冷落疏远,只能越发小心谨慎的当差。
但现如今,杜知邑送回消息来说,闫达明跑了,他甚至很有可能跑到京城来投奔什么人。
这不会是空穴来风的说辞。
真要投奔,京城之中也只有姜承德。
然而姜承德被罢出内阁已经成了事实,天子心意不曾动摇,他想重回内阁还不知到什么时候。
虽然也不至于是泥菩萨过江的地步,可要说分出心神去替闫达明打点一切,这听起来匪夷所思。
“闫达明畏罪潜逃,要进京,你们觉得能投奔什么人呢?”
“其实孙其都有可能,不过那是从前。”周衍先把话接了过来。
他毕竟是文臣,朝中局势分析的要更透彻,心思也更细腻一些:“姜承德罢出内阁,他要去投靠,姜承德说不定把他押送到御前,借此而来立功。
除非他手里还有铁证,能在皇上面前证死姜承德的。
不然口说无凭,就算他在御前告发姜承德,皇上也可能会认为他是怀恨在心。
殿下觉得呢?”
赵盈没说话,却又挑眉去看徐冽。
她以前没怀疑过,徐照在当年那件事里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他从来精干,做了那么多年的禁军统领,真的连一个人犯都看管不住?
又是什么人能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弄死闫达明,还做成了暴毙的假象,仵作验尸都看不出端倪呢?
她如今做过同样的事,固然知道天底下是有人有这样的本事的。
只是情况终究不同。
崔钊行就在她司隶院大牢,她要徐冽动手实在方便。
那禁军看押的人犯怎么可能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轻易能够接近的呢?
徐照既知事关紧要,天子龙颜大怒,带人出京,也会精挑细选。
所以——
“徐冽,你以前还在徐家的时候,听说过徐照跟闫达明有交情往来吗?”
正常按照时间来算一算,闫达明还在京城西郊大营当差的那个时候,徐照正在领兵。
都是军中行走,徐照出身名门,闫达明泥腿子爬上来,乍然想来可能不会有太大的交集。
不过后来帮着昭宁帝平定各地叛乱,还要护卫京师与皇城,赵盈曾翻阅过吏部旧档,那个时间段徐照并没有领兵在外,反而就在京中。
那两年可能是昭宁帝刚刚御极,再怎么重文轻武,军中也总要用人,所以又提调徐照回京,放入五军都督府中历练,把他的履历变得更好看些,再放出去,好叫他慢慢往上爬。
徐冽眉心动了下,也是真的在仔细回忆和思考。
他沉默着,周衍跟李重之对视,二人面面相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殿下几乎不在徐将军面前提起徐统领,今天这个话问出口,分明是怀疑……
李重之艰难的吞了口开始,硬着头皮又想开口,周衍不动声色扯住他袖口,把人给按下了。
他狐疑望去,周衍根本就没有看他,只是在摇头。
赵盈嗤了声:“徐冽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你们两个蝎蝎螫螫干什么?不想听就出去忙自己的差事,反正快过年了,把手头上要紧的事情交办清楚索性不要到府衙来,休假去吧。”
她不怎么高兴,徐冽眼皮才翻动了下,在李重之贸贸然说出更让她不高兴的话之前,沉声道:“不知道。我在家那个时候从来没见过他跟闫达明走动,就算是逢年过节也没有。
至于说平日里当差有没有什么交情,更没听说过。
不过殿下可能不太了解我的过去——以前根本就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
从小到大只知道埋头练武,再大一些还要读书,我这文武双全的一身好本事,确实是靠一门心思扑在这上面换来的。
徐家从前那些人情世故都和我没关系,是我大哥在做,外面走动也是我大哥跟着徐统领。
我在天门山学艺那几年,过年的时候都不回家的,对这些事就更不清楚了。”
不清楚并不代表不存在,只是在徐冽这里是问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而已。
她叹了口气,徐冽深吸口气:“我虽不知道,但大哥应该是知道的,而且这种人情往来的事本来徐统领就从不会瞒着我大哥。
殿下如果真的心存疑虑,我可以去帮殿下问问我大哥。”
赵盈眯了眼看过去。
徐霖和徐冽兄弟感情不错,真正的兄友弟恭。
赵盈也知道徐冽他并不是心里全无徐家。
所以赵盈本来就是想着,等到徐照人不在了,徐冽早晚还是要回到徐家,去做徐家子的。
在这种时候跟闫达明有所往来勾结,是要命的事。
徐冽要帮她去问,她其实反而会有犹豫。
赵盈三缄其口,并没有松口准许。
徐冽自是看得穿她的犹豫,心里反而高兴起来:“我和大哥还是能说上几句真心话的,殿下放心。”
徐照这几天都没住家里,禁军中也有当差当职的班房,衙门里还给他准备有休息的地方。
徐冽登门时府门上当值的小厮是没有拦他的,他就晓得徐照不在家。
径直入府中,还没进到二进院落,徐珞就已经牵着徐熙的小手,小小的孩子裹得一团球一样,小跑着朝他方向冲过来。
徐冽下意识往二人身后方向看,并没有见徐霖身影。
小小人儿在他身前站住,徐冽索性一只手去抱起徐熙,一只手牵起徐珞。
徐熙藕粉色的马面裙褶起来,徐珞踮起脚帮她拽平展,她反而笑吟吟低头朝着徐珞做鬼脸:“就说阿叔更喜欢我了。”
徐珞直冲她撇嘴:“爹说让我来接阿叔,她非要跟着一起来,连氅衣都顾不上穿,阿叔要骂她。”
徐冽松开手,捏了捏徐熙小手,不算凉,他才放心。
跟着照顾的丫头转了脚尖头前引路,引着徐冽领着两个孩子进了而今院的东跨院。
这小院是徐霖平时读书写字的地方,也不算是书房,他有时候宴客也在这儿。
徐冽记得还在家里的那些日子,大哥刚跟大嫂成婚不久,大嫂那会儿还是个活泼的性子,毕竟才做徐家新妇,性子不如后来内敛,也不似如今这般持重。
大哥疼她,不想总是把她拘在宅院中,隔三差五就带她到街上去逛。
后来嫡母看不过眼,总提了大嫂去立规矩,大哥孝顺,只能私下里尽可能的规劝。
再之后没法子,大嫂反倒转过头来劝他,就很少再那样出府去玩。
于是大哥就把大嫂带到这小院,放肆一场,玩闹一场,常有的事。
一直到嫡母过身,徐照多年没有续弦再娶,上头没人管着立规矩,大嫂也没了孩子心性。
不过这个习惯看样子还是保留了。
徐冽进了门,放下徐熙,徐熙小跑着往她娘身边去。
这时辰也不是吃午饭的时候,妆容精致的女人站起身,料定徐冽不是趁着年关来走动那么简单,寒暄不过三两句,就领了两个小的出去,只是临走前再三留徐冽一定要在家里吃顿午饭。
徐冽上扬的唇角就没有落下过:“阿嫂的性子还和从前一样。”
徐霖抓了一把瓜子肉在手心里:“听说你来,她高兴着呢,又怕你这么多年不在家,口味早变了,方才还跟我商量着,中饭时候准备些什么菜色。
这顿饭说了几个月,从你往南境之前就说要吃,到现在都快过年了,也没能吃上。
年关将至,父亲是不怎么回家来住的,越是到年下,各部衙门都清闲休假,禁军却不成,责任反倒更重。
护卫宫城,唯恐出纰漏岔子。”
徐冽没接这话。
徐霖晓得是自讨没趣,也就不再去提徐照。
手心摊开,瓜子肉递到徐冽面前:“你来找我是有事吧?”
徐冽接下瓜子肉,捏了三五颗丢进嘴里,眼皮都没抬,嗯了一声:“大哥是想听我委婉的说,还是直截了当的问?”
徐霖眉头紧锁:“是永嘉公主让你来的吧?”
徐冽并没有否认,徐霖本来就隆起的眉峰就更陡。
他叹气:“你还真是——六郎,你喜欢永嘉公主?”
“大哥,这和你没有关系。”
“你说什么?”
徐冽从他兄长的语气中听到了咬牙切齿四个字,无声叹息:“我现在不是徐家子,做什么,喜欢什么人,大哥你其实也管不着我。
难道我说我喜欢殿下,大哥能到御前为我求赐婚圣旨?
我说我不喜欢殿下,大哥观我近来行事,也不会相信啊。”
这话好像……也没错。
他确实是不会信。
徐霖是真的无奈的:“说吧,又来替永嘉公主打听什么。”
徐冽却摇头:“不单单是为殿下打探——我要跟大哥说的事,外人如今全都不知,大哥听过,在事情闹开之前,最好也装作不知道,不然不光会惹祸上身,还会给我,给殿下带来灾祸。”
这么严重?
福建?
徐霖眼皮突突的跳:“你到底想问什么?”
“徐统领从前和定安伯爷福建总兵闫达明私下里可有交情,大哥知道吗?”
平地惊雷,徐霖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你问我什么?”
第二百七十九章 三分薄面
徐照和闫达明的交情,确实要追溯到十几年前。
徐家世代行武,出身名门的徐照自幼年时就练就了一身好武艺。
当初上京最明朗的少年徐家六郎,根本就是年轻时候徐照的翻版。
所以最初徐照无论是在京中行走,还是在外阜驻军,亦或于边境领兵,他并不把人放在眼里的。
论出身论武功,徐照少有敌手。
横行上京,横行军营,少年人鲜衣怒马,那是徐照。
至于闫达明,的确像是赵盈所说那样,就是个泥腿子罢了。
徐霖手肘撑在扶手上,几不可闻叹了一口气:“父亲从前是根本就看不上这号人的。”
徐冽嗤笑。
他是真的用那样嘲弄讥讽的笑容在表达自己的不屑一顾。
徐霖看在眼里,当然不高兴,但说了也没什么用,徐冽也不会听,平白招惹彼此生气罢了。
他只好当做是没看见,甚至特意别开脸不去看徐冽脸上的表情:“不过废王谋逆起兵,闫达明就像是横空出世的……”徐霖话音稍顿了下,又抿唇,“救世主。”
“神兵天降一般吗?”
徐霖又点头:“这也是父亲说的。
很多事情我也并没有经历过,都是日渐长成之后,父亲一点点说给我听的。
当年废王谋逆,天下诸王侯纷纷揭竿而起,那确实是个乱世。
如父亲之流,想的是勤王保驾。
可他们自外率兵回京,一则本就需要时日,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二则这一路都要打上来,一旦被绊住脚,很要耽搁不知多少时日。
但是那个时候闫达明就在京城——”
这些徐冽是知道的。
不过京中驻军将领那么多,又不止闫达明一个,甚至闫达明本来就是名不见经传的那一个。
说他是神兵天降的救世主,确实适合。
只是这种话从徐照嘴里说出来——
“徐统领对闫达明的评价这么高?”
徐霖说是啊:“我起初也觉得诧异,父亲的性格你也是知道……一些的。
让他夸外人一句不容易,但当年的事情即便过去了很久,在我慢慢长大之后,父亲提起闫达明,都还赞不绝口。”
徐照的性子是极别扭古怪的。
徐冽是从小在他夸赞中长大的孩子,但也仅仅如此而已。
徐霖说得对,旁人想听见徐照一句夸奖,难如登天。
哪怕真的做的还不错。
不过说了这么多,还不是答非所问。
徐冽耐着性子听了很久,终于在徐霖再一次要开口回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时候开口打断了他:“大哥是觉得我这个时候到徐家来问这些事,是会对徐统领不利吗?”
徐霖果然也迟疑了下。
那些到了嘴边的话几乎是立时就咽了回去的。
并不怎么坚定的目光落在徐冽身上,来来回回打量了好几次。
那样的眼神里,透露出的并非是不信任,更多的只是探究和犹豫而已。
徐冽心里就有了数。
剥好的瓜子肉他一口都没有再动:“大哥,闫达明跑了。”
什么叫跑了?
徐霖呼吸倏尔变得粗重:“什么意思?常恩王爷和惠王殿下他们在福建到底……”
声音戛然而止,他自己先嘶的倒吸了口凉气:“我问的有些多了。”
徐冽却摇头说没有:“我今天来,很多事就没有打算瞒着大哥。
大哥也不用担心,我跟你说的,殿下当然都知道,也是准许了的。”
他还真是听话。
从小到大,徐霖就没有见过这么听话的徐冽。
即便是天门山学艺的那三年里——天门山规矩大,徐冽却并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乖孩子。
他被关在山门内,徐霖在家里也只能听见些关于他的只言片语。
挨过打,受过罚,人还是没学乖。
那才是徐冽。
他嘴上不肯直接承认对赵盈的心意,但又总在用实际行动向所有人证明,永嘉公主就是他的心头肉。
对此徐霖有些无语,但仔细想想又本就没什么可说嘴的。
索性压下不提。
他对抄着手:“那你说吧,我听着,你今天在这屋里跟我说过的话,出了这扇门,就连你阿嫂我也不会跟她提半个字。”
那就不是什么好事。
风雨欲来还能有好?
知道的越多才越危险。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根本就不想听。
徐冽不是不知道这道理,但今天徐冽还是来了,还是开了口。
徐霖说不上到底是生气还是失望,看着眼前的弟弟,觉得他是有些走火入魔了。
徐冽更不知兄长心里转过这样多的念头,调整了心绪后,平稳着声音与他大概把闫达明的事情讲了一遍。
挑挑拣拣,该避开的还是避开。
的确是来徐府前就跟赵盈对过一遍的套话。
闫达明十几年在福建“自立为王”,闫达明贪赃枉法大肆敛财,闫达明目无王法无君无国,诸如此类,他是怎么作恶多端,大逆不道的一个人,徐冽自然都说给徐霖听。
徐霖年纪就算是小一些,该算是闫达明的晚生后辈,多年来在徐照的耳濡目染下,对闫达明的印象始终不是这样的。
乍然听闻,错愕不已。
徐霖的神情变化也没逃过徐冽的眼。
徐冽深吸口气,又重重叹道:“看来大哥说的那些也都是真的,徐统领对闫达明的评价过高,才会让大哥觉得错愕震惊。
但这些事,就是事实。
更大的事实是,在钦差卫队抵达福州不久,他就畏罪潜逃了。”
赵乃明带着便宜行事圣旨在身,现在徐冽连畏罪潜逃的话都说出了口,那查抄定安伯府是势必的了。
而且……
徐霖这时候才变了脸。
阴沉,铁青,端着长兄的派头和架势,又带着些许担忧:“你们和常恩王私下是有往来的,福建发生的任何事,他都会飞鸽传书告知京中,把消息第一时间送到永嘉公主手里。
闫达明出事的消息他一定写了奏本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城,现在年关将至,那道奏本无论如何也要到年后复朝才抵京。
先抵吏部,再呈送内阁,最后送到御前去——如果吏部或是内阁认为事情是没有那个必要在复朝前就让皇上知道,甚至可能会压下数日。
也就是说,永嘉公主好手段,能比皇上还提前知道这一切。
六郎,是吗?”
是或不是,还需要用嘴说?
徐冽挑眉:“大哥真觉得皇上心里不清楚吗?”
高台上做了那么多年啊,昭宁帝真的是个昏君吗?
恐怕他不是。
纵使残暴,曾经也有昏聩行为,但他真是昏庸无能的君王,又是怎么做到知人善用,制衡朝堂的呢?
徐霖喉咙滚了两下:“为什么会怀疑父亲?”
徐冽眼底的冷漠有些刺激到徐霖。
他在徐冽开口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拔高音调,甚至有些尖锐,手掌也在扶手上重重拍了一下:“徐冽,不管你想不想,愿不愿,父亲都生你养你一场!”
“生我的是我阿娘,养我的我都还给了他。”
徐霖刚提起的底气一下就不那么足了。
在徐冽离开家的那些年,几乎每个月府上都能收到一笔银子。
或多或少,从无间断。
持续了四年多的时间,前前后后送来了几万两银子。
刚开始他们都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后来也都想明白了。
那些银子是徐冽送回来的。
端的是要与徐家恩断义绝的决然。
他离开之前,吃穿用度都是徐家供应,他一一还清,往后就算再见面,也互不亏欠罢了。
“六郎……”
“我不是回家来跟大哥说这些的。”徐冽眼神愈发冰冷,“闫达明畏罪潜逃,能跑去哪里呢?
他离开之前甚至耀武扬威,洋洋得意,根本就不怕常恩王爷和杜大人会抓到他。
他那样自信,几乎到了自负的地步。
我也不瞒大哥说,查抄定安伯府,他所贪之数,根本就非咱们敢想的。
他那个伯府是何等逾制,何等富丽堂皇,大哥更不敢想象。”
他稍顿声,缓和须臾:“他那种人,一天苦也吃不了,大哥认为这种人会钻入深山老林,从此隐居一生吗?”
肯定不会。
好死不如赖活着,对闫达明这种人来说是不存在的。
他享受过无边富贵,权势熏天,怎么可能回归平凡与平淡。
单是一句不甘心,就够了。
他宁可死,堂堂正正的死。
至少在他离开这人世的时候,他还是富贵无极的定安伯。
在他最辉煌的岁月里。
“你们是怀疑他会来京城投奔什么人,所以你甚至就怀疑到父亲头上来?”
徐冽并不打算给赵盈招惹不必要的麻烦,故而用沉默回答了徐霖的问题。
徐霖鬓边青筋凸起,也在瞬间就拍案而起:“父亲是战场负伤才长留京城的,做了这么多年禁军统领,宫城从无出现过任何差错与纰漏!
徐冽,如果父亲不是在最意气风发时负伤险些丧命,今年与柔然对峙,你就该效力于父亲麾下!
父亲这一辈子,你可以记恨他当年阻断你的从军之路,你甚至可以认为他负伤之后没了血性与骨气,小心翼翼,万般谨慎。
但你永远不能质疑父亲的忠心!
这是对他的羞辱!”
徐照真的是那样刚正不阿,清廉公允的人吗?
殿下她好像无所不知,更无所不能。
他没有问过殿下为什么在这种时候会把疑虑放在徐照身上,但他坚信殿下有殿下的道理。
说句不恰当的,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徐照要真是一点把柄都没有,从来也没做过任何对不起家国天下与天子的事,殿下不会在他面前提起这种事情,甚至真的放了他回徐府找徐霖打探消息。
徐冽冷着脸,面不改色回望去:“大哥认为,殿下会准许我到徐家跟你求证一些往事,只是因为我的凭空猜疑?
好,就算只是我的平白猜疑与揣测,因为我对徐统领怀恨在心,所以在这种砍头的事上对他起疑心,甚至于想把脏水泼到他身上去。
殿下这一年多以来的行事,大哥心里总该有数。
殿下是非不分?公报私仇?真正无辜的,完全无害的,殿下也愿意踩着这些人的尸体,一步步往高处走吗?”
赵盈不太会。
她非良善,但也不是大奸大恶之徒。
徐霖不是不知道。
赵盈手上沾了人血,该杀的不该杀的,有些无辜之人会平白受到牵连,她并没有过心慈手软。
可那是取舍之下,她认为成大事不拘小节而不拘泥的那个小节。
至于今天的事——
徐霖咬紧了后槽牙:“然后呢?”
他好似突然就冷静了下来。
人没坐回去,居高临下盯着徐冽:“父亲和闫达明有旧交,对闫达明评价不错,那然后呢?”
他嗤问道:“把父亲抓回司隶院,严刑拷打,逼问他知不知闫达明的下落?
还是你们认为闫达明一定回逃回京城,所以打算提前在统领府外部署,等着抓个现行,人赃并获?”
其实都没有。
有关于这些,徐冽还是一个字都没有问。
他缓缓站起身来:“我不会伤害徐家。”
徐霖眸中闪过痛苦:“我从没有想过你会存心害我们。”
就算是对父亲,他也没有想要报复的那份心。
亲生父子,走到形同陌路,这也就是最坏的结果了。
再坏的,徐冽从不会动那种心思,而父亲,自南境一场战事后,他藏在心里六年之久的,对于徐冽最真情实感的关切和后悔,一览无遗。
“可是六郎,这不是小事。闫达明的罪有多大呢?天子震怒,夷灭九族恐怕都难消心头之恨的。”
被牵累进来的人家,会有什么好下场?
看看天子御极之初,起兵造反的那些人,举凡有一丝瓜葛的,后来落得什么样的下场,难道还不够他们这些人警醒一辈子的吗?
徐霖甚至不敢细想。
徐冽挪动两步,是朝着门口方向而去:“大哥且放宽心吧,我只是来问一问,也没有你想的那样厉害,就算要抓人,他是禁军统领,天子近臣,没有真凭实据,殿下也不会轻举妄动。”
脚步又顿住,回身去看徐霖:“我在殿下面前,也还是能有三分薄面的。”
第二百八十章 后路
自腊月二十六起宫里就忙碌起来。
冯皇后抱病不出,孙贵人说是坐着月子养身体,还要看顾三个孩子,也腾不出手分不出精神料理这些,是以宫中繁琐杂事今年就全都落在了姜夫人身上。
这些事儿本来就是吃力不讨好。
往年有冯皇后打点,即便偶有偏颇,她是皇后,谁也不敢拿她怎么样,就连私下里抱怨都不太敢有。
但这差事倘或落在别人身上,便就没有那样轻松了。
赵盈回了宫里两趟,觉得姜氏把这差事搞的乌烟瘴气,就懒得再回宫去见什么人,连孙贵人都随便了。
宫里送到司隶院的赏赐倒是连连不断,吃的用的,还有每年过年时候内府司定例会做的新衣裳。
这些并不用姜氏打点,上阳宫以往是怎么过年,都是昭宁帝早定下的定例,内府司年年照办就是。
新贡上来的南海明珠一个手掌心那么大,赵盈手上握着一颗,身旁盒子里还放了一整斛。
宋乐仪探着身子去拿盒子里的珠,啧声感叹:“宫里多少好东西,你如今不住上阳宫,也都要先送到你手上来。
这珠子确实是好,一会儿叫我拿走几颗,正好打一对儿耳坠子。
前两天去做新衣裳,母亲叫人给我做了一双鹿皮小靴,我再多拿几个坠在靴子上,等过年时候穿上身,我那条马面裙没那么长的,鞋头能露出个尖儿,肯定很好看。”
赵盈笑着说好,后来想了想,索性把一整盒的珠端起来,递放到宋乐仪面前去:“天太冷了,我越发懒得挪动,你分出一些给崔大姑娘送去,年下了,大家都高高兴兴的才好。”
她一面说,手一面撤了回来:“前些天听舅母说,婚期是定在了三月的?”
宋乐仪拨弄着盒子里的珠子,头也没抬嗯了一声:“算了好几个吉日呢,但母亲说成婚的事情选一个上上大吉的日子是最好的。
在玉安观求了两回,还请了高僧到家里去过两趟,三月里六月里都有上上大吉的好日子,母亲是去问的大哥,大哥选了三月初九那天的。
我想着那会儿也刚过了上巳节,城里城外也都还热闹,那会子办婚事,喜庆又热闹,也觉得很不错。”
赵盈却没有再接话。
一切看起来是都还不错。
但对于她而言,并不是这样的。
三月里开春天气回暖,复朝后闫达明的案子要有个了结,接下来就是吏部要重新安排福建一众官员。
其实这件事情拖拖拉拉的,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恐怕也就到二月里。
吏部加急办,最少也要一个多月的时间。
后续还有赵清的问题摆在那儿。
此事她虽不必出面,却少不了格外留意,再说这种事儿在朝堂仍旧会掀起轩然大波。
事实上叫赵盈看来,这个时候考虑成婚,真的不合适。
自腊月二十六起宫里就忙碌起来。
冯皇后抱病不出,孙贵人说是坐着月子养身体,还要看顾三个孩子,也腾不出手分不出精神料理这些,是以宫中繁琐杂事今年就全都落在了姜夫人身上。
这些事儿本来就是吃力不讨好。
往年有冯皇后打点,即便偶有偏颇,她是皇后,谁也不敢拿她怎么样,就连私下里抱怨都不太敢有。
但这差事倘或落在别人身上,便就没有那样轻松了。
赵盈回了宫里两趟,觉得姜氏把这差事搞的乌烟瘴气,就懒得再回宫去见什么人,连孙贵人都随便了。
宫里送到司隶院的赏赐倒是连连不断,吃的用的,还有每年过年时候内府司定例会做的新衣裳。
这些并不用姜氏打点,上阳宫以往是怎么过年,都是昭宁帝早定下的定例,内府司年年照办就是。
新贡上来的南海明珠一个手掌心那么大,赵盈手上握着一颗,身旁盒子里还放了一整斛。
宋乐仪探着身子去拿盒子里的珠,啧声感叹:“宫里多少好东西,你如今不住上阳宫,也都要先送到你手上来。
这珠子确实是好,一会儿叫我拿走几颗,正好打一对儿耳坠子。
前两天去做新衣裳,母亲叫人给我做了一双鹿皮小靴,我再多拿几个坠在靴子上,等过年时候穿上身,我那条马面裙没那么长的,鞋头能露出个尖儿,肯定很好看。”
赵盈笑着说好,后来想了想,索性把一整盒的珠端起来,递放到宋乐仪面前去:“天太冷了,我越发懒得挪动,你分出一些给崔大姑娘送去,年下了,大家都高高兴兴的才好。”
她一面说,手一面撤了回来:“前些天听舅母说,婚期是定在了三月的?”
宋乐仪拨弄着盒子里的珠子,头也没抬嗯了一声:“算了好几个吉日呢,但母亲说成婚的事情选一个上上大吉的日子是最好的。
在玉安观求了两回,还请了高僧到家里去过两趟,三月里六月里都有上上大吉的好日子,母亲是去问的大哥,大哥选了三月初九那天的。
我想着那会儿也刚过了上巳节,城里城外也都还热闹,那会子办婚事,喜庆又热闹,也觉得很不错。”
赵盈却没有再接话。
一切看起来是都还不错。
但对于她而言,并不是这样的。
三月里开春天气回暖,复朝后闫达明的案子要有个了结,接下来就是吏部要重新安排福建一众官员。
其实这件事情拖拖拉拉的,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恐怕也就到二月里。
吏部加急办,最少也要一个多月的时间。
后续还有赵清的问题摆在那儿。
此事她虽不必出面,却少不了格外留意,再说这种事儿在朝堂仍旧会掀起轩然大波。
事实上叫赵盈看来,这个时候考虑成婚,真的不合适。
自腊月二十六起宫里就忙碌起来。
冯皇后抱病不出,孙贵人说是坐着月子养身体,还要看顾三个孩子,也腾不出手分不出精神料理这些,是以宫中繁琐杂事今年就全都落在了姜夫人身上。
这些事儿本来就是吃力不讨好。
往年有冯皇后打点,即便偶有偏颇,她是皇后,谁也不敢拿她怎么样,就连私下里抱怨都不太敢有。
但这差事倘或落在别人身上,便就没有那样轻松了。
赵盈回了宫里两趟,觉得姜氏把这差事搞的乌烟瘴气,就懒得再回宫去见什么人,连孙贵人都随便了。
宫里送到司隶院的赏赐倒是连连不断,吃的用的,还有每年过年时候内府司定例会做的新衣裳。
这些并不用姜氏打点,上阳宫以往是怎么过年,都是昭宁帝早定下的定例,内府司年年照办就是。
新贡上来的南海明珠一个手掌心那么大,赵盈手上握着一颗,身旁盒子里还放了一整斛。
宋乐仪探着身子去拿盒子里的珠,啧声感叹:“宫里多少好东西,你如今不住上阳宫,也都要先送到你手上来。
这珠子确实是好,一会儿叫我拿走几颗,正好打一对儿耳坠子。
前两天去做新衣裳,母亲叫人给我做了一双鹿皮小靴,我再多拿几个坠在靴子上,等过年时候穿上身,我那条马面裙没那么长的,鞋头能露出个尖儿,肯定很好看。”
赵盈笑着说好,后来想了想,索性把一整盒的珠端起来,递放到宋乐仪面前去:“天太冷了,我越发懒得挪动,你分出一些给崔大姑娘送去,年下了,大家都高高兴兴的才好。”
她一面说,手一面撤了回来:“前些天听舅母说,婚期是定在了三月的?”
宋乐仪拨弄着盒子里的珠子,头也没抬嗯了一声:“算了好几个吉日呢,但母亲说成婚的事情选一个上上大吉的日子是最好的。
在玉安观求了两回,还请了高僧到家里去过两趟,三月里六月里都有上上大吉的好日子,母亲是去问的大哥,大哥选了三月初九那天的。
我想着那会儿也刚过了上巳节,城里城外也都还热闹,那会子办婚事,喜庆又热闹,也觉得很不错。”
赵盈却没有再接话。
一切看起来是都还不错。
但对于她而言,并不是这样的。
三月里开春天气回暖,复朝后闫达明的案子要有个了结,接下来就是吏部要重新安排福建一众官员。
其实这件事情拖拖拉拉的,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恐怕也就到二月里。
吏部加急办,最少也要一个多月的时间。
后续还有赵清的问题摆在那儿。
此事她虽不必出面,却少不了格外留意,再说这种事儿在朝堂仍旧会掀起轩然大波。
事实上叫赵盈看来,这个时候考虑成婚,真的不合适。
自腊月二十六起宫里就忙碌起来。
冯皇后抱病不出,孙贵人说是坐着月子养身体,还要看顾三个孩子,也腾不出手分不出精神料理这些,是以宫中繁琐杂事今年就全都落在了姜夫人身上。
这些事儿本来就是吃力不讨好。
往年有冯皇后打点,即便偶有偏颇,她是皇后,谁也不敢拿她怎么样,就连私下里抱怨都不太敢有。
但这差事倘或落在别人身上,便就没有那样轻松了。
赵盈回了宫里两趟,觉得姜氏把这差事搞的乌烟瘴气,就懒得再回宫去见什么人,连孙贵人都随便了。
宫里送到司隶院的赏赐倒是连连不断,吃的用的,还有每年过年时候内府司定例会做的新衣裳。
这些并不用姜氏打点,上阳宫以往是怎么过年,都是昭宁帝早定下的定例,内府司年年照办就是。
新贡上来的南海明珠一个手掌心那么大,赵盈手上握着一颗,身旁盒子里还放了一整斛。
宋乐仪探着身子去拿盒子里的珠,啧声感叹:“宫里多少好东西,你如今不住上阳宫,也都要先送到你手上来。
这珠子确实是好,一会儿叫我拿走几颗,正好打一对儿耳坠子。
前两天去做新衣裳,母亲叫人给我做了一双鹿皮小靴,我再多拿几个坠在靴子上,等过年时候穿上身,我那条马面裙没那么长的,鞋头能露出个尖儿,肯定很好看。”
赵盈笑着说好,后来想了想,索性把一整盒的珠端起来,递放到宋乐仪面前去:“天太冷了,我越发懒得挪动,你分出一些给崔大姑娘送去,年下了,大家都高高兴兴的才好。”
她一面说,手一面撤了回来:“前些天听舅母说,婚期是定在了三月的?”
宋乐仪拨弄着盒子里的珠子,头也没抬嗯了一声:“算了好几个吉日呢,但母亲说成婚的事情选一个上上大吉的日子是最好的。
在玉安观求了两回,还请了高僧到家里去过两趟,三月里六月里都有上上大吉的好日子,母亲是去问的大哥,大哥选了三月初九那天的。
我想着那会儿也刚过了上巳节,城里城外也都还热闹,那会子办婚事,喜庆又热闹,也觉得很不错。”
赵盈却没有再接话。
一切看起来是都还不错。
但对于她而言,并不是这样的。
三月里开春天气回暖,复朝后闫达明的案子要有个了结,接下来就是吏部要重新安排福建一众官员。
其实这件事情拖拖拉拉的,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恐怕也就到二月里。
吏部加急办,最少也要一个多月的时间。
后续还有赵清的问题摆在那儿。
此事她虽不必出面,却少不了格外留意,再说这种事儿在朝堂仍旧会掀起轩然大波。
事实上叫赵盈看来,这个时候考虑成婚,真的不合适。
自腊月二十六起宫里就忙碌起来。
冯皇后抱病不出,孙贵人说是坐着月子养身体,还要看顾三个孩子,也腾不出手分不出精神料理这些,是以宫中繁琐杂事今年就全都落在了姜夫人身上。
这些事儿本来就是吃力不讨好。
往年有冯皇后打点,即便偶有偏颇,她是皇后,谁也不敢拿她怎么样,就连私下里抱怨都不太敢有。
但这差事倘或落在别人身上,便就没有那样轻松了。
赵盈回了宫里两趟,觉得姜氏把这差事搞的乌烟瘴气,就懒得再回宫去见什么人,连孙贵人都随便了。
宫里送到司隶院的赏赐倒是连连不断,吃的用的,还有每年过年时候内府司定例会做的新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