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一章 引蛇出洞
姜府·书房
杨润哲进门才把兜头罩下来的帷帽摘掉,露出一张满是精光的脸。
姜承德面色凝重坐在书案后,面前有一张铺开的信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他眼神并没有落在信纸上,显然是早将信上内容看过不知多少遍。
杨润哲正要开口跟他见礼,姜承德那边一抬手:“你出京一趟,去办件事。”
“阁老,我现在有了功名,且是军中人,擅自离境,要是被人察觉……”
他声音收拢起来,戛然而止。
“事急从权,京城一切有我替你打点,你悄悄出城,办完事快马加鞭赶回来,这些天只当你闭门谢客一概不见人就是,好在从南境回来之后你原本就走动不多,也不会引起人的怀疑,除非是……”
想起信上内容,姜承德神色又难看三分:“派去清河郡处理庄家人的那些人失手了,庄家的人现在落在赵盈手上,正在被送回京。
徐冽在这个时候出城,说是到玉安观去小住,替赵盈祈福,真把人当傻子糊弄。
我也派人去玉安观探过底,徐冽确实不在。”
杨润哲瞳孔一震:“阁老是说,徐冽一路往清河郡去迎庄家的人了?”
那还让他去?
他莫名打了个哆嗦:“庄家的人已经落到永嘉公主手里,她肯定就知道了当年的事情,不然怎么可能暗中派人保护庄家人?
她知道真相,就肯定会对阁老起疑,说不定连我的一举一动也都落在她眼中,阁老,我现在不能出城啊!”
这些道理姜承德何尝不知道。
但事到如今他还能怎么办?
所有的这些事情全是冲着他来的。
福建的事情怎么会一夜之间闹开,他不止一次怀疑过是赵盈手笔,但没有证据——就算有证据证明是赵盈捣鬼,难道他能跑到皇上面前控诉赵盈掀起风波?
目无王法,以修理河道加固大堤为由从朝廷拨走修河款,然后侵吞掉的,的确是他。
“孙其这些日子已经很不得圣心了,庄家的人一旦活着进京,赵盈都不用撬开崔钊行的嘴,但凭他们就能置孙其于死地。”姜承德捏紧了拳头咬着后槽牙,“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快去快回,尽早解决这件事,之后的麻烦,我来解决。”
杨润哲下意识往后退了小半步。
他从前身在江湖,不受拘束,后来投姜承德麾下,这些年凡事都听姜承德的,但现在好像不太对劲。
他只是对朝堂政务不大了解,但并不是一窍不通,而且这里头还有人心和利益。
姜承德现在不舍弃孙其是因为孙其做了他心腹这么多年,朝野上下无人不知,孙其是他的人。
孙其做过的那些事,姜承德现在只能替他来善后。
他呢?
他出身是假的,真出了事……
杨润哲不寒而栗。
他跟着姜承德这么些年,突然发现其实连自己的出身都是假的。
他是能被舍弃的那个。
姜承德锐利的目光投过去:“你也想造反吗?”
瞧,多狂妄的语气和态度啊。
杨润哲眉心拢了下:“阁老,我另外安排人……”
“那是徐冽!”姜承德拍案而起,堵了他后面的话,“你派什么人去,能在徐冽眼皮子底下杀人?还是说,你瞒着我培养了一批死士,只为你所用的。”
他闪身从书案后踱步出来,三五步而已,停在距离杨润哲不远的地砖上:“你怕了?现在想退缩了?怕我舍弃你?”
老狐狸。
杨润哲咬了咬牙:“不敢,我都听阁老的。”
杨润哲出城了,一人一马,在夜幕降临时出了朝华门,沿官道直奔清河郡方向。
沿途姜承德派去的杀手尾随护送庄家进京的她的人马,杨润哲为了避免暴露一定昼夜不停地赶路。
赵盈听说他出城的消息反而高兴起来。
周衍还在陪她下棋,见状一面落下一白子,一面问她:“徐二之前在他手上负伤,彼时校场对战,点到即止,饶是如此都负伤回来,这回他是为杀人灭口去的,殿下真不让徐将军赶过去吗?”
“你就放心吧,我当然是问过徐冽,确定无妨,才会做此安排,徐二他们四个人一起去,也是徐冽决定的,不会有事。”赵盈在对角处落下一子,转头摆手叫进门回话的人退下去。
周衍看她是成竹在胸的模样,又听是徐冽做此等安排,总算肯稍稍放宽心,但他还是想不明白,殿下究竟是怎么笃定姜承德会派杨润哲出京的。
他心不在焉,一盘棋下简直就是怎一个臭字了得。
赵盈在棋局上杀了他一个片甲不留,后来也觉得没趣儿,手上黑子扔回棋盒去:“你有心事,我可不是我表姐,下棋三心二意,你这局棋是被你自己下死的。”
周衍似是才回过神,低头看棋盘,脸上慢慢浮上羞色。
他喉咙动了下:“殿下怎么确定杨润哲一定会出城的呢?他武举出身,从军之初就被点入南境军中,现如今南境战事虽了,他名义上却还是南境军的将领,只是随主将回京献捷。
无诏擅自离京,这罪名可大了去。
臣还是想不明白。
姜阁老只手遮天,要杀人灭口,一次不成,再多加派人手就是了,何必冒这样的险派杨润哲去?”
赵盈笑着收拾起棋子,周衍忙要替她收,她又虚拦一把,自顾自的将黑白分明,放回各自棋盒中:“姜承德以为徐冽根本不在安玉观,而我此时用借口把他调出京,在姜承德看来,是让他往清河郡去接人的。”
周衍错愕不已:“可徐将军不就在……您和徐将军做计,真就瞒过了姜承德?”
“徐冽一身武艺出神入化,要避人耳目本就不是难事,从前他跟在皇叔身边做了那么多年暗卫,天下无人知他行踪,而他就在京城,要瞒过姜承德的耳目还不容易?”
赵盈高高挑眉,抬眼看去,见他满脸不敢置信。
周衍不算外人,相比而言他已经足够聪明本分,有些事赵盈也没打算瞒着他:“姚玉明这几天住在玉安观里。”
看似毫无关联的话,更毫不相干的人,周衍眉心一动,却反而品出味儿来:“和姚九姑娘有关系?”
赵盈嗯着声点头:“徐冽有意避开人,姚玉明再替他打一打掩护,姜承德的人在玉安观寻不到他,以为他离开京城,姜承德当然着急上火。
有徐冽在,他再派多少人去截杀庄家人都不太会得手。
非但如此,还极有可能为徐冽所擒。
一旦失手被擒,他的处境只会更加被动。
现而今他手上最好用的,只有杨润哲。
当然,这个前提是我之前猜测的全都对了——”
一箭双雕。
杨润哲的确是姜承德的人。
昔年名震江湖的玉面貔貅,因缘际会下投了姜承德麾下,多年来为他所用。
殿下之前一直怀疑,种种迹象也表明大抵真是如此,但要说杨润哲和姜承德之间最直接的联系,又确实没证据。
这下全有了。
周衍心下不得不佩服,只是不知道姚家那位又是何时同殿下达成共识。
他一向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见赵盈把棋盘上的黑白子各自收拾的差不多,才掖着手站起身,躬身礼过:“殿下运筹帷幄,是臣多思多虑了。”
赵盈说没事:“不过你自己知道就行了,茂深心思浅,嘴上更没个把门的,在司隶院里办办差事还行,外面的这些事就少说给他听。”
周衍微怔,又说知道。
他正要退出去,赵盈叫住了人:“听表哥说你女儿后天生辰,我给她准备了一份礼物,一会儿你带回家去吧,明后两天我替你在朝里告假,也不用到司隶院来当差。
跟了我这么久,大事小情不断,当我给你放个假,好好陪陪家里人。”
周衍心下动容,忙又推辞:“殿下赏识器重,为殿下肝脑涂地也是臣……”
“好了,这些客套话就免了吧,让你在家休息你就休息,一天到晚忙忙碌碌,显得咱们太紧张了,这件事听我的,你去吧。”
是夜,月光皎洁,玉安观后山菜地果园因山崩被坏的差不多后,观里有花了一笔银子修缮出一座小凉亭,菜地果园暂且搁置下来。
小凉亭旁还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的是什么看不懂,大抵是道法自然一类神棍似的话语。
姚玉明打着团扇,扇柄触手生凉。
她身后站着的男人是护卫模样,脸上一道刀疤,眼睛却生的极漂亮。
婉转多情的一双眼,像个女孩子。
这张脸配上这双眼,夜色下透着诡异,叫人看着还挺害怕的。
伺候的丫头都退在凉亭外,甚至站的有些远。
姚玉明回头看了那男人一眼,匆匆收回目光:“徐小郎君貌比潘宋,永嘉多狠心啊,这么糟蹋你这张脸。”
那双眼波澜不兴,丝毫不为她调侃的话语而有情绪起伏。
是了,那正是乔装打扮易容过的徐冽。
他面无表情,声音清冷,开口说话的时候表情才有些扭曲,可能是因为脸上糊了什么东西,说话有点费劲儿,嘴角扯动起来,带着脸上的刀疤也动起来:“是姚姑娘的易容术出神入化,若要说糟蹋这张脸,应该是姚姑娘那双玉手。”
姚玉明咯咯笑起来:“你还真有意思,那不然我糟蹋了你的绝世美貌,我赔你点什么?”
她说着就起了身,人竟往徐冽身侧靠过去,压低声,更似耳语:“把我赔给你,徐将军要吗?”
徐冽腾地就往后退开,那架势完全避之如洪水猛兽:“姚姑娘自重。”
姚玉明嗤道:“我平生最厌恶自重二字,不过怎么办呢,你生的太好看,我竟舍不得同你生气。”
夜色下被易容后的脸是看不出太多不同神色的,就是泛着白而已。
然则隐在那面皮之下真正的皮肉生成的脸上,早已经五光十色。
徐冽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个姑娘家调戏——没错,就是调戏!
他十几岁名扬京城那会儿,出趟门也能遇上不少小娘子献殷勤,但投怀送抱没人敢,就算是言语间调戏一二,也无人做过。
他咬着牙,一抹阴寒爬上眼底。
姚玉明见状撇着嘴退开:“开玩笑而已,生什么气?你是永嘉的人,我还不敢动你呢。”
她赌气,把手上团扇递过去:“但至少现在你是我的护卫,打扇会吗?”
徐冽眼角抽了两下。
殿下到底什么时候和姚玉明关系好到可以把这种事托付给她去办的?
就算没有姚玉明,他也能在玉安观中掩去自己的行踪,让姜承德的人找不到他。
他僵着身子立在原地,并没有接下团扇的意思。
姚玉明掀了眼皮剜他:“这么高冷的吗?但你从前不是也替永嘉驾车?她是天家公主,我也是皇亲,这也不配?”
徐冽合了合眼,强压下心头怒火:“姚姑娘若没有别的事,我也先退出去了,你自己赏月吧。”
“徐冽。”姚玉明声微扬,噙着笑叫住人。
徐冽刚转过身,背对着她,没回头。
姚玉明踱步,转至他脸前去,入眼先是那道刀疤,啧了声:“你一点也不好奇永嘉为什么让我来替你打掩护吗?”
他没接话,眉眼也没动,甚至眼底的情绪都未曾一变。
可是人是站住了,离去的冲动显然褪去不少。
笑意爬上姚玉明秀美的脸:“我跟永嘉说过,要养面首三千,最爱天下美色,你觉得你是个美人不?”
杀意聚拢,周身戾气乍起,真是变脸比翻书都要快。
原来男人变脸的速度也可以惊人。
姚玉明咂舌退开两步:“你周身寒意逼人,还挺吓人的,你该不会想趁着月黑风高,在这荒山野岭把我给杀了吧?也不是不成,但临死之前总要给我个机会亲近一番,好歹是个美人儿,死也无憾啊。”
这女人狗嘴吐不出象牙。
徐冽眯起眼来,欺身上前去,长臂一抬,往前一递,手掌拢在姚玉明白且长的脖子上,只是没使劲儿:“我动动手,姚姑娘的命就没有了。”
她脸上却看不出一丝害怕:“那可以先亲近?”
徐冽唇角竟也上扬:“可以,如果你真的不怕死。”
姚玉明小脸儿垮下来:“我不怕死,但怕生不如死,碰一碰你,永嘉好像不会放过我。”
徐冽面无表情收回手,甚至在衣服上擦了擦自己手心:“姚姑娘明白就好,试探的事少做,大家还可以勉强做个朋友,和平共处。”
他提步走远,姚玉明望着那冷毅的背影一撇嘴,团扇往自己怀中一扣,眼中最后闪过的竟是遗憾。
第二百五十二章 圈套
又二日,太极金殿朝会上,鸡毛蒜皮的小事掉一地,文臣斗嘴,武将看戏,昭宁帝高台宝座端坐着,更活像是个局外人,偶尔从中调停,也全是不偏不倚。
等把这许多家长里短处置完,昭宁帝捏着眉骨正要退朝,姜承德拱手端着正礼自班次横跨出三五步,立于殿下正中。
许是他太过郑重其事,故而连沈殿臣在内的重臣皆吃惊且狐疑将目光追随而去。
唯独赵盈,目不转睛,直视前方。
昭宁帝动了下,点点御案示意他有话直说。
既得天子金口一开,姜承德登时底气十足,眼风扫过,直起身来,直愣愣盯住赵盈站定的方向。
赵盈站在原地,仍是不动如山的做派,那灼热的视线她并非是感受不到,只是不必理会罢了。
果然昭宁帝先不快起来:“姜卿,你有何事要奏便直说,大殿之上,一言不发盯着永嘉做什么?”
姜承德顺势收回目光,沉声叫皇上:“日前安远将军徐冽往城郊玉安观,说是承永嘉公主所托,到玉安观斋戒数日,替永嘉公主祈福而去,此事皇上应该知道。”
昭宁帝抿唇没接话,用沉默来表明此事他的确知晓。
姜承德才继续道:“可昨日臣休沐时陪妻女同往玉安观,不见徐将军,后询问观中众人,数日来并无人见过徐将军——臣以为,徐将军擅自离京,且欺君罔上,该严惩不贷!”
朝臣无不倒吸凉气,哪怕是沈殿臣,也皱紧了眉头。
赵盈往高台上去看,徐照是身穿铠甲立于昭宁帝身侧的,他好似眉心动了一下,但毕竟站得远,看不真切,再要定睛仔细瞧,已经看不出他脸上的情绪变化。
大殿上一时安静的可怕。
姜承德语出惊人,军中新贵欺君罔上,这是居功自傲,目中无人。
何况他离京出城能干什么?
能替永嘉公主去干什么?
赵盈站的靠前,身后众人目光纷纷投来,她扯动唇角,也不站出来,只是把脚尖稍稍转个方向,回过身来,斜过姜承德一眼:“阁老的意思,是我指使徐冽擅自离京,又伙同他一道欺瞒父皇,所以阁老口中该严惩不贷的人,并不只是徐冽一个吧?”
姜承德抬起头,桀骜爬上眼底:“臣不曾这样说,殿下也不必心虚反问。”
赵盈啧声:“阁老问了玉安观中何人?徐冽是替我祈福去的,我自然最上心,每日派人到玉安观问询,阁老怎么却在父皇面前言辞凿凿,说他不在玉安观中?”
倒打一耙?
姜承德眉心蹙拢:“事实胜于雄辩,殿下巧舌如簧恐怕也不能替徐将军洗脱……”
“父皇。”赵盈再不看他,转身抬眸一气呵成,“徐冽人就在玉安观。”
人在不在,可不是上下嘴唇一碰说了算的。
姜承德噙着笑叫殿下:“臣原本以为殿下和此事无关,是徐将军连殿下一并瞒着,为私事而匆匆离京,但现在看来,恐怕殿下是有心要袒护徐将军到底了!”
“姜卿,慎言。”
昭宁帝指尖敲在御案上,鹰一般锐利的目光快速扫过殿下众人。
能说得上话的都不在。
宋昭阳告假,严崇之抱病,就连薛闲亭他们今日要么是休沐,要么也是那样赶巧的告了假。
姜承德是老狐狸,不是真的确定徐冽人不在玉安观,他不敢大张旗鼓在太极殿上揭破此事。
永嘉她自己身边的人,行踪去向她八成有数。
僵持下去自没好处给她。
这种事可大可小,昭宁帝却没打算再开口。
那一句慎言过后,他缄默不语。
等的时间越是久,赵盈眸色就越冷。
姜承德眼底的光芒她看得懂,是志在必得的胜利即将到手前的喜悦。
这是想借此警告她,赵家的朝堂,她远不是他姜承德的对手。
“口说无凭,不过红口白牙两厢争辩,好没意思的事情。”慵懒的语调是平缓且平静的,娇柔又好听,其实和她平日立于金殿的形象全然不符。
众臣愣怔,这是做什么?难道当着文武百官跟皇上撒娇吗?
军功在身的将军,擅自离京,还欺君罔上,这是撒个娇就能揭过去的事吗?
有人听不下去,也不想再听赵盈开口。
对于排挤打压赵盈这件事,这些人似乎从没有一日放弃过。
今天抓着机会了,宋昭阳他们都不在,赵盈孤掌难鸣,天子也沉默不帮她开口,他们好像又行了。
赵盈背对着众臣,便不知是谁先跨出的第一步,奏请昭宁帝竟开口说什么严查此事。
查谁?徐冽,还是她?
姜承德挑了头起来,然后缩在原地,任由朝臣煽风点火。
徐照身形刚动,赵盈秀美皱起来:“姜阁老,再问你最后一遍,你真的确定徐冽不在玉安观,是吗?”
姜承德斩钉截铁说对:“饶是殿下再巧舌如簧……”
“如果徐冽在,姜阁老知道自己现在算什么吗?”
朝会上诬告刚刚立下赫赫战功的军中将领,攀扯上天家公主,他的罪过也是可大可小,欺君的罪名赵盈要反扣在他头上也不是不行,端看昭宁帝的态度罢了。
突然被打断后话,姜承德并没有多生气,而是隐隐觉得不太对。
可徐冽的确不在玉安观,他的人反复确定了好几天,不然他不会急匆匆冒着风险送杨润哲出京,更不可能在太极殿上回明此事。
只是赵盈……
“阁老不说话,那就是知道了。”赵盈最后的那个眼神,是带着得意的,而狡黠闪过,叫姜承德心里的底气越发泄了个干净。
她在得意什么?
他尚未想明白时,赵盈已经拜礼:“父皇只要派人到玉安观传召徐冽回城,即刻入宫面圣,孰是孰非,自有分辨。”
姜承德神情凝滞。
昭宁帝眯了眼看她:“你觉得派谁去合适?”
既不能是她的人,也不能是姜承德的人,宫里的内侍更不行。
放眼朝堂,其实最合适的——
赵盈笑吟吟,掷地有声:“顺天府尹曹墉之。”
昭宁帝叫散了朝,派人传话出宫给曹墉之,让他亲自带人到玉安观召徐冽即刻进宫。
赵盈和姜承德则是跟着他一道回了清宁殿。
这种事情天子无意令百官看笑话,但即便散朝,沈殿臣身为内阁首辅自然要一并入清宁殿等消息。
之后又叫去传宋昭阳入清宁殿面圣。
彼时沈殿臣倒同姜承德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昭宁帝于太极殿上不替赵盈开口,散朝回了清宁殿却怕她在他们两个手上吃亏。
私下处置或轻或重,百官都已无权过问什么,就这么放心不下,还要把告假的宋昭阳拉来帮着赵盈说话。
清宁殿的沉默令人感到无比压抑,昭宁帝批阅奏章,赵盈等四人各自坐于殿中,谁也看不上谁,谁也不跟谁说话。
就这么枯坐干等,大约近半个时辰,李寂猫着腰掖着手,快步进殿来。
昭宁帝手上动作立时收住,拿着奏本在案上一敲,示意他回话。
“回皇上,曹大人在殿外候着。”
昭宁帝再摆手,李寂会意,仍是猫着腰往外退,不多时曹墉之快步进殿来,一看见殿中坐着的人,鬓边先盗出一层冷汗来。
等到见过礼,他也晓得兹事体大,更想赶紧回了话赶紧解脱,横竖这里头没有他顺天府的事,他差事办完交了差,当然要放他走。
于是直起身后掖着手,头也不抬,眼更不会四处乱看:“启禀皇上,臣奉旨往玉安观传召安远将军回城面圣,差事办完了,特先来交差的。”
昭宁帝嗯了声,话音落地的同时目光瞥向赵盈,匆匆一眼便收回:“人呢?”
“徐将军在殿外候旨,还有……还有……”
姜承德险些腾地起身,御前失仪。
徐冽真的回来了?怎么可能!
他错愕的眼神死死盯在赵盈身上,恨不能盯出两个窟窿来。
昭宁帝悬着的一颗心先落下些,转念想起赵盈在太极殿上的态度和反应,好似又明白过来什么,不动声色按下唇边笑意,转而问曹墉之:“还有什么?”
“还有姚家九姑娘……她和徐将军一道回城的,听说朝上出了事,说是给徐将军作证,就跟着一起进了宫,这会儿也在殿外候着。”
姚九姑娘何许人,大家都知道。
但从没听说她是个多管闲事的主。
沈殿臣本以为自己听错了,然则目光触及赵盈脸上的得意,眸色倏尔沉下去。
又是她安排的一出好戏!
而做戏做局的人,在局成之时,非但不遮掩,不想着把自己摘干净,反而生怕人看不出。
这一年以来沈殿臣也算是看明白了。
从前是他们所有人小看了赵盈,低估了赵盈。
十四五岁的少女,早已经有本事喜怒不形于色。
她若不想叫人看穿心中所想,饶是老练如他,也不能一眼看穿,很可能反复揣摩也是不能尽猜透她心中所想的。
而当她喜形于色,甚至连阴谋算计都写在脸上时,那只能是她故意的——她在挑衅。
沈殿臣心头直坠,侧目去看姜承德,果然脸色铁青,眼底阴冷一片。
人还等在殿外,昭宁帝却好像已经没了兴致。
他叫孙符:“派人送九娘回姚家,叫徐冽也回吧,既然被传召回城,就不要再去玉安观了,替永嘉祈福的事到此为止。”
孙符诶的应下来,脚下生了风一般却又踩的极稳。
曹墉之鬓边的汗珠已经滴落下三五滴,终于听见昭宁帝打发他退下去的声音,暗暗松下一口气,赶忙告礼,恨不得三步并作两步立时跑出去一样。
该走的走了,改见的也没见,清宁殿又恢复了先前的死寂。
长久的沉默之后,是宋昭阳先开的口:“所以姜阁老是在欺君罔上,构陷忠良,还是全然误会一场,阁老只是担心朝中生变,殿下为奸人利用呢?”
姜承德已知落入赵盈设下的圈套中。
这圈套算不得多高明,可他心甘情愿跳了下来。
昭宁帝也看出从头到尾是赵盈做的局,所以才不让徐冽和姚玉明进殿回话。。
但即便如此,他在太极殿针对赵盈是事实,他行事作派落在天子眼中,也没什么好的。
姜承德咬紧后槽牙,对于宋昭阳的发难置若罔闻,站起身把官袍下摆一撂,直挺挺冲着宝座方向跪下去:“臣有罪。”
赵盈笑而不语,宋昭阳心里总归气不过,可惦记着赵盈叮嘱的事,到底收了声没有继续发难。
沈殿臣也跟着起身来:“依臣看来,恐怕是误会一场,姚九姑娘最是个爱玩爱闹的性子,她和徐将军一起进宫,想是先前数日和徐将军在一处的,大抵隐去徐将军踪迹,才叫姜大人误会了。”
赵盈眼神闪了闪:“沈阁老,有的话在清宁殿说说就算了,出了宫,说到外面去,我可不到淮阳姑母跟前去赔罪的。”
沈殿臣喉咙一紧,惶惶然抬头,入眼昭宁帝的脸色果然又黑了些。
其实打心眼里还是向着赵盈的啊。
哪怕帝王权术,在赵澄和赵澈两兄弟之间尚未做出选择,姜承德偶尔对赵盈发难他可以视若无睹,凭赵盈自力更生,但换了别的人,他终究是袒护赵盈的。
沈殿臣深吸口气:“殿下说的是,是臣失言了。”
“好了。”一场闹剧折腾了快一上午,昭宁帝轻拍桌案起了身,“姜卿,你位极人臣,更该谨言慎行,不查明事情真相就闹上太极殿,明日早朝上一道折子请罪,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替永嘉和徐冽澄清此事吧。
但你也要记住,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这回小惩大诫,姑且不再计较,今后你行事若再这样莽撞——”
便要如何,他没说。
姜承德眼皮一跳,连抬头看他都没敢。
天子用最平淡的口吻说着最骇人的话,他是朝中老臣,听得出话外深意。
当殿自请罪责,还要替赵盈和徐冽澄清,对他来说是羞辱,而昭宁帝就是故意在羞辱他。
这一次是颜面尽失,下一次——姜承德心口直颤,得赶紧把杨润哲召回来!
第二百五十三章 突然
昭宁帝明着叫孙符送了姚玉明家去,私下里等人尽散,又安排孙符去了一趟未央宫,以宋太后的名义接了姚玉明进宫来。
姚玉明小的时候还是常到宫中走动的,淮阳郡主时常领着她往未央宫去陪宋太后说话。
等到她年纪渐长后,才慢慢的少进宫。
这会儿快到正午时,姚府的午膳都已经在准备着,她从宣华门进宫门,有一顶金顶小软轿就等在宣华门西侧,软轿旁李寂正掖着手在等她。
姚玉明撇嘴上了轿,小内监一路抬着他往清宁殿去,她想了很久,还是叫了声李寂:“皇帝舅舅是不想处置姜承德吗?”
她觉得软轿都跟着抖了一下,唇角愈发上扬。
这有什么可怕的?
这些人困在这座宫城里,活的实在太没劲了。
一言一行动辄都要提规矩二字,一辈子活到头也不过压抑二字。
话不敢多说,路不敢多走,宁可不做,唯恐做错。
乍然见她这样不规矩的,胆子大到不行的,听上一句都要被吓死。
李寂也是沉默了半天之后才低声回她:“进了宫,您不要这样说话,那是朝堂上的事儿,皇上听您说这个也会不高兴的。”
姚玉明面色沉了沉:“你也没小时候有趣了,果然没劲。”
她认识李寂是在很早之前,那会儿她才六岁。
李寂还是在内府司学规矩等着分派的一个小太监,刚进宫,宫里的规矩也没学到特别精。
她小时候身边伺候的人是成群的,哪怕进宫也是如此,母亲紧张过了头,导致太后对她也格外看重些。
那会儿她是甩下跟着伺候的人偷偷溜出未央宫,一路摸到太液池旁。
李寂那天应该是听了上头老太监的吩咐,或是受欺负吧,到太液池边去扫落叶,还要乘船到河面上去采莲蓬。
他那时候也不过八九岁,小小的孩子一个人撑船不容易,还要一个人打扫干净整个太液池。
姚玉明看不过眼,连玩闹也不惦记了,领着李寂冲回内府司去,替他狠狠得出了一场头。
其实最要紧的是她觉得彼时的李寂是个活泼开朗的小孩儿,跟这齐宫格格不入,是相当难得一见的存在,她年纪虽然小,也觉得他骨子里的那种活泼开朗是应该维护一下的。
结果在漫长岁月长河中,稚子脱胎换骨,竟成了这宫城中最八面玲珑的那一个。
他从内府司爬上位,爬到孙符身边,现在听听他说的这些话,姚玉明心里好像也没有更多感触,只觉得这宫城冷的人害怕,以后还是少来最好。
进清宁殿之前姚玉明是看见了小宫娥几次进出,碰着金银器皿,上了各等精致菜色的。
她一点也不想留在清宁殿吃这顿饭,是以脸色不怎么好看。
孙符出来迎她乍然见了那样的脸色,心下一沉:“九姑娘,您随奴才来。”
姚玉明深吸口气:“孙总管,一定要留在宫里吃饭吗?我娘中午叫人给我备了人参炖乳鸽,我还惦记着那一口吃的。”
孙符面不改色,只是猫着腰侧身迎她:“不要紧的,您想吃炖乳鸽,奴才这会儿就叫御膳房去备下,皇上还等着您呢。”
躲不过呗。
她在心下叹了口气,提着裙摆不情不愿的进了门。
孙符看的胆战心惊。
这位姚九姑娘从小就是这样,真是叫淮阳郡主宠坏的人,我行我素,一贯天不怕地不怕,闯出天大祸事也有人给她兜底,哪怕进了宫也这样,清宁殿前还敢这样。
他无声无息的摇了下头,跟在姚玉明身后进了殿。
昭宁帝吩咐人把饭菜摆在东次间,可他人坐在西次间里。
罗汉床上昭宁帝歪身靠在软枕上,姚玉明进了内蹲身见礼,一抬头就看到了黑漆缠枝莲上的锦盒。
盒子不大,看那个大小最多也就放个手串手镯一类的进去。
姚玉明站起身来收了礼:“我还以为真是太后娘娘想我了,您不是叫孙总管送了我家去吗?”
昭宁帝招手叫她到对面坐下说话:“早上那会儿你来的不是时候,朝廷里有要紧的事,你一个小姑娘家,不要搅和进来。”
姚玉明本来打算迈步过去坐的,听他后面这番话,蠢蠢欲动那条腿登时就收了,转过身来朝着昭宁帝
这是想借此警告她,赵家的朝堂,她远不是他姜承德的对手。
“口说无凭,不过红口白牙两厢争辩,好没意思的事情。”慵懒的语调是平缓且平静的,娇柔又好听,其实和她平日立于金殿的形象全然不符。
众臣愣怔,这是做什么?难道当着文武百官跟皇上撒娇吗?
军功在身的将军,擅自离京,还欺君罔上,这是撒个娇就能揭过去的事吗?
有人听不下去,也不想再听赵盈开口。
对于排挤打压赵盈这件事,这些人似乎从没有一日放弃过。
今天抓着机会了,宋昭阳他们都不在,赵盈孤掌难鸣,天子也沉默不帮她开口,他们好像又行了。
赵盈背对着众臣,便不知是谁先跨出的第一步,奏请昭宁帝竟开口说什么严查此事。
查谁?徐冽,还是她?
姜承德挑了头起来,然后缩在原地,任由朝臣煽风点火。
徐照身形刚动,赵盈秀美皱起来:“姜阁老,再问你最后一遍,你真的确定徐冽不在玉安观,是吗?”
姜承德斩钉截铁说对:“饶是殿下再巧舌如簧……”
“如果徐冽在,姜阁老知道自己现在算什么吗?”
朝会上诬告刚刚立下赫赫战功的军中将领,攀扯上天家公主,他的罪过也是可大可小,欺君的罪名赵盈要反扣在他头上也不是不行,端看昭宁帝的态度罢了。
突然被打断后话,姜承德并没有多生气,而是隐隐觉得不太对。
可徐冽的确不在玉安观,他的人反复确定了好几天,不然他不会急匆匆冒着风险送杨润哲出京,更不可能在太极殿上回明此事。
只是赵盈……
“阁老不说话,那就是知道了。”赵盈最后的那个眼神,是带着得意的,而狡黠闪过,叫姜承德心里的底气越发泄了个干净。
她在得意什么?
他尚未想明白时,赵盈已经拜礼:“父皇只要派人到玉安观传召徐冽回城,即刻入宫面圣,孰是孰非,自有分辨。”
姜承德神情凝滞。
昭宁帝眯了眼看她:“你觉得派谁去合适?”
既不能是她的人,也不能是姜承德的人,宫里的内侍更不行。
放眼朝堂,其实最合适的——
赵盈笑吟吟,掷地有声:“顺天府尹曹墉之。”
昭宁帝叫散了朝,派人传话出宫给曹墉之,让他亲自带人到玉安观召徐冽即刻进宫。
赵盈和姜承德则是跟着他一道回了清宁殿。
这种事情天子无意令百官看笑话,但即便散朝,沈殿臣身为内阁首辅自然要一并入清宁殿等消息。
之后又叫去传宋昭阳入清宁殿面圣。
彼时沈殿臣倒同姜承德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昭宁帝于太极殿上不替赵盈开口,散朝回了清宁殿却怕她在他们两个手上吃亏。
私下处置或轻或重,百官都已无权过问什么,就这么放心不下,还要把告假的宋昭阳拉来帮着赵盈说话。
清宁殿的沉默令人感到无比压抑,昭宁帝批阅奏章,赵盈等四人各自坐于殿中,谁也看不上谁,谁也不跟谁说话。
就这么枯坐干等,大约近半个时辰,李寂猫着腰掖着手,快步进殿来。
昭宁帝手上动作立时收住,拿着奏本在案上一敲,示意他回话。
“回皇上,曹大人在殿外候着。”
昭宁帝再摆手,李寂会意,仍是猫着腰往外退,不多时曹墉之快步进殿来,一看见殿中坐着的人,鬓边先盗出一层冷汗来。
等到见过礼,他也晓得兹事体大,更想赶紧回了话赶紧解脱,横竖这里头没有他顺天府的事,他差事办完交了差,当然要放他走。
于是直起身后掖着手,头也不抬,眼更不会四处乱看:“启禀皇上,臣奉旨往玉安观传召安远将军回城面圣,差事办完了,特先来交差的。”
昭宁帝嗯了声,话音落地的同时目光瞥向赵盈,匆匆一眼便收回:“人呢?”
“徐将军在殿外候旨,还有……还有……”
姜承德险些腾地起身,御前失仪。
徐冽真的回来了?怎么可能!
他错愕的眼神死死盯在赵盈身上,恨不能盯出两个窟窿来。
昭宁帝悬着的一颗心先落下些,转念想起赵盈在太极殿上的态度和反应,好似又明白过来什么,不动声色按下唇边笑意,转而问曹墉之:“还有什么?”
“还有姚家九姑娘……她和徐将军一道回城的,听说朝上出了事,说是给徐将军作证,就跟着一起进了宫,这会儿也在殿外候着。”
姚九姑娘何许人,大家都知道。
但从没听说她是个多管闲事的主。
沈殿臣本以为自己听错了,然则目光触及赵盈脸上的得意,眸色倏尔沉下去。
又是她安排的一出好戏!
而做戏做局的人,在局成之时,非但不遮掩,不想着把自己摘干净,反而生怕人看不出。
这一年以来沈殿臣也算是看明白了。
从前是他们所有人小看了赵盈,低估了赵盈。
十四五岁的少女,早已经有本事喜怒不形于色。
她若不想叫人看穿心中所想,饶是老练如他,也不能一眼看穿,很可能反复揣摩也是不能尽猜透她心中所想的。
而当她喜形于色,甚至连阴谋算计都写在脸上时,那只能是她故意的——她在挑衅。
沈殿臣心头直坠,侧目去看姜承德,果然脸色铁青,眼底阴冷一片。
人还等在殿外,昭宁帝却好像已经没了兴致。
他叫孙符:“派人送九娘回姚家,叫徐冽也回吧,既然被传召回城,就不要再去玉安观了,替永嘉祈福的事到此为止。”
孙符诶的应下来,脚下生了风一般却又踩的极稳。
曹墉之鬓边的汗珠已经滴落下三五滴,终于听见昭宁帝打发他退下去的声音,暗暗松下一口气,赶忙告礼,恨不得三步并作两步立时跑出去一样。
该走的走了,改见的也没见,清宁殿又恢复了先前的死寂。
长久的沉默之后,是宋昭阳先开的口:“所以姜阁老是在欺君罔上,构陷忠良,还是全然误会一场,阁老只是担心朝中生变,殿下为奸人利用呢?”
姜承德已知落入赵盈设下的圈套中。
这圈套算不得多高明,可他心甘情愿跳了下来。
昭宁帝也看出从头到尾是赵盈做的局,所以才不让徐冽和姚玉明进殿回话。。
但即便如此,他在太极殿针对赵盈是事实,他行事作派落在天子眼中,也没什么好的。
姜承德咬紧后槽牙,对于宋昭阳的发难置若罔闻,站起身把官袍下摆一撂,直挺挺冲着宝座方向跪下去:“臣有罪。”
赵盈笑而不语,宋昭阳心里总归气不过,可惦记着赵盈叮嘱的事,到底收了声没有继续发难。
沈殿臣也跟着起身来:“依臣看来,恐怕是误会一场,姚九姑娘最是个爱玩爱闹的性子,她和徐将军一起进宫,想是先前数日和徐将军在一处的,大抵隐去徐将军踪迹,才叫姜大人误会了。”
赵盈眼神闪了闪:“沈阁老,有的话在清宁殿说说就算了,出了宫,说到外面去,我可不到淮阳姑母跟前去赔罪的。”
沈殿臣喉咙一紧,惶惶然抬头,入眼昭宁帝的脸色果然又黑了些。
其实打心眼里还是向着赵盈的啊。
哪怕帝王权术,在赵澄和赵澈两兄弟之间尚未做出选择,姜承德偶尔对赵盈发难他可以视若无睹,凭赵盈自力更生,但换了别的人,他终究是袒护赵盈的。
沈殿臣深吸口气:“殿下说的是,是臣失言了。”
“好了。”一场闹剧折腾了快一上午,昭宁帝轻拍桌案起了身,“姜卿,你位极人臣,更该谨言慎行,不查明事情真相就闹上太极殿,明日早朝上一道折子请罪,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替永嘉和徐冽澄清此事吧。
但你也要记住,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这回小惩大诫,姑且不再计较,今后你行事若再这样莽撞——”
便要如何,他没说。
姜承德眼皮一跳,连抬头看他都没敢。
天子用最平淡的口吻说着最骇人的话,他是朝中老臣,听得出话外深意。
第二百五十四章 龙凤呈祥
转眼入了五月,天气越发热起来,昭仁宫从半个月前就预备起孙淑妃生产所需之物,昭宁帝还派了人到江南去接她母亲孙周氏入京。
原本算着她生产之期该在六月,孙周氏彼时动身入京,至她生产前也差不多就可以进宫相陪。
却没想到五月初三这天一大早,天尚未大亮,昏暗之余夹杂着一层雾蒙蒙,繁华热闹的上京还是一片沉寂,只有南城门和东城门两处偶有早起出城采办的百姓往来走动,余下各处宅邸,贵人们还没睡醒。
宫里派了人到司隶院给赵盈送消息,人当然是孙淑妃的人,挥春和书夏都认得,乍然见了那小宫娥,也不敢耽搁,饶是赵盈尚未起身,二人还是掖着手进了内室,隔着幔帐叫公主。
赵盈一向浅眠,听见动静悠悠转醒,神色算不上清明,揉了两把眼,才把书夏的话听真切。
她脑子有一瞬间空白之后,旋即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
茜红幔帐被撩开,赵盈急着翻身下床,挥春蹲在一旁给她穿好绣鞋,而后打发小宫娥进门伺候她梳洗。
孙氏胎动早产了——
进宫的路上赵盈脑子都有些发懵。
来送消息的小宫娥说孙氏是昨天夜里就有胎动,但御医院以胡泰为首的众位御医在昭仁宫守了一夜,确认无事后,在半个时辰前才从昭仁宫退出去。
结果不到半个时辰,孙氏胎动发作,竟就要生了。
这早产未免也太突然,胡泰医术高明,总不至于看不出她已有早产征兆,若是看得出,怎么会退出昭仁宫外。
但现在的局势之下,赵澈离京没有条件做这事儿,姜承德和赵澄一身麻烦,应该也不会再招惹上一个天大的麻烦。
软轿在昭仁宫外停下,宫门是敞开着的。
赵盈下了软轿快步入内,孙符很快就迎了出来。
她下意识拧眉,驻足等着孙符近前来回话。
“皇上和皇后娘娘都在偏殿,早朝的时辰快到了,您既来了,皇上说叫您陪着皇后娘娘在昭仁宫里等消息,您随奴才来。”
赵盈嗯了一声,不动声色跟上孙符的脚步。
昭仁宫偏殿也宽敞明亮,昭宁帝显然有些坐不住,冯皇后看起来则要镇定许多。
见她进门,也没等她见礼,昭宁帝已经快步踱至她身前,虚拉着把人带起身:“你今儿在宫里不要出宫了,淑妃已经折腾了好久,胡泰还带着人在正殿内室,皇后一个人恐怕看顾不过来,你陪着料理一二,只是产房血腥,你没出阁的女孩儿不要闯进去,知道吗?”
他完全一副慈父模样,看起来真的很担心孙氏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膝下的几个儿女里,原本并没有十分疼惜怜爱的,做这幅样子给谁看?
不过还是要拿孙氏和朝臣打擂台,倒真像是打心眼里紧张心疼孙氏似的。
赵盈不动声色退开,跟着又蹲身说好。
冯皇后的脸色不好看,她仔细品了品,越发确定昭宁帝是故意的。
早朝时辰是快到了,他在昭仁宫耽搁不得,大步流星出了偏殿,转眼的工夫这殿中就只剩下赵盈和冯皇后两个。
自从回京之后和冯皇后交谈一场,赵盈有日子没见过冯皇后了的。
孙氏要安心养胎,有些消息便不着意打探,不过几次送消息出宫,也是说冯皇后和昭宁帝的感情大不如前,她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冯皇后坐镇后宫这些年,不可谓没手腕的,她能顺势强压下宋太后一头,已可见一斑。
她端坐在那里,赵盈往左侧第一把的太师椅步去:“您一夜也没休息好吧?”
冯皇后皮笑肉不笑:“惠王养在淑妃跟前,平日见你走动昭仁宫不算多,但昭仁宫但凡有些风吹草动,你总能很快得到消息。”
赵盈啊了声:“澈儿总归养在这里,我人搬出了宫,可不能不惦记着他。”
之后便再无话。
她和冯皇后之间本来也没什么好说的。
她既不打算笼络冯皇后,也没想对冯皇后下什么黑手,根本是个不相干的人,必要的时候,稍加安抚,冯皇后肯乖乖闭嘴,或是为她做几件事,今后大家相安无事,冯皇后若不肯——
前世她的身世之所以会被赵澈得知,赵盈曾不止一次想过,除了刘氏之外,只有冯皇后会干出这种事情来。
不过刘氏已死,冯皇后纵使是有心挑唆她和赵澈的姐弟关系,她并非不能理解。
只要今生冯皇后肯老老实实做她的大齐皇后,别再打她的主意,她真不打算追究前世——冯皇后膝下无子,总不可能真看着她和赵澈独大,今后动摇她的中宫地位,如果赵澈不是白眼狼,任凭冯皇后怎么挑拨,她也不会落得那样下场。
归根结底错在赵澈身上,即便事情的确是冯皇后挑明,她也至多算个推波助澜罢了。
圆脸的宫娥匆匆进门,亮光跟着透进殿中,赵盈侧目去看,见是冯皇后身边又一大宫女云意。
云意脸上是带着喜色的,快步进前去,开口就是报喜的话:“淑妃娘娘平安生产,得了一对儿龙凤呈祥,皇上大喜,娘娘大喜。”
她是冯皇后身边的人,后宫宠妃生下龙凤胎,对冯皇后而言算什么喜事?
不过是碍着她在场,说些漂亮的场面话罢了。
赵盈腾地站起身,她无心理会这些,眼下要紧的是孙氏和那对儿孩子。
她觉得孙氏真了不起,竟生下一对儿龙凤胎来!
冯皇后见她要走,扬声把人叫住:“你父皇临走前特意交代过你,没出阁的女孩儿别往产房里闯。”
等叫住了人,才转而又吩咐云意:“派人到前头太极殿去告诉孙符,好叫皇上宽心。”
云意蹲身应下便往外退,冯皇后已经从宝座上步下来。
赵盈眯了眼,侧身把路稍稍让开,而后跟上她的脚步。
昭仁宫大喜,阖宫上下都是一团喜气。
胡泰开过房子给孙氏养神补气,自然也要到冯皇后跟前去回话,只是人才从殿中出来,迎面遇上冯皇后和赵盈。
冯皇后脚下顿住,胡泰的动作也止住,稍怔须臾而已,三两步并一起上了前:“淑妃娘娘虽是胎动早产,但娘娘和皇子公主一切安好,只是有些气虚,加上先前两次动过胎气,这一胎生产稍艰难了些,损耗的元气也更多些。
臣已经为娘娘开了养身补气的方子,少说得养上大半年,往后一年内戒骄戒躁,不能再妄动肝火,否则再损伤元气,就很难补回来了。”
这其实算是不错的结果。
赵盈还记得赵澄和赵澈两个狗东西不经意间联起手来险些害的孙氏小产那次,胡泰曾说过,这一胎等到生产时只怕不好,难产的可能性很大,一个弄不好母子俱损,且就算平安生产,孙氏以后也很难再有身孕。
难以再有身孕这件事他大抵不会在冯皇后面前回明,不过方才眼风几次扫过,赵盈看得真切,那是在给她使眼神示意。
孙氏到底伤了根本,难再怀上孩子,不过好好养上个一年半载,人至少是无碍的。
这样也不错了,她这次生下龙凤胎,就算以后再不能怀孩子,地位也算是稳住了。
赵盈长舒口气,冯皇后那里只是淡淡说了声知道了,摆手叫胡泰去伺候,转头看赵盈:“等底下人把殿中收拾妥当,你想去看看就进去,皇上不在,我就不进去了。
内府司早依定例备好了伺候的人,余下的我也会打点妥当,至于昭仁宫上下的封赏,等你父皇下了朝自有定夺。”
她说这话更像是在同赵盈解释什么。
赵盈不免多看她两眼。
冯皇后精致的妆容下,眼底失落难掩。
她深吸口气:“皇后娘娘,您和父皇是年少结发,我没记错吧?”
冯皇后倏尔笑了:“赵元元,这大齐禁廷,是天子的禁廷,不是我中宫皇后的。”
她提步要走,自赵盈身侧路过时,一抬手,落在赵盈肩膀上。
使劲儿按下去一把,那举动实在不似长辈待晚辈的,她再开口连声音都压低许多:“你不是知道刘氏为什么再也没怀过孩子吗?”
赵盈心头一颤,冯皇后已经踩着步子走远,那背影又恢复往昔的高贵。
她眯了眼。
原来,是这样啊。
昭宁帝雷厉风行,金殿上后宫传话叫孙符知昭仁宫得龙凤胎事,他当殿就抬了孙淑妃一个贵人位分,叫礼部去准备吉日吉礼,还叫孙符传旨六宫,待孙氏出月子,予她协理六宫之权。
如此还觉得不够,至于孙氏族中,再行推恩。
她父亲原是得了郡公推恩封赏的人,昭宁帝大手一挥抬了个国公爵位,连她母亲孙周氏也得了一品诰命封赠,她不争气的弟弟们纵使只是虚衔,也一并往上抬,从五品六品抬到三品四品。
孙氏满门荣耀,竟都从孙贵人一人身上而来。
沈殿臣和姜承德有诸多不满,奈何昭宁帝心意已决,容不得臣下置喙半句,又是一句“此朕家事”就把文武百官的嘴全都给堵上了。
他在前朝是连冯皇后的脸一并打了的。
昔年母亲过身,他非要追封母亲为后,那是第一次公然下冯皇后脸面。
如今孙氏产下龙凤胎,他又一意孤行,和谁也没商量,给了孙氏全族天大的荣耀与恩典,这是第二次——毕竟冯皇后以中宫之尊,她族中推恩也不过依皇后定例而来。
孙氏转醒时,赵盈和赵姝都在。
她四下环顾,先问了句什么时辰,赵姝撇着嘴回了她,她笑了笑没说话。
“孩子乳母抱下去了,我吩咐了挥春和书夏顾着弟弟妹妹,孙娘娘且安心。”
孙氏是感激她的周全体贴的,本来想欠身做个虚礼,可身子实在太虚了,挪动一下都艰难,是以只好作罢:“公主一直在这儿等着吗?”
赵盈说是:“皇后娘娘没进殿,知道您和孩子都平安就回凤仁宫去了。
您生产时父皇在上朝,孩子落生皇后娘娘叫人到前头回了父皇。
父皇在朝上就抬了您的位分,等您出了月子,叫您协理六宫,又为着您给大齐带来龙凤呈祥,格外推恩孙氏一族。
孙娘娘,往后孙家也是国公府第了。”
孙氏闻言却显然高兴不起来。
树大招风的道理谁都懂,她这次早产的莫名其妙,已经这么小心翼翼护着肚子里的孩子,还是不经意间着了人家的道。
往后的日子只会更艰难。
连皇后都避嫌,不肯踏入昭仁宫正殿半步,她置身漩涡正中,绝无可能独善其身了。
她的确只想要个女儿,孩子生下来,是一对儿儿女,要说不高兴是假的,但随之而来的就是满腹忧虑。
赵姝挣开赵盈的手,趴到床边去,小手替孙氏抚平眉心:“母妃高兴些,胡御医说您接下来的一年之内都要戒骄戒躁,少忧虑,少操劳,得把身子养好。”
她是懂事的好孩子,孙氏捉了她的手,无声笑了笑,转而就去看赵盈:“皇上给孩子取名了吗?”
赵盈又点头:“四皇弟为兄,定了赵濯,取自钩膺濯濯,也是父皇对四皇弟的期望。
四皇妹落地稍晚了些,父皇定了名叫赵妩,封号‘永平’,想着四皇妹能平平安安长大,出落得亭亭玉立,是个好寓意。”
昭宁帝对她无论怎么样,至少在孩子的事上还肯用些心思,孙氏一颗心落了地,也松了那口气。
然则另有一事,话到了嘴边,她犹豫半晌。
赵盈见状反倒催她:“孙娘娘想说什么?到如今这种时候,跟我还不好直说的吗?”
“宫里的孩子,除了大公主外,没有谁的乳名是母妃定下的,但孩子在我肚子里时,我一心想要生个女儿,早想好她的小名叫宁宁,这话同皇上开口,他虽未必不许,只是如今我风头太盛……”
她声音渐次弱下去,明显是缓了口气,才把后话说完的:“我一点也不想有比肩昔年宋贵嫔之势,故而不敢做宋贵嫔做过的事,公主能替我开这个口吗?”
第二百五十五章 出嗣
宋氏风光,原就不是人人有那个命试上一试的。
天子真心,等闲怎么受得起?
赵盈想起她父亲,想起虞氏满门忠烈,神情肃了一瞬。
赵姝趴在床头,握着孙贵人的那只手倏尔紧了下,歪头叫大皇姐:“我也喜欢宁宁这个名字。
小皇妹封号永平,宁宁做乳名也很合适呀?大皇姐觉得不好吗?”
赵盈摇头说没有:“我替孙娘娘去跟父皇说,这样的小事,父皇也没有不许的,只说是我想的,借父皇的口定下便是了。”
孙氏道了一声谢。
人虽然才刚从昏睡中转醒过来,其实精神还是不济,这会儿又疼起来,脸色愈发白三分。
赵姝心疼她,半步不肯挪开,她却另有话要同赵盈讲,再三催促才把赵姝支开。
小小的身影,一步三回头,满眼担忧的退出内室。
孙氏才苦笑道:“公主别见怪,昨夜里我发作的突然,姝姝被吓坏了。”
“姝姝是担心您,她是个孝顺孩子,您有福气。”赵盈这话说的真心。
孙氏养了个好女儿,且她确实有福气,至少比她父亲母亲都有福。
她恍然见孙氏似打了个冷颤。
都说女人生过孩子虚弱的厉害,这屋里门窗紧闭,五月的天气也不至于冷到这地步。
赵盈还是动了动,上前三两步,稍一欠身,替孙氏把身上的锦被往上拉了拉,又替她掖好被角。
这样的动作再寻常不过,小时候在她仅存的那些记忆里,母亲经常是这样照顾她的。
睡觉不老实,总爱踢被子,便是入夜时母亲也会起身到她的殿中看顾,唯恐她夜里受了凉。
赵盈手上动作一顿,神情漠然,撤了手,又退回去。
孙氏显然受宠若惊,咳了两声:“有件事,我在心里过了好多次,现在孩子落地,我这颗心却还是落不下来,殿下愿意听一听吗?”
赵盈掖着手坐在床尾圆墩儿上,抬眼看她:“和弟弟妹妹有关?”
她点头:“公主知道的,我只想要个女儿。”
赵盈脸色登时变了下,眉头也皱起来:“孙娘娘什么意思?”
“我想叫四郎出嗣。”
从昭仁宫出来,赵盈一刻也不想在宫里多待,直奔宣华门而去,匆匆出了宫。
她的马车就等在宣华门外,登车冷声吩咐赶车的小太监回司隶院,而后再不发一言。
这宫里的任何人,都是经年累月,刻在骨子里的钻营。
孙氏先前收敛,二人合作的那个平衡还算稳得住。
这次突然早产,显然孙氏是后怕了。
皇子出嗣那是大事,大齐自开国以来也没有几个。
她按着鬓边,唇边弧度上都恨不得挂上一层寒霜。
孙氏的确是用了心,不知翻阅了多少史书来查阅。
穆宗皇帝曾以皇三子出嗣历王一脉,肃宗皇帝后宫淫乱,皇七子犯大不敬罪,被赶去做了常山王的儿子,其余就再没有了。
赵濯才出生,且以孙氏的聪敏,一定早看明白她对赵濯的期望,所以今日开口说这个,才会屡次提起一件事——
赵承衍年二十六不娶妻,就连小时候跟在他身边服侍的几个丫头,他也一个都没碰过,宋太后为此不知如何烦心。
到了这个年纪不留后嗣,要说把赵濯过继燕王府,让他去做赵承衍的儿子,这事儿听来有些荒诞,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行。
横竖都是宋太后的亲孙子,赵承衍现在这德行,也不像是会在短时间内娶妻生子的人,膝下有子,成天围着小小孩子转,说不定还会动了心思,想有个亲生的孩子,态度一软和,也肯想想娶妻的事儿。
将来她若登大宝,后继无人,也可以把赵濯当做继人培养,这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孩子放在赵承衍身边养,确实也好过留在齐宫教养,长在昭宁帝手上。
要紧的问题是在于,怎么把人弄出去。
孙氏给她出了个天大的难题。
赵盈心情不好,周衍一看一个准儿。
知道后宫孙氏产下龙凤胎,本以为她会高高兴兴回司隶院来,可一早出宫回来,脸色黑的炭块儿一样。
打发了底下的校尉,他自己端着茶盘进三堂去,见赵盈走神,不知是在想些什么,脚步愈发放轻了。
等放下茶盏茶点,他退回到太师椅旁,想了想,坐下去,也不开口说话。
赵盈知道他进门,碰了碰手边茶盏,是温热的,执盏吃了两口:“今天父皇抬举孙氏全族,朝堂又吵翻了天吧?”
周衍说是啊:“沈阁老跳着脚说什么不合规矩,姜阁老在一旁帮腔说的确不是这样的定例,就连礼部的人也跟着掺和,但臣看皇上心意坚定,也早料到了这些人会跳起脚来反对,一句话就把他们的话全都堵了回去。”
他话音落下,想了想:“殿下看起来不太高兴。”
赵盈嗯了一声,声音很轻:“孙贵人跟我说了点事,有点为难。”
宫里的事情她不主动开口,哪怕是言语间提了一二,周衍也不会追问。
但她的确心情不佳。
周衍噙着笑又叫了声殿下:“跟您说件事,高兴事。”
赵盈抬眼扫去:“杨润哲抓着了?”
周衍笑意越浓:“殿下一猜一个准儿。这回姜阁老可有的着急了。”
姜承德才不会着急。
玉安观的事情发生之后,他派了人出城,本欲快马加鞭去追回杨润哲,但人在城门口就被拦了下来,以偷盗罪名送去了京兆府。
姜承德第二次派人,仍旧没能出得了城门。
他意识到事情不对,想飞鸽传书,但鸽子后来被徐四他们几个烤着吃了。
姜承德办错了一件事,心急之下落入她圈套中,极力想要弥补,但到现在为止,他也看明白了,这事儿一环扣着一环,做什么都是徒劳无功。
杨润哲是保不住了,他不可能把自己也赔进去。
三番四次,再有把柄落在她手里,抓了杨润哲回京,告到御前去,他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所以他放弃了。
杨润哲和孙其,一起都放弃了。
“他功夫好,记得给徐二他们送个信,仔细防着,必要的时候可以用些非常手段,出了事我兜着。”赵盈揉着眉心,这事儿对她来讲的确算得上高兴事,不过她也只是面色舒缓些,看起来也不是多兴高采烈的模样,“崔钊行一家至多再有三五日就到京城,未免夜长梦多,让徐二他们昼夜兼程,路上不过多做停留,尽快回京吧。”
周衍一一应下来,见没法子哄她高兴,试探着问了句:“殿下要见一见徐将军吗?”
赵盈拿古怪眼神瞥他:“我为什么要见徐冽?”
她反问,周衍反而被倒噎住。
赵盈收回目光:“你没法哄我高兴,他也一样。你去叫人给我备轿,我去尚书府一趟。”
孙氏产子后身体虚弱,昭宁帝是真的一件人事也不干,把人推上风口浪尖还不算完,风波非要掀起一场才肯罢休。
散朝没多久就又有旨意传出来,要京中世家妇为孙贵人祈福,每人手抄佛经一卷,于下个月十五之前供奉入宫。
是以赵盈往尚书府去时,云氏正带着宋乐仪抄写佛经。
宋乐仪看起来不是什么正经闺秀,女红极差,但书法是一绝,又擅模仿他人笔迹,照着云氏笔迹帮她一起抄,也不会给人看出来。
听说赵盈来,手上兔毫笔一扔,引得云氏蹙眉:“抄写佛经也不能叫你静心,一天到晚没个女孩儿样,叫你多跟晚照学一学,也不知道你学到了哪里去。”
她慢悠悠起身,上手拉了宋乐仪,吩咐人去打净水给她净手。
赵盈已经提步进了屋中来,笑着叫舅母:“叫崔大姑娘听见您这话,又不知羞成什么样。”
云氏见了她满脸欢喜:“你从宫里出来,孙贵人一切都好吗?”
她说都好,眼角余光瞥见书案上摊开的佛经,几不可闻叹了口气。
这样的殊荣,她母亲也有过。
那是她母亲病情最严重的时候,反复了好几场,一时好一时坏,胡泰不敢直言,又不知如何敷衍过去,母亲深思清明时替他求了情,他才敢说实话,只怕不好四个字,连年仅六岁的她也记忆犹新。
昭宁帝一连辍朝七日,命京中世家妇抄写佛经,宗亲女眷轮流入宫侍疾,连赵清和赵澄两兄弟每日下了课后也要到小佛堂去跪半个时辰,全是替她母亲祈福尽孝。
孔氏和姜氏昔年要把她母亲恨死,冯皇后亦然。
宗亲女眷轮流入宫侍疾,那是中宫待遇。
云氏拉起她的手,带着人往东次间去:“你也别不痛快,皇上要宠谁,连你也无权过问的,好在孙贵人性子柔善,又养着惠王,和你也算亲厚,如今都还好。”
赵盈说知道:“也没有觉得不痛快,孙娘娘是个很好的人,待我也好,她得了一双儿女,我是替她高兴的,就是辛苦舅母了。”
宋乐仪净了手跟进门,闻言便诶地一声:“我也辛苦的呀,大半卷都要交给我来抄,父亲说母亲常年不做这样的事,抄书久了怕手酸,又怕伤眼睛,恨不得叫我一个人全抄了。”
她撇着嘴往云氏身边挪去,眼睛却没从赵盈身上挪开:“你怎么这个时辰过来?”
云氏也顺势侧目看去。
赵盈在她们面前向来不遮不掩,登门时候就知道她舅舅这会子不在家,连表哥也出去会友了。
“我一大早就进宫了,去昭仁宫时父皇和皇后都在,孙贵人生产之后皇后不肯进内殿,交代了几句就回了凤仁宫,是一直在殿内陪着,她醒过来后支开赵姝,跟我说了件事,我想先来找舅舅和表哥商量。”
孙贵人能有什么事情,还要特意支开赵姝。
宋乐仪眉心动了动,云氏在她手上按了一把不叫她乱说话,缓着嗓音问赵盈:“是和前朝有关?”
赵盈先摇头,又点头:“可有关,也可无关。”
乌黑的眼珠灵动的转起来,心思稳了下:“孙贵人想叫赵濯出嗣,过继到皇叔膝下。”
这皇叔说的当然是燕王赵承衍,总不会是指晋王殿下。
但云氏仍旧吃了一惊,连宋乐仪也错愕不已:“她怎么想的?自己的亲儿子……”
“叫你别胡说。”云氏虎着脸又拍她,转而去看赵盈,“那你是怎么想?”
赵盈深吸口气:“其实舅舅是知道的。孙贵人刚有孕时我就跟舅舅说过,希望她这一胎是个男孩儿,将来我真能成事,这个孩子也可以做我的继人。
况且我现在也算有经历,能教导指点他,自己养大的孩子,总不怕他长歪了。
所以孙贵人想让他出嗣皇叔一脉,实则我是赞成的。
都是赵家血脉,皇叔也算是先帝嫡支,和父皇一母同胞,来日我要这孩子做继人,朝臣和宗亲都不至于过分反对。
而且孩子养在燕王府,我更放心。”
那她就是已经打定了主意了的,想的周全,面面俱到。
那要商量的便只有……
云氏拧眉:“龙凤呈祥,这个孩子对皇上而言意义不同。皇子出嗣本就难,何况是龙凤胎的皇子,你想找你舅舅商量这个?”
“也不全是。”
这个孩子到底该不该出嗣,她之前是真没想过的。
就算长在齐宫,昭宁帝那种变态恐怕不会好好教养孩子,至少也有孙氏在,赵濯的成长她并不会过分担心。
这事儿孙氏突然开口,她仔细想来,这法子确实不错,才想着来商量一番,看看到底可不可行。
这会儿听云氏这么问,耸了耸肩:“孙贵人很上心的,翻阅史书典籍,自大齐开国以来皇子出嗣也不过只两个,肃宗的皇七子还是犯了事儿被罚出嗣的,所以她晓得艰难,只能跟我说。
我也是因为知道此事艰难不易,纵然想着有这许多好处,一时之间也拿不准可不可行的。”
云氏算有些小聪明,但自问大智慧没有,这样的大事她绝不敢妄言,一转眼见宋乐仪那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又止不住头疼起来:“我叫人去寻你舅舅回家,中午在家吃饭吧,吃了饭你们谈一谈。”
第二百五十六章 大兔子崔慈之
崔钊行一家三口进京是在五月初七的大清早。
上京刚睡醒,最热闹的时候,囚车押解,脸面丢尽。
清河崔氏丑闻一出,天子恼怒,京城百姓没有不知的。
那样的门第,还说什么百年士族,钟鸣鼎食之家,做出这样令人不齿的事情,和卖女求荣简直无异。
是以围观的人几乎把路给堵死。
从城门到司隶院,原本连一刻也要不了,但先到司隶院回话的押解官差人都到了快半个时辰,司隶院长街上也没看到半个人影。
周衍刚要问赵盈要不要去看看是什么情况,门外校尉领着个跟先前回话官差服色一模一样的人进了门,赵盈就摆手打断了周衍的话。
她这才知道,老百姓自发自愿的堵了路,手里鸡蛋烂菜叶子真是一点也不知道心疼,还有些更暴躁些的,连石头也往崔钊行一家三口身上招呼。
那阵仗实在是吓人,押解的官差根本就应付不过来,反而被拦在了城中。
赵盈面色一沉,叫李重之:“你带人去,崔钊行是司隶院的犯人,案子还没审,话还没有问,是打算拿石头把人给砸死,抬具尸体来给我看吗?”
李重之再傻也品出味儿来,忙不迭应声,几乎小跑着匆匆出了门去。
来回话的官差叫小校尉带下去暂且安置,屋中只剩下她和周衍两个,周衍才沉声问道:“可是姜阁老还敢这样动手脚?”
“杨润哲眼看不中用,他未必还往这浑水里蹚。但京城里,势力从来错综复杂,盘根错节。”
赵盈抬手揉着眉心:“崔钊行常年居于清河郡,可谁知道他手上除了孙其的把柄之外,还有没有别人的。
那种士族门第,真动起来,牵一发动全身,想要他死的绝不止姜承德一人。”
她深吸口气,缓了缓:“不然押解他入京的时辰怎么算的这么恰到好处,挑在京城最热闹的时候。
那些百姓为崔钊行行事而生气,觉得他不配做人,丢些鸡蛋烂菜叶子就是了,扔石头?
崔钊行现在是朝廷要犯,司隶院的犯人,真砸出个好歹,他们担待得起吗?”
饶是李重之带齐了人手赶过去,要控制百姓情绪还不能伤了人,也委实费了一番功夫。
耽搁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才把崔钊行一家三口带回司隶院中。
崔钊行头上伤了,艳红鲜血顺着额角往下流,看起来有些骇人。
周衍见状,皱着眉头先往赵盈身前横。
赵盈抬手又止住他动作,转而吩咐底下人:“到回春堂找个大夫来,先给他看看伤。”
她猜想果然不错。
那些人全是冲着崔钊行一人而去——在卖女求荣这件事上,崔钊行固然禽兽不如,可崔高氏又好到哪里去呢?
别的妇人都是为母则刚,譬如孙氏那样。崔高氏却一味顺服崔钊行,伙同崔钊行一块儿哄着崔晚照,把亲生的女儿置于何等地位?
要说崔钊行该死,崔高氏也跑不了。
老百姓的泼天怒火,心疼又可怜崔晚照,丢石头也该夫妇两个一块儿砸,砸个痛快,才能出了这口恶气。
结果崔高氏身上除了有鸡蛋和烂菜叶子,看起来肮脏了一些外,便是毫发无损。
更不用说崔慈之了。
崔钊行面色本该铁青的,被反绑着手押着跪在堂下,因血一直没止住,脸色偏偏发白。
赵盈眯了眯眼:“先让他坐,没看过伤之前,他暂且不算孤的人犯。”
崔钊行闻言抬头,眼底闪过的竟是讥讽嘲弄:“永嘉殿下这样好心,当初又何必插手别人家事?”
“行差踏错,清河崔氏百年门楣,清贵门风,毁在你的手上,或许人都是这样的,做错了事,永远只晓得指责旁人,好像是别人逼着你做的这些事一样。”
李重之听他说话怒气就直往上蹿,偏赵盈自己无动于衷,他黑着脸去看赵盈,见她神色仍旧淡淡,愣了一瞬,下意识又去看周衍,结果发现周衍也是一样的神情。
他拧眉,好像是他太当回事了?
喉咙一滚,吞下两口口水,试着压下自己的情绪。
不过也没有人再打算扶着崔钊行起身坐下来等大夫来看伤。
赵盈点着扶手敲了两下:“崔钊行,这些石头怎么来的,你也这么大的人了,心里真没数吗?”
连跪在他身边的崔高氏肩头都跟着抖起来,赵盈眼中笑意更浓了。
小校尉办事很快,回春堂离司隶院本就不算远,脚程再赶的快一些,这会儿就已经领着回春堂的大夫进了门。
那大夫姓钱,四十出头的年纪,京城里行医有三代人,回春堂就是他家的生意,自己坐堂自己经营,医术还算不错。
这会儿恭恭敬敬见过礼,赵盈也不吭声,是周衍吩咐交代了几句,钱大夫才猫着腰踱至崔钊行身边去。
人一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并不方便切脉,头上的伤都是皮肉伤,只是看起来比较严重,加上一直没有止血,才格外吓人些。
要说身上有没有别的伤处,甚至是伤及根本的地方,钱大夫面露为难之色,先替崔钊行处理了额间皮外伤后,站起身来,拱手回赵盈:“头上是皮外伤,养上三五日就好了,但头上砸成这样,身上恐怕也有伤处,至于有没有很要紧的,这……这没法切脉……”
崔钊行是死是活,对赵盈来说其实真的没有很重要。
她之所以会让李重之带人去解围,仅仅是因为崔钊行是司隶院的人犯,她要扣在崔钊行身上的那些罪名,他必须到司隶院来走上一趟,才可行。
外面那些人虎视眈眈想要崔钊行的命,那也要在他没有利用价值之后,才能从她手里拿走崔钊行性命。
这会儿既然包扎好了伤口,赵盈摆手打发钱大夫:“若有不好的地方,孤再派人去传你来,头上的伤确定包扎好了吗?弄得到处是血,看着心烦。”
钱大夫是医者,都说医者父母心,尽管知道崔钊行行事,可对他而言这是病人,不是犯人。
但堂上坐着的是永嘉公主,到了嘴边的话又不敢说,犹犹豫豫的,临走前都不忘拿担忧眼神去瞥崔钊行。
赵盈觉得可笑。
这种人死不足惜,天下之大可真是无奇不有,连崔钊行都有人心疼可怜了,简直就是有毛病。
头上的伤包扎起来,血也止住,只有先前已经干涸的血迹,看起来还是碍眼。
赵盈左脚在青灰色地砖上轻一踏,站起身来。
周衍立时转身看她。
她背着手,居高临下看崔钊行和崔高氏夫妇:“让人把他们夫妇带下去清理一番,脏成这幅德行,都没心情审了。”
周衍眼角抽了抽,嘴上却说好。
她提步往外走,路过崔慈之时脚步一顿,低头,弯腰,动作一气呵成。
细长手指挑起崔慈之下巴,迫使崔慈之与她四目相对。
生的还是不错的,但眉眼间看不出有崔高氏半分相似之初,和崔钊行有三五分像,余下的应该也是随了他生母庄氏。
这张脸竟也没人怀疑过他不是崔高氏亲生的孩子。
清河郡的人怕都是些瞎子。
皮肤不错,细皮嫩肉,果然是高门里养出来的郎君。
清河崔氏嫡长子,平日里大抵动辄仆妇簇拥,婢女成群。
赵盈呵了声:“县主之事,你为兄的,也知道吗?”
“赵永嘉!”崔钊行咬牙切齿,猛然转身,却奈赵盈无何,“有什么只管冲我来,大郎什么都不知道!”
他也不算完全无礼,至少没敢直呼她名讳,其实打从心眼里还是有畏惧的。
赵盈直起身来:“崔大郎君可能的确不知吧,长了这么大,想想也怪可怜的,连自己生母究竟是何人都不晓得,被自己一心敬重的父亲蒙在鼓里。”
她啧声,冷鸷眼神扫向崔高氏:“你嫡亲的女孩儿,你倒也肯为了外室子那样作践她。”
崔高氏咬紧了牙根,连一个反驳的字都不敢说的。
崔慈之好像听明白了赵盈的意思,又像是懵然无知:“父——”
“茂深,带崔大公子来。”
“赵永嘉——赵永嘉!”
身后崔钊行声嘶力竭,赵盈揉了把耳朵觉得甚是聒噪,周衍把她出门时候的动作看真切,立时吩咐人塞上了崔钊行的嘴。
余下的话全变成呜咽声。
地牢昏暗,不见天日,比寻常牢狱更可怕。
崔慈之金尊玉贵的养大,连普通大牢都没见识过,何况赵盈专门设置的暗牢。
赵盈有手段,早几天前就开始叫人准备冰块,一天五斤冰,全都弄到暗牢里,由着冰块消融在此处。
本来就没有阳光照耀进来,阴寒冷肃,那些冰块消融于此之后,阴森气息比从前更重不知多少。
赵盈只是动动手,跟下来的校尉们就已经把崔慈之绑在了木架上。
他生的白嫩,手腕也细,一点儿不像个男孩子,反正徐冽他们都不长成这样。
赵盈刚才就仔细打量过,崔慈之这幅身子,大概是很经不起折腾的,平日恐怕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听说他在清河郡才名远播,却从没听说过于骑射武艺上有什么进益长处。
崔钊行是把他往朗润君子的路子上培养,照着魏晋风骨来,打算弄个漂亮小美人儿似的小郎君吧?
这当爹的真是不知道脑子怎么想,大齐再不尚武,高门郎君也大多自幼习武,尽管不是人人都像徐冽那样,甚至可能连薛闲亭的程度都达不到,但再草包,也会些。
崔慈之是养废了。
细胳膊细腿儿的,什么也干不了。
校尉们绑好了人,告礼退下去,暗牢中只剩下赵盈和李重之二人。
她深以为对付崔慈之,她一人足矣,但周衍和李重之都不放心,徐冽也蝎蝎螫螫,说什么不让李重之跟着一块儿,他就亲自来一类的话,弄得她没脾气。
这会儿赵盈背着手,缓步踱至崔慈之面前。
距离两步之远时站定住,又一伸手,不再以指尖挑他下巴,反而死死捏住了。
她手上上了劲儿,崔慈之下巴很快红了一片。
他皱着眉头,对这样轻浮的举动显然不满:“殿下自重!”
赵盈听了笑话一般:“你仔细看看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这幅正人君子的做派和口吻,省省吧你。”
松开手,把崔慈之脸上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环胸退了两步:“你在清河郡长大,眼看都快行冠礼的人——哦,现在你行不了冠礼了。
你都快二十了,陈年旧事,昔年清河郡满城风雨,你真的一点也没听说过?”
崔慈之咬着牙:“公主用不着出言挑拨,你想知道的事,我全不知情,你就是杀了我……”
“我杀你做什么?”赵盈噙着笑扬声,往前靠一靠,在他耳边呵气,“这样好看的小郎君,杀了怪可惜的。”
“你!”崔慈之从耳尖到面颊都是红的,哪怕光线昏暗,赵盈却因为靠的实在太近,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她身后李重之只觉得实在没眼看,忍不住想要咳嗽提醒她,可是才刚一清嗓,赵盈冷冰冰斥他:“嗓子不舒服就去喝水。”
他只好老老实实闭上嘴。
赵盈再退开时,没错过崔慈之眼中的羞愤。
崔钊行这样的老狐狸,手底下养出他这么只大兔子,这对儿父子同昭宁帝和赵澈兄弟之间,完全不一样啊。
“就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和崔高氏一点也不像吗?”
崔慈之三缄其口,不肯理会赵盈。
赵盈挑眉:“无妨,我还从清河郡请了几个人进京,等人到了,让你见一见,你真正的外祖家,还有命活着的时候,总要见上一面的,等将来九泉之下,也好见你亲生母亲去。
不用谢孤,孤这个人,就是心地善良,见不得人受蒙骗,尤其是崔大公子这样生的好看的人。”
“天家公主,荒诞无耻,简直不要脸!”
崔慈之张口啐她,赵盈却早料到一般,闪身躲开,啧了一声。
他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大公子,以县主婚事为柄,做卖女求荣这等事,你知道吗?”她话锋突转,神情也冷下来,“同样的话,看在你好看的份儿上,孤问你第二遍,你要是想等孤问第三遍——”
她咯咯笑起来,指尖一一划过的方向,是东侧墙上挂着的各色刑具:“话就没这么好说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毒杀
崔慈之眼神都变了。
满目琳琅的刑具,他在话本上都没听说过的。
往常那些话本戏折上讲的,无非什么烙铁长鞭,再不然就是些叫人想来便毛骨悚然的刑法。
而这暗牢中的一切,都太陌生了。
崔慈之吞了口口水。
赵盈把他的畏惧看在眼里,心中越发不屑。
这就是清河崔氏养出的郎君,崔钊行用尽千方百计,杀人灭口也要捧上他个嫡子出身的孩子。
当年那么费尽心思,结果就养成这种德性。
别说男子气概,连最简单的稳住心神,无畏无惧,他也做不到啊?
赵盈突然没了兴致,笑意渐次敛去,回头叫了声茂深。
李重之快步近前,掖着手站在她身边听吩咐。
赵盈嘴角撇了撇:“这些东西都是从古书上寻来的,孤最不喜欢见那种打打杀杀的事,什么鞭刑烙刑,千刀万剐,身上捅刀子的,弄得到处都是血,味道也不好闻,清理起来又相当麻烦,所以特意研究了这些出来。”
她背着手,往后退,语调跟着放缓了:“都是些精细工夫,伤不了人命,但能叫你生不如死,崔大公子,想试试吗?茂深手狠又准,你一定没体验过这样的感觉。”
她是变态吗?她一定是个变态吧!
她到底是怎么能笑着说出这种鬼话的?
崔慈之就算再怎么单纯,也不会认为赵盈把他绑在这里是为了跟他开玩笑的。
可是他什么都不知道啊!
崔慈之肩膀抖的厉害,整个人抖成了筛子:“我不……我一点也不想的!你们别碰我!我没有犯事,你们凭什么这么对我?”
犯事的的确不是他,可进了司隶院的暗牢还说这种话。
赵盈啧声:“看来就算我不对付你爹,十几二十年后清河崔氏教到你手上,也早晚是自毁门庭。”
她叫茂深:“你看着来吧。”
李重之可不会跟他客气,提步朝着刑具方向而去。
崔慈之眼看着他手上拿了个白瓷的小坛子,再走回到他身前时,坛子的盖儿被打开,他分明嗅到一股子醋味儿。
低眼去看,里面放的是铁制的钉子一样东西,只是形状颇奇怪,顶部尖尖,小刀似的,看起来尖锐且锋利,后面接着的是管状,他真不知道这是什么!
赵盈没了兴致,李重之兴致倒是不错:“这小刀扎到身上,血顺着圆管往下滴,在你脚下放上盆,到明天这个时候,你猜能接出来多少血?”
崔慈之一张脸登时煞白:“你们这是酷刑!殿下,殿下——您是天家公主,生来尊贵,您怎么能——”
“孤怎么不能?”赵盈一抬手,按在李重之肩膀上,“崔大公子,你都知道孤是天之骄女,孤要做什么便做什么,哪有什么能不能?难道不是全凭孤高兴不高兴吗?”
她素手往前一伸,径直从李重之手上抽走了那铁管小刀。
李重之眼角一抽,想起周衍交代过他的话,忙就沉声叫殿下。
赵盈没理他,反倒示意他闭嘴,欺身近前,手起刀落的架势,干净利落,刀尖就刺入了崔慈之肩胛骨中。
真实的痛感令崔慈之原本就泛白的脸色更白三分,但那样的疼痛又真的如赵盈所说一般无二,完全不至于要人性命,只是慢慢的折磨。
赵盈收了手,血已经顺着铁管尾端往下滴落,她对此感到相当满意,再退小半步,抬手又要取第二支。
李重之在赵盈面前第一次做了僭越的事,反手扣在她手腕上:“殿下,臣来。”
赵盈眯眼看他,手腕转动,吩咐他松手。
是周衍说的,不能叫殿下沾血。
他好像是懵懵懂懂不晓得为什么,起初也只当周衍是担忧殿下而已,或者周衍和宋怀雍私交不错,虽说过分,但周衍可能私心里把殿下当妹妹照顾着。
但是今日看来,他好像突然懂了——殿下嗜血。
她不能见血。
那种东西会刺激到她,让她整个人变得兴奋起来,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殿……殿下……别。”崔慈之上下牙齿打颤,眼看赵盈手上已经有多出一支那东西,他连疼也顾不上,“大妹妹……不,县主,清源县主的事情,我真的不知情。”
赵盈手上动作一顿,没吭声。
崔慈之缓了两口气,偏偏不敢深呼吸,不然肩胛骨入了铁管小刀的地方就更疼:“我和县主年纪相仿,在家的时候从来感情不错,她性情内敛沉稳,和我原就是一路性情,是以家里诸多兄弟姊妹间,我也只和县主感情最好。
这件事,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我一早知道,说什么也不会叫父亲母亲这般行事。
殿下您到底想从我这里问出什么呢?”
崔慈之是熬不住刑的人,这种铁管小刀,让人看着浑身的血液被一点点的放干,出了疼,更多是心理上的折磨。
他这种人,其实连第一下就受不住。
赵盈随手丢开手上那支小刀:“你就不好奇,你的身世吗?”
崔慈之愣怔之余,抬眼去看。
昏暗光线下赵盈姣好面容上闪过阴狠,而她眼底的光芒他更看不懂。
他觉得赵盈双眸猩红,却并非是杀红眼的仇恨,更像是蛰伏着暗处等了许久的豹子,在某一个瞬间突然发现猎物闯入。
而目下这个情形,他显然是赵盈的猎物,可他本就是俎上鱼肉,她也大可不必如此。
那只能是……他的血。
崔慈之实在是怕了。
赵盈觉得他无趣,吩咐了李重之几句,转身出了暗牢。
周衍一直等在暗牢外,出门来发现徐冽也在,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现在人又变得老实起来,若换做刚刚回京那会儿,徐冽要进暗牢寻她,周衍可拦不住。
大抵是她神色不太对,周衍心下一沉,忙迎上去两步:“殿下用刑了?”
赵盈嗯了声。
徐冽面色更沉:“这种事,殿下真的不必亲自动手。”
她翻了白眼去看徐冽:“你来有事儿?”
徐冽几不可闻叹气:“徐二回京了,刚进城,不敢来见殿下,先寻到了将军府,我只能替她到殿下跟前回话。”
不敢来见。
赵盈冷笑。
徐二办事是周全的,在这些人之中,徐冽最放心的就是他,她亦然。
论武功他并强不过徐大和徐七,但徐大有勇无谋,徐七心志不坚,徐二是难得的谨慎周全,有勇有谋,身上功夫又数一数二,所以到清河郡接人以及给杨润哲设套的差事,才交给了他。
结果他却办砸了。
赵盈背着手,就站在台阶上,再没挪动半分:“说吧,出什么事了?”
“杨润哲死了,自杀。”
“自杀?”
“自杀吗?”
赵盈和周衍异口同声,只是赵盈语气口吻要更平静些,周衍则激动更多。
她又横眼扫去,倒没说什么。
周衍脸上闪过一抹尴尬,讪讪的收了声。
徐冽说对:“徐二他们一直轮替盯着他的,今晨他死房里,徐六看过,是中毒。”
这就很离谱了。
自从杨润哲被捉下之后,就不会再有机会接触外面的人和物。
所以他只能是服毒自杀。
这招够绝也够狠。
杀人诛心。
他们就快到京城了,她想得到的好像就在眼前,但一切希望破灭,线索全部断掉,这就是姜承德最希望看到的。
可问题是杨润哲随身带着毒药……
“他毒药到底藏在哪里?”
徐冽竟然却摇了头:“拿了人之后徐二就搜过他的身,什么东西都搜刮干净了,不可能在身上藏毒的。
徐二不想惊动人,叫徐六剖了尸来验,徐六说是慢性毒药,毒发大概要半个月。
这应该是姜承德的手笔。”
别说周衍,就连赵盈也倒吸了口凉气。
那么先前姜承德的那些做派,也只是作假的。
她拙劣的圈套看似套住了姜承德,其实姜承德也留了后招等着她。
杨润哲出京之前就已经被他喂过毒,如果在半个月之内能解决庄家的人顺利回京,姜承德给他解药,他性命无碍。
可是他一旦失手,或是被擒,就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总之杨润哲绝没有机会再开口说话,更别有人想从杨润哲身上挖出任何线索,把矛头指向他姜承德。
不愧是姜承德。
赵盈脸色铁青。
徐冽心念动了下:“杨润哲为姜承德办事,说不定从一开始就是被他用毒药牵制,殿下……”
她冷眼看他:“你觉得我会迁怒徐二他们吗?”
事情办砸,但不是意外。
这是必然发生的。
就算是她亲自押送着杨润哲回京,也避免不了这件事情的发生,她怪不到徐二他们几个。
尽管她本来也没打算靠杨润哲就能拉下姜承德,但发生这种事她还是觉得不爽。
这局棋下到这一步,并不能分出什么高下。
而且玉安观的事情,昭宁帝根本就晓得是她做计。
“人什么时候能带回来?”
“后半天。”徐冽又仔细算了下,想了须臾,“至多到黄昏时,就能进城了,徐二怕殿下还有用得上杨润哲尸身的地方,所以也没有就地草草掩埋,一起带了回来。”
带回来好啊。
慢性毒药,叫刑部查去吧。
他有了官品官衔,擅自离京是为何人去暗杀庄家人,又是黄雀在后杀了杨润哲灭口,那都是严崇之的事情了。
“徐二是露过脸的,那些人知道他是司隶院的人,让他把杨润哲的尸体直接送到刑部,事情始末原由也告诉严崇之。”她话音落下,转头去看周衍。
周衍早会意,诶的一声:“臣这就去写奏折,明儿早朝就奏明此事,请皇上定夺。”
“不是定夺,而是严查,交刑部严查。”
徐冽迟疑一瞬:“人死无证,殿下为难严大人做什么?”
“并不是要为难他。”
连严崇之都查不到蛛丝马迹,杨润哲的背景不是才更可疑吗?
反正不是她的人。
谁有这么大的权势与能力,又有这么黑的心肠,昭宁帝心里有数的很。
为着崔钊行押送入京,赵盈要忙起来,宋乐仪原本没打算到司隶院走动的。
这事儿先前赵盈也跟她说过,接下来一段日子恐怕有的忙,实在抽不出时间陪她,叫她跟崔晚照还有唐苏合思寻乐子解闷去。
可后半天宋乐仪来的突然,赵盈兴致不高,也没打算提神崔钊行,把自己关在上房院里,闷头睡大觉。
其实她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就是懒懒的不愿意起身罢了。
乍然听见脚步声,沉声斥道:“出去。”
可脚步非但没有停下来,反而越发近了她床榻前。
她意识到不可能是挥春和书夏,就叹着气翻过身来。
垂着的幔帐被拉开一角,宋乐仪已经脱了绣鞋钻上了床。
赵盈眼中闪过无奈:“表姐,我……”
“徐冽跟我说你心情不好,让我来陪你的。”她盘腿坐在赵盈对面,强行把人拉起来,捏了捏赵盈脸颊,“怎么无精打采?有好些日子没见过你这样了。”
赵盈一听这个更觉得无奈极了。
徐冽知道哄不了她高兴,也晓得她因为杨润哲之死而郁闷,所以把表姐寻来陪她说话,不想叫她一个人闷闷不乐。
她只好坐起身,拨开宋乐仪的手:“徐冽不是都告诉你了,怎么还问。”
宋乐仪嗨呀一声:“他说了是他说了,我想着你同我说一说,心里不高兴,说出来,会舒服很多。
元元,何必呢?
本来也没有人会一辈子顺风顺水,人这一生总要遇到各种各样的坎坷,何况是你走的这条路。
姜承德在朝为官几十年,把钻营算计都刻到骨子里了,他给自己留足退路和后招,这不是情理中事,也都是能想到的。
别不高兴了,以后总还有机会的。”
机会当然有。
福建事情了结之后,她又没真打算把罪证销毁。
还有西南舞弊案呢。
机会多了去,杨润哲只是微不足道一小人物而已。
“我知道,只是心里烦闷,所以才要一个人静一静。”赵盈唇角往上扬了扬,“表姐说的对,没有谁能一辈子顺顺当当,所以才说天降价大任于斯人也嘛,我真没事,你别担心。”
第二百五十八章 冤枉
杨润哲的尸体送去了刑部大堂,死因徐六也原原本本告诉了严崇之。
他也是那时才知道,赵盈私下里还养着这样一批人。
说是奇人异士不为过的。
个个武艺高强,又各怀本领,验尸辨毒,机关巧物,竟无不知,无不通的。
她一个养在深宫的天家公主,就算是搬出宫住,也不过这一年多的时间,先前还有大半年都住在燕王府。
严崇之当即就明白过来。
赵承衍是纵着她的,徐冽也没少替她奔走。
这些人大多还都是徐冽从天下四处搜罗来,聚在一处,供赵盈驱策。
他们真心敬服的或许是赵承衍,或许是徐冽,只是后来才认了赵盈为主。
这些当然都是后话。
严崇之也不会傻到跑去清宁殿说给昭宁帝听。
他算是赵盈麾下的人了,昭宁帝逼着他帮扶赵盈的,他跑去告发,于赵盈而言大概是不痛不痒,对他却是致命的。
徐六这些人能藏着还是要藏着,天知道这位大公主是不是对他存了什么试探心思,他不想冒这种根本不必要的险。
所以还是让仵作验尸,过后入了清宁殿去面圣回话。
朝中重臣,武将擅自离京,又死在京城以外,朝野上下皆震惊。
赵盈被宋乐仪拉出门闲逛,就听着满城风雨。
宋乐仪也吃了一惊:“消息怎么传开的这样快?”
赵盈嗤笑:“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意料之中的事。”
她还是那样不咸不淡的态度,宋乐仪撇撇嘴:“至少后续的事情在按照你的预想进行和发展,别这么不高兴了,出门半天,你脸都快掉到地上去,逛了几家铺子,人家见你这样的神色,你看看那些人紧张的吧。”
仔细回想一番,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赵盈面色尽可能的柔缓些:“杨润哲曾经被寄予厚望,他离开京城赶赴南境战场那天,城中多少小娘子为他神魂颠倒,他离京数日,又有多少人为他魂牵梦萦。
尽管南境战场上他未曾建奇功,可南境大捷,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认为徐冽功劳最大。
那是南境所有将士共同的功劳,自然也有他杨润哲的。
这样的人,尽管风头盖不过徐冽,只要有徐冽在一日,他就永居徐冽之下,可也还是会有不少人追捧他的。”
宋乐仪抿紧了唇角,想起赵盈之前和她讲过的,是姜承德在造势。
所以杨润哲这种无功而返,跟着混功劳的混子,也能在京中名声口碑都不错。
论功行赏明明没他什么事儿,城中也总会有三五传言,逞的他比天王老子还有本事一样。
也就是徐冽对这些实在不感兴趣,不争不抢罢了。
现在人死了,死的莫名其妙,当然会引起骚动。
宋乐仪眼珠一滚:“总不能是皇上故意叫人把消息散出来的吧?”
这场景似曾相识。
赵盈抬手在她额间轻点,笑而不语。
夜幕降临,雾霭沉沉,赵盈哄着宋乐仪,亲送了她回尚书府,才领着丫头们踩着一地月光,缓步走回司隶院去。
谁知道徐冽和辛程就等在府衙门口。
这两个人……
赵盈远远看见,眼角就先抽了抽。
辛程和辛恭两兄弟约定的三月之期,也差不多了。
她都觉得,要换了她是辛恭,一定杀了辛程的心都有的。
说是老实本分三个月,给辛恭留足时间和空间,好让他能够迅速的,安安稳稳的,在朝中站稳脚跟。
结果辛程还不是上蹿下跳。
现如今的京城中还有谁不知道,辛氏宗子是永嘉公主的亲支近派呢?
这人根本就是说到做不到的主儿。
偏偏辛恭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毕竟混不吝起来,辛恭身上可能还要多出个窟窿。
只是漏夜而来,的确是第一次。
赵盈深吸口气,缓步上前:“你们怎么不进去等?”
辛程撇嘴:“我倒是不想站在门口喂蚊子,徐将军不听人劝啊。”
赵盈顺势望去:“你作什么妖呢?”
是他把表姐叫到司隶院来的,肯定知道她是被表姐拉出门散心去了,还要拽上辛程在府衙正门口等她回来。
赵盈突然想起什么,于是啧道:“我今晚没打算审问崔钊行。”
“那殿下让徐二他们把庄家人押入司隶院大牢做什么?”
月色下徐冽清俊面庞更俊逸,清隽气质也比平日里更加明显。
辛程站在一旁一个劲儿的翻白眼。
赵盈却知道他的用心良苦。
下午她带着李重之审崔慈之,沾染了一身血气,那模样恐怕和战场上杀红了眼没什么区别。
他看在眼里,暗暗记下了。
庄家人并不能算是人犯,可以放在外面安置的。
徐冽的意思是把人暂留安远将军府中,等赵盈平复了情绪,打算提审崔钊行的时候,庄家的人应该作为证人出现,到时候他派人把人送到司隶院来就是。
可赵盈非把人弄进司隶院大牢,倒人犯似的看管起来,他登时觉得不对。
其实来司隶院有很长一段时间了,黄昏将近那会儿,徐六他们几个带着庄家的人和杨润哲的尸身回城,徐二和徐六送了杨润哲尸身往刑部,徐七带着庄家的人径直回了司隶院。
他知道人回京,那会儿便来了。
赵盈一早就吩咐过周衍,把庄家的人直接扔进了牢里,然后他就一直没再走。
大概是半个时辰前,也不知道是动了哪根筋,跑到辛家去拽了辛程,又回了司隶院府衙门外一块儿等着。
赵盈并不知道这些,还以为他是好早前拽上辛程来等的,心下无奈,眸中却柔和许多:“走吧。”
二人把路让开,又跟着赵盈进府中去。
周衍也没回家。
这时辰早就该下职的,他一直在等赵盈回来。
不用问,还是徐冽干的好事。
赵盈想拿白眼剜人,突然又觉得徐冽其实也很可怜,想了想,忍了回去。
周衍看看徐冽再看看辛程,索性当看不见一般,三两步至于赵盈身边去:“崔慈之起了热,茂深不敢做主,和臣商量,臣把人从暗牢放了出来,请了钱大夫来看。”
这都是小事,他自行处置都没什么,赵盈淡淡说了句知道了,才跟又着问道:“人怎么样?”
“身上的伤都是小事,就是惊吓过度,暗牢太阴冷,身上带着伤又处于高度惊恐之中,钱大夫说是忧思惊悸,也开了方子,调养两天就没事,殿下觉得呢?”
其实没有人能在那样的环境下做到干干净净。
崔晚照都不行。
她刚来京城是什么样,第一次见她是什么样,现在又是什么样?
连表姐都会说,原来清河崔氏嫡长女也不是个经不起风雨磋磨的娇花,都是不得已装出来的。
崔慈之看似是只大兔子,但他真的无辜吗?
赵盈始终认为,既得利益者永远没资格称无辜。
她没什么心情理会崔慈之,随口吩咐:“你看着办吧,他的事我就不管了,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周衍心软,八成把人好吃好喝供着,给他养好伤。
但赵盈的确是懒得管。
周衍诶的应了,稍退开三两步,本来还想再跟上去,转念一想,收了脚步,目送她领着徐冽和辛程往大牢方向而去。
徐冽嘴角抽动,到底没开口。
辛程又撇嘴,拿手肘撞他胳膊,努着嘴使眼色。
徐冽视若无睹,目视前方,仍不开口。
他咬牙:“殿下为什么要对崔慈之也下这么狠的手呢?”
赵盈身形似一顿,但也只须臾而已,脚下又生了风出来:“我一贯行事如此,难道我把他请回司隶院来当座上宾的?”
一句话噎回来,辛程觉得讪讪,哑口无言。
徐冽横了他一眼,终于好心开口,替他打了个圆场:“他既然病着,殿下若觉得心烦,不如把人……”
“你的将军府是什么去处,这些杂碎垃圾都往你的府邸安置?”赵盈好像心情突然不好,连徐冽一并呛了,“庄家的人不配,崔慈之就配了?
父皇旨意是押解崔钊行一家三口入京,他也是人犯,你们还真当他无辜呢?”
她驻足,对抄着手回头看他两个:“你们俩,都是世家高门出身,这就是世家,有什么问题吗?”
虽然在崔晚照那件事情刚发生的时候,她对士族世家的存在深恶痛绝,深以为这是一种相当扭曲的论调。
可是在清河崔氏整个丑闻里,又不得不承认,尽管崔慈之什么都没做,哪怕他什么都不知情,他也不能被当做无辜者摘出去。
辛程显然愣了下的。
成国公府若有行差踏错,他身为宗子,当然也跑不了。
徐冽倒还好些。
不过徐冽如今自立门户了。
他拿眼角余光扫量去,唉声叹气,收回目光:“殿下说得对。”
徐冽眼角抽动。
有病吧?
辛程这种人长这么大没被人打死,真是因为他会投胎,生在了河间府辛氏,还偏偏做了宗子,若不然一天怕要被人暴揍八百次都不解恨的。
赵盈摇着头,转身就进了大牢。
辛程才要提步,徐冽一抬手,用力按在他肩膀上。
他挣扎了下,没挣脱,皱着眉看徐冽:“干什么?”
徐冽冷冰冰瞥着他,盯着看了有一会儿,看的辛程心里直发毛,刚要再问,人已经松开手追上赵盈脚步而去。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茫然也追了上去。
他自问七巧玲珑心,也很有些大智慧的,进京之后所见所识的这些人,除了杜知邑外,他真没觉得有谁是他比不过的。
而徐冽,是另一个例外——他看不透杜知邑是因为杜知邑太狡猾且聪明,想让人看到什么,不想让人看到什么,拿捏的太到位了。
徐冽算不上顶聪明的,也不足够狡猾,甚至不能算圆滑,可他就是看不透徐冽。
一眼望去,是一团黑。
目之所及,全是乌漆墨黑,怎么看的清呢?
这种人对辛程而言,所幸是友非敌。
徐冽和辛程都以为赵盈是寻崔钊行来的,却没想着她径直往庄家人的牢房方向而去。
庄家的人真真正正的平头百姓,据赵盈调查来的消息,当年庄氏给崔钊行做外室之前,是在茶楼卖唱的女孩儿。
庄氏颇有些姿色,嗓子也好,弹了一手好琵琶。
赵盈就想着,寻常人家哪有银子供养女孩儿学琵琶,所以庄氏根本就是被精心调教过,然后当做摇钱树摆出去的。
所以后来她做了崔钊行的外室,根本不足为奇。
庄家全家就趴在庄氏身上喝血,靠她一个人养活一家子,清河崔氏再日渐式微,也不至于连这点银子拿不出。
这样的一家人,不是清河崔氏一段旧事,无论对赵盈还是对辛程徐冽之流来说,多看一眼都是不愿意的。
五六十岁的人上了年纪,男人腿脚还不大利索,两鬓花白,不过不像是常年劳作的庄稼人。
赵盈只扫去一眼,看个大概,也知道即便在庄氏死后,这家人也没少从崔钊行那里捞好处。
养尊处优称不上,但生活无忧,吃喝不愁是肯定的事儿。
多可恨啊,也多精明啊。
庄氏之死,崔慈之身世秘密,庄家人一定捏了什么证据,叫崔钊行不敢对他们痛下杀手,赶尽杀绝,反而任由他们趴在清河崔氏身上吸血若干年。
赵盈啧声。
牢房里的人有了动静,最先挣扎着往牢房门口靠过来的是庄家大儿子庄青子。
他见贵人,自惭形秽,不敢多看,匆匆低垂眼眸:“公主殿下,那些官差说,说带我们回京城作证,可我们不应该是犯人的,公主殿下怎么把我们关在大牢里面?”
应该是读过几本书,肚子里多少有一些墨水,说起话来虽不是文绉绉,但不至于一开口就是市井气息。
赵盈挑眉:“不是犯人吗?是谁告诉你们,几十年前的旧案,就不算命案了呢?”
庄青子明显肩头一抖,他心里害怕,就开始往后退。
赵盈冷笑:“做了就是做了,再过一百年,你们也是做了,所以把你们投在牢中,你觉得冤枉?”
第二百五十九章 太过清闲
做过的事推不掉,到什么时候都要承认。
这句话十几年前,他们就听过。
那时候是庄氏刚死,他们找上崔钊行去闹,但其实他们这些人,手里都是不干净的。
大齐明律不许官员狎妓,可是各地都会有暗娼门子,野路子上来的也会有,全都是有专门的人培养来的,而他们家,就是做这事儿的。
有人出银子给他们使,到各地去挑选姿色身段都上乘的女孩儿带回清河郡,再花重金培养,之后就变成了达官贵人们的玩物。
至于他们,当然是从中获利。
当年庄氏之所以能学来一手好琵琶,也是因为这个。
他们家就那么一个姿色出众的女孩儿,最开始庄家爹娘就想把她变成摇钱树,靠她的姿色来养活一大家子。
后来求到了主家跟前去,叫庄氏跟着那些女孩儿一起去学了好多本事。
主家是看在他们一向办事周全且勤勤勉勉,也从不敢多拿一分银子,就抬了手给了这么个恩典,没动庄氏,由着她去了。
庄氏别的东西学的都慢,只有琵琶,她似有极高的天赋,学的比那些女孩儿都要快,才有了后来的事情。
所以当年庄氏过身,孙其找上他们,就是以此做要挟。
而对他们一家人来说,庄氏这个摇钱树虽然死了,以后却能依附在清河崔氏身上,过程虽然出了问题,结果是一样的,那原就是他们想要的,何乐而不为呢?
孙其说,做过的事,推来不掉,只要做过,就会有痕迹。
庄青子读过几本书,脑子也转得快,很快的先搜集了崔钊行去母留子以及草菅人命的证据,还有孙其作为帮凶,威胁苦主的证据。
当年想的是给自己留条退路,毕竟崔钊行和孙其这种人根本就没有什么人性可言,且要杀他们一家,如同碾死一只蚂蚁那样轻易。
把庄氏半边儿身子推入高门之前,他们是真没想过那高门里人心能脏成这个样子。
不过也没想到,那些证据,一捏就是十几年。
恍惚不过眨眼工夫,结果崔慈之都长这么大了。
赵盈是从庄青子的眼里看到这些不一般的情绪的,她眯了眼:“你们家里,如今是你说了算?”
庄青子便连连点头:“爹娘上了年纪,小人现在是上有老,下有小,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小人说了算。”
“那二十年前呢?”
庄青子心下咯噔一声:“公主殿下您……您这儿还追究二十年前的旧案吗?”
“孤可以不追究。”
她身后徐冽和辛程闻言皆面无表情,就听她又说道:“很多事,孤年轻,知道的不多,你原原本本说来,孤是喜欢听故事的人,你故事讲得不错,孤心情好起来,自然不追究。
可你故事说得不好听,不够生动,不能打动孤,说不定孤一时起了性,不分青红皂白把你一家子推出去砍了痛快。”
“别——别——”庄青子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朝着赵盈连连磕头。
他动作大,额头撞在地砖上咚咚作响。
赵盈想起崔钊行额间的血,还有崔慈之肩胛骨流下来的那些血。
她拿舌尖顶在上颚,又转了一圈儿:“磕的头破血流也换不回你的命,不如想想故事怎么讲。”
庄青子的动作登时就僵住了。
身后老迈而沧桑的声音响起,叫的是青子儿。
这样的叫法赵盈和徐冽他们都是第一次听到,却别样亲昵。
循声望去,靠在墙边的庄父正试图站起身来。
庄青子已经起身快步迎去,搀扶上人,把人又扶着坐下去:“爹,您要什么。”
刚见着人时,赵盈觉得庄父不似常年劳作辛苦的人,养的不错,他这一起身,一开口,倒叫她看穿底细。
这一路从清河郡到京城,徐二他们对庄家的人未必多客气,虽不至于上囚车押解,但也跟押犯人没两样。
长年累月的清闲日子过惯了,遭受到这样的待遇,再加上心里畏惧,双重打击之下其实是病倒一场的,到现在身子也没完全养好,所以才会虚弱。
赵盈高高挑眉,也没再听清庄父交代庄青子什么话,只是后来看他连连点头,一旁庄母泫然欲泣,吸着鼻尖轻在庄父胳膊上捶了两下。
她心里就有数了。
果然庄青子不多时又快步至牢门旁,还是双膝并着跪下去:“小人都说。”
撬开庄家父子的嘴本就在意料之中,从司隶院大牢出来时候天色已经很晚。
辛程嚷嚷着说饿了,赵盈看都没看他。
他撇嘴,还要说话,徐冽一把按在他肩头:“我府上备有宵夜,你跟我回将军府吃吧。”
话音落下,不由分说拉了人就要走。
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连忙挥开徐冽:“倒也不必,殿下既然没兴致吃夜宵,我就回家了,殿下再有什么事,支使人到府上叫我。”
他果然提步就走,徐冽却没再跟上去。
赵盈驻足,挑眉望向徐冽:“你不走?”
徐冽笑着说不走:“殿下不是还有好多话想找个人聊一聊吗?”
嗤,好的不学,把杜知邑揣摩人心那套本事学的这样快。
入了东花厅,有小宫娥奉茶水点心上来,又掖着手匆匆退出去。
那些铃兰不知何时开的花,也被摆了出来。
徐冽视若不见,别开眼,吃了口茶:“这案子殿下打算拖多久?”
“等杨润哲的事情再闹大闹久一些。”
徐冽端着茶盏那只手一顿,隔着雾气看她:“其实殿下心里知道的,杨润哲来历底细殿下虽知,可查证太难,更何况现在人已经死了。
他擅自离京,又被人投毒杀害,所有人都明白他背后有人,但是是什么人呢?”
他倏尔笑了一嗓子,唇角当然就跟着上扬:“反正不是殿下,这话殿下早就说过。”
“对啊,反正不是我。”赵盈捏了块儿糖霜芙蓉糕往嘴里送,“你看啊,杨润哲武举大考拔得头筹,得了武状元之名,昼夜兼程奔赴南境。
原本朝野上下对他寄予厚望,父皇也是。
但是他什么用处也没有,连纸上谈兵都做不到。
徐冽,你说这样的人,无论是怎么蒙混过的殿试,把他放到边境,能有什么意图呢?”
徐冽眸中一震。
朝中的,内奸!
可是杨润哲不是……姜承德的人吗?
徐冽喉咙一紧,头皮跟着发麻,几乎要炸开:“可是燕王殿下不是说过,这件事情不让殿下过多插手,而且殿下当日不是也说过,应该不是姜承德吗?”
赵盈只是盯着他笑,久不开口。
“殿下?”
他试探着开口叫赵盈。
赵盈也不逗他:“应该不是他,但却也可以是他。”
她叹了口气:“徐冽啊,你就是心思太单纯,人也太正直了。
这种事情,换做辛程或是杜知邑任何一个,我方才话音落下,他们就猜到我用意了。”
徐冽一时语塞。
那这算是夸奖还是看不上?
应该是夸奖吧?
他清了清嗓子:“所以殿下希望此事继续扩大,闹得越久,皇上心里的怀疑就只会越重。
根本就不需要什么证据,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天子即便英明睿智,事关天下江山,疑心便会比平日里更重。
而孙其明里一直都是姜承德的人,这就姑且可以算得上是雪上加霜。
至于福建那个案子——照殿下所说,并没有打算以这个案子拉下瑞王和姜承德,目标反而是安王,那……”
他豁然开朗。
殿下可以退,退到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
尽管瑞王和姜承德都清楚是她逼着他们在这种时候对安王赶尽杀绝,却拿殿下毫无办法。
对皇上而言,姜承德太得意,在朝中上蹿下跳,种种加在一起,姜承德的末日……只差最后压垮他的那根稻草。
风轻轻吹过一场,飘落下的杨花都能压死姜承德。
徐冽心下是震惊的。
这么多的事情串在一起,殿下究竟从何时起就开始盘算呢?
福建侵吞修河款她到底怎么知道的?
如果是刚刚得知,不可能部署周密,也不会那么巧,把之前许多事情一压再压,到现在突然爆发开来。
契机似乎就是清河崔氏丑闻,她替清源县主强出了头,之后引出这许多事。
他不知道别人有没有问过,反正他是一直都没问过的。
殿下怎么吩咐,他就怎么做。
那份名单殿下交给他,让他带上太极殿,面呈御前,他也照办了。
徐冽的犹豫和为难全都落在赵盈眼中,她吃了一大口茶,缓了半天,点点桌案:“想问什么就问,今天心情不错,不会跟你生气。”
“殿下真不生气?”
赵盈平心静气嗯了声:“就这么一次机会,过了今夜什么都别问我,所以你想想看,最想问的是什么事。”
几乎就到了嘴边的话登时又吞回去。
可以问……别的?
不过他瞬间又冷静了下来。
说是不生气,真的问了还不是和先前几次一样,弄得不欢而散。
明玉现在住在他的将军府替他管内宅事,不就是从这上头来的。
还敢问?等着殿下再塞别的什么人到他那儿,打不得骂不得还不能送走,那才真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徐冽掩唇轻咳:“福建侵吞修河款的案子,殿下是从哪里知道的?我问过杜知邑,并不是他替殿下打探,而他也是那时候才知道,也不是我的人替殿下打听到的。”
赵盈嚯了声:“感情你们私下里还会互通有无呢?怎么样,有没有发现其他什么事儿,是让你们觉得我莫名其妙就知道了的?”
她是笑着说的这个话,语气听起来也还算是正常,但这话总归别扭,带着那么点儿阴阳怪气。
偏偏她表情神色全都不是不高兴的样子。
见徐冽打量,赵盈啧声:“跟你说了不会生气,我也没阴阳怪气挤兑你,你只管说你的。”
徐冽自己先尴尬起来,别开脸去:“只是那天遇见,他对这事儿起疑,我也不解,说了两句,才发现都不是我们想的那样。”
赵盈说知道了:“我本来没想瞒着谁,不过你们都没问,我就想,你大概以为是他告诉我的,他应该觉得是你查出来的,至于表哥他们就更不会过问,反正有你和杜知邑在,好像我知道什么都不算离谱。”
徐冽心说是啊,但既然都不是的话……
到了嘴边的话没再问,因为他从赵盈的表情里看到了拒绝二字。
他登时明白过来:“殿下不想说,我以后都不再问了。”
“不是不想说,而是有很多事情,原本就说不清楚。”赵盈一只手的手肘撑在扶手上,好整以暇看徐冽,“你遇到过这种事吗?根本就说不清的,别人很好奇,想问,想弄明白,其实你自己都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不可笑?”
“我……勉强算是遇到过吧。”徐冽脸上表情有些发苦,“譬如六年前。”
赵盈眯眼。
还是有心结的,哪怕看起来再坦然无所谓。
她不再提这茬,转了话锋:“崔钊行我暂且不会审了,杜知邑不在京城,庄青子今夜吐出来的那些东西,你去核实一下。
他嘴里只怕真真假假,不过我估摸着他心生畏惧,至多三分假,不敢太拿混账话来诓我,不然他一家子性命堪忧。
你要核实起来也没有多麻烦。
如果觉得忙不过来,让辛程帮你一起,杜知邑的人还是你自己用,辛程他自己培植有势力,在京城也有,我没动用过他的人,你要让他帮忙的话,让他用他自己的人,别借人给他。”
这徐冽就听不懂了。
一向用的都是他或是杜知邑的人,好端端的怎么要用辛程的人?
他叫殿下:“殿下还不放心辛程?”
“那倒不是。”赵盈已经缓缓起身来,踱着步子往外走去,“只是觉得他太过清闲了,也该松松筋骨。”
不然一天到晚清闲到打听八卦打听到她头上来。
自己的事都没料理干净,就想看她和身边小郎君之间的爱恨情仇。
他可不就是吃饱了撑的,太闲了。
第二百六十章 谁的孩子
五月份天也好,虽不似三月时那样适合踏青,但这种阳光明媚,不冷不热的天气,到京郊游玩一日,散心还是足够的。
赵盈从小长这么大,公开设过的宴无论是大还是小,加在一起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她把小宴定在了京郊玉安观,而且她虽然说是小宴,偏请贴上又写的明明白白,宴三日。
永嘉公主的宴再小,对京中贵女而言,也是大宴。
能赴永嘉公主的宴,得她一张请帖,好似是多光耀门楣的事情一般。
往来客人几乎要把玉安观的山门给踏破,偏等进了山门又不敢造次。
赵盈从京城带了足够的人手来,小宫娥引着人往后院,她自己反而不像是有多高的兴致。
玉安观这个水榭是临时搭起来的,从前根本就没有。
她早三五日前突然起了兴致说要设宴,徐冽紧赶慢赶吩咐人给她搭出这么个水榭来。
赵盈侧身躺在贵妃榻上,这榻也是竹制,上面还铺着一张冰丝薄毯,恐怕全天下也寻不出三张来的东西。
崔晚照鞋尖在绛紫马面裙上轻踢了下,赶走一只纯白蝴蝶。
宋乐仪动手把放着葡萄的冰碗端到赵盈面前去:“你说要设宴,宴开了又意兴阑珊,请什么人都是你自己定的,你永嘉公主的宴,又在城外玉安观,总没有不待见的人敢来搅局吧?这又是谁惹着你了?”
惹到算不上,只是昨天夜里收到杜知邑的飞鸽传书罢了。
他们本就快到福州了,赵澈和赵乃明先后病倒。
出门在外,水土不服,偶尔闹个不舒服本来都很正常的。
杜知邑送回的消息却说病的古怪。
至于怎么个古怪法,他没言明,赵盈料定他之后还会有信件送回京,只是比飞鸽传书要慢一些。
那是在提醒她,京里的手跟着他们钦差队伍伸了出去。
早上起来就已经没有兴致了,但这个宴早定,倒不是不能推,一句心情不好推了也没人敢置喙半句,只不过没有必要罢了。
她伸手捏了颗葡萄,深紫色的外皮在冰块儿里浸了一早上,这会儿还结了一层霜,晶莹剔透。
指尖捧上去,是冰凉的,而指尖的温度暖化了那层冰霜,须臾结出水珠,润了赵盈的手指。
她笑着说没什么:“本来就是想出来放松几天。这阵子事情多,连父皇也晓得我倦累,前两天回宫去看望孙娘娘,遇上父皇也在,还叮嘱我不要太过操劳,也该跟表姐和崔姐姐到外面走走玩玩,放松心情。”
她说事多,崔晚照眉心动了一下。
赵盈看在眼里,倒大方问她:“姐姐和你那个兄长,确实感情还不错吗?”
崔晚照剥瓜子的手一顿,侧目看去:“是他说的?”
赵盈盯着她看没吭声。
崔晚照眼底似是闪过一抹沉痛,看得赵盈和宋乐仪二人纷纷皱眉。
大概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崔晚照深吸口气:“对我来说,倒更情愿他从出生就死去。”
柔弱美好的人,坐在那儿就是一副岁月静好的上等水墨画,谁知道一开口,说出的话竟是这般。
宋乐仪不由打了个激灵。
赵盈心里大概有了数。
她还说呢,怎么崔钊行把继人养成兔子性格,原来是狼崽子装作大白兔。
好在前世扮猪吃虎的大兔子她见惯了,这辈子也没打算对这等人心慈手软,不然那天一个心软,崔慈之身上那几个窟窿可能真不会有。
据崔晚照所说,崔慈之从小是独得了崔钊行宠爱的,她现在虽然知道崔慈之并非崔高氏所出,可是小时候不知道,崔高氏人前人后待崔慈之也同亲生的没两样。
她的年纪和崔慈之相仿,兄妹两个挨着最近,她出生的时候,崔慈之也还需要人照顾。
记忆中爹娘的怀抱都是冰凉的,所有热度都只属于崔慈之一个人。
至于后来底下再有了弟弟妹妹,其实得到的也比她更多。
饶是如此,崔慈之渐次长大后,对她也没有多好——明明分走了爹娘宠爱的人并不是她,她只是占着该属于她清河崔氏嫡长女的那一份儿,年纪大一些,崔高氏对她或许多少有些愧疚,才会显得格外怜爱。
小时候崔慈之会带着底下的弟妹欺负她,进家学听讲时会扔她的书,撕毁她的课业,害她被夫子责罚,从而落了个不思进取,朽木不可雕的名声。
从家学退出来,她偷偷去听夫子授课,被崔慈之抓包,会提着她去跟崔钊行告状,她也从没讨着过好处。
等到再大一点,就抢她的首饰,他又用不着,就拿去分给妹妹们,还有他屋里伺候的丫头。
崔高氏回护过她几次,可下一次崔慈之就变本加厉。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崔慈之十一岁那年。
他十一岁上,被崔钊行送离清河郡两年,去拜什么名师,跟着夫子学本事,不在家里,崔晚照崔有了两年清净日子。
等人学成归来,竟真脱胎换骨一般,从此再没找过她麻烦,反而会尽力去弥补幼时犯下的错。
崔晚照骨子里虽有傲气,可到底是个心软的女孩儿。
受了近十年欺负,对崔慈之纵使喜欢不起来,也并不会因他后来那点小恩小惠就真和他做什么亲亲爱爱的好兄妹,但总归不会记恨他就是了。
宋乐仪安安静静听她讲完,黑着脸就骂混账。
崔晚照自己反而淡淡的:“也都过去了,那都是我们很小的时候,我估计他还是觉得,他是清河崔氏嫡长子,我是嫡长女,总归都是嫡长,年幼不懂事,就觉得这两个字是一样的,自然分量就一样重。
我的存在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而爹娘又偏疼他多些,所以借机欺负我,打压我。”
这是什么话?
就算年纪小的时候不懂事,误会了,可再大一点进家学,夫子也会教道理。
怎么做人都不教,那崔家的家学教什么?
教为兄的怎么欺负妹妹不成?
这就是骨子里的坏劲儿。
崔慈之觉得欺负了崔晚照这么多年,他从没受过责罚,就崔钊行那个德行估计连重话都不会说一句,他洋洋得意,当然变本加厉。
所以整件事情里,最可恨的还真就是崔高氏。
怪不得自从出事到现在,崔晚照就算提起清河崔氏,也再没叫过一声母亲。
能避开就避开,根本也不愿意提起崔高氏这个人。
崔慈之是什么东西,外室子,还是国丧期间生下的孩子,他本该生活在犄角旮旯,见不得光的阴暗处,也敢踩在崔晚照的头上耀武扬威。
宋乐仪张口就要啐人,被赵盈一把按住了。
崔晚照站起身,剥好的橘子递到赵盈面前去:“这会儿又不想吃了,你们在这儿坐着,我出去走走,听说玉安观做的玫瑰膏也很不错,我还没尝过,你们要吗?我带些回水榭来吃。”
宋乐仪抿唇,从赵盈手里抽出手来,接了她的橘子:“我也正好想吃那个,可见姐姐和我最心有灵犀,竟就想到一起去,这可要劳烦姐姐替我跑腿儿,到他们厨上去要一些来,我替姐姐好好吃了这个橘子,不枉费姐姐玉手剥它一场。”
崔晚照笑着啐她贫嘴,领着丫头出了水榭去。
她一走,宋乐仪就笑不出来了。
那个橘子酸的倒牙,吃了一口就绝对不会想第二口的酸。
她觉得酸涩从舌尖一路蔓延到心口去:“我觉得之前对她太不好了。”
赵盈无奈:“怎么还是这么个脾气,觉得人家可怜,就恨不得把你能给她的都给她,先前觉着崔晚照是个琉璃美人灯,看不上人家,这会儿又心疼起来。”
宋乐仪便止不住叹气:“这不是两码事嘛。”
她拿手肘去撞赵盈:“崔高氏也太可恨了,简直就不是人。”
崔家那一家子,哪个是人?
不过都是些披着人皮装模作样的畜生罢了。
“崔高氏成婚多年无所出,崔慈之抱回家,是去母留子,那以后就只能是她的儿子,亲生儿子,何况还有抄家灭门的罪名在里头,她可不是要捂得严严实实吗?”
赵盈翻了个身:“后来有孕,她应该也对肚子里的孩子寄予厚望过。
崔慈之再亲,终究不是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隔着一层。
崔钊行养外室,闹得满城风雨,她心里也不可能一点都不膈应。
但没办法啊,崔晚照落地是个女孩儿,她还不是只能把所有希望都放在崔慈之身上。
这事儿想想是挺恶心的,最无辜的只有崔晚照一个。”
宋乐仪是嫉恶如仇的性子,咬紧了后槽牙:“人就在你司隶院大牢,反正是人犯,不让她好过也算不上挟私报复吧?”
“算不上,你要心里不舒坦,一会儿咱们回城。”
一个好字都到了嘴边,戛然而止。
宋乐仪睁圆一双眼:“一会儿?快到开宴时辰,你要回城?”
“想起一些事,宴让崔晚照代为打点,那些人还敢说我什么不成?”
“跟崔家有关?”
赵盈点了点头。
她忽略了一件事。
从玉安观回城也要不了多久,宋乐仪陪着赵盈入司隶院大牢,下意识就皱眉。
赵盈从来护着她,自己往大牢里不知跑了多少趟,但一次也不叫她踏足。
把她带进大牢,这还是头一次。
崔钊行的牢房在西南角落,最尽头的一间。
他被关了三五日,没有人来看过他,也没人问过他半句话。
他不知道崔慈之现在情况怎么样,焦心忧虑,茶饭不思,人消瘦一大圈不说,眼下乌青更是骇人。
崔家三口被押解进京那会儿宋乐仪觉得这种热闹不凑也罢,没去看,这还是第一次见崔钊行。
这种落魄光景,哪里有半分簪缨世族家主的气势。
宋乐仪鄙夷的往后退半步,赵盈安抚似拍了拍她手背。
崔钊行是听见动静,猛然回头,一双眼立时猩红:“赵永嘉!”
宋乐仪登时不满,就要上前。
赵盈还是把人拦住:“崔慈之没事,你安生点,聒噪的孤头疼。”
“你——!”崔钊行起的太猛了,眼前一黑险些栽倒下去,忙撑在墙上崔稳住身形,“你到底还想做什么!我在你手上,我们一家都在你手上,你要杀要剐,我们已经没有反抗的余地,你究竟还想怎么样!”
他有些声嘶力竭,到最后几乎失声。
赵盈就那样冷眼看着,心内连一丝波动都不曾有:“崔慈之到底是谁的孩子?”
崔钊行猛然连退,小腿肚子撞到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被他撞翻在地的木凳。
他自己也踉跄,手边没有可以抓扶的东西,结结实实就跌坐地上去。
宋乐仪也大吃一惊,一声元元几乎脱口而出,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面前还有什么人,才猛然收声。
赵盈站的地方是跟牢门有一定距离的,现在才往前近了两步,几乎一字一顿:“崔钊行,崔慈之,究竟是谁家的孩子。”
——整件事情,从一开始到现在,她从没有考虑过,崔慈之他可能根本都不是崔钊行的孩子。
当年崔钊行纵然求子心切,外室国丧期间有孕,舍不得打掉这个孩子,生下来果然是个男胎,遮遮掩掩,去母留子,这都无可厚非,毕竟是他的长子。
可彼时崔高氏也还年轻,并不是生不了孩子,他早晚会有自己的嫡子。
事实上之后也的确是有了的。
但是那些孩子,没有人能比得上崔慈之。
凭什么?一个本该见不得光的外室子?
崔晚照从没说过小时候那些事,刚才在玉安观水榭突然听她娓娓道来,赵盈心念才动。
到底是因为什么,能让崔钊行和崔高氏夫妇两个把崔慈之捧的这样高。
除非他根本不是清河崔氏的孩子。
至于他的出身,是秘密,也是崔钊行给自己寻好的退路。
崔钊行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唇角刚动,赵盈已经冷笑先打断:“你的反应,你的表现,答案已经昭然若揭。
孤这司隶院大小三百七十八道刑具,你想一一试过,再考虑开口说实话?”
第二百六十一章 逆王后嗣
兴王赵承律,先帝长子。
这个名头一摆出来,就很有些门道了。
昭宁帝和赵承衍兄弟是中宫嫡出,但在宋太后生下嫡子之前,先帝是有过宠妃的。
赵承律出生在先帝的太子东宫,在先帝御极做皇帝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生母周夫人专宠于御前。
彼时宋太后是个端庄淑婉的皇后,非但不妒,还同周夫人关系处的姊妹一般,协理六宫之权也是宋太后向先帝提请的。
一直到先帝在高台坐了五年,后宫皆无所出,就连宋太后都一样。
原本宋太后有过一次身孕,到了四个多月时小产,还为此伤身,之后调理了足足两年时间。
至于那位周夫人——在先帝御极的第六个年头,以蛇蝎毒妇,残害皇嗣,毒害中宫为由,先帝赐了她一杯毒酒,香消玉殒,而从前属于周氏一族的莫大荣耀,也在一夕之间,灰飞烟灭。
赵承律少年封王,风光无量,也在一夜之间变成人人避之不及的祸害。
因他是母妃再不是专宠六宫的夫人周氏,而是有大罪再身的废妃庶人周氏。
少年人心性大变好似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
赵承律从前温润如玉,那件事后变得残虐暴戾,渐次为先帝所不喜。
后宫众人接连产子后,他这个皇长子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
宋太后心宽,体恤他小小年纪,没了母妃照拂,又遭逢变故一场,故而把人带在凤仁宫养过两年时间。
昭宁帝就是在那个时候降生的。
两岁的时候却差点叫赵承律掐死。
宋太后将此事按下不发,只是不敢再把人留在凤仁宫抚养,无奈之下,寻了由头,送到了当时的孝仁太后身边去。
孝仁太后敬佛礼佛,带着赵承律潜心修行,日子终于平静下来。
古井无波的日子一过就是十二年。
赵盈和宋乐仪比肩坐在台阶下,屋檐下能遮去大半耀眼太阳光芒,并不会刺痛双目。
她抬眼看,叹了口气:“那年皇叔应该是年仅五六岁,兴王差点杀了他。”
宋乐仪倒吸口气:“先帝老来得子,燕王殿下自幼伶俐,文武双全,据说他三岁能文,五岁能武,先帝爱之如宝,也曾寄予厚望的?”
赵承衍的确颇负才名。
可要说三岁能文五岁能武,那就有点太假了。
赵承衍作赋是在七岁那年,善骑射表现在人前是十岁那年。
文藻华丽,百步穿杨。
文武双全的人是有,但小小孩童,又是天子嫡出,当然被传的更邪乎一点。
先帝也确实曾经对他寄予厚望。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小小的孩子心思却老成,一早晓得他同胞亲兄不是什么仁善之辈,一退再退,明哲保身罢了。
赵盈失笑说是啊:“太后受了一场惊吓,孝仁太后和先帝皆恼怒,毕竟兴王那时候已经长大成人,娶了王妃,开府建牙,是个大人了。”
大人和孩子之间,实力总是悬殊的。
他对赵承衍起了杀心,只要还在能在宫中行走,他有一百种方法可以弄死赵承衍。
宋乐仪暗暗心惊:“那后来呢?”
“后来兴王被贬出京,先帝给他选的封地在兖州。”
兖州好啊。
安王都被贬往了凉州呢。
宋乐仪不傻,故事听了一半,赵盈又讲了另一半,她当然晓得那位周夫人因何而死。
她不单单是见罪于先帝,她的所作所为,乃是大齐的罪人,赵家列祖列宗绝容不下。
看来先帝果然仁君圣主,对兴王还留了这样的余地,即便是贬谪出京,也未曾想过真正的赶尽杀绝。
兖州素为军事重镇,乃是九省通衢,齐鲁咽喉之地。
明知道赵承律不安分……
宋乐仪心口直坠。
赵盈噙着笑握她手,才察觉到她指尖冰凉:“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表姐怎么听这些也会怕?”
“倒不是害怕。”
先帝是太柔善,今上却是太残暴。
这哪里像是一脉相承的父子?
真不知道先帝是怎么养出今上这样的孩子的。
还是说,先帝才是赵家子孙里那个异类?
宋乐仪喉咙滚两下:“我想兴王到了兖州之后,必不会做个富贵闲人吧?”
这些事,赵盈如数家珍。
昔年昭宁帝御极,最先起兵反叛的就是兴王赵承律。
昭宁帝为嫡,他为长,即便有先帝遗诏,他却只说什么太子误国一类的话,早在先帝弥留之际,就已经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要勤王保驾,自兖州起兵,一路攻向上京。
他当然是乱臣贼子,可锦绣江山,谁不想试上一试?
昭宁帝还没能黄袍加身,诸方势力四起,那时候真是狼烟烽火,战乱不休。
每个人都想自立封王,每个人又都想兵临皇城下,逼昭宁帝退宫而出,将龙袍和玉玺拱手送上去。
“父皇平乱之后,兴王一脉被屠戮殆尽,无一幸免。兴王尸首分离,身悬东市,头颅挂于西市,父皇说要让天下人看看,兴兵作乱是什么下场,要叫兴王永生永世再不能投胎做人。”
身首分离,血淋淋的教训,谁不畏惧天子铁血手腕?
宋乐仪光是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赵盈却觉得赵承律这个名字实在太久远,而兴王这个封号,也简直是上上辈子的事一般。
到她出生,长成,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兴王赵承律啊。
当然了,赵盈更万万想不到的是,在昭宁帝那样的雷霆之威下,兴王后嗣,竟真能够侥幸逃脱,活了下来。
“怎么会这样……”宋乐仪人是有些怔然的,一向灵动的水汪汪的那双眼也黯淡无光,没了往日的光彩,“所以世人都不知兴王殿下曾有一子,早在孝仁太后过身时就已降生,而兴王在孩子出生之后就派人把孩子送到了清河崔钊行手中,要崔钊行替他将这个孩子抚养成人。”
她试图把整件事情捋顺,却始终觉得脑子转不过来这个弯儿。
赵盈侧目看她,倏尔笑起来:“表姐怎么还不明白?”
宋乐仪更呆了:“你明白了?”
“庄氏从来就没有给崔钊行怀过孩子,或者她有,但那个孩子被崔钊行强行落胎了,杀人灭口不是为了去母留子,更不是为了掩盖他国丧期间得子的罪行,而是因为那个孩子从来就不存在,他却要把崔慈之顺理成章抱回崔家,所以要杀人灭口。”
“你是说——”宋乐仪腾地站起身来,转身匆忙,脚尖儿不防备踢在台阶上,疼的眼泪差点儿没掉下来。
赵盈诶的一声:“你小心点啊。”
她上手要去扶人,被宋乐仪一把按住:“他图什么?”
图什么?
十九年前孝仁太后因病薨了,先帝仁孝,令举国丧一年,他自己又大悲大恸,这才会导致之后一病不起,缠绵病榻。
所以从那时候起,就是太子监国。
可一旦太子长期监国,皇位易主也就不远了。
再没有人会比赵氏子孙更清楚这件事,尤其是赵承律那样的赵氏子孙。
“兴王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保全后嗣,而崔钊行,是铤而走险,想挣个从龙之功罢了。”
“就这样?”宋乐仪秀眉紧锁,“难不成兴王凭兖州之势……”
这话说来就有些糊涂了。
兴王起兵,就再不是兖州一州之力,
天下势力伺机而动,成王败寇,那本就是一场豪赌。
兴王若成,入主宫城,黄袍加身,他送到崔钊行手上的是他唯一的嫡子,将来就是要承他衣钵的皇太子,崔钊行当然是从龙之功。
他若是败了,崔钊行也并没有什么损失。
杀了崔慈之,一了百了。
只是好巧不巧,孙其也是在那个时候搭上崔钊行这条线的。
事情成了将错就错。
赵盈摇着头站起身:“藏匿兴王后嗣,孙其就是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父皇砍的了。”
“元元,那你说这个事儿姜承德他知道吗?”
姜承德?
“他一定不知道。”赵盈看她还是皱着眉头,就低头看她脚尖儿方向。
宋乐仪拉住她:“没事儿,一会儿就不疼了。”
她又无奈,只好扶着人慢慢的走:“一会儿叫书夏去取冰块来,敷一下好得快,以前也没见你这样毛躁,近来怎么什么事情都听不得了?”
是事情太多了,替她担心,有一丁点风吹草动,她都恨不得一夜睡不着。
每件事都看似顺利,其实叫人悬着一颗心。
她横了赵盈一眼,嗔怪的意思一览无遗,话倒是不说。
赵盈扶着她胳膊,走了有三五步,宋乐仪才转头又问道:“姜承德怎么会不知道?这么大的事情啊,孙其就能欺上瞒下?”
按照崔钊行所说,崔慈之的真正出身,孙其是在他两三岁那年发现的。
事实上也是崔钊行故意为之。
本来崔慈之早就该死了,但他转念一想,把事情透露给孙其知道,这秘密成了大家共同的秘密时,知道秘密的人,就不得不坐在同一条船上。
所以本来他是以为孙其把事情告诉了姜承德,这样他就顺理成章的坐到了内阁次辅的船上去,且不用怕姜承德随时可以把他扔下船。
于是才会在之后十几年间真将崔慈之爱如己出,待他那样好,任凭他在家里欺负自己亲生的孩子也还是护着他。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打从一开始,孙其就准备好了欺上瞒下。
谁让孙其根本就不是姜承德的人呢?
赵盈冷笑出声来:“他那时候的主子是刘寄之,不过他明面上是姜承德的人。
这种事情,翻出来就是一个死。
姜承德是孙其的作师,内阁次辅,刘寂之这样都能把他收为己用,你想想花了多少心力。
我估摸着,叫孙其为刘寄之去死他都是肯的。”
宋乐仪仔细品了品:“崔慈之的身世是个把柄,却不是崔钊行的。
对刘家而言,那是姜承德的死罪。
原本刘寄之是在等一个最合适不过的时机,由孙其出面,挑明此事,他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一切都是孙其因看不过姜承德这等忤逆君王的行径而金殿告发,自与他无关。
届时不动声色就拉下姜承德,当然了,孙其其实也用不着去死。”
赵盈说是啊:“他做个老好人,出面求个情。
孙其这些年虽然跟着姜承德,但首告毕竟有功,最多也不过是罢官去朝,但总能留下一条命的。
人家想的是将来靠着赵澈上位,根本就没打算在这一朝有多大作为。
忍辱负重,能屈能伸,这孙其还是大丈夫也?”
宋乐仪又愣了一瞬,她这阴阳怪气挤兑人的本事,可真是一天比一天厉害。
旋即便又笑起来,那手肘撞她腰窝:“可是你之前已经布置好了这么多的事,崔慈之这一件事,已经足够置姜承德于死地,你还要去走那些路吗?”
赵盈脚下顿住,宋乐仪身形自然随着她停下而停下:“元元?”
“这些路不单单是为了拉下赵澄和姜承德。”她叹了口气,揉了把眉心,“赵清远在凉州,我手是不能伸那么长的。
姜承德能对远在凉州的赵清下手,甚至他极有可能置赵清于死地,那是因为他姜承德在朝为官几十年,姜家根基本又深厚,他背后的势力错综复杂,非我一朝一夕可比。
这一点上,我从来都很明白。
是以有那么多的筹算谋划……”
“是为了安王。”
宋乐仪顺势就把她的话给接了过来,又安抚似的拍了拍她手背:“你自己看着办嘛,总归你主意这样正,我也只是随口一问,想着你近来辛苦,若单就一件事能解决,倒省去你许多麻烦。
不过你要这么说,我也明白的。”
她应该是真的心疼赵盈辛苦,这头话音才刚落下去,立马就又转了话锋,根本就不给赵盈接茬的机会,岔开了话题不愿多说:“玉安观的宴你既然说三天,还回去吗?”
赵盈眼下是身心舒畅的。
崔慈之这种把柄捏手上,等姜承德料理了赵清,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弄死姜承德。
于是脸上绽放开灿烂的笑容:“回去,咱们就在玉安观住上三日,什么糟心事都不理会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投毒
玉安观小宴三日,吏部尚书府和广宁侯府要结亲的消息已传遍京城。
高夫人点头做了主,两家换过庚帖,三书六礼走了起来。
崔晚照她们几个一早都知道这个事。
当初高夫人是碍于崔家丑闻刚闹开,不宜提及她的婚事,只能暂且搁置下来。
云氏则极有分寸的,根本都不用高夫人开口提醒,就已不会登门去说。
原本宋昭阳的意思是想请天子赐婚,倒不是想着能给尚书府带来多大荣光,而是总舍不得委屈了崔晚照。
但这事儿没按照宋昭阳所想的进行下去,是崔晚照同高夫人讲的。
虽说她自己并不是个娇花性子,不过从小到大内敛含蓄不张扬却是真的。
她非宗室女而得封县主,已经不知如何风光,成了人家的眼中钉,现如今这上京中没有不羡慕她的。
说来命好,尽管摊上崔钊行这样的爹,却偏机缘巧合下同永嘉公主做了闺中好友,还得了宋怀雍青睐,才有了如今这一番机遇。
是以天子赐婚,她实不敢想。
便再三同高夫人说过,高夫人私下里又告诉了云氏,这事儿只两家商定,再没惊动到御前去。
从玉安观回城途中,崔晚照就坐在赵盈的马车上。
一入了城门还能听见行人议论。
又不知谁眼尖,远远地瞧见城门下驶来的永嘉公主车架,还有那跟在车架之后各家贵女的软轿或车马,便又纷纷驻足,停下观望。
指手画脚是不大敢的,但小声说上两句总忍不住。
话里话外提起崔晚照和宋怀雍的婚事来,马车里的人就羞红了脸。
宋乐仪腾地站起身来,缓缓挪到崔晚照那边去:“这回好了,事情总算定下来,就是往后姐姐不能跟我们到外头逛去了。”
待嫁的女孩儿要留在闺阁中,民风再如何开化也没有到外面随意走动的道理。
何况她要嫁宋家,将来就是赵盈和宋乐仪的阿嫂,如今还跟着她们在城中四处走动,给人看见了也的确是要闹笑话。
宋乐仪只管打趣,崔晚照一味的红着脸不愿理她。
赵盈心情似比前些天好了很多,笑着把宋乐仪往回拉:“崔姐姐最是经不起逗的人,表姐还打趣她,当心表哥知道了,回了家有你好果子吃。”
崔晚照原本就红透的小脸儿登时更红三分,要滴出血一般:“你也跟着她不正经,这样揶揄我。”
女孩儿家在马车内笑做一团,车外路人的那些议论或羡慕或泛酸,都再没入了她们的耳。
把人送回广宁侯府时,一下了车,先看见的根本都不是侯府的小厮。
赵盈缓缓下车,宋乐仪已经看呆了。
崔晚照更不好意思,甚至往宋乐仪身后躲。
等宋乐仪回过神,忙就闪身让开了。
崔晚照诶的一声正要去抓身边的人,一抬手,却抓空了。
宋怀雍踱步而来,目光却始终只落在崔晚照一人身上。
宋乐仪笑起来,赵盈拽着她手腕扯她,示意她闭嘴。
宋怀雍也无奈的瞥她,但只是匆匆一瞥,旋即视线又放回到崔晚照身上去:“我回明了母亲才来的,知道你们今天回城,想来见你一面,再往后不好私下见你,不合规矩。
母亲见我态度诚恳,又再三保证绝不会有半点逾越,才放我来。”
崔晚照别开脸,其实是不好意思看他的,于是话也不知道怎么说。
她和宋怀雍私下里并不是没见过,在崔家的事上,她甚至入夜约见过他。
少女情怀每个人都会有,而在这个年纪,戳中她心中柔软的那个人,刚巧就是宋怀雍。
她要嫁人了,那个人是宋怀雍,这种感觉是奇妙而又令人感到幸福的。
但事情才议定,这个人站在她面前,柔情蜜意说着这样的话,她从没遇见过这样的情景,故而不知道怎么回应他,剩下的就只有扭捏和害羞。
赵盈掩唇咳嗽了两声,拉着宋乐仪越发往马车旁边退过去,一直等靠到了身后车辕,才扬声叫表哥。
宋怀雍一双眼终于肯挪动半寸,朝她看去。
她笑着:“本来是才回城,崔姐姐坐在我的马车上,我和表姐就先把她送回侯府来了,表哥既然在这里,不如跟崔姐姐进府,也到侯爷和夫人跟前去见个礼,有什么话回过长辈再说,我送表姐家去。”
宋怀雍知道她意思,说了声好。
崔晚照也不留人,转过身来目送她二人登车,又见马车驶远,直到一路出了侯府所在长街,之后再看不见,她崔垂首叫宋怀雍:“先进府再说吧。”
徐冽带了杜知邑的信在司隶院等人,估摸着时辰该从玉安观回城的。
青天白日,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方便到府衙门口去等赵盈回来,所以派了人到府衙门口等着,周衍这会儿倒陪着他坐在三堂里。
赵盈带了宋乐仪一起回来,徐冽提步要出门的脚步立时顿住了。
周衍站在他左手边,狐疑问道:“徐将军?”
徐冽揉眉,放在袖口的信有了千斤重量:“殿下心情应该不错。”
前言不搭后语,莫名其妙丢出这么一句。
周衍愣怔须臾就明白过来,嗨呀一声叹口气:“殿下经历的事情多了,其实心志坚定,不似寻常女孩儿……”
他突然收声是因为徐冽冷冰冰的眼神朝他丢过来。
周衍觉得如果眼神能杀人,他应该在徐冽手上死过千百次。
他说的是实话,只是徐冽不爱听。
徐冽和殿下之间的关系,横竖也不是他有资格插嘴的。
但他就是觉得徐冽自南境归来,时常蝎蝎螫螫,不似从前那样坦然,这并不一定是好事。
他从前也总是小心谨慎,自知那样不好,才强逼着自己慢慢改了的。
徐冽现在和他初到殿下身边时相比,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周衍挑眉:“徐将军不爱听这个,但事实便是如此。杜三公子送来的信,将军是打算扣下不提?
惠王和常恩王殿下在往福建途中相继病倒,杜三公子说事情或许蹊跷,所以之前才会飞鸽传书回京。
殿下心情不好,到玉安观去住了三天,今日带着宋大姑娘一起回府,将军晓得殿下散了心,我也晓得。
可将军若擅自扣下杜三公子这封信,我觉得不妥。”
当然不妥,用不着他说。
徐冽的眼神还是冰冷。
他对周衍本人并没有什么不满的情绪。
在暗处护卫殿下时,他人每天都在司隶院中,接触最多的就是周衍。
这个人不错,心性纯善,这话他同殿下也讲过。
他自己有些别的心思,周衍未必看不出,揣着明白装糊涂,还要拿这话来劝,真让人不爽。
周衍就是太正了,正到甚至很难让人觉得他是在端着。
徐冽深吸口气,终于提步出门,等长腿迈出去三五步,下了台阶,听见身后周衍跟上来的动静,稍顿身形后:“我没你想的那么糊涂。”
于是赵盈见到他二人那会儿,徐冽还是完全黑着脸的。
她和宋乐仪对视一眼,拍了拍宋乐仪手背。
宋乐仪近来不大待见徐冽是事实——这事儿说起来怪得很,早前她心里不这样想。
就是从知道徐冽对她的心意,甚至有过那么两三次逾越,同她赌气,那之后宋乐仪就不大待见徐冽了。
若是在司隶院遇见,哪怕是有正事儿,也总忍不住挤兑两句。
徐冽是不会跟她拌嘴的,叫她呲嗒了只能受着。
赵盈见识过两次后,就尽可能避免二人的接触。
徐冽应该是有要紧事,而且他这种脸色,要么是事情不好,要么是方才跟周衍起了些争执。
于是她转头叫表姐:“你先回后宅院吧,叫挥春吩咐人去买云片糕,后半晌我陪你下棋。”
宋乐仪一撇嘴,横了徐冽一眼,说了声好,倒没驳赵盈,领了丫头转头就走。
赵盈是等她走远之后,才问周衍的:“你们两个刚才发生口角?”
周衍连连摇头:“臣怎么会同徐将军逞口舌之争,并没有这回事。”
可徐冽的神色分明不是这样。
赵盈也懒得再问,只问他:“你怎么这时辰到司隶院来?”
“知道殿下今日回城,一早来等的。”徐冽退了小半步,和赵盈保持着一定距离,一面说,一面从袖口取了杜知邑的那封信出来。
信封都没拆,他双手奉上。
赵盈接过来,看着火漆封严的地方,眯了眯眼:“什么时候拿到的?”
“昨夜里,钱掌柜入夜后送到我府上的。”徐冽侧身先把路给让开,“殿下不在城中,我只好一大清早到司隶院来等。”
来就来吧,横竖普天之下都没人不知徐冽是她的人了,就算身领官衔,往来司隶院也不算惹人注目。
赵盈提步往三堂正间步去,等进了门,往主位太师椅落座,才动手拆起信。
信上内容并不算多,但她越看脸色就越难看。
周衍和徐冽面面相觑,后来见她反手把信纸扣在一旁桌案上,还是周衍先开口问道:“殿下,怎么了?”
“赵澈只是水土不服,身子太娇贵,才病了许久,没什么大碍,也没什么不妥的。”
徐冽敏锐的捕捉到异样,跟着就问:“那常恩王呢?”
“常恩王兄是被人投了毒。”赵盈啧声,秀眉蹙拢,本欲抬手去抚,手上动作一半,僵在半空中,旋即又垂落下去,“钦差卫队,随行人等太多了,杜知邑还在查。”
钦差出巡,礼部和吏部都会打点安排,在随行护卫的人选上,兵部和禁军也会出力挑人。
再加上这次是去查福建贪污案,涉及的是河道上面的事,工部也要出人。
这简直就是一锅大杂烩,各方势力汇聚一起,被人投了毒,要查起来就算是杜知邑,也要费些工夫。
嫌疑最大的当然是姜承德,可偏偏赵盈觉得他不会蠢到这地步。
“不过投毒之人下手不重,杜知邑说更像是为了绊住他们的脚程,或者只是为了把事情闹得更大,并不是要常恩王兄性命。”赵盈又瞥了一眼那张信纸,几不可闻叹了声,“脚程是肯定要耽搁了,虽然不严重,随行的御医却也说静养为佳。
常恩王兄是要跟柔然和亲的人选,这事儿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没人敢怠慢了他,唯恐他出什么差错。
御医院担不起这个责任,这次钦差出巡又以他为尊的,他们现在还停在随明县。
按照这封信送回京的日子来算,他们大概还要在随明滞留五六日,等常恩王兄身子将养好,从随明到福州,他们又不会昼夜兼程的赶路,这还要走上十天半个月。”
她说起这个有些头疼起来,周衍那头啊地低呼了一声:“销毁证据吗?”
徐冽摇头说不像:“只能是为了把事情闹得更大。不敢对惠王下手,怕触怒殿下,所以选了常恩王,这个可轻可重之人。
但要说福建一众官员为了销毁证据,那怕是谈不上。
事情已经闹大了,朝野上下无不知晓,还销毁什么证据?
我的将军府都收到了告密信,有什么想瞒的也瞒不住了。
就算现在把所有痕迹都清理的干干净净,这些人心虚,心里有了鬼,看谁都像鬼。
京城的告密信是何人所为?咱们虽然都知道本没有这个人,他们却根本就不知道。
现在给常恩王投毒,绊住钦差的脚,打算去销毁证据,这不叫销毁,这叫拱手送上罪证。”
“这……”
周衍醒过味儿来,转而去看赵盈。
徐冽的话是说到了赵盈心缝儿上的。
照这个情况来看,赵乃明身上这个毒,倒更像是她投下去的。
她嗤笑:“这人想法倒是和我不谋而合,只是投毒这种手段太下作,常恩王兄无辜受累。
这件事本来就很大,还要用这种手段继续闹大。”
她话音一顿,啧声咂舌:“等事情结束,这种人,也留不得。”
周衍吃了一惊,徐冽也抿唇不语。
赵盈把他二人神色尽收眼底:“怎么?你们觉得大家有共同的目的和利益,就可以做盟友不成?”
第二百六十三章 福建巡抚
随明县·官驿
赵乃明从没有过缠绵病榻数日之久的体验,这趟回京,搅和到夺嫡的这些事情里,真是叫他把从前二十年没体验过的事儿都体验个差不多。
男人家身体底子不错,尽管被人投毒,可是下毒之人用量足够谨慎,绝不至于伤了赵乃明根本。
是以他脸色虽然发白,中气却还算足。
随行的御医开了方子,一日两次,这也养了有五六天,比刚发现被人投毒那会儿也好了不知多少。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赵乃明算着时辰是该吃药的,自己懒懒的也没挪动,等着伺候的小厮上前侍奉。
眼角余光却扫见一片锦绣缎衣,他顺势望去,见是杜知邑手里端着个托盘,上头放着他日常吃药用的那只白瓷莲花碗。
他眉心一动,才想着要自己坐正起来一些。
杜知邑诶了一声仍旧提步入内来:“你躺着吧,我没叫小厮送药过来,有几句话跟你商量。伺候人的事儿我不会干,你将就点。”
赵乃明让他逗笑了。
一直都知道杜知邑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但原本他到京城之后和杜知邑之间的交集也并不能算多,直到这次钦差福建,二人才算熟络起来。
他是喜欢这样的人的。
有些人会觉得似杜知邑这样的人,最好是一辈子都不要打交道。
一句话一个眼神,心眼子不知转过多少,一个不留神落入他的彀中,成了人家的掌中玩物。
赵乃明却不这样认为。
精明算计,那算计之前总有精明二字。
既精干,又聪明,打起交道来那分寸感和他实在有的一拼。
他深以为同杜知邑很该做知己才对。
于是自己递一只手过去:“不敢烦你伺候我一场,我还是自己吃药吧。”
杜知邑果真笑着把药碗递过去,好在这方子本就要把药放的温凉时才服下,故而赵乃明接过瓷碗,一饮而尽。
那苦涩残余舌尖,杜知邑嘴上说着不会伺候人,可也早备好了蜜饯。
赵乃明只吃半颗,他已经于床尾圆墩儿坐下去:“你要跟我商量什么?”
“福建巡抚亲自迎到官驿来,早上得了信,后半天他就到了。”
赵乃明面色一沉。
福建巡抚邹尚敬他是知道的。
邹尚敬是先帝朝唯一一个连中三元的状元郎。
先帝在时委以重任。
及至昭宁帝御极之初,对他也是礼遇有佳的。
不过在赵乃明的记忆和认知当中,邹尚敬这个人,可算不上什么厚道中正之徒。
当年他有幸出任福建巡抚,说来还要算是借了宋贵嫔的光。
宋贵嫔加封贵嫔时,朝臣不满,那时候正是尚任礼部员外郎的邹尚敬先提出此天子家事这样的论调,其后才有了昭宁帝金殿驳斥重臣,一句“此朕家事”,把沈殿臣等人挤兑的哑口无言。
再到宋贵嫔过身之后,昭宁帝一意孤行,辍朝多日不论,还要追封皇后。
那会儿也是这个邹尚敬,在以沈殿臣和姜承德等人为首的文武百官力谏之时,甚至在昭宁帝发了性,把御史言官都推出去砍了好几个之后,他反倒站出来,帮着昭宁帝说话。
邹尚敬认为,宋仁宗能追封张氏做皇后,开创生死两皇后的先河,既有这前例可循,宋贵嫔又为赵家延续皇嗣,诞有皇子,得天子专宠多年,追封为后,并无不可。
此话一出,他固然是成了朝堂中的异类。
众人为阻止昭宁帝追封皇后而抛头颅洒热血,他倒跳出来扯后腿,自是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要不是宋太后出面反对,力劝下昭宁帝,事情岂不是收不了场?
不过经此一事,昭宁帝再登太极殿升座的第一件事,就是点了邹尚敬出任福建巡抚一职。
想起从前的这些事,赵乃明黑下的脸上扯出冷笑来:“这种人从前是真没想过,有朝一日还会跟他打交道。”
看来他是打心眼里看不上了。
杜知邑倒淡淡的:“人家好歹曾经连中三元,如今这福建巡抚做的津津有味,你倒先瞧不上。”
赵乃明翻了个白眼:“他在福建巡抚的任上十几年时间,毫无作为,甚至如今闹出这么大的案子,别说是我,朝野上下,谁能看得上他?
连中三元的大才子,他一定有真本事,可那又怎么样?
为人作官,他也不过如此罢了。”
杜知邑眯了眯眼:“我早几年时听说沈阁老曾经上折,要把他从福建巡抚的任上拉下来,后来没成,这事儿你知道吗?”
赵乃明竟点头说知道:“皇上念旧,和贵嫔娘娘有关的一切,在皇上的心里,都是格外不同的。
当年事情闹的大,满朝文武无一人为贵嫔娘娘出头说话。
其实你想想看,连宋尚书都避了此事,更何况是外人?
邹尚敬很会揣摩上意,一点不像是迂腐文人做派。
哪怕他只是为贵嫔娘娘说过那么两句话,漫漫岁月悠悠过,无人提及时皇上恐怕连邹尚敬何许人都抛之脑后,别看他是一省的巡抚。
但有人提起,他总会想起邹尚敬心里是敬着贵嫔娘娘的,仍然会高看他一眼。”
所以哪怕是沈殿臣牵头,也没能真的把邹尚敬给拽下来。
杜知邑点着手背想了很久:“他倒是会做官。”
“清清白白,只做官,不图财,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种人朝廷里一抓一大把,他算是典型的,靠着那点曲意逢迎的小聪明,一跃成为一省巡抚。”
赵乃明啧声咂舌,语气里都满是不屑:“寒门出身的孩子,做到这个位置上,还能稳坐十几载,他够光宗耀祖了。
今岁也得有四十多了,再过些年,他官做够了,辞官致仕,还能得个衣锦还乡。”
其实这些年间邹尚敬为官不易。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虽为福建巡抚,却对福建省的事情插不上任何手最根本的原因。
朝中无人,提起邹尚敬,人人都想起十几年前那点破事。
连沈殿臣这种一贯只做和事老的人都看不上他了,旁人就更是如此。
赵乃明叹了口气:“他来是干什么的你知道吗?”
“还能干什么?”杜知邑一耸肩,“钦差出行,以常恩王殿下为尊,连皇上亲生的惠王都要靠边站,邹大人这样眼尖心明的人,你中毒滞留随明县,你说他能干什么来的?”
无非献殷勤,顺便把自己摘干净,表示福建大小官员历来行事与他一概无关。
真是可笑。
“堂堂福建巡抚,大小事务他皆有督责之权,现在跑来说这些和他无关——他就是没有参与其中,那也是失职,有什么可说的?”
“他来都来了,总要见上一面的。”杜知邑是一向的心大,反倒来劝赵乃明,“等回头到了福建,不一样要见他?
最起码人家现在姿态放得低,也没端着福建巡抚的款儿给咱们下不了台,这总算是一件好事吧?”
这话倒是真的。
邹尚敬于官场再没人脉,他总归在福建巡抚的任上做了十几年的时间,福建的大事小情依照他的行事风格,指定是门儿清,不过是嘴上不提罢了。
所以他肯配合,应该确实是能省去不少麻烦。
赵乃明果然缓了一瞬:“只是就不要让惠王一同去见他了。”
杜知邑唇角一味上扬,不动声色笑起来,后来缓缓站起身,拿了那只空瓷碗,说了声好,缓步出了房门。
都是千年的狐狸,话总是点到即止便可。
邹尚敬是不是真的甘心就这样辞官是未知之数,他因宋贵嫔之事上的位,在昭宁帝心里有了不一样的地位,这样的境况会不会想延续到赵澈身上——
杜知邑甫一出门,有小厮猫着腰上来接过他手里的托盘,又退到一旁不发一言。
天清气爽,是个会友见客的好日子。
邹尚敬不想的话,也不会来走这一趟了。
才过正午都不足半个时辰,邹尚敬的马车停在了官驿外。
他好像真的是个没什么官威和官架子的人,随行也不过三五人而已。
福建的局面这么乱,他倒不怕有人趁他出行下什么黑手。
也不知他是心大,还是觉得自己命硬。
他官做的大,但出身不高,钦差原本为查案而来,他这个福建巡抚能不能摘干净都还不知道,更别说赵澈等人出身尊贵,更不可能出门来迎他。
是以在官驿外,他甚至连杜知邑的面都没见上。
一直等到进了驿馆中,东侧手边有三间偏厅屋子,杜知邑就坐在堂屋中等着他。
人进了门,杜知邑不动声色把他打量过一番。
读书人就该是这幅模样。
看着文质彬彬,倒是极儒雅有气质的一个人。
可惜干的事儿却不是。
杜知邑只是相当敷衍的动了一下,像是要起身,偏偏坐的格外踏实。
邹尚敬脸上的笑都没有一刻是僵硬的,根本就不在意,上前去拱手做了礼。
他虽然没见过杜知邑,但观他年纪,总归不是赵澈,而赵乃明又在病中,所以也只剩下一个杜知邑而已。
杜邑知听他称杜大人,又挑眉:“邹大人久在官场,别的不敢说,这眼力绝对是一等一的。”
邹尚敬的笑意才尴尬了一瞬:“杜大人说笑了。常恩王殿下的病……”
他自己就先适时的收了声,杜知邑哦的一声接过话来:“有随行御医在,也无大碍,劳烦邹大人记挂,还特意跑这么一趟。
其实原本再修养个三五日,也就要动身了。
福建闹出这么大的案子,我们也不敢拖延,否则不好跟皇上交代的。
邹大人此来,单是为了看望常恩王?”
邹尚敬咳了两声:“听闻惠王殿下身体也不适,下官原本把钦差行辕安置妥当,听说了这些,才马不停蹄的赶到随明来,想着同二位殿下和杜大人一并往福建,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这话可太假了。
杜知邑甚至都懒得拆穿他。
下毒的只能是钦差随行中人,邹尚敬能跟他们有什么照应?
进了门三句话不到就提起赵澈,简直是司马昭之心。
杜知邑只不接茬,任由他尴尬去。
邹尚敬大抵是看穿他不愿过多理会,也没追着询问赵澈的事,只是转了话锋:“下官既来了,总要去拜见常恩王殿下,不知杜大人可否为下官做引荐?”
他态度良好,一口一个下官,谦虚的过头了。
一省巡抚,久居高位,纵使平日非居高临下而待人,心态上也总会认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那一个。
邹尚敬的确能屈能伸。
这种人倘或心思再正一些,把他的这点聪明用在正地方,他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情形。
能连中三元的几十年都未必出一个,真才实学怎么可能没有,那都是一朝一夕寒窗苦读来的真本事。
所以按照正常人的思维看来,邹尚敬从先帝朝时得器重,做了两朝臣子,且是两朝唯一一个连中三元的人,将来入部入阁,位极人臣,哪怕他寒门出身,这也才该是他最终的归宿。
那刑部严崇之不也是寒门出身,在履历上都未必有邹尚敬的清贵。
一条前途无量的仕途,其实是被他自己给走绝了的。
现而今这个年纪了,还想着再挣个从龙之功不成吗?
杜知邑盯着他看,看了半晌,才挪开视线。
他站起身,踱着步子朝门口方向去:“才吃过午饭,常恩王睡下了,惠王水土不服也歇着了,邹大人一番心意,风尘仆仆而来,等晚些时候总能见到的。”
邹尚敬听出他言外之意,忙跟着起身,甚至追上去三两步:“杜大人,福建的案子——”
“邹大人。”杜知邑一回头,脸上笑意未减,拦了他话头,“福建案子归钦差调查,钦差之行常恩王为尊,邹大人此刻与我说,是僭越。”
他手是背在身后的,笑意渐次敛去之后神情晦涩:“邹大人有心,赶路辛苦,也先歇着去吧,或者你可以到常恩王殿下屋外等他睡醒,横竖他后半天还要吃一次药,我这人随性惯了,吃了饭就要睡,便不陪邹大人闲聊了,你请便。”
第二百六十四章 杀之
即便是随明的任何风吹草动,赵盈坐镇京城也能最快的时间得知。
有关于邹尚敬的底细,她特意让宋昭阳调了吏部旧档查阅,当年的事情当然也是要找宋昭阳仔仔细细问过的。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有关于宋贵嫔的任何事情,宋昭阳都不愿意跟人提起,尤其是赵盈和赵澈姐弟俩。
尚书府的东厅里,宋昭阳黑透了一张脸,连云氏坐在一旁也不知道要怎么规劝上两句。
宋氏的事情始终都是宋昭阳心里一根刺。
她出事时,云氏早就嫁做宋家妇,是以那些过去,她也一清二楚。
这些年三缄其口,是为了整个宋家,更是为了赵盈。
冷不防孩子长大了,突然有一天回家来问起母亲的事。
云氏喉咙滚动两下:“元元,怎么突然问起过去的事?都过去这么久了,那时候你还那么小,对母妃的记忆也渐次会模糊起来,过去的……”
“舅母,我没忘记过。”赵盈掖着手坐在玫瑰椅上,小脸儿是垮着的。
宋昭阳眼皮一动:“那些记忆,对你而言,未必是好事。”
“所以舅舅是觉得,我应该把母妃完全忘记?那我岂不是枉为人女?”赵盈深吸口气。
她知晓自己身世这件事,从没有在舅舅和舅母面前表现出半点。
饶是和赵承衍开诚布公的谈过,她都没想过要让舅舅和舅母知道。
单纯的不想让舅舅和舅母帮她一起背负起这份风险。
哪怕她清楚,她的身世,这世上恐怕也再没有人比舅舅和舅母更清楚的。
以前赵盈也没想过去回忆过去那些事。
当初让杜知邑去调查昔年虞氏附逆招致灭门之祸是她情难自禁,总还是想要知道亲生父亲到底是怎么被陷害致死。
可是有关母亲——那并不是昭宁帝一个人的心结。
上辈子从生到死,事实上都活在母亲的光环下面。
好的,不好的。
那种情绪不是抵触或抱怨,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心疼。
既心疼母亲,也心疼自己。
偏偏这种心疼是无人可诉的。
本来她最该和赵澈相依为命,而赵澈是母亲亲生的孩子,他应该要心疼母亲过去因为昭宁帝所遭受的一切,然则那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他把她当这一辈子的污点,对于母亲,恐怕亦然。
是以一直不去想,也不敢想母亲在宫里的那几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在赵盈仅有的那些记忆里,母亲总是和婉的,只是不爱笑。
后来知道真相,才晓得是实在笑不出来。
她自己也没想到,一桩福建案,竟还会把当年的旧人牵扯进来。
东厅里保持着可怕的静默。
云氏侧目去看宋昭阳,他始终没有要开口的打算,于是只好转头又去看赵盈,无声叹口气,这一个她也劝不住。
赵盈沉思片刻,深吸口气:“舅舅,有关于我的身世,我知道的。”
平地惊雷,惊的不只是宋昭阳一人。
云氏脸色骤变:“元元,别胡说!”
宋昭阳的惊愕却只有一瞬,很快恢复如初,镇定如往昔,一把按在云氏手背上,平静去看赵盈:“是燕王告诉你的?”
赵盈摇头:“是我自己先知道了这件事,后来皇叔才跟我提起,有关于我的生父。”
宋昭阳一双眼幽暗深邃,晦涩不明。
“我知道您担心什么,怕什么,先前或许还很不理解,我怎么会想要走这样一条路。但我今天告诉了您,您就应该全都明白了。”
宋昭阳心口蓦然一震:“你想报仇?”
赵盈仍旧摇头,坚定说不:“报仇是没有意义的,我只是不想把自己的命运交付在别人手中了。
我不是赵家子,身上流的从不是赵家血。
我只是比寻常女孩倒霉一点,出生在齐宫,一落生上就上了玉牒,不得不做了这个大公主。
舅舅,天子龌龊,心思肮脏,凭他心性,对我十几年如一日的爱如己出,您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她越说脸色越难看,云氏捏紧了手心,听到后来,呼吸一滞:“元元,别说了!”
看来是知道了。
可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自古君为臣纲,舅舅就算晓得昭宁帝对她那点令人作呕的心思,又能真正为她做些什么呢?
不过是寄希望于薛闲亭。
如果她前世能顺顺利利嫁广宁侯府……其实也不对,天子坐拥四海,想要什么都能得到,何况昭宁帝从来都不择手段。
她阴差阳错嫁了沈明仁,而昭宁帝也因为某种不得已的原因,放弃了她。
那时候她一切礼遇不减,甚至在朝廷中如鱼得水的顺遂,一切都是到最后才变了模样——
赵盈心口猛然一阵刺痛,到如今都还是不能想,服下牵机的痛苦,太真切了。
切肤之痛,永生难忘啊。
她回过神来,不再去想那些,反倒平心静气下来:“所以舅舅和舅母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做不了。
其实我明白的,连燕王殿下也明白。
只有这条路,才能救我自己。
在母亲身上发生过的悲剧,你们所有人都不希望再发生一次,才会不遗余力的帮我,不是吗?”
这话,一针见血。
不过赵承衍大概不全是为了这个,没必要跟她说,也可能她自己本就清楚。
宋昭阳不免要长叹一声:“邹尚敬对这些,毫不知情。”
赵盈就眯了眼:“一点也不知道?”
他点头:“你母亲的事,是极隐秘的。
虞家当年出事,满门抄斩,所有人都以为虞家主母死在了那场灾祸中。
至于我,没有被牵连,只是我运气好,天子确实器重罢了。
你母亲被接进宫去,初封也不过美人。
天子后宫中多出个长相不俗的美人,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
等到慢慢有人开始发现,皇上的宋美人和昔年先帝赐婚嫁入虞家做妇的宋氏活脱一个人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皇上除了对你母亲有百转柔肠外,对任何人都是心狠手辣的。
宫里伺候的人被灭了口,就再也没人敢乱说。
朝臣有听见风言风语的,上几道折子,他坦言不讳,却只说你母亲眉眼之间七分相似。
后来他甚至寻了得道高僧,为你母亲批命,说是什么富贵无极,得天道加持,于天子有贵气的大富大贵之人,拿这个来堵朝臣的嘴。”
多可笑啊。
他是什么信奉佛祖的人吗?
这些是赵盈并不知道的。
宋昭阳观她面色无异,才稍稍放心:“之后的很多事情,一时半刻跟你也说不清楚了,你如果想知道,回头再慢慢问我。
至于你说邹尚敬——当年的知情人,你如今看看都是些什么人。
皇上后宫里的那些人,也只不过凤仁宫对这事儿来龙去脉都清楚,你的身世她更是门儿清。
那可是因为遮掩不过去。
她是中宫皇后,你母亲进了宫,来路底细难道还指望瞒着她?
真要正经说起来,凤仁宫当年对你母亲入宫一事,也帮了不少的忙。”
赵盈立时就明白了。
最开始的时候冯皇后还是想和昭宁帝做伉俪情深模样的。
所以尽管她心里并不情愿,也还是会顺从昭宁帝心意。
总想着昭宁帝满意了,对她的态度会和软些。
虞家已经获罪灭门,母亲虽然怀着孩子,然而腹中孩子是男是女未可知,即便生个男孩儿出来,并非赵家血脉,她大概想着昭宁帝也不至于荒唐到那个地步,是以也不必要为此事而惹恼昭宁帝。
赵盈甚至想笑的。
要是那时候冯皇后就知道昭宁帝从没想过要她这位中宫皇后生下嫡子,不知还会不会这般为虎作伥,帮着昭宁帝遮掩她母亲孕身入宫之事。
所以事实上,冯皇后心里还是记恨母亲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经年后,她会跟赵澈道明事情真相。
她那时候应该是觉得,昭宁帝是为了母亲,为了将来一手捧着母亲生下的儿子坐上太子位,才不许她有孕生子。
今生大抵不会了——刘氏出事之时,她曾被昭宁帝赐红花一碗的事儿也弄得人尽皆知,只是众人心照不宣,无人宣之于口而已。
冯皇后是从十几年的懵然中回过神来,才明白她这些年记恨错了人。
赵盈那一声长叹听的云氏揪心,她有心安慰孩子两句,宋昭阳已经拍了拍她手背,先开了口:“你对这个邹尚敬,什么看法?”
“没有什么看法。”赵盈捏了把眉心,“他也算是会做人吧,只不过是另辟蹊径那种人,走的始终不是正途正道。
但舅舅看我,难道有资格讲别人旁门左道吗?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我还挺像是同一种人的。”
宋昭阳立时拧眉:“那你的意思,这样的人也要收归麾下?”
赵盈却嗤笑出声来:“那他就有些不配了。
为官多年,朝中无人脉积累,人人都看不上他,他凭什么投我麾下?
莫说是我,就连赵澈也不会收他做己用。
他是痴心妄想,想的太多了点。”
如果他的仕途走得稍微正常点,单凭他连中三元的一身好本事,也不是不能考虑的。
但这种人招来的只会是大麻烦。
赵盈自觉不是怕了朝中什么人,而是实在没必要。
于是心下有了定夺:“横竖常恩王兄被人投毒的事还没个着落,福建案子又牵涉深广。
邹尚敬任福建巡抚,又在这种时候马不停蹄赶到随明官驿,这事儿着落在他头上倒也正好。”
宋昭阳眼皮一跳:“这人不打算留?”
她说对:“舅舅觉得母亲当年高兴吗?”
怎么可能会高兴呢?
原本拥有的和满人生,被天子一己私欲而打碎一地,此后余生被禁锢方寸之间,就连死后也不得自由之身。
如果能有选择的机会,赵盈觉得,母亲最想做的事,就是逃离昭宁帝身边,而不是葬入昭宁帝的昭陵中——昭陵为帝陵,来日是要帝后合葬的,而当年宋贵嫔过身后,昭宁帝并没有将她葬入妃陵,棺椁直接送到了昭陵去。
她的后半生都希望逃离,却被牢牢地困在昭宁帝身边,死后也不得离。
换了谁又能高兴得起来呢?
外人看来是莫大恩宠,殊荣一身,这种荣耀,却从不是母亲想要的。
邹尚敬一句“天子家事”说得好,附和昭宁帝心意要为她母亲追封为后这事儿办得更好。
所以就让他去死便很好。
赵盈出门那会儿脸色并没有多好看,云氏实在不放心她,本想跟上去,宋昭阳坐在旁边冲她摇头,见她满脸担忧,猜到她心中所想,叹着气劝:“也别叫乐仪去陪着了,让她一个人静一静。
这些事她之前跟我们都没想开口,何况乐仪?
你让乐仪去陪着,她又要怕拉着乐仪一块儿不高兴,闷闷不乐的,便是装样子,也会装的没事人一般。
叫她去吧,自己待着没什么不好。
她长大了,不是从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风吹雨淋受不住。”
说这些时候他眼底甚至闪过欣慰:“二娘在天有灵,要是看到她长成如今这样,应该也会感到欣慰。”
然后就被云氏抡圆了拳头狠狠地捶在胳膊上。
他吃痛,侧目去看,云氏瞠目怒视:“你这是什么混账话?为娘的都只希望儿女安好,过安稳的日子才是最好的事情。
她是个女孩儿,不说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成日算计着这些蝇营狗苟的事,你觉得二娘会感到欣慰?
我跟你是说不着!”
她起身就走,宋昭阳却坐着没动。
寻常人家的女孩儿图的当然是一辈子安稳顺遂,别的再没所求。
可赵盈她是寻常人家的女孩儿吗?
就算没有出生在齐宫,她也是虞家后人。
将门虎女,她从来都不是寻常姑娘。
心志坚定又有什么不好?
他并非是不心疼外甥女,只是心疼之余,欣慰更多。
这样的成长原就没有对错之分,更从无好坏之别,适合她的,才是这世上最好的。
宋昭阳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了一阵,而后站起身来,双手背在身后,缓缓踱步出了东厅正门,一路朝书房而去,再无后话。
第二百六十五章 萧太后
赵乃明等人福建一行身上是有便宜行事圣旨一道的,先斩后奏,皇权特许。
这么大的权力给下去,昭宁帝也是犹豫再三之后才做下的决定。
福建山高水远,倘或真成了自立为王不受朝廷控制的小王国,那没有这样的圣旨,赵乃明他们只会更加步履维艰。
既得便宜行事圣旨,代天子行事,至少军中将士若见旨意,还是知道自己该效忠朝廷还是效忠福建官员的。
所以等到杜知邑收到赵盈送到随明的信,心下便立时有了主意。
赵盈都打算把邹尚敬先推出来做这个替罪羊,杀一个福建巡抚立威,这叫杀鸡儆猴,哪怕震慑不了福建大小官员,最起码是他们的态度。
于是邹尚敬从福州辛辛苦苦赶到随明县官驿的第七天,赵乃明的病情好转,人还没动身,他先被抓了。
人抓起来,本来应该押解回京,毒杀亲王的罪名扣在他身上,再兼于福建的失职,他这条命无论如何是保不住了。
杜知邑做戏做的全乎,从人证到物证,短短七天时间,他把什么都准备的妥妥帖帖。
邹尚敬连喊冤的机会都没有,就被钦差卫队给扣押下。
等到赵乃明一行动身继续赶路时,还特意给邹尚敬准备了个囚车,带着他一路往福建而去,根本没有要把人押解入京的打算。
消息传回京城,沈殿臣对此大为不满,金殿上进言,倒不是说要把赵乃明他们参奏一本,只是讲这不合规矩。
他虽然也看不上邹尚敬,但好歹还是一省的巡抚,既有罪,押解回京交刑部审理才是正经,哪有私自带着人又往福建而去的道理?
他在太极殿上一开口,赵盈先冷冰冰剜回去:“我如果没记错的话,常恩王兄离京钦差福建,身上是有父皇便宜行事圣旨在的,阁老现在说这不合规矩,话里话外无非是说常恩王兄自行做主,不把朝廷规制放在眼里。
难不成父皇的圣旨在阁老眼里,也形同摆设吗?”
她一贯最擅长强词夺理。
“便宜行事之权原也只是为了他们在福建行事更方便周全,却并不是叫常恩王爷——”
“好了。”对于这样的口舌之争,太极殿上日复一日从没有断过。
昭宁帝有时候心情不错,听上几句,不放在心上,听完就忘了。
有时候心情不好,就听都懒得听。
他一开口是要打断沈殿臣的架势,赵盈下意识就回头往宝座上看去一眼。
神色与往常无异,后宫里孙贵人也并没有什么消息送出来,可是昭宁帝心情不佳,这是肯定的了。
沈殿臣对此也是清楚的,是以老老实实闭上了嘴,掖着手往一旁退两步。
昭宁帝翻了眼皮去看他:“福建形势尚不明朗,朕既予他便宜行事之权,要怎么处置福建官员,且都随他,沈卿也别太指手画脚。
若真有不妥之初,沈卿身为内阁首辅,心中有所不满,也等到来日他们几个回京交旨时再议吧。”
一声指手画脚,一句心有不满,登时叫沈殿臣手脚冰凉。
不寒而栗是很难用言语完全形容出来的感觉,他也少有过。
位极人臣这么多年,纵然知道天子生性冷情阴鸷,也从没有真正畏惧。
然则这一年多以来——就是从赵盈入朝开始。
昭宁帝对他的不满是越来越明显,削弱内阁权利的趋势也日渐藏不住了。
难不成真是给赵盈和惠王铺路?
他觉得不应该是这样。
有他在,至少还有人牵制着姜承德,为什么要打压他?
沈殿臣眉头紧锁,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再说过。
赵盈心满意足的退回自己位置上去,严崇之是等众人安静之后才迈步出来,拱手对上做礼,回了先前杨润哲的案子:“仵作验尸的结果臣已经上折回过,两日前臣也请皇上示下,关于杨润哲身后事该如何处置,皇上说过两日再议,今日朝会,臣斗胆,不知皇上可有定夺?”
他这是御前问君,不过他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儿。
不过昭宁帝对这件事显然淡淡,似是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过。
赵盈留意了他的神情,在严崇之开口提起杨润哲时,昭宁帝的目光是有一瞬凝滞定格在了姜承德身上的。
姜承德本人留意与否她不晓得,但她想要的效果很显然已经达到了。
天子无意于此事上多分心神,大手一挥叫刑部和吏部商量着决定,甚至都不必再回到他这里,只说定下个结果,告内阁知晓,准或不准的,内阁看着办就成。
散朝后赵盈犹豫了片刻,直到宋云嘉从身后步上来,她人还停在大殿正门口没挪动。
宋云嘉驻足看她,微叹一声:“太后病了,你不知道吗?”
赵盈拢眉,顺势望去:“表哥进宫看望过了?”
宋云嘉摇头说没有:“昨儿后半天发作起来,病的突然,我母亲进过宫了,御医院的人一直守在未央宫,一刻不敢走神分心。
永嘉,你在宫外久了,怎么连这个也不上心?”
他是不满的。
宋云嘉这种温润君子,很少把心底的不满直截了当的摆到人面前。
赵盈深吸口气。
其实宋太后病不病的,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算算时间,其实从今年的这个时候起,宋太后的小病小痛就再也不会断了。
这种情况会一直持续一年多,等到明年的十一月里——
赵盈合眼:“皇祖母对我大不如前,我在她面前是讨不着喜欢的,是以后来就少到未央宫去请安,免得皇祖母见了我,愈发想起那些不高兴的事情,反而招惹她不痛快。
我住在宫外,澈儿又去了福建,宫中没什么可牵挂的,自然不留意打听宫中一切。
表哥连这也要责怪我?”
她说的都在情也在理。
宋太后真正恼了她是从绿珠的事起,那算是迁怒,后来扬州府一行回来,孔家倒台,赵清被贬往凉州,宋太后是把这笔账完完全全算在了赵盈头上,不待见是真的不待见,见了面一定勾起对长孙的思念,当然不痛快。
可她如此行事,未免显得太冷情。
宋云嘉想指责两句,话到嘴边,见她面色如常,恬静如水,真是又说不出口。
到最后只好无奈叹气:“我后半天要进宫请安,你跟我一起吗?”
赵盈不假思索就摇头拒绝了他:“表哥替我给皇祖母问个安吧,我的孝心还是不到皇祖母跟前去表了。”
她语气又柔缓片刻,看看宋云嘉的神色,后来还是把心横了下来:“表哥,这是太极殿,站在太极殿前说这些并不合适,如果你还是觉得我的行为让你感到不满,咱们回司隶院去谈一谈?”
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对宋云嘉这个人都几乎淡忘了。
他明明也上朝,总是能见到的,京城里的大小宴她偶尔会去,就连之前表姐设宴,其实也给宋云嘉送过请帖,以表哥的名义,只是那天宋云嘉没来而已。
交集很多,存在感却不强。
赵盈知道,是宋云嘉妥协让步了。
和前世一样。
自从他主动提出要到司隶院来帮她,本身就是在让步。
赵盈突然又笑了:“其实表哥也是想跟我好好谈一谈的吧?不单单是皇祖母的事情。”
这也和前世一般无二。
宋云嘉在屡屡退让妥协之后,她仍不肯收敛,他的确跟他深谈过一次,最后闹了个不欢而散。
今生他倒挺耐得住性子,也可能是朝中事多,一件接着一件的,他这种责任心极强的人,没那个精力来顾及到她,一门心思都放在了朝事上。
宋云嘉面色几不可见沉了三分。
身后宋怀雍和周衍正比肩而来,见这两人几乎对峙在太极殿前,不免都愣怔住。
宋怀雍脚下快了些,回护的姿态也更明显。
宋云嘉眉心微拢:“司隶院我就不去了,请你到凤翔楼听戏,你去吗?”
赵盈挑眉说好,自己先闪身从宋怀雍身后踱了出来。
宋怀雍正要说话,赵盈把他话头给拦住了,就在他胳膊上按了一把,而后把路让开的姿态,拿眼神示意了宋云嘉一把。
二人是一前一后下了太极殿前玉阶的,宋怀雍好似不大放心,提步打算追上去,还是周衍拉住了人:“殿下行事是有分寸的,小宋大人也不是鲁莽的人,不过是去听听戏,吃吃茶,不会有什么事,你这样反倒惹人注目,还会弄得殿下和小宋大人都不自在。”
他侧目去看宋怀雍神情,唉声一叹:“你没见小宋大人刚才就变了脸色吗?”
宋云嘉变不变脸色宋怀雍深以为同他是没有多大干系的。
从小到大,他对宋云嘉这个名义上的堂兄弟就委实热络亲近不起来,当然了,这跟整个国公府也有很大关系。
等到渐次长成,他觉得宋云嘉的确是个君子,只不过和他不是一个路子上的而已。
元元入朝后,宋云嘉实实在在为难过元元一阵子,他为此大为不满,但元元从中说和,总能把他那股子气给捋顺了。
不过气顺了是一回事,提防着宋云嘉要使绊子或是给元元添堵那是另外一回事。
周衍家里没有妹妹,上头只有三个姐姐,他当然不会理解这种感受。
一路是被周衍拽着出的宣华门,赵盈的马车早就不见了踪影。
他不放心,甚至想跟到凤翔楼去。
但是和周衍相交多年,周衍太了解他的脾气性情,腿还没迈开,胳膊就已经被死死攥住:“你这么大的人,都快成家了,做这幅样子成什么体统呢?难道小宋大人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要你寸步不离跟着殿下保护?
你不要这样子蝎蝎螫螫,殿下也不是会让自己吃亏的人。
你这样子跟去凤翔楼,反而会让殿下尴尬难堪,小宋大人会怎么看殿下,又会怎么看你呢?”
他苦口婆心的劝,然则宋怀雍显然不为所动,杵在那儿一动不动。
周衍无奈,只能拽着他不撒手:“你跟我回司隶院吧,殿下吃过茶总要回司隶院的,大不了你再细细问过,今日殿下和小宋大人都说过些什么,这总成了吧?”
他好说歹说,总算说服宋怀雍,尽管人还是一脸的不情愿,但好在是肯跟着他一起回了司隶院不提。
再说那边赵盈和宋云嘉是同乘一辆马车往凤翔楼而去的。
下车那会儿赵盈眼尖,一眼看见了唐苏合思的软轿。
那顶小轿比较特殊,轿顶是洒金缎子做出的宝盖,置于四方馆中,常年也用不上一次。
唐苏合思住进四方馆后,一眼看上了这顶小轿,之后她出行,就基本上成了她专用的。
宋云嘉并不知这个,正要提步进门,赵盈快走三两步,扯了他袖口:“咱们换个地方吧。”
她话音才落下,唐苏合思已经风风火火从凤翔楼小跑着出门,三步并作两步就冲到了她身边,一把把人抱了个满怀:“我才听侍女说你的马车在楼下停了,你是知道我在这里听戏,专程来找我的吗?”
她还是那个没心没肺的样子。
赵乃明中毒的事众人都瞒着她,这阵子尚书府要忙着筹办喜事,宋乐仪也腾不出工夫陪她胡闹,连崔晚照都要在家中安心待嫁不能出门了,她一个人无聊,整日里东逛逛西转转,也是好不容易遇上赵盈,简直撒欢一样。
等到娇俏的尾音收住,她才看见一旁掖着手站立的宋云嘉,正了正神色,从赵盈身边退开一些:“小宋大人。”
她近来中原话学了不少,中原的规矩礼数也学了很多,都是因为喜欢赵乃明,才肯定下心去学这样。
宋云嘉颔首示意,更退半步。
唐苏合思小嘴一撇,转而问赵盈:“你和小宋大人有事情要谈对吗?”
赵盈噙着笑点头:“你是无聊来听戏?”
她说对:“听说凤翔楼这些天讲书人一直在讲萧太后的故事,我对这个很感兴趣的,不过我还听到一些话……”
后头的话她是压低了声音,附在赵盈耳边说给赵盈一个人听的。
赵盈起初神色如常,等唐苏合思把事情原委与她讲明,她眉心一敛,脸色骤变,冷冰冰的眼神直摄向宋云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