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章 我怕殿下冷
徐冽加官进爵在意料之中,昭宁帝要在清安阁设小宴为他接风洗尘却出乎赵盈预料。
她更意外的是徐冽拒绝了。
御前拒君,古往今来恐怕也没几个人能干出这么不着调的事儿了。
赵盈甚至能想象出昭宁帝那不善的面色。
这样其实不好,也危险。
不过徐冽手上现在是没有兵权的,军中威望虽高,昭宁帝也不会因他这些举动而生出别的心思,说不得还会觉得徐冽直爽。
景善坊的明光楼被赵盈豪掷千金给包了下来。
她请入席间的也都是些自己人,除了唐苏合思。
徐冽才刚回京,赵乃明的事情来不及细说,不过赵盈心下觉得赵乃明这种聪明人,应该很晓得如何同徐冽相处,小聚一两次也就相熟了。
是以她包下明光楼攒局给徐冽接风自然给永王府送了请帖。
唯独算漏了唐苏合思。
赵盈是公主,又是做东的,主位自然是她。
既然是为徐冽接风,徐冽便就坐在她右手边上。
赵乃明是王爵,于赵盈左手边而坐。
他二人之下本该是薛闲亭与宋怀雍依次坐开,但眼下诡异之处在于……赵乃明下手位置上坐的是唐苏合思,徐冽和赵盈之间多了一个宋乐仪。
席间也没几个女孩儿,宋乐仪的座位本来就应该挨着赵盈,不过徐冽的位次提上来,她的座位才索性挨着宋怀雍。
但徐冽觉得有些尴尬,和她换了个位置,仍叫她挨着赵盈坐。
谁也没想到赵乃明会带着唐苏合思出现,唐苏合思还就那么巧坐在了徐冽对手位置上。
他抬眼就能看见那张明艳的脸。
柔然遣和亲使团入京徐冽早知道,说不生气是假的。
他是从南境战场上浴血厮杀退下来的人,现在和敌国公主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任谁也不会有好脸色。
偏偏唐苏合思完全不在意,席上还有说有笑的。
徐冽面色越发阴沉,到后来坐不住,举杯吃尽一盏,借口要透气就遁了出去。
赵盈见状眯了下眼,很快跟了出去。
杜知邑不自觉多吃了两杯,薛闲亭倒没事人一样。
宋怀雍和辛程视线正好对在一起,旋即又想起辛程对他妹妹的殷勤,把不待见三个字完全写在脸上。
这顿饭吃的,真搓火。
一楼大堂挖出的小小荷花池边,徐冽负手而立,盯着池中游走的两三尾鱼,眼神晦涩。
赵盈缓步至他身侧,玉臂微抬,手心朝上,一只斗彩蝶恋花圆形小盒出现在他视线中。
徐冽稍侧身,看那盒中鱼饵,试着笑了下:“殿下怎知店家今日没喂过?”
“你不想喂鱼站在这里做什么?若想喂,旁人喂过与你喂的有什么关系?”
“喂多了,鱼会死的。”嘴上虽然这样说,手上动作却没停。
他接下装着鱼饵的瓷盒,赵盈才把手臂垂回身侧去。
“我知道你不高兴。”赵盈没看他,也没继续喂鱼与否的话题,“但和亲是必然之势,没人能改变眼下这个局面。”
她微不可闻叹道:“辛程久居京中,你们见面的机会还很多,常恩王兄留在京城的时间不会很久,所以想叫你们尽快熟悉。
此事是我欠考虑,没想到唐苏合思会跟着他一起过来。”
她终于把目光投向徐冽:“你懂我意思吗?”
徐冽眼底噙着淡淡的笑意:“殿下变得柔软起来,我就没有什么不高兴了。”
赵盈眉心一动:“胡说什么呢?”
语气虽然冷下去,面上却没什么表现。
徐冽大概一直都是胆子极大的人,从前只不过是内敛不爱表达而已。
他低着头,目光灼灼,赵盈觉得那锐利的目光带着灼热,她整个人都快被烧起来。
于是她往侧旁退让一步:“你若实在不自在,不如先回……”
“我陪着殿下。”徐冽坚定的语气打断她,“那只凤钗,殿下喜欢吗?”
赵盈猛然抬头——是,徐冽送了她一支凤钗。
且那支钗,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一支步摇,一支女子大婚时所佩的步摇。
富贵人家也多以赤金打造凤钗步摇,所谓凤冠霞帔不外如是。
她前世嫁沈明仁时,就有一支和徐冽所送差不多的。
钗身成弧度弯曲状,钗头凤凰展翅,大翅的每一尾上掐丝串珍珠点缀,凤凰口中衔着以红粉等各色宝石串成的流苏单穗九条,每一条最下端又坠明珠一颗。
那支步摇做工精致,用料皆极品。
赵盈不知道徐冽哪里那么多的银子,更不知他从何处寻来那样好的凤钗步摇。
前世她出嫁所佩那支是大内禁中花费半年时间专门打造的,而徐冽寻来这支虽稍有不足,却也未过分逊色。
喜欢吗?
她当然喜欢。
自古女子爱美,她重生后对这些身外之物表现的都淡淡,即便遇上特别喜欢的也都克制着不表现出来。
其实从前她最喜欢的就是这些东西。
而更要紧的,是徐冽的心意。
赠凤钗步摇,赵盈在打开金盒子看见里面躺着的东西时心口就被一只无形的手抓紧了。
明明应该扔回到徐冽身上去。
可能是东西确实太好看,她没舍得。
他突然提起,赵盈掀了眼皮看去:“喜欢,那支步摇很漂亮,但你哪来那么多银子买下这样的东西?”
徐冽摇头:“秦将军转赠我的。”
秦况华?转赠?
赵盈脸黑了黑。
徐冽却笑的更灿烂:“骗殿下的。”
“徐冽!”赵盈咬牙切齿叫他名字。
徐冽倒干脆笑出了声:“南境有好的金铺,好的金银器匠人,我很早前就知道,离京时我跟大哥借的银子。
那会儿想着此战凶险,如果我有命活着回来,一定要送殿下一件像样的东西,以此来见证徐冽的重生。
我做到了,东西也送到了殿下手中。
殿下喜欢,我觉得很满足。”
赵盈实在是笑不出来:“徐冽,凤钗步摇,本不该送给我。”
“是啊,本不该送殿下的。”徐冽深吸口气,又用那种能把人溺毙其中的目光看她,“可我送了,殿下知徐冽心意吗?”
他比薛闲亭和杜知邑都更直接。
薛闲亭的情谊是不必说出口,杜知邑的有心在细枝末节中。
没有人将心底最真实的情感宣之于口。
赵盈细细想来,两世为人,真心实意把喜欢挂在嘴边上,把最难得的心意明着捧到她面前的,竟只有徐冽一个。
“徐冽,我看你去了一趟军中行走,打仗把脑子打坏掉了。”
她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最伤人的话,徐冽眸色微沉一瞬,旋即调整回来:“无妨的,殿下不接受,可以把步摇还我,若是有朝一日我为殿下战死沙场,殿下记得将那支步摇同我葬在一处。”
赵盈动起手来,却也没想着下多重的手,只是在徐冽胳膊上狠狠地抡了一拳:“你是生死过来的人,越发没有这个忌讳吗?”
“殿下为什么要顾左右而言他呢?”
她那点儿力气,徐冽真不觉得疼:“我知道殿下要走的是条什么路,但不晓得殿下知不知这条路上的这些人,他们都没办法陪着殿下走到最后呢?”
他不答反问:“世子是广宁侯府独子,爱重殿下十年又怎样,他能为殿下终生不娶吗?就算他肯,广宁侯和侯夫人肯吗?
我是个男人,心里有了爱慕的姑娘,她身边的任何人我都会当做假想敌。
杜知邑对殿下存了什么心思,沈明仁又是什么货色,殿下心里清楚的吧?”
“徐冽。”赵盈语气始终淡淡的,扬声叫他,却没看他。
她背着手,望向的是水中自由自在的鱼:“至尊之路本就要一腔孤勇,我从不需要谁陪我一路到底,是你想多了。”
徐冽心口一沉:“高处不胜寒,殿下不需要,我却怕殿下冷。”
怕她……冷?
她想起司隶院中杜知邑为她挡风那日。
不免低笑出声:“我待你不同,不想伤你。”
“可不就是因殿下待我多有不同,我才更愿意为殿下生,为殿下死?”徐冽好端端的竟叹起气来,“殿下可不能始乱终弃,不负责任啊。”
他说什么胡话?
这还是徐冽吗?
赵盈一脸见了鬼的表情盯他一眼,转身要走。
徐冽动作快得很,扣在她左手的手腕上。
赵盈面色阴沉:“你僭越了。”
他便松了手:“偶热僭越一次,我觉得也不错。殿下生我的气了?”
他是明知故问。
赵盈觉得她其实不太能对这些人生起气来。
她不需要他们的爱意,可这些人是真心实意为她付出,出生入死,刀山火海,没有怨言。
她怎么跟他们生气啊?
但面皮还是紧绷着的:“你说呢?”
“殿下,我是行武之人,从了军,有了军功,将来殿下成不了事,我活不成的,殿下如果成了事——”
徐冽踱步闪身至她面前去,眼底澄澈一片:“禁军统领的位置,不该留给我吗?”
高高在上的女帝和禁军统领……啧,亏他想得出来,她可干不出这等风流事来。
“自然是你的。”赵盈皮笑肉不笑再退,避让开他,“你的将军府不日就能搬进去,我让奉功到商行给你置办伺候的丫头婆子了。
前些日子我新得了个丫头,好人家的女孩儿,书夏调理了她这些日子,还算能干,我打算把她放到你的将军府替你打点后宅事。”
徐冽柔和的神情霎时间崩塌,咬了咬牙:“好人家的女孩儿就别送来了,殿下送的东西我不忍心毁,可你要送我个女人,我只能杀了她。”
“你——”
肃杀和戾气他根本就没想藏。
赵盈并不惧怕,因为那不是冲着她来的。
她差点忘了,徐冽还挺认死理的。
从赵承衍到她,他脾气犟的很,跟薛闲亭和杜知邑本就不一样。
赵盈不想理他,冷下声来:“你喝醉了,回司隶院去睡吧。”
她提步要上楼去,徐冽果然没跟上来:“那我回去休息,等殿下回来。”
赵盈一个人回席间,身后不见徐冽踪影,杜知邑捏着手上酒杯,似笑非笑的看她:“殿下把徐将军送走了?”
她刚落座,听着这话总觉得阴阳怪气的,果然连宋怀雍都拿手肘撞他一下,她就嗤了一声没理他。
杜知邑一撇嘴:“徐将军是个桀骜的人,也只听殿下的话。”
薛闲亭若有所思,酒杯拿在手里转了两圈儿,就明白过来。
也不知是谁低笑出的声,凉丝丝的,赵盈觉得实在没意思。
原是为徐冽接风,高兴的事儿,让他们搅和成这样。
这一桌上除了唐苏合思谁也不是傻子,她待不下去了。
宋乐仪陪着她一块儿起身的:“我跟你回去,今儿住你那儿。”
赵盈说好,面无表情。
她从杜知邑身边路过的时候脚下顿了顿:“杜三,你好好想想我说过的话,没有第二次。”
没有第二次吗?
徐冽总有许多例外啊。
杜知邑也觉得没意思得很。
赵盈口是心非的袒护薛闲亭,光明正大的偏私徐冽,她把这些做给他看,都是在极力撇清和他之间的关系。
他托着腮,目送了赵盈出门去。
唐苏合思扯着赵乃明问怎么了,赵乃明觉得挺无奈的。
这些人吧,要不是陪着赵盈走了这条路,这爱恨纠葛,大概能编成话本,拿上戏楼去演。
高门世家子与天家公主的情爱事,老百姓都当一段佳话来提。
偏偏赵盈是个最无情,也最不该有情的。
今儿弄成这样,好像也不怪他了。
他去看宋怀雍:“我原想带唐苏合思见见徐将军,看来弄巧成拙,不过余下的事情,和我无关吧?”
宋怀雍能说什么?
他尴尬的笑着说无关。
赵乃明就拉着唐苏合思也匆匆离席了。
薛闲亭等人出了门才拿舌尖顶着上颚,深邃目光瞪向杜知邑:“你为什么总喜欢惹恼她呢?杜知邑,天下聪明人非你一个,看破不说破的道理不懂吗?讨人嫌的很,你自己不知吧?”
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辛程喉咙一紧:“这是做什么,好好的一顿饭,殿下人都走了,你们俩就别争了行吗?”
第二百三十七章 顶要紧的事
徐冽的安远将军府距离司隶院并不远,前后街而已,若从司隶院后角们出去,不过一刻也就到了。
工部有意为之,昭宁帝也默许点了头。
但赵盈高兴不起来。
徐冽陪着她在府中逛,见她老是面色不虞的样,无奈劝她:“我初授已是怀远将军,三品参将,如今累功加授安远将军,已经是朝中少有。
那秦况华六年前从我手上接过武状元头衔,六年过去不也只授四品明威将军吗?
这散阶勋职一类,殿下何必放在心上。”
赵盈恹恹的:“不是这么回事。”
按她头前所想,徐冽负伤之后再回京,无论如何至少该授他一个二品镇国将军。
她现在不想把徐冽放到军中,宁可留他京中行走,昭宁帝心里是知道的,所以无论北境还是南境,就算秦况华之前连丢城池,现在昭宁帝也不会升徐冽做南境军中总兵,让他去顶秦况华的位置。
既然如此,散阶上授徐冽一个镇国将军都远远不够。
北境对峙他做夜袭本营假象立奇功,南境战局他力挽狂澜,数月之内退柔然,收复失地,他居功甚伟。
昭宁帝重武轻文,朝中武将散阶多虚置。
当初杜知邑进献银子后,他都能大手一挥把杜知淮提做御史中丞,现在徐冽反而不行?
无非是她风头太盛。
徐冽未必不知,不过想开解她而已。
她哂笑:“有时候也会觉得烦,步步为营,苦心算计,可谁不是天子手中棋子?都在他手掌心里,翻不出去。”
徐冽还是错了半步跟在她身后:“殿下若觉得累了,可以歇一歇。”
歇?
薛闲亭他们也总说这样的话。
好像京中一切顺遂,她即便跑出去游山玩水数月都不成问题。
他们也自信能为她摆平一切麻烦。
赵盈说算了吧:“常恩王兄跟我说,他把唐苏合思带到咱们的宴上,原是想着能有所缓和。
虽晓得你或许生气不痛快,可唐苏合思是为和亲而来,我们又都晓得人选内定就是他。
他有心投我麾下,你是我身边心腹之人,早晚抬头不见低头见。
将来成事,他大抵不会留在彭城,到时候携家眷返京,唐苏合思也要在宫中行走。
让你别生他的气。”
赵乃明其人从前不显山不露水,徐冽对他甚至都没什么印象,但他的确会做人。
“我对这些人没什么好生气的,殿下不生气,我就不生气。”
赵盈又翻他一眼:“徐冽,我把明玉送过来,你真会杀了她吗?”
徐冽沉默不语。
赵盈驻足,回头看他,他也望来。
四目相对,赵盈退了一步:“你好好想想吧,我约了常恩王兄吃茶,先走了。”
“我陪——”
“你是朝中三品参将,加授从三品安远将军衔,不再是从前那个白衣之身的徐冽,不用再时时陪着我了。”
她走得快,背影写满了拒绝。
徐冽迈出去的那条腿僵在那里。
如果是这样……他深吸口气,真是个倔强的姑娘。
赵盈把赵乃明约在隆顺斋吃茶。
这茶楼其实还是杜知邑的产业,知道的人也不多。
上个月的时候杜知邑把茶楼一半的产业归到了赵盈名下去,因她实在是花费太多,他索性归拢了几处盈利还算不错的产业到赵盈名下,每个月的账都直接送到她那儿去。
赵乃明来的早,赵盈进门那会儿他刚吃了一盏茶,见她来一招手。
赵盈看他自己在,笑了笑:“唐苏合思今天没缠着王兄?”
他摇头,已经替她斟一盏茶:“她一大清早去了王府,我说今天有事情,约了旧时好友吃茶,她也乖巧懂事,我安抚了她两场,她就回驿馆去了。”
唐苏合思那个性子,可不是谁都能安抚得了的。
赵盈撇嘴,吃了口茶,有些苦涩,茶太浓了些:“王兄怎么吃这么浓的茶?”
赵乃明没答她:“你今天约我出来见面,是有事情要我做吧?”
她说是,茶杯放回去:“王兄替我去见见孙长仲吧。”
孙长仲这名字他只有刚入京那会儿从赵盈口中听到过,之后没再有人提起。
其实他进京也有这么些天了,以前认识的那些所谓朋友,只是打个照面而已。
唐苏合思又老是跟着他,他不太好带着她一个女孩儿到处去赴宴,所以就连京中小宴也少去。
赵盈怎么好端端的突然要他去见孙长仲?
赵乃明端着茶杯那只手顿了下:“你有什么事儿?”
赵盈便把先前事情大概与他说了一番,没那么详细,但足够赵乃明听个明明白白。
洋洋洒洒一大车的话说的她口干舌燥,但茶太苦了她实在不喜欢吃,于是抽了只新杯倒满,端着一杯清水吃了一大口:“这已经有好些日子了,之前杜知邑手底下的人一直从他身边长随小厮那里听来消息,隔三差五聊两句,晓得他在孙家一切安好。
不过这有三五日,没见着人。
我最早的时候叫奉功去孙家把他带到过司隶院一趟,再叫人去,没有由头不合适,孙其疑心更甚。”
那他就明白了。
但这事儿听来简直有些离谱。
小的时候大家一处玩闹,那时年纪虽小,可不止于不懂事。
孙长仲家里头的确是不偏他,但是他在外行走也端的是世家贵公子的架子,其实在他心里还是依赖孙氏一族,依赖他父兄的。
谁又能想到时隔多年后,他心里恨上他父兄,弄成这个样子。
他仔细想了想,点了头:“单要见见他,知他在家中一切安好,还是想让我把人约出来,你另有后话同他说?”
赵盈摇头说不必:“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需要他做的,该他告诉我的,我早就跟他说的清清楚楚。他手里没有我想要的东西,就没必要见我。
不过他要活着,不能出事。”
这姑娘总是这样拎得清。
赵乃明一时又觉得好有意思。
他突然笑出声,把赵盈看愣了:“王兄笑什么?”
“皇家的孩子总是心思成熟,想的事情多,我小的时候本来觉得羡慕你的。”赵乃明指尖在太阳穴处戳了一下。
赵盈噙着笑扬声反问他:“羡慕我?”
反问完了自己也想明白了:“也是,毕竟父皇那样宠爱我,别说是王兄,宫里头我那几个兄弟,我的妹妹,有谁是不羡慕我的呢?”
“所以当时皇叔写信送到彭城,我一直在想,你究竟为什么会走上这条路,想了很久,没想明白。”
赵乃明肩头耸了耸:“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
他明白了什么,赵盈没兴趣知道。
跟在她身边的这些人,其实赵乃明还是不同的。
他和那些人目的一样,只是出身毕竟摆在这儿。
对于他,赵盈后来有考虑过。
他处于同样的目的走到她身边来,赵承衍牵的这个头,赵乃明这个人她了解的不算特别多,在以后的日子里也没打算深入去了解。
赵承衍选中了这个人,自有赵承衍会看着他,不会叫他影响到她。
赵盈笑吟吟的就把他那个话头揭了过去:“还有一件事情,得叫王兄知道。”
赵乃明见她不接茬,就知道她不愿与人交心,挑眉不语,示意她有事便直说。
“明玉跟在我身边服侍这些日子,规规矩矩,也还算能干,书夏几次夸她,我也觉得她不错。”赵盈铺垫了一场,“徐冽回京,开了将军府,他从前孑然一身惯了,我让人从商行给他置办了些伺候的婆子丫头,内宅中没个主事的,所以我想把明玉拨到安远将军府去。”
她见赵乃明眼底闪过狐疑,一歪头:“她是王兄救下的人,哪怕只是随手搭救,送到我身边安置是王兄不方便,但毕竟该算是王兄的人,我要打点她的去处,总要知会王兄一声。”
赵乃明想的却不是这个。
他眉心蹙拢起来。
徐冽的为人秉性他不了解,但徐冽的一举一动,所作所为,还有那天不欢而散的那顿饭,后来杜知邑和薛闲亭的反应与态度,他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他这个堂妹天人之姿,又与世间女子皆有不同,靠近了她的人,为之倾倒再正常不过。
她要往徐冽的将军府里……塞人?
赵乃明喉咙一滚:“随你安置,我没什么意见,但……”
他和赵盈之间,无论说什么都算交浅言深,后话就收了回去。
他深吸口气,算了算时辰,点着桌案起了身:“我一会儿去孙府,快到午饭时候,正好叫孙长仲出来吃顿饭。
永嘉,天下真心人难得,你终究还是个女孩子,我既应你一句王兄,自然心疼你多些。”
他从雅间出去,没留给赵盈反驳的机会。
赵盈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赵盈雷厉风行,回司隶院去时交代了明玉几句,就让周衍把人送到安远将军府去。
徐冽实则是个狗脾气,但他高看周衍一些,不至于甩脸子。
不过赵盈也算着他不会老老实实把人留下,为免周衍尴尬,他狗脾气上来叫周衍下不来台,便只吩咐说把人送到府门外,传她的口谕进府去,根本就不要叫徐冽见着面,留下人就回司隶院来。
云氏陪嫁的庄子上新送去尚书府两筐果子,都是最新鲜的,她想着赵盈爱吃,就装了一筐叫宋乐仪带到司隶院给赵盈。
是以宋乐仪进门,又正好听见她吩咐周衍的这些话。
周衍退出去,她拧着眉进屋来。
底下伺候的小宫娥把果子拿去存放,又要洗出一盘子端上来。
宋乐仪倒把果子的事儿抛之脑后,往赵盈身边坐过去,扬声就问她:“你那天不是说,徐冽说你送人过去他就把人杀了吗?”
“你真信他的?”
宋乐仪眼皮跳了跳。
要是别人说的,她大概不信,但换成徐冽,她信。
那毕竟是活生生一条人命。
宋乐仪还是皱着眉头劝了两句:“要不我陪你去一趟将军府?我觉得徐冽真干得出来这事儿。明玉不是谁家生的奴才,更不是宫里拨给你的人,万一出了事,她好好一条人命不说,徐冽也要惹上官司。”
“表姐怎么糊涂了。”赵盈翘着二郎腿,面不改色,“他惹上官司麻不麻烦?新贵累功,多风光的大将军,难道战事结束回了京,就是居功自傲,草菅人命的吗?
他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自是我的心腹,他行差踏错,麻烦的是我不是他。
表姐说他会不会杀了明玉?”
“你早算好的啊?”宋乐仪觉得心情有些复杂。
元元的确是算好的,算准了徐冽不会给她惹麻烦。
所以要往徐冽身边塞人,选的不是书夏更不是挥春,明玉身家清白,连卖身契都没有签,良家的姑娘送进将军府,徐冽真不能把她怎么样。
可这……
“元元,你真要把身边人的心都彻底伤透吗?”
赵盈神色终于有了些变化:“表姐,从一开始我要的就不是他们与我谈什么儿女情长。
我控制不了别人的心意,但我总能拒绝吧?”
宋乐仪也没真想在这事儿上劝她,根本就没那个必要。
她只是有些心疼。
于是叹了口气:“我娘叫我给你送一筐果子过来,想着你爱吃。这些日子她高高兴兴的,还是为着崔晚照的事,我看着心里老觉得不是滋味儿,又没法同她说明白。
之前翻来覆去想了很久,我自己也没理出个头绪来,后来有了些想法,又赶上徐冽回京,你大抵也没时间听我说这些。
我看徐冽弄得你这么心烦,你索性不要管他的事情,听听家里的事儿吧?”
她这话把赵盈逗笑了,隔着小案捶她:“今儿怎么疯言疯语的?家里的事顶要紧,你要早说为这事儿心里不是滋味儿,我便把这件事当做第一要紧之事想法子解决了,还要你憋闷这些天。”
小丫头洗好果子奉上来,书夏接了置于桌上,小丫头再掖着手退出去。
一盘果子都是红彤彤的,半个青涩的也看不见,分明送来之前就精心挑选过。
赵盈拣了个看起来最红的的拿在手里,声儿越发柔和:“你想叫我怎么做?”
第二百三十八章 清源县主
清河崔氏家主胁女色诱京中贵公子一事,是赵盈带着崔晚照进宫,于御前回禀的。
事情没有人遮掩隐瞒,于是很快传遍京城。
至于崔晚照是怎么在御前回的话,当然是被赵盈指点着一字一句都教过她。
撇除掉崔钊行的目标仅仅是她身边人这样的话,把范围扩大到了京中世家小郎君中去。
昭宁帝听闻此事自是震怒的,赵盈又在御前表现出对崔晚照的惋惜与心疼。
她极喜欢这个柔弱娇滴滴的姑娘,又有广宁侯府的面子放在那儿,清河崔氏便遭了罪。
现如今还有在朝中供职的子侄官位一概罢免,派了人往清河郡去押解崔钊行夫妇与崔氏嫡长子进京来。
赵盈在御前大包大揽,气的不成样子,要把人弄回司隶院问话。
昭宁帝一概都准了她的。
这事情一出,京中各处谁不把崔大姑娘当笑话看?
平头百姓之家倒是可怜这姑娘遭遇,那高门中哪有这样的善心,尤其是闺中女孩儿,大多对崔晚照是既羡慕又嫉妒的,听闻此事还不笑掉大牙去。
宋乐仪气的头疼,她从前是不喜欢崔晚照那样的脾性,可后来发现崔晚照是不得不伪装成那副样子。
人家说爱屋及乌,横竖那是她兄长心上人,不管怎么样也轮不到别人去笑话。
何况话里话外将她兄长也扯进去的。
赵盈晓得她心里不痛快,头前就想好了善后之事,于是安抚下宋乐仪,独自又进了一趟清宁殿。
当天下午昭宁帝明发谕旨,留崔氏女教养于广宁侯夫人高氏膝下,恩封其清源县主衔。
既是推恩,圣旨上夸赞之词少不了。
清河崔氏的笑话转眼成了大齐尊贵的县主,那旨意中意思分明以她为广宁侯府养女的名分,才会又格外推恩她一个县主衔。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永嘉公主给她求来的,可为什么呢?
为的是宋大公子中意她,心悦她。
崔晚照领了旨意惶惶难安,赵盈是跟着宣旨官一起往侯府去的。
见她那样子,笑着打发了宣旨官,又扶着她起身来:“崔姐姐如今身份贵重,再不是从前那个任人揉搓的崔晚照,往后京中行走,也该端起你清源县主的气派来。”
她挑眉:“现如今大齐朝中,县主封赠你是头一份儿。早两年寿阳姑母诞下长女,满月后就上折为她请封,父皇也一概没准,你可再不要这样子。”
崔晚照心里明镜一般,怎敢真的受她搀扶。
站起身来就忙抽出了手,反而把她让到座上去:“公主,我只是还有些后怕。”
她长在崔钊行夫妇手里,被揉搓拿捏了十七年,会后怕很正常。
赵盈面上还是挂着笑:“无妨,这种事情可大可小,死罪就算可免,活罪也是难逃。人押解入京就归司隶院审问,不会再对你有任何威胁。
至于外间那些笑话,为什么要放在心上?”
她坐着,崔晚照站着,少不得要仰起头来看她。
赵盈抬手拉人,把她牵到身边坐下来:“其实你很聪明,知道我表姐先前并不喜欢你,但她不是针对你,只是因你性情怯懦,她看不惯而已。
但我想着,你御前回话也没有半分错漏之初,骨子里也未必是那样的人,形势所迫罢了。
崔姐姐,我表哥是真的中意你,我舅母也很喜欢你。
如今做了广宁侯府的姑娘,又有皇恩加身,你自己立不住,别人真的再帮不了你了。”
崔晚照眼神一闪:“公主……”
感动吗?她想应该是的。
赵盈什么样的人物,为她奔走,看的全是宋怀雍面子。
“公主说的,我记住了。”她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
赵盈早知道她这张脸并非是一眼倾城的浓烈美艳,柔情似水,眼波流转处摄人心魄,那才是崔晚照的美。
她笑起来更好看,也更柔婉。
她在崔晚照手背上拍了拍:“我还有别的事情,就不陪姐姐说话了,得了恩封明日是要进宫去给皇后娘娘叩头谢恩的,过后自己设宴也好,若觉得拿捏不准请什么人,叫我表姐来帮忙也成,可记得给我下张请帖,我也的确有好久没往谁家的宴上高兴一场了。”
三言两语其实把什么都交代的清楚,崔晚照心下越发感谢她,非要送她出门去。
高氏今天是一早出了门的,到城外东郊的庙里去烧香。
大概是觉得崔钊行夫妇所作所为,那毕竟是她妹妹妹夫,说上一句家门不幸虽不太妥帖,但也不是全然说不过去。
事情闹开时她委实气了一场,还吃了三两服药,这两天身体好起来,所以一大早出城去。
只是赵盈没想到她回来得这么快。
出门那会儿正好遇上高氏下车,就在府门口迎头撞见了。
高氏也是温柔的人,待赵盈一向都极好,只是这一年多来,她没见过赵盈两面。
起初她没想那么多,甚至更早些时还想着小姑娘年岁渐长,对男女情爱之事渐通,便生出些害羞心思,不好意思到侯府常来常往,这才少了走动。
一直到晚照入京,她才弄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想起来就扼腕叹息。
今儿遇见她登门,也实属不容易。
推恩封赠一事进城后就听了个明白,高氏笑着招手叫赵盈:“许久不见你,如今要你登门一趟,都还要元娘的光。”
赵盈是有点笑不出来的。
她要不是因为晓得高氏不在家,不会来走这一趟。
劝崔晚照的话什么时候不能说,难道非要今天吗?
眼下也只能硬着头皮凑过去:“您喜静,又礼佛的人,我是个对佛祖没什么敬意的闹腾人,怎么能见天来扰您的清净。”
都是胡扯的话。
高氏把人拉住,分明是不打算放她走。
崔晚照倒有心替她分说两句,赵盈先给了她个眼神示意她不用,她才退到高氏身侧另一旁,跟着进了府中去。
高氏交代叮嘱过一场,昭宁帝既然要她做侯府名义上的养女,她的吃穿用度就都要依照侯府姑娘的例来,于是吩咐了身边两个大丫头,领着人去把上房院旁的东跨院收拾出来给崔晚照住,余下也叫她们去打点清楚。
崔晚照知她有话跟赵盈说,起了身来告礼:“我想跟着去看看,若有哪里不喜欢的这会子就改了,省的回头再麻烦一场。”
人都尽退了,赵盈也不说话。
手边的茶水点心全是她爱吃的,她看着那些,就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高氏先开了口:“怕我跟你提大郎的事啊?所以这一年多也没来我们家两趟。”
赵盈面上立时就闪过尴尬。
她真是有多少日子没这么尴尬过了。
高氏在笑,神情也还是宠溺的:“这都是老天爷定下的缘分,你没那个心思,难道我强求你?从你留下元娘在京,我还不知你对大郎无意吗?”
她连着问了两句,弄得赵盈越发不知怎么去面对她。
高氏便叹了口气:“从小也是大郎喜欢粘着你,你是皇上掌心里的人,本就没人敢欺负了你,偏他怕这个怕那个,处处要护着。
永嘉啊,你今年十四,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外面的事情,我或多或少也知道些。
头先想着,小孩子嘛,要做什么,有时任性,心血来潮的,都没关系,皇上或许也是这样想。
何况我是女眷,外面朝上那些事我更不会多嘴。
可我就大郎这么一个儿子。”
赵盈面色一沉:“夫人,我……”
高氏手臂微微抬起:“我不是怪你,你听我把话说完。”
赵盈竟真的住了口。
高氏心下越发觉得可惜。
这姑娘人前行走是什么样,入朝之后又被传说手段毒辣,心黑手狠,但在她这儿,却又是十几年如一日的恭敬。
倒是她有福气,能叫大齐的大公主高看两眼。
赵盈不喜欢大郎,但心里还是有大郎的位置,高看她,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大郎。
但现在说这些真是没意思。
高氏敛去眼底的失落:“其实你留下元娘在京城那会儿,我是真想叫元娘嫁他。先前不知她爹娘那样的心思,可这女孩儿处处行事得体,又是亲上加亲。
你既然没这个意思,大郎也早就是该议亲的年纪。
但后来又看着实在不成,再有了你表哥的事儿。
你知道我,最不愿逼着孩子干什么去,元娘也可怜,你表哥一表人才,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元娘真能嫁给他,我也高兴。”
她说了这么多……
赵盈喉咙发紧:“夫人,您想让我劝劝薛闲亭吗?”
她没想到高氏会摇头,便怔了下:“那您希望我能做些什么?”
“元娘的推恩封赠,是你替她求来的吧?”
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问话,赵盈还是如实点了头。
高氏笑意愈浓:“你是为了安之,所以我一向知道我没看错人,你是个极好的姑娘。永嘉,再替我到皇上那里去求个恩典吧。”
她要昭宁帝给薛闲亭赐婚——
这念头一时闪过,赵盈很快就笃定了。
高氏这辈子不愿强求于人,但在这件事上,她只能逼薛闲亭。
但是她和广宁侯不能去。
徐家出了一个徐冽,她也怕侯府走出一个薛闲亭。
自己的孩子什么性情她心里最清楚不过。
这是要彻底断了薛闲亭的心思。
就算薛闲亭不肯遵旨,有她在,也不会叫昭宁帝雷霆之威加诸在薛闲亭身上。
“您有人选了吗?”
她声音一如往常,连神情都未见一变。
高氏真是彻底死了心:“暂时还没有,京城里的这些女孩儿,从前我一个也没想过,月余时间,也来不及细想这些,但你肯答应我就好。”
赵盈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是走出侯府时觉得还挺难过。
为了谁难过更说不上来了。
她和薛闲亭认识了十年吧,真正意义上的青梅竹马,彼此之间从无隐瞒,但她答应了高氏的事情只能瞒着薛闲亭。
他应该会生气,更多的是寒心。
高氏是慈母,但绝非一味溺爱。
她是薛闲亭的心头肉,但爱而不得,高氏就要挥剑断桥,快刀斩乱麻,还要让她亲手剜除薛闲亭心上的这块肉。
长痛不如短痛,痛过了,也就过去了。
其实也是个狠人。
可要她下手……
赵盈低头看着自己双手,才发现指尖都在颤抖着。
嘲弄的笑意浮现在脸上。
她手上沾过多少血,竟会怕这个!
赵盈攥成拳,恨自己没出息。
有人快步而来,至于侯府门前台阶下,她恍惚间竟看不清眼前人是谁。
直到紧张而又关切的声音响起,她思绪拉回,定睛再看:“徐冽,你怎么来这儿。”
许是她面色寡淡,冷漠的吓人,徐冽眼底拢起不快,朝她身后那座威严的侯府看去,又上前两步,以一种无声的姿态护在她身侧:“崔大姑娘得推恩封赏,我听说殿下和宣旨官一同来了侯府,方才回徐家去见我兄嫂,大嫂原本天不亮出城去上香,刚回家,说起遇上了广宁侯夫人,是一起回城的,这会儿大概回府了。”
赵盈又啧声:“夫人能吃了我?”
但她这幅模样,除了广宁侯夫人,也没别人了吧?
徐冽本来想问问她,高氏和她说了什么,但转念想,不用问也一定跟薛闲亭有关。
他咬了咬牙,见赵盈提步下台阶,迈开长腿跟上去:“殿下不喜欢我,不喜欢杜知邑,和我们都是不能将就的,世子也不行吗?”
赵盈脚步停住,冷眼看他:“你什么意思?”
她连声音都是冰冷的:“让我学——三宫六院?”
徐冽唇角拉平,刚要说话,赵盈嗤道:“从前觉得你与众不同,没想到你竟不过世俗中人,徐冽,我对你另眼看待,你就拿这种态度来回报我吗?”
“殿下,我不是——”他急迫追上去,“我知道殿下不喜欢听这些,也厌恶看我拈酸吃醋的做派,但其实我不是。”
如果他说不是的时候能不咬牙切齿,赵盈大概就信了。
她头也不回往前走:“自己滚回你的将军府想想清楚再来我面前回话,别跟着我。”
第二百三十九章 崔氏旧闻
隔天高氏领着崔晚照进宫谢恩,广宁侯府又备下宴席。
头天后半晌的光景已经往各家去下过请帖,至于宴上许多事宜,自然有高氏操持打点。
不过这不是正经的大宴。
崔晚照做了侯府名义上的养女,又得了恩赏,依照朝廷惯例,正宴是要设在七日后,那才是正经八百以侯府名义摆的宴席,遍请百官及京中勋贵,其实不过又是一场烟花风流,笼络人心的把戏罢了。
广宁侯最厌烦这个,所以也都丢给高氏去操持。
至于今日小宴,自是崔晚照个人名义送出请帖,入席便也只有各家贵女与郎君,是孩子们一处吃喝玩乐的消遣。
高氏不出面,崔晚照想着宋乐仪的宴上都有人敢闹事,多少有些害怕,还是叫人去了一趟宋家,请了宋乐仪先来帮忙。
小宴清雅,崔晚照面面俱到,把人都照顾的不错。
席间唇齿相讥的还是有,真正闹事的却不见。
毕竟赵盈还坐在席面上,尽管高氏以清源县主的名义给袁如月等人也送了请帖,她们也不敢再生事端。
宋乐仪看人吃瘪就心情好,心情一好便多吃了好几杯酒。
结果等到酒过三巡散了宴,她就吃醉了。
崔晚照原说把人留在侯府小憩,好歹叫她醒醒酒再回家去,赵盈却说不用,也不假他人之手,亲自上手把宋乐仪搀扶起来,叫她半个身子的重量都靠在自己身上。
薛闲亭站在一旁就冷眼看着。
辛程看她实在吃力,刚要上前,被薛闲亭一把按下来。
他心生狐疑,就听见赵盈叫王兄。
赵乃明手上折扇又换了一把,这一把的扇骨是青玉制成。
他晃着折扇缓步来,唐苏合思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赵盈没说话,赵乃明也还没来得及开口,唐苏合思咦了一声:“席间酒水那样寡淡,乐仪这是吃醉了吗?”
这……
赵盈身旁的徐冽横去一眼,懒得理她。
赵盈感觉到靠在身上的人要动,于是越发攥紧宋乐仪手腕:“表姐虽吃多了酒,却不肯回家,方才跟我嘀咕着要吃桥头胡记新鲜出炉的云片糕,王兄领我们到王府坐坐吧?”
桥头胡记就紧挨着永王府那条长街,从长街口出来朝左拐,走不出一箭之地就到地方。
赵乃明折扇一合,还是那副温文儒雅的模样,就应了一声好。
唐苏合思想了想,扯了下赵乃明袖口。
赵乃明才侧身把路让开要让两个姑娘先行,袖口被人扯动,回头看唐苏合思。
小姑娘仰着头,眼巴巴的望着他。
他笑意更浓:“你也想吃吗?”
她却摇头说算了:“我今儿也酒足饭饱,先回驿馆去寻我阿哥了,可说好了明儿还陪我去套圈儿的啊。”
徐冽才终于又看了她一眼,神色复杂,仅仅一眼而已,又匆匆挪开了目光。
出侯府登车,赵乃明想了想,还是上了赵盈的马车,他自己那驾车留给了唐苏合思,吩咐赶车的小厮好生把人送回驿馆去不提。
等上了车,先前一直歪靠在赵盈身上借力,本该醉醺醺模样的人坐直身子,眼神澄净,哪里有半分吃醉的模样。
不过小脸儿红扑扑,要是装装样子,的确像是酒气上头的样儿。
赵乃明的折扇敲在手心上:“这是做什么?”
赵盈一面揉着肩膀一面回他:“我让徐冽去孙府了。”
他眸色一沉,没了后话。
这事儿要从前些天他听了赵盈的话等孙家门说起。
孙长仲他是见着了,人没什么大事儿,只是摔断了腿。
据孙长仲自己说是为了溜出府,半夜跑去翻自家墙头,结果他也没料到孙长明看犯人似的盯着他,被抓了个正着,而且孙长明也有坏心眼子,偏偏等到他半夜三更爬上了墙头之后,才带着人站在墙根儿底下猛然出声吓唬他。
他不经吓,从墙上掉下来,当场摔断腿,五脏六腑都觉得移了位,养了两三日才算好些,只是这腿是伤的彻底,没法子走动。
至于赵盈让他探查的那件事,为着在孙府内,恐隔墙有耳,他拉着赵乃明的手,在赵乃明手心里写下一个“有”字。
孙其的书房有能要他命的东西,那东西对他而言是护身符。
赵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就算要对孙家下手,抄孙其的家,她总要提前心里有数。
前世七月福建涝灾,西南舞弊案是到了十一月底才爆发出来。
她不想眼看着这些灾祸再次爆发,是以不会从这上头往孙其身上牵引去。
何况西南舞弊案中同孙其有所牵连的人,已经被她抄家杀头。
这就是为什么她要在昭宁帝面前揽下清河崔氏这件丑事的原因。
可她要知道的是,那个度应该在哪里。
得见孙长仲一面才行了。
赵乃明眼神晦涩,说不上情绪如何:“贸然把人弄出府,被发现了怎么办?他现在可瘸着腿,总不能是自己溜出来了吧?”
赵盈整个人靠在车厢上,笑着说没事:“舅舅提着孙其去清宁殿了,孙长明今天也会外出赴宴,至晚方归。徐冽办事王兄放心,没人会发现他,就更不会有人发现孙长仲被人带出了府。”
她算计好的。
“宋尚书……在御前参了孙其?”
一个吏部尚书,要是把工部的侍郎给参了,那不能是小事。
赵盈面上却淡淡的,真是不当回事儿的态度:“是云嘉表哥发现去年整修麟芷殿时工部的账不大对,但这不是他职责所在,他告诉了户部的大人,当时除了内府司之外,工部正好是孙其主持,当然要找上孙其。”
这里面的事儿可多了去。
赵乃明虽远在彭城,六部差事他却也是知道的。
各司其职,这里头有宋昭阳什么事儿?
除非是……
赵乃明忍不住扶额:“永嘉,你是一早知道此事,隐忍不发,还是刚查出孙其在工部账上动手脚,又伙同户部的大人们分赃的?”
赵盈笑而不语。
她自是早知晓。
宋云嘉在户部供职,却并非为她所用,她也没打算招惹上宋云嘉,所以是别人放出的消息,“恰巧”叫宋云嘉听见。
他那人就这德行,说是各司其职,实则不然。
既然说的有鼻子有眼,他人就在户部,想了法子去验看,孙其到底动没动手脚一看便知。
“是云嘉表哥自己查到的,他性子沉稳,不会做出越权之事,所以上报户部的大人们,那些人阳奉阴违,不敢开罪他,一面说会调查,一面想方设法把账面再做平,云嘉表哥是忍无可忍,才告诉我舅舅的。”
赵乃明一脸的不信。
赵盈却坦坦荡荡。
宋乐仪状似吃惊:“你可没跟我说这事儿,我都不知道我爹还插手到户部与工部的矛盾里去。”
赵乃明拿眼角的余光瞥她一眼。
赵盈摇着头说不是:“这怎么能算是户部和工部之间的矛盾呢?舅舅是吏部尚书,考评政绩也是他职责所在,这个事儿算不上他越权,况且是云嘉表哥找上的他,也不是他先贸然干预两部事务。”
赵乃明唇角往上扬,越发觉得眼前的小姑娘深不可测。
到六月她要行及笄礼,也不过才刚刚十五岁,就能不动声色部署一切了。
他料定宋云嘉是被她玩弄鼓掌之间而不自知,于是啧声:“幸好我听了燕皇叔的话,而不是与永嘉你为敌。”
没人知道徐冽怎么把人弄出来的,但看孙长仲那个鬼样子,大约也不是多客气。
他伤在腿上,行动不便,徐冽要是小意温柔,仔细看顾他那条腿,他现在也不至于白着一张脸哎哟哟的发出阵阵惨叫。
赵乃明和赵盈她们二人在门口驻足,面面相觑。
屋里只徐冽和孙长仲二人,这声音真是有些……离谱啊。
他上手去推门,阳光洒进屋中去,赵盈看徐冽面色不虞的快步迎出来,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徐冽好像真比刚回京那两天老实了不少,本本分分的往她身边一站:“他身体不行,太娇病,我没碰着他那条伤腿。”
孙长仲一听这个连疼也顾不上了,恨不得跳起脚来叫嚣:“没碰着?你是怎么把我提出侍郎府的你心里没数吗?我是鸡崽子吗?你拎着我飞檐走壁?”
那场面,大概很好看。
宋乐仪脑补一场,差点儿没忍住笑出来。
赵盈戳了她一下,她才收敛起来。
徐冽冷冰冰剜孙长仲,没理他。
孙长仲看好像真的没人愿意理他这茬,讪讪的摸了鼻尖坐好了:“本来我就要静养两三个月,现在好了,床上躺半年吧我。”
“躺半年不好吗?”赵盈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往侧旁坐过去,没上主位。
赵乃明想了想,还是把主位空了出来。
赵盈当没看见,视线定格在孙长仲身上:“如果孙家在这半年之内出事,你在家里养伤,怎么远走高飞呢?”
孙长仲脸色骤变:“殿下当日说过——”
“我从不食言而肥。”她冷睨一眼,打断他,“所以你养伤养病正好,有伤病在身,又为心爱的丫头之死伤心郁结,一病不起,一命呜呼,这样不好吗?”
孙长仲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是那一命呜呼四个字入了耳,他本就因疼痛而惨白的那张脸,更吓得白了三分,几近透明。
赵乃明也没明白:“永嘉?”
照理说,在这整件事情里,孙长仲怎么也算是帮了大忙的,且未与她有任何利益冲突,她总不至于杀人灭口。
赵盈眉眼间的冷肃松懈下来:“怕什么?又不会真的杀了你。”
可她……
孙长仲吞了口口水:“殿下打算怎么安排我的后路?”
赵盈不答反问:“孙其的书房里有什么?”
“殿下,我……”
徐冽冷着脸叫他:“殿下问什么,你答什么。”
他打不过徐冽。
他全须全尾的时候都在徐冽手上走不过五招,伤了一条腿就连半招也不行了。
“那个暗格里放了很多书信,我看过,只有三五封是对殿下一定有用的,大体内容就是……”他倒不是犹豫,只是在仔细的回想那信上内容,声音乍然顿住时,倒没有人催他。
可后来孙长仲把这屋里众人一一扫量过,突然叫殿下:“我能只和殿下一个人说吗?”
赵盈嗤笑:“装什么神弄什么鬼,孙长仲,你拖着这条腿,应该不太方便自己一个人走回家吧?”
“崔钊行那个大儿子,并不是崔高氏所生的,而且他今年本该是十八岁,并非十七。
孙其暗格中信中,崔钊行写给他的第一封信上就交代的清清楚楚——”
这故事说来也不算十分长,且孙长仲得知的一切也都是从信中而来,细枝末节未必清楚。
十八年前,先帝生母孝仁太后薨,崔钊行的外室却在国丧其间有了身孕。
那个时候崔高氏只刚生下崔晚照还不到一年,但崔钊行和她成婚已经有两年多,一直没能得个儿子,所以他十分舍不得让外室落胎。
后来胎儿渐次成型,崔钊行请了大夫诊脉,的确是个男胎儿,他把大夫扣在外室宅院中日日请脉,等到孩子平安降生后,杀人灭口,抛尸荒野。
那个孩子就是他现如今的长子,和崔氏夫妇一同被押解进京的清河崔氏嫡长子崔慈之。
国丧其间怀上的孩子是见不得光的,被人察觉就是杀头的大罪,崔钊行那个外室当时并不知道他杀大夫灭口的事情,所以仗着这件事跟他闹,非要崔钊行抬他入府做妾。
崔钊行心狠手辣,一剂毒药送了那女人归天。
儿子他舍不得害,崔高氏又最是个懦弱没主见的,纵使恼恨,可一则大概怕他也毒杀自己,二则崔慈之的身世一旦暴露,她也要跟着崔钊行一起倒霉。
竟也就这样糊里糊涂接受了崔慈行的存在。
崔钊行为万全,在一年国丧期满之后便对外宣称崔高氏有孕,而后以静养的名义,把崔高氏送去了陪嫁的庄子上,之后从乡野间买来一个婴孩,待到崔高氏“生产”之日,便“生下”那个男孩儿来。
故事大概其听了个明白,宋乐仪听了个胆战心惊。
人命对这些人而言,究竟算是什么?
她想起那个被崔钊行买来瞒天过海的孩子,眼皮突地一跳:“那个孩子,后来去了哪里?”
第二百四十章 会背叛吗?
没有价值的一切,都是不配存在于世间的。
似崔钊行此类人,一贯奉行皆是这般原则。
赵盈心下清楚,宋乐仪也未必不知,只是忍不住,总要多问一句。
她也是于心不忍,打断了:“这一切和孙其又有什么关系?”
孙长仲起先摇了下头:“关系不错,很多事情孙其都有帮忙,我看那些往来信件的意思,崔慈之当年藏身之所孙其知道,崔钊行他杀人灭口,那个大夫还有他的外室,事后平息风波孙其也没少出力,是在替他兜底。”
孙其替崔钊行兜底?
这玩笑就有些大了。
十九年前孙其算是什么东西,轮得到他给清河崔氏家主兜底吗?
人走茶凉都是世易时移,十九年前的清河崔氏比现在还是要强上不知多少的,而彼时的孙其……
“不过十九年前孙其刚入朝不久,姜承德虽是他座师,我隐约记得也不是在他一中榜就提携。他最早是外放做官,之后才凭借姜承德一步步爬回京城,进了工部,坐上工部侍郎这个位置的。”
而十九年前孙其应该正好是在清河郡治下故城县做县令。
故城县地理位置特殊些,整个县城其实应该算是一分为二,南部属山东布政使司东昌府武城县,北部属北直隶省河间府景州故城县,但郡所是归于清河郡。
孙其当年没能与河间府辛氏勾搭上,倒搭上了崔钊行。
可他本不必借这些外力。
赵盈捏着眉心,觑孙长仲一眼:“你上次说,第一次发现孙其书房暗格的书信,是他和刘寄之的书信往来,他明面上是姜承德的人,私下里却一直是在替刘寄之办事,对吧?”
孙长仲忙不迭点头说是:“后来刘家出事……”
赵盈挥手打断了他。
这些后话用不着他聒噪。
孙其的背后有刘家和姜家,早已不复当年盛况的清河崔氏他也未必看在眼里,可他私下里替崔钊行做过这许多丧尽天良的勾当,那只能说明当年他被外放,本就是刘家或姜家有意为之。
清河郡,故城县,有趣。
无论河间辛氏,清河崔氏,哪怕是清河张氏也好。
啧。
一切都说得通了。
宋乐仪似也想明白什么,叫了她一声。
孙长仲还在,宋乐仪也没多说,赵盈给了她一个“我都知道”的眼神,转而又问孙长仲:“你刚才说,有三五封书信,对我有用?”
“他的书房里有一封信,没有署名,我不知道是什么人写给他的,信上却提及国库空虚,还有柔然与北国。”
屋中众人无不心惊。
赵盈更是脸色铁青,阴沉到了极点:“信上具体写什么?孙其通敌?”
孙长仲竟又摇头:“那封信很古怪,我看不懂。写的明明都是中原文字,我却真的看不懂。就看懂这些东西,具体什么意思,我想那应该是黑话。”
不对,不能是黑话。
那是小心再小心,只有书信往来的双方才能看懂的私密话。
而之所以要这么干,就是怕书信为人所获,一旦泄露出去,恐怕抄家灭门都是轻的。
赵盈寒着脸沉默,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徐冽的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
赵乃明侧目看了他一眼:“徐将军,坐会儿吧?”
他还是没动。
赵盈沉声叫他:“徐冽,坐下。”
他才僵着身子,挑了个很规矩的位置坐了过去。
赵乃明不免要在心里叹口气。
气氛这样凝重,孙长仲是真的不习惯更不适应。
他甚至大气都不敢喘,煎熬了半天,才闷声试探着问道:“殿下,我知道的都告诉殿下了,这算不算完成了殿下交办的差事?”
当然算。
赵盈横去一眼,却叫徐冽:“你让人把他送回去吧。”
孙长仲却并没有急着起身:“殿下,我——”
“怎么,怕我言而无信,任你在孙家自生自灭?”
孙长仲脸上划过尴尬。
赵盈嗤道:“你的后路我想的很清楚,该让你知道的时候自会告诉你。”
他真的很想问问到底打算怎么安排他。
事情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
孙长仲其实算个明白人,打从赵盈找上他开始,他就晓得其中厉害了。
这哪里是要对孙家下手,明明是冲着瑞王去的,孙其,只不过是个开端罢了。
是他自以为聪明,能在耍了小心思把事端挑起之后还可全身而退,结果就犯在了赵盈手里。
孙其书房暗格里面那些信,和崔钊行勾结起来草菅人命,替他隐瞒国丧期间得子的事实,十九年过去,或许可大可小,姜承德有心力保,孙其未必因此丧命。
但现在清河崔氏丑闻被揭露,天子因此震怒,人更是交到司隶院去。
赵盈可能轻易放过吗?
还有那封不知道究竟意味着什么的信,看起来真的像极了通敌卖国……
通敌之罪,该诛九族的。
徐冽只是让徐三把人弄回孙家,根本没打算亲自送孙长仲回去。
屋里只剩下了自己人,赵乃明才掩唇干咳:“孙其究竟有没有通敌叛国,尚未可知。”
赵盈生气,徐冽更生气。
战场厮杀,有命回来都是上天垂怜,祖宗庇佑,徐冽和他们这些人比起来,是切身感受过的。
同袍战死,切肤之痛。
赵盈想了想,起身,再落座,动作一气呵成,把自己的位置换到了徐冽左手边上。
徐冽扣在扶手上的那只手明显动了一下,赵盈在他没开口之前反手扣在了他手腕上。
他侧目,见她目光灼灼,喉咙一滚,当即也就没了后话。
赵乃明别开眼,宋乐仪也别开了眼。
二人只当没看见,徐冽缓了半晌才终于开口:“殿下,我没事。”
赵盈深吸口气收回手:“我曾经让杜知邑派人到清河郡探查过,他心细,十九年前孙其在故城县为县令,他会格外留意。
但当年他接二连三杀人灭口,又干出这等偷天换日的勾当来,竟无蛛丝马迹,可见手腕高明。”
赵乃明品了品:“手腕高明的究竟是他,还是另有其人,就未必了。”
宋乐仪关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他胁迫崔晚照进京,一双眼盯在你身上,如此看来,是姜承德授意的了?”
此事说来好笑。
原本是互相利用的。清河崔氏尚未走到日暮西山时,孙其是被刘寄之和姜承德两个人一起派到清河郡去,他笼络清河崔氏自是为来日。
而那时崔钊行已深知偌大门庭他苦撑不住,也在寻找来日的依靠。
刚好出了外室怀子这档子事,就这样勾结在了一起。
他分明知道孙其背后另有其人,现在看来崔钊行应该一直以为孙其是姜承德的人,但他还敢留下书信为证。
那些信……
“那些信应该不是当年留下的。”
可是之后的这些年间,清河崔氏寂寂无闻,从没闹出任何大的动静来,如果一定要说有,也就是辛程胞姐出嫁时还风光了一把,余下真是一件也找不出来了。
崔钊行究竟因为什么会在信上提及陈年旧事,让孙其留下这么大一个把柄,从而拿捏住他,又有了胁迫崔晚照进京一事。
徐冽的手还攥在扶手上:“清河崔氏丑闻一出,那些信他也未必会继续留着。”
崔钊行人进了司隶院,还不知道会吐出什么东西,真把他咬出来,她若混不吝起来,把他家给查抄一番,搜出书信就是物证。
别说这些书信他不会留,就连那封是不是真的通敌叛国的书信,他只怕也不会留下了!
宋乐仪脸色一白:“元元,我……”
“这不关你的事表姐。”赵盈知道她想说什么,声音虽然是清冷的,但语调里全是宽慰,“本来就是两码事,谁也没想到这里面还有孙其这一宗。”
她顺风顺水的走了一年多,终于是遇上坎儿了。
没有证据,这种罪名傻子都不会认。
就算她能凭崔钊行与孙其勾结草菅人命这种事把孙其拉下水,把人扣进司隶院,想撬开孙其的嘴,让他如实交代那封信,是绝不可能了。
“如果在崔氏丑闻闹出之前得知有这样一封信,便是潜入孙其书房偷出来也没不行的,但现在,那东西肯定已经不在了。”
徐冽堂而皇之的说着这些偷鸡摸狗的事,引得赵乃明又多看他一眼。
不在是不在,转移还是销毁就真不知道。
徐冽的面上也闪过焦灼:“或者我入夜强掳了孙长明,孙其既然偏爱长子,孙长明总会知道些什么?再不济,让他拿东西来换孙长明的命,或者我……”
他没说完,感受到赵盈看傻子一样的眼神,讪讪的收了声:“我着急了。”
诛灭九族的大罪,就是真杀了孙长明,孙其也不会把东西交出来。
不交是孙长明一个人去死,交了孙氏全都活不成。
他的确是有些上头了。
“通敌这个事,之前薛闲亭他们倒都劝过,后来皇叔也跟我提过,朝中不止我一个人想查,可是谁都没放到明面上,连沈殿臣恐怕都只是私下入清宁殿和父皇谈过这件事,之后就再无人提及,皇叔劝我不要管,更不要急着把目光锁定在谁身上。”
赵盈声如清泉,泠泠泉水,娟娟流动,带着说不出的安抚。
徐冽循声去看她,她面容也是恬静的。
其实刚才她也是生气,和他一样的心情。
赵盈看了他一眼后就挪开了目光:“起初我没想通,后来放宽心,冷静下来,就想通了。”
赵乃明倒是相当的捧场,她话音一落,跟着就问:“想通了什么?”
赵盈唇角上扬。
赵乃明的分寸感是真让人觉得舒服极了。
以他的脑子,未必参悟不出。
赵盈也不冷着他,更要紧还是说给徐冽听:“姜承德想要的是什么?”
没人接话,徐冽皱着眉说:“让赵澄当皇帝。”
“他辅佐赵澄,想做未来天子的外祖父,甚至还有可能想学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所以他为什么要通敌?”
徐冽缄默不语。
赵盈又看他一眼,眼神里若有似无的无奈闪过之后,恢复如初:“这一切根本就不符合常理,所以皇叔劝我不要插手。朝廷里那些人,那些藏在平静水面之下的肮脏,龌龊,早晚他们自己狗咬狗。
朝中有内奸,人人都会下意识觉得是姜承德,因为他就长了一张内奸的脸。
可姜承德不是,他迫切的要证明自己清白,才能不让赵澄受到牵连。
我为什么要搅和进去?”
她声音一顿,轻飘飘的叫徐冽:“看戏不好吗?”
看戏……是好的。
徐冽却攥紧了拳。
赵乃明有心说些什么,宋乐仪像是被自己口水给呛到了,猛地咳嗽起来。
他顺势望去,宋乐仪并没有看他,但却实实在在把他憋回去的话拦了个正正好。
也是,赵盈和身边这些小郎君之间的关系,轮不上他开口。
不过他上次劝的那两句话,显然赵盈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可惜了这些真心人啊。
赵盈仿佛出神,不知在想什么,徐冽也再没开口。
可她猛然起身那一刻,徐冽几乎立马就跟着站了起来,分明就是时刻留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赵乃明觉得无语,坐着没动:“永嘉?”
赵盈扯了个生硬的笑:“我有点事情,先走了,改天再来叨扰王兄。”
可她不说什么事,赵乃明当然不问,连送她出门都不曾。
徐冽跟在她和宋乐仪身后出门的,一直等到出了永王府大门,赵盈才叫徐冽:“你替我把表姐送回尚书府,我要去一趟燕王府,送了人你自己回家吧。”
宋乐仪悄悄地扯她袖口,拉了两下,赵盈不动声色格开她的手,她也无语,索性不管了。
徐冽一言不发,目送着她下台阶独自走远,真的没再跟上去。
宋乐仪叹气:“觉得不高兴吗?”
“没有。”
他说没有,但一时间又变回了从前那个冷清的人。
宋乐仪打量他:“徐冽,元元对你够好了。”
徐冽也去看她,迎上她的打量,突然笑了:“大姑娘是怕我背叛吗?”
宋乐仪被他噎住,眯了眼:“那你会吗?”
徐冽只是啧了一声,侧身一让:“我送大姑娘回府。”
第二百四十一章 决定
赵承衍也不知道是犯什么毛病,青天白日的跑去沐浴更衣。
赵盈回王府那会儿他人恐怕都才刚脱了衣服下水,只好坐在他书房里等。
她第一次知道男人沐浴也能花这么长的时间,一面在心里骂赵承衍比小姑娘家还精致仔细,一面又在想崔钊行和孙其之间的事。
或许从一开始,她又想错了一件事。
来见赵承衍,是为了确定,她究竟是不是错了。
现在回过头来走另一条路,还能不能行。
人在集中精神思考的时候,在外人看来会显得走神。
小丫头奉了两次茶她都一口没碰。
赵盈足足等了有近半个时辰,赵承衍才带着一身的水汽姗姗来迟。
她听见脚步声立时就收了思绪起身往门口看去的,然后眼角就抽了下。
赵承衍知道她的身世,就不能收敛些吗?
沧浪色的长袍只能说是松松垮垮的罩在身上,衣襟没拢严,因为衣服就这种款式。
原本内里再套上两三件,那才是正经衣裳。
他这会儿什么也没穿,胸口裸露出大片嫩白色。
乌黑及腰的头发没干透,用一根青灰色头绳在中间靠上一些的地方扎了一下,也是松松垮垮垂在身后。
这幅做派,实在是绝了。
赵盈深觉没眼看,一时也没什么心情正正经经跟他见礼,身子一沉,索性又坐了回去。
赵承衍打发了随行伺候的人退下去,叫去换两盏桃花蜂蜜露上来,斜着眼风扫过赵盈,见她端坐不动,啧道:“你怎么越来越没规矩?”
伺候的人一个没留下,长亭和长路知道他用意,就连在门外把守都是站到了垂带踏跺下去的。
赵盈听见自己的声音里有藏不住的讥讽:“皇叔,再有两个月我行过及笄礼就是大姑娘了,你这幅样子——啧。”
最后那一声很重,意思表达的相当明显。
赵承衍不以为意的哦一嗓子:“所以呢?我在自己的王府,做什么样子还要顾忌你?你是晚辈,难道怕我引诱你不成吗?”
他是吃错药了吗?
赵盈揉了下眼,定睛再去看,实实在在就是赵承衍本人。
说什么晚辈不晚辈的……赵盈眼神一闪,恍然大悟。
真有你的,不愧是你。
她心下感叹,没再跟赵承衍讨论到底是谁不大规矩这个话题。
敲门声想起,是长亭要送桃花蜂蜜露进来,赵承衍靠在太师椅背上叫他进门,他就把东西放下,掖着手又退下去。
桃花蜂蜜露,未央宫的东西。
赵盈侧目看了一眼,碰都没碰一下。
赵承衍挑眉:“我看你这个样子,以后是不能再回宫里住了。”
她从前很喜欢宋太后宫里的桃花蜂蜜露。
七八岁的时候第一次尝到,是眉兮酿的。
她那么不爱吃甜食的一个人,对这个却极为喜欢。
后来因为宋太后吃着也好,她又喜欢,每年开春的时候眉兮都会酿一些,一般都到了四月份能吃上,头一份儿全是送到上阳宫去的。
今年嘛……
赵盈笑着说:“宫里的人也不希望我回宫住啊,不都觉得我碍眼吗?”
赵承衍无话,面色稍沉:“来找我有事儿?”
说起正事她才正了神色,孙长仲说的那些她一字不漏的说给赵承衍听。
因为想要听他的意见,所以没选择挑挑拣拣,或是添油加醋。
果然赵承衍和她所想是一样的:“孙其这个人,平日里看不大出来,没想到还真是有点东西。”
可不是吗。
从前暗投刘寄之麾下,现在还不知道究竟勾搭上什么人呢。
“我来见皇叔,是有件事情没想明白,想来听听皇叔的意见。”
她看起来乖巧又恭谨,连声音都是甜腻的,简直比方才入口的桃花蜂蜜露还要甜三分。
赵承衍可真是有日子没见过这样的赵盈,这会儿听她乖顺,翻了个白眼。
赵盈看见了,脸当场黑透:“皇叔。”
她咬着牙叫他,赵承衍笑起来:“上回还说呢,觉得你还是乖巧一些,才像个小姑娘的样子,但你今天做这个样子,我还有些不习惯,觉得惊悚的很。”
当然了,赵承衍知道她骨子里是什么东西,杀人都不眨眼,什么乖巧可爱的小姑娘,她配吗?
赵盈先前正襟危坐,这会儿怎么听怎么看,都觉得赵承衍今天实在是有些“为老不尊”,索性整个人一松懈,跟窝在官帽椅里没两样。
她两条胳膊垂放在扶手上,侧目去看他:“皇叔不用时时刻刻以‘为老不尊’的做派来提醒我是赵盈而非虞盈。事实上我也只能做赵盈,根本就不需要皇叔来提醒。”
赵承衍敛起笑意:“是吗?那你让杜知邑派人去调查虞家灭门的真相,也是因为你只能做赵盈?”
赵盈脸色又变,赵承衍冷眼看她:“当日是谁说的,若要去调查虞指挥使是否真的附逆,才是对他的侮辱,对虞氏的侮辱?”
“我父亲不会是附逆的奸贼,虞氏满门忠贞清直,是大齐的功臣,我心里从没怀疑过。”赵盈扬起小脸,挑着下巴尖儿对人,“但我有权知道真相。没人告诉我,我就自己去查。”
她见赵承衍嘴角又动,一声皇叔拦了他话头:“我做什么是我的事,在最初时就跟皇叔达成过共识,你不干预我,我也不强逼你。”
他的确答应过,但她连河都没过,就丢下这样过河拆桥的话,是真不怕他翻脸不认人,把她赶出府去啊。
“赵盈,虞玄来是虞家最后一任家主,他是皇帝心头一根刺,虞氏全族就都成了皇帝的禁忌,你身份特殊,来历底细皇帝最清楚,如果杜知邑手脚不干净,让皇帝知道,你根本收不了场。”
她辛辛苦苦走到今天,在他看来,她只要坚定信念,朝前走,千万不要左顾右盼,就能真正摆脱昭宁帝的控制。
可她非要节外生枝,一旦昭宁帝知道她在调查虞玄来附逆案,会怎么想呢?
杀了她?
她这张脸,恐怕昭宁帝真下不去手。
那她就只能被关起来,回到最初的起点。
赵承衍也想过,她的态度不太对劲,昭宁帝的心思她说不定知道。
但是那样的心思太龌龊了,他没有十足的把握确定她知道,就不想跟她提。
他的警告赵盈知道是为她好。
她何尝不知道事情败露她收不了场。
“我曾想过,等我坐上那个位置,要查什么不行呢?但我不想等。”赵盈目光锐利,异常坚定,“如果我坐不上去,我失败了,为人女,活这一辈子,连我亲爹到底怎么死的我都不知道。
阿叔,到了九泉之下,我都不敢去见我父亲。”
她不叫皇叔,却戳中赵承衍心中最后仅存的那点柔软。
算了。
她也只有在他这里能叫上一句父亲,喊上一声爹。
小姑娘也是蛮苦的。
赵承衍几不可闻叹气:“你来找我,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孙其吗?”
赵盈摇头说不是:“处置孙其根本不值什么,等崔钊行人进了司隶院,我要他生便生,要他死便死,孙其也一样。他那外室的来路底细,我会派人去查,严刑拷打,威逼利诱,怎么撬不开他的嘴?”
她真是把喊打喊杀当家常便饭一般。
赵承衍刚刚软下来的心又冷了些,但余热未尽退,开不了口骂她罢了:“那你想让我给你什么建议?”
“是赵澄。”
赵盈深吸口气:“柔然兴兵来犯,我也以为姜承德是朝中最大的内奸,皇叔你提醒我不要轻举妄动,没三五日我想明白了不能是他。
现在的情况变得有些复杂。
崔氏丑闻闹开的尽管不是时候,但也不影响大局。
孙其书房暗格里的东西我拿不到,也不影响我给他定罪。
别说是我,姜承德那个德行,等把孙其抓回司隶院,叫人散播消息给他知道,孙其书房里曾经有那样一封信,他会比我更想要孙其的命。”
这话不错。
对姜承德来说孙其是背叛,辜负了他多年信任,还敢背着他通敌,人要不是进了司隶院大牢,他都能提剑杀人的。
况且朝中数年,所有人都把孙其当他的人,他要在朝堂上撇清关系,把自己和赵澄摘干净,当然也会带头要治孙其死罪。
那然后呢?
赵承衍有些不明白了:“他要孙其死,撇清关系,在皇帝和朝臣心里,或许以为他是怕孙其咬出他,你想说什么?”
“不会。”赵盈斩钉截铁的说,脸上竟有了笑意,“昭宁帝虽然残暴不仁,但知人善用四个字姑且还算当得起。他和姜承德君臣一场,姜承德要真想弄死孙其,那孙其做的一切他就全不知情,昭宁帝不会怀疑是他授意的。
所以我想问问皇叔,如果赵澄他做了东宫太子,再要昭宁帝不得不废太子,可行不可行。”
“你说什么?”赵承衍恍然以为自己听错了,眉头紧锁,“你想把赵澄送上太子位?”
“我之前没想过这条路,就横冲直撞的往前走,别说他,就算是赵澈,也不行。废太子是大事,没那么好谋划,且动摇国本的事,我也怕生出内忧外患的意外来。”
赵盈喉咙一滚,去看赵承衍神情,看他那样子也不像是生气恼怒,稍稍放心:“今年和北国柔然各有一场战事,可以说是三败俱伤,唐苏合思又来和亲,三五年内不会再起战火,外患自解。
至于内忧,其实要把赵澄捧上去,忧也不是我的忧。
我原本就可以坐收渔利,为什么非要撞个头破血流去夺下来?”
赵承衍脑子转得快,她说的每句话他听在耳朵里,心里都能闪过无数个念头。
没有了外患,立一个东宫太子,叫赵清和赵澈两兄弟把矛头全都对上赵澄,把兄弟阋墙挑到台面上来,她就可以往后退,退出众人视线,做个只干实事,为百姓谋福祉的大公主。
等到诸王皆不中用时候,她当然是坐收渔利。
“所以你觉得不可行之处是什么呢?”
赵承衍不答反问,赵盈摸不准他的态度,想了想:“因为赵澄做太子,赵澈说不定要送去封地。他虽然年纪还小,但是既然封了王,京中还有太子坐镇,姜承德一定会上折子要求把他送走。
山高皇帝远,万一他做出些令人防不胜防的事情呢?”
“你直接说他会屯兵谋反好了。”赵承衍剜她一眼。
赵盈耸肩:“对,不光是他,赵清也会啊。而且赵澄真当了太子,手里总归是有了莫大权柄的,对我来说也有风险。
所以我拿不准,没想好,想来问问皇叔。”
她前路平坦,势头正盛,无端把赵澄送上太子位,的确值得犹豫。
如果从一开始就打算峰回路转,坐收渔利,没有这一年多以来的锋芒毕露,无论谁做太子,不会太把她放在心上,那也就算了。
现在嘛……
“我劝你慎重。”
赵盈心头一坠,叹了口气:“果然皇叔觉得让他上位后,他第一个就会想要弄死我。”
赵承衍眼皮跳了两下:“你知道就好。”
转念又想起什么,掩唇咳了两声:“你是不是开始担心这么勇往直前,一条道走到黑,几个皇子接连折在你手里,将来就算立你做皇太女,朝臣也不会服你?”
赵盈没说话。
赵承衍无声笑着:“赵澈是你一母同胞亲弟弟,你怎么会害他,这还不够?”
这当然不够。
赵家兄弟之间能厮杀,兄妹姐弟之间就一样能。
她做了那个既得利益者,就别想撇干净。
不过无所谓,在这件事上她决定做个听人劝吃饱饭的。
于是笑吟吟说知道了:“皇叔既然这样说,那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不过还有件事情——”
她拖着尾音站起身来,赵承衍都没开口,她已经又问道:“赵清三兄弟不是好东西,昭宁帝残暴,皇叔宁可扶持我,怎么没想过自己上位呢?”
赵承衍点着紫檀桌案,一递一下,声音沉闷:“坐拥天下,却享无边孤独?我没兴趣虐待自己。”
无边孤独正戳中赵盈内心,她身形一僵,不动声色遮掩过去:“那我是个俗人,还是觉得坐拥天下,生杀予夺皆是我说了算的日子最好。
皇叔,您替我做了个决定,接下来的日子,可不好一旁看戏了。”
第二百四十二章 臣告退
刑部大门口被人放了密信,这种事儿少见,更古怪。
一大清早估计是天蒙蒙亮时人就来了,所以当差的谁也没留神有人往来过。
通常情况下严崇之都会到部里很早,那天早上也不例外,所以那封密信是他第一个发现的。
信上写了什么,他看过后只是皱了皱眉,过后没太放在心上。
可这之后有三五天,事情渐次闹开,他才回过味儿来,觉出不对。
赵盈点着手背,面无表情的听他把事情来龙去脉说过一遍,问道:“所以早在三五日前就有人给刑部送过密信,提醒严大人福建官员沆瀣一气,贪墨了两年前的修河款项,但是严大人没放在心上?”
依严崇之的性子本干不出这样的事,实在是那封信写的模棱两可,他才会当做是恶作剧。
但是万万没想到,之后这三五天,朝中重臣府邸门口都会收到类似的密信,就连徐冽这个才刚算有了点起色的大将军也收到过。
而且更巧的是,徐冽收到的那封密信上,点明了福建总兵贪一万八千余两,福州知府贪一万三千余两并名人字画稀世珍宝不计数。
一直等到传的有鼻子有眼时,徐冽在太极殿上上了道奏本,把事情闹到了御前。
那会儿众人才明白过来,原来不只是他们府上收到过这样的密信。
严崇之也才意识到事情可能不太对劲。
昭宁帝散了朝就把沈殿臣等人和户部尚书并两位侍郎传入清宁殿议事,严崇之则是一路直奔司隶院寻赵盈而来。
这会儿被她质问到脸上,严崇之更是汗颜:“因大齐有定律,首告有功者,一旦查实,皆是要论功行赏的,无论金银财帛还是官位权势,诸如此类,总有好处可得。
所以那封密告信突然出现在刑部大门口,但数日不见首告之人,臣便没有放在心上,只当做是无知小儿的恶作剧……”
他声音渐次弱下去,显然并不那么理直气壮。
赵盈心下嗤笑,面上表露的倒没那么明显,瞥他一眼:“父皇既召沈阁老他们清宁殿议事,此事总会有个说法,现在文武百官几乎都收到过同样的密信,徐冽的将军府,我舅舅的尚书府,还有户部尚书府都有指名道姓的告发,严大人也不必太耿耿于怀。
不过此事若是真的,按照告发名单看来,福建全省官员也没几个是干净的,还有那个福州知府——”
她捏着眉骨回想了下:“两年前向朝廷上折,请朝廷拨款修理河道,加固大堤的,就是福州知府吧?”
严崇之说是:“福州府地理位置重要一些,所以他在福建雨季之期上折请求朝廷拨款修理河道,户部和工部的人翻阅旧档,福州府的河道和大堤的确已经有长达七八年未曾修理加固过,便奏内阁知,御前议事,拟定之后,当即拨款。”
这其中种种,赵盈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前世七月初时福建发大水,就是因为五六月份多雨水,降水多,年久失修的河道和不曾加固的大堤不堪承受,一夜决堤,冲毁良田无数,致使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灾情爆发之后福州知府还要欺上瞒下,把灾情一压再压,生怕吏部考评政绩时影响到他的前程,却没料到压出一场疫病来。
疫病一起,他还不知及时上报朝廷知晓,因疫病而死的草草焚烧尸身,与之接触过的甚至活埋了两百多人。
及至后来州府中大夫束手无策,疫病大面积爆发,蔓延至福建全省时,他已经控制不了局面,而福州府的灾民也有在他手底下逃窜出省,一路直奔上京而来者。
至此,才将福州府决堤后发生的一切闹开,因此而牵扯出两年前福建官员联手侵吞修河款的事情。
“我翻阅过工部档案,据工部记载,两年前自户部出库拨给福州府修理河道的款项共计二十七万两,等到福州府再拟折回京,报给工部的花费最终是三十九万六千余两,这一项上超出原本预算的十二万两还要多。”
赵盈声音是沉闷的,每一个字都砸在人心头,直如雷雨欲来前的阴闷。
严崇之身为刑部尚书,对户部和工部的事情不会了如指掌,但这件事情他是有印象的,便接了赵盈的话过来:“所以两年前年底对账那会儿,工部所有的开支比年初预算多了一百多万两,其中本就有给福州府修河道这一项,为此工部和户部御前议事时还吵吵闹闹,不成体统。”
他仔细回想,不免皱眉:“工部说这是修河道,关系民生百姓,户部却说超出预算十几万两的银子,加固修理又不是重新修建,其中有些钱本来就是记录不明。”
御前议事赵盈知道的就不如他多了。
闻言她眉心一动:“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沈阁老和姜阁老看实在不像话,打了个圆场,叫户部签了票拟,此事就此作罢了。”
赵盈就啧了声。
那会儿户部和工部都有姜承德的心腹,说是为他所用的两部一点不算过分,他手底下的人不对付,在御前吵起来,他打个圆场遮过去很正常。
沈殿臣可真有意思,这么大的事情他也敢不查问清楚就叫户部签票拟。
“严大人在工部可有说得上话的朋友吗?”
严崇之不明白她的意思:“工部右侍郎温之衡和臣是同年同乡,自然说得上话,殿下要做什么?”
“你以为我要私查工部旧档?或是私自调查两年前河道款是否被侵吞?”赵盈挑眉望去,双手换在胸前,略微欠了欠身,好整以暇打量着他。
严崇之没吭声。
看来朝中众人都忽视了此事。
毕竟七八年没有加固修理过的大堤与河道,也还是坚挺的撑过了这许多年,从未发生决堤之灾。
即便是在贪墨案闹开之后,这两年间也没有出过事,所有人都大意了。
还只当这不过是一桩贪墨案,和陈士德章乐清那些人并没什么不同之处。
这些人久居京城,在天子脚下享福太久,早忘记了人间疾苦四个字。
赵盈笑不出来,脸色看起来就相当阴冷:“修河款被贪污克扣,河道谁来修?大堤谁来加固?现在是四月,等入了五月六月时福建多暴雨,我没记错的话十三年前就曾经发生过暴雨决堤的灾情,严大人说我要做什么?”
“这……”严崇之结巴了一瞬,惊讶于赵盈所关注的地方与众人皆不同。
朝中百官现在的目光全都在福建官员的贪污案情上。
要查,要彻查,尤其是密告信里被指名道姓提出来的,福建总兵,福州知府和通判,往下还有怀安、宁德、古田等六个县的县令,往上……再往上,还不知是何人。
朝廷会派何人前往福建坐镇,彻查此事?
是会点到即止,还是一查到底,朝中大巨也不放过?
却没有一个人考虑到,年久失修的河道和大堤,还能不能撑得过福建今年的暴雨季。
严崇之腾地站起身来:“臣明白了,臣这就去找温之衡,让他上折奏明皇上,尽快拟出个法子来。”
距离福建暴雨季只剩下一个月,短短一个月内加固大堤未必来得及,但是能做多少算多少,提前防灾也好过真等灾情发生后措手不及要强上不知多少,何况工部的人总会有办法。
严崇之匆匆离去,周衍也不知道是不是一直在等着他走,反正来的很是及时。
偏偏他人才刚上垂带踏跺,身后就响起了徐冽的声音。
他浑身一僵,回头看,表情复杂,干巴巴的笑着叫了声徐将军:“又翻墙进来的吗?”
青天白日翻墙进司隶院,真没人发现他吗?周衍对此表示疑惑,且疑惑了好多次。
赵盈在屋里就听见了外面说话的声音,咳嗽了两声,两个人才没再寒暄,一前一后的进了门。
徐冽面不改色的翻司隶院的墙,她已经说过他好几次,他也不听。
朝廷的三品安远将军,成天没事干跑来司隶院翻墙,真让人发现了算什么?
“你打算什么时候堂堂正正走一次正门?”
徐冽挑眉,见过礼就往一旁坐过去。
周衍觉得有些尴尬。
他无声叹气往徐冽对面坐下之后,倒没多看她,侧目朝赵盈望去:“殿下之前只吩咐我们做事,不叫我们多问,但我还是一直没想明白,殿下怎么会突然想起来整肃福建官场呢?”
赵盈既然做了这件事,早就想好了万全的说法,也不会让谁察觉出端倪来,即便等到七月福建还是会发大水,他们也不会怀疑她有别的盘算。
这会儿周衍问,其实正问到她心坎儿里,于是她噙着淡淡笑意:“在京城的时候有陈士德,去了扬州府揪出一个章乐清,你猜福建官场能干净到那里去?”
她靠在椅背上,托腮看他:“我的确是之前就有这个心思,但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暂且没理会这些的。
工部和户部的旧档我是都查过,两年前福州府修河道,最后银子比户部预算多了十几万两,工部也没个交代,不了了之。
但凡有这种事,这些为官的都干净不到哪里去。”
徐冽眉心是拢了一下的,在周衍看真切之前舒展开:“所以殿下这个时候把事情闹大,是因为……工部?”
崔钊行应该在五月就会被押解入京,到那个时候福建官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皇上也该有个决断了,其实一切都刚刚好。
等人送进司隶院,从他挖出孙其,而孙其作为工部侍郎,再牵扯上福建官场贪墨,这里面就总有说道了。
他突然就明白了:“可是福建的事情,殿下没有想过亲力亲为吗?”
赵盈的笑僵了一下,愣怔须臾就又笑出了声来:“我为什么还要亲力亲为?”
“因为在扬州府的时候殿下尽得人心,百姓跪送的场景殿下肯定忘不了吧?那把万民伞不是还摆在殿下的书房里吗?”
徐冽声音是极平稳的,他也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似乎只是为了劝说。
赵盈越往后面听,才越发明白了他说这话的意思:“你是希望我去,而不是让父皇随便派个什么人去福建。”
徐冽喉咙动了一下,周衍这才回头看他。
他好像也有犹豫,但到底坚定了心里想法:“我只是觉得这案子真的这么要紧,除了殿下,谁去我都不信。”
虽然他根本就不知道,这究竟是子虚乌有,还是真有其事。
毕竟殿下到现在也没跟他们说清楚,那些告密信,还有那些被提到了信上来的福建官员,她到底从何得知,难不成一切都只是猜测吗?
他坚信的是殿下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情。
赵盈却笑呵呵的,只不过那笑意叫人看来和以往每一次都不一样。
徐冽不是不明白,怕她太生气,先哄了两句:“我知道说这话不妥,近来不妥的事情我做的也有些多,殿下心里应该不高兴了吧?
但我相信殿下,没有把握殿下不会把事情闹的这样大。
福建一省,自上到下,干干净净的恐怕没有几个。
对我而言,那些人死不足惜,可怜的都是福建百姓。
这朝中……可信的人,可能也没几个吧。”
徐冽不单单是为这个。
他也想着去一趟福建,她能再得人心,建功立业不都是这么回事。
只是她恐怕要辜负他的这份心——徐冽是真的认为她骨子里是纯善之人,这可实在是天大的误会。
“徐冽,去扬州府是迫不得已,我根本就不是为了得百姓爱戴才去的,调查扬州官场也不是为了给百姓谋什么福祉,那都是我的私心,明白了吗?”赵盈心里虽然在叹气,嘴上却根本不留情,“你啊,别老觉得我是个好人。福建官场肮脏与否,我都不会掺和进去,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又在朝中告假?”
“殿下——”
“够了。”赵盈冷淡打断,“其余的话我不想听。至于你心里有什么想法,你现在能在御前行走,可以自己去御前回话,不用跟我说。”
徐冽唇角拉平,几不可闻也叹口气:“殿下是因为我刚回京时候犯的糊涂才这样吗?我知道自己做错了几件事,僭越之处不少,但现在真不是。
不过殿下既然把话说到这份儿上,我当然听殿下的。
殿下想留在京中坐镇,那这是我多嘴了。”
他又想了想,索性站起身来,很是恭敬的朝赵盈一礼:“臣告退。”
第二百四十三章 借力打力
徐冽难得使性子闹脾气,赵盈却没心思搭理他。
周衍尴尬的坐着尴尬的听着,一直到徐冽耍小性出门,他眼皮一跳,深以为听到了很不该他听见的东西,越发坐立难安,手足无措。
赵盈看他那德行反而笑了:“干什么?怕他哪天想起来,杀了你灭口?”
周衍面皮又一紧:“殿下……”
叫这一声颇为无奈,赵盈耸肩,也不再逗他:“温之衡是个能干实事儿的人,福州府修理河道加固大堤,他一定会有很好的办法。严崇之现在去找人,明天早朝他就能上折子奏明父皇。
福建官场的脏事,福州大堤加固,哪一件都不能怠慢。
父皇一定会尽快拟定前往福建的钦差人选。
我告诉过表哥和薛闲亭明天别上朝,太极殿上就靠你和徐冽了。”
周衍立时正襟危坐:“殿下不想去福建,但姜阁老会想方设法的让殿下去福建,对吗?”
其实福建官员侵吞修河款这种案子,福建总兵都没能擦干净屁股,往上查会查到什么人呢?
三省六部,五军都督府,任何地方都有可能,但工部和户部是最说不清楚的。
姜承德在这里面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周衍眼珠子转一转都猜得到。
“殿下何不提议小宋大人主理此案呢?”他试探着开口,“大可以似西北案时一样,以晋王殿下随行,却不以他为主事之人。或者常恩王爷也是可以的——
刚好要和亲,唐苏合思公主虽然属意于他,但臣看来,颇黎王子爱护幼妹,应该不会为公主选一位游手好闲,庸碌无为的纨绔。
去福建,建功立业,等到回京之后刚好要论功行赏。
这案子算不上太出风头,但功劳是实打实的,皇上正好顺水推舟,为常恩王爷赐婚,一举多得。”
赵盈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但是宋云嘉不能去。”
周衍一愣:“可是小宋大人历来清直,最刚正不阿的一个人,让他去,查到什么是什么,谁也别想再行那等子欺上瞒下的事,殿下觉得不好?”
他以为赵盈另有忌惮之处,话音才落下,自己就又找补上几句:“小宋大人虽然是殿下的表兄,但其实他也是瑞王殿下的表兄,只是同殿下和惠王殿下本该更亲厚些。
他供职户部,又是皇亲,由他出面,即便姜阁老有心往党争之事上拉扯,皇上也不会信。
臣以为……”
“就是因为宋云嘉清直刚正,他才最不合适。”
周衍彻底无语了。
她不是为了咬死姜承德吗?
那费这么大的劲儿,这些天在京中折腾了这么多的花样,搞出这么多的动作,又图个什么?
“奉功啊,姜承德在朝中多少年了?”
周衍不吭声。
赵盈眼角余光斜去一眼:“我跟你说的直接点,这一件案子就想置姜承德于死地,是痴人说梦。就算让宋云嘉去,最后查实此案的确是姜承德一手策划出来,当年的修河款大部分落入了他的私库中,那又怎么样?
宋云嘉出面,就不涉及夺嫡党争了?”
“这……”周衍唇角拉平,声音闷着,“还是皇上一念之间。”
“对,就是这个一念之间。”赵盈指尖在扶手上一敲,紫檀木发出的闷响正好合上了周衍沉闷的语调,“可是拉不下姜承德,总能让赵清死无葬身之地吧?”
“殿下?”
周衍的语气里全是困惑,不解,那就说明他是真的不理解了。
赵盈不想再跟他解释什么,这里面的事儿要说起来就太复杂了点。
是人性,是人心。
“你只要记得,明天早朝上,无论姜承德是否开口提议以我为钦差前往福建彻查此案,你只需要奏请父皇让常恩王兄陪同赵澈,一并前往,调查贪墨案情。”她想了想,顿了下,“如果姜承德不开口,你就等温之衡上折后,正好把工部的人选一并定下,毕竟河道监工此类事还是要工部的人坐镇。
姜承德要开口,你就不必等温之衡上折,反正沈殿臣若听了他的奏本,也不会坐视不理。”
惠王?
让惠王去?
周衍惊愕不已,竟连话音都丢了。
赵盈看见了他满脸错愕与震惊,一句话都没再多说,摆手叫他去:“想不明白就慢慢想,以后总会明白,你照我吩咐办事,去吧。”
第二日太极殿议事,温之衡的奏折的确是最早呈上去,姜承德也果然在那之后开了口提议以赵盈为钦差前往福建。
周衍按照赵盈吩咐的话,在姜承德闭上嘴之后跳出来反驳。
他提的人选实在叫朝臣吃不消,一时间竟无人支持。
宋昭阳在朝多年,只是短短一瞬,就明白了外甥女因何不让长子上朝,也明白了周衍这番话本该出自何人之口。
别人不帮腔,他却不会坐视不管。
事情吵吵闹闹激烈起来,是因为吏部尚书和刑部尚书竟然都支持周衍的提议,且居然真的在御前说的头头是道,好像常年外放彭城不过问朝堂政务的常恩王和年仅十二岁的惠王真的比入朝一年就已料理几桩贪墨案的永嘉公主更合适此行。
更离谱的是皇上同意了。
不过比周衍所提人选,还多出一个人——康宁伯府的杜知邑。
朝臣们只觉得匪夷所思。
那是个什么人?醉心经营,满身铜臭味的世家子弟而已,凭着他多年经营所得,进献金银得了个闲官散阶,好端端的,怎么会想起他来。
周衍把这消息带给赵盈的时候,赵盈却只是一笑置之。
昭宁帝当然有他自己的想法。
日暮西山的康宁伯府,原本无人问津,无人在意,纵有泼天富贵又如何?当权者不把伯府放在眼里,再过上十几二十年,连这个爵位都未必能留得住。
刘家和孔家相继倒台之后,昭宁帝本来就有心重新整饬朝堂。
河间辛氏是不到最后不能考虑的,因为一旦势再大,就极易脱离帝王掌控。
康宁伯府因进献事后,两个儿子都露了脸,天子扶持,稳扎稳打,不就是下一个刘孔之家,却又比刘孔之流更加忠心耿耿吗?
再加上杜知淮是庶子袭爵,杜知邑身为嫡子和表哥又有些私交,这种嫡庶若有争,便会殃及整个伯府前景的人家,简直就是不二选择。
看来她和杜知邑的往来关系藏在暗处果然还是有好处。
而至于赵澈,至少在现在这个时候,他还没敢太给她使绊子,算他老实了一回。
赵澈出宫寻来,在赵盈意料之中。
明发谕旨定下的事儿,赵盈作为他的胞姐,要为他奔走交代一番自是情理之中。
于是后半日时,她堂而皇之的派人到永王府和康宁伯府请人,把两位同行钦差一并请入了司隶院来见。
赵乃明见到赵澈还坐在她身边那会儿眉心一挑,一肚子的话都憋了回去。
杜知邑是姗姗来迟的,进门也没个正形,仍是从前那副玩世不恭的态度,对此类事情实在没多大兴趣的样子。
赵澈皱眉,叫了声阿姐。
赵盈没看他,点点桌案边缘处:“领了圣旨,不日要动身往福建去,难道太极殿面圣你也这个做派吗?”
杜知邑噙着笑:“我素来是这样的做派,殿下又不是不知。”
但他最近更……说孟浪有些过头,是比从前不正经得多。
若换一个人,赵盈大抵马上一句自甘堕落,可杜知邑嘛,赵盈深吸口气。
赵乃明打了个圆场:“我本以为此案你会想交给宋云嘉去查。”
是啊,似他们这样的正人君子,都会这样觉得。
赵乃明,周衍。
如果表哥在,八成也会这样想。
只有她,另辟蹊径,要走一条与正人君子们所行截然不同的路。
“福建官场的腐败,我敢断言,跟姜承德脱不了关系。”
赵乃明啧声:“所以为什么要让惠王去?”
十二岁的少年郎,心智再高,到底能有多周全?跟姜承德这种老狐狸博弈,连他都没有必赢的把握。
而且听燕王的意思,永嘉对惠王也不是从前的态度,她做姐姐的,倒巴不得惠王跟安王瑞王两兄弟一样,早点倒霉,滚离这场夺嫡之争。
那就不能是把人送去建功的。
她到底想干什么?
赵澈和杜知邑一直没说话。
杜知邑是知她心思,赵澈恐怕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只有赵乃明是真的坦荡。
赵盈先侧目去看赵澈:“澈儿,信不信姐姐?”
赵乃明:?
杜知邑:……
赵澈不解其意,但相当乖巧的点头:“我自然是信阿姐的,也全都听阿姐的。”
“朝廷大动干戈查福建官场,谁还敢欺上瞒下,瞒天过海?查不到姜承德,就是他动了手脚,动了手脚就会有迹可循,父皇让杜三同行,虽非我本意,也不是我让奉功开的口,但却正中我下怀。”
她话音顿住的空隙里,杜知邑哦了一嗓子:“清河崔氏的事情上我是出了错的,所以我并不是无所不能。”
赵盈冷冰冰剜他。
她好像的确对他们纵容过了头,徐冽还好些,再怎么赌气也就是一个臣不臣的问题,在调查清河崔氏的疏漏上,她责问过杜知邑,而因为犯错的人是杜知邑,她的态度更恶劣些,他也不是记仇,但以此自嘲,连带着她一块儿呲嗒进去,这不是头一回了。
他大概意识到自己在正经事上不正经,会愈发惹怒赵盈,拢了拢衣襟,坐正些,清清嗓子叫殿下:“查到姜承德的把柄罪证,殿下又想做什么呢?不让宋云嘉去福建,就是不想把姜承德的罪行摆到台面上来。
可殿下和瑞王之间,势同水火,殿下还真想跟姜承德谈条件,谈合作吗?”
“阿姐?”
连赵乃明都眼角一抽,把“你疯了”三个字写在了脸上。
赵盈无声笑着:“有何不可吗?我手上有他的罪证,把柄,但我没要置他于死地,自然就有了资格和他谈条件,谈合作。”
赵澈半大孩子,还是不明白:“阿姐为什么要和姜家人谈合作?合作什么呢?有了罪证不把人拉下来,难道等他来日反扑?”
赵乃明皱着眉头看过去,赵盈又看明白了他的神情。
——果然还是个孩子。
所以赵澈从来都是利用年纪优势,还有他能装会演的好本事,叫人小看了他,也忽视了他。
赵乃明要不是看穿了赵澈骨子里的劣根,陪着他演戏,那就是在彭城享惯了清福,忘记了一些事。
杜知邑那头倒扬了扬声:“让我猜猜看吧,殿下是想借姜承德和瑞王的手,对远在凉州的安王殿下,斩草除根。”
他“谦虚”的说着猜猜看,却根本就不是疑惑语气。
那样平铺直叙,分明是心中笃定。
赵盈挑眉看他:“你猜对了。”
赵澈几乎跳起脚来:“阿姐!”
“你干什么?”赵盈冷淡横扫一眼,他又乖乖坐下去。
赵乃明也对此感到不满:“那么他造成今天局面,就这么算了?”
“王兄觉得就算他造成今天的局面,我能拿他怎么样?”
赵盈反问道:“刘家之祸,在于后宫,刘氏她是残害皇嗣,毒害赵氏血脉,为父皇所不容。孔家之祸,在于前朝,私囤铁矿,意在谋反!
姜承德算什么?
贪墨?坐到他那个位置上去,王兄要不要猜猜看,沈阁老手上干净与否呢?
未殃及国之根本,你以为父皇会轻易处置一个世家走出来的阁臣,一个——瑞王外祖父?”
答案是不会。
赵乃明心知肚明。
所以赵盈才会想要借力打力。
赵清纵使被贬至凉州,无诏不得回京,可他仍然是今上长子。
大齐立储,其实根本就没什么定律可循,祖宗也没留下什么立储以嫡的规矩,皇帝膝下的孩子们各个有资格,这才造成赵家子孙的冷情残暴,乃至于手足相残的变态局面。
故而这位未曾被废为庶人的皇长子,依然拥有做储君的资格。
且他外放凉州,山高皇帝远,谁也不知道他会在凉州干出什么事情来。
赵清怎么被贬去的凉州,赵乃明知道,再对赵清出手,赶尽杀绝,朝臣恐怕看不下去,姜承德根基深厚,这件事他和赵澄做,当然最合适。
但赵乃明还是觉得胸口被人打了一记闷拳,说不出的压抑气闷。
杜知邑在短暂的沉默后,正着神色,肃着声,问赵盈:“他不跟你谈呢?”
第二百四十四章 告状
赵盈似乎总有自己的想法,关于福建的一切,她跟谁都说了,却又和任何人都没说清楚。
赵乃明不会缠着她追问,赵澈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上面,只有杜知邑觉得她的欲言又止颇有深意,然则一时之间猜不透。
猜不透赵盈的心思和想法,这让他感到莫名的不安。
赵澈回了宫,赵乃明也要回王府去收拾行李,话里话外还提及唐苏合思。
赵盈挑着眉心目送他出门,想来说不定是歪打正着,竟无意之中成就了一段彼此都满意的姻缘。
等赵澈也不情不愿的从这堂屋中消失不见,她余光扫过,见杜知邑端坐不动,啧声问他:“不走等着我送你呢?”
杜知邑翘着二郎腿,眯着眼打量她。
那种神情很不恭敬,他整个人的态度更不够尊重。
赵盈并没太过放在心上。
果然片刻他自己就收敛了起来:“我对殿下无论恭谨与否,殿下好像都不太放在心上。”
因为他打从心底是记得自己身份的,真正僭越并不会,徐冽在这一点上做的反而就不如他。
他只是在疯狂的试探那个底线究竟在哪里。
赵盈方才还觉得是太过纵容杜知邑他们这些人,现在就又觉得有些人偶尔纵上一纵,其实没什么不可。
“你留下来想干什么,直说。”
杜知邑才正襟危坐:“我一直没想明白的是,殿下究竟为何笃定福建官场不干净,且此事定与姜承德有关呢?”
赵盈没吭声,他先诶的一嗓子甚至在拦她的后话:“殿下可不要同我说那套说辞——什么贪墨成风,屡禁不止,从上京到扬州府,抓了一个又一个,这样的话,我是不信的。”
他话音落下,看赵盈还是面无表情,连眉心细微的蹙拢都没看见,心里越发没底儿:“常恩王爷也不信,惠王殿下八成也没信,甚至是周衍之流,殿下觉得他们信了吗?”
“可只有你追问。”赵盈的手肘一左一右撑在扶手上,“你好像越来不知道分寸两个字怎么写。”
“怎么会呢?”杜知邑唇角扬起自嘲的弧度,“殿下连徐冽都斥责了,我更不敢没分寸的僭越。”
现在看来,她并不是避讳赵澈,更不是忌惮什么赵乃明。
福建的事情,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说。
他经营着那么多的产业铺面,结识的是三教九流人等,这件事却不是赵盈叫他探查来的。
徐冽才从南境回京不久,之前负伤期间恐怕也没精力替她料理这些。
所以她是真的自己查到的,手段不明。
杜知邑不免深望去一眼,倒是很有分寸的没再继续问。
赵盈是见他老实闭嘴,才收回冷冰冰的目光:“赵澈不中用,更不值得信任,所以我让常恩王兄一起去福建,父皇把你提上来,另有用意,你心里明白的吧?”
他点头说知道,又调侃两句:“早知如此方便,当初我索性多拿些银子,哪怕家财散尽,进献上去,倒能替我们家买个前程出来。”
赵盈嗤笑出声来:“那不一样。你自己上了位,做了中立的人家,我也不可能放着你们康宁伯府持身中正。真要是那样,我和你之间反而不能坐下来心平气和的说话了。”
杜知邑那一声哦,把尾音拉的极长:“那好可惜,殿下这么一说,我又欣慰不少。”
他耍嘴皮子,无非是不想在现在就跟她谈以后。
康宁伯府的以后。
昭宁帝在这时候把康宁伯府摆到棋局上,的确是他们所有人都没预料到的。
杜知邑曾经说过,他那个长兄杜知淮是个最正经的性子,也并不会赞成他走的这条路。
这样的人掌了权,俨然是第二个辛恭。
在他们的眼里只有家族利益与得失,宁可不进,也绝不能退半步。
所以康宁伯府在杜知淮的手里,哪怕就这么默默无闻的消沉着,他也还是不争不抢。
做了才会错,做得越多错的也就越多,这种思想一时半会儿改变不了,要命的很。
赵盈给了杜知邑最大的包容,没逼他:“等去了福建,官场上的一切你都生疏,但你是奉旨钦差,又有两个亲王坐镇替你撑着,该查谁就查谁,不必留着情面客气。
那些人手里的账本,于你而言都是些小把戏,其实父皇选对了人,你很合适。”
“殿下这样捧高我,是怕我不尽心,回头惠王殿下从中动什么手脚而常恩王爷看不出,或是他看出来了一时间也不知该不该揭穿?”
赵盈拿白眼剜他:“有些时候你心里清楚,不需要把话说得这么明白。”
杜知邑肩头一耸,没接话。
“我也不是不信任常恩王兄,他自有他的好处,但他有多大的本事,我实在不知。”她一抬手,“皇叔或许知道吧,但我要用人,在这么紧要的事情上,如果你不去,这些话我自然叮嘱他,可你去了,我就用不着叮嘱他了。”
杜知邑心头一动,连耍嘴皮子打趣也忘了,定定然看了她须臾,斩钉截铁说好:“我知道殿下的意思,不会拖殿下后腿,殿下放心。”
赵盈不动声色的舒口气。
赵乃明的分寸感和杜知淮的正经严肃,本质上来说都一样,要命。
天知道他会不会束手束脚。
赵盈暂时没打算给自己找更多的事,所以短时间内不打算和赵乃明就此事深谈,甚至于他对赵澈到底是逢场作戏还是真的认为赵澈现在这个年纪上还留着些稚嫩与天真,赵盈也一概不想管了。
诚如她自己所说,杜知邑不去,她就一定要跟赵乃明谈清楚,彼此的底牌亮干净,才能更好的合作。
杜知邑去了,赵乃明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反正福建的事情了结之后昭宁帝也差不多该名正言顺的给他赐婚,柔然公主和亲,大婚一定要在上京之中,可是婚后昭宁帝会立刻打发他回封地彭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杜知邑动了一下,没站起来,反而又更沉的坐回去:“还有件事。”
赵盈拿眼神示意他有话直说,他也没多想:“福建总兵贪银一万余两,殿下是故意让徐冽告发到皇上面前去的吧?”
因为那些告密信本就是他帮着赵盈弄出来的。
徐冽手上那封,是赵盈特意交代过,福建总兵、福州知府,并福州下属三个县的县令,名单列于其上。
余下那些人,散落在别的告密信里,可一定要说,绝没有徐冽那封那样重要。
可是这件事情原本不必徐冽来牵头。
宋昭阳是吏部尚书,严崇之是刑部尚书,谁都比徐冽更合适。
再不济,沈殿臣这个首辅也是可以的。
“你又是早就怀疑,一直没问?”
杜知邑品了品她的语气,好像是无奈更多些,就坦然承认了:“起初没完全猜到殿下想做什么,故而不愿叫殿下烦心,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也就没拿出来问。
现在事情落定,我们就要钦差福建,而殿下该交代的也都交代的差不多,那我当然可以问上一问。”
“她是太了解皇帝了,才偏要把徐冽往前推。”
赵承衍笔势收回,最后一笔落定,佳偶天成四个大字跃然纸上。
赵乃明站在他书案旁,噙着笑看在眼里:“皇叔丹青一绝,没想到字也写的这样好,送我的?”
“送你的大婚礼,等你从福建回来吧,我得找人好好裱起来。”
他拍了拍手,语气满是轻松:“你去坐着。”
赵乃明没跟他客气,转身回到官帽椅前,把长衫下摆处略一撩起,坐了下去:“可是我没懂,明知道皇上无意在眼下继续抬举徐将军,还偏要把徐将军往御前推,让他越发处于风口浪尖?”
“有件事你不知道,徐冽无论在北境还是在南境征战时,徐照在京中为他提心吊胆。”赵承衍把那幅字收起来,又提了笔,笔尖置于清水中,手腕转动,目光也落在渐次清洗干净的笔尖上,“永嘉去警告过徐照。”
“这……”赵乃明挠了挠后脑勺,“所以永嘉一面警告徐统领莫要纠缠徐将军,一面却又利用徐将军逼得徐统领不得不向她靠拢?”
赵承衍平心静气地嗯了一声,赵乃明却坐不到平静如水:“皇叔,您都知道,不管她?”
他好像听了天大的笑话,手腕停下来,狼毫笔当然跟着也就立住了。
赵承衍狐疑望去:“管什么?”
赵乃明一拍脑门:“我糊涂了。”
他叹气:“我还说过永嘉想痴了,现在想想,其实是我痴了才对。”
赵承衍脸色登时就变了:“你规劝过她什么?”
赵乃明摇头:“劝她珍惜真心人。我原本以为,永嘉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纵使有些手腕,免不了……”
他没说下去,赵承衍也不想听:“这种话,以后不要再提,她从来不听这些,你不知道,所以她不跟你计较。不过也还好,你一向有分寸,想是也不会屡次提起,不然她早厌烦了你,更不可能让周衍在御前进言,叫你陪着赵澈一起去福建查案子。
还有徐冽的事——”
赵承衍尾音是闷着往下砸的,人坐回太师椅上,笔尖墨汁清洗干净,又好像没了兴致,随手撂下:“徐冽和永嘉之间,只有他们自己弄得清楚,我们这些人,能插手什么?
说起来有意思的很,她那会儿才搬出宫,好似是一腔孤勇,堂而皇之跟我说她要做皇太女,要我帮她。
我把徐冽放到她身边,是因为徐冽武艺高强,以一敌百的好手,能护她周全,但我从没想过徐冽会像现在这样。”
死心塌地的追随。
赵乃明听懂了他的话里有话,一时讪讪的:“皇叔的意思我懂了,以后当然也不会再规劝这些。
可能这就是人各有志吧。
所以皇叔觉得,永嘉现在行事,不算冒险吗?”
赵承衍说了句算,可是他的情绪从头到尾都是那样四平八稳,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起伏:“皇帝摆明了觉得她势大,在徐冽这件事上已经不是第一次打压下去了,如果她不是永嘉,没有那张和她母妃简直一模一样的脸,今日的朝堂,有没有她立足之地都难说。
皇帝念在她母亲的份儿上留了情面,而永嘉很聪明,知道皇帝无论如何不会对她下狠手,总会留有一丝余地,甚至在她之后的撒娇装傻之中,冷硬的帝王心肠还可能会泛起丝毫柔软,觉得她一路走来确实辛苦又艰难。
徐冽的镇国将军没给,福建总兵也没打算给,两次机会都是皇帝给打压下去的。
所以等到将来,无论是她要对姜承德发难,还是要力捧徐冽上位,都已经占得了先机。”
这样的心计盘算,赵乃明自愧不如。
还有赵承衍的态度——
他本来是觉得这事儿行不太通,只是当着赵澈的面什么也没说。
他也知道这样做不好,跟赵盈共事就该跟赵盈谈清楚,没有道理转过头来到赵承衍这里来说三倒四,倒弄得像是告状似的。
只是从他规劝的那件事看来,赵盈的确是个不太听人劝的主儿,主意太正了,谁也别想强按着她的头改变心意,他只能来找赵承衍。
就是眼下看来,赵承衍对赵盈也是无条件的信任包容呗?
赵乃明深吸口气:“看来全都是我想多了。”
赵承衍目光淡淡的扫去:“你是因为觉得我作为长辈,身为宗亲,听闻此事该震怒,该冲到司隶院去骂她,再不济耳提面命,总要让她‘改过自新’。
以后这些心思拢一拢,收起来,别胡思乱想。
永嘉算是好的,她的心思手段,对付的都是那些奸佞之徒。
走上这条路,双手干净不了,打从一开始我心里就明白,说不得有一天她手上会沾染无辜之人的血。
可那又如何呢?
赵氏子孙,哪一个不是双手沾满鲜血走过来的?
你是怎么过继到永王一脉,难不成忘了个一干二净?”
赵乃明不寒而栗:“我没忘,皇叔就当我是一时鬼迷心窍,到皇叔这里来求个答案的,现在答案我要到了,以后自然不会再犯同样的错,皇叔放心。”
“我没什么不放心的,你自己留神吧。”赵承衍瞥了那一眼之后就淡漠的挪开视线没再看他,“永嘉是最容人也最不容人的性子,她会喜欢你的分寸感,别因为这些不必要的事叫她踢你出局,我可不帮你说情。”
他那里正要起身告礼离去,听了后面这一番话,脊背僵硬,而后拱手礼下去:“我知道了,多谢皇叔教诲。”
第二百四十五章 人选
四月十八,赵乃明一行人启程动身,钦差一行主事之人身份皆贵重,沈殿臣还是要带着百官送出宣华门。
天,却变了。
春光明媚的四月天,早起就雾蒙蒙的一大片,入眼可见全是灰,一直持续到钦差队伍出发,抬眼望天际,金盘藏在云层后,害羞的不肯露出脸来。
乌云跟着钦差队伍一起动,从宣华门跟出城,而后瓢泼大雨倾盆落下,把路人行人砸了个措手不及。
宋乐仪护着赵盈退到廊下,唐苏合思却不肯避进来躲雨。
伺候的小宫娥没办法,只能撑着伞去劝她,眨眼的工夫小宫娥一身湿透,唐苏合思头顶两三把油纸伞把大雨挡的严严实实,她连发丝都没打湿一缕。
生性纯善又单纯的人真好,可以无忧无虑的活着。
另有小宫娥撑着一把绛紫伞面的油纸伞过了月洞门,伞下崔晚照也是绛紫色的马面裙,裙摆沾湿,她连鞋头都打湿了。
一眼看见唐苏合思明显玩儿疯的样子,呀的低呼一声。
赵盈朝她招手,她才没理会唐苏合思,径直入了廊下。
她肩头沾了雨珠,宋乐仪上手替她拍了。
崔晚照拉下她的手:“我原说这样的天气还是不来的好,但姨母又劝我,说永嘉从不雨天请人的,难得我这样有面子,总窝在家里不像话,也该出来走动走动。
可这雨真是太大了,你们怎么不把唐苏合思公主叫过来,瞧她疯成那个样子,倒可怜了撑伞的小宫娥。”
正好唐苏合思疯够了往廊下跑来,听见这句话,笑吟吟的:“那我就替她们在公主面前告个假呀,去泡个热水澡,后半天歇着吧,省的淋了雨染上风寒,回头想伺候都伺候不了了。”
赵盈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心情出奇的好,唐苏合思这样擅自做主她也不生气,还顺着唐苏合思的话吩咐了书夏,叫把人遣了出去。
宋乐仪看得出她的古怪,一时抿紧了唇角不说话。
到后来几个姑娘围坐在廊下说笑,也不知道谁起得头,说起崔晚照的婚事来,唐苏合思刚开始那会儿起哄玩笑,后来应该是又觉得无趣,兴致缺缺的告辞出府去。
又半个时辰,崔晚照也坐不住了。
不过她聪明,想着赵盈是有些奇怪,也没开口说要走。
就这么熬了一个多时辰,赵盈才吩咐人好生送了她回侯府去。
宋乐仪是看不明白她今日做派了,等把人全送走了,雨也小了很多:“你今儿怎么了?”
赵盈说没事:“其实我心里觉得堵得慌,可能是因为这场雨吧。”
宋乐仪眯着眼显然不信她的鬼话:“怎么,你还怕常恩王和杜知邑两个人看不住赵澈一个啊?”
“杜知邑不至于那么没出息,但我就是心里堵得慌。”她合了合眼,须臾睁开,“崔晚照刚得推恩封赏,崔家的丑闻还没彻底揭过去,现在给表哥议亲不合适,但京城的人都知道,那是尚书府看上的女孩儿,这桩婚事只是早晚的问题罢了。”
她突然提起这个来,宋乐仪只觉得莫名其妙,听的一愣一愣的,开口说是啊:“所以呢?那又怎么了?她现在做了县主,广宁侯府名义上的养女,还有什么人敢看她笑话的?”
赵盈考虑的显然不是别人看不看笑话的事儿。
她也犹豫,迟疑好久。
宋乐仪见不得她这样的沉默,把人晾在那儿,一颗心不上不下的悬着,怪难受的,于是催问她:“你从来也不是个别扭古怪的性子,到底要怎么样,今天这样扭扭捏捏的,弄得我浑身不自在。”
赵盈拉着人,往美人靠上坐下去。
雨未停,大雨瓢泼当然打湿了美人靠,即便是现在雨势渐小,也还是会有斜扫进来的雨水,丝丝点点,打在人身上,浸着些许寒凉。
宋乐仪怕她弄湿了衣裳裙子不舒服,刚要把人拽起来,赵盈反着劲儿一拉,把人带到了身边坐下:“无根之水最是干净,应该能洗干净我身上的污秽。”
她变了脸:“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再这样我真的生气了!”
可赵盈从不这样神神叨叨的。
她拉着宋乐仪的手,长叹一声:“我一直没跟人说,连你也没提过,崔晚照获封那天我跟着宣旨官一起去的侯府,见了高夫人,她想让我到父皇面前替薛闲亭求一道赐婚圣旨。”
“她让你去求什么?”宋乐仪低呼出声,又怕声儿拔高了会惊动人似的,刻意的压着嗓子,“这是疯了吗?”
她话一出口便知失言,一捂嘴,片刻才说道:“她是怕侯爷去求旨赐婚会伤了父子感情,她当然也不成,所以把这事儿推到你头上来吗?”
赵盈原原本本与她说,宋乐仪听来却就是这么个意思。
他们一家子要和和满满,就把赵盈推出来做这个恶人。
这算什么?
上京无人不知薛闲亭心意,即便是出了京城,但凡有些见识听闻的,也没有不知道这事儿的。
广宁侯府的世子爷从小到大眼里心里都只永嘉公主一人,结果呢?
赵盈是什么?
薄情寡义?冷血无情?
“高夫人是怎么想的?你去求旨赐婚,薛闲亭就肯了吗?她真不怕薛闲亭抗旨不尊,给侯府惹下……”
泼天大祸四个字没说出口,她猛然收了声:“她真是老谋深算啊!”
深居简出的一个人,心思也够重的了。
竟是她忘了。
高门养大的女孩儿,侯府的当家主母,没点子手腕是不可能的,不过是平日里慈眉善目,菩萨一样的性子,叫人忘了她原本也不是真正吃斋念佛的人。
眼珠子一滚就有了成千上百个心眼子。
“我那天答应了她,事后想想,又觉得此事为难。”
那今天这是……
宋乐仪横眉冷目:“高夫人有人选了?”
淮阳郡主府·东花厅
高氏和淮阳郡主面对面坐着,一个慈眉善目,一个满脸和善,简直两尊菩萨一样。
花厅里没有伺候的丫头,全都叫人打发了出去。
这位淮阳郡主在出身上很有些值得说道的地方。
她母亲乃是先帝庶妹华阳公主,十四岁下嫁,十六岁丧夫,到了十九岁时二嫁,然则夫妻不和,驸马屡次动手犯上,先帝忍无可忍,下旨令二人和离。
华阳公主出生的时候她母妃是难产的,从小受了不少冷落和欺负,是长大一些,生得漂亮,嘴巴又甜,也会缠人,每天缠着先帝带她一块儿到书房去听课,兄妹感情倒是好。
夫妻和离时她膝下无所出,原本该独居在公主府中,先帝觉得她年纪尚轻,自己一个人住在宫外实在冷清,就把人接回了宫里住。
一直在齐宫养到二十六岁,她自己闹着要搬出宫去,先帝顺了她心意。
可谁成想自打出了宫,华阳公主变了个人一样,在公主府上养了十来个面首,个个年轻漂亮,谁都不知道她打哪里搜罗来那些小郎君。
先帝生过一场起,总就不忍心苛责命苦的妹妹,后来竟默许她留下一两个最喜欢的,悄悄养在府上,其他的全都打发走了不提。
淮阳郡主,就是这么得来的。
华阳公主有了身孕,既是赵家血脉,又该是天家耻辱,但先帝和宋太后还是可怜她自幼丧母,两嫁不顺,把人再一次接进了宫。
直到淮阳郡主出生,留在了彼时还是皇后的宋太后膝下抚养,而华阳公主生产之时年纪大了些,伤了根本,没两年就撒手人寰。
是以这个郡主封赠,还是先帝在的时候破例册封的,那会儿宗亲吵吵闹闹不成样子。
等到昭宁帝御极,淮阳郡主秉持中立态度,对于他御极之初那些杀伐果决一概置身事外,后来她儿子又被点去做了永王后嗣,加上宋太后多少回护,这才保下了如今这份儿安宁。
她端着茶盏,手上红宝石的戒面夺目的很,这会儿半盏茶都下了肚,她始终一言不发。
高氏年轻的时候原也是爽朗性子,年纪渐长,深居简出,才养成了如今这脾性。
现而今为了儿女事,她也没想着遮遮掩掩的。
是以进了门,寒暄两场,她就表明了来意。
淮阳郡主膝下有个嫡出的女孩儿,今年十六,从两年前起要给她相看人家,这位郡主自己出身未见得多光明磊落,却眼高于顶,挑三拣四,横来竖去,拖到了现在。
高氏唇角动了下,刚要再开口,淮阳郡主手上的茶杯放回了原处去:“下这么大的一场雨,你怎么还要跑一趟来开这样的玩笑?”
这是婉拒。
高氏眼角一抽,虽还是面不改色,心情到底差了些:“我知道郡主担心什么。”
淮阳郡主挑眉看她:“那怎么还来开口呢?”
她一面说,叹了口气:“我们九娘的亲事,我一拖两年,实在是选不出好人物来。要么是门庭复杂,我不想叫九娘嫁过去吃苦受委屈,要么是人不成。
你家大郎是个好的,我也晓得。
这上京的孩子,其实个个都能挑在大拇哥儿上。
去年太后要给永嘉相看驸马,不是还列了个名单出来吗?
不瞒你说,那名单上好些孩子,我都考虑过,后来都觉得不成。
早前我夜不能寐,为此事焦心的时候还抱怨过,你家大郎要不是一门心思都扑在永嘉身上,咱们两家很该结成亲家。
门当户对,郎才女貌,这不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吗?”
但说来说去,不成两个字才是她想表达的。
高氏是涵养好,不然真的要当场翻白眼给她看。
她是真把自己当金尊玉贵的金枝玉叶看了。
从小养在宋太后膝下,但今上和燕王摆明了都没把她当回事儿。
说到底,她生父那种身份,本来就尴尬的不得了。
当年要不是先帝和太后仁善,心疼去了的华阳公主,也不会留下她,平白玷污了皇家血统。
如今时过境迁,她其实知道自己的出身,还做这样高高在上的姿态,没得叫人看不上眼。
可是对于高氏而言,淮阳郡主府的姚玉明,只能是目下最好的选择了。
有皇亲的身份,姚家也是世代为官,虽不能同河间辛氏那样的人家比,也不能和朝中姜沈之流权臣之家相提并论,但清贵二字担得起,这就很够。
又都是京城长大的孩子,姑且算得上知根知底,若是姚玉明都不成,那余下那些女孩儿就更不值一提。
高氏压了压心头的不满,脸上真是一丝都看不出来,声音都是四平八稳听不见半分不满与怨怼的:“郡主是做母亲的,我也是,我虽没有女孩儿,却也能体谅郡主的这份儿心。
可郡主也说了,九娘的亲事一拖两年,孩子都十六了,郡主还打算拖上多久?
要是有更好的人选,郡主也不会等到现在。
大郎和永嘉公主之间,我若说是外头人瞎传的,郡主定然不信。
可前几年我也没到郡主跟前开过这个口。
如今既然来开了口,便是有这样的心。
咱们都在京城里住着,彼此知根知底,大郎是什么样的孩子,郡主也是知道一些的,等到成了家,也不会再像从前那个样子。”
“你是说,叫我们九娘去你们家过那种和夫君相敬如宾的日子,是这个意思吧?”
高氏知道此事很难,她无论选谁家的女孩儿,有从前十年的情分摆在那里,人家也都不肯把女儿嫁到他们家来。
“这天底下的夫妻,能做到相敬如宾,就已经算得上完满,咱们活到这把年纪,郡主竟还执迷于男女情爱之事吗?”
她话里有话,淮阳当场就变了脸。
那是华阳公主一辈子的痛处,也是淮阳郡主的。
她和郡马爷之间也是没什么感情,宋太后一句话她就下嫁了,到现在连个相敬如宾都算不上。
成婚三年无所出,姚家上了道折子,要给郡马纳妾,昭宁帝懒得理会这样的小事,大手一挥叫姚家随便,那之后年轻貌美的小姑娘接连纳回三个来,这就是为什么姚玉明一个嫡出的女孩儿行了九。
高氏知道会戳中她痛脚,但还是说了,说完了,面不改色,坐直身子:“郡主大可以再好好想想,孩子大了,总是要嫁人的,与其将来挑个不上不下的,还不如选个拔尖儿的,至少今天是我亲自登门来说,诚意十足,往后也总不会叫九娘在我们家里吃苦受委屈,这样不好吗?”
第二百四十六章 命定归宿
薛闲亭知道这件事已经是三天后了。
他是个孝顺孩子,每日晨昏定省没有一日缺漏过。
高氏一向深居简出惯了,上京大小各等宴她能推则推,除了到庙里烧香,道观打醮,真是很少少出门。
但这两天她每天往外跑,薛闲亭问了才知道是去了淮阳郡主府。
那位淮阳郡主为人如何,薛闲亭有所耳闻,实在不像是个长辈样子,倒是她的郡马爷还算是君子。
他仔细想来,他母亲以往同淮阳郡主府也并无往来,担心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所以才问到了高氏面前去。
要给他相看人家选妻子这事儿,高氏一开始的打算是瞒着他。
横竖有赵盈松过口,等赐婚圣旨拿到手,她也不信薛闲亭不顾广宁侯府上下几百口人,真干出抗旨不尊这样的事,再不济,赵盈总能劝得动他,说服得了他。
如意算盘打的好,现在却又改了主意。
他去问,高氏就原原本本说给他听。
令高氏感到意外的是,他没有想象中的暴跳如雷,就那样面色平静的走出上房院,走出了侯府。
高氏不放心,派人跟着,知道他是往司隶院寻赵盈之后,反而松了口气。
赵盈今日算得上清闲,一大早徐冽悠闲自得的送了两笼包子过来,她吃着还挺有胃口,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徐冽更是见她心情不错,说请她中午到将军府吃顿饭。
弄得神神秘秘的,赵盈看在他一大清早跑腿的份儿上就答应了他。
书夏掖着手打帘子进门那会儿,她正捧着一本棋谱在翻看,听见脚步声头也没抬。
丫头脚步就放的更轻一些,回话时候声音也压低了:“世子来了,可没直接进府,反而叫人来通传。”
赵盈皱着眉头把棋谱反手扣在美人榻上:“谁惹了他?”
书夏丫头说不知道:“回话的小丫头说,门上当值的婆子瞧着世子神色如常,没什么不妥的地方。”
一个犯毛病,两个犯毛病。
赵盈觉得这样的日子真是够了。
徐冽回京有日子,好容易老实下来,杜知邑也去了福建,然后就轮到薛闲亭了?
她一天到晚烦心的事情忙不完,这几个是来给她添堵的?
赵盈的好心情登时散了大半:“去告诉他,这门爱进不进,还等着我出门去迎他呢?”
书夏抿唇,这话倒更像是在赌气。
可她做奴婢的不好说什么,诶着应了一声转头就往外走。
刚走出去三五步,赵盈叫了声等等。
她好像早猜到会如此,本来就走的极慢,步子也不大,这会儿驻足,又转过身来:“公主?”
赵盈摸了摸鼻尖,想了片刻,还是翻身下了美人榻。
书夏上前去,半跪在她脚边,替她穿好绣鞋,才跟着她一块儿出了门。
见着人那会儿赵盈觉得门上当值的婆子说的的确不错。
薛闲亭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他就站在后角门的门口,只身一人,身边连长随小厮也没带。
赵盈四下环顾一圈,却在长街不远处的古槐树后看见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跟踪?
她拧眉:“有人跟踪你?”
薛闲亭雷打不动的神情没变过,也不说话。
赵盈啧声,退半步,把门口让出来:“进不进来?”
他终于动起来,提步进门,又径直过了赵盈身前去。
的确是受了气,而且这气八成和她有关。
但她近来并没有——
赵盈灵台登时清明,朝薛闲亭背影盯去一眼,恍惚间猜到他今日来意。
进了小花厅赵盈就把人都打发了出去,根本连茶都没打算给他上。
薛闲亭坐在她对面,目光落下的地方……
那地方之前摆的是十几盆铃兰,司隶院刚建成那会儿他送来的,是从他那个别院里精挑细选了十几盆上好的送过来。
后来花期过去,光秃秃的就剩下个盆,赵盈觉得实在不好看,就叫人挪了出去,打算等到今年铃兰盛开的时候再挪回来。
赵盈看他那样的目光,一时只觉得喉咙发紧。
她无声叹气,心里是说不出的复杂。
他好像没有要开口的打算,而原本觉得薛闲亭实在有毛病,跑到司隶院来闹脾气的那点子不满,在这一刻到底被愧疚感给生生压下去。
她抿唇,脆生生问:“你都知道了?”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像是触到薛闲亭全身最脆弱敏感的地方,一击即中。
他肉眼可见的打了个冷颤,手臂动了下,接下来的动作更让赵盈心酸。
七尺男儿,如玉郎君,坐在她面前,环着双臂,抱紧了自己。
赵盈心口堵着一块石,她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
应该狠心的,应该要再狠心一点的。
对杜知邑,对徐冽,她做的都很好。
“薛闲亭。”
他终于有了些反应,抬头看她一眼,目光中有眷恋不舍,也有疑惑不解:“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太了解赵盈了。
因为了解,才会更加心痛。
换做别的女孩儿,多半因长辈开口,又是这种事,不好拒绝,更不知道应该怎么拒绝,就只能点头答应下来,绝不是出自本心的。
但赵盈不一样。
她不愿意,谁也不能强逼于她。
所以母亲告诉他,来日赵盈会替他求一道赐婚圣旨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了什么。
他原本应该生气,愤怒,把能看到的东西砸个稀碎来发泄他心中怒火。
可是那一瞬间,大脑里是一片空白。
他漫无目的的走出母亲的屋子,走出侯府,然后就一路走到了司隶院来。
不进门,叫人传话,那不是赌气,只是不知道接下来他还能做些什么。
其实只是他的不甘心和不死心罢了。
赵盈深吸口气:“不然你想怎么样呢?”
她不答反问,薛闲亭的手臂更收紧了:“元元,我不娶妻也不会影响到你,为什么要答应我母亲?”
赵盈目不转睛盯着他看,视线定格在了他的面容上。
他原本就带了些并不阴柔的女相,眉宇之间放柔和的时候是说不出的缱绻多情,此刻更平添些许伤怀,其实是很可怜的模样。
赵盈的确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把薛闲亭和可怜这样的词放在一起。
至于他问的为什么——
她稳下心绪:“你今天过来是想听实话,还是想听我安慰你?”
薛闲亭苦笑:“真不愧是你啊。”
她就明白了。
想了想,也没了正经的坐相。
两条腿一块儿往上抬,脚后跟踩在了太师椅上,双膝并拢在一处,长臂一环,抱住膝头,身体微微前倾,下巴顺势放了上去:“我第一次学会坐没坐相,就是你教我的。”
薛闲亭一愣,笑了一声,而眉眼间泛起片刻柔情后,又陷入沉寂中,一滩死水一般,了无生趣。
“其实我从没想过,会嫁给你。”
心里早就清楚地事实,没有听见她亲口说过,总能自欺欺人的安慰自己,他的小姑娘只是害羞。
等真的听到了,一颗心七零八落,碎了一地,他根本都不知道应该从哪一片开始捡,就算捡起来,又应该怎么拼凑回一颗完整的心。
赵盈一歪头,换成侧脸枕在膝盖上,也没再看薛闲亭。
她还真不是铁石心肠,做不到。
看着薛闲亭的样子,总觉得她太不是人了点。
这个问题她不是也回避了一年之久吗?
现在想想,即便是对薛闲亭,她又何尝不是存了利用的心思。
不然宋太后给她选驸马那会儿,太液池边大可以同薛闲亭说清楚一切,之后也有无数次的机会。
可她并没有。
还让她去西北,去扬州府,忙前忙后,四处奔波。
“我很坏吧?”她噙着笑,笑意却是自嘲的,“我应该早点跟你说清楚。太液池边你问我,心里是不是有了人,那时候我就应该告诉你,我心里没有人,任何人都没有,包括你。”
赵盈呼吸微顿了下:“也应该告诉你,这辈子都不会有。”
青梅竹马,也不过如此。
薛闲亭像是听不得她说这些:“你没什么不好,我其实早就知道。”
只是痴心妄想。
他总觉得论出身门第,样貌才学,没有人比他更配得上赵盈。
反正她总是要嫁人的,到时候还不是只能选他。
没料到的是她要走这条至尊之路。
现在说这些真没意思,他只是很难理解——
“在扬州府的时候我跟乐仪谈过一次,回京之后她又找我谈过一次,连杜知邑都话里话外跟我说过这件事情。”灼灼的目光落在赵盈身上,他知道她能感受到,只是选择不回应。
心坠下去,早知道结果是这样的。
他低垂了眼眸:“我没想过逼你如何,我今天来,只是想知道,为什么要逼我娶妻?”
他说逼,赵盈肩膀动了一下。
“你太了解我了。”她闷着声,像是把脸埋进了怀里,瓮声瓮气的。
薛闲亭沉默下去。
赵盈缓了半天:“这跟我不让你从军是一个道理。”
她终于抬起头,也终于和他的视线对上,四目相对,一个多情,一个无情。
“我希望你,希望你们,不要像我一样。”她又笑起来,“做个正常人有什么不好?娶妻生子,建功立业,你们的人生原本就应该是这样的。
陪我走上这条路就已经够了,难道还要为了我终生不娶?”
她摇头,一面说不要:“你给我的压力太大,我快要喘不过来气了。”
“对你而言,这算负担?”
赵盈能听到他声音里不易察觉的颤抖,反而斩钉截铁说是:“换做你是我,难道不会这样认为?我们一起长大,情分非比寻常,我是把你当亲人看待。
长到这个年纪,经历了这么多事,你心里知道,我生在天家,养在禁廷,生来注定亲情缘薄的。
你,舅舅一家,对我而言都是格外重要的人。
所以我希望你们过得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可是我……”
“没有可是。”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长痛不如短痛,今天已经伤过他,不如一次伤个够。
赵盈打定了主意,声音就立时冷下去不少:“华阳公主养面首的事情你不是知道吗?”
薛闲亭登时变了脸色。
她倒面不改色继续说:“夺嫡之争固然是成王败寇,失败了就身首异处,想这些无用,我若做了女帝,难道你还指望我一辈子守身如玉?我要为谁守?”
“赵盈!”
“你用不着生气。”赵盈平心静气接下他的怒火,“你能进我的后宫吗?我让你做皇后,你肯吗?”
他……肯吗?
这是什么混账话!
赵盈倏尔笑起来:“就算你肯,我也舍不得。你们该给我建功立业,该替我守好这天下河山,我辛辛苦苦上位,不是为了享用天下美色的。
所以你终生不娶,打算做给谁看?”
她笑着站起身,往薛闲亭身前迈步过去,在他肩膀一拍:“这么大的人,这点事情也想不开吗?”
那样云淡风轻的口吻,仿佛在问他今天中午吃什么一样,却越发刺痛了薛闲亭的心。
他知道,赵盈对他说的这些话,够留着情面了。
他拨开赵盈的手,慢吞吞的站起身来:“所以你也希望我娶姚玉明?”
赵盈没开口。
她知道高氏想什么。
薛闲亭陪她往至尊之路上走,跌跌撞撞的,广宁侯和高氏默许了,但这不代表她真的想眼看着他儿子拿后半辈子去冒险。
为人父母,总要为子女计长远。
如果她败了,娶了姚玉明,其实薛闲亭也还有退路。
淮阳郡主在宗室之中的地位虽然远比不上赵承衍,但人家豁得出去,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爱如掌珠。
新帝御极,清洗朝堂,姚家这种从前平平不显露,可立足上京百年的门户,是很好的选择。
这就是高氏替薛闲亭选好的退路。
赵盈全知道。
但恐怕薛闲亭还没醒过这个味儿来。
她不说话,薛闲亭却说了声知道了。
他背着手,往外走,到了门口的时候又驻足:“随你吧。”
赵盈眼皮跳两下,侧目看去。
他站在那里没有动,她也知道他在等什么。
至少应该有一个拥抱,最后一个。
连杜知邑那种混账,打个赌还能骗走她一个拥抱呢。
可赵盈也没动。
两个人僵持半天,她反倒坐了回去。
薛闲亭听见身后的动静,呼吸一滞,又哭笑出声:“如果——我回家了。”
如果那天赵澈没有打伤她,还会走到今天这地步吗?
赵盈在心里默叹。
其实都一样的。
前世她还不是嫁了沈明仁。
两世为人,薛闲亭都不是她的归宿。
命定的。
第二百四十七章 我嫁
一场大雨连着下了六七日,间歇着停下过,加在一起也不过五六个时辰。
天公不作美,赵盈就不上朝,在司隶院窝了六七日,人也一概都不见,宋乐仪都没例外。
知道她是心情不好,也不愿意跟人说,云氏虽然担心,也催了宋乐仪几次,后来想想还是算了,没叫宋乐仪找上门去烦她。
可这天偏偏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
早起无雨,瞧着天还算不错,晴空万里,尤其是一连几日大雨过后,空气好,天真是水洗一样的蓝。
淮阳郡主府高氏还是天天去的勤,城郊的玉安观她却有日子没去,于是打发底下小丫头套车准备东西,往玉安观而去。
这些天赵盈不见人,薛闲亭却没事儿人一样,照样上朝,该吃吃该喝喝,就连到高氏跟前请安也全都没耽误过,甚至松了口愿意娶妻,但他自己没什么意见,全由着高氏操持。
高氏越发觉得不安心,跟广宁侯嘀咕过两场,甚至私下里交代过崔晚照若得空时帮忙盯着点儿薛闲亭,倒把一家人弄得不安心。
她想着这样不是长事儿,为了安自己的心,才想往道观去拜一拜,另则还想给薛闲亭求下一段好姻缘来。
但天有不测风云说的就是这样的。
大齐不信佛拜教,这些寺庙道观香火都不算顶旺盛,哪怕是在天子脚下的京郊,也只那么一两处香火还算供的不错,大多是京城里的富贵人家按照月份往庙里观里送香火,有人求升官发财,有人求家宅和睦。
玉安观就属于达官贵人们愿意送香火的地方。
坐落在大照山山脚下,远离了京城繁华,景致也不错,五六年前观里的道人们还划了一小片大照山的地到道观里,种菜种果,是以道观里素斋吃的是自己种的菜,贵人们往精舍休息吃的也是他们自己种的果,香火就越发不错。
可是大照山的整个山体是泥多碎石多,不是大块儿大块儿坚硬石头为主体的。
瓢泼大雨浇着山体六七天,原本就松软的泥土山体承受不住,自半山腰处滚落滑落,一直淹没到了山脚下。
最先遭殃的就是最靠近后山方向的果园。
而高氏,就是险些被滑落下来的山体掩埋其中的那个倒霉蛋。
宋乐仪急赤白脸找到司隶院,赵盈还窝在美人榻上翻书看。
她进门那会儿风风火火,赵盈听见动静就知道不是底下的丫头们,一回身见是她,又观她面色,眉心一拢:“出了什么事这么火急火燎的。”
“高夫人,高夫人差点出事!”她上前两步就去拉赵盈起身,“咱们去广宁侯府,好歹去看一看她!”
她没头没脑的说,赵盈听的云山雾绕,但想事情或许严重。
她没起身,扥着劲儿往后拽宋乐仪,把人生生拉住:“你别狐狸糊涂的就拉我出门,我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高夫人怎么了?广宁侯府怎么了?”
宋乐仪应该是一路小跑着过来的,这会儿大口喘着气。
赵盈见状,还是翻身下了美人榻,去给她倒了杯水。
等端回到她面前,往她脸前一递一送:“你先喝杯水缓缓神,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宋乐仪接了茶杯一饮而尽,果真缓了口气才跟她讲:“高夫人今天一大清早出城去了玉安观,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养尊处优的人,非要到后山的果园去摘新鲜的果子,说要带回来给薛闲亭尝尝鲜,结果遇上山崩!”
赵盈倒吸口气:“人呢?人怎么样?”
她那难得一见的紧张口吻,宋乐仪听在耳朵里,才明白过来刚才进门那会儿赵盈根本就没认真听她说什么。
她反而要安抚赵盈情绪:“人没事,说起来真的好巧啊,你知道谁救了高夫人吗?”
赵盈先是舒了口气,想着人没事就是万幸,再听后话,眉头就有皱了起来:“你别告诉我是姚玉明。”
“还真就是她!”宋乐仪一拍她肩膀,“她好像是前天就去了玉安观的,这两天大雨,她一直住在玉安观没回家。
高夫人出事那会儿她正好领着丫头去摘果子,山崩的时候高夫人人都懵了,是她反应够快,身手又好灵敏,上去拽了人就跑,这才救回高夫人一条命。”
赵盈嘶地倒吸了口气。
数日大雨,山体泥土滑落,造成山崩,这是很常见的天灾。
不过大照山的地理位置以及它的整个高度,并不足以造成毁坏行的破坏。
玉安观应该没什么大事,损失也并不惨重。
她又松了那口气:“既然人没事,现在也回了侯府,你火急火燎来找我去侯府干什么?”
赵盈一面说着就又要往美人榻上躺,宋乐仪一把把人捞起来:“高夫人哪里经历过这个,受了惊吓,在玉安观的时候就昏过去了。瑶玉明一路把人带回城,送回了侯府,这会儿广宁侯拿着名帖请了宫中御医去诊治,人还没醒呢。”
她诶的一声往赵盈身边凑:“其实高夫人让你干的那个事儿我也看不上,但人家为娘的有苦衷,替人家儿子考虑,我真不好说她什么。
出了这么大的事,现在满京城没有不知道的了,薛闲亭还在家里呢,你怎么也该去看一眼吧?”
其实是应该去的。
凭她和薛闲亭从小长大的情分,凭高氏以往对她总是不错,于情于理都应该去看一看。
可是赵盈还是没有要挪动半分的意思:“姚玉明人呢?”
宋乐仪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片刻后摇头:“那我哪儿知道。”
赵盈就索性拉了她一起往美人榻坐过去:“先不去了,万一她还在侯府没走,我们去打扰人家干什么。”
“元元。”宋乐仪立时明白过来她的意思,语气中却有了不满,“话不是这么说的……”
“事儿也不是这么办的呀。”赵盈按在她的手腕上,“表姐,我现在不是应该跟薛闲亭保持距离来避嫌吗?”
她和薛闲亭避的哪门子的嫌?
以后还要在一起共事,这怎么可能避的开。
“我知道你的意思,真不去啊?”
宋乐仪试探着又问了一遍,赵盈还是摇头:“没事,咱们明天去和后天去都没区别,姚玉明要是在侯府没走,等高夫人醒过来的时候,比起见到我,她肯定更愿意见到姚玉明。”
所有的后话就全都哽在了宋乐仪的喉咙里。
她担不担心高氏身体状况呢?也是担心的。
但现在这种时候,她没有立场,也确实不应该出现。
包括表姐。
赵盈始终按在宋乐仪手腕上没挪开那只手,好半天看她冷静下来,才松了手:“这消息怎么传的这么快啊?”
宋乐仪撇了撇嘴:“姚玉明是坐她自己的马车送高夫人回来的,这些天高夫人老是往淮阳郡主府上走动,城里本来就说什么的都有,今儿见了姚家的马车往侯府去,可不人人关注嘛。
结果又见着侯府的奴才进进出出忙里忙外,反正这种事也没人刻意瞒着,一时三刻就都传开了,很正常啊。”
赵盈哦了一下就没了声。
宋乐仪看她情绪不高,拿肩膀撞了她一下:“在想什么?”
她笑着摇头还是没说话。
缘分就是这么奇妙的事儿。
她之前还在想着,她和薛闲亭之间注定是有缘无分,今天就出了这件事。
薛闲亭和姚玉明之间的缘分,不得不说是有些深的。
这人呐,老天爷本来就各有安排。
她逆天改命多出来这一世为人的机会,本该不信什么人命天定的,但要说起来,兜兜转转,都还是逃不过天命二字。
姚玉明会到司隶院来,赵盈和宋乐仪都是没想到的。
年纪相仿的女孩儿却没什么交情。
不存在谁看不上谁的事儿,最大的问题在于淮阳郡主本人。
当年姚家的老夫人杨氏给郡马爷纳妾后,那三房妾室也争气,接二连三的怀孕生子,弄得淮阳郡主没脾气。
她肚子没动静,人家孩子一个接一个的生,她又看不上妾生子,不肯抱到自己屋里养。
等到她好不容易怀上孩子,生下一个男孩儿,郡马爷的嫡子竟都已经行了六。
可惜没养成。
小公子一岁多的时候因病夭折,于是等到有了姚玉明,淮阳郡主把她看的眼珠子一般,从小到大,恨不得拴在自己身边寸步不离。
赵盈小的时候是跟着薛闲亭上树掏鸟的主儿,姚玉明和她们不一样。
这也就是姚玉明健健康康的长大了,平日里连头疼脑热都少有,淮阳郡主才放宽了心,又架不住女儿会撒娇。
不过尽管如此,姚玉明要独自出城,身边也是仆妇簇拥要跟着一大堆的人淮阳郡主才会安心的。
宋乐仪眼神古怪的看赵盈:“她来干什么?”
赵盈心说我哪儿知道,一面转头叫书夏去把人请进来。
十六岁的少年明眸善睐,一脚踏进屋中时,宋乐仪恍惚嗅到一丝桃花香气。
她深吸口气,那淡淡的桃花香气又无影无踪。
小宫娥奉茶上来,赵盈笑着叫她坐:“你也算是稀客了,我还记得小的时候淮阳姑母带你进宫给皇祖母请安,我拉你一块儿去玩儿,姑母抱着你不撒手,说什么不叫你跟我们去,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大家都在京城里住着,但却又好像是常年不见面一样,这感觉还挺奇妙的。”
姚玉明是个落落大方的姑娘,平日里也最心直口快,跟谁都没那么多遮遮掩掩的脏心眼子。
她也顺势就坐,眉眼弯弯看赵盈:“你知道我母亲的,一向就这样紧张,从小都是这么把我养到大的。
这回我要到玉安观,也是头前在家里说了好些日子才肯放我去,还有弄一大堆的人跟着我。
不过倒也有好处,不然广宁侯夫人晕过去,我一个人可照顾不过来她。”
赵盈就跟着问她:“你是从侯府过来吗?”
她果然点头,也知道赵盈要问什么,没等赵盈开口,已经先回她:“高夫人无碍,侯爷请了胡御医去看,只是受了惊吓,养两天精神就好,我是看高夫人没事了才匆匆辞出来。
城里传的沸沸扬扬,过会儿我母亲知道了八成要到侯府去逮我。”
这个逮字用的有些妙。
姚玉明的话里也透着些……隐晦。
赵盈眯了眼:“那你还不赶紧回家去?山崩这么大的事情,不看到你平安,淮阳姑母一定担心坏了的。”
“你怎么不问问我来见你有什么事呢?”
赵盈就不说话了。
宋乐仪想了好久,也是没想明白姚玉明能有什么事儿。
为薛闲亭?为广宁侯府?淮阳郡主把高夫人想求娶的事情告诉她了?
一头雾水的时候,最好是别说话,免得说错一个字,都要卖力气找补,还未必能找补的回来。
姚玉明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扑哧一声笑出来:“你们是在防着我吗?”
赵盈面不改色说没有:“防着你做什么,都是自家人。”
这自家人说得好听,可一点儿感情都不在里头。
姚玉明挑了挑眉:“我母亲说你答应了高夫人,要给薛闲亭求皇上赐婚,而高夫人把主意打到了我头上,你也知道这件事,是真的吗?”
她还真是为这个来的!
淮阳郡主也真是不太靠谱,八字没一撇的事全说给了姚玉明听。
赵盈脸上却又看不出多少意外情绪来,平声说对:“是真的。”
姚玉明微讶:“我本来以为是母亲骗我,或者高夫人借你的名儿诓我母亲,永嘉,你和薛闲亭……”
“我和薛闲亭青梅竹马,情同兄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姚玉明是彻底愣怔的。
须臾她笑出声。
笑声太大了,听起来不像是嘲笑,但宋乐仪想不通这有什么好笑的!
她捏了捏手心:“你到底在笑什么呢?”
姚玉明笑声戛然而止后,定定然望向赵盈:“好,我嫁。你去求旨,让皇上赐婚,我还要一个县主头衔,也都包在你身上,没问题吧,永嘉?”
宋乐仪呆若木鸡,看傻子一般,神色复杂。
姚玉明是脑子坏掉了吗?
第二百四十八章 不靠谱的合作伙伴
敢站在赵盈面前大言不惭要东西的,两世加起来,姚玉明都得是第一个。
赵盈也以为她听错了,但目之所及是姚玉明那张明艳而又分明骄纵的脸,眼角眉梢透着张扬,眉飞色舞的模样无不在告诉赵盈——没听错。
昭宁帝薄待宗亲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他怎么坐稳皇位的大家都心知肚明,明里暗里薄待宗室,谁也不会去犯他的晦气。
除了赵承衍之外,身在朝堂,能真正仅凭借着宗亲身份而谋求来一官半职的,放眼朝中,一个也没有。
推恩崔晚照那个县主头衔,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更是给足了广宁侯体面。
至于其他人——赵盈当日就说过,连寿阳郡主给她长女请封都被昭宁帝置之不理。
大齐头一份儿县主之尊,就落到崔晚照这么一个与赵氏毫无关系的女孩儿身上去。
赵盈啧声,也不笑了:“怎么不叫淮阳姑母给你请封呢?”
姚玉明见她变了脸,不慌不忙的:“我母亲没这个面子,在皇上面前,当然是你的话更管用,不然高夫人怎么叫你去替侯府求这道赐婚圣旨呢?”
赵盈缄默不语,在等她的后话。
宋乐仪总觉得这话带着那么点阴阳怪气,刚准备开口呛两句,手腕上落下重量来。
她侧目,赵盈并没有看她,但手是实实在在扣在她手腕上的。
她生闷气,却也还是住了口。
姚玉明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挑眉问宋乐仪:“你是觉得我对永嘉不够尊重,有些嚣张过头了吗?”
这是挑衅。
赵盈松开手,宋乐仪会意,冷着脸反问她:“你觉得你算什么呢?”
“我母亲好歹是郡主,是宗亲,那你对我又够不够尊重呢?”
宋乐仪被抢白,可还不如听着姚玉明阴阳怪气呲嗒赵盈那几句生气,横过去一眼:“便是赵婉和赵姝,我也一向是这么说话的。”
姚玉明撇着嘴拖长音调哦着从鼻腔发出奇怪的声音来:“所以你看,永嘉无所不能,为我请封县主,有什么困难的呢?”
她眉眼弯着,看着是笑吟吟的模样,说出口的话却实在不中听:“你为薛闲亭好,都能逼着他违背心意娶妻成家,那你为薛闲亭好,给我请封县主,让他得贵妻如我,岂不是更好?”
赵盈品出味儿,宋乐仪也咂了出来。
所以姚玉明的确是到司隶院来找麻烦,而且她是替薛闲亭抱打不平来的?
但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姚玉明从小和她们没什么交情,当然就意味着和薛闲亭也没什么交情。
既然基本上可以称作互不相干的两个人,她到司隶院抱的哪门子不平?
宋乐仪眼角一抽。
而且她听说的是,薛闲亭自己都松了口,答应了高夫人娶妻的。
不知道元元晓不晓得这件事。
目光顺势就落在了赵盈身上。
赵盈那张脸看不出半分情绪波动,但宋乐仪挨着她坐,看得到她卷长而浓密的睫毛闪了两下,把心底的情绪泄露了一些。
而后就听见她冷冷清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今天去广宁侯府,薛闲亭跟你说了些什么?”
此行真实目的挑明了,姚玉明又大大方方起来,撑着官帽椅扶手,人往椅背上靠去,那副德行哪里像是高门养出来的贵女,说是市井泼皮赵盈也信的。
就是不知道她从哪里学的这样做派。
淮阳郡主把她看的那么严,她怎么还能学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眯了眼,姚玉明已经回答起她的问题:“薛闲亭说,你是为他好,高夫人也是为他好,他爱你,也爱高夫人,所以不想让你们伤心失望,所以愿意娶我。”
他是疯了吗?
果然姚玉明连着啧声叹了好几口气:“他肯娶,也要我愿意嫁,别说得好像我嫁不出去非要上赶着给他薛家做妇一样。
不过永嘉,我也不是个傻子。
薛闲亭想激怒我,不就是想搅黄这桩婚事吗?
所以我本来想着,你要真是为他好,说不定连我这样无理的要求也会答应。
我白得一个县主封赠何乐而不为?还能膈应膈应薛闲亭,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损失。
不过你的态度我看懂了,不答应就算了,这种事强求不来的。”
强求不来的何止是为她请封这一件事。
“明明是存了善心做善事,为什么嘴巴非要这么毒,说的自己恶人一样?”
赵盈整个人松了一口气下来:“你其实是替薛闲亭做说客来的吧?”
“被你发现了。”姚玉明一脸淡然,口吻却似长辈,语重心长的,“你和薛闲亭的事,谁不知道?莫名其妙说他要娶妻,高夫人还亲自登我家的门来说亲。
你知道我母亲刚跟我说这事儿的时候我是什么感受吗?”
赵盈没接话,宋乐仪撇着嘴想了想,这事儿要放在她身上,她估计杀人的心都有。
谁不是金尊玉贵养大的,从小是全家人的掌上娇,如珠如玉呵护着,突然有个这样不着调的,真是千刀万剐都不解气。
如此想来,宋乐仪不寒而栗。
幸而那是广宁侯府,幸而那是薛闲亭。
淮阳郡主一贯的不靠谱,但在这件事上没登时把高夫人打出门去,真算得上是很靠谱了。
姐妹两个不吭声,姚玉明缓了口气又问赵盈:“你不喜欢他,为什么不早点说清楚?”
这话太扎心了。
赵盈不知道怎么开口。
宋乐仪有心维护,姚玉明又没打算较真,把这话岔过去了:“弄得如今这样,你不愿意嫁他,还要逼他另娶。永嘉,人家把一颗真心捧到你面前,哪怕你不肯小心翼翼的呵护,也用不着扔到地上再去踩两脚吧?”
这话就有些耳熟了,不过姚玉明说的难听了点。
赵乃明也劝过她,真心人难得,叫她别作过了头。
宋乐仪还是没能忍住:“你这话说的倒像是元元生来欠了谁的。”
姚玉明知道她们表姐妹感情好,一个鼻孔出气,也不恼:“自然没谁欠了谁,他喜欢永嘉是他自己心甘情愿,不是永嘉逼他的。
那现如今大家长大了,他娶妻与否,也不碍着永嘉什么吧?
广宁侯府的世子爷,为永嘉鞍前马后,也不该落得如此的待遇吧?”
赵盈神色古怪往她,姚玉明诶的一声连连摆手:“你别这么看着我,我还真不是喜欢薛闲亭。”
“原来姚家九姑娘竟还是个抱打不平的侠义之人,谁家的热闹你都凑,谁家的闲事你都管吗?”
“那倒也不是。”
姚玉明脸上的调侃还有先前肉眼可见的不正经收敛起来。
她突然一本正经,赵盈眉心一拢:“看你这样子,有个故事想讲给我听?”
男女情爱之事,姚玉明才有多大年纪,她又能有什么好故事?
姚玉明果然摇头:“我外祖母的事情,你们不是都知道吗?”
华阳公主养面首的事,天下也没有不知的了。
赵盈抽动着眼角别开脸,宋乐仪咳嗽着清嗓子:“逝者已矣,且是长辈,你想说什么?”
“我不是要议论长辈是非,何况那是我嫡亲的外祖母,你们紧张什么?”姚玉明脚尖踢了下裙摆,一耸肩,“永嘉,为什么昔年我外祖母养面首无数,先帝和太后能包容她?
我母亲那样的出身,先帝和太后照样可以接受她呢?
我之所以知道这些往事,不是因为外人议论,我偶然听来,而是从我懂事起,我母亲一点一点将给我听的。”
淮阳郡主?
赵盈眼角抽动的更厉害了。
她转头去看,姚玉明又笑起来:“觉得不可思议?”
赵盈摇头说没有。
姚玉明也不管她是真没有还是假没有:“在那些日子里,我外祖母是真的高兴,也是真的幸福,她做了天下人不敢做的事,遵从的是她自己的心。
她想做,就做了,有了我母亲,她想留下这个孩子,就留下了。
尽管我母亲落生就养在太后身边,我外祖母伤了根本缠绵病榻,可我外祖母她依旧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永嘉,没有人有资格剥夺另一个人的幸福,谁都没这个权利。
当年先帝和太后明白这个道理,我母亲也明白,你是真的在宫里被养痴了,反而不懂吗?”
送走姚玉明天色已经不早,日薄西山,余晖晚霞,都是温柔着的可爱。
赵盈指尖敲在扶手上,时而轻,时而重,她心绪不宁,全体现在这上头。
宋乐仪送了人回屋,见她发呆,听着她点扶手发出的闷响又觉得心里闷得慌,上前两步,按在她手背上。
赵盈动了一下:“她没有再跟表姐说什么?”
宋乐仪翻了白眼:“想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她也都说了,还有什么好跟我说的。”
倒也是。
姚玉明的胆子也是挺大的,赵盈觉得要不是淮阳郡主把人看的眼珠子一样,从小要是一块儿长起来,姚玉明合该做她的知己。
她是万万没想到,前头一大车大道理讲出来,最后姚玉明居然能把话题扯到养面首这件事上去。
她是怎么说的来着?——“我外祖母能做的,我也一样可以。就算嫁了人我也是这样的话。”
“也不知道姚大人晓不晓得,他的宝贝女儿竟是想取而代之,做姚家的家主,在他姚家的老宅里养面首三千,做天底下最逍遥快活的女人。”
宋乐仪嗤着往赵盈身边坐过去:“我本来还以为她真那么好心,来给薛闲亭说和的,谁知道后头这样荒唐的话也说。”
“表姐觉得荒唐?”
宋乐仪喉咙一紧。那元元也还想做皇太女,来日做女帝呢。
她意识到可能说错了话,握着赵盈的手:“你们自然不一样,她那是为了自己的快活和私欲。”
可赵盈觉得不全是。
姚玉明……不太像是那样的人。
说实话,她是有些动摇的。
宋乐仪瞳孔一震:“你该不会真听她那些鬼话吧?”
赵盈反手覆在她手背上:“可是你细想想,她做姚家家主,对我来说有什么坏处吗?”
“可也没好处啊?”
“不,交友不结仇,这是最简单的道理。”赵盈摸了摸下巴,想起玉堂琴来,“我把玉堂琴养在京城,明知道此人心机重城府深,一不留神就会生出变数,宁可派人昼夜盯着,也要把人留在我身边,难道依我现在权势,少一个玉堂琴,对我来说有什么坏处吗?”
她说着摇头:“你看,留着他没好处,也没坏处,但将来会有莫大的好处——我上位之后,开恩科选拔天下学子,玉堂琴为座师,表姐觉得,好不好呢?”
宋乐仪哑口无言。
这想的未免太长远了吧?
何况姚玉明,姚家,和玉堂琴比吗?
玉堂琴再怎么不是个东西,至少还有名满天下的那点名头摆在那里。
这本来就是两码事啊。
“元……”
“而且你不觉得姚玉明她其实也没有那么差?”
至少宫中行走,姚玉明还是有便利的。
淮阳郡主在宗亲中地位再不显,那也是宗亲。
她手上有一个赵承衍的确足矣,可权势人脉这东西,谁也不会嫌多。
宋乐仪索性闭了嘴。
听了这么多,她无非就是铁了心,打算和姚玉明合作。
她收了这么多人在身边,从没有看走眼过,尽管宋乐仪觉得姚玉明真的不太行,也还是尊重她的选择。
“你说好就好吧,该提防什么,小心什么,也不用我来叮嘱交代。”宋乐仪深吸的那口气缓缓吐出,胸前起伏一场,慢慢趋于平静,“她说了那么多,连我都听明白她的意思,你还打算强逼着薛闲亭娶妻吗?”
赵盈倏尔笑起来:“他找了个好帮手,我认输。”
宋乐仪眉眼一喜:“那高夫人呢?”
她从不做食言而肥之事,这件事情也不打算例外。
“她劝不住自己的儿子,我更劝不住,强求赐婚圣旨,薛闲亭一旦抗旨不尊,广宁侯府满门获罪,明着抗旨,即便是我也保不下他们全家,我的确答应了她,但这事儿是她自己办砸的,我也不用跟她交代什么。”
第二百四十九章 好钢用在刀刃上
再见到薛闲亭已经又是两日后的事。
高夫人受惊过度,胡泰给她开有药方,照方抓药静养了两天,还是有些精神不济。
赵盈和宋乐仪登门拜访的那天是跟着云氏一起去的。
记忆中的高氏永远是雍容华贵,处处精致的女人,她似乎不容许自己在人前出半分错处,眼前的女人发髻有些散,靠在床榻之上面色还有些发白,看那个样子倒像是病了数月,病气缠身经久不褪。
连云氏在内也吓了一跳。
高氏失笑着摇头:“若不为着你们来,我真是什么人也不想见,这个样子哪里能见客呢?”
云氏只好说些叫她宽心一类的话。
赵盈掖着手坐在云氏身边,抿紧了唇角始终没有开口。
高氏好像也没有了从前的亲切热络。
待她还是和善的,仍旧像极了一个慈爱的长辈,只是晓得她心意之后,终究有什么地方是不一样了。
她和宋乐仪在屋里坐不住,确认了高氏无碍便想要走,高氏那里好似知道小姑娘家枯坐无聊一般,正同云氏说着家长里短的话,也分出心神叫她。
赵盈抬眼看过去:“您说。”
小姑娘家用上敬语,高氏一如既往的受用爱听,越发慈眉善目:“你们心里记挂我,我就很高兴了,你和乐仪出去玩儿吧,我跟你舅母说会儿话。”
薛闲亭是在家的。
赵盈起先没有挪动,云氏捏着帕子垂在腿上的手也紧了下。
果然高氏又说:“这些日子大郎他……我看着他都觉得害怕,怕他想不开,怕他要出事,不然也不会才停了一时的雨就急着去玉安观,生出这么大的事来。
这两天睡得昏昏沉沉,昨儿听侯爷说,玉明送我回府那天,他私下里同玉明不知说了些什么。
我的确是没有精神问他,也只怕问了他不会如实告诉我。
你们是一起长大的人,你和乐仪替我去问问他,好歹叫我宽宽心。”
云氏不动声色皱了把眉头,赵盈是看在眼里的。
而云氏嘴角动的第一下,赵盈就扣在了她手腕上。
在云氏真正开口之前,她已经应下高氏所言:“好,那您和舅母说话,也别太伤神,仔细累着,我去寻他,若问出个所以然,再来告诉您。”
她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礼是端了,可连半礼都算不上。
云氏和宋乐仪都是打心眼里高兴不起来,高氏未必不知,再看看赵盈那和从前大不同的礼数,心头直坠。
可是话说出了口,就没有回转的余地。
那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孩儿,心气儿高,她在京城这样人精扎堆的地方混迹了大半辈子,当然知道怎么捋顺赵盈身上的毛。
但儿子就一个,她也顾不上这些。
于是转头看云氏:“你替永嘉生气的吧?”
被人这样直截了当问到脸上来,云氏脸上闪过一瞬的错愕,后来想了想,索性沉了沉声:“元元母妃去得早,皇上虽疼她,可宫里的孩子长大都不易,每回她出宫,我见她总爱怜不够,待她比乐仪还要亲。你说那些话,叫她做的事,我确实是生气。”
高氏点点头。
云氏还是找补了两句:“但我是当娘的人,不是不能体谅你。”
“你是性情柔善,换做旁人哪里有这样的体谅。”高氏长叹着,脸上再没了半分柔缓,余下的尽是愁闷,“我也实在是没法子了。”
从高氏屋里出来,宋乐仪长舒出一口气来。
那口气憋在她心里,在高氏病榻前,尤其是听见她那些话的时候,觉得头顶压下千斤重的石块,压的人几乎喘不上气。
她太不喜欢现在的高氏了。
赵盈走得快,她疾步追上去:“她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去吗?你真的有打算替她去规劝薛闲亭?”
规劝?
她可没打算做这种翻来覆去的事。
她现在回想起来甚至觉得,先前答应高氏求什么赐婚圣旨简直是猪油蒙了心。
她怎么会糊涂到高氏那样的地步,以为薛闲亭听她几句劝,看高氏流几滴眼泪,就会服软妥协。
赵盈摇头,反手挽上宋乐仪左臂:“高夫人在病中,她说什么暂且应着,叫她且宽心罢了。”
从她二人身后方向缓步而来的薛闲亭靠近之时只有最后一句尾音入耳。
他脚下顿住:“看样子我找对了说客。”
他靠过来的时候脚步分明是刻意放轻,没叫人听见一点儿脚步声,现在站在人背后突然出声,把赵盈和宋乐仪都吓了一跳。
赵盈虎着脸扭头看他,宋乐仪那里也叫嚣起来:“你是什么时候添了新毛病,躲在人背后吓唬人!”
薛闲亭应该是为赵盈的态度松软而心情大好,被宋乐仪抢白一句也不觉得如何,伸了个懒腰,感受着春光灿烂,雨后明媚,深吸口气:“的确存了些私心,想听听你们背后会怎么说我的事。”
赵盈啧声,偏生觉得这样的薛闲亭实在要顺眼太多。
前些时他垂头丧气更多,尤其是那天找到司隶院,生着闷气,还要听她说那些绝情的话,他走的时候落寞的背影确实有些刺眼。
想着她也笑起来:“高夫人可不管这些,一面不敢逼你太紧,一面仍惦记着你娶妻的事。”
薛闲亭挑眉:“那是我的事,你只要不掺和就够了。”
他话音落下之后也没等赵盈再说别的,指尖朝府门口方向点了下。
他没后话,赵盈看明白的是他的动作:“有人来找你?”
“是找你。”薛闲亭又往左侧方踱两步去,“徐冽应该是一大早去了司隶院,知道你去了尚书府又找去,之后才跟到我们家的。”
徐冽这么急着找她,只能是朝廷里的事。
赵盈蹙拢了眉心微一提裙摆,快步朝侯府大门方向而去。
宋乐仪和薛闲亭对视一眼,也提步跟了上去。
徐冽没进门,薛闲亭是往府中迎过他的,他没打算进门,就等在大门上。
他看见赵盈才往府门内跨步进去,就看见了赵盈身后匆匆跟来的薛闲亭和宋乐仪,刚跨出去那一步又收回去,人退到了府门外。
赵盈压了压眉心:“有事?”
徐冽听她声音偏冷,人越发恭谨起来:“一大早秦将军过府找我,说了些事,我想着应该告诉殿下。”
秦况华?
徐冽近来的态度的确比从前恭敬很多。
赵盈对他也不会再说什么我敬重你,你不必如此一类的话。
心境不同,行事就会大不相同。
故而对于他的恭谨,视若不见。
至于说秦况华——他是南境驻军将领,边境战火平息之后他是回京献捷的,如今在京城休整了这么久,却没有动身返回南境的意思。
这当然是昭宁帝默许的,甚至可以说就是昭宁帝把他留在京中。
不过据赵盈所知,历朝历代的驻军将领回京献捷都不会在京城留滞超过十天。
边境的情况瞬息万变,不能没人镇在军中。
今年的情况要特殊一些,大抵是因为柔然的和亲使团来齐,南境短时间内不会再有战事,所以昭宁帝把人留下了,那至于他留下秦况华想干什么,赵盈心里是有些想法的,只是暂且也没跟人说过。
她背在身后的手交叠握着,左手食指指尖轻点在右手手背上。
宋乐仪站在她身后看得清楚,跨上去半步,把赵盈手拉了过去。
她动作被迫止住,睖睁须臾:“秦将军……去你府上说吧。”
徐冽的将军府安全得很,他其实是个心细的人,安远将军府安置妥当之后他自己更不知在暗处添了多少人手,反正之前替赵盈收拢麾下那些人都听用在徐冽手下,他留了一部分在司隶院护卫,其余的安置到了将军府中。
他独居,防的是隔墙有耳。
再加上将军府里服侍的人都是赵盈让周衍从商行买来的,这样的人利大于弊,身契捏在商行手里,商行的人又最怕得罪官家,倘或有里外勾结出卖主家的事情,商行要负责任不说,都是京中住着的平头百姓,一个也别想跑。
反正比这偌大侯府更是说话的地方。
高氏在病中,薛闲亭走不开又放心不下赵盈,见赵盈跟着徐冽要走,转身交代门跟出来的长随小厮去寻了一大早跑出去给高氏买糕点的崔晚照家来,又叮嘱吩咐一场,才匆匆跟上赵盈去。
等到一路回了安远将军府,赵盈才发现徐冽委实把这将军府打理的很好。
人是进了二进院的堂屋去说话的,领着小丫头们奉茶上来的却是明玉。
她把人送来之前徐冽喊打喊杀,可真送进将军府,现如今瞧着吃穿用度很是不同,大抵是比照着她身边挥春书夏的份例而来。
茶水点心各自奉好,丫头们掖着手往外退,宋乐仪的目光一直落在明玉身上,直到赵盈一声咳嗽入了耳,她才慢悠悠的收回目光。
徐冽说秦况华今天是为了杨润哲的事情来找他的。
南境战事结束这么久,杨润哲这名字是没有人提起过的。
他上了战场之后的那点事,在徐冽养好伤回京后事无遗漏的都告诉了赵盈。
所以当初他们心里那点怀疑也没错,杨润哲这种江湖人,究竟怎么在御前拔得头筹。
果不其然转头上了战场成了一问三不知。
秦况华也算是挺能忍的,且别看他行武,常年在军中行走,头脑却一点不简单。
他为南境主将,杨润哲于兵法谋略实则不太通这件事他本来就是最有话语权的——在徐冽抵达南境军中之前,朝廷最先派到南境支援他的其实就是杨润哲。
可一点用处都没有,毫无起色。
在杨润哲还没到南境的时候,秦况华自己就已经把局面稳定了下来,只是军心不稳,要收复失地困难些。
更不要说徐冽抵达之后的种种,两相对比,秦况华是从徐冽手上接过武状元衔的人,兵法谋略或逊于徐冽,但总不至于差的太离谱了,杨润哲肚子里有多少墨水,他还能不知道?
赵盈反手摸着下巴:“他憋了这么久只字不提,原来是等着拉你上殿去告御状,或者他想拉的人,也并不是你。”
徐冽闷着嗓音嗯了一声:“所以他人一走我就往司隶院去寻殿下,当初在军中我就交代过他们,关于杨润哲的事一句话也不要多说。
回京之后殿下也没再提起过这个人,我想殿下自有殿下的谋划,眼下杨润哲大抵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刚才秦况华来时我也只是敷衍了过去。”
他想了想,唇角拉平一瞬之后又有了别的话,心里那点儿疑虑半分也没藏着掖着:“秦况华大概也是觉得杨润哲背后有高人指点,不想轻易得罪人。”
薛闲亭啧声:“南境战事了结后他没有受到责罚惩处,已经是皇恩浩荡,加上柔然和亲使团在京,一时不方便处置罢了,他当然不想得罪人。”
他一面说,目光顺势落到了赵盈身上去。
于秦况华而言,非但是不能得罪人,现在找个靠山才更要紧,不然他这一身的军功说不定毁于一旦。
从前六年游走在权力中心之外的,在南境他能只手遮天,回了京什么都不是,又无世家门楣,朝中更无大巨为他说项。
赵盈力捧出一个徐冽,他更怕极了徐冽。
毕竟谁也不想被取而代之。
杨润哲可以是任何人安排上来的,但绝不会是赵盈。
脑子确实聪明好使,就是不知道行军打仗那会儿要是脑子也这么活泛,之前还会不会连丢城池,南境告急。
赵盈一直没说话,徐冽犹豫片刻才又问她:“殿下觉得秦况华不值得殿下费心力,更不配于殿下为伍?”
他在军中毕竟有势力的。
她才说过交友不结仇这样的话,秦况华就找上了门来。
赵盈冷眼扫过徐冽:“这件事不在于笼络秦况华与否,而在于杨润哲本身。他要真是姜承德的人,姜承德敢在武举殿试做手脚,还真的把他送到战场上去,难道怕你们御前告状,拉下杨润哲吗?”
徐冽说不怕,旋即明白了赵盈意思:“殿下觉得积少成多,错处也是如此,杨润哲本微不足道,放在最要紧时才会是有用的人。”
他唇边有弧度:“那秦将军那里,我去回绝他吗?”
第二百五十章 杀人灭口
“你去告诉秦况华,杨润哲的事情不用他操心,以后也不用他来插手,我会妥善处置,只是必要的时候可能还要他出面作证,他心里有数就行。”
赵盈脚尖踢着裙摆,晃得人眼晕。
宋乐仪顷身凑过去些,在她膝头用力一按。
薛闲亭就把她刚落地的话音接过来:“秦况华是军中主将,杨润哲和徐冽当日都算在他麾下听用,徐冽进封安远将军,做了三品参将,如今可以说和他平起平坐也不为过,但杨润哲不一样。那原就是他手底下的人,你怎么反而不叫他插手?”
他皱了眉头显然不大赞同:“怎么又要大包大揽?”
但此事非是她要大包大揽。
现如今摆在眼前的这几件事,哪一件不要紧?区区一个杨润哲根本不够她看的,她压根儿没放在眼里,更没打算凭杨润哲这个人给谁使绊子。
只是秦况华既提了出来,她也不是不能利用一番。
于是斜过薛闲亭一眼:“那你觉得秦况华找上我干什么?”
这是什么话?
刚才不是都说的很清楚,秦况华找上徐冽就是为了找上她,而找上她则是因为……
薛闲亭捏着眉头:“他本来就希望你大包大揽,可你为什么要顺他心意?”
若是她不想做的事,任凭是谁也别想强逼半分,一向都是如此的。
赵盈当然是有后手的,一挑眉,也没再理会薛闲亭,转头吩咐起徐冽:“你派人盯着杨润哲,昼夜不分,他一举一动我都要知道,司隶院中我也会安排人盯紧他。
人身上背负着秘密,就总会露出蛛丝马迹。
杜三去了福建,这些事只能交给你去办。”
徐冽一个字都不多问,只是说好,临了才问了两句:“我派人盯着殿下还不放心吗?是不是不适合动用司隶院的巡查校尉们?”
“没什么不合适。司隶院职责所在,他既在朝为官,我派人监视他就没什么不妥之处。”赵盈双手换在胸前,神色淡淡,看起来是根本也没把此事当做多紧要的事情在处置。
她胸有成竹,连薛闲亭都不好再说什么。
“你确定崔钊行的手里,没有你的把柄?”
姜承德脸色铁青,黑透了。
他坐上位,威严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本就不苟言笑的人,横眉冷目时更吓人些。
孙其肩头瑟缩:“阁老,真……真没有……”
自从清河崔氏的丑闻爆出来,姜承德的心就始终悬着。
孙其被责,去朝三月,到现在为止他也不好堂而皇之的见孙其,尤其在崔氏出事的时候,更容易落人话柄。
这是天色昏黄之后,他背着人只身前来见的。
偏生孙其仍是这样一幅支支吾吾的吞吐模样,愈发叫他气不打一处来。
姜承德拍案:“你还不说实话吗!”
孙其人就僵在了原地。
把柄崔钊行固然有,可是那不是他一个人的罪业,捅破了,是鱼死网破。
崔钊行现在被押解入京,不过是丑事,赵盈替崔晚照抱打不平才显得格外严重。
两件事情的性质完全是不同的——国丧期间得子,草菅人命,结党营私。
这哪一条罪名不重过现在的?
就是傻子也该晓得闭紧嘴巴不开口。
孙其咬紧牙关,坚定摇头:“我说的是实……”
“啪——”
茶盏应声而碎,碎在孙其脚边。
茶水洒出,溅湿孙其长袍下摆,氤氲开大团浓郁颜色。
他颤着声叫老师,姜承德却拍案而起:“你还知道我是你老师!”
那样怒不可遏,多少年孙其也没看见过。
他本就心虚,目光越发闪躲。
“你不会真的以为你做过的那些事,崔钊行会替你兜着吧?”姜承德倏尔冷笑,“人进了司隶院,不死也要脱层皮,你到现在还以为赵盈是娇滴滴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进了她司隶院的,哪一个囫囵个儿走出来了!
就算崔钊行是个硬骨头,赵盈也会把他全身骨头敲碎,再撬开他的嘴!”
“我……”孙其一时哑然,瞳中闪过震惊,“可是老师,当年那些事,要是照老师说法,崔钊行岂不是一进司隶院就会把我供出来吗?”
“所以我问你有没有实际把柄在他手上!”
孙其仔细回想,当年那些事情处理的还算干净,事情过后的这些年间,崔钊行的书信他始终留着,而崔钊行也又送过几分书信到京城,他一概没回,信全留下了。
直到崔家丑闻被闹开,他觉得那些书信即便放在他书房暗格中,也实在不安全,继续留下去恐成祸端,前些日子一把火全给烧了个干净。
现在问他有没有把柄……
孙其喉咙一紧,闪烁着的眸色彰显着他此刻正因某件事情而忧心忡忡。
姜承德见状心直接坠入谷底:“说!”
他咬牙切齿,孙其不敢再吞吞吐吐的隐瞒:“他那个外室……当年崔钊行去母留子,人死的是蹊跷的,照顾过庄氏的大夫接二连三出事,孩子落生庄氏就过了身,庄家人是找上崔钊行闹过的……”
他头皮炸了下,一时只觉得不寒而栗:“崔钊行也是贪心不足了些,起初不愿意花钱买平安,只拿了十两银子就要打发。
庄家也是一群泼皮无赖,为此还闹上过公堂。
彼时我为县官,强压下了案子,没有再上报到州府去。
威逼利诱,崔钊行拿了一百两银子破财免灾,我也……我也的确……”
他又支支吾吾说不下去,姜承德却已经听了个明明白白。
年轻时候没经过事儿,遇上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就容易沉不住气。
本来觉得孙其算是年轻人里很中用的,才会把他放到故城县去做县令。
可是很显然,庄氏过身这件事上他处置的大错特错。
要么从一开始就要死庄氏是意外身亡,只要安排好县衙仵作,验尸结果还不是县衙说了算吗?
再不然就把庄氏一家赶尽杀绝,狠心些,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偏偏他和崔钊行压根就没有把庄氏全家放在眼里,殊不知这泼皮破落户是最得罪不得的。
他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捅破了天有贵人陪着一起死,原本就是贱命一条,能拉下清河崔氏家主和孙其这个新科新贵,庄家人不亏。
结果威逼利诱,既给了银子,孙其还亲自出面威胁过,反而成了人家手中把柄。
庄家人老实了这么多年是因为从崔钊行那里得了足够的好处,所以三缄其口。
现在呢?
姜承德一口气没缓上来,差点儿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他大风大浪经历多少,真是多少年没有这样的感受了!
“崔钊行押解入京这一路上,风言风语不断,再这样下去,等人进了京城,用不着他在司隶院吐干净肚子里那点东西,赵盈就会把你抓进司隶院审问了!”
孙其这些日子在府中不常出门,朝中形势了解太少,更别说外面的事。
乍然听姜承德此言,当然知道这不是危言耸听吓唬他,那便是一路上真有传言不断,且和他有关,心头慌乱,声音里也有了几分急切:“老师,我该怎么办?我当年本是……”
差点就脱口而出的话,临到了嘴边的时候,被孙其生生又给咽了回去。
他当年是给姜承德还有刘寄之办事的,可是这话能说吗?
把姜承德惹急了,舍了他保自己,这事儿姜承德可不是干不出来。
没了他工部侍郎还会有人出缺上任,新任工部侍郎也可以是姜承德的党羽。
孙其声音戛然而止,姜承德果然似笑非笑盯着他,阴恻恻问道:“你当年本是如何?”
他连连摇头:“原是我年轻资历浅,办事不周全,才留下庄家这祸害,请老师救我。”
“我既来见你,当然是要救你。”姜承德背着手踱两步,突然站定,“崔钊行进京之后,不管发生什么,你只推说就是,无凭无据……赵盈行事,就算没有凭证,她也敢对你动刑,只要你挨过去,一无人证二无物证,完全可以是崔钊行狗急跳墙的随口攀咬。
你是朝廷三品侍郎,又在司隶院受了刑,就算皇上心里生出隔阂嫌隙,总于性命无碍。”
没有人证……
孙其喉咙一滚:“庄家可以,那崔钊行他……”
“我看你被罚去朝是在家里闷傻了!”姜承德再没心气理会他,提步往外走,冷声丢下最后一句,“这件事你什么也别再管,我自会妥善处置。”
他连送人出门的礼数都忘了,表情呆滞,人也是僵硬的。
对,崔钊行是犯了事被押解入京的,现在对他痛下杀手,事情才会被真正闹大。
孙其一拍脑门,糊涂了,真是糊涂了。
大约过了有四五日,云逸楼新换的余掌柜登了司隶院的门。
正是散朝时辰,赵盈乘车自宫城回来,下车时剪影拖长一地,把太阳的金芒丢在身后。
余掌柜掖着手立在司隶院府衙门外,赵盈拧眉,他已经快步下台阶迎上来。
周衍和李重之一左一右护在她前面,余掌柜没靠近,收住了脚。
赵盈挥手叫周李二人退下:“是上了新菜色吗?”
余掌柜忙不迭点头:“昨儿大师傅新研制的菜色,还没上过桌,今儿一早特意来告诉公主您的,您看今儿方不方便赏光驾临,好叫咱们孝敬您一桌。”
周衍不动声色扫量四周,后来松了口气:“今日朝上殿下也生了场闷气,不如中午叫上宋大姑娘一道往云逸楼散散心也是好的。”
他提起朝上生气,赵盈脸色肃起来,冷冰冰睨余掌柜:“今儿就不去了,不过这会儿心情不好,你进府同我细讲讲这新菜色什么样的,我且听一听。”
余掌柜诶声应是,侧身让路,叫她和周李二人先行,而后快步跟在三人身后,一起进了司隶院去。
他是为了清河郡的事来见赵盈的——
崔钊行丑事为赵盈所知那会儿,她就已经嘱咐杜知邑再派人往清河郡详查,查的是崔钊行当年那个外室。
簪缨之家,家中娇妻美妾,还要在外头养一个,是很不好听的事,所以也不见得人尽皆知,何况事情过去了十几二十年。
杜知邑的人也是前段时间才查到庄家人身上去。
再算上后来把清河崔氏丑闻闹到御前,赵盈本来是打算把庄氏一家弄进京,转念想来,那种肮脏龌龊事,有人会比她更心急,所以只是让杜知邑安排人手暂且先把人保护起来,并不急着带回京来。
余掌柜这时候到司隶院,赵盈一见他,就想起来清河郡庄家。
这会儿进了三堂正厅,周遭没人,只有周衍和李重之陪着坐在堂上。
余掌柜坐在了最末端位置上,赵盈挑眉问他:“清河郡有消息送回来?”
他果然点头说是:“庄家昨夜一把大火,幸而东家安排的人都机灵也上心,日夜不错眼的看着,人没事,只是受了些惊吓。”
她连问一问县衙如何说都懒得问。
这些人按耐不住,果然是要行杀人灭口之事的。
她冷笑:“你回去后准备上一桌好酒好菜,送到安远将军府去,把清河郡的消息告诉他。
杜知邑不在京城,之后有任何消息都去告诉徐将军,他有什么安排和吩咐你也照办。
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是我让你们准备的新菜色给徐将军送去的。”
余掌柜双手交叠着放在身前,说了一声好,就没了后话。
赵盈想了想,又交代他:“再告诉徐将军一声,后半天到司隶院来一趟。”
等一应都吩咐完,余掌柜从堂屋退出去,李重之才拍案:“这些人还真是丧心病狂,杀人放火,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做的!”
那庄家一大家子也没见得多无辜。
赵盈横他一眼,周衍拦了他一把,叫殿下:“殿下是准备把人接进京来了吗?”
“人家已经动起手,杜知邑的人也把人救下来,孙其他就势必知道我早早把人保护了起来。”
周衍抿唇,欲言又止,赵盈点点桌案:“有话直说。”
“臣觉得不是孙侍郎。”
当然不是孙其。
他手得多长,被责罚跟禁足无异,还能伸到清河郡去杀人放火。
“所以我打算让徐冽替我到城外玉安观住上十日,替我祈福去,出了京城,就是自由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