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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春梦关情     公主今天登基了吗txt下载     公主今天登基了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二十一章 满手血腥

    孙长仲是怎么溜出府的没人知道。

    昭宁帝于金殿上金口一开,变相责罚,叫孙其在家里教子三月,照说来凭孙其那样偏心的人,回了家不把孙长仲打个半死,至少也不可能放任他随意出府走动。

    是以辛程在凤翔楼遇到孙长仲时,是真的感到意外的。

    何况他嘴里不干不净。

    实际上薛闲亭卸了他两条胳膊,也只是脱臼,硬生生把他肩膀处给拽下来的。

    那天把人送回家,请了大夫给他正骨,也没什么大碍。

    说是伤筋动骨一百日,不过孙长仲自己跟没事人一样,这会儿坐在凤翔楼二楼雅间里,拉着他三五个狐朋狗友,美酒添盏,侃侃而谈。

    原本辛程根本就没看见他,是从雅间外路过时听见里头人说起什么宋大姑娘,他第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等驻足下来听,果然里面人是贱兮兮的笑着说宋乐仪如何不端淑,是个女夜叉一类的话。

    他登时脸色难看,元宝探着脑袋试图往里面看了一眼,当下一怔,扯了扯辛程袖口,一双眼瞪圆了,压低了声音几乎附在他耳边:“是孙家三公子,他怎么在这儿?”

    辛程眉心蹙拢,还未及有所动作,帘后那道让人听来就很想揍他一顿的声音又传出来:“要不凭着她那死了的姑母,她也敢在京中豪横?你们是没瞧见她那天的架势,好一副狗仗人势的德行,我呸!”

    元宝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分明听见了自家主子捏紧了拳头,骨节咯咯作响的声音。

    他来不及拦着,辛程已经大步流星迈出去,长臂一挥,垂下大半遮挡雅座内情形的帘就被拉开了。

    “什么——”

    孙长仲脸色骤然一变。

    围坐在他身边那几个,辛程一一扫量过。

    他冷笑:“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狐朋狗友不外如是。”

    辛程背着手站在门口,根本不进门。

    那几个见他这脸色哪里敢说话,唯有孙长仲咬紧牙关,硬着头皮呲嗒回去:“这就是辛家的教养?我今日小宴,没请二公子同饮吧?”

    辛程皮笑肉不笑,手中折扇一合,等脸上笑意尽数敛去之时,那折扇猛然脱了手。

    元宝惊呼:“公子——”

    孙长仲闪躲不及,面门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他吃痛,整个人往后仰去,身边人眼疾手快托在他身后把人给稳住。

    他再抬手摸上自己那张脸,拿开时就看见了手掌心的血:“辛程!”

    辛程正低头看着空落落的手心,闻言笑着一抬头:“手滑。”

    孙长仲满面怒色,可叫那一下砸的几乎头晕,也站不起身来。

    他身边围坐的三五人似是忌惮辛程身份,更不敢为他出头说话。

    辛程见状面色愈冷:“孙长仲,管好你这张嘴,再叫我听见你背后编排宋大姑娘半个字,可就不是一把扇子砸你脸上这样简单的事。”

    “你——”

    他气的胸膛处起伏不定,辛程却又好像懒得与他这样的人多说半个字,转身便要走的。

    谁知道辛程还没从雅间门口消失,孙长仲在他身后拍案而起:“我看你的眼光也没好到哪里去!”

    辛程眯了眼。

    他不是无脑糊涂之人。

    赵盈特意叫人告诉过他,不必再揪着孙长仲此事去对付孙其,其中内情也同他说过。

    孙长仲也没表面看起来那样憨蠢。

    其实他这会儿也晓得孙长仲是故意为之,他转身离去不必理会就是,事后再与孙长仲算这笔账,总归还是要算在孙其头上的。

    只是事关宋乐仪,他委实听不得孙长仲这些不干不净的话。

    辛程转过身来,眼底的阴鸷将在座众人吓了一跳。

    有人站起身去拉车孙长仲:“算了算了。”

    一面又有人去试探着劝辛程:“辛二公子别跟他一般见识,他是先前受了伤,心情不好,信口胡说……”

    “我可没信口胡说。”孙长仲丝毫不领情,冷笑着挑衅,“难道不是吗?这京城中高门贵女何其多,端方柔婉的比比皆是。

    辛二公子为辛氏宗子,你的发妻便是辛家宗妇。

    等将来你同六公子一般袭了成国公爵位时,你的发妻就是国公夫人。

    可我怎么瞧怎么都觉得,宋家大姑娘实在担不起呢?”

    辛程欺身近了半步:“你该庆幸我素日出门不佩剑。”

    孙长仲心中咯噔一声,脸色倏尔变了。

    他声音不低,周围人自然听得一清二楚,这意思分明是……

    元宝也怕自家主子真叫惹恼了。

    头前在府上,他家这位爷持剑伤了六公子,那可是什么兄弟情面也没顾着的,何况眼前这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孙家三公子。

    不知道孙三公子庆不庆幸,反正他是蛮庆幸的。

    这要是佩剑出门,今日还不知如何收场。

    与人逞口舌之快,非辛程性情,况且孙长仲存心挑衅,真在这儿掰扯起来,他今天便就走不掉了。

    好好的想出来听戏,若遇上好看有趣的话本还想买了给宋乐仪送去,结果遇上这糟心的人糟心的事,还不够恶心的。

    等出了门,辛程黑着脸叫元宝:“你去一趟孙府。”

    元宝眉心一动:“公子?”

    “你拿我名帖去,将今日事说与孙其听。”他张开双手伸了个懒腰,阳光暖暖的洒落在身上,想起宋乐仪那张脸,他才觉得心里那口气舒缓了些,“孙长仲这么喜欢惹事,我成全他。”

    只是看赵盈那样,这人将来说不得还要用上一用,想想就觉得心烦。

    要不是怕破坏了赵盈的计划,他今日不提了孙长仲一顿好打,他就不叫辛程。

    元宝把他的吩咐一一应下来:“那奴才先陪公子回府吧。”

    “不用,你自去,我逛会儿,还想挑几样稀罕物给大姑娘送去,你不用跟着了。”

    元宝眼角就抽了抽。

    可这人呐,动了真情,哪里还顾着什么分寸不分寸的。

    好在如今民风开化,京中风气更如此,若不然他家爷这样的殷勤,说不得早叫宋尚书和小宋大人打的鼻青脸肿丢出尚书府去了。

    宋家人早习惯了辛程的登门,这人说他无礼吧他每次来都不空着手,笑呵呵的恭敬的不得了,按照辛氏和宋家的门楣来说,说他是纡尊降贵来拜访也不为过。

    可你要说他有礼,那也没见谁成日家一张拜帖不送,不请自来的频繁登门。

    宋昭阳和宋怀雍都出门会友不在府中,云氏其实还挺喜欢辛程的性子,但架不住宋昭阳不待见,本是要叫人打发了他去。

    赶巧赵盈来寻宋乐仪,在门口遇上险些吃了闭门羹的辛程。

    出来回话的小厮把主母的吩咐吞回肚子里,赵盈上下打量辛程一番,见他手上提了个笼子,外头罩着一层淡青色的布,她分明还能听见笼子里有动静,像是……猫?

    她啧道:“给我表姐买的猫?”

    辛程提着笼子冲她晃了晃:“不是说女孩儿家大多喜欢这样毛茸茸的小东西,我见这只生的可爱,便买了来送给大姑娘的。”

    他诶的一声转去看那小厮:“你方才要回我什么?”

    赵盈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辛程不是没眼色,他是太有眼色了,知道这是没打算让他进门,不过是她刚好过来,说不得她会把人领进门,那小厮才闭了嘴没把这个闭门羹给他塞到嘴里去而已。

    小厮果然将求救的目光投向赵盈,匆匆一眼忙低垂眼睑。

    赵盈叫他:“那你把东西给我吧,我给表姐带进去,我舅舅和表哥今日会友不在家,你就别进府了。”

    辛程面不改色也不交出东西:“我其实今日来邀功的。”

    赵盈拧眉:“干什么了?”

    辛程笑着不言声,赵盈作势提步要进门,他忙虚拦了一把:“在凤翔楼遇上孙长仲,他嘴里不干不净攀扯大姑娘,我把人给打了。”

    就这?

    她们还很小的时候,其实也不是打架的好手。

    女孩儿家嘛,再如何不端淑也都是后来的事,谁不是从小被教的乖巧可爱呢?

    那会儿最开始嘴上吃了亏,薛闲亭不知帮她表姐打过多少架,后来表姐那些豪横,还都是薛闲亭教出来的,就连身上那点儿花拳绣腿的功夫,也是私下里跟着薛闲亭学来的。

    现如今都长这么大了,在外头有人替她打架还值得来说嘴?

    赵盈白皙修长的手往辛程面前一伸:“东西送不送?”

    辛程撇嘴,无奈把笼子递过去:“那麻烦殿下了,大姑娘若是不喜欢,殿下就还带出来叫人还回我府上去吧,好歹是一条性命,我养着。”

    赵盈嗯了一声多看他两眼:“你倒不拿这话强逼着我表姐收下?”

    辛程笑着拱手与她礼了一回:“她不喜欢的事我才不让她做,我买来的我自己收拾。”

    他果真不再纠缠,做完礼提步下了台阶。

    赵盈盯着他背影瞧了会儿,摇了摇头。

    其实辛程还算不错了,不过这种事总要表姐自己情愿,她是不会再从中撮合的。

    河间府辛氏门庭复杂是事实,辛程自己野心勃勃也是事实。

    杜知邑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辛程要能自己融化表姐那颗心,她固然也替表姐高兴,可他要办不到……

    天下好儿郎多得是,总有表姐喜欢的那一个。

    “这小猫真可爱。”

    辛程是会挑东西的。

    通体乌黑的小东西,背上接近正中间的位置一簇雪白,那白又似桃状,余下再没别的颜色。

    一双眼是黄绿色的,看起来炯炯有神。

    寻常小猫换了新的环境极容易炸毛,周遭又都是生人,瑟缩发抖会害怕,蜷缩成一团要么就下意识寻找躲藏之处。

    偏辛程送来这只倒一点不怕,胆子那样大,圆圆的眼此刻同宋乐仪大眼瞪小眼,愈发可爱。

    赵盈见她喜欢,索性把笼子交到她手上去:“他说你要不喜欢还让我给他带回去,他来养,你既然喜欢就留下吧,我看这小东西黑不溜秋,索性叫阿黑得了。”

    宋乐仪要去开那笼子,赵盈一把扣住了她手腕:“猫这东西认生的很,你先把它放笼子里养一阵子,喂熟了再抱出来,别叫它把你抓了。”

    “哪有这样的,关在笼子里多可怜,我从来不把小东西关起来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赵盈默了一瞬。

    得多变态才会想把心爱之物关起来,一辈子束缚着娇养。

    别说她这个当事人,只怕这普天之下随便抓一个人来问,也没几个能理解昭宁帝的所作所为。

    她沉默的工夫宋乐仪已经把小东西抱在了怀里。

    说不上是小猫乖顺还是有缘,它竟真就乖巧的窝在宋乐仪臂弯之间,甚至自己调整了更舒服的姿势窝着。

    “你看它多乖呀,什么阿黑,难听的很,我得好好想个名字才配得上这样乖的小东西。”

    她眉眼弯弯,是真的高兴。

    赵盈回过神来,见她那样的神色,大受感染,便也笑起来:“表姐也有很久没这么高兴过了吧?”

    宋乐仪的笑容僵硬一瞬,嘴硬道:“那倒不是。你初建司隶院时我就很高兴,在朝中站稳脚跟我也很高兴,大杀四方也好,运筹帷幄也好,我统统很高兴,如今也高兴呀。

    大哥昨日跟我说起,兵部又收到了南境捷报,这种事谁听了不高兴?”

    赵盈伸手要去揉小猫的头,那小东西竟抬了爪子。

    宋乐仪眼明,一把抓了它:“怎么挠人?”

    赵盈盯着它看了会儿,收回了手。

    许是小东西有灵性,闻到了她这双手上散不去的血腥味吧。

    她想了想,还是打算告诉宋乐仪:“辛程今天把孙长仲给打了,说是在凤翔楼遇上,听见他编排你,就把人给打伤了,还知会了元宝到孙其那儿去告状。”

    宋乐仪撸猫的手一顿:“你怎么还想撮合我跟辛程?”

    赵盈却摇头:“那没有,凡事总要你喜欢,连他都晓得不强逼你,难道我还不如他?但他既做了,我总要告诉你。”

    正因为辛程有野心,才更有那个能力护得住她这一世的纯净。

    只是赵盈没开口。

    宋乐仪显然没打算接这茬,反而问道:“孙其不把孙长仲禁足府中,还纵着他往外跑?”

第二百二十二章 负伤

    赵盈也是后来才知道,孙长仲他那天是趁着孙其喝多了酒避开了人偷溜出府的。

    他卯足了劲儿要给孙其惹事,被辛程打了之后元宝登了孙府的门将他告了一状,孙其抓了人一顿好打扔去了祠堂罚跪,之后弄了不知多少人在家里寸步不离的跟着他,一步也不让他出门。

    而有关南境消息传来,已是到了三月底。

    那是三月二十七的朝会,其实距离徐冽立下军令状离京也不过月余而已。

    兵部收到了前线传回的捷报——柔然兵败,在秦况华手上丢掉的城池尽数收了回来,算上徐冽先前射杀的柔然前锋大将,此役至此共斩杀柔然先锋将领一十三人,使柔然元气大伤,至少可保南境五年宁静。

    但是,徐冽受伤了。

    这消息是在金殿上回给昭宁帝听的,因大军要班师回朝来献捷,可徐冽伤重,军医说不易挪动,最好静养。

    秦况华眼下把人安置在他的将军府中,每日不知多少名贵药材进补,吊着他的那条命。

    这一部分是秦况华另呈奏本回明的,意在为徐冽请下延期之日。

    昭宁帝有心调派御医前往,只是山高路远,朝中的御医又不像徐冽那样上马能战,总不可能昼夜兼程的赶路奔波。

    要等他们慢悠悠的到南境,说不得徐冽的伤早就好了。

    于是吩咐兵部传谕南境军中,徐冽安置于秦况华的将军府中安心静养,一应要用什么药材,无论多名贵,他养伤期间的所有花费均有户部调给。

    赵盈是面色阴沉从太极殿步出来的。

    宋怀雍不远不近的跟着,薛闲亭快步追上来,往她身侧靠去,低头看她面色不佳,身后周衍似要上前拉他衣角,他才收了声没问。

    一直到出了宣华门,赵盈始终一言不发。

    临要上车之前,薛闲亭一把扣在了她手腕上:“你没事吧?”

    她能有什么事呢?有事的是徐冽,她不是好好地养在京城,做她风光无量的司隶令吗?

    赵盈深吸口气,拨开他的手:“回去吧。”

    这话是冲着周衍说的。

    薛闲亭拧眉,但看她心情实在不好,也没有再追上去。

    周衍颔首算是同他做了礼,真就随着赵盈登了车。

    其实他有自己的小软轿,但何时能登公主车架他早摸了个一清二楚。

    高辕马车车辙滚动,缓缓驶离宣华门。

    车内周衍不时望向赵盈,眼神中全是担忧。

    赵盈揉了把眉心:“担心什么?”

    “徐将军没有写信告知殿下,是不想让殿下替他担心,殿下您……”

    “我没事,我也早就想到了。”

    另一个早就向导此事的人是杜知邑。

    她虽从未入军中,却也是读过兵法的人。

    秦况华在南境带兵五六年的时间,徐冽若是装出的受伤样儿,必定瞒不过他。

    她飞鸽传书要徐冽延迟回京之期,徐冽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便是如目下这般。

    周衍抿紧了唇角,看她仍是闷闷不乐的模样,想了须臾,还是劝她:“徐将军既是做局,便一定会有分寸,不会真的把自己置于险境之中,殿下也不要为此事自责,若是徐将军知道,一定也不希望殿下为此而自责的。”

    赵盈唇角往上扬了扬:“我有什么好自责的?这本就是我叫他干的事。”

    她又做回了那个嘴硬心软,面冷心热的大公主。

    周衍讪讪的收了声,什么都没再劝。

    这时候多说无益,劝的再多,徐冽负伤是事实,殿下心里总会别扭。

    “奉功,你去一趟孙其府上,带孙长仲到司隶院来见我。”

    周衍眉心一跳:“殿下要做什么?”

    她横眼看过去:“怕我心里不痛快,要找人撒气?”

    周衍无话,她收回目光,余光里全是冷意:“不至于。”

    不过多多少少,也有这个原因的。

    孙长仲这事儿本可以再等一等。

    所谓放长线钓大鱼不外如是。

    既晓得他有心自毁门庭,其实她什么都不用干,早晚有孙其焦头烂额的那天。

    但她现在不想叫这些人好过了。

    周衍突然出现在侍郎府外,门上当值的小厮也吃了一惊的。

    他是赵盈身边的心腹,如今京城中谁不知道呢?

    连七岁稚童都知道大公主文得周衍,武得徐冽,何况他们。

    但周衍身份又摆在那儿,他们也不敢怠慢。

    一直到进府传话的小厮匆匆跑出来,身后跟着缓步而来的孙长明,周衍脸上的笑意分毫未减。

    孙长明今年也不到三十,和孙长仲比起来面相的确更稳重一些。

    自从孙其被昭宁帝“责”了之后,他也一连数日在衙门里告了假,就没去当差。

    原本平息了几日,可孙长仲又溜出府去惹是生非,他心烦,越发懒得去衙门里听那些人的闲言碎语,索性一直待在家里看着孙长仲。

    不过这京城里嘛,谁还没有几个说得上话的朋友呢?

    且南境大捷是大喜事,徐冽负伤滞留南境暂不回京也很早传开,是以孙长明也是知道的。

    他同周衍见了官礼:“周大人是有事吗?”

    看似客气,实则态度生硬。

    若按正礼来说,周衍如今身上挂的是三品衔,又是实职官,登门来访,自然该孙其这个工部侍郎亲迎。

    孙长明入朝供职也不过是个六品,到周衍面前还说不上话。

    周衍也不为这个着恼,但这个客气他自然也没回给孙长明。

    他身上的朝服都没换下来,负手立于侍郎府匾额之下,噙着笑叫小孙大人:“殿下叫我来请府上三公子到司隶院走一趟。”

    孙长明眼角猛然一抽:“周大人是说我三弟?”

    “我刚才说的不够清楚吗?”周衍反问回去。

    赵盈希望他在外是有骨气的,至少不坠了司隶院名头。

    起初他是真办不到,毕竟在顺天府做了快五年的推官,学的都是些看人下菜碟的本事。

    既没出身又没地位,平日里见的哪一个不是贵人?他对着谁也不敢真把腰杆子挺直了,所见有不公不平之事,也没有年少读书时的心气儿去揭发,更别说真不卑不亢的对待朝中重臣与世家子弟。

    不过在司隶院待了这么久,头前徐冽和李重之二人又不知帮了他多少,现如今周衍身上也有了些三品司隶监的气势。

    孙长明下意识退了半步:“不知我三弟犯了什么事,竟劳动周大人亲自来侍郎府拿人呢?”

    他话说的够委婉,但警告的意思也还是表达得一清二楚。

    周衍并没回答他这个问题。

    来孙府的路上他反复想了很多次。

    殿下说的话不多,只让他亲自到孙家来带人回去。

    他自己是明白的,这是殿下私下里要见孙长仲,而非是以司隶令的身份调查什么。

    不过殿下既然没交代吩咐,那就是不打算让他在孙家人面前说实话。

    这是下马威,也是一种震慑。

    或许殿下巴不得孙其急中出错——孙其在官场这么多年,孙长仲是他亲生的儿子,这小儿子存了什么心思,一次事不清楚,两次事总不能还品不出味儿来吧?

    故而周衍摇头:“小孙大人,司隶院行事,别说是你,就是孙侍郎站在这里,也是无权过问的。”

    孙长明脸上的笑容登时僵住:“周大人,我三弟年纪还小,若是有什么冒犯唐突……”

    “小孙大人应该不想看到司隶院的巡查校尉将你们府上包围起来,入府拿人的场面吧?”

    这就是纯粹吓唬人了。

    孙长仲又没犯事儿,殿下也不会真的公报私仇来泄什么愤,那便不是殿下了。

    可孙长明显然紧张了一瞬。

    周衍看在眼里,笑意又爬上眼角:“或者小孙大人去问问孙侍郎?我今日无事,有的是时间在这府外等上一等。

    大家同朝为官,小孙大人或许晓得我,脾气好,耐性好。

    我也不愿与侍郎府大动干戈,你去回孙侍郎一声,叫我把人带走,等殿下问完了话,若无事,自然好生送了三公子回府。”

    他一面说,一面竟比了个请的手势。

    这等反客为主的做派,真是从赵盈那里学了个十成十。

    周衍从前是个什么行事,为着他高中那年的策论出色的过分,孙长明还是留意过的。

    的确是脾气好耐心也好的,但泥人还有三分气,更别说人家一夜飞上枝头……不是,横竖是一夜之间飞黄腾达的。

    他既不敢真的把人晾在府门口,更不敢顺着周衍的话往下说。

    司隶院要拿什么人,赵盈一句话的事,谁敢说半个不字?

    周衍客气,他却不能接下这份儿客气,不然人家翻脸不认人,回了司隶院,真打发府衙里的巡查和那些小校尉上门来抓人,到时候才真是面子里子全都顾不成。

    今晨太极殿兵部回明徐冽之事,这会子全京城都知道了。

    永嘉公主麾下猛将无数,待徐冽返京之日,她更是如虎添翼。

    孙长明喉咙一滚,把门口的路让开来:“周大人且先进府吧,我让人去叫我三弟来。”

    谁知周衍根本就没有要进门的打算,站在门匾之下一动没动:“小孙大人自去吧,我便在门口等着,你快去快回,别耽搁了殿下的事。”

    孙长明咬紧了牙关,还是只能应好,又与他告一礼,转了身匆匆入府中,脚下几乎生了风一般。

    周衍把人带回司隶院走的是司隶院府衙正门。

    孙长仲跟在他身侧,面色坦然,竟丝毫不惧。

    赵盈等在三堂中,周衍进门时她目光都没往他身后的孙长仲身上多看一眼。

    “孙侍郎为难你了吗?”

    周衍上前两步,摇了摇头:“臣并没有见到孙侍郎,许是身上不爽利,是小孙大人迎的臣。”

    赵盈说知道了,想了想摆手叫他去:“你去吧,我自有几句话要跟孙三公子聊。”

    他说好,眼角的担忧一览无遗,落在赵盈眼中,匆匆一眼,他便掖着手退了出去。

    孙长仲立在堂中,腰杆挺直,端的是眼高于顶的态度。

    赵盈把人好一番打量,不免觉得,在这京城里,似孙长仲这样的做派,的确是最好的伪装。

    扮猪吃虎,他是把这四个字参透又浸入骨髓中去了。

    “知道为什么把你带到司隶院来吗?”

    孙长仲好像也不怕她,嗤了一声:“替你表姐出气的?”

    他反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辛程把我给打了,我还没想找人出气,公主又把我抓到司隶院来?

    公主如今在朝中得势,想是打算公报私仇,随便给我扣上个什么罪名了?”

    这两句话实在气人。

    赵盈盯着他看了很久。

    孙长仲叫她看得有些发毛,浑身不自在。

    他往后退了小半步,动作很小,但没逃过赵盈的眼。

    赵盈倏尔笑了:“原来你也不是一点都不怕。”

    孙长仲面上闪过尴尬:“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清清白白,公主能给我扣上什么罪名?

    至于你要非说我是言辞无状,唐突冲撞了宋乐仪,我是不认的。”

    他下巴一挑:“要没有早已故去的贵嫔娘娘,没有公主和惠王,这位宋大姑娘给我提鞋都不配。”

    赵盈点了手背一下:“孙长仲,你要给你父兄惹麻烦,自毁门庭,也该有个样子,到了孤这里,站在司隶院府衙中,你再口出狂言,放肆无状,孤便着人拔了你的舌头。”

    孙长仲有一瞬怔住:“听不懂你说什么。”

    “蕙香你也听不懂吗?”赵盈的笑声里是含着嘲讽的,“从来也不知道孙三公子竟还是个痴情种子,天下好姑娘何其多,为了一个做丫头的,竟要与你父兄反目。

    不过孤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你没想把自己这条命也搭进去吧?”

    “你——”

    孙长仲实在不能算是个傻子。

    赵盈一席话,他立时察觉到事情不对了。

    内宅里头的这些事儿,他爹都处理的极干净,几个院子里伺候的丫头能换的全都给换掉了,知道内情的也只有近身伺候的人,看起来是值得信任的那些……

    既然都被她发现了,这场戏继续唱下去就是个笑话。

    孙长仲冷冰冰瞥去一眼:“永嘉公主的确好手段,连我贴身伺候的长随小厮也能买通,怪不得这天下女孩儿千千万,只你赵盈一人能立足朝堂。”

第二百二十三章 验证

    能力非她一人所有,不过是有此野心的只她赵盈一人罢了。

    赵盈唇边的弧度越发明显,笑意自眼角眉梢溢出。

    她越是笑着,孙长仲心里才越发的没有底气。

    赵盈一贯的行事本就叫人捉摸不透,这会儿他更叫她笑的发毛。

    孙长仲浑身僵硬,绷直了脊背,站在那里一动未动,唯有眉心愈发紧缩:“你到底在笑什么?”

    那咬着牙的样子,都不必看,单是听他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句话,一字一顿般,也能品出一二。

    赵盈笑意未减:“你怕了。”

    孙长仲心下咯噔一声。

    他当然会怕!

    这一年以来赵盈的行事手腕,他就在京城,如何不知?

    他二十来岁的人,也在朝中供职,虽然只是闲官散职,朝中事却也无所不知的。

    何况他还有那许多的“狐朋狗友”。

    平日里聚在一起吃酒听戏,总会说起那些京中最热议的事儿,而过去一年里,有大半都是关于赵盈。

    他又不会真把她当个十四五岁天真无邪的小姑娘看待。

    进了司隶院,囫囵走出去的,真没几个。

    孙长仲头皮炸了下,面不改色强撑着:“我怕什么?公主大概是搞错了。难不成胡吃海喝也是罪过?不学无术也要受你司隶院审问?说来说去,我没犯事儿,怕什么?”

    赵盈眼皮是缓缓掀了那一下的,漫不经心的暮光落在孙长仲身上,却要把他整个人看穿。

    孙长仲下意识退了半步,抿紧了唇角一言不发。

    短促的呵笑声淡漠又清冷,但绕着这三堂房梁几圈不散。

    孙长仲嘴角刚抽动,赵盈点着手背先开了口:“这么说,是孤料想错了。孙三公子是个极有骨气的痴情种子。

    既要给蕙香报仇,也不惜搭上自己一条命。

    自毁门庭的事情你干了,做了孙家千古罪人,索性与你父兄死在一处,反倒心安理得一些。”

    赵盈嗤笑着起身:“那你可以走了。”

    她提步朝门口方向而去,走的很慢。

    孙长仲突然回过神似的,整个人往她要走的方向横跨过去一步,分明是拦住她去路的做派。

    “怎么?又愿意聊一聊了?”

    她驻足,孙长仲乌黑的眼珠一滚:“公主到底想做什么?”

    “你说呢?”

    他对赵盈而言唯一的价值——

    孙长仲生硬的吞了口口水:“公主有天大的本事,什么事情也瞒不过你,但我从没想过要我父兄性命。”

    赵盈双手换在胸前,高高挑眉:“是吗?”

    她又盯着他看。

    最拙劣的谎言连自己也骗不过,孙长仲本来就心虚没底气,面对这样的赵盈,他更没底气。

    她好像什么都知道,是最精明的猎手。

    她明明能一击毙命,却要引诱着猎物自己跳入陷阱中,她居高临下的看着猎物在她早已布置好的陷阱里挣扎痛苦,慢慢死去。

    ——不,她若心情好时,也是可以放下一条救命绳索,把可怜的猎物救上来的。

    得了活命机会的猎物还会对她感恩戴德,毕竟她成了那个救命恩人。

    却忘了,这一切本是她最得意的杰作。

    孙长仲背在身后的手攥紧成拳:“无论是宋大姑娘的百花宴,还是我出言不逊得罪辛二公子,对公主而言,难道还不够?”

    “孙三公子是个聪明人,到了现在若还要装糊涂,那就不必拦孤去路了。”

    他不是要装糊涂。

    对于所谓父兄,他自幼便也没什么感情。

    记忆里父亲更多的时候不是打便是骂,再长大一些,就只剩下了淡漠。

    因为他不争气,做不了他心目中优秀的儿子。

    孙长仲从前经常会想,都是亲生的儿子,何至于此?

    后来想不明白,索性也不再想了。

    有些人生来亲情缘薄,而他大概属于格外薄的那一类人,既然命里注定得不到亲情眷顾,倒也不必强求。

    他骨子里的漠然与洒脱,也从来拿表面上的纨绔与不成器掩盖了起来。

    蕙香的事情,不过是压弯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真爱是全完谈不上的,但感情一定有。

    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

    孙其和孙长明还能笑着上朝,笑着会友,根本没把那条人命放在眼里。

    蕙香是家生的奴婢,这样的奴才就是打死了也不用偿命,何况孙长明事后给了她爹娘五十两作为补偿。

    贪财的老两口,膝下还有三个女孩儿,都在孙府当差,自然没有人会把去了的蕙香当回事,更别提追究她的死因,替她讨回公道。

    原来天底下有些公道,本就不存在。

    人心鬼蜮,历来如此。

    孙长仲长舒口气:“我没有与公主装糊涂,而是原本打算远走高飞,至于孙家将来如何,和我自然再没有关系。”

    他终于笑出声,是苦涩的:“但我不是徐冽,没有那份叛家而走的骨气,等我作够了,孙其将我赶出家门,隐姓埋名,天下之大,总有我容身之处。

    我只是没想到——”

    他视线定格在赵盈身上。

    她成了那个变数。

    赵盈眯了眼,眉心微拢:“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孙长仲的防备卸下,整个人轻松了不少,连声音里的那份紧促感也不见了踪影,“蕙香是家生奴婢,她爹娘也得了好处不追究她死因,我就算到京兆府去报了官——就凭曹大人那样的,孙其一句话他也就不会再追查下去了。

    公主该不会以为我动的是这个心思吧?”

    看来痴情种还是太难得了些。

    赵盈眸色又冷了下去:“那倒没有,生于高门,长在富贵堆里的人,或许念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却不会把个丫头当此生真爱,为她同家里撕破脸。

    你之所以背地里搞这么多事,无非是不愿再忍受孙其和孙夫人的偏心,还有孙长明的放纵。

    你希望他们毁灭,但又不愿和他们一起毁灭。”

    她撇嘴:“想法挺好的,被赶出家门就不算孙家人了,远走高飞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你应该攒了不少银子吧?”

    “我每年都会攒下一笔银子,有备无患。”孙长仲倒也不再藏着掖着,更像是没听出赵盈话中嘲讽,“话都说开了,我可以走了吗?”

    “把柄。”

    他眼角刚垂下,赵盈朱唇微启,悠悠吐出两个字,叫孙长仲猛然一惊,又抬头看来:“公主什么意思?”

    赵盈眼底的冷凝未化开,是以笑容在她脸上绽放时整个人就更像是腊月里盛开的红梅,凛然傲骨,一览无遗。

    她不说话,孙长仲便觉得那种压迫感又席卷而来。

    他摇头:“我没有。”

    “孙三公子还是拿孤当三岁孩子诓骗了。”

    他真没有,刚才就不会惊诧。

    他真没有,也不会回她这三个字。

    不打自招说的就是他这样的。

    赵盈嗤道:“把孙其的把柄交给孤,孤保证你可以安全离开京城,隐姓埋名,远走高飞,来日你所到之处,绝没有人敢为难你,甚至还能送你一笔银子,你当是谢礼也好,当是孤拿你当个朋友,送你离京的礼物也罢,你不亏。”

    朋友?

    他可没那个荣幸和赵盈做朋友。

    孙长仲面沉如水:“公主是在逼我。”

    “是啊,不然你以为孤让奉功把你带到司隶院是为了跟你闲话家常的吗?”

    这女人怎么做到面不改色的不要脸的!

    她的确是那个变数,今日情形是孙长仲意料之外的。

    赵盈显然不会信他手里没有孙其的把柄,他说破了嘴皮她也不会信。

    她现在是完全盯上了他,如果他不拿出点实际性的东西,什么远走高飞,都是痴人说梦,赵盈不会放他离开京城的。

    他这辈子都只能跟孙家绑在一块儿,和孙其孙长明父子俩同生共死。

    他可不愿意!

    可问题是,他就算告诉了赵盈,之后呢?

    孙长仲狐疑的目光投向赵盈:“我没有什么资格和公主来谈条件,岂不是任由公主揉搓?公主知我心思,便可借此拿捏我,以后要我做什么我不做?

    今日是问及孙其父子把柄之事,明日还不知另有什么指派。

    既然是这样,我倒不如意见也不说,横竖这辈子都要困在京城里,和孙家上下同生共死了。”

    有些人惯会以退为进,而有的人则最晓得自身长处与优势。

    能和她谈条件的人的确不多,连玉堂琴也没那个资格,何况孙长仲。

    赵盈反倒多出三分欣赏:“你放心,只此一件,孤言出必行,你说了,孤放你回府,往后再与这些事情不相干。”

    孙长仲眉心一凛:“公主莫不是在说笑吧?我进了你的司隶院,全身而退,说出去谁信?

    我今日堂而皇之的回了家,难道我父亲就不会疑心我司隶院干了什么?

    只怕等不到公主履行诺言送我出京那日,我就会先死在孙宅之中了。”

    他对孙其的不信任到了这样的地步,也是出乎赵盈意料之外的。

    看来人家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一点也不错。

    这亲父子之间都要存了你死我活的心,与天家父子竟一般无二,说来也是好笑。

    孙其人模狗样的做他的工部侍郎,他儿子却背后捣鬼拆他的台,他没弄死孙长仲,孙长仲反倒想弄死他。

    偏偏想害人的人,下手之前又怕被人害。

    这件事就是个笑话。

    “孙三公子能言善辩,你几次三番对孤表姐不敬,就当孤是公报私仇,今日心情不佳把你弄到司隶院来恫吓一番,这样的说辞你倒不会了?”

    赵盈又挑眉:“孤可以配合你演这场戏,一会儿叫人不痛不痒的打你两鞭子,把你关上一夜,明日后半天再放你回府,总可以了?”

    她真这么好说话?

    孙长仲眼底的狐疑越发浓郁:“无凭无据就为这个动用私刑,还把我关在司隶院一整夜,公主就不怕朝臣弹劾?”

    “这就不是你要考虑的事了。”

    赵盈早回了官帽椅上坐着,到这会儿才肯摆手让座:“三公子坐吧,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孤想要什么样的把柄三公子心里有数,若给不了,那孤就当你方才所言皆是戏弄,你自己掂量着办。”

    孙长仲刚要坐,她阴沉的话音传入耳中,人就又僵了一瞬。

    他深吸口气,终于坐下去,侧目去看赵盈:“孙其的书房里有个暗格,他所有的密信全都在那个暗格里放着,从前和刘寄之是书信往来他都有留存,应该是给自己留了个后手。

    我是十一二岁时顽劣,闯他书房偷东西去典当换钱时无意中发现的。

    那时候年纪还小,也不懂这些,偷偷看过两封信,没当回事,放了回去。

    他到现在也不知道我发现了他的暗格,不然我估计死了好多年了。”

    朝臣府邸留有暗格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孙长仲方才说的是……刘寄之?

    “孙其是刘寄之的人?”

    孙长仲点头:“他从前不过是借着与姜阁老的师生名分,假做姜阁老的人罢了,实则私下里早和刘寄之勾搭成奸。

    我长大后回忆过那两封信,孙其最早是因为废妃刘氏抚养惠王而有意投靠刘家,但刘寄之老谋深算,让他蛰伏姜阁老身边伺机而动。

    后来公主不是扳倒了刘家吗?反正也没别人知道他和刘寄之之间那点事,他就索性只当自己从没有二心,如今死心塌地追随姜阁老了。”

    怪不得赵澈当是要去西北,刘家上折,孙其也上了折,她那时候就怀疑孙其或许根本不是为姜承德所用,又说不准姜承德就是这么自负不顾后果,连赵承衍也起过疑心的。

    这么说来,前世西南舞弊案后,孙其牵连其中,事实上也是刘寄之和他做的计。

    刘寄之那个时候是想借此事把姜承德一并拉下水的,只是昭宁帝另有想法,没顺了他心意而已。

    这些人狗咬狗,还真是一出好戏。

    不过孙长仲所谓的这个把柄——

    赵盈面色一沉:“孤说过,若无用,你自己掂量一番。”

    孙长仲脸色倏尔也变了:“他留下那些做证据给自己留后手,足可见他凡事都会留退路。

    孙其从来不信我,更不器重我,我所能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

    刘家倒后,那些书信他一定处理干净是不假,可公主若能找着机会抄了孙家,他那暗格中还不知道会放着些别的什么东西,这难道——”

    “孙长仲。”赵盈冷声打断他,“孤从不食言而肥,今次却是你蒙骗在先。孙其的暗格里还有没有能置他于死地之物,孤不会费心思抄了孙家来验证,你替孤去验证。”

第二百二十四章 和亲使团

    什么叫做引火烧身,孙长仲如今总算是明白了。

    赵盈真把他留在司隶院待了一整夜,为了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也没叫人给他收拾住的地方,就把他扔到司隶院大牢里窝了一夜。

    第二天赵盈没去上朝,一大清早孙其就带着孙长明怒气冲冲的至于司隶院府衙门口。

    当值的巡查见他那样的神情,当然不会由着他进府。

    一面拦下父子二人,一面打发另一个巡查进府衙中去回话。

    周衍是文质彬彬的人,赵盈恐他应付不来,索性叫李重之去见。

    李重之说话不过大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见了孙其面色不善的模样当下也拉长了脸,更没什么好听话给他父子听。

    人虽然是请进了门,但一路上他已经把孙其气的不轻。

    父子二人跟在李重之身后迈过三堂正屋门槛,赵盈就看出来了。

    她不动声色叫孙其坐,孙其却只掖着手站在堂中:“殿下将犬子扣押——”

    “诶,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说。”赵盈一抬手打断他,“孙侍郎被父皇责罚,不就是因为孙三公子乱说话,才显得你教子无方吗?怎么进了司隶院大门,孙侍郎也是这毛病?”

    孙其叫她倒噎住,一咬牙:“下官是关心则乱,一时言辞无状,还请殿下恕罪。”

    他不情不愿的拱手做礼,赵盈摆出一副大度的姿态摆手叫他免礼:“不必了,孙侍郎今日就算不来,后半天孤也会把孙三公子好好送回侍郎府去的。

    孤听坊间传言都说孙侍郎的心从来长偏,一向只偏袒小孙大人,全当没有孙三公子这个儿子似的。

    果然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个时辰孙侍郎带着小孙大人登司隶院大门,怎么能说你不关切孙三公子呢?”

    孙其面色仍旧不善:“下官想请问殿下一遭,不知犬子所犯何事?”

    赵盈大大方方说没有:“他大闹孤表姐的百花宴,父皇既有了惩处,孤不好再计较什么,此事倒也罢了。

    偏偏孙三公子是不长记性的人,转过头又在外头大放厥词,羞辱孤表姐,不是叫辛二公子抓了个正着吗?”

    她噙着笑挑眉反问:“二公子知会了你,难道却不告诉孤?”

    孙其越发咬紧牙关:“所以殿下是挟私报复,才扣押犬子在司隶院中了?”

    “你看,孤才说过,话不可以乱说的。”赵盈面色一缜,冷冷瞥去一眼,“孙三公子昨日入司隶院后言辞无状,孙侍郎该不是想听孤一字不差转述给你听吧?

    孤其实还蛮吃惊的。

    他也是幼承庭训的人,究竟是从哪里学来市井泼皮那一套,那些话不堪入耳,你真要叫孤学,孤反倒张不开口。”

    孙其脸色倏尔变了。

    这个逆子!

    他下意识就躬身再拜礼。

    一旁孙长明听了这话只觉得头皮发麻,便就跟着一块儿拜下去。

    赵盈侧膝不受:“罢了,既然都是教子无方,他说错一句话和说错十句话本没什么区别。”

    她似乎倦了,垂着眼皮叫李重之:“你带孙侍郎父子去,领了孙三公子家去吧。”

    李重之哦了一声应下来,面上还有愤愤不平:“可是殿下,臣以为这样的责罚未免太轻了。”

    孙其鬓边青筋凸起:“殿下……”

    “好了,去吧。”

    李重之才咬牙切齿领了人去,显然对孙家父子不满极了。

    孙其跟着他出门,连多看赵盈一眼都不曾,一路往司隶院大牢去时,也不曾与李重之多说半个字。

    人是送走了,事情却没完。

    孙长仲回到家中少不了皮肉受苦,孙其得知孙长仲出言不逊,不敢再挑事儿上折弹劾她将人扣押在司隶院整整一夜,但之后对孙长仲的看管只是更严。

    不过要怎么从孙其书房暗格中探得消息,那是孙长仲要去头疼的事,与她无关。

    路她摆明了,要怎么走,得孙长仲自己看着办。

    周衍掖着手进门那会儿她正素手揉着太阳穴,面上的倦色愈浓,似是不大舒服的模样。

    他三两步进了屋中:“殿下不舒服吗?要派人去请胡御医来看看吗?”

    她说不用:“徐冽还没回信?”

    周衍摇头:“臣觉得……徐将军应该不会回信。”

    回了信说什么呢?

    是她让徐冽延迟返京之期的,他用了最巧妙不会被人怀疑的办法,是没什么好说的。

    秦况华的奏本上说他负伤不宜挪动,但未伤及性命……

    徐冽也是犟脾气,哪怕报个平安回来也是好的。

    赵盈啧声:“那你去让徐大和徐三收拾东西往南境吧,临走前来回我一声,我库房里还收着一棵百年人参,让徐大给他带去,等到了南境,飞鸽传书给我报个平安。”

    周衍嘴角一动想劝她,她先横了一眼过来:“想说不用?”

    他后话就吞回了肚子里。

    赵盈起身,踱步往门口方向:“我知道用不着,他若性命有碍,秦况华奏折中不敢隐瞒。从北境到南境,两场大战下来,徐冽屡建奇功,谁敢怠慢他?

    但奉功,是我让他延期回京他才弄成这样的,没有心腹之人告诉我一声他的确平安,我这颗心始终悬着放不下。”

    周衍跟着她踱步出了门,闻言猛然抬眼看去,匆匆又收回目光,而后一言不发,将那些劝解的话尽数自行消化掉了。

    朝中众人都在为南境大捷而欢喜之时,无人知晓,柔然和亲使团已在往赴京师的路上。

    礼部当然一早知道,姜承德也不敢瞒着昭宁帝,但瞒下朝臣,却是姜承德给昭宁帝出的主意,而昭宁帝也答应了。

    只能说君臣二人各怀心思。

    赵澄已经称病不出有七日,他是真的病了,御医请脉说是一夜感染风寒,但仗着年轻不知保养,才拖的严重起来。

    他如今一天天窝在宫里不出门,衙门里的差事也撂开了手顾不上管。

    病势凶猛却又实在蹊跷。

    赵盈私下里问过胡泰,胡泰后来看过赵澄的脉案才告诉她,大概是赵澄自己愿意病着,不肯出宫。

    她晓得姜承德又憋着坏主意。

    又三日,柔然和亲使团不日将要抵京的消息传开,赵盈突然就明白了。

    薛闲亭是气不打一处来的:“这场仗打的多艰难?前线将士死伤多少?我大齐百姓因战火颠沛流离,家破人亡的又有多少?

    秦况华节节败退时,柔然可不是这样的态度!

    徐冽力挽狂澜于危难之际,收复失地,击退柔然,斩杀柔然前锋大将于阵前,才换回这场胜利和南境之后五年的平稳。

    他现在还负伤滞留南境——”

    提起徐冽负伤之事,杜知邑神色古怪的盯了赵盈一眼,见她面不改色,才收回目光。

    宋怀雍拍了拍他左臂:“你气成这样有什么意思?皇上瞒着朝臣,礼部悄悄地将迎接使团的仪典所用准备好,却一直不提上日程,不就是不想见百官劝拦吗?”

    赵盈面无表情吃茶,可素日里最爱的金骏眉今日入口也没了茶香味。

    她像是失了味蕾,品不出这茶的好坏,倒一杯清水似的。

    “天子行事,历来如此。”杜知邑又看了她一眼,“皇上所要考虑的是天下,是江山稳固。

    徐将军力挽狂澜,前线将士浴血奋战,换来的只是南境五年宁静。

    可五年之后呢?

    柔然目下前锋大将折损,士气大挫,短时间内固然不敢再轻易用兵,何况与北国的联盟之约也烟消云散,孤掌难鸣,凭柔然一国之力想要吞下整个大齐是痴人说梦,到头来不过两败俱伤。

    但是咱们又好到哪里去?

    军中得一徐冽,却非人人皆是徐冽。

    这场战事致使国库空虚,朝廷又不愿加征赋税,上回我们府上进献的那点银子,杯水车薪罢了。”

    赵盈面色稍有缓和:“为君者自想的都是江山永固。大齐和柔然现在是僵持住,若能有十年时间,大齐国力兵力皆恢复到鼎盛时期,放手一搏,说不定可以一统天下。

    北国弹丸之地虽不足为惧,然则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正适用于此。

    连柔然都知道拉拢盟友对我们形成左右夹击之势,父皇他心里更明白这个。

    现在双方都是元气大伤,柔然愿意结成秦晋之好,暂时休战,对父皇而言是最乐得见的。

    何况眼下不是要咱们远嫁公主到柔然,是人家送了个嫡公主来完婚。”

    她还是忍不住嗤了声。

    薛闲亭仍旧面色铁青:“但此举定寒了前线将士们的心。”

    寒心就寒心吧。

    两国和亲之后,这十年二十年间都未必会再开战,既然用不着他们再去战场厮杀,于昭宁帝而言,这些人寒心与否,又怎么会放在心上呢?

    “瑞王这时候称病不出,宁可作践自己的身子也要整日病怏怏的——”辛程点着桌边轻敲了两下,“柔然人素来骁勇善战,他这般柔弱不堪,这个敌国公主八成是指不到他头上去了。”

    敌国公主这四个字用的极好。

    看似尊贵的和亲公主,其实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就是个大麻烦。

    烫手的山芋谁愿意接?

    谁娶了只怕谁倒霉。

    姜承德还指望赵澄做东宫储君,怎么可能让他娶一个敌国公主。

    这位柔然公主将来就是南境军眼中钉肉中刺,谁想起她谁心里就横着一根刺,总会想起过去几个月间在南境战场是如何凶险,如何死里逃生,而那些再也不能活着与他们喝酒吃肉的同袍,长眠在那片土地上。

    如此种种,皆是柔然挑起的事端。

    老狐狸不愧是老狐狸。

    “我倒希望赵澈娶了她,可惜赵澈年纪太小了。”

    十二岁根本就还是个孩子,若这位敌国公主能在三年后和亲而来,赵盈一定要她非嫁赵澈不可。

    宋怀雍的眉头却蹙拢起来:“瑞王身体不好,柔然看不上,惠王年纪太小,不适龄,远在凉州的安王已娶正妃,且他是犯错被贬的,更无缘这场和亲。

    这么说来,皇上岂不是要在宗室之中挑选合适人选,与柔然公主完婚?”

    他话音落下,在座众人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要从宗室里选人,他们谁也跑不了。

    成国公虽还没有正式上折为辛程请封世子,但早晚跑不了,万一昭宁帝真看上了他,那不是赐婚旨意和册立世子的旨意一并颁,还能凑成个狗屁的双喜临门呢。

    薛闲亭默了很久,把目光投向了杜知邑。

    杜知邑咂舌:“世子想说什么?”

    “我入朝多年,又有西北和扬州两功在身,皇上着意培养,便不会让我娶这位敌国公主。”他一面说,一面指了指辛程,“二公子对宋乐仪的心思整个京城无人不知,纵使皇上不知,和亲使团抵京后也会知道,何况他是辛氏宗子,皇上也未必让他娶一位敌国公主做辛家宗妇,未来的成国公夫人。

    这天下宗室虽不少,但眼前最现成的,只有你。”

    他大哥早年间成婚,膝下已有一子一女,总不可能叫那位柔然公主去做平妻,那是羞辱人家。

    至于其他几家,无论是忠毅伯府还是昌安伯府,甚至是寿阳郡主家,眼前这些人家之中,最合适的……还真只有他一个。

    赵盈终于侧目去看他,眉心拢了拢,没吭声。

    杜知邑深吸口气,看她那个模样,一时笑了:“我是无所谓的,横竖我就挂个虚衔,一贯只知赚钱,满身铜臭味,皇上要觉得我不辱没了柔然公主,敢赐婚,我就敢娶。”

    若不是权臣后人不能娶敌国公主,她一定想办法叫昭宁帝把柔然公主指婚给沈明仁。

    杜知邑是不愿意的,她不是不知道。

    从云逸楼出来,宋怀雍只说还有事情要问赵盈,要领她往家里去吃晚饭,就打发了薛闲亭他们几个,独自跟着赵盈登了她的车。

    赵盈晓得他想问什么,马车缓缓行驶起来,她从侧帘看见薛闲亭和辛程被甩在身后好远,才叫了声表哥:“你想让我想想办法,把杜知邑也摘出来?”

    宋怀雍神情郑重:“元元,你非铁石心肠,他待你——”

    “我和他聊过此事,不是表哥想的那样。”

    宋怀雍英眉一拧。

    不是?

    那杜三方才见她无动于衷后眼底闪过的那抹淡淡失望,是他瞎了不成?

第二百二十五章 合适人选

    柔然和亲使团名单是在三月底时众人就知晓了的。

    彼时赵盈便感慨过一番。

    柔然如今这位必勒格可汗他的确不是真心议和的,就是僵持住了,战败之后也面上无光,遣送嫡公主来和亲是缓兵之计而已。

    送亲使团之中那位柔然吐屯发尔绵颇黎虽是必格勒亲子,但他生母历来不受宠,也非柔然贵族后裔,遣公主和亲这种差事落在他头上,也未见得是什么好差事。

    必格勒一面遣和亲使团入齐,一面又对大齐存留防备之心。

    他膝下得宠的三个王子一个不派,还真是老谋深算。

    至于他的这位嫡公主——

    “唐苏合思在突厥话中意为珍宝,必格勒在位二十六年,大妃先后换了八位,膝下公主十九个,除了他元妃所生的大公主取真珠为名外,有名记载的,便只有这位唐苏合思公主了。”

    赵盈捏着眉骨,狐疑望向赵承衍:“皇叔觉得,必格勒是什么用意呢?”

    赵承衍从她进门就一直翻着手上一卷书,似乎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一直等到她话音落下,他翻书的手才稍顿了下:“怕咱们扣下他儿子当质子不放回去,所以派了个不受宠的来送亲。

    公主是为和亲而来,大齐如今也没有兵力可与柔然再一战,所以不会破坏这次和亲。

    等到公主许婚,哪怕十年之后大齐与柔然终还有一战,唐苏合思公主已在大齐十年,做了大齐宗室的儿媳,战火也蔓延不到她身上去了。

    这样简单的道理你却不懂?”

    赵盈的确不懂。

    和亲公主的结局,难道还会有第三条路可走吗?

    如果终有一战,唐苏合思真能独善其身?

    何况这十年间的背井离乡,远嫁他国,其中苦楚谁又能体谅?

    赵盈手也顿住了:“按照皇叔这个说法,必格勒是心疼这个女儿才把她远嫁咱们大齐的了?

    那是不是越心疼的就越能舍弃?

    倘或易地而处,今天是咱们要许嫁公主到柔然,不得不为之,父皇岂不是只能把我嫁出去?”

    赵承衍横去一眼:“你犯什么氮气?”

    她摇头说没有,缓缓起身做了个礼:“多谢皇叔为我解惑,我告退了。”

    “你站着。”她人还没转过身,赵承衍已经清冷着嗓音叫住了人,“倘或你父皇——算了,你去吧。”

    赵盈皱了眉头反而往他书案前踱两步过去:“皇叔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赵承衍却摇头不肯再说:“不知道什么,就是想问问你对和亲人选有什么看法。”

    赵盈越发眯起眼来。

    他一定知道些什么,只是不愿意再说而已。

    她觉得没意思极了,退后三五步:“没什么看法,和亲人选这种事,娶的毕竟是位敌国公主,父皇圣心独裁最好,朝臣只怕都不愿参言插手的,我更不会多说半个字。”

    他果然没猜错。

    所以收了后话也是对的。

    赵承衍说知道了,打发她去,赵盈果然不再与他多说,告了礼头也不回就出了门。

    长亭重新给他添了盏后,掖着手立在一旁,瞧着被他反手扣在书案上那卷《柔然四方志》,想了想,还是问了两句:“主子怎么不告诉公主呢?”

    “驸马人选她的确不能开口,开了口倒像她自己有私心,何况杜知邑私下和她往来联系,一向是背着人的,她如今也没打算叫人知道,怎么好在御前为杜知邑开口?”

    赵承衍抚着那本书边缘,眸色沉了沉:“我替她周全就是了,没必要再告诉她。”

    长亭一怔:“主子?”

    杜知邑是为了康宁伯府才投赵盈麾下的,但伯府要是有这么个敌国公主,将来就算赵盈上位,要用他长兄,朝中恐怕也议论纷纷。

    这是多带煞的桃花,赵盈身边这些人最好谁也别沾上。

    偏偏都是同辈的人,年龄合适,家世更合适,她怎么去说呢?

    她不是不上心,方才就想着打听呢,不过左右为难罢了。

    赵承衍揉着眉心:“去备车,我要进宫一趟。”

    有关于驸马人选这件事,其实也是这两天昭宁帝私下召见过沈殿臣他们,心里大概有了个数的。

    赵承衍身为宗人令,少不得也要在场。

    似宋云嘉薛闲亭之列自不在昭宁帝考虑范围之内,沈明仁宋怀雍这些又是权臣之后,更不可能娶个敌国公主回家。

    昭宁帝起初是把心思动到了庆阳郡主的嫡次子身上去的。

    他发妻一年前病逝,今年二月里刚出了丧,但后来怎么想着怎么觉得还是不大合适。

    柔然郑重其事送来一位嫡公主,单是唐苏合思这个名字也足可见她在必格勒心里的分量,用汉话说那是把她送到庆阳郡主府做个填房,终究是不好听。

    于是昭宁帝想了两日,还是觉得杜知邑最合适不过。

    当然了,赵承衍晓得,他另有别的盘算。

    尚主后少不得要给他提一提身份,虽是个敌国公主,名份上也总要做到个名正言顺。

    成了家往后就该懂事些,从前那些醉心经营的不务正业就得慢慢放下。

    可杜知邑家大业大,富可敌国的,手底下那些产业,赚来的那些银子,最后填了谁的腰包呢?

    昭宁帝是好盘算,把别人都当傻子似的。

    沈殿臣和姜承德是事不关己不开口,两只老狐狸明明都晓得昭宁帝是想一举多得,但谁也没把康宁伯府放在心上,竟也就默许了昭宁帝这样的心思。

    赵承衍原本想告诉赵盈的,可今天见了小姑娘,话到了嘴边,想来还是算了。

    她走这条路也是他默许的,打头里给了她那么多支持,这半年来她做什么都用不上他了,他却不能真半路上撒开手不管。

    就她身边那些人,没有人比他更合适到昭宁帝面前去回这个话。

    要解救杜知邑于水火之中,眼下只有他最合适。

    清宁殿的殿门缓缓开,赵承衍提步进内,昭宁帝就端坐在正殿宝座上。

    他身后十二扇紫檀底座琉璃嵌百宝的屏风华贵又庄肃,赵承衍一眼看见那抹明黄,不动声色嗤了声。

    他近来越发离谱了。

    每回召见,只要他一块儿进宫,昭宁帝一定在正殿见他们。

    就好像这样便能提醒他,谁才是高高在上的人间帝王。

    有什么意思呢?

    他从来都不求这个。

    也只有昭宁帝把这皇位当成宝,高台上走一遭,坐的越久越宝贝,所以养出赵清三兄弟有样学样,还有赵盈——

    赵承衍面色不好看,不过他背着光,昭宁帝坐在上头看不真切。

    见他驻足停下来,端的那礼实在算不上恭敬,眯了眼叫他:“这时辰急着进宫出什么事了?你往常可不爱进宫。”

    他不是不爱进宫,是不爱见他而已。

    赵承衍在心里补了一句,面上到底没说什么。

    等他再往前进那半步,连脸上的难看神情也收敛起来:“臣弟想了许久,还是觉得迎娶柔然公主之事,该从长计议,至少康宁伯府的杜知邑,不合适。”

    果然他话音才落,昭宁帝已经脸色大变:“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臣弟当然知道。”赵承衍再没退让半分,抬眼与昭宁帝四目相对,“先前康宁伯世子进献金银,皇兄忘了吗?”

    “尚主是体面尊贵的事,你要胡说什么?”

    “真的是尊贵体面吗?”

    赵承衍唇角渐次扬起来:“沈殿臣和姜承德不发一言,不是因为此事于康宁伯府而言是莫大荣耀,只是因为康宁伯府日渐式微,于朝堂中也没有早几辈人那样风光,对他们没什么用处,所以他们才三缄其口,默认此事是再好不过的选择而已。

    皇兄心里比谁都清楚,非要臣弟说得这么直白不可?”

    “你放肆!”昭宁帝手臂抬了一下,似乎是要摔什么东西的样子,不过动作是临时收住的。

    赵承衍嗤了声。

    声音虽然低,可这殿中空旷,他再压低声音也还是能传入昭宁帝耳中。

    他自己分明也知道,根本就是不怕。

    “我今日进宫是为皇兄分忧解难而来,不是给皇兄添堵的。”

    赵承衍面不改色,脊背挺的更直。

    昭宁帝还能看见他轻抚袖口的动作,一时想起赵盈,脸色更难看了些。

    赵承衍见他不说话,也没迟疑,更没等他开口:“我有个更合适的人选,至少比杜知邑合适,皇兄不想听听看吗?”

    昭宁帝点着御前还是不说话,赵承衍却会意:“常恩王赵乃明,皇兄都快把这孩子给忘了吧?”

    他果然见昭宁帝面色一顿,心里就有了数。

    事实上他也快把这个人给忘了的——常恩王本不该是常恩王。

    昭宁帝杀伐果决那些年间,把手足兄弟屠戮殆尽,留下来的一只手数的过来,连叔伯也没放过。

    永王一脉就是那时绝了嗣,王爵自然也就无人承继。

    其余诸王皆有说法,或是心生谋逆,或是附逆成奸,再不然也能罗列出大小罪状十几条,总之褫夺王爵,获罪下狱,千刀万剐都没人说得出什么,至多背地里感慨一句昭宁帝雷霆手段,心狠手毒。

    只有永王——永王是先帝五弟,虽非一母同胞,但他母妃尊贵,子凭母贵,昔年除先帝外,诸子之中便以他为最贵重。

    及至先帝御极,册为永王,那是个只知享乐人间的富贵人,对朝堂党政一概不上心,封王当年便自请往封地而去,又不要任何权柄。

    先帝准许后,他便携家眷长住彭城,此后除去年节,再未曾返京。

    虽是个封地王,可封地彭城一切政务他又全都不管,去了有三五年,连王府属官也一并撵回京城了,甚至还给先帝写过奏折,请吏部重新安置那些人,说他的王府不需要这些闲人来多事。

    可等到昭宁帝坐皇位,永王成了无辜受牵连的,他放心不下任何一个叔伯,便以附逆罪将永王府上下四百余口尽数诛杀。

    又二年,也不知是不是午夜梦回时先帝与永王皆要他赎罪,总之他动了那根筋,从淮阳郡主膝下过继了个儿子到永王一脉,又不愿再叫那孩子袭永王爵位,便重新册为常恩王,仍旧打发到了封地彭城。

    到如今,赵乃明也该有二十一岁的年纪。

    “两年前淮阳郡主曾进宫求母后为常恩王的婚事做主,母后推了她,她后来求到清宁殿中,皇兄说会上心,可之后朝中事多,加上皇兄根本也没把此事放在心上,便又搁置,一拖两年。”

    赵承衍下巴挑起,对上昭宁帝:“淮阳郡主是个机敏之人,再未开过这个口,现如今常恩王年二十有一,身边除了从小伺候他的几个丫头之外,王府中连个侧妃都没有。

    他是皇族子嗣,永王一脉,论出身自比杜知邑更尊贵,论别的——康宁伯府好歹还能为朝廷进献银钱,常恩王府却仅得朝廷供养,相比之下,难道不该赵乃明为朝廷尽一份力,娶了柔然公主吗?”

    他说来头头是道,可昭宁帝原本的盘算,就不在于此。

    他不信赵承衍不清楚。

    昭宁帝咬着后槽牙:“朕若一定要杜知邑尚柔然公主呢?”

    赵承衍哦了声,把视线收回来:“也无不可,之后皇兄点杜知邑入朝做实职官,他既做了实职官,就不能再像现在这样,每日只到衙门点卯再不过问别的事。

    是以他手上那些买卖也就不能干了。

    这些产业落入谁手——他富可敌国的人,变卖出去,所有的资源都是拱手他人,他多年苦心经营就白费了。

    他兄弟二人既有为朝廷进献的忠心,自然该把名下产业进献朝廷,届时交户部管理,从私产变成朝廷所辖的公产,如此一来,万事大吉,皇兄说是不是?”

    “赵承衍。”昭宁帝黑着脸,沉声叫了一声。

    刺骨的寒凉围绕着清宁正殿好几圈,才朝着赵承衍面门打来。

    赵承衍也冷下脸来:“皇兄与柔然议和,接受了和亲使团到访,也接纳了柔然公主,虽未将她纳入后宫,可她终究要嫁入宗室,此举已经寒了边境将士的心。

    若是真想借此事再侵吞康宁伯府私产,一纸诏书逼杜知邑尚敌国公主,那便是寒了朝中众臣之心。

    臣弟言尽于此,皇兄大可自己再想想清楚。

    您是君,臣弟只能进言,不能强逼,这敌国公主到底落在谁家,终究是皇兄说了算的——”

    赵承衍尾音拖长,躬身拜一礼,倒比他进殿时恭敬的多:“臣弟,告退。”

第二百二十六章 寻求庇佑

    和亲使团抵京是在四月初八。

    日子要是照这样算起来,其实在徐冽第一次斩杀柔然前锋大将时,柔然国内就已经准备好了和亲使团。

    等到节节败退,南境军越战越勇,事实上这个和亲使团就已经从柔然动身,往大齐而来。

    一直到日前南境大捷,柔然彻底兵败,必格勒可汗才送和亲消息入齐。

    其实这一切都透着诡异。

    礼部是如何瞒天过海得到消息的,无人得知,昭宁帝似乎知道,又好像不知道,横竖他没追问过,也没打算追究一般。

    遣送和亲公主的吐屯发是柔然可汗的第三子,依照大齐礼制,本该太子出迎,或是皇长子出迎。

    但如今昭宁帝未曾立储,赵清也不在京,于是这迎接使团进京的担子就落到了赵承衍肩膀上。

    自上京南城安德门一路至宣华门,再顺着礼部早安排好的仪仗下车下马,登太极正殿而来,赵盈才看清了那位柔然公主的真面目。

    面若桃花,眸灿如星。

    马背上长大的姑娘自带一身的英姿飒爽而来。

    倒是她那位庶兄尔棉颇黎,看起来并没有柔然人的粗犷彪悍,若不是身上穿着他柔然服饰,看起来竟与大齐君子一般无二。

    面容白净,温润如雅,还挺难得一个俊俏郎君。

    尔棉颇黎行的也是汉礼,只是未曾叩拜,等到拱手揖礼后直起身来:“柔然吐屯发,必格勒可汗膝下第三子尔棉颇黎,携柔然十六公主唐苏合思参见大齐皇帝,祝愿大齐皇帝千秋万代,大齐与柔然邦交至好。”

    一口流利的汉语叫朝臣面面相觑。

    沈殿臣笑着叫王子:“王子汉语说的这样好,倒叫臣大感意外。”

    尔棉颇黎似乎也真是个温润君子做派,眉眼噙着笑:“我自幼便极喜欢中原文化,可汗为我请过汉语师傅,你们中原人的四书五经,古来圣贤之说,我也学过。”

    赵盈暗暗吃惊。

    这样的人其实野心才最大吧。

    必格勒是瞎了眼吗放着尔棉颇黎坐冷板凳,去宠爱其他几个儿子。

    赵盈正打量尔棉颇黎,唐苏合思好看的桃花眼向她这里看过来:“你就是大齐皇帝最宠爱的那个公主吗?”

    看起来她的规矩就不如她这位庶兄了。

    倒也是,柔然可汗的掌上明珠,自幼大抵骄纵惯了。

    胡人不讲这许多繁琐规矩,没有那些条条框框约束着。

    听赵承衍说,他们柔然王族之中,历来谁得宠谁能说话,不然可汗膝下儿女众多,似必格勒这样的光是女儿就有十九个,估计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每个孩子长什么样子。

    昭宁帝眯了眼,尔棉颇黎也扯了她一把:“唐苏合思,大齐皇帝驾前,不要无礼。”

    唐苏合思一撇嘴,反倒提步朝赵盈站立的方向步过去,一歪头:“我大皇姐也能站在我父王的王帐中听他谈论国事,我年纪还小,不然将来我也可以的。但我听说,你今年还不到十五是吗?”

    尔棉颇黎面露为难之色,又不好跟上前来,只得站在原地叫她:“唐苏合思,不得无礼,快回来。”

    他一面又要同昭宁帝拜礼。

    却不想唐苏合思完全不领情,回头瞪了他一眼:“阿哥不是给我取了个汉人名字吗?”

    说起这个她好似不怎么满意,不过赵盈听来更像是小女孩的娇嗔,而非真的对尔棉颇黎不满。

    三言两语之间,赵盈品出味儿来。

    尔棉颇黎在国内不受必格勒重视,唐苏合思这个得宠公主却与他算得上兄妹情深,感情还不错。

    说不得,这遣送和亲使团的差事,也不全是必格勒扣在尔棉颇黎头上的。

    赵盈笑着回唐苏合思:“大齐永嘉公主赵盈,姊妹之中我最长,今岁确然未到十五。不知公主的汉名叫什么?”

    唐苏合思自己没心没肺的,只管咧嘴笑:“娇娇,阿哥说你们汉人女子嫁人之后都要冠夫姓,所以我今后嫁谁也要跟他姓,但你们汉人的百家姓中我喜欢那个明字,阿哥说明字是明艳光明的意思,我觉得很适合我。”

    娇娇啊。

    这最寻常不过的名字,其实还真挺适合唐苏合思。

    尔棉颇黎眼角抽动,又要告罪。

    昭宁帝终于肯开金口,他只笑道:“王子和公主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看来唐苏合思公主和朕的永嘉颇为投缘。”

    他转而叫赵盈:“使团一行暂且安置在官驿之中,你住在宫外,公主既然与你投缘,你就代朕招呼一二吧。”

    小姑娘之间投缘是常有的事,再普通不过,可昭宁帝口中说出代朕二字,姜承德和赵澄立时眉头紧锁。

    赵盈只当没听见那句代朕,做个礼应下来,别的一概不多说。

    那头姜承德给赵澄递了个眼色去,赵澄会意,笑着迈步上前来:“颇黎王子喜欢中原文化,小王倒是有几个诗友,王子闲暇之时,可以一起坐坐。”

    谁料尔棉颇黎对此并不感兴趣,只看赵澄面色微微发白,咦了声,暂且无话。

    昭宁帝面色微沉,人前没如何表露出来:“这是朕的第二子,瑞王赵澄。”

    尔棉颇黎才与他拱手平礼:“小王观瑞王殿下脸色微白,唇色又发绀,瑞王殿下身体不适吧?”

    赵澄一怔:“小王缠绵病榻数日,至今尚未痊愈,不过王子与公主今日抵京,小王自然要来共迎的。”

    “病症于心不于身,瑞王殿下还是安心养病为佳。唇色发绀这种症状,如今四月的天气里,并不该是受凉所致,那便是殿下心有顽疾,若不好好医治——”

    尔棉颇黎不领情,后话没说完,但他直言赵澄心脏有病,整个太极殿谁听不出来。

    不好好医治将来就去死吧。

    赵盈差点儿没笑出声。

    唐苏合思根本就没站回殿中去,挨着她站着,似乎是察觉到她肩头微抖的那一下,侧目看了两眼,也没说话。

    赵澄闹了个没脸,还不好发作:“颇黎王子懂医术?”

    尔棉颇黎却摇头:“是巫术。”

    柔然通巫,巫术可治病救人,也能施巫害人性命,这种东西大齐境内是严禁的,以为邪祟。

    赵澄霎时闭了嘴,讪笑了两声,退回了原处去。

    赵澈冷眼看着,心下只道这远道而来的柔然王子并不是个好相与的,面上看来温润如雅,实则一副硬骨头,相当不好啃。

    他不说话,尔棉颇黎却注意到了他:“那位也是大齐皇帝陛下的儿子吗?”

    昭宁帝顺着他目光落下之处望去,赵澈始终掖着手乖巧的站在位次上,淡然处之,未见半分情绪起伏。

    不似赵澄那样殷勤切切,也不至于过分寡淡,进退有度,分寸拿捏的极好。

    合时宜,相当合时宜。

    赵盈眯了眯眼。

    昭宁帝已经笑着开口:“那是朕的第三子,惠王赵澈,永嘉的亲弟弟。”

    为使团接风的宫宴设在晚上,此刻时辰尚早,昭宁帝便让赵承衍与礼部一道,送使团入驿馆先歇上一日。

    尔棉颇黎又谢过恩,唐苏合思也学着他的模样终于拜了礼。

    等众人退出太极殿,唐苏合思却已经又缠到赵盈身边去。

    尔棉颇黎颇为头疼:“唐苏……”

    “阿哥!”

    他立时改了口:“娇娇,咱们要回驿馆收拾行李,要住好久的,你不要缠着永嘉公主。”

    赵盈从来不是个自来熟的女孩儿,但唐苏合思是。

    她非但缠上来,一听尔棉颇黎这话,当场挽上了赵盈左臂:“那么多仆人是做什么的呢?他们去收拾就好了,难道还要我亲自动手吗?阿哥替我看着点,我才不回去。”

    赵盈试着想把她的手给拨开,但又不好表现的太过疏离,头皮一麻:“公主一路舟车劳顿的确辛苦了,不妨先回驿馆休息上一日,等明日公主再来寻我?”

    唐苏合思红唇一撇:“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呢?”

    赵盈只是适应不了她的热情似火。

    再想到徐冽,她对柔然这个和亲使团就真提不起任何兴趣。

    她摇头说没有:“公主生的好看,没有人会不喜欢公主。”

    唐苏合思今年十七岁了,但真是……头脑简单。

    她听赵盈这样说,果然放开了手,往尔棉颇黎身边迈步过去:“你住在哪里呢?我明日要到哪里去寻你呢?”

    这个问题……

    她住在司隶院后宅院里,平素往来见客不觉得不方便是因为都是朝中之人,他们也晓得规矩和分寸,绝不会有人敢擅自闯到司隶院府衙去,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但这个唐苏合思,显然不是那种有分寸的人。

    她若临时要府衙的巡查和那些小校尉们严加把守,不许后宅院人擅入府衙,又显得跟防贼似的。

    燕王府也不成,赵承衍看见这个过分活泼的柔然公主估计想骂人吧?

    赵盈下意识抚了下袖口:“我近来住在吏部尚书府,公主可以到尚书府去寻我。”

    唐苏合思不知她与宋家关系,对中原文化的了解也没有尔棉颇黎那样深,她流利的汉语虽然是尔棉颇黎从小教的,但有些意思到底没那么明白。

    听说赵盈住在吏部尚书府,她呀了声:“你是吏部尚书家的媳妇吗?”

    正巧宋怀雍和薛闲亭缓步寻来,听见这一声,皆变了脸。

    赵盈也差点儿叫口水呛到:“吏部尚书是我舅舅,公主想多了。”

    正好宋薛二人过来,赵盈眼角余光瞧见,朝左手边一指:“这是我表哥,吏部尚书府的嫡长子。”

    可尔棉颇黎的目光却投向了薛闲亭。

    至于如何介绍,赵盈懒得开口,薛闲亭无奈叹了一声,自己介绍起自己来。

    眼下也都是些场面上的客气,尔棉颇黎只是觉得这位永嘉公主的确尊贵。

    她母妃听说是大齐皇帝后宫里唯一的贵嫔,至今都只有她一个,亲舅舅位高权重,表哥又是朝廷新贵,连青梅竹马都是侯府世子。

    她能立于金殿听政……唐苏合思不了解,他是了解的。

    中原人讲牝鸡司晨,这位大公主没有点雷霆手腕,恐怕是站不住脚。

    尔棉颇黎面上虽然笑着,心里却不免担忧起来,上前去拉了唐苏合思一把:“走吧娇娇,燕王殿下和礼部的大人们还等着呢。”

    等告过礼,兄妹二人渐次走远,赵盈才摇着头松了口气。

    宋怀雍和薛闲亭二人步上前来:“这柔然公主是真喜欢你啊。”

    “倒也未必。”

    赵盈眯着眼,想着尔棉颇黎最后眼中一闪而过的迟疑,此刻二人背影再看不见,她浅笑了声。

    薛闲亭低头看她:“这位公主年纪虽长你一些,心思看来却单纯得很,不至于吧?”

    “她心思单纯,尔棉颇黎呢?”赵盈翻了个白眼,背着手往宫门方向走,“赵澄和赵澈他们兄妹于金殿上做出一概不识的姿态,怎么唐苏合思却能认出我来?

    入齐抵京之前,他们一定打听过朝中局势的。

    如你所言,唐苏合思看起来不像是个有心计的女孩儿,但你看尔棉颇黎怎样?”

    宋怀雍拧眉:“所以你才不在司隶院见她,说你住在尚书府?”

    “防人之心不可无罢了。”赵盈深吸口气,“他们是为和亲而来,也不会在国内生事,或许尔棉颇黎是真心疼爱幼妹,想给唐苏合思找个庇护,怕她将来只身在齐,过的不好吧。

    不过我背景复杂,他要真有心给唐苏合思寻求庇佑,现在说不定会再多考虑考虑。”

    别将来再被她给拖下水吗?

    真有意思。

    他们好像高估了自己的身份。

    一个敌国公主,她根本就不想沾染上。

    “和亲公主,自然非我族类,尔棉颇黎自幼学习中原文化,有这样的顾虑很正常。”

    薛闲亭在她肩膀上拍了下:“别想这么多了。和亲使团来都来了,要提防这些柔然人有异心,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柔然公主既然做出喜欢你的姿态,你就当给自己放个假,陪她在京中玩闹几日。

    朝中有这么多人,事事都指望你一个吗?

    你别再把自己累出个好歹来。”

    赵盈就白了他一眼,等转过头去,又不免唇角往上扬了三分。

第二百二十七章 情谊绵长

    和亲使团抵京是在四月初八那天。

    日子要是照这样算起来,其实在徐冽第一次斩杀柔然前锋大将时,柔然国内就已经准备好了和亲使团。

    等到节节败退,南境军越战越勇,事实上这个和亲使团就已经从柔然动身,往大齐而来。

    一直到日前南境大捷,柔然彻底兵败,必格勒可汗才送和亲消息入齐。

    其实这一切都透着诡异。

    礼部是如何瞒天过海得到消息的,无人得知,昭宁帝似乎知道,又好像不知道,横竖他没追问过,也没打算追究一般。

    遣送和亲公主的吐屯发是柔然可汗的第三子,依照大齐礼制,本该太子出迎,或是皇长子出迎。

    但如今昭宁帝未曾立储,赵清也不在京,于是这迎接使团进京的担子就落到了赵承衍肩膀上。

    自上京南城安德门一路至宣华门,再顺着礼部早安排好的仪仗下车下马,登太极正殿而来,赵盈才看清了那位柔然公主的真面目。

    面若桃花,眸灿如星。

    马背上长大的姑娘自带一身的英姿飒爽而来。

    倒是她那位庶兄尔棉颇黎,看起来并没有柔然人的粗犷彪悍,若不是身上穿着他柔然服饰,看起来竟与大齐君子一般无二。

    面容白净,温润如雅,还挺难得一个俊俏郎君。

    尔棉颇黎行的也是汉礼,只是未曾叩拜,等到拱手揖礼后直起身来:“柔然吐屯发,必格勒可汗膝下第三子尔棉颇黎,携柔然十六公主唐苏合思参见大齐皇帝,祝愿大齐皇帝千秋万代,大齐与柔然邦交至好。”

    一口流利的汉语叫朝臣面面相觑。

    沈殿臣笑着叫王子:“王子汉语说的这样好,倒叫臣大感意外。”

    尔棉颇黎似乎也真是个温润君子做派,眉眼噙着笑:“我自幼便极喜欢中原文化,可汗为我请过汉语师傅,你们中原人的四书五经,古来圣贤之说,我也学过。”

    赵盈暗暗吃惊。

    这样的人其实野心才最大吧。

    必格勒是瞎了眼吗放着尔棉颇黎坐冷板凳,去宠爱其他几个儿子。

    赵盈正打量尔棉颇黎,唐苏合思好看的桃花眼向她这里看过来:“你就是大齐皇帝最宠爱的那个公主吗?”

    看起来她的规矩就不如她这位庶兄了。

    倒也是,柔然可汗的掌上明珠,自幼大抵骄纵惯了。

    胡人不讲这许多繁琐规矩,没有那些条条框框约束着。

    听赵承衍说,他们柔然王族之中,历来谁得宠谁能说话,不然可汗膝下儿女众多,似必格勒这样的光是女儿就有十九个,估计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每个孩子长什么样子。

    昭宁帝眯了眼,尔棉颇黎也扯了她一把:“唐苏合思,大齐皇帝驾前,不要无礼。”

    唐苏合思一撇嘴,反倒提步朝赵盈站立的方向步过去,一歪头:“我大皇姐也能站在我父王的王帐中听他谈论国事,我年纪还小,不然将来我也可以的。但我听说,你今年还不到十五是吗?”

    尔棉颇黎面露为难之色,又不好跟上前来,只得站在原地叫她:“唐苏合思,不得无礼,快回来。”

    他一面又要同昭宁帝拜礼。

    却不想唐苏合思完全不领情,回头瞪了他一眼:“阿哥不是给我取了个汉人名字吗?”

    说起这个她好似不怎么满意,不过赵盈听来更像是小女孩的娇嗔,而非真的对尔棉颇黎不满。

    三言两语之间,赵盈品出味儿来。

    尔棉颇黎在国内不受必格勒重视,唐苏合思这个得宠公主却与他算得上兄妹情深,感情还不错。

    说不得,这遣送和亲使团的差事,也不全是必格勒扣在尔棉颇黎头上的。

    赵盈笑着回唐苏合思:“大齐永嘉公主赵盈,姊妹之中我最长,今岁确然未到十五。不知公主的汉名叫什么?”

    唐苏合思自己没心没肺的,只管咧嘴笑:“娇娇,阿哥说你们汉人女子嫁人之后都要冠夫姓,所以我今后嫁谁也要跟他姓,但你们汉人的百家姓中我喜欢那个明字,阿哥说明字是明艳光明的意思,我觉得很适合我。”

    娇娇啊。

    这最寻常不过的名字,其实还真挺适合唐苏合思。

    尔棉颇黎眼角抽动,又要告罪。

    昭宁帝终于肯开金口,他只笑道:“王子和公主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看来唐苏合思公主和朕的永嘉颇为投缘。”

    他转而叫赵盈:“使团一行暂且安置在官驿之中,你住在宫外,公主既然与你投缘,你就代朕招呼一二吧。”

    小姑娘之间投缘是常有的事,再普通不过,可昭宁帝口中说出代朕二字,姜承德和赵澄立时眉头紧锁。

    赵盈只当没听见那句代朕,做个礼应下来,别的一概不多说。

    那头姜承德给赵澄递了个眼色去,赵澄会意,笑着迈步上前来:“颇黎王子喜欢中原文化,小王倒是有几个诗友,王子闲暇之时,可以一起坐坐。”

    谁料尔棉颇黎对此并不感兴趣,只看赵澄面色微微发白,咦了声,暂且无话。

    昭宁帝面色微沉,人前没如何表露出来:“这是朕的第二子,瑞王赵澄。”

    尔棉颇黎才与他拱手平礼:“小王观瑞王殿下脸色微白,唇色又发绀,瑞王殿下身体不适吧?”

    赵澄一怔:“小王缠绵病榻数日,至今尚未痊愈,不过王子与公主今日抵京,小王自然要来共迎的。”

    “病症于心不于身,瑞王殿下还是安心养病为佳。唇色发绀这种症状,如今四月的天气里,并不该是受凉所致,那便是殿下心有顽疾,若不好好医治——”

    尔棉颇黎不领情,后话没说完,但他直言赵澄心脏有病,整个太极殿谁听不出来。

    不好好医治将来就去死吧。

    赵盈差点儿没笑出声。

    唐苏合思根本就没站回殿中去,挨着她站着,似乎是察觉到她肩头微抖的那一下,侧目看了两眼,也没说话。

    赵澄闹了个没脸,还不好发作:“颇黎王子懂医术?”

    尔棉颇黎却摇头:“是巫术。”

    柔然通巫,巫术可治病救人,也能施巫害人性命,这种东西大齐境内是严禁的,以为邪祟。

    赵澄霎时闭了嘴,讪笑了两声,退回了原处去。

    赵澈冷眼看着,心下只道这远道而来的柔然王子并不是个好相与的,面上看来温润如雅,实则一副硬骨头,相当不好啃。

    他不说话,尔棉颇黎却注意到了他:“那位也是大齐皇帝陛下的儿子吗?”

    昭宁帝顺着他目光落下之处望去,赵澈始终掖着手乖巧的站在位次上,淡然处之,未见半分情绪起伏。

    不似赵澄那样殷勤切切,也不至于过分寡淡,进退有度,分寸拿捏的极好。

    合时宜,相当合时宜。

    赵盈眯了眯眼。

    昭宁帝已经笑着开口:“那是朕的第三子,惠王赵澈,永嘉的亲弟弟。”

    为使团接风的宫宴设在晚上,此刻时辰尚早,昭宁帝便让赵承衍与礼部一道,送使团入驿馆先歇上一日。

    尔棉颇黎又谢过恩,唐苏合思也学着他的模样终于拜了礼。

    等众人退出太极殿,唐苏合思却已经又缠到赵盈身边去。

    尔棉颇黎颇为头疼:“唐苏……”

    “阿哥!”

    他立时改了口:“娇娇,咱们要回驿馆收拾行李,要住好久的,你不要缠着永嘉公主。”

    赵盈从来不是个自来熟的女孩儿,但唐苏合思是。

    她非但缠上来,一听尔棉颇黎这话,当场挽上了赵盈左臂:“那么多仆人是做什么的呢?他们去收拾就好了,难道还要我亲自动手吗?阿哥替我看着点,我才不回去。”

    赵盈试着想把她的手给拨开,但又不好表现的太过疏离,头皮一麻:“公主一路舟车劳顿的确辛苦了,不妨先回驿馆休息上一日,等明日公主再来寻我?”

    唐苏合思红唇一撇:“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呢?”

    赵盈只是适应不了她的热情似火。

    再想到徐冽,她对柔然这个和亲使团就真提不起任何兴趣。

    她摇头说没有:“公主生的好看,没有人会不喜欢公主。”

    唐苏合思今年十七岁了,但真是……头脑简单。

    她听赵盈这样说,果然放开了手,往尔棉颇黎身边迈步过去:“你住在哪里呢?我明日要到哪里去寻你呢?”

    这个问题……

    她住在司隶院后宅院里,平素往来见客不觉得不方便是因为都是朝中之人,他们也晓得规矩和分寸,绝不会有人敢擅自闯到司隶院府衙去,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但这个唐苏合思,显然不是那种有分寸的人。

    她若临时要府衙的巡查和那些小校尉们严加把守,不许后宅院人擅入府衙,又显得跟防贼似的。

    燕王府也不成,赵承衍看见这个过分活泼的柔然公主估计想骂人吧?

    赵盈下意识抚了下袖口:“我近来住在吏部尚书府,公主可以到尚书府去寻我。”

    唐苏合思不知她与宋家关系,对中原文化的了解也没有尔棉颇黎那样深,她流利的汉语虽然是尔棉颇黎从小教的,但有些意思到底没那么明白。

    听说赵盈住在吏部尚书府,她呀了声:“你是吏部尚书家的媳妇吗?”

    正巧宋怀雍和薛闲亭缓步寻来,听见这一声,皆变了脸。

    赵盈也差点儿叫口水呛到:“吏部尚书是我舅舅,公主想多了。”

    正好宋薛二人过来,赵盈眼角余光瞧见,朝左手边一指:“这是我表哥,吏部尚书府的嫡长子。”

    可尔棉颇黎的目光却投向了薛闲亭。

    至于如何介绍,赵盈懒得开口,薛闲亭无奈叹了一声,自己介绍起自己来。

    眼下也都是些场面上的客气,尔棉颇黎只是觉得这位永嘉公主的确尊贵。

    她母妃听说是大齐皇帝后宫里唯一的贵嫔,至今都只有她一个,亲舅舅位高权重,表哥又是朝廷新贵,连青梅竹马都是侯府世子。

    她能立于金殿听政……唐苏合思不了解,他是了解的。

    中原人讲牝鸡司晨,这位大公主没有点雷霆手腕,恐怕是站不住脚。

    尔棉颇黎面上虽然笑着,心里却不免担忧起来,上前去拉了唐苏合思一把:“走吧娇娇,燕王殿下和礼部的大人们还等着呢。”

    等告过礼,兄妹二人渐次走远,赵盈才摇着头松了口气。

    宋怀雍和薛闲亭二人步上前来:“这柔然公主是真喜欢你啊。”

    “倒也未必。”

    赵盈眯着眼,想着尔棉颇黎最后眼中一闪而过的迟疑,此刻二人背影再看不见,她浅笑了声。

    薛闲亭低头看她:“这位公主年纪虽长你一些,心思看来却单纯得很,不至于吧?”

    “她心思单纯,尔棉颇黎呢?”赵盈翻了个白眼,背着手往宫门方向走,“赵澄和赵澈他们兄妹于金殿上做出一概不识的姿态,怎么唐苏合思却能认出我来?

    入齐抵京之前,他们一定打听过朝中局势的。

    如你所言,唐苏合思看起来不像是个有心计的女孩儿,但你看尔棉颇黎怎样?”

    宋怀雍拧眉:“所以你才不在司隶院见她,说你住在尚书府?”

    “防人之心不可无罢了。”赵盈深吸口气,“他们是为和亲而来,也不会在国内生事,或许尔棉颇黎是真心疼爱幼妹,想给唐苏合思找个庇护,怕她将来只身在齐,过的不好吧。

    不过我背景复杂,他要真有心给唐苏合思寻求庇佑,现在说不定会再多考虑考虑。”

    别将来再被她给拖下水吗?

    真有意思。

    他们好像高估了自己的身份。

    一个敌国公主,她根本就不想沾染上。

    “和亲公主,自然非我族类,尔棉颇黎自幼学习中原文化,有这样的顾虑很正常。”

    薛闲亭在她肩膀上拍了下:“别想这么多了。和亲使团来都来了,要提防这些柔然人有异心,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柔然公主既然做出喜欢你的姿态,你就当给自己放个假,陪她在京中玩闹几日。

    朝中有这么多人,事事都指望你一个吗?

    你别再把自己累出个好歹来。”

    赵盈就白了他一眼,等转过头去,又不免唇角往上扬了三分。

第二百二十八章 热情似火

    永王一脉若有后嗣留于世,与赵家兄弟自是堂亲。

    赵乃明既过继到永王膝下,承爵也是从的永王王爵。

    何况他就算未嗣永王血脉,他亲娘淮阳郡主身上流着赵家血,他本也就该算赵家兄弟的表亲。

    是以无论怎么算,赵盈称上一句常恩王兄都再合情理不过。

    锦衣郎君转过身,那是一张无可挑剔的脸。

    他爹娘生的都好看,淮阳郡主那位夫君昔年也是闻名天下的美男子,生出的孩子个个都是样貌不俗的。

    何况他常年养在彭城,远离了京城喧嚣是非,雅人致深自不必说,身上那股雍容闲雅,京中一众世家子中,赵盈粗略想过,便已无人能与他相比。

    赵乃明见是赵盈,噙着笑踱上三两步来:“永嘉,好巧。”

    他年长赵盈七岁,又早往封地,少年时不曾同赵盈她们几个一处玩过。

    赵盈三四岁上他每逢年节还会从彭城回京,再过些年,就连年下也不再入京,只早早命人将常恩王府的年节之礼送入京城,是以往来就更少。

    不过赵乃明是个会来事的人,也晓得他这个王爵袭的不是什么好事,昭宁帝把他晾在彭城十几年,为的是什么他心里更有数。

    赵盈既得宠,每年生辰他少不了托人送礼物回京。

    一晃赵盈都这么大了。

    “王兄今日刚回京吗?”

    “是,刚回京,好多年没回来了,想着这个时辰不早不晚的,进宫请安不合适,本打算懒一场,先到凤翔楼来听出戏,明日一早再进宫请安,横竖我多年不回,也未必有人认得出我,却遇上这样脏眼睛的事情。”

    他折扇是合上的,在手心儿里敲了一把:“这下躲不了懒了。”

    他声音也好听,如珠如玉,低沉的嗓音正好似空旷大殿内有人洒下一把玉珠。

    珠子滚落,发出的闷响声中还带着一丝脆意。

    那头姜幼白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赵盈的突然出现,还有那一声常恩王兄,他再没脑子也晓得赵乃明身份。

    说来他倒也不是怕了这什么狗屁的常恩王,关键是方才出言不逊来着……

    他想溜,但赵乃明随行侍卫把去路堵死了。

    赵盈隔着赵乃明看去,啧了声:“王兄和这种人计较什么?”

    “倒不是计较。”赵乃明撇了撇嘴,“既遇上,总要把人救下,小姑娘家抱着把琵琶在此处卖唱是赚银子养家的,都不容易。”

    他背着手叫了声陆修,赵盈眼见着二十四五岁的青年人黑着脸步来。

    应该是赵乃明身边的心腹,倒有些像徐冽从前的样子,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的。

    赵乃明低声吩咐了两句,便打发他去。

    宋乐仪听来直皱眉:“王爷把人送去京兆府,这主意好像不太好。”

    唐苏合思不懂中原人这些弯弯绕绕,她只晓得这男人生的真是好看。

    她阿哥也好看,但比不上这男人眉眼一分。

    他还有善心,会出手救下受欺负的女孩子。

    “你也是个王?昨夜宫宴怎么没有见你?你不住在京城里的吗?”

    赵乃明循声望去,好似才看见这娇俏人儿。

    唐苏合思极爱红色,火红热情,也像极了她。

    身上服饰是柔然的,赵乃明眉眼微动:“柔然公主?”

    唐苏合思笑嘻嘻的说对:“你知道我?”

    “公主为和亲入齐,大齐谁不知道公主呢?”

    只一句,赵乃明就别开了眼没再看她,反把目光投向宋乐仪身上去:“这些糟心事我可没兴趣管,我只负责救人,姜小公子该如何处置,不交京兆府,大姑娘以为该交给谁?”

    宋乐仪眼角直抽。

    这位也是个白切黑,根本就不是表面上看来的纯良无害。

    她下意识看了眼唐苏合思。

    好嘛,这位公主的眼睛恨不得直接长到赵乃明身上去。

    真是狼窝里养出的兔子,这会儿见了狐狸不自知,还当是同类,上赶着往人家嘴边送。

    人家说见色起意,这柔然公主还真是——挺好的。

    “王兄刚回京,也不必和他一般见识,把人送回姜府就是了,他出言不逊我是听见了的,叫底下人告诉姜阁老一声,明日阁老自然登门赔罪。”

    赵盈始终笑着:“不过凤翔楼大打出手,王兄练了一身好功夫?”

    “你怎知是我揍的他?”

    “我聪明呗。”

    赵乃明笑出声,越发把姜幼白这号人抛之脑后:“那就听聪明人的。”

    他又叫陆修:“听见公主说的了?”

    陆修板着脸颔首应下,多余的字一个也没有,领了人就出门去的。

    临走前赵盈看见他掏了个荷包丢给小二。

    也是,这一地的桌椅板凳,今儿听戏的客人也受了惊吓,自然要赔银子给人家。

    “原本是陪唐苏合思公主……”

    “昨儿不是就跟公主说了叫我的汉名就行的呀。”

    唐苏合思一把拉住赵盈,赵盈侧目看她。

    她可没说过这话。

    果然唐苏合思醉翁之意不在酒,赵盈还没叫人,她扬起小脸儿冲着赵乃明一咧嘴:“我汉名叫娇娇,王爷你呢?”

    赵乃明也愣了下。

    早知柔然人爽朗豪放,柔然女孩儿与中原女孩儿自然也不同的,但乍然见了,还是让人有些吃惊的。

    不过小姑娘没心没肺,想什么说什么的样子,也是真招人喜欢。

    赵乃明略欠了欠身,算是正经与她见过礼:“常恩王赵乃明。”

    “我昨夜还跟大公主说,你们汉人百家姓中,我最喜欢这个明字,看来我与王爷很有缘分!”

    唐苏合思的兴奋写满了整张脸,欢喜之色自眼角溢出。

    赵盈和宋乐仪对视一眼,都笑了。

    能在最好的年纪,遇上一个喜欢的人,这事儿本就不容易。

    唐苏合思是和亲公主,婚姻大事上她失去了一半的话语权。

    所幸她中意的男人是常恩王,她还嫁得起。

    至于赵乃明嘛——

    赵盈退了小半步:“这里乱糟糟的,王兄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还是先进宫请安吧,父皇大抵不会留王兄用午膳,我带她们去云逸楼等王兄,中午我做东?”

    赵乃明笑着说好:“京城是永嘉的地盘,你也该做东请我一桌席面。”

    他说着已经拱手与宋乐仪和唐苏合思各自告了一礼:“一会儿见。”

    二十一岁的郎君器宇轩昂,连背影都是好看的。

    长腿细腰,偏生不柔弱。

    大概是常年习武,精于骑射,人是健壮的。

    真好。

    赵盈失笑摇头,宋乐仪戳了唐苏合思一把:“公主,口水擦一擦吧。”

    唐苏合思也不脸红:“你们中原男人真好看。”

    但合眼缘对胃口的只有这一个。

    昨日太极殿上她是见过薛闲亭和表哥的,哪怕是沈明仁,她也没这幅样子。

    果然英雄救美这种戏,拿来骗人畜无害的小白兔,到什么时候都很好使。

    从凤翔楼出门登车,唐苏合思一门心思都扑在赵乃明身上,拉着赵盈东拉西扯,每一句都离不了常恩王殿下。

    她对中原文化知之甚少,但王族过继子嗣这种事情她是懂的。

    听赵盈说完,不免惊叹:“那这位殿下岂不是出身格外尊贵吗?”

    赵盈脸上的笑有一瞬间僵硬。

    宋乐仪也愣了:“公主这话怎么说?”

    她的脑回路好像是跟正常人不太一样。

    赵乃明的身份只有尴尬,何来贵重?

    唐苏合思好像也没察觉她二人的异常,托着小脸儿道:“生母是位郡主,亲生父亲是位伯爷,过继到亲王膝下,这不尊贵吗?”

    “公主觉得尊贵,自然就是尊贵的。”赵盈几不可见摇了下头,“不过说来我也好久没见过常恩王兄了。”

    唐苏合思眼睛闪了闪:“我听阿哥说过,你们中原的王是有封地的,像是皇帝陛下的大儿子,就封去了凉州,那常恩王呢?他的封地在哪里?如果嫁了他,是不是要跟他一直住在封地的呀?”

    赵盈有些不想理她了。

    这姑娘惯会打直球的。

    她想她和表姐都不是那等娇滴滴的闺阁女孩儿,不至于提一句嫁人就羞红脸,但也真做不到唐苏合思这样,旁若无人的嫁啊娶的。

    “公主是看上我王兄了?”

    唐苏合思却轻搡她一把:“我们商量一件事,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叫我娇娇行不行?”

    赵盈一眼就看穿了她那点小心思,笑而不语。

    宋乐仪有心逗她,只装作不知:“这却是为何?永嘉倒罢了,我只是臣女,直呼公主名讳是大不敬的,那可不行。”

    头夜里元元特意交代的她,当着唐苏合思的面别一口一个元元的。

    这姑娘是个没什么分寸感的人,听见了一定跟着叫,偏生元元最不喜欢。

    那头唐苏合思哎呀一声:“什么敬不敬的,我从来不理会这个,我身边的婢女也可以直呼我唐苏合思的,何况你是永嘉公主的表姐。

    你们一口一个公主,常恩王爷就不会叫我的名字了。”

    少女心事,满怀憧憬,此时就是最美好的。

    唐苏合思眼睛里有星光,两只手托在腮帮上:“他声音那么好听,叫我的名字一定更好听。”

    赵盈心说恐怕不会。

    赵乃明是为和亲之事而来,但不代表他把圣贤书都读进狗肚子里去。

    直呼姑娘名讳这事儿,他必定干不来。

    名义上算是她堂哥,见了她不也只是叫了一句永嘉吗?

    诚如赵承衍所言,常恩王赵乃明,极有分寸。

    这四个字的评价真是再恰当不过。

    虽然赵盈很想知道,赵承衍他又是怎么做到久居京城却晓天下事的。

    从玉堂琴到赵乃明,她没问过,但好奇心还是会冒头。

    不出赵盈所料,昭宁帝的确没留赵乃明用午膳。

    赵乃明往云逸楼来,有人领着他径直上了三楼专属于赵盈的雅间去。

    三个姑娘里,其实最惹眼的该属唐苏合思。

    人总会在第一眼看见一簇艳红,太夺目了。

    赵乃明踱步进门,把跟着的人都留在了门外。

    赵盈掐指一算:“我应该可以去支个摊子算命,就算着王兄这时辰差不多该到,果然你人就到了。”

    宋乐仪就跟着起了一句哄:“娇娇可等了王爷好久。”

    赵乃明嘴角的弧度也往下拉了一下,是尴尬住的。

    他不就进了趟宫去请安吗?发生了什么?

    玩笑开这么直接的吗?

    他往圆桌旁坐,却刻意躲开了唐苏合思。

    唐苏合思一门心思都在他身上,多眼尖啊。

    他刚进门的时候分明第一眼是看见了她的,步过来的方向也是她身边这把椅子,这会儿怎么跑了?

    她虎着脸:“常恩王爷是躲我?”

    赵乃明素来洁身自好。

    朝廷把他的正妃之位搁置着,他自己也不上折子提,更愈发不去招惹什么姑娘家。

    做不了主的事情何苦招惹。

    是以他真没怎么应付过小姑娘家,尤其是唐苏合思这种热情而又直爽的姑娘。

    “我怎么会躲着公主,公主多心了。”赵乃明手上的折扇分明比方才摇的更快了些,“其实中原人说男女七岁不同席,我和永嘉是兄妹,宋大姑娘和永嘉是表姐妹,自然与我也算沾亲,我原就该坐的离公主远一些的。”

    唐苏合思小脸就垮了:“我不懂中原人的这些话,常恩王爷不喜欢我?”

    赵盈去看宋乐仪,宋乐仪也傻了。

    她真的只是开个玩笑,这算是弄巧成拙了?

    宋乐仪扶额,她坐在唐苏合思正对面,只好缓声叫她:“中原有中原的礼数规矩,王爷幼承……王爷从小读圣贤书,学的是中原礼仪,并不是怠慢你,反而是尊重你,这无关喜欢不喜欢。

    就好比你们柔然,听说你们接待最尊贵的客人时会杀羊宰牛,可汗亲迎,这是一个道理。”

    唐苏合思脸色才好看起来,懵懵懂懂的:“那你们中原人好奇怪啊,接待尊贵的客人是疏远生分吗?”

    这下三个人都无语了。

    赵盈无奈:“云逸楼的掌柜刚才说有新上的菜色,还有新花样,在后院里,可以去看,表姐你带娇娇去看看?”

    宋乐仪心说这恐怕行不通。

    果然唐苏合思坐着不动:“那为什么不是常恩王爷陪我去看?”

第二百二十九章 选你

    几人都是七巧玲珑心的人精,实是没见过唐苏合思这等不上道的人,起先都怔了一瞬的。

    赵乃明执盏未饮,笑意愈浓,将尴尬掩饰下去。

    他刚要开口,唐苏合思如有星辰大海般灵动的那双眼闪烁光芒,视线也从他身上收回来,娇俏的尾音朝上扬起,拦住了他话头:“那就乐仪陪我吧,也是一样的,我只图个新鲜好玩。”

    她说这话时已经起了身,宋乐仪眉间蹙拢,旋即舒展,也随着她站起身来,三两步踱至她身旁去,挽上她胳膊后回头看了赵盈一眼。

    赵盈笑着摆手,宋乐仪嘴角抿紧又拉平一些,其实还是有些不情愿的。

    她真适应不来这柔然女孩儿的热情,自问是无福消受的。

    等二人手挽手出了门,赵盈才举杯隔空同赵乃明敬酒似的点了下:“王兄赶路入京,辛苦了。”

    赵乃明回了她一套动作,吃了一小口:“皇叔特意书信到彭城,把尚柔然公主这样的好事丢到我头上,我二十一了未有正妃,难得皇上松了口,默许了此事,我这一路上倒很有精神,不觉得辛苦。”

    他还挺能开玩笑。

    但赵承衍写信送往彭城这一宗是她不知道的。

    京城说不得到处都有昭宁帝眼线,他私下若与封地的王有往来联系,落在昭宁帝眼里可不是什么好事。

    赵盈不动声色掩去那些许诧异,青花小盏也放回了原处。

    她目之所及是唐苏合思落座之处,没再看赵乃明:“王兄对我未来这位王嫂印象还好吗?”

    印象这种事,赵乃明只能说确实分人。

    寻常女孩儿若这样目光灼灼盯着他,再有言辞间这般不加掩饰,他八成觉得这家门风堪忧,面上未必表露,却也打心眼里不会喜欢这样的姑娘。

    唐苏合思却不会。

    “我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进京的,自然对柔然公主印象不错。”

    赵盈唇角弧度又大了些:“得如花美眷返回彭城,王兄从前十几年的平静生活可都叫打破了,往后再想风平浪静过一生,很不易的。”

    谁身边放着个敌国公主,都别想好过。

    他不找事,事总会来找他。

    “我自问一向与世无争,待在彭城做我的富贵闲人,毕生所羡慕的只有燕皇叔,立志要做他那样的人。”

    赵乃明话音落下的同时,挑眉看来:“上了赵家宗蝶,做了赵氏子孙,本就没有风平浪静的生活,又何来打破这一说?永嘉这话,痴了。”

    做赵承衍那样的人?

    他野心还挺大。

    执掌宗人府,万事不惧怕。

    赵承衍的底气来自于他乃先帝嫡子,宋太后偏爱。

    赵乃明嘛——他亲生爹娘是指望不上的,那自然是另有所指。

    “我多少年没见过王兄,却不料王兄竟是这世间难得活的通透之人,将来若有机会在京中久住,倒想叫王兄与我讲讲圣贤所言。”

    赵乃明噙着笑,满目柔情往外溢:“会有机会的。永嘉与我这么投缘,我更不愁没机会了。”

    赵盈眼睛略眯了眯。

    果然这天底下没有谁是真正豁达看得开的。

    她观赵乃明说话行事休休有容,矫矫不群,倒险些忘了世人多如此。

    连赵承衍在内也未能免俗,何况赵乃明。

    穷苦人家为生计而谋,富贵人家便为前程而谋。

    她身边这些人,诸如周衍杜知邑一流,不也是各有所图才走到她这条路上,与她共谋来日的吗?

    赵乃明只是出现的晚了些,暂时看起来用处也小了些而已。

    “王兄这趟回京,十几年前京中故人打算去走动探望的吧?”

    她听赵承衍说起过,赵乃明是六七岁上入了永王一脉。

    头前他养在淮阳郡主身边时,被教的不错。

    那时似沈殿臣的大儿子、孙其不争气的长子孙长明一流,都还是刚刚进学的稚童,在大人们眼里,将来都是要做君子的人。

    赵乃明和孙长明幼年一处玩过,跟沈殿臣的长子一起进的沈氏族学。

    这实在算得上故人。

    赵乃明知她话里有话,当下摇头说大可不必:“都十几年了,六七岁时那点交情,微不足道。

    小的时候其实连什么叫朋友都弄不清楚,不过是同龄的孩子一处闹着玩。

    我是个不会上树掏鸟,下河摸鱼的人,同许多人玩不到一处去。

    如今经年过去,幼时在京所识那些人,恍若隔世,永嘉不提,我都快忘了。”

    那也就是说他立场和态度是坚定的。

    “淮阳郡主呢?”

    赵乃明面上才有了些情绪转变,深吸口气,缓缓道:“我既做了永王的孙子,郡主与我这一世的母子情分,在十几年前便就断了。

    我回了京,燕王府和晋王府都要拜访,淮阳郡主是姑母,自然也要拜访走动。”

    话到后来,他神色恢复如初,又做回了那个不矜不伐的赵乃明。

    试探是要有个度的。

    何况赵盈本来也不是为了试探他这个。

    她指尖点在桌案上:“常恩王兄是想选择澈儿?”

    赵乃明笑而不语。

    他眸色是清亮的。

    那样的眼神,太过专注了些,容易让人沉溺其中。

    所幸赵盈是个极稳得住心神的人。

    她稍别开脸,又去端那杯已经温凉的茶。

    “永嘉,茶凉涩苦,换一杯吧。”

    她说好,茶杯放回去,赵乃明提了同样的青花圆肚壶,换了一只新的茶杯,给她添满,而后指尖推在茶杯边缘,朝着赵盈身前方向推过去。

    他手长脚长,倒有了这样的优势。

    明明坐在赵盈对面,却足够把茶盏送到她面前去。

    赵盈抬手,素净纤长的手指刚要触碰到茶杯时,赵乃明朗声直言道:“燕皇叔跟我说的是,选你。”

    唐苏合思换了人缠。

    赵乃明在京中有旧邸,那是最早的永王府,住了没有几日永王去了封地彭城,但府邸一直保留了下来。

    昭宁帝御极之初虽然雷霆手段处置永王,府邸却和雍国公府一般无二,就一直放在那儿。

    早些年间赵乃明回京来,都是提前派人去收拾干净住进去,工部和内府司也会着意添些东西进去。

    今次他为和亲之事被传召回京,昭宁帝早有安排,是以宅邸眼下是干干净净,甚至可以说是……焕然一新。

    门口的两尊石狮子被仔细清洗过,透出往日威严。

    永王府的匾额也是新换上去的,鎏金瘦金体的字,出自昭宁帝之手,他认得出。

    波澜不惊的那双眼敛去陡然升起的厌恶情绪,乌黑而有卷翘的睫毛轻扫下来,在眼上扫出一片阴影。

    唐苏合思抄着手站在他身旁,她身量比中原女孩儿都要高些,个头竟能到赵乃明鼻尖处。

    她歪着头指那块匾额:“你封常恩王,王府的匾额不应该是四个字吗?”

    她所识中原文字不算多,赵乃明也有些吃惊。

    听赵盈说尔绵颇黎颇通中原文化,席间唐苏和思说他教过她不少,这……

    他低头看她:“公主不识这几个字?”

    唐苏合思难得红了脸:“我认识的中原字不多……”

    小姑娘似乎有了局促感,好看的眸子也不敢再看他:“以前从没想过我会和亲入齐,阿哥教我的时候我总不认真听,大多嬉闹过去。”

    赵乃明却笑了:“那匾额上写的是永王府。”

    他神色与音调一如之前,唐苏合思才松了口气,又抬头看去:“怎么是永王府?”

    问完还没等赵乃明回答,她自己先哦了一声:“永嘉公主说过,你是过继到先永王膝下的孩子,你们皇帝陛下重新册封你为常恩王的。

    常恩常恩,是时常感念皇恩的意思吗?”

    她再怎么有口无心,也总归是口无遮拦了。

    赵乃明头疼。

    赵盈说得对,娶了这柔然公主,再想平静过日子太难了。

    别人不找他麻烦,昭宁帝也不找他麻烦,唐苏合思这张嘴就能带来不少麻烦了。

    他没理会这句话,只是同她解释道:“我们齐人讲究的是出嫁从夫,公主和亲入齐,今后自然也是齐人,不该再称皇上为‘你们皇帝陛下’了。”

    唐苏合思竟十分受教,乖巧说知道了,跟在她身后的婢女看来惊诧不已。

    婢女的神情落入赵乃明眼里,他笑的越发温柔。

    不过提步要进府时,还是把唐苏合思给拦下了。

    唐苏合思心心念念要到他住的府邸看一看,突然被人拦在府门口,当即拉下脸来:“常恩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赵乃明背着手转过身,其实不需要低头,只是眼神略向下扫来,便能把她那张小脸收入眼底。

    他又退了半步:“齐人还讲究男女授受不亲,公主随我一路自云逸楼到永王府,可以了。”

    唐苏合思黑着脸:“常恩王爷是赶我走?你果然讨厌我?”

    “公主若对我的府邸感兴趣,可以让你兄长带你来,有你兄长陪同,我自然款待。”赵乃明的语气始终是轻柔的,与其说是赶人,不如说是在哄人,“原本我该送公主回驿馆去,却只怕颇黎王子有所误会。

    公主生性纯善,是极讨喜的性子,我并不讨厌公主。”

    唐苏合思学他那个样子,也把手背在身后。

    不过她没往后退,反而近前了半步去。

    她身上擦了什么香,一靠近香味淡淡,赵乃明晃神之余又深吸一口,是奶香味。

    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奶香味。

    他喉咙一滚,只觉头皮发麻,要再退,偏又生生忍住。

    似是舍不得这味道,又仿佛怕这姑娘越发欺身上前。

    唐苏合思从他面上没看出他目下的紧张,实在是他遮掩的太好,她又惯不会揣摩人心的。

    “永嘉公主支开我,和常恩王爷说了什么?”

    赵乃明眉心蹙拢:“自然是闲话家常,我和永嘉也十几年没见了。”

    唐苏合思啧声:“那常恩王爷觉得永嘉公主生的好看,还是我生的好看?”

    这小蛮子真是——!

    赵乃明不得不承认他心绪叫撩拨的一荡,到底还是没忍住,退了那半步,一只脚都跨进了府中去了。

    他再去看,唐苏合思却像是认真在问这个问题的。

    听闻柔然习俗……他啧了声:“永嘉是我堂妹,公主,齐人没这个习俗,齐人讲究的是同姓不婚。”

    唐苏合思眼角绽放开的笑意衬得她越发似烈日骄阳,灿烂而又耀眼夺目。

    她往后退三步,就站在台阶边缘处。

    赵乃明下意识伸手,怕她踩空掉下去,手臂刚动,心头悸动压了下来,自己的左手握着右手手腕,就怕自己管不着那只手一样。

    他小动作没逃过唐苏合思的眼:“常恩王爷,关心人是要表现出来的。

    不过齐人是不是也讲究君子之风?阿哥好似这样与我说过。

    常恩王爷大抵就是阿哥口中那样的君子,那我便最喜欢你们中原的君子。”

    她学宋乐仪和赵盈那样的女子礼,虽然笨拙,做的不到位,却憨态可掬,可爱的紧:“我明天一定再来,常恩王爷不能再不叫我进门了。”

    她来去都是风风火火的,赵乃明刚想说派两个人送她回去,她已经领了婢女走远,想着她身边既远远地跟有柔然武士,安全自没问题,也就作罢了。

    他无奈摇头,转而吩咐身后小厮:“我记得南市有家铺子,会制柔然茶点,你明日一早去买些回来。”

    而那头唐苏合思领着婢女大摇大摆出长街,婢女真如她所言,未见得有多恭谨规矩。

    这会子只有她们主仆,还有跟在身后的三五武士,婢女小碎步踩得快,追上去些:“公主不是最不喜欢颇黎王子讲中原人的规矩道理吗?这位常恩王一口一个齐人讲究挂在嘴边,公主倒听他絮絮叨叨的。”

    唐苏合思腰间的荷包里塞了好些糖块儿,掏了一块丢过去:“我就喜欢听他讲,你不觉得他声音很好听吗?真是不懂欣赏。”

    婢女眼角抽了抽,嘴角也撇了撇,倒是没再说这个,只又问她:“公主明天真的还来吗?我怎么觉得常恩王爷不希望您来啊?”

    唐苏合思脚步一顿,人已经出了长街口,转身回去看,坐落在长街正中的永王府门前早没了那人身影。

    她看了会儿,一时笑吟吟地:“他早晚会盼着我来,你等着看吧。”

第二百三十章 身世

    陆修送了个人到尚书府去。

    府门上当值的小厮并不认得他,他身后还跟着个姑娘。

    那姑娘一身绿衣,手上抱着一把琵琶,帷帽挡住了整张脸。

    “这位公子……”

    “我是常恩王府的护卫,永嘉公主见过我,你去通传一声,说陆修求见,殿下自知。”

    小厮狐疑一瞬,倒也不怠慢他,把人请进了倒座耳房,又倒了两杯茶水,另打发了人进府去回话。

    赵盈没来迎,是宋怀雍身边的长随小厮迎出来的。

    陆修好像真是个冷脸怪物,见了谁都板着一张脸,对什么都不大在意。

    那小厮领着人进了府中,一路至于正堂偏厅,他进门才见赵盈与宋怀雍兄妹皆在。

    赵盈一眼就看见了他身后那抹绿意,一挑眉,在陆修还没开口时先呵了声:“常恩王兄倒挺会给这姑娘找去处,这是讹上我了吗?”

    那绿衣姑娘闻言肩头瑟缩下,陆修拱手作完了礼,直起身来才回道:“王爷尚未娶妃,贸然收留一个姑娘在王府只怕传出去对王爷和明姑娘都不好,想请殿下代为安置打点。”

    赵盈摆手示意他闭嘴,才仔细打量起绿衣女孩儿。

    帷帽是进门时就摘下的,倒懂规矩。

    十七八岁的年纪,凤翔楼初见便觉得这姑娘面容清秀,只是眉宇间染有愁苦。

    弹琵琶的手十指纤长,保养得还算不错。

    这年纪本早该许配人家的。

    “你叫什么名字?京城人?”

    绿衣姑娘颔首又蹲身,再福一礼:“奴姓明,名蓉蓉,今岁十七了,家住在城北,父亲是个银匠。”

    银匠靠手艺吃饭,通常来说京城中打造金银器物的手艺人日子都过得不错,怎却要女孩儿家抛头露面?

    宋乐仪显然也大感意外:“你怎么会在凤翔楼弹琵琶唱曲儿?”

    明蓉蓉始终低垂着头不敢抬:“只是贴补家用,一个月至多登台五次。

    奴自幼练琵琶的,弹得不错,登台赚的便也多些。

    起初是兄长沾上赌瘾,欠了赌坊银子,实在没法子,爹娘才放奴去登台唱曲儿的。

    后来兄长戒了赌,却也掏空了家里银子,他到了该娶亲的年纪,我也年岁渐长,总要嫁人的,所以就一直这么登台了。”

    赵盈眉心微动,宋乐仪也想起留雁来。

    不过明蓉蓉算是幸运的。

    她兄长或是一时误入歧途,好在及时止损。

    明家日子艰难时,她爹娘也没想过将她卖进高门府邸为奴为婢,或是索性卖于富贵人家做妾。

    女孩儿家抛头露面去戏楼登台虽然不好听,可大齐本就民风开化,京城更甚,都是平头百姓人家,也不大挑这个。

    今次这么巧,她入了姜幼白的眼,却又为赵乃明所救,送到了赵盈面前来。

    对明蓉蓉而言,也算是因祸得福。

    赵盈叫陆修:“人我留下了,你回吧。”

    陆修果然不多言,又拱手拜礼,真就头也不回的出了门去。

    宋乐仪眼角一抽:“我看他比徐冽还拽。”

    有些人生来就是性情冷漠的,徐冽不在此列,他只是在外表上又披上了一层保护而已。

    人情冷暖他还是懂的。

    回想起来,刚跟在她身边那会儿,他其实就很照顾她的情绪和心情,外人不知道罢了。

    “常恩王兄为你大打出手,此事很快便会传遍京城,姜幼白长这么大也没吃过这样的亏,偏生不敢寻衅报复,过后只会把这笔账算在你的头上,所以常恩王兄才会让陆修把你送到我这里来,你明白吗?”

    明蓉蓉抱着琵琶的手登时收紧,小脸儿微微发白,终于抬起了头来,迫切的望向赵盈坐着的方向:“奴晓得,这是王爷的恩德,奴铭感五内。”

    唱曲儿学戏文,多少读过写书,肚子里有墨水,说起话来文绉绉的。

    嗓音本就似黄鹂鸟,确实好听。

    “你是想——算了,你跟我回去吧。”

    宋乐仪就诶了一声,侧目问她:“这么个小美人儿,怎么不留给我?”

    赵盈没好气白她一眼,也不理会,只叫明蓉蓉:“你素来喜欢绿色?”

    明蓉蓉点头说是,赵盈想了须臾:“往后唤作明玉吧,你既有本家姓氏,从前在家做姑娘时你爹娘大抵也宠你,我就不拿掉你的姓氏了。

    跟在我身边伺候一则规矩多,二则却也算自由。

    你不是宫里调教出来的丫头,往后我便是回宫小住你也不必跟着,留在司隶院后宅院里,若想回家去住也无不可。

    平日里要是想家了,告诉书夏知道,也可回去看看。

    你要是想留在尚书府也不是不成,不过大概不能时常回家去。”

    她这才转头看向宋乐仪:“人家本不是要卖与谁家做丫头的,倒弄得骨肉分离吗?”

    宋乐仪便掩唇笑,只与宋怀雍调侃她:“我们永嘉殿下倒成了人美心善的大善人,大哥快听听。”

    “我原就是人美心善。”赵盈也随着她笑起来,叫了书夏,“我过会儿要去一趟燕王府,你先领明玉回去。

    她是好人家的女孩儿,也不算卖身到我跟前为奴为婢,你安排些轻省的活儿给她做,把我跟前的规矩说给她听,好好教教她,告诉底下的人不许轻慢欺负她。”

    书夏往明玉身边儿站着,一面应下来,等赵盈话音落下才问了句:“她的例银也叫奴婢看着安排吗?”

    “照着我屋里伺候二等宫娥的例拨给她,这个银子我自己出。”她说着眼角余光又扫过明玉,目之所及,明玉满脸感激,她笑了笑,“她既刚来,你回去取五两银子赏她,再吩咐人给她裁新衣打两套首饰,也比照着妙珠她们几个的例,余下的你看着安排吧。”

    明玉扑通跪下去,连着磕了好几个头,嘴里说的全是谢赵盈恩德的话,直到书夏拉了她起身,领她出门,她那份儿激动都没完全收起来。

    宋怀雍点着扶手望向门口,绿衣身影彻底看不见,他才问赵盈:“去扬州府的途中遇见魏氏时,还着意让杜三去查她身家底细,怎么常恩王爷送来一个戏楼中随手救下的姑娘,你又这样高看起来?”

    “她就是京城人士,难道我在京中也怕人塞了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到我身边算计我?”

    赵盈松了口气,把自己整个窝在官帽椅里:“就算她是姜家安排的人,就算姜承德是算准了我人美心善必定收留她,她一个小丫头,还能在司隶院的后宅院掀起多大风浪不成?”

    人家还比她大了三岁呢,一口一个小丫头的。

    宋怀雍摇了摇头:“那你自己做主吧,你一会儿要去燕王府,我就不陪你坐着了。”

    他瞧着倒有些着急的样儿,说完了提步就往外走,赵盈都还没来得及开口叫住他,他人就出了门去。

    她眼睛闪了闪:“表哥这么急着做什么去?”

    宋乐仪也摇头说不知:“这几天都忙的不行,娘前两日就念叨,说他一天到晚不着家,就是衙门里下了职也不回家来,至晚方归,也不知道忙活什么。”

    赵盈说赵乃明在凤翔楼英雄救美的事情至多半日便会传遍京城,这话一点也没错。

    至少赵承衍待在王府内,就已经知晓此事了。

    赵盈却更笃定赵承衍手底下不知有多少“眼睛”。

    他把自己闷在燕王府,却有人在外替他探听消息。

    她晃着脚尖儿,裙摆被踢起来,绛紫的裙摆动起来,料子直直垂下来,显得她欢快不少。

    赵承衍横过去一眼:“坐也没个坐样。”

    赵盈咦了声:“怎么皇叔现在也这样拘着人谈规矩吗?”

    “你想说什么?”

    阴阳怪气的。

    赵盈脚上的动作就收住了:“想跟皇叔聊聊常恩王兄。”

    “你既在凤翔楼见过了他,不就知道我与他书信往来之事了?还想问什么?”赵承衍收回目光后就没再看过赵盈一眼,他倒没事人一般,大大方方承认,坦坦荡荡继续作他的画。

    赵盈冷眼瞧着,他笔势极稳。

    这种被人攥在手心里算着走的感觉真让人不爽。

    快一年了,刚住进燕王府时是这种感觉,现如今竟还是。

    她好几个月不怎么与赵承衍往来,遇事也少与他提,却还是被赵承衍一算一个准。

    至少在赵乃明这件事上,她走在赵承衍算好的路上,每一步都没逃出赵承衍的手掌心。

    赵盈眯了眼,脸色也冷了下来:“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事,皇叔这样好的本事,怎么不教教侄女?”

    “你也不差,用不着我教。”赵承衍最后一笔收了,狼毫置回笔架上,取印盖章落下,才抬头又招手叫她,“来。”

    赵盈默了片刻,还是站起了身,往他书桌旁踱去。

    这幅画——她母亲!

    眉眼柔情,立于红梅下,远处手上捧着雪球的小人儿……是她?

    赵盈愕然。

    赵承衍却笑了:“觉得我会算计你?”

    她猛然侧目,赵承衍触及她那样的目光,笑意愈浓:“来的路上是不是一直在想,我为什么帮你创建司隶院呢?我又为什么在朝中为你说了这么多的话,做了这么多的事呢?

    我明明有能力全身而退,作壁上观。

    运筹帷幄之中,朝堂上这一滩浑水本该一滴都沾不上我的身。

    我究竟图什么呢?

    你所谋划的一切我都知道,所以我从一开始是不是就为了拿住你的把柄呢?

    而今你苦心经营,到头来会不会为他人做嫁衣?”

    什么他人,分明就只有他。

    赵盈面色铁青:“我刚才就有这种感觉,被皇叔牵着鼻子走,果然。

    我自诩聪敏,精于钻营,论揣度人性,审时度势,借力打力,无论何种我都不输人。

    唯独赢不了皇叔。”

    “你怎知我想和你打擂台?”赵承衍点着画卷最下端,此时墨迹还没干透,他指尖是虚空点向画中人的。

    赵盈顺势望去,那是她自己。

    这场景她自己其实都不记得了。

    母亲何时站在红梅下看她团雪球?

    满目柔情望着的人却又不是她。

    “皇叔算准了我会来,这画非一日能成,常恩王兄入京前你就在准备了吧?”

    赵承衍说是,又说不是:“准备得很早,为的却并非赵乃明入京一事。

    赵盈,这一年以来,你是不是时常对我心生防备?”

    赵盈的沉默代表着什么,他清楚。

    于是轻笑:“我应该叫你虞盈,你自己是不是知道这件事?”

    赵盈自入燕王府就紧绷着的那根弦此时嘣的一声,断裂开来。

    她听见自己近乎僵硬的声音,偏生那样阴鸷,杀意四起:“你说什么?”

    “皇帝御极之初,平诸王之乱,原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浙江都指挥使司二品指挥使虞玄来因附逆罪被五马分尸,满门抄斩。”

    赵承衍的声音更是清冷的:“自你掌管司隶院以来,六部案卷你皆翻阅过,应该知道,皇帝御极之初雷霆手腕,诸王不必说,与之合谋的军中将领,身首异处,那叫成王败寇。

    但因附逆罪而被五马分尸的,你不妨再去翻翻旧档,除了虞玄来,看看还能不能找出第二个来。”

    赵盈如遭雷击!

    她的出身她清楚,赵承衍说她本该姓虞,那被昭宁帝五马分尸的虞玄来——

    她浑身汗毛几乎倒立起来,下意识连退三五步:“既是附逆,如何发落都不为……”

    赵承衍目光如炬,那个过字她再说不出口。

    那应该是她生身之父,她怎么能!

    掩在袖下的手死死攥着:“皇叔牛头不对马嘴,扯出这旧年……”

    “你的母妃,皇帝的宋贵嫔,原是虞府当家主母,昔年父皇在世,这桩婚事,是他亲赐的。”

    赵盈的小脸登时煞白。

    她抿紧了唇角,却一言不发。

    她不敢开口。

    这是她心底藏得最深的秘密。

    赵承衍说的有鼻子有眼,究竟是真正的知情人,还是在诈她?

    她目光又追随那幅画而去。

    所以母亲眉眼间的柔情,都是在追忆父亲吧?

    鸾凤和鸣,她本该有个极幸福的家。

    那种恨意从自脚底蔓延,也从头顶灌溉而下,最后汇聚在胸腔里。

    她疼弯了腰。

    赵承衍一惊,踱步而来,一把把人捞起来,三五步将她带到官帽椅上去:“要传太医?”

    赵盈攥了他袖口没撒手。

    赵承衍拧眉,就听见她如千年寒冰般的声音自四面八方包围上来。

    “说下去。”

    最简单不过的三个字,他心下一沉:“你自己是何时知道的?”

第二百三十一章 多谢你

    她服用过世上最恶的毒药,也见识过最肮脏的人心。

    赵盈本以为她无坚不摧。

    牵机不是入腹的,是从她头顶浇灌而下,在她表皮上铸成铜墙铁壁一般。

    到头来却也不过是她的自以为是,自欺欺人。

    她临死时才知她是个有母无父的可怜人,重生回来一日也不敢去想。

    秘密之所以被称之为秘密,是不可与任何人说的。

    她不止一次想过,她的身世,至少舅舅舅母应该是知晓的。

    只是她从没开口问过。

    原来不是不想,是不敢啊。

    碰一下,心脏抽痛。

    钝刀子剌肉,与牵机原是不同的。

    虞玄来。

    赵盈右手压在胸口处,整个人都坠坠的。

    这个名字她是熟悉的。

    无论兵部还是吏部,乃至刑部所载昔年虞玄来与颖王勾结,后伏诛,五马分尸,满门抄斩,虞氏先祖明国公爵位褫夺,牌位撤出太庙功德祠。

    她是虞氏女——她先祖乃是大齐开国元勋,世代行武,累战功无数,为大齐开疆拓土,固守河山,是几代的忠良人家。

    原来她本就是名门之后,她本就是天之骄女!

    兵部旧档中,她亲生父亲年仅十九岁时随军上阵,便已立下赫赫战功,生擒北国前锋大将,得北国二十万两赎银,一战成名。

    “溥天同庆,年年沈醉花月。”

    赵盈面无表情,眸色沉痛,字字顿着。

    赵承衍看她那样痛苦,越发拧眉:“什么?”

    “太平欢里唱太平,无人忆,昔年将军征战死。”赵盈咬紧后槽牙。

    她想起那首《密州出猎》。

    左牵黄,右擎苍。

    亲射虎,看孙郎。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那才是她父亲原该有的豪迈与归宿,却不是……

    “我父亲——”声音刻意拖长,父亲二字,是陌生的,此刻却让她心中有了莫名的归属感,“是真的附逆成奸吗?”

    她不答反问,其实几句话说下来,都是驴唇不对马嘴的。

    但这种事情,此时再要追问,本身就没有了任何意义。

    赵承衍突然明白过来。

    说不得在赵澈伤人那个夜晚之前,她便知道了。

    那不过是借口,她趁机半出宫。

    她想做皇太女,不是因为不愿把命运交到赵澈手里,而是心中怀揣着对皇帝的恨意,对赵家的不满。

    为君者,强占人妻,她小小的年纪……可皇帝对她一向宠爱,她究竟是……

    赵承衍眉头紧锁:“你觉得他是吗?”

    她不知道。

    她从没见过亲爹,但她觉得不是。

    赵盈深吸口气,试图直起身:“如果他真的附逆,即便五马分尸过于严重,也是咎由自取,我无话可说,可若不是——”

    她一双手死死按在扶手上:“我想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赵承衍好像也并不意外,不过还是问了句:“我以为你会先追问我如何知晓你的身世,也会迫切的想要封住我的口。”

    “我为什么要封你的口?”赵盈平静反问,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平静的表面下隐藏着怎样的波涛汹涌。

    她别开眼,不再看他:“皇上和太后都知道,恐怕皇后也知道吧?隐瞒了十五年的事情,你要挑明,我大不了赔上一条性命,又怎么样呢?

    我自来是孑然一身,便没什么可怕的。”

    她说孑然一身,赵承衍眉心一动:“宋家也不怕?”

    “是天子强占人妻,做出这等下作事情,与我舅舅一家何干?”她嗤笑,面上全是讥讽,“燕王殿下这话问的好生奇怪。”

    赵承衍面色微沉:“叫我什么?”

    “难道错了?”

    她果然是恨着赵家每一个人的。

    从前在他这里虚与委蛇,是为了她的御极之路,不得不做做样子。

    话都挑明了,摊开在台面上,她就不遮不掩。

    “从前怎么没想过自己查查生父的事?”

    赵盈看傻子一样的眼神投去:“怎么查?是去问皇上,还是去问太后?当年的知情人我一个不认识,但就算真的还有知情人能活下来,也是皇上和太后身边的心腹,他们会跟我说?”

    宋昭阳是知情的。

    这丫头嘴上说着自己是孑然一身,实则心里把宋昭阳一家看的比什么都要重。

    赵承衍没再问。

    他沉默起来,赵盈便很是不满:“燕王殿下——”

    “你是赵盈,没人认你是虞氏女,少浑叫。”

    赵盈一怔,这人态度竟是……

    她猛然又往他书案方向看去。

    那幅画上,一笔一划勾勒,母亲的神态那样真切。

    作画人定不是第一次画她。

    “皇叔喜欢我母亲?”

    赵承衍彻底无语了。

    母后怀疑此事怀疑了十几年,皇帝嘴上不说,心里也把他当情敌看待,现在这小丫头也这么想。

    天下女人死绝了吗?他赵家的兄弟都要栽在同一个女人手里。

    他再没出息,也不会跟兄弟争女人,虽然他深以为清宁殿里那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生,很不配与他做兄弟的。

    赵承衍冷了脸:“你母亲是顶好的人,清心玉映,自有闺房之秀。我长这么大,再没见过比她更温婉贤淑的人,但我不喜欢她。”

    他恒一眼过去:“应该算是怜悯,惋惜,昔年她被迫进宫而我什么也做不了时,又生出不知多少懊恼与愧疚,再加上年少时的丁点悸动,深以为此后我的正妃当如此。”

    赵盈听懂了:“原来我母亲是皇叔心中白月光。”

    赵承衍神色尴尬,面上极度不自然:“胡说什么?”

    可不就是吗?

    不过从头到尾,赵承衍是无辜的。

    他说得对,父亲被扣上附逆成奸的罪名而遭五马分尸,母亲被迫进宫时,他的确什么也做不了。

    十四五年前的赵承衍,自己都只是个半大孩子罢了。

    “皇家的孩子早慧,皇叔是早慧中的早慧,当年只是个孩子,竟知道这么多内幕。”

    “过慧易夭,你在咒我?”

    “不敢。”赵盈竟比先前真的平缓不少。

    赵承衍想她果真是个奇人。

    天下奇女子原多,她该居其首。

    “如果你爹是被陷害的,你恨吗?”

    赵盈倏尔笑了:“他就算不是被陷害,我也是恨的。”

    赵承衍眼皮一沉,赵盈继而又道:“虞家是什么样的人家,皇叔既知我翻阅六部旧档,难道我心里没数?

    如皇叔所言,我母亲做虞家妇乃是先帝赐婚,那便自是皇恩浩荡,一段佳话。

    我若生在虞家,也是千娇万宠的长大,还不必经受深宫内廷那些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乌糟事。

    我早就与皇叔说过,看似我是尊贵无极的大齐大公主,实则我一无所有。

    若非昭宁帝因一己之私强占我母亲为妃,我的一生,根本就是另一个故事。”

    她该有爹娘真心疼宠,应该也还会有一母同胞的亲弟敬爱她。

    人生完满固然难得,可她本来是有机会的!

    “皇叔,来龙去脉,你还不曾说与我听。”

    赵承衍摇头:“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不明白。”

    她怎么会不明白?

    赵承衍顾左右而言他,是不想跟她细说当年罢了。

    她咬牙:“那是我的亲生父母,我有权知道。”

    “知道了又怎么样呢?”赵承衍还是摇头,“你是能认祖归宗,还是能手刃皇帝为你父报仇?

    其实虞指挥使当年究竟是被陷害,还是真的党附颖王,连我都不知道。

    他为人中正不假,战功赫赫也是真,大齐江山永固,你虞家世代效忠,得占去一半功劳。

    可那又怎样呢?

    我只能告诉你,先认识你母亲的的确是皇帝,可不许你母亲入王府的是父皇。

    你母亲和虞指挥使是两情相悦,父皇成全了他们,也埋下了祸因。

    皇帝能为了你母亲舍弃虞家,你父亲难道不能是因你母亲之故要掀翻皇帝?”

    赵承衍声音顿住了。

    是是非非,经年过去,后来人如何说得清呢?

    “赵盈,逝者已矣,何必刨根问底呢?”

    他什么都没说,又什么都说了。

    感情的事情从来没有什么先来后到。

    昭宁帝动心在先,可母亲不爱他,他也就是仗势欺人的卑鄙之徒。

    至于父亲……

    “我若去调查虞家灭门的真相,才是折辱我父,愧对我虞氏先祖。”

    赵承衍没想到她突然说这个,按了一把太阳穴:“你这是帮亲不帮理。”

    “理?”赵盈笑出声来,不可思议的看他,“天子所为,是理吗?”

    这是个死结。

    宋氏如果死在那场抄家灭门的惨祸里,后来人便再无言,偏她没有。

    昭宁帝几经周折把人弄进宫,名正言顺册为贵嫔,还叫她生下了赵盈,后来又有了赵澈,那他同这个理字,就再沾不上半分了。

    赵盈说的也对。

    她始终是虞氏血脉,为昭宁帝而对她亲爹起疑心,再去调查当年真相,怎么可能呢?

    赵承衍连连摇头,赵盈越发眯了眼:“皇叔又是图什么?”

    “图个高兴,这答案你觉得满意吗?”

    放屁。

    赵盈在心里骂了他一句。

    她舌尖在左侧脸颊处顶了顶,皮笑肉不笑的问他:“因为高兴所以扶持我,明知我不是赵家血脉,也可以眼看着我做皇太女,推翻你赵家江山?”

    “你弄错了一件事。”

    她拧眉,无声询问。

    赵承衍翘着二郎腿,神情再没这么严肃认真过:“天下从来是天下人的天下,江山也本该是大齐百姓的江山。

    我们赵家,不过是机缘巧合之下,得了这皇位。

    昔年太祖皇帝兴兵起义,于前朝窦氏而言,赵家也是乱臣贼子。

    赵盈,你痴了。”

    什……什么?

    赵盈是真的愣住了的。

    赵承衍这样的言论,算不得什么惊世骇俗,但不该是出自他口。

    他是赵家最嫡支的孩子了,这皇位是从他祖宗传到他爹手里,又到了他亲哥手中的,他却说,赵家于前朝窦氏亦是乱臣贼子……?

    不是她痴了,应该是赵承衍疯了。

    她早知赵承衍于寻常人很不同,却实不知他不同到这地步。

    “你……”

    “觉得诧异?离谱?觉得我疯了?”

    赵承衍显然从她一瞬间呆滞的神情看穿她心中所想:“我姓赵,身上流着赵氏的血,可这不妨碍我认为赵家没什么好人,皇帝也做不好这个皇帝,不光是他,还有他生的三个兔崽子,全都一个样。

    至于你——女孩儿家或多或少目光狭隘,胸怀也不够的,就算有本事坐江山,只怕也将朝堂弄得一团糟。

    但你心性纯善,与赵家兄弟皆不同。

    起初我本是想着,来日你上位,做了大齐女帝,我是皇叔,摄政辅佐理所应当,有我看着,也不会太过。

    后来观你诸多行事,所作所为,我才想着,其实你也用不着我来做这个摄政王。

    你自己,本就可以做得很好。”

    爱民如子,她是能做到的。

    尽管她起初并非是忧国忧民才动此心。

    赵盈喉咙滚了两下:“就因为这个?”

    “但凡赵清三兄弟中有一个争气的,我都不会留你。”

    他平淡的语气透着肃杀,赵盈立时拢眉:“是吗?”

    兄弟不成,赵婉或是赵姝总成的,他都想当摄政王了,便不拘那姐妹俩有没有真本事。

    口不对心。

    “所以现在是对我彻底放了心,不想让我费心猜疑你,提防你,才有常恩王入京之事的?这算步步为营吗?”

    “这不算。”赵承衍挑眉望去,“把和亲人选定成赵乃明,是因我知你不想让杜知邑搅和进来,但你没法向皇帝进言。

    其次今天这番话——”他顿声,抬手,动作一气呵成,指尖指向书案方向,“那本是预备两个月后送给你的生辰礼,如果你今天不来王府走这一趟的话。”

    她来了,他才知她从未对他放心。

    明明她起步时依赖他良多,却绝没有信任二字可言。

    “那皇叔今日言行,算交心,还是算敲打呢?”

    听起来是俏皮玩笑话,但她语气过于正经了。

    赵承衍嗤一声:“算敲打。”

    赵盈果然笑容灿烂:“不,算交心。”

    她在笑,眼神空洞无光,没有了昔日的狡黠与光芒。

    虞玄来的事情,还是刺痛了她的心。

    但小姑娘争强好胜,除了初时片刻,再不愿叫他瞧去分毫。

    于是赵承衍催她:“该问的你问了,该说的我说了,让我清静片刻,快走吧。”

    赵盈黯淡无光的眸中聚拢出三分光亮,缓缓起身,盈盈拜礼:“燕王殿下,多谢你。”

    谢你的宽厚仁德,体贴谅解。

    谢你未与昭宁帝沆瀣一气,朋比为奸。

    更谢你——内心深处,信虞氏无辜,满门清正。

第二百三十二章 我要真相

    从燕王府出来赵盈没想回尚书府去。

    身世秘密被揭开,她两世为人却第一次知晓自己出身何处,父姓名谁。

    烈阳当空,她仍觉得冷。

    恍惚之间连车都未曾登,一路晃晃悠悠的,是走回司隶院去的。

    一概人不愿见,伺候的宫娥也不肯叫她们近身。

    大抵是她脸色不好,或是精神恍惚吓着了谁,有人去回了周衍。

    周衍递话进来说想见她,她却把自己扔进架子床上,裹紧锦被,什么话都没说。

    挥春怕极了,想上前去问,书夏拉住了人一个劲儿摇头,拽着她从内室退出去,顺道打发了周衍派来递话的人。

    赵盈做了场梦。

    一半美梦,一半噩梦。

    梦里红梅树下的场景是陌生的,有个男人身披铠甲,手持长枪。

    她看不清男人的脸,而那双手上的老茧却那样清晰。

    常年征战,杀伐果决,他的手从来是持刀持枪,杀人沾血的,偏生拥在锦衣华服的妇人肩头时,又那样小心仔细,生怕手上力道大了,会碰伤谁。

    远处小女孩儿手上团了两个雪球,两条小短腿前后交叠,踩着皑皑白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跑不快,笑的极甜。

    她嘴里叫着爹爹,一个雪球丢出去,自己抡圆了胳膊使劲儿大了,先把自己带翻了。

    美妇人低呼,男人也疾步而来,口中叫的是元元。

    可男人的手没能托住小女孩儿的身子,那女孩儿跌倒的瞬间身形变大,长成了二十五六岁的模样。

    只是,有些惨。

    她身上都是血,不知从何处来的,后来有个人抱了一堆什么东西仍在她身边。

    她挣扎着去看,先是一只手,一条腿,后来看见半个身子。

    她痛哭起来,撕心裂肺的喊爹爹——

    “爹爹——”

    蜷缩成虾状的人猛然翻身坐起来。

    赵盈惊魂未定,一抬手,鬓边全是汗,脸上也全是泪。

    梦魇了。

    她压着太阳穴揉两把,心口也突突的。

    原来四下无人时,她是想念亲爹的。

    屋外挥春和书夏听见动静匆匆进来,赵盈早擦干了泪痕。

    丫头见她发丝散落,眼神空洞,对视一眼,显然她那一声近乎惨烈的爹爹她二人都听见了。

    挥春没敢吭声,怕说错话惹了她。

    书夏去拧了条干净的帕子,一面往床边挪去:“公主是想皇上了吗?”

    他也配?

    赵盈接了帕子,擦了擦脸:“没什么,现在什么时辰?”

    “这会儿还不到申时,公主要什么?”

    赵盈收拾了心情,换了身干净衣服,重叫丫头上了精致妆容,出门的时候又是那个高贵不可方物的大公主。

    杜知邑没料着她这时辰会摸到银号来,而平日她也的确没到银号找过他。

    他生意做的大,分布又广,大齐境内银号开了二十六家,光是京城里就有两家。

    有些是外人知道的,有些是外人不晓得乃是他杜知邑名下产业的。

    为着赵盈素日不会来,银号根本没准备她爱吃的茶。

    杜知邑挠了挠后脑勺:“殿下吃云雾茶吗?这儿没备着殿下爱吃的……”

    “我不是来吃茶的。”她叫挥春和书夏退出去,还特意吩咐退远些。

    丫头从来都听话,根本不多待,掖着手福了礼就往外走。

    房门被关上,只剩下杜知邑和她大眼对小眼。

    杜知邑观她面色神情,根本看不出端倪,心下便更狐疑:“殿下这是怎么了?”

    “有件事要你去查,很急。”赵盈似乎是为了证明她真的很急,又补了两句,“去了云逸楼听他们说你今日在银号点账,才找过来的。”

    怪不得会摸到这儿来。

    杜知邑敛去笑,也严肃起来:“殿下要我去调查何事?”

    “父皇御极之初,大肆屠戮兄弟手足,昔年颖王兴兵起事,后来事败,颖王府一众属官悉数问斩,与颖王往来频繁的朝臣也没有能幸免的。

    但只有时任浙江都指挥使的虞指挥使以附逆罪被处极刑,五马分尸,满门抄斩,夷灭三族,此事你可知?”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今上刚登基那会儿他还是个小孩子,算下来咿呀学语,根本都还不懂事,他怎么会知道。

    这些事即便是后来人也少有提及。

    众人都知道今上不似先帝仁善,谁敢把他屠戮手足之事挂在嘴边?

    何况是附逆成奸,被处极刑之人。

    故而杜知邑摇头:“但我知道虞家,这位指挥使大人,是出自那个虞家吗?”

    赵盈说是:“虞指挥使出事后,虞氏先祖明国公爵位被褫夺,牌位也撤出了太庙功德祠。”

    杜知邑皱起眉来:“殿下怎么突然提起此事?”

    要怎么开口,来的路上赵盈就已经想好的。

    “我今天去了一趟燕王府,是皇叔提起陈年旧事,说当年虞指挥使的附逆罪恐怕大有文章。”赵盈面不改色的扯谎,“只是时隔数年,皇叔彼时也年幼不知事,后来此事成了父皇心中禁忌,朝中无人敢提起。

    所以这么多年他心里虽疑惑,却也没下手调查过。

    今次柔然与北国勾结,左右夹击,战事虽了,朝中或有内奸一事可没过去。

    皇叔说柔然突然遣和亲使团入京,且还是在徐冽斩杀柔然前锋大将之时就动了此念,更证明朝中有奸细。

    若要从二十多年前的事算起,玉堂琴去朝,虞氏蒙难,至如今柔然必格勒可汗行事诡谲,凡此种种,无不令人心惊。”

    杜知邑就明白了:“殿下想让我去查虞指挥使的附逆案?”

    但他面露危难之色,没等赵盈回答,就又说道:“这案子过去了快二十年,何况当年咱们都不是当事人,知道的太少了,就算要查,也只怕无从查起。

    何况皇上他……”

    他声音戛然而止。

    这才是最要紧的。

    赵盈面色如常:“你接着说。”

    杜知邑眉心又一拢:“此事至今只怕仍是皇上的心头恨。虞氏满门忠烈,世代为国效忠,自虞氏先祖明国公起,至虞指挥使,开疆拓土,固守河山,虞氏之功,功在社稷,放眼大齐武将世家,再没有谁家可与虞氏相提并论。

    但这样的人家,最后却成了党附颖王的逆臣贼子。

    殿下,皇上是东宫储君,登位登的是名正言顺,当初那些起兵造反之人,都是乱臣贼子,妄图弑君篡位。

    虞氏即便真的是遭人构陷……那赫赫扬扬的一座将府,若无人首肯授意,恐怕也没那么轻易就构陷得了的。”

    赵盈双眼一闭。

    那种恨意,寒意,又席卷而来。

    她不欲也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分毫。

    她必须要控制住。

    这样的道理,何须杜知邑来告诉她?

    她就是因为想明白,才来找他。

    赵承衍没敢说的太仔细,多半也为此。

    她虞家清清白白,是毁在昭宁帝这畜生手里的。

    而她要的,只是一个真相——她身为虞氏女,一定要知道昭宁帝是如何丧心病狂毁了她的家族,害死她的族人的!

    “你说的,我知道。”

    杜知邑愣怔:“殿下?”

    他试探着叫了她一声,见她无动于衷,脸色微变:“若虞氏不是清白,虞指挥使真的附……”

    “皇叔说!”她咬了牙,“他信虞家忠贞。”

    燕王信有个屁用啊!

    杜知邑总觉得哪里不大对。

    他见燕王次数不多,可观燕王素日行事,他为什么会跟赵盈说这些?

    就算怀疑朝中内鬼自二十多年前就步步为营,至如今可于朝中翻云覆雨,但也委实没必要说什么虞氏忠贞。

    天下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事情太多了,谁敢保证虞玄来当年真的没有党附谋逆呢?

    这话真不像燕王说的。

    但赵盈这样言辞凿凿……

    杜知邑没跟她抬杠:“好,燕王既说虞家忠贞,虞指挥使忠贞,那便算虞氏是被人陷害的。殿下,我的话,您真的听进去了吗?

    不说此事有多难查,就算真查出蛛丝马迹,您又想怎么办,又能怎么办?”

    虞家之祸,祸起天子。

    谁敢逼着天子认错?

    何况是昭宁帝这样的暴戾之君。

    “我没想怎么办,但事情都是一件一件查的。”赵盈捏着眉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玉堂琴的事我不想管了,也懒得查了,他心里多半有数只是不肯说。

    此次战火纷纭,好不容易才平息,柔然又送了嫡公主和亲,朝中有内鬼,现在也查不了,且我总觉得孙长仲说的孙其书房里那个暗格,或与此事有关,便可再等上一等。

    所以,只剩下虞氏之祸。”

    合着他说了这么多,全是白费口舌的吗?

    杜知邑知她性情。

    她必是打定了主意才来银号找他,还这般急切。

    只是赵盈……

    “殿下到底是想知道真相,还是想知道幕后主使之人?”

    这话问的真妙啊。

    幕后主使之人,只能是昭宁帝。

    赵盈皮笑肉不笑,斜去一眼:“查到真相,不就知道了主使之人?你这话问的好痴,这原是一回事。”

    就算是昭宁帝,她也要查。

    杜知邑心口一紧:“就只怕我能力有限,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可以去问皇叔,或者……”她声音渐次弱下去,“去问我舅舅。”

    谁?

    宋尚书?

    杜知邑心下一凛:“宋尚书知道?”

    “或许知道吧,不过别说是我让你调查,你自己寻个由头遮掩过去,不要让舅舅为我担心,记住了吗?”

    她究竟在隐瞒什么。

    杜知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刻也没挪开,一面说好,一面叹了声:“我前两日得了些安神香,一个朋友自己研制,效果比外面卖的要好,送了我不少,晚些时候我让人给殿下送去些吧。”

    她心神不宁他还是看得出的。

    赵盈挑眉:“行,朝中事多,我也觉得近来不得安眠,你有心了。”

    他当然有心。

    事情交代完,赵盈就不想跟他多待,没办法,谁让他眼毒心明的。

    她起了身,又想起什么:“派人给徐冽送个信,伤要是养的差不多就回来吧,京中名医多,别在那穷乡僻壤苦养了。”

    也不知她又想做什么。

    杜知邑早随着她动作起了身,把她交代的事情全都应下来,送着她出门。

    赵盈人出了门后驻足回头看他:“你知道我表哥最近在忙什么吗?”

    杜知邑明显怔了一瞬的,他眉眼间的迟疑也没能逃过赵盈的眼,可偏偏他摇头说不知。

    “是吗?”

    她声儿肃冷着,笑了下,说好:“那就不知吧。”

    显然他知道,但答应了表哥不与人说,她之前不住尚书府,不知道表哥成天忙的不着家,所以没问过。

    现在知道了,问到他脸上,他本心不想骗他,可有诺在先,所以方才迟疑了。

    她最烦别人在她面前装神弄鬼的样子。

    只是事情出在她表哥身上,又气不起来。

    出了银号,赵盈由衷感慨,天下真有巧事——

    杜知邑的银号斜对面就有一家金铺,铺子里的老师傅手艺好,价格公道,门面不大但生意向来不错,而且还能自己动手打金银器,就算是从没做过,老师傅从旁指点,若要送人,心意最重,当然前提是你价钱给得足,有那个底气支撑你浪费人家的金银料。

    赵盈从没在她表哥脸上看到过那样的神情——满足而又幸福,还有些眷恋。

    宋怀雍当然看见了她,下意识把手上的锦盒往身后藏。

    赵盈彻底黑了脸,提步过去。

    挥春和书夏又对视一眼,还是决定远远地跟着,眼下别跟得太紧比较好,毕竟宋家表少爷显然有秘密的呀。

    “元元,你怎么在这儿?”

    宋怀雍的笑都是生硬且尴尬的。

    赵盈往身后一指,是杜知邑那家银号:“我在这儿不奇怪,表哥在这儿才奇怪吧?”

    她眼睛落在他身后:“表哥藏了什么好东西,是怕我抢去吗?”

    宋怀雍头皮登时炸了:“你都看见了?”

    废话,她又不是瞎子。

    她耐着性子:“我找个地方请表哥喝茶?还是咱们回家跟舅舅舅母说?”

    “别——”宋怀雍急拦她一句,“好元元,你当没看见成吗?”

    赵盈面色铁青:“表哥!你这些天忙的不着家,一天到晚见不着人,舅母和表姐很担心你,又不敢问你,你到底在忙些什么?你跑到这金铺干嘛来的?手里的东西——”

    她越说脑子里越清明起来:“你每天至晚方归,是下了职到这儿来练手,忙了这些天,今日打成了东西,拿来送姑娘的吗?”

第二百三十三章 结亲

    宋怀雍遮遮掩掩瞒了数日的事情,他死命遮挡的那层布,还是被赵盈给揭开了。

    不是赵盈不听他的,更不是不给他留面子。

    实在是这样的事,赵盈深以为没什么好遮掩,且说服了他。

    宋昭阳和云氏听他一番话情真意切,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宋乐仪倒头一个不满起来:“先前辛辛苦苦堵住外面那些人的嘴,没成想大哥你还真的看上了崔晚照!我不同意!”

    别说宋昭阳夫妇,就连赵盈也没想到的。

    宋乐仪不是那等蛮横不讲理的女孩儿,豪横和蛮横可是两码事。

    她人前行事坦荡荡,光明磊落的,回了家比谁都要乖顺。

    从小到大宋怀雍替她兜了不少祸事,她也同样替宋怀雍兜了不少。

    兄妹两个感情一向极好。

    似这等儿女情长的事,她倒头一个跳出来反对。

    宋怀雍皱了皱眉:“你不同意什么?爹娘还没说话。”

    “爹娘不说话是因不晓得崔晚照是什么样的性情!”宋乐仪撇嘴,“我不是说她不好,安安静静,温柔娴雅,长得不错出身没得挑,长辈们或许极喜欢她那样的,总之是个不会惹是生非的好姑娘。”

    赵盈从前是没想过她替薛闲亭解决个麻烦,也顾全崔晚照名声,会引出后面这些事。

    她晓得宋乐仪是不大喜欢崔晚照的。

    姑娘是个好姑娘,说起来命还有些苦,毕竟被爹娘当成货物一般,只当她奇货可居,还是可怜的。

    但这性子软弱怯懦,宋乐仪怎么可能喜欢她?

    只是这种事……

    赵盈看了一眼那锦盒。

    盒子是放到了正桌上去的,锦盒也被云氏打开了。

    里面躺着一支金簪,说实话,真的不好看,但满满当当全是宋怀雍的心意。

    崔晚照喜欢芙蓉,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打听来的,那簪头歪歪扭扭一朵芙蓉花,花蕊处嵌的红宝石还是他从家里自己拿去的料子。

    “方才回来路上,我只劝表哥这事没什么好瞒着家里,却没来得及细问,表哥含糊其辞也不说清楚,是上次表姐的百花宴上,你就对崔家姐姐动心了吗?”

    宋怀雍长这么大第一次对个姑娘家动心,然后就被他的小表妹拘回了家里,回禀到爹娘面前,还有妹妹在。

    他的心思是坦荡的,喜欢便是喜欢了,杜知邑他也没瞒着。

    只是回了家来,终究不好意思。

    宋昭阳似看出来,也看不惯他那扭捏样子,一拍桌案:“七尺男儿,扭扭捏捏成何体统!”

    云氏便横他:“你像大郎这么大的时候倒不扭捏,凶孩子做什么?”

    宋昭阳冷哼一声,果真收了声。

    云氏才转而问宋怀雍:“你若真是喜欢崔家姑娘,也该及早来回明我,横竖你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崔家姑娘样貌门第都好,咱们家和广宁侯府也有交情,堂堂正正的上门提亲才是正经道理,你怎么私下里去弄这样的东西?

    若要叫人知道,说你学尽那风流场上的手段,拿着去哄骗闺中女孩儿,这好听吗?

    你是个郎君,也不怕什么,可连累了崔家姑娘清誉受损,你百死莫赎的呀。”

    宋乐仪横眉冷目,坐在官帽椅上,左脚在地砖上跺了下:“娘,您听没听我说话呀!”

    赵盈便摇了下头,站起身来:“舅母,我们女孩儿家就不听这些事了吧?”

    云氏晓得她用意,笑着摆手叫她去。

    她上了手,几乎生拉硬拽把宋乐仪拉出门的。

    宋乐仪自是满脸不情愿,出了门又甩不开赵盈的手,还怕动作大了一不留神弄伤她,就这样被她硬是拉出了月洞门去。

    “你别拽我了!”她音儿是拔高的,往常哪会这样的语气同赵盈说话。

    赵盈撒了手:“还回去吗?”

    她出都出来了,再回去成什么样子。

    只是小脸儿垮的不行,简直要拉长到地上去:“你明知道我不喜欢她。”

    “可表哥总要娶妻的,难得遇上个自己喜欢的,你见过表哥对谁家姑娘这样上心?”

    “可是崔晚照她——”

    宋乐仪真不是不讲理,那些儿女情长的事情她虽不曾经历,风月话本却看过不少。

    自家兄长是什么样的她心里更有数,不说是个和尚性子也最起码是不近女色的人。

    但她就是想不明白。

    “私下里又不曾见过面,怎么就喜欢上了?”宋乐仪始终撇着嘴,“上回百花宴时,崔晚照那样怯懦,人家骑到她脖子上她都不带吭一声的,我可不认为大哥会看上那样的女孩儿。”

    她说者无心,赵盈听者有意。

    倒也是,私下里既没往来,怎么就把人放在心尖上了?

    衙门里多少差事,成天下了职还惦记着去给崔晚照打金簪?

    只如今瞧着她表哥正是情意绵长时。

    赵盈压下心中疑虑,一概没同宋乐仪说。

    后来事情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云氏心疼儿子,可也怕他错了主意乱了规矩,索性留下了那支金簪,第二天一大早只身往广宁侯府去见侯夫人。

    东西她是带去了的,亲手交给了高氏。

    两家有交,私下往来不少,小儿女间又是自幼的感情,高氏是宽厚的人,虽经崔晚照一事她晓得赵盈对薛闲亭无意,却也不会因此而疏远。

    接了东西后叫人去问过崔晚照。

    崔晚照好似一切都娇滴滴,总是那样含羞带怯的模样,知道这东西是宋怀雍亲手做的,更不知如何是好。

    等到高氏问起她心意,她又只一句全凭姨母做主,余下一概不提。

    崔高氏离京当日便就把崔晚照的终身大事托付给了高氏,无非要借广宁侯府门楣将未来亲家门第也往上抬高一层。

    高氏又同广宁后议过,不过短短三五日光景,竟真把事儿给定了下来。

    宋尚书要和广宁侯府——不,要同清河崔氏结亲的消息,不胫而走。

    宋家下了聘,东西全送去了广宁侯府,之后六礼悉备,选定吉日,这些高氏不愿独自做主,只好又书信送往清河郡,请崔晚照的爹娘入京来操持,不过这亲,是结定了。

    尚书府近来都是喜气洋洋,上门道贺的人络绎不绝。

    他们不敢到侯府去打搅,也怕女孩儿家面皮薄,就全都一窝蜂跑到尚书府来。

    倒弄得赵盈和宋乐仪在家里不自在,成天的不着家。

    唐苏合思还是每天来缠人,毕竟她独往永王府去赵乃明从不叫她进门,她兄长又不会见天陪她,她变着法子是想叫赵盈带她登永王府大门的。

    谁知道又出了尚书府的大喜事。

    三个女孩儿坐在茶楼中,唐苏合思黑黝黝的大眼睛滴溜溜的转:“听起来你们中原人大婚真是好繁琐,我们柔然就没有这么麻烦,喜欢谁看上了,第二日就能做夫妻。”

    她却没看出宋乐仪面色不善。

    赵盈劝了好几日,宋乐仪还是不太能接受,她也没了法子,只能等着天长日久,慢慢也就好了。

    至于先头她心下所疑之事,杜知邑去查过,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清河崔氏这十年间都还算本分老实,未有半点逾越不轨的心思。

    她后来便觉得自己许是想多了,也不愿拿这没影的事情去搅和一家人的好心情,尤其不肯说到宋怀雍面前去,甚至连薛闲亭她都没提。

    宋乐仪捏着手上的薄皮核桃,一使劲儿捏开一个,转眼功夫她捏碎了十几个。

    赵盈扣住她手腕:“你吃不吃?不吃别浪费东西。”

    唐苏合思眼神才闪了闪:“我怎么看乐仪不太高兴?你阿哥要娶阿嫂,你为什么不高兴呢?”

    这敌国公主还真是——

    “可真巧啊,出门喝茶也能遇上喜庆人,说不得我还能沾沾喜气。”

    有人打了帘子不请自来,那声音里满是嘲讽,不用看都知道那张脸上挂的必是等着看热闹的表情。

    赵盈沉了脸:“袁姑娘,孤坐在这里,你也敢不请自来吗?”

    袁如月进门前不知赵盈也在的,是话出了口,打了帘子进来,才看见赵盈和唐苏合思都在。

    可话说了,人来了,又退不出去了。

    她硬着头皮蹲身见礼:“公主见谅,我是为乐仪高兴,听见人叫她名字,想是她在这里,想起尚书府的大喜事,就进来讨她一杯茶吃,没料到公主也在,惊扰了公主。”

    这种人走到哪里都不讨喜。

    赵盈知道百花宴崔晚照落水那会儿她说过什么话,自然就知道她冲进来是想干什么。

    她侧目去看宋乐仪,果然脸色不好,原本捏核桃的手这会儿捏紧手心儿,骨节是泛白的。

    这桩婚事没人在意她满不满意,喜不喜欢,而她为着表哥实在高兴,舅母对崔晚照也算中意,不愿因她那点小情绪弄得家里人不痛快,这些天什么都没再说。

    憋了一肚子的火,袁如月这时候一头撞进来。

    “既知是惊扰,还不——”

    “你好像很得意?”赵盈话没说完,宋乐仪抬眼看去,面无表情,眼底冰冷。

    袁如月瞧她和平日里又不大一样,下意识想往后退半步,保持个安全距离的。

    她还没来得及动,眼前一闪,宋乐仪手腕转动,一盏热茶全都泼到了袁如月身上去。

    她尖叫着跳起来,茶不是滚烫的,不至于把人烫伤的地步,可身娇肉贵的千金贵女,也没遭过这样的罪:“宋乐仪!你疯了吗!”

    宋乐仪坐着没动:“讨嫌的东西,找麻烦分清楚人,滚。”

    “你给我等着!这事儿没完!”她固然冲动没脑子,却也不会当着赵盈的面想去跟袁如月动手。

    小时候她揍过宋乐仪,每次还没得意够,宋乐仪就领着赵盈找上门来,然后就只有她挨打的份儿。

    有那么两三回,她其实也不太敢跟宋乐仪动手。

    赵盈打人下手黑,也不知是跟谁学来的,照着姑娘家不能示人的地方打黑拳,手还重,根本不怕把她打出个好歹。

    娘给她上药,抱着她哭过两场,叫她以后别去招惹宋乐仪,实在惹不起。

    她今天可什么都没干,尽管是为了挤兑人,可说的话是恭贺的,是宋乐仪先动的手,是宋乐仪理亏!

    她转身要走,赵盈那里同书夏使了眼色。

    人没能走出去,被书夏拦下了。

    袁如月心下咯噔一声,果然赵盈阴恻恻问道:“袁姑娘打算如何没完?”

    她登时红了眼。

    欺人太甚了!

    “永嘉公主,是宋乐仪拿热茶泼了我,难道也不许我家去告诉爹娘吗?”

    赵盈哦了一声,叫书夏,丫头便从袁如月身前退开:“那你去吧,孤今日无事,后半日就在司隶院等着袁大人登门为你讨公道了。”

    “你——”袁如月你了半天,一跺脚,哭着跑了出去。

    唐苏合思实在没看懂,目瞪口呆:“这是干什么呢?”

    宋乐仪心情坏透了,懒得理她,丢了个大大的白眼过去。

    赵盈心下无奈:“我表姐今日心情不好,公主先回……”说了一半,话锋一转,“书夏,你送公主去永王府,跟常恩王兄说,我今日不得空,叫王兄替我陪公主在城中逛一逛。”

    唐苏合思虽满心里都是赵乃明,但她自入京来也是真喜欢这表姐妹,这会儿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想人家中原人大概不太愿意与她交心多言,阿哥说那个词叫……交浅言深。

    她拍拍裙摆站起身:“不用了,我回驿馆去,等乐仪心情好了再找你们玩儿。”

    宋乐仪反倒面上有些挂不住:“实在对不住。”

    她说没事,真没事人一样领了婢女往外走。

    赵盈是等着脚步声听不见,又示意书夏到门外守着,才问宋乐仪:“这是做什么?你是有事情瞒着我们吗?袁如月固然可恨,但不至于你拿热茶去泼她,她是动了你哪根筋?”

    “我……”她咬牙,去捏面前的茶杯,欲言又止。

    赵盈拧眉:“跟我也不能说?”

    宋乐仪眉眼低垂,瓮声道:“大哥不让我说。”

    表哥?

    赵盈秀眉越发拧到一块儿去:“那我自己去问表哥?”

    宋乐仪才抬眼看她,心里大概复杂得很,赵盈没再催她,她纠结了半天,才把心一横,闷声同她说:“昨夜里大哥偷偷摸摸要从后角门出府,被我抓了个正着,你猜他要去做什么?”

第二百三十四章 故意接近

    是杜知邑哪里疏漏了吗?

    还是她们全都多心了?

    赵盈带了宋乐仪回司隶院,又遣校尉到工部衙门去找人。

    宋怀雍自正门进的府衙,校尉头前引路是把他带上正堂的。

    一切看来公事公办,宋怀雍却知道恐怕是他宝贝妹妹说漏了嘴。

    赵盈端坐正堂上,也不知是谁的主意,给宋乐仪搬了一把鸡翅木官帽椅就放在赵盈身边。

    两个小姑娘比肩坐着,头顶上悬着上善若水四个大字。

    府衙公堂少有悬这样匾额的,赵盈是别出心裁。

    宋怀雍刚要笑着叫人,赵盈冷着一张脸先叫了声小宋大人。

    这一嗓子把兄妹两个都叫愣住了。

    宋怀雍的话哽在喉咙里,宋乐仪也吃了一惊侧目看她,甚至上手去扯她袖口,只是动作掩在案下,也瞧不出来而已。

    这是唱的哪一出?

    宋怀雍拢着眉心把眼珠一滚,目光随后就投向了宋乐仪。

    偏生宋乐仪没看他。

    他晓得这丫头八成说漏了嘴,把他给卖了,但元元这又是什么路数?

    他唇角拉平,眼底无奈更多些:“殿下。”

    宋乐仪一回头,见了鬼一般的表情。

    赵盈眯了眯眼:“小宋大人知道今日为何把你请入司隶院吗?”

    没完了?

    宋怀雍几不可闻叹口气:“臣不知。”

    “小宋大人昨夜佳人有约?”

    宋怀雍不满的目光终于再次投向宋乐仪。

    宋乐仪一吐舌,扮了个鬼脸,越发往赵盈身侧靠近一些。

    赵盈点着桌案:“看宋大姑娘干什么?”

    宋怀雍扶额:“这是个意外。”

    “是吗?”

    她噙着笑缓缓起身,又款款而来。

    赵盈踱步下了堂,也没个笑脸:“表哥,说说吧?”

    宋怀雍长舒口气:“你这是要闹哪一出?”

    “本来是生气的,我甚至想把你弄到司隶院暗牢吓唬你一场。”她背着手,小脸儿扬起来。

    这丫头真是……

    宋怀雍忍不住又叹一声:“你生什么气?这事儿……”

    他话音一顿,皱着眉头叫宋乐仪:“不是说好了不跟任何人说的吗?”

    “表哥还说呢,为着你和崔晚照的事情,如今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欺负到表姐头上来了。”

    这句话叫宋怀雍听来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元元你在说什么?这有什么关系?”他属实是没懂的,还有那欺负二字,他眉间一凛,转头看去,“谁欺负了你?”

    宋乐仪摇头说没有:“只是我跟元元还有唐苏合思出去吃茶,袁如月一头撞进来,她又说些混账话想挤兑我,叫我泼了一身热茶,没能欺负到我头上。”

    宋怀雍面色越发不好看:“我晓得你头先是不大喜欢大姑娘的,后来不是也不提了吗?她怎么……”

    “表哥。”赵盈清冷的打断他,“你还是先回答我的问题比较好。”

    男人家好些时候迟钝的很,后知后觉的。

    从前对她们做妹妹的多疼爱啊,遇上了心上女孩儿也糊涂起来。

    表姐从来就不喜欢崔晚照那样的女孩儿,表哥又不是不知道。

    后来不提了,只是单纯不愿家里人为难,想着一家子都高高兴兴的。

    这么浅显的道理也不懂,岂不是……

    她还是背着小手,面色也仍旧不好看:“崔大姑娘先前就私下里约过你?”

    宋怀雍说不是:“她是高门贵女,规矩又本分的女孩儿,怎么会干这种事。”

    那可真是奇了。

    先头私下不往来,现在结亲这个事儿弄得满城风雨崔晚照倒转头来约见?

    表姐说她也知道的不多,表哥还是有所隐瞒,她再要追问,表哥死活不肯说。

    于是她思来想去,才有了今日这番做派。

    赵盈黑着脸,转过身去,倒没再上堂,反往侧旁早摆开的官帽椅坐下,二郎腿翘着,鞋头的明珠也晃着:“表哥你究竟隐瞒了什么?我让人把你请到司隶院,走正门,入正堂,你知道我是真的生气了的。”

    可她语气淡淡,脸色虽难看,看来也算得上平静。

    宋怀雍看着她长这么大,她那点小性子他怎会不知道?

    只怪他自己做事不小心,想着那个时辰众人都安置,没料到乐仪不睡觉,大半夜的还能在后角门上把他抓个正着。

    宋怀雍深吸口气,本想坐下说话,想起这是在哪里,眼中闪过焦躁:“换个地方说吧,浑身别扭。”

    赵盈坐着不肯动,宋乐仪眼珠转过去,人也凑上前去。

    她拉着赵盈把人拽起来:“走吧?”

    赵盈劲儿是往后坠的,分明不想起身。

    宋怀雍看在眼里,知道她想干什么,于是近前三五步:“你既然都知道了,我还瞒你什么?今儿索性把话说开,你想知道什么我便都告诉你。”

    她才慢吞吞的站起来,又叫兄妹两个围着出门去。

    平日里说话都在三堂,不过见宋怀雍还是不大同。

    既得了宋怀雍松口,赵盈也不置那个气,索性领了人往后宅院,也省的底下的人听见个首尾去。

    花厅再往东南角有岸芷汀兰,入内便有奇香扑鼻而来,宋怀雍知道这都是杜知邑手笔,不知送了多少搜刮来的奇香异草送到赵盈这里。

    “你上次不是问我,百花宴那时究竟有没有对大姑娘动心吗?”

    其实真叫赵盈问,她真不知道从何问起,毕竟根本就不知晓的他瞒了什么事。

    倒没想着他自己先开了口。

    宋怀雍把她的小表情看在眼里,心下无奈:“我不是说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吗?”

    赵盈紧绷着的面皮一松:“表哥真是那时候就喜欢上崔大姑娘的吗?”

    这种事情,当着两个妹妹再说一次,是真的很别扭的啊!

    但这就跟赶鸭子上架一样,把他架住了。

    宋怀雍点头说是。

    宋乐仪又吃了一惊:“大哥?”

    “我晓得你不喜欢大姑娘那样的性子,觉得她怯懦,你却从不知我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赵盈和宋乐仪都默了。

    还……真的是。

    她们先前还真是没考虑过,宋怀雍本就喜欢崔晚照这样的女孩儿,而她出现的又恰到好处,这才有了后来这些事。

    宋乐仪面上也闪过羞愧:“大哥,我……”

    “又没怪你,小姑娘家家的,理会这些做什么?”宋怀雍是坐在她左手边儿的,一抬手在她头顶轻揉一把,视线又落回赵盈身上去,“其实后来我是遇见过大姑娘的。那天你领乐仪出去,在爹娘面前我回过话。

    但我也晓得礼义廉耻,更知道大姑娘看重这些。

    为着薛闲亭的事情她已经叫人看了不少的笑话,我岂敢唐突她?

    但喜欢也是真的喜欢了。”

    他还是没有事无巨细全说清楚。

    赵盈抿唇想来,在舅舅舅母面前回过也罢了,横竖这是兄长不是阿弟,也的确轮不到两个小姑娘听他这些事,她们管不着,他也不好意思。

    有些遮过去倒没什么。

    “我有一句话想问表哥,表哥听了不能同我生气。”

    宋怀雍挑眉:“我何曾因旁人生过你的气?你也不必问,大姑娘便不是那样的人,你听我后面话说完,就不会想是不是她有意设局接近我。”

    赵盈讪讪的摸了下鼻尖,哦了两声。

    宋怀雍无声笑起来:“这不算你疑心病重,突然说看上个姑娘家,甚至到了求娶的地步,私下里你们与她相处时觉得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人是拘谨的,偏偏几次同我偶遇,你会多想是正常事儿。”

    宋乐仪却横了眉:“大哥从没跟我们说过私下里见过崔晚……姐姐。”

    她还是改了口。

    她不知大哥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但她知道大哥其实死心眼的很,认准了就是认准了,他说喜欢那就是真的喜欢。

    她不想叫大哥夹在妹妹和心上人中间为难,何况崔晚照也没得罪过她,只是性情合不来而已。

    “元元,昨夜她约我见面,是为她父亲崔钊行在她入京之前的叮嘱。”

    他也没再接宋乐仪的话,宋乐仪收了声,闷头坐在一边儿,只听不吭声。

    “崔钊行如今身上只领了个五品的虚衔吧?”赵盈仔细回想一番,“清河崔氏原本也有个世袭的四品,但也不知是他家得罪了兵部的人还是如何,到崔钊行这一辈上,兵部一直没点头叫他们袭去。

    清河崔氏现在也就只剩下个门风清贵,底下的孩子大多不争气,偌大门庭,恐怕也快走到入不敷出的地步。

    早些年间还送过女孩儿进宫的,但父皇对后宫一向淡淡,昔日刘氏得宠,姜氏更是不容人的,这条路也没走通。”

    他说是啊:“所以这不就动了儿女婚事的心思吗?只是大姑娘她同我说的,是另一件事。”

    宋怀雍稍顿了声:“崔高氏领她和她幼弟进京,原就是有备而来,即便你不开口,她也不会把大姑娘带回清河郡。

    崔钊行叮嘱过大姑娘,无论是我,还是薛闲亭,哪怕是徐冽,要她不择手段的接近,婚事也只能落在我们头上,若不成,她就算有命回清河,也活不成的。”

    宋乐仪腾的一下就起了身:“这是什么话?”

    她声音尖锐,显然错愕不已。

    赵盈听来这番话自也是目瞪口呆:“这意思是说,她亲爹逼着她……色诱你们?”

    色诱二字戳中了宋怀雍的心,赵盈还能听见他手指骨节作响的声音:“崔晚照可是清河崔氏的嫡长女,何至于此?”

    “什么嫡长女,不过都是崔钊行手上的棋,只要摆布的好,将来就能给他儿子谋个好前程。”宋怀雍嗤鼻不屑,“可我后来细想,此事只怕另有蹊跷之处。”

    赵盈还没能把崔晚照这个事情彻底消化,听他后话,眉心一拧:“表哥不要卖关子呀。”

    “大齐上京,勋贵遍地,说句你不爱听的,徐冽又算得上什么?清河崔氏的嫡长女,即便崔钊行拿她做棋,她也一定是最体面的一枚棋。

    我与薛闲亭倒也罢了,徐冽凭什么呢?

    元元,你恐是乍然听来此事没回过味儿,竟没留神,崔钊行看上的,都是你身边心腹可用之人吗?”

    宋乐仪登时不寒而栗:“他一则要为儿子谋个前程出来,二则……二则是对元元别有用心不成?”

    她声音有些发颤:“若不然,谁家不好过他清河崔氏如今门第呢?即便是日渐式微的康宁伯府,因杜家兄弟进献金银,现而今在御前也是说得上话的。”

    要提携帮衬家中子侄,这样的人家难道不成?

    不说别的,那实权之家,要在官场上提携个把人,也不过一句话的事情。

    她侧目,赵盈反而神色平平。

    她便拧了眉:“元元,你怎么想?”

    她怎么想?

    杜知邑调查后告诉她,清河崔氏十年来都算安分,这也算安分?

    “表哥看人我信得过,你既说崔大姑娘不是刻意接近,她又将这些话说与你,我想她是感念你的一片真心,对你也未必无意,不愿将来欺瞒你,所以坦诚相待,至于崔氏——”

    赵盈拖长尾音,盯着他看:“杜知邑之前调查过崔家,但显然他这次失手了。”

    宋怀雍果然皱眉:“你叫他去查的?瞒着我?”

    赵盈呃了声:“就是……你打了金簪被我发现那天,我隐约觉得此事蹊跷,怕崔家别有用心,就让杜知邑去查了来着……

    倒不是故意要瞒着表哥。

    只是我见你对崔大姑娘那样上心,想你是动了真情的。

    你早就该议亲的,去年还有两家上门来说,你都不肯,舅母不愿拘着你逼你,心里发愁嘴上却不说。

    眼下好不容易你自己有了一个中意的,她高兴地什么一样,我不想拿没影儿的事情扫大家的兴。”

    横竖这事儿上彼此各有隐瞒,谁也别揪着谁不放。

    她所言宋怀雍也不是不能理解体谅,便没计较这个:“我本来只是没想好怎么跟你说这个,也怕你们对大姑娘有看法,现在既然说开了,元元,崔钊行和崔高氏不日一定进京,何不将计就计呢?”

    “不成。”赵盈不假思索拒绝他,“表哥若与崔大姑娘只是逢场作戏,将计就计不用你说我也会。

    可你真心喜欢她,她肯把这样的事说给你知,一则是不愿骗你,二则只怕也是真把你当做可依赖之人,希望你能解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

    如果不声不响先定下亲事成了婚,转头再去挖崔家的底,来日她如何自处?

    舅舅舅母和表哥自不嫌弃她,我们也不会,但她要在京中行走,便不成。

    我不会叫任何人有机会对着宋家门庭指指点点,所以表哥不必再说这个。”

第二百三十五章 归来

    叫赵盈和宋乐仪想来,崔晚照便真是个可怜人。

    赵盈心肠虽硬些,人性丑陋也见得多,想想崔晚照素日里的做派,还是觉得这女孩儿娇柔可怜。

    宋乐仪掖着手搓了半天:“大哥,可我有件事情没想明白。”

    宋怀雍挑眉看去:“你说。”

    “崔姐姐进了京,崔钊行还要怎么拿捏她?照说崔钊行干这种事儿,怎么也不能是个糊涂蛋,不说老谋深算,也要把后路铺好吧?”

    她又去看赵盈:“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当然是奇怪的。

    不过赵盈瞧着宋怀雍那幅胸有成竹的样子,倏尔笑了:“表哥又知道?”

    “你该不会以为我有了心爱的姑娘,便没了脑子吧?”

    两个姑娘对视一眼,没忍住,全都笑弯了腰。

    笑了好半晌,宋乐仪捂着肚子叫大哥:“平日我总见大哥一本正经的样子,为人兄长要给我做什么表率,你倒不要这样说话逗我们呀。”

    宋怀雍横一眼去瞪她:“那不叫我说话了?”

    赵盈把人按住,敛了笑意,才好让宋怀雍将事情始末原由详尽道来。

    他声音本就低沉平稳,徐徐道来的讲故事,更令人如沐春风。

    清河崔氏门第早有不济,眼下虽没真正走到入不敷出无以支撑的地步,可只怕也再支撑不过下一代人。

    崔钊行作为这一代的崔氏家主,族中产业都在他手中,他们嫡支长房一脉日子还能过得去,门面也勉强撑得起来,可他还要应付偌大门庭,各路亲戚,内里日子有多苦,外人看不见,崔晚照多少清楚。

    从小郎君在外行走,小娘子外出赴宴,样样置办不输人。

    不过据崔晚照所说崔钊行一贯看重家里子侄,对女孩儿更严苛些,平素也没什么笑脸。

    这次崔钊行叮嘱她这种事,是在她临行之前把她单独叫到书房去聊的。

    不得不说崔钊行也是行事狠辣,思量周全。

    以往崔高氏从来是一派柔婉和善模样,母慈子孝四个字实在是当得起,崔钊行轻视家中女孩儿,她对儿子女孩儿却都是一视同仁。

    正因如此,崔晚照她才会以为崔高氏对此事毫不知情,全是崔钊行一人的主意。

    崔钊行说是她即便留在京城不再返回清河郡,崔高氏总要回家的,她下面也有妹妹们留在家里,将来谈婚论嫁还是他做主,反正就是拿这些话把人威胁了一通。

    崔晚照来了京城后表现出的唯唯诺诺,丝毫不像是高门养大的贵女,也是因为这个。

    她原想着小家子气,也无人能看得上她,薛闲亭对她退避三舍,她成了京城里的笑话,当然没脸外出行走。

    既不外出行走,谈何引诱宋怀雍等人呢?

    只是崔钊行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崔晚照会偷听到崔高氏和婢女的谈话——她那天是打了两个络子,一个送给广宁侯夫人,一个留给崔高氏的。

    送络子到崔高氏院中去正好听见崔高氏同丫头说起她的婚事,才知道崔钊行的吩咐崔高氏从头到尾都知道,甚至出谋划策,夫妇两个商量好的,就连她家里的兄弟姊妹也知道,甚至以为此后能凭她而平步青云,得姻亲人家的关照,再往后支应门庭,光耀门楣,诸如此类,竟只是把她一个推出来做棋子。

    崔晚照大哭一场,闷了三五日谁也不肯见,后来宋乐仪的百花宴上她得宋怀雍关照,便已经动了心思。

    赵盈听他洋洋洒洒一大车的话把故事讲完,眉头紧锁:“大姑娘是觉得说与表哥,她还有可能被解救出来。表哥刚才说后来偶遇过几次?”

    “有两回的确是偶遇,也有那么几回的确是她刻意的,她也都告诉过我。”话都说开了,宋怀雍也就不藏着掖着,先头不敢说的话,这会儿倒坦荡。

    说完了又怕她两个还起什么疑心,低看崔晚照,又解释道:“我每日从家里到衙门去当值,也就走那么两条路,往日里茶楼吃茶,酒楼吃酒,也就那么两家店,她挑了日子去等,总能等到我。”

    宋乐仪啧声。

    倒也不是什么单纯无害小白花。

    她撑着手肘托腮:“那她倒还有些骨气,也有头脑的很,原来从前是藏拙。那崔钊行可真是打错算盘了。”

    可不是打错算盘了吗?依崔晚照现在的行事,她无论嫁谁家做宗妇,以后对清河崔氏也都有帮助,现在反倒不成,崔钊行是得不偿失。

    不过……有意思的很。

    赵盈眉眼弯弯看了宋怀雍一眼,刚巧宋怀雍也在看她,见她眼底有玩味,心下生出无奈:“元元,有什么说什么,我方才说了,也不至于心上有了大姑娘,就不叫你们说话的。

    外人自不能诋毁质疑她半句,但你和乐仪难道还不能说吗?

    何况这件事你心中有疑虑再正常不过,今天把我叫来司隶院不就是为了问清楚。

    把话说开说透彻,今后才不会有误会。

    你想问什么直说。”

    “崔大姑娘从前在家中若是精明能干的做派,崔高氏恐怕也不会对她没有一点防备之心,此等事是能青天白日拿到台面上说的吗?”

    要么就是崔高氏太蠢笨。

    可她想着崔晚照头先柔柔弱弱那个样子,真是演技精湛啊,说不得从前做多了。

    但她在自己家里何必做这个样子?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对崔氏门楣也未见得有多看得上。

    不过这些话就真是没必要再跟表哥说。

    赵盈经历过这些,心里是有数的。

    按照这个发展看来,崔晚照是一定会嫁入尚书府,表哥非她不娶。

    听了崔家这些乌糟事,非但没想着避而远之,还要帮崔晚照想法子解决,所谓一见钟情,还真是……赵盈有些笑不出来。

    她前世对沈明仁又何尝不是如此?

    可见她们宋家的孩子多是痴情种子,认定一个就是一生一世。

    好在她今生不必再受情爱之苦。

    “表哥对崔大姑娘一心一意,肯定不会看她受崔钊行钳制,可你要我将计就计却是不行的,此事再另想想办法吧。”赵盈深吸口气,撑着扶手站起了身来,“崔钊行夫妇再入京也要时日,侯夫人的信送往清河郡,再至他们动身进京,怎么也要到六月底七月初了,眼下不必忙着这个,表哥觉得呢?”

    宋怀雍说好:“你说了算。”

    他私心里以为这本是他自己的事。

    是他想娶崔晚照,他心爱的女孩儿遭遇的一切该他来想办法解决。

    不过赵盈要包揽下来他也觉得没什么,横竖是一家子骨肉,况且崔钊行行事牵扯上她,还不知到底是打什么样的主意。

    徐冽回京了。

    在牡丹芍药争相竞,梨花杏花白满城的时节,踩着一路花香,快马加鞭,只身入城,一如他离开那时。

    明亮的少年身骑白马,打马过市,他身上的伤养的极好,但面容却比离开京城的时候更清冷,人也越发精瘦。

    兵部早前有消息,知道他该是这几日入城,也回到了昭宁帝那儿去。

    徐冽是有功之臣,更是因战负伤,原本该兵部准备迎他进城的,但他就这么悄无声息的,独自回来了。

    那是午后太阳正毒辣时,司隶院府衙门上当值的校尉靠在门房里昏昏欲睡,马蹄声哒哒近了,骏马嘶鸣声停在司隶院正门外,也没能把他吵醒。

    徐冽翻身下马,提步上台阶,他军中行走,如今佩剑成了习惯。

    有人从府衙中出来,大概是领了什么差事去办,突然看见他天神降临一般立在门口,面无表情的盯着门房里头看,揉了揉眼,又狠狠揉了下,大惊之下欣喜更甚:“徐将军回来了!徐将军!”

    小校尉快步迎来,声音拔的那样高,才吵醒门房里睡着的人。

    徐冽沉着脸:“困成这样就找人换班,别在这里给殿下丢脸。”

    他从前也沉默寡言,现在更可怕些,那小校尉两腿一软差点儿就跪下去,徐冽却再没看他,提步入府。

    先头从里面出来的校尉犹豫一瞬,在那做错事的圆脸校尉身上推了一把,示意他快跑进府衙去回话,而后转身跟上徐冽的脚步去。

    徐冽脚步并没放缓,反而冷声问他:“你不是要去办差?跟着我干什么?”

    赵盈是在正堂前西南方向的甬道上,见到徐冽的。

    人瘦了,也晒黑了。

    看起来健健康康,一点也不像是养伤归来的人。

    她背着手,驻足,唇角扬上去,眉宇间难得柔和。

    徐冽脚下没停,近前见礼:“殿下,我回来了。”

    “你让他们瞒着我的?”

    除了兵部得到的,朝臣全都知道的消息外,她没听到有关于徐冽回京的任何消息。

    徐四他们也没出现,但一定先徐冽一步入城了。

    徐冽也噙着笑:“想给殿下一个惊喜。”

    他一面说,从怀中掏出个金盒子。

    细长条的金盒镶嵌了大大小小约有二十来颗红宝石,太阳光洒落,照耀之下熠熠生辉,宝石的晶莹剔透甚至盖过金子本身的光芒。

    照耀挑眉,徐冽伸手递过去:“送给殿下的。”

    “你凯旋归来,不是该我送东西给你?”

    赵盈没接,徐冽手没退,就悬在半空,掌心托着金盒,放在赵盈脸前:“我想送殿下的。”

    杜知邑又猜对了。

    她从徐冽手心接下金盒,玉指微动,便要打开。

    徐冽虚在她手腕按一把,没敢真的碰到她:“我本该先到兵部报道,再由兵部尚书陪同入宫面圣,但我想先把这东西送到殿下手上,所以先回了司隶院来。

    这会儿要去兵部了,殿下等我走了再看吧。

    我手头拮据,送不了什么好东西,万一入不了殿下的眼,怪惭愧的。”

    他说完真的往后退了半步,抱拳告礼,没再多言,转身离去。

    上过战场流过血的人,周身气质都变得和从前全然不同。

    他在军中是何等行事作派赵盈不知,可他的背影透着那么一股子霸道。

    她想徐冽本就该是桀骜的。

    金盒子在手里攥紧,赵盈有些不大忍心。

    明知道她利用了他,可他舍命做计,战场负伤。

    从南境归来不入宫面圣,还带了东西要送她。

    那句话他就差直截了当说出口。

    谁的心意不难得啊?

    她拒绝了薛闲亭,拒绝了杜知邑,对徐冽……

    周衍闻讯赶来,赵盈还在走神,四下里不见徐冽身影,他叫殿下。

    赵盈回头看他,金盒子也就落入了周衍眼中。

    他吃一惊,但目光很快收回去。

    “他回来送个东西,眼下进宫见父皇去了。”

    周衍皱眉:“这不合规矩……”

    “随他高兴吧。”赵盈又把手背到了身后去,缓步朝着反方向往府衙深处走去,“他是平定战乱的大功臣,谁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周衍隐约觉得不大对劲,跟了上去:“殿下,徐将军他……”

    “你去办几件事。”赵盈根本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徐冽的将军府工部早选好了地方,只等着他回京后父皇再论功行赏后就给他准备搬进去,你去找商行置办些伺候的人,银子我来出,人要机灵能干,你细心,最好替他先掌个眼。”

    周衍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一一应下来,后来又问她:“殿下上次说等徐将军回来,想把明玉姑娘送到将军府去,那从商行买回来的人,臣先叫明玉姑娘看看?”

    “不必了。”

    赵盈身形其实有一瞬间迟钝的,周衍没察觉出来而已。

    她的确动过这个心思。

    徐冽年纪不小了,现在建功立业,接下来就要成家。

    他是军中新贵,又是她跟前心腹,多少人盯着他,别看他从前身份尴尬,现在那些人家巴不得跟他结亲,把女儿嫁给他的。

    他有了自己的将军府,身边总要有伺候的人,内宅里没主事之人,明玉……明玉其实是个不错的选择,无论是为婢还是做通房的丫头。

    她身边服侍的人送过去,徐冽也就明白她的意思。

    或许是这金盒子太沉了,压得她心头直坠,想起徐冽方才浅笑晏晏的模样……

    还是暂时算了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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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回到了十四岁这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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