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枷锁
翻手为云覆手雨,这原就是他们这些人最拿手的把戏。
许宗脸上有一瞬间凝滞住的阴郁,在化开之前为赵盈和杜知邑尽收眼中。
二人对视一眼,便知外间事玉堂琴是不曾告诉过他了。
赵盈心中不免嗤笑。
玉堂琴自私,一辈子到头也只爱他自己。
这世上的所有事,他权衡利弊之后,总会做出对他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许宗大抵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此时眼皮垂着,声也闷下去,再不似先前那样有底气:“二郎和殿下表哥……”
“私交是一回事,这大是大非之前,是另外一回事。”赵盈却像是早知道他要说什么。
那头许宗才开了口,一句囫囵话都没说完,赵盈冷清着嗓音就打断了他:“当日在扬州府,我只派人拿了你回钦差行辕而不曾问责你许氏满门,就已经很看在表哥的面子上了。”
可是赵盈这样的人,又有多少柔婉与心软呢?
天家最无情,许宗不是不知道。
他是把脑袋提在手上过日子的人,从二十年前他就知道,他早晚是活不成的。
无论是违抗圣旨救下关明初,还是与扬州府一众官员官商勾结。
可他死了不要紧,难道真要儿子给他陪葬?
许宗呼吸一顿:“二十四年前,我是奉玉堂琴之命前往云南府的。”
短短一句话,左不过二十个字,掷地有声,也叫赵盈松了口气。
她又猜对了。
“你和玉堂琴是旧相识?”
许宗却摇头说不是:“那时候我尚未接管许家,先父病重,叔父与堂兄弟们个个虎视眈眈,忽有一日,京中来人找上我,说他是白堂琴的贴身长随,还带来了白堂琴的信物与我看。
起初他什么都没叫我做,反而给我出了几个主意,我一面照顾着先父,一面压制住了叔父与堂兄们,渐次稳住族内局势。
我自然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何况那时候白堂琴已然名满天下。
他连中三元,得先帝器重,短短数月便从翰林院调入部中主事,又得了荣禄公主青睐。
平白无故的,他怎么会突然与我示好。
我知道,我应该拒绝他的——”
越是说到后来,许宗越是咬重话音,一直到尾音拖的极长,那语气中满是不甘和懊恼,而后戛然而止,再没有后话。
他后悔了。
是,落到如今这步田地,谁不后悔呢?
杜知邑沉着脸,毫无感情的把许宗没说完的话接过来:“可你当初自觉走投无路时,有玉堂琴这样的人伸出援手,你怎么可能会拒绝,是吧?
你想说这一切都是形势所迫,非你心甘情愿,即便为他做了那么多事,也都不是你的本意。
第一步迈出去,上了玉堂琴的船,就再也下不来了,对吗?”
许宗抿紧了唇角。
显然杜知邑不留情面的揭破,正是他想说的。
可难道真是如此吗?
大抵不是的。
因为他自己心里也清楚,所以才不知如何开口。
杜知邑揭破时,他脸上更多的是尴尬而非真正的悔恨。
都是假象罢了。
许宗咬紧牙关,好半天才开口道:“如果不是当初的一念之差,我又何至于……”
“这世上最无用,便是如果二字。”
赵盈眼皮一掀,冷冰冰阻断他所有后话。
哪里有那么多的如果?
他也不是三岁的孩子,更不是不明事理的蠢货。
他明知天上不会掉馅饼,玉堂琴的相帮的情分来日他必要还回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条路不好走,但他仍然接受了。
现在出了事,说什么后悔,岂不最可笑吗?
许宗呼吸一滞,果真再说不下去。
赵盈慢慢的收回目光,也没再看他:“依你所说,二十四年前所有的事情是玉堂琴一手谋划,而你也是被他利用,早就被他放在了这局棋中的一枚子。
之后这二十四年时间里,并不是你挟此恩要他为你出谋划策,助你将许家发扬光大,而是你的一切行事,都在他操控之下?”
许宗说是:“差不多就是这样的,但到了今天这种时候,在殿下面前,我一味的把责任都推到玉堂琴身上,殿下也不会信我。
说到底,是我自己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才会被他利用。
这些我也不得不承认——无论黄氏还是郑氏,我都没有爱过,什么青梅竹马,彼此有情,玉堂琴和关氏难道不是青梅竹马?”
他说着讥笑,更像是自嘲:“仔细回想一番,我和玉堂琴,其实根本就是一路人。”
这些都不是赵盈所关心的。
她冷静的听着许宗自嘲的说完,才跟着问:“你知道他因为什么吗?”
自己陷害自己,在最风光得意的时候自毁前程,这实不像聪明人会干出来的事。
许宗先是摇了头的:“玉堂琴这人太爱他自己了,利用了我二十多年,也从不跟我说这些,他身边就没有可信的心腹,他守着这些秘密过了大半辈子,恐怕跟任何人都不会吐露半个字。
叫我说,他这种人,入夜都不得安眠,唯恐哪一日睡得太沉,万一说了梦话,还不知要吐出多少惊天秘密。”
这倒是真的,语气中的嘲讽也是冲着玉堂琴这个人了。
赵盈几不可闻的啧声一叹,还没说什么,许宗那里又开了口:“但我和玉堂琴相处二十四年,至于当年这桩事情,我也曾多次试探过。
他高明,我几次试探他都不动声色的遮过去,不过时间久了,我自己也琢磨出些味儿来,就是不知殿下愿不愿意听了。”
赵盈本欲起身出门的,听了这话,所有动作都止住了。
世人只知玉堂琴之才,而她也不过是凭着前世的记忆,知他非池中之物,绝不是看起来那般与世无争。
但要说了解——许宗跟在玉堂琴身边二十四年,整整二十四年啊。
玉堂琴或许从未将他看做心腹,也不曾与他表露过任何私密之事,可只要许宗有心,总会比他们这些人了解的更多一些。
于是赵盈沉声:“你说。”
许宗似乎松了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不少:“殿下知道背负着整个家族的希望和未来,是何等可怕的一件事吗?”
她下意识瞥向杜知邑一眼,也莫名想到宋云嘉。
他们这些人,哪一个不是背负着家族的重担。
就连薛闲亭在内,若不是广宁侯对这些真的不在意,恐怕也不会纵得他如此这般。
出生高门大家的孩子,稍争气一些的,自幼都被灌输了这样的思想。
他们将来头顶天,脚踩地,是要撑起整个家族的。
光宗耀祖,是刻在骨子里,揉进了血液中的。
许宗看不真切她脸上的表情与神色,只是听她不言声,估摸着她是没打算接话,才自顾自又往下说:“而玉堂琴,他最厌恶的,大概就是这样的担子,对他来说,云南白氏不是他的助益,反而是枷锁,桎梏着他,从小到大,一直都是。
我后来总是在想,他明明不爱关氏,为什么却要做出一片深情的姿态呢?
如果没有关氏,他大可以娶世家女,甚至尚主。
后来我有些想明白了。
关氏,就是他和白家对抗的第一步棋,也仅仅只是一步棋而已。
等到他出仕入朝,光宗耀祖这四个字听的更多的时候,他有了后来的第二步棋,而彼时的关氏,就成了那个铺垫与伏笔。”
“你是说——”
一旁杜知邑低呼,惊诧出声后忙又收了声。
许宗看过去一眼:“我怀疑他本来就打算隐退离朝,还要顺势与云南白氏切割。
或许他有更好的路可以选,但当时的情况下,剑走偏锋,手刃当朝公主,就成了他最好的一步棋。
不过他也是在赌,拿他的命在赌。
但殿下细想,先帝仁圣,又那样爱重玉堂琴,他在行此举之前,若无八九成的把握,我想他这样自爱的一个人,只怕不太会拿命行此险招的。”
许宗的意思,赵盈听懂了,杜知邑也听明白了。
从地牢离开的时候,赵盈脸色一直都不太好,杜知邑亦然。
出了那间屋,天色尚早,只不过有些变了天。
中午时明明艳阳高照,眼下天际远方却渐次拢起乌云团团。
忽而风起,阴凉刺骨。
赵盈抬手拢了拢领口:“眼看就要三月了,还是这样冷。”
“冷的可能是人心。”
杜知邑深吸口气,脱下身上的氅衣给她披在身上:“殿下穿的单薄了些,仔细着凉。”
赵盈没拒绝,赭色绣麒麟的氅衣还带着杜知邑身上的温暖,可饶是如此,也暖不了赵盈的心。
她驻足未动,杜知邑低头看她:“殿下怕了吗?”
她摇头,没说话。
怎么会怕。
这条路上的腥风血雨,她早就见惯了。
那种感觉……说是怕,不如说是茫然来的更真切一些。
她不知许宗所说几分真几分假,毕竟连许宗自己也说,一切不过都是猜测。
可是仔细想来,又仿佛是最顺理成章的。
那玉堂琴在做什么呢?
二十四年前,先帝那样信任倚重他,他却把先帝的知遇之恩当做儿戏,玩弄于鼓掌之间。
她深吸口气:“许宗所言,你觉得如何?”
“或真或假吧。”杜知邑收回目光,双手环在胸前,“很合理,也很离谱。”
确实离谱。
“要真是那么回事,玉堂琴用了整整二十四年,摆脱了云南白氏这个枷锁,甘心隐居在扬州府,隐忍蛰伏,等着如今赵澈兄弟渐次长成,他方才重新出山。”
赵盈抬手去揉太阳穴:“要真是这么回事,就不是我胁迫他出山,随我回京,而是我们这些人,从二十四年前就在他的局中了。”
“所以我才觉得太过匪夷所思,这世上怎么会有一件事,从头到尾都按照他所预想的那样去发展呢?”
杜知邑往前迈了两步,侧身挡在赵盈身前。
赵盈睁开眼看他。
风止了。
她无奈笑着:“我不冷。”
杜知邑却没动:“殿下信吗?”
“可事实上一切都在按照许宗所说的那样发展,不是吗?”
玉堂琴因先帝的不忍而活了下来,去朝之时同云南白氏断绝关系,二十四年不再往来。
白家人也因他昔年大逆不道之举再不敢将玉堂琴此人挂在嘴边,更不再把他当做整个白氏的荣光。
二十四年后,她亲自登上妙清山,请他出山。
就算没有她,前世赵澄也清了他出山相助。
那时赵澄是事败了不假,可如果赵澄上了位呢?封王拜相,这朝堂江山,仍在他玉堂琴股掌之间。
究竟是太巧合,还是他真的早在二十四年前就算好了一切。
赵盈不得而知。
“皇叔几次点拨我,叫我不要轻易用他,这种种联系起来,我倒更宁愿相信,一切都是玉堂琴的一盘棋。”
杜知邑微讶:“那殿下打算去问清楚吗?”
赵盈沉默了很久,终于摇头:“他未必说实话,而我,更愿意相信我想要相信的。”
杜知邑眼皮动了动:“那今后呢?”
“今后啊——”她拖长了音调,抬眼看向那团渐次近了的乌云,“就算是翱翔天际的鹰,折断了翅膀,也什么都不是了。”
“殿下打算一直软禁他?”杜知邑更显吃惊。
赵盈却为他的吃惊而笑出声:“为什么不行呢?”
“可这……”他拢眉,“殿下请他出山,难道不是为了来日吗?把他软禁着,这个人就用不了了,当日在扬州府一番心血,岂不白费?”
“他现在这种样子,我也是用不上的。”赵盈噙着笑,倏尔叫了他一句。
杜知邑正色:“殿下说。”
“你也是为康宁伯府的将来才追随我的,宋子安也是想挣一个从龙之功才选择我的,就连辛程,其实和你们都一样。
家族荣光,光耀门楣,对你们来说是枷锁,是桎梏吗?
就算是,你们也不会似玉堂琴那般行事。”
赵盈又做深呼吸状,好似又突然释然一般:“他和天下人都不同,他本来就是个极危险的人。
我用不上他,就锁着他,锁得他心服口服,他自然也能为我所用。”
“那他要是不……”
“那就让他去死吧。”
赵盈眼底的肃杀一闪而过,轻描淡写的往下说:“我要他的名就足够,等我事成,他也就不必再活着。”
第二百零七章 两面三刀
淮安郡公为辛恭请封的奏折是在二月二十六抵达京城的,他有爵位在身,奏本可直达天听。
昭宁帝处置起来也快,他既说身体不好,要把爵位留给儿子承袭,奏折中那样情真意切的,又说起辛恭与太原王氏女的婚事,那还有什么好不同意的?
不过是叫吏部再看着给辛恭拟了官职,哪里有缺处叫他补缺上去,另外辛程为辛氏宗子,既来了京城,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便也叫吏部看情况一并拟定,再呈上来。
可这事儿一拖就拖到了三月里。
朝廷为柔然战事无心顾及其他,辛程两兄弟也不急,昭宁帝也不催吏部。
宋昭阳几次去问赵盈的意思,赵盈都没个准话。
辛程和她之间,到底是能谈拢还是不能谈拢,她始终没松口。
正因如此,宋昭阳索性一拖再拖,没把这事儿急办了。
而到了三月初六的朝会上,兵部呈上捷报,徐冽于南境战场再立下奇功,率骁骑营与左前锋营共不到一万五千人击溃柔然精锐之师,退敌二十五里,柔然前锋大将胡然巴布勒为徐冽射杀,南境军中一场大胜,士气大涨。
秦况华和徐冽昔年校场相争,如今倒也还大度,呈送捷报入京的同时又为徐冽请功。
南境大捷,昭宁帝自然高兴,只是如何封赏徐冽却一概没提。
宋怀雍有心再说,赵盈站在前头不动声色的摆了摆手,他瞧见了,按下那份儿冲动,也没再提。
姜承德拱手往外一列:“回皇上,徐将军沙场立功,如今将在外,即便有所封赏,徐将军也受不上,倒可暂且压一压,等到大军班师回朝再一并论功行赏也无不可。
但眼下辛氏二子在京,淮安郡公请封的奏折已经抵京数日,吏部如此懈怠,将辛六郎与辛二郎加官袭爵之事拖延至今,臣以为,甚是不妥。”
是狐狸就总有藏不住尾巴的时候。
赵盈唇角往上扬了扬,仍旧没说话。
他既提到吏部,宋昭阳才挪出来:“皇上,此时非是臣懈怠拖延,辛氏二子双双入京,辛六郎是要袭淮安郡公爵位的。
当年老郡公袭爵时,为身体不好之故,留在河间府不愿进京,是以辛氏原本该有的三品官衔也成了虚封。
现在辛六郎来了京城,算上老郡公那一份儿,他的官封便该在二品以上。
臣那日回吏部后粗粗算过,辛六郎尚且年轻,封一个二品已是皇恩浩荡,若再要往上……”
他顿了声,沈殿臣倒先把话接了过去:“若再要往上,官居一品,站在这太极殿上,恐不太合适。”
这十几年来,哪有人这样平步青云的?这是直冲云霄了!
也就除了赵盈。
可人家毕竟是天家公主,就好比赵承衍是一个样的。
什么也不用做,生来就是最尊贵体面的人,等长大一些,有些位置,那就是人家的。
但辛恭可不一样。
初来乍到,难道仅仅凭借着孝温皇后的身后名,就这样越过京中众人吗?
别说他儿子了,就算是宋云嘉薛闲亭之流,如今也不过秩在四品五品,若非皇恩特许,连上太极殿的资格都没有。
姜承德正有话说,宋昭阳就拦了他的话头:“三省六部,各司衙门均是有定数的,现如今若要以二品官秩封赏辛六郎,只能将他放到御史台中。
这原也不是不成,但自几次贪墨案后,皇上金口,叫吏部着手,意欲废御史台仍改为都察院,是恰逢两场战事一起,此事才暂且搁置,这会儿把人放去御史台,等过些日子,还是要重新再行封赏。
但眼下若以二品都御史封之,实在也不合情理。”
他一面说,一面横向姜承德一眼:“何况还有辛二郎——辛六郎袭爵加官是定例,辛家二郎却不是依从定例而来。
他若以成国公的荫封,官至多在五品,倒不是不好找,只是臣仍旧是那句话,三省六部各有定数,把他放到那儿都不合适。
不知姜阁老有何高见?”
姜承德一回头,冷冰冰剜去一眼:“你为吏部尚书,乃吏部主事,如今御前答话,就是这样的态度吗?
一句不合情理,一句哪里都不合适,难道辛氏二子的官封就搁置不提?
况且今日若非我当殿提起,宋大人是不是也不打算将此事回禀皇上知晓了?
若无人提起,便只压着不说,那辛家后人赋闲京中,自与你不相干。
你来问我有何高见,我还好奇宋大人仗的何人势,金殿上敢这样回话!”
赵盈终于动了。
姜承德嚣张跋扈,就差把她的名号挂在嘴上当殿叫嚣出来了。
她笑着,莲步轻移,挪出两步而已。
站定的位置和姜承德他们不大相同。
他们是朝着殿中挪,她却是朝着高台宝座的方向挪。
赵盈扬声叫父皇:“阁老所言,言有所指,指的大概是儿臣。”
昭宁帝眉眼一沉:“姜卿,殿中议事,有什么说什么,你也不要含沙射影,说些混账话出来,
你与宋卿一管礼部,一管吏部,难道来日礼部有什么不妥之事,也是你仗他人之势故意托大为之吗?”
姜承德神色僵了一瞬:“臣不敢,臣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宋大人所言实在……”
“好了。”昭宁帝一摆手,“宋卿,依你所言,如今辛恭若要袭爵加官,也只有御史台最合适他?”
宋昭阳才点头称是:“且若是辛六郎入了御史台,辛二郎便不好与他同处为官,就是来日该御史台为都察院,也是没有这个规矩的。”
原是互不干涉,互不辖制,互相监督的地方,把兄弟二人放在一处为官,还监督什么?
外人又不知辛程和辛恭两兄弟是面和心不和,这自然就不合规矩。
于是昭宁帝大手一挥:“既是这样,淮安郡公的奏折抵京有日子了,他儿子袭爵的事不宜再拖,就叫辛恭入御史台,来日改置都察院,就给他个二品都御史。
至于辛程倒不必着急,吏部看着慢慢来吧,瞧着三省六部,各司衙门,何处还有出缺的,他又合适的,也不必再回话,吏部自己定了吧。”
沈殿臣脸色就变了。
姜承德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近来多少事皇帝不经内阁了。
如今辛程的官秩,天子金口一开,一交吏部大包大揽了去。
他先前就担心此事呢——辛程初入京时说的那些混账话,和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如出一辙,可架不住人家背后是整个辛氏一族,昭宁帝连过问都没过问,真就只当是孩子间的戏言,轻轻揭过不提了。
但他想来,依昭宁帝对赵盈的呵护与疼爱,事后也必定记在心上。
辛恭倒还好,辛程官居何位,他八成不大着紧。
既不着紧,便全权交吏部去办。
赵盈恼不恼辛程,想不想出这口气,她自己会去跟宋昭阳说。
现在好了,姜承德还上赶着在御前提起,这差事一丢手,又成了吏部自行处置的。
长此以往,他这个内阁首辅岂不成了摆设?
散朝出了宫,宋昭阳黑着脸叫住赵盈。
“舅舅,这是宫门口,百官往来,这可不好。”
宋昭阳看她那副样子,心里头越发生气:“你是不是早知道?”
宋怀雍和薛闲亭从后头追上来,见他是真生气了,一个回护着赵盈,一个忙劝着打圆场:“父亲,有什么话咱们回家再说吧。”
宋昭阳冷哼一声:“她是天家公主,我能吃了她吗?”
薛闲亭是挡在赵盈身前的,闻言笑着叫伯父:“这不是怕您生气,看着她更生气,我挡一挡,您眼不见心不烦,就没那么气了。”
赵盈拨开他,从他身后踱出来:“舅舅,回家说吧?”
宣华门外,自不是说话的地方。
宋昭阳憋着一肚子的火,可小辈儿这样劝和,他也不是真的要拿赵盈怎么样,就是气这丫头有事情不提前说明白了。
他吭吭哧哧的上了软轿,薛闲亭回头看赵盈,一脸的无奈:“那这算你们的家事了,我不好跟着去,你可别气宋大人了,我多少年不见他这样黑着脸发脾气的样子。”
赵盈上手推了他两下:“那是我亲舅舅,我不比你更亲他?你快走吧。”
他送了赵盈上车,等宋怀雍也翻身上了她的马车里,目送着马车渐次行远,才上了自己的软轿吩咐回府不提。
众人回尚书府时云氏等在门口,乍然见了宋昭阳那样的脸色也吓了一跳,自府门口迎下去几步:“这是怎么了?出事了吗?”
这场景还挺眼熟……
宋怀雍扶着赵盈下车来,宋昭阳头也不回的进门,一甩袖子冷哼一声。
云氏蹙眉,等赵盈凑上前,她拉了赵盈的手:“朝上不顺当吗?你舅舅怎么气成这个样子。”
赵盈偎在她身旁笑语:“是跟我置气呢,等会儿舅妈可要帮着我说话,方才站在宣华门外舅舅就要骂人,要不是表哥和薛闲亭拦着,只怕要打我呢。”
云氏越发攥了她的手:“快别胡说,他敢。”
一面说,又侧目去看宋怀雍。
宋怀雍其实心里也不痛快的,但不能火上浇油,这会儿他爹不在,他才好念叨赵盈两句:“父亲骂你也是你活该,你是早知辛程和姜承德私下有往来,所以才叫父亲一直压着辛家兄弟的官封不提。
今日朝上姜承德当殿提起,倒叫父亲与他金殿上逞口舌之争,我也生气。”
云氏就收了声。
涉及朝堂事,她不好多言。
只是听着这话里意思……
她领着人进府,眉心没舒展:“元元,怎么瞒着你舅舅和表哥呀?”
赵盈也不再笑着说,敛去了笑意才显得正经一些:“不是刻意隐瞒的,我怎么会瞒着舅舅和表哥行事,反叫舅舅在太极殿上被姜承德为难呢?”
她这样说,云氏心里大概有了数,也不说她,反手去拍宋怀雍:“一会儿你少添油加醋,别顺着你爹的话往下说,元元行事自有她的用意,事情说清楚就行了,你不要在一旁拱你爹的火。”
宋怀雍越发无奈:“有您这样纵着她,我就是想拱火,父亲这火也烧不起来了啊。”
等到进了门,宋昭阳面色阴沉的坐在主位上。
云氏拍了拍赵盈手背,缓步往另一侧步去。
她施施然落了座,侧目去看宋昭阳:“差不多就行了,孩子大了,总有自己的想法,那事情都做了,现在跟你说清楚不成?黑着一张脸,倒像是谁欠了你的,回了家摆这个脸色是给谁看?”
宋昭阳啧的一声:“你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所以你又知道什么?”
赵盈和宋怀雍对视一眼,宋怀雍朝她使了个眼色,她噙着笑上前两步,柔声叫舅舅。
宋昭阳冷哼一声:“你是好样的,帮手也找好了,索性也不要与我说了。”
云氏登时拉下脸来:“你越说越来劲了?”
他才别开脸,也没了后话。
赵盈怕他真气出个好歹来,忙又开口:“这事儿真不是故意瞒着您和表哥,是前两日杜三同我说起,见过辛府的奴才出入姜承德府上,行踪隐秘,是背着人去的。
私下里辛程身边的一个容长脸的小厮,也见过姜承德府上的总管两趟。
但我不是想着,这些天辛程对表姐殷勤,几次登门拜访,若一时告诉舅舅和表哥,他私下与姜承德往来密切,你们大抵是生气的。
何况我未曾拿准,其实也是等着姜承德金殿开口的。”
宋昭阳眉头紧锁:“没有他的授意,他身边的人就私下去见姜家的总管吗?他跟辛恭就是再兄弟不和,辛恭也不至于买通他身边的人,给他使这种绊子吧?”
那可真说不准了。
赵盈叹了声:“但不管怎么样,姜承德至少以为是辛程与他往来的,事实上究竟是不是辛程,还得两说。
我观辛程行事不似两面三刀的小人,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保不齐我看走了眼也未可知。
他入京以来,好像一切都太顺了,所以我才总不放心,也一直没有松口。
有了今日殿上事,再去与他谈,倒多了份谈资,余下的我自己能料理,杜三那里也安排了人盯着他呢。
我真没想瞒着您,当日就连想做皇太女我都不曾有过半分隐瞒,怎么会在这样的小事上瞒您,您别跟我置气了。”
第二百零八章 不过如此
赵盈欠了辛程一顿饭,今日便正是个还回去的好时候。
从尚书府出来,她打发了人往辛家去请人,自登车往云逸楼而去。
杜知邑就在楼里,不过他和赵盈的关系,到目前为止也没打算叫多余的人知晓。
赵盈来时面色不佳,掌柜的上了四楼回了他,他片刻也没多等,就下了楼往雅间去见。
“殿下心情不好?”
赵盈嗤了声,侧目看过去:“你这个差事当的轻松,每日也不必往御史台去。”
自入了三月,杜知邑身上早换上轻薄春衫,手中也总配上一柄折扇。
此时他摇着扇子往赵盈对面踱步坐过去,上扬的唇角不曾有一刻拉平:“我日常到府衙去点卯便走,懒烦管他们的闲事,他们也不要来管我,大家互不相干。
我这个闲散之人原就是皇恩浩荡,为我家出的那笔银子推恩上来的,谁真拿我当办实事的正经人不成?
殿下这话问得好奇怪。”
赵盈听了一半就白了他一眼,举盏吃茶再不看他。
杜知邑笑吟吟的说完,见她神色一如方才,没有半分舒缓,唉声叹气把折扇一合,在掌心轻敲两下:“殿下既请了辛二郎君来吃饭,就不必为此而苦恼。
其实殿下心知肚明,他若两面三刀,假意投殿下麾下,便不会有今日姜承德当殿为他请封之事。
殿下不也正因如此,才没想着对他下手,而是给他留了机会,把人叫到云逸楼来给个交代吗?”
赵盈吃茶的动作一收:“我以为你打算一直装糊涂。”
“在殿下面前,我本就糊涂,便是看着明白,那也是装着明白。”杜知邑握着扇柄,看她总算面色稍霁,才暗暗松了口气,“殿下是恼他料理不干净这些尾巴?”
“只是偶尔心烦。”她一面摇头一面说,“原本南境捷报传来是好事,秦况华在军中不曾为难徐冽更是好事,偏偏出了这种事,让人恶心。”
有时候她也会突然觉得疲倦的。
身心俱疲,懒烦应付。
尽管知道这条路上从不会有片刻宁静,风雨席卷总是包裹在她周围。
尽管她两世为人,本该司空见惯。
可还是会疲倦。
人或许总会生出惰性。
前世她身边帮扶的人委实不多,从头到尾都要她自己去钻营,收拢人心何其艰难,可越是那么难,她反而干劲十足,沈明仁多少次虚情假意心疼她,觉得她在外奔波实在辛苦,劝她可把脚步放缓一些,她都不觉得疲惫。
现如今重生了,身边帮忙的人多了,从去年起其实走的就平顺的很,她反而容易生出倦怠之心。
赵盈哂笑,自嘲摇头:“是我近来走得太顺,心态有些不平稳。”
“道理殿下自己都明白,我本没什么好劝殿下,不过殿下若说心态不平稳,或是生出倦意,我倒觉得,殿下大可不必为难自己。”
赵盈侧目去看:“你觉得我在为难自己?”
杜知邑面色如常,眉眼平缓,缓声道是:“殿下也会说如今走的平稳且顺畅,便是松懈一二日又有何不可?
先头花朝节、上巳节,城里城外那样热闹,宋大姑娘却怎么也说不动殿下,不肯去踏青游玩一番。
殿下整日把自己困在司隶院,除去吃饭睡觉一心想的都是朝堂政事,怎么会不累呢?”
他噙着笑,眼底的温柔能溺出水来:“所以殿下今天才会觉得恶心。”
任凭心志如何坚定的人,整日都活在阴暗中,也终会有厌恶黑暗的那天的。
宋乐仪从花朝节劝到上巳节,大抵也是因为如此。
生怕赵盈在阴诡地域里待的久了,人不人,鬼不鬼,连身上最后那一点人情味也被吞噬干净。
杜知邑抿了抿唇:“或许今日我可以替殿下见一见辛二郎。”
赵盈一抬手说不必:“你刚入了朝,舅舅说等到南境战事终了,接下来朝中最要紧的便是废御史台,改置都察院,你这个官儿也要挪,我原都打算好了,等到时候再说,你如今仍旧只管做你的富贵闲人,闲事莫理才最好。
我也只是一时心中厌恶,还不至于撂开手叫你替我出面。
何况辛程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万一咱们都看走了眼呢?
岂不白白把你送到姜承德面前去。”
她吸了口气,那口气好半天也没缓出来:“父皇对赵澄的处置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他对我和赵澈的扶持,到此为止,接下来就是各凭本事。
你们先前怕我急功近利,太过冒进,可先头父皇宽纵着,这些根本就不是问题。
如今,确实不成了。”
杜知邑神色微凝,想了想,到底没再劝,反而缓缓站起身:“那我先上去了,省得一会儿人来了看见我,还要殿下费心解释。”
她说好:“让你的人仍旧盯着他,他今天来交代的话,我一个字也不想多听。”
眼见未必为实,耳听也未必为虚,这虽是道理,赵盈却更愿意相信她自己真真切切查出来的东西。
杜知邑又把她后话一一应下,才提步转身出门去不提。
辛程来的也算快,他入京多日真的如他自己所说那般,终日无事,待在府中做个闲人。
赵盈派人到辛府去请,他收拾了一番就出了门。
云逸楼在闹市中,距离哪里都不算特别近,但也不至于过远,位置选的极好。
他今日是赵盈宴请的贵客,楼里的小二见了他自殷情切切的把人领上了楼。
说是要请他吃饭,但根本没打算叫他点菜,显然是赵盈一早就安排好了的。
辛程进了门去,挥春和书夏掖着手站的远一些,他四下扫量过,赵盈面前茶杯里的茶都只剩下余温。
他踱步上前,拱手做礼:“叫殿下久等了。”
赵盈扫去一眼:“坐。”
有些冷淡。
他眉心微蹙:“我得罪殿下了?”
辛程人刚坐下去,赵盈嗤地一声弄得他如坐针毡。
他再去观赵盈神色,越发觉得狐疑:“殿下?”
“辛二公子眼线势力不是遍布上京吗?刑部大火你都能烧起来,太极殿上事眼下传的六部皆知,你却不晓?”
她也没说实话。
哪里就六部皆知。
这也不算什么要紧的大事,辛家后人的官封而已,当殿争执两句,其实还比不上徐冽又立下奇功更能成为谈资。
果然辛程眼神更见困惑:“我不知道啊,殿下叫我来,是同我打哑谜的吗?”
“那你的眼线看来也不多好使啊。”赵盈讥讽道,“姜阁老当殿为你请封,以吏部拖延刁难我舅舅,我怎么看着,你这明里未与姜家有任何往来走动,私下里,可说不准呢?”
辛程登时就变了脸:“姜承德为我请封?殿下没同我开玩笑吧?”
他这些天往宋昭阳府上跑的最勤,每次去还都不空着手,姜承德又不是不知道。
又是讨好赵盈,又是到宋家献殷勤的,他的选择其实姜承德早就明白了。
姜承德还会当殿为他请封?
他面色一沉:“殿下可不要中了人家的离间之计。”
“是离间之计,还是你阳奉阴违,我这不是把你叫出来,好问问清楚吗?”
赵盈尾音往下砸了些,掷地有声:“辛二公子,你身边有个十八九岁,容长脸的长随小厮吧?”
辛程带进京的除了元宝和招财之外,能近身服侍的都是从小跟着他伺候的,余下的七八个,也是在他身边伺候了七八年的人。
赵盈说的这一个,他立时就想到了是谁:“殿下怎知道他?”
“你的长随小厮私下往来姜府,和姜承德府上的大总管有说有笑,好不亲热,你说我怎么知道他?”
他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赵盈却仍旧高高挑眉,挑衅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你们府上的奴才也私下往来姜府,二公子,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在京城行事,你真当自己做的滴水不漏,无人能察觉吗?”
赵盈不会凭空捏造来胡扯,那就是真的拿住了这样的事,再加上今天金殿上姜承德为他请封,还以此为借口向吏部发难,她才把他叫出来吃这顿饭。
可别的不提——
辛程嗓音冷下去:“殿下派人监视我?”
“不是监视你。”赵盈翻了眼皮扫量过去,“你不是说你弟弟与你貌合神离,且一向不赞同你这般行事吗?
上次为了表忠心,甚至告诉我他是个伪君子,与太原王氏女郎的婚约也是他披在身上假做深情的一张皮吗?
既如此,他这种人要长住京城,我不得不小心防备,恐他生出变数。
我这是监视他,也是变相保护你。
只是没想到,二公子真是不叫人失望啊。
这监视来监视去,六公子身边的人没问题,你身边的长随小厮倒叫我刮目相看。”
她说得好听!
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监视辛恭就等同于监视他!
赵盈从没有一刻信过他。
整个辛府都在她的监视之下,这些天来他们府上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在赵盈眼中。
滴水不漏,无人察觉,这两个词该还给她!
如果不是姜承德的发难,她恐怕还不会戳破这件事。
而他仍往来尚书府,在她眼里跟个笑话没两样。
辛程咬紧了后槽牙:“那我要多谢殿下体恤关怀了?”
赵盈说是啊:“你是该好好谢我,所以二公子为了表达谢意,不打算说说看,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他实在是没有见过脸皮这般厚的女孩儿了!
不对,就是男人,他也少见这么厚脸皮的。
他是夸她不成?她竟还坦然应下,倒挺会顺势接茬。
辛程是怒火攻心的。
府中发生的事他稍微带点脑子也晓得是怎么一回事,三言两语本就说不清楚,何况赵盈根本不信他。
这就算了,赵盈还是这种态度!
辛程气的脸都绿了,赵盈那里还平静如常:“二公子这是恼羞成怒?”
“殿下何必言辞相讥?”辛程深吸口气,试图调整心绪,把情绪平稳下来,吸气再呼出,如此反复几次,总算是勉强能稳下来一些,“我若说这些我一概不知,殿下信吗?”
“信啊。”
他话音一落赵盈就接过来道:“我自然是信二公子的,所以你同我说说,这是你弟弟买通了你身边的长随,让他暗中与姜家大总管往来是吗?
也是你弟弟指使府上的奴才数次往来姜府,不知与姜承德密谋了些什么对吧?
到目前为止,这一切都与你无关,是你弟弟打着你的名义在和姜承德往来,但姜承德以为是你——”
她反手摸着下巴,皮笑肉不笑的:“姜承德以为你们两个做了个计,表面上你是投我麾下,为我效力,私下里你是选择了赵澄和他的。
至于今天太极殿上他为你请封,原本应该是你们设好的计,苦肉计。
我闻此大抵恼怒,他又当殿向我舅舅发难,我一时气急败坏,御前与他争辩起来,闹的不成体统,自然也落不着好。
散朝后便要拿此事来质问你,或是再极端些,什么也不问,直接把你踢出局。
而你最是无辜的,是我疑心病重,舍了你这辛氏宗子,你只好转投瑞王与姜承德麾下,一切顺理成章?
你既不是两面三刀的小人,也不必暗中与谁勾结,还能叫我在太极殿上丢一场面子,让父皇以为我终是不成器的孩子心性。”
赵盈声音戛然而止,素手交叠着,连拍了三下:“好计谋啊。二公子,你这个弟弟,了不得啊。”
她是讲真,还是反讽,辛程还听得出。
也正因如此,他脸色才难看到了极点:“殿下果然不信我。”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殿下既不信我,还何必要见我?”
“我不与你谈诛心之论,你也用不着和我胡搅蛮缠。”赵盈脸上的笑意全无了踪影,“辛程,三日之期时你用刑部一场大火向我证明你有这个实力和底气坐在我面前谈合作,也借此又试探了我一次。
但不过几日过去,你告诉我你对自己家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被你弟弟玩弄于鼓掌之间。
他假托你的名义暗中与姜承德往来,又挑拨你我之间关系,让你既做不得我麾下谋臣,也当不了姜承德身边心腹。
那你也——不过如此?”
第二百零九章 刺伤
“啪——嗒——”
辛恭书房的雕花门是被人从外面用脚大力踹开的。
他早就听见了动静——辛程是一路叫嚣着闯过月洞门下的,自月洞门到他书房外,都有当值的小厮守着,可谁也没能拦下他。
辛程大抵受了刺激,动起手来,他甚至能听见挨了打的小厮吃痛的呼声。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辛程是手持长剑,冲到他书房来的。
不过一一扫量过辛程身后跟着围进来的小厮,虽面露痛苦颜色,但身上不见外伤,辛程盛怒之下也还是留了分寸的。
他摆手:“你们下去。”
几个小厮面面相觑,实在是怕辛程手里的那把长剑,犹豫了片刻,才猫着腰往外退。
辛恭身边的贴身小厮最机灵也最有眼色,本来打算出了门就直接去寻苏梵,辛恭是在他一只脚踏出了房门时叫住他的:“不要惊动苏叔,也吩咐底下的人,不许说出去,不然即可发落了,再不许在府上服侍。”
辛程阴沉着脸,面色铁青,身后房门被带上,又是啪嗒一声,闷响传入耳中,他提剑的手越发握紧了剑柄。
辛恭面不改色平视过去:“上次带人到明辉堂打砸一场,二哥是觉得银子赔的不够多?”
“你干了什么事,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辛程咬牙切齿,竟真的提剑上前三两步,剑尖一指,正朝向辛恭坐着的方向。
辛恭连挪都没挪动半寸:“有本事杀了我?”
辛程眯起眼的同时,掠杀在眼底闪过,脚下再动,凑上前去,长剑最前端的尖锐就抵在了辛恭胸口:“你以为我不敢?”
“二哥自幼顽劣,不服管教,你有什么不敢的。”他仍旧不动,任由辛程以剑相胁,“我就坐在这儿,你动动手,我就死了。”
辛程闻言,唇角一扬,竟然真将手中长剑又往前送去两寸。
他上了劲儿,剑身就刺破了辛恭身上的锦缎。
胸口处正绣着一朵桃花,花蕊很快变成殷红色,蔓延了一小片后,诡异的绽放开。
辛恭闷哼一声,眉心蹙拢。
他自幼娇贵,何曾皮肉受苦,辛程敢伤他,就敢杀了他。
可他好似全部在意,还敢出言挑衅:“你大可以再深入两寸,直刺入我心脉之中,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我性命。”
辛程手腕又要动,辛恭看在眼里,眸色一沉:“只是杀了我,你想做的,你想要的,照样全都不成。”
长剑往外收了些,可剑身从他伤口拔出去的时候越发带起一阵疼痛。
辛恭鬓边盗出冷汗来,面色也微微泛白:“咱们兄弟之间,还能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吗?”
“不能。”
辛程不假思索的拒绝,长剑却收了势,回了剑鞘中去。
他横去一眼:“原来你并不是真的不怕死。”
辛恭呵笑:“这天下谁不怕死?二哥想追随的那位殿下,她难道不怕死吗?”
赵盈吗?
辛程觉得,她还真不怕。
她应该与世人皆不同。
生死看淡,却又格外惜命。
是个最豁得出去,也最不愿轻易赴死的人。
纠结,矛盾,但实则是极豁达通透的。
赵盈的怕和世人的怕不同,她不是贪生怕死,而是怕她死后遗志不得成。
从她近一年的行事与几次见面看来,辛程心下莫名笃定。
他又拿余光去扫量,淡乜向辛恭:“至少不像你这样,明明贪生怕死,还要做无所畏惧的模样。
说你是伪君子,你还真是把这三个字演绎的淋漓尽致。”
辛程是习武的人,说一句文武双全不算过分,不过往常在外行走身上从不佩剑而已。
这把剑还是他十六岁生辰那年,成国公遍寻天下,为他寻来的名剑。
大多时候他是悬在自己屋里的,今日应是特意去取了过来。
辛恭听他那些奚落言辞,脸色越发难看:“是二哥先入为主,对我有了成见。”
辛程才刚撩了长衫下摆往一旁官帽椅坐过去,闻言神色古怪瞥去一眼:“你有毛病吧?大大方方承认你能死吗?这屋里没外人,你少做戏来恶心我行不行?”
辛恭的面色就又黑了三分。
辛程不说话,手中剑往黑檀桌案上重重一拍,大马金刀的坐着,看起来嚣张又狂妄。
辛恭犹豫了很久,才咬着牙道:“两年,我只要两年的时间。”
“不可能。”
又是毫不犹豫的拒绝。
辛恭怒极:“二哥,你也不要太过分!”
“朝局瞬息万变,党争已浮出水面,接下来就是你死我活的夺嫡之争,算上远赴凉州的安王,甚至还有孙淑妃肚子里没生出来那一个,你让我等两年?”
辛程侧目去看,讥笑反问道:“你觉得两年后这京城还有我立足之地?”
不是京城没他立足之地,而是无论是谁,都不再需要他。
辛恭敛眸,眼皮往下压了压:“那就一年。”
“你少做梦了。”
“辛程!”
辛恭咬着牙拍案而起,一时牵动到伤处,吃痛弯了腰,左臂撑在书案上,有血自伤口低落,很快又和黑檀书案融为一体。
他因疼痛,语调也微微发颤:“你是死皮赖脸跟着我进京沾光的,从没问过我愿不愿意借光给你,咱们俩到底是谁在恶心谁?”
“咱们俩是彼此彼此。”辛程坦然承认,两手一摊,“我从没说过我是君子,你奈我何?”
辛恭脸上的笑因发白的面色和眼底的阴鸷而变得扭曲且诡异:“那我就是使绊子下圈套陷害你,你又奈我何?
有种你一剑挑了我,大不了鱼死网破,你不是不愿意谈吗?”
实则如此一来,便果真僵住了。
这不是辛程想要的结果。
他要辛恭的命做什么?
他又不是混不吝的二百五。
他和辛恭,一人一爵,保的皆是辛氏一门的荣耀。
阿叔膝下若还有别的儿子,他真敢暗地里做手脚弄死辛恭,可是不成。
淮安郡公的爵位,只有辛恭一人可袭,要是辛恭死了,淮安郡公这一支也算断了,哪怕要从族中过继子嗣,再上奏书请封,朝廷恐怕也会细查辛恭之死……
这念头动不得。
他所谋一切是为辛氏身上一个从龙之功,说不得经年后他族中还能再出一位皇后,甚至是太后,将孝温皇后的荣耀真正的,再一次的,延续下来。
如此一来,便可再保辛氏一族百年不衰。
他可不是要跟辛恭打擂台玩儿内讧,内耗辛家元气。
今日刺伤辛恭,这一步辛恭退了半步,剩下的半步,只能他来退——
辛程咬着后槽牙:“三个月。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你放弃先前谋划的一切,别再背地里搞事,至于我要做什么,你也不要在插手。”
辛恭拧眉:“那你就是不打算收手了?”
“废话,现在收手,我还有机会再做选择?你是脑子有病还是让我一剑刺胸给刺傻了?”
辛程骂起辛恭是最嘴下不留情的,连连的白眼丢过去:“入京之前我就已经选定永嘉公主,这三个月我会和殿下商议,只在暗中为她做事,等你三个月后在朝中站稳脚跟,做好你的淮安郡公,咱们就各不相干。”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一笔写不出两个辛字,他说各不相干就各不相干吗?
若真能各不相干,他也不会这么轻易就能打着他的名号勾搭上姜承德。
而且三个月……实在是有些仓促了。
若父亲当年入京,他们这一房已在京城经营几十年,别说三个月,只要一个月,就足够。
“你既要在暗中行事,三个月和两年又有什么区别?”
“你别给脸不要脸。”辛程张口啐他,“你是真以为我不敢跟你鱼死网破吗?”
他敢。
他虽不是个有勇无谋的二百五,但真把他惹毛了,他什么都干得出来。
什么手足兄弟,辛程眼里要有他这个弟弟,有半分为兄的自觉,他胸口这个窟窿就不会存在了。
辛恭沉默,辛程也沉默。
屋中的静谧叫人感到压抑。
辛恭挪了两下,重要坐回去的时候,辛程听见了“啪嗒”一声。
他抬眼看去,辛恭大概是……故意的。
以伤处示弱,那就算是谈成了。
他深吸口气,缓缓起身:“姜承德这个大麻烦是你给我惹上的,你去摆平,至于你这个伤,要是嫌弃京城大夫糊涂,我去告诉殿下,替你请御医。”
辛恭气息不稳,显然是被他给气的,可还是允了他的话:“初来乍到,不知京中有什么好大夫,那就麻烦二哥,替我劳殿下一趟,请个御医过府来看看吧。”
辛程又瞥过去一眼:“你今后都这样乖巧,像个弟弟样儿,为兄自然不与你为难,咱们兄弟也可兄友弟恭,在这风云诡谲的京城里和平相处,所以六郎啊,你也该长大了,懂事点,知道吗?”
嘴贱又嘴欠!
他吹着口哨迈着轻快的步子出门去,这一局,显然是辛恭输他太多。
赵盈也没想到辛程这么快就把事情给解决掉。
他走的时候司隶院府衙正门,周衍亲去迎的他进门,一路把人请到了三堂来见。
赵盈看他进门的时候简直像一只开了屏的花孔雀,不过不是为求爱,而是为邀功,总之相当显摆就对了。
于是眼皮抽了抽,叫他坐,也不问,就等着他自己开口。
周衍没打算退出去,横两步坐到了辛程对面去。
朝中局势他既知,自然也就知周衍如今乃是赵盈麾下心腹之人,便没什么可避讳的。
他大喇喇坐下去,嬉皮笑脸叫殿下:“我六弟受了点剑伤,不知城中有什么名医可请,所以叫我来请殿下帮个忙,拿殿下的帖子到宫里请个御医去看看。”
赵盈眼皮跳的越发厉害:“辛六公子受了剑伤?”
他邀功似的频频点头说是呀:“我干的。”
周衍眼角一抽:“二公子这是?”
辛程笑嘻嘻的,也不看他,目光始终定格在赵盈身上:“殿下不是说,我也不过如此吗?我与殿下说的很清楚,他敢背地里坑我,我就有办法叫他服我。”
这人是个什么路数?
赵盈觉得她行事路数就已经够野了,这还有个更野的呢?
刀剑相向,对自己的亲弟弟?
她啧声轻叹:“你拿剑刺伤他,他就害怕了,松口了,妥协了?”
那应该不是辛恭,这也太窝囊了点。
果然辛程笑意冷却一些:“那倒也算不上,不过是我给了他一剑之后他老实多了,肯跟我谈一谈之后究竟怎么办。”
赵盈挑眉望他,不接他话,他就自顾自继续说:“我始终是心向殿下的,回家的路上也想的很明白,殿下并非不信我,否则也不会与我多说废话。
只是殿下处在这个位置上,身边不养闲人,更不养废人,我家宅之中发生的事,辛恭在我眼皮子底下捣鬼,我一无所知,殿下不满,自然应该。
辛恭他要三个月,在朝堂站稳脚跟。
他承淮安郡公爵位,自与我不是一路人,他想与我切割开来,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这样说殿下可明白吗?”
明白,当然明白。
辛恭唯恐辛程所作所为会拖他下水。
现而今在朝中无根无基,一旦涉足党争,叫人以为他和辛程是一条路上,跟她同坐一条船,往后麻烦接踵而至,他根本不想去应付。
可要站稳了脚,他做的绝一些,干脆和辛程分府别居,那些老狐狸们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麻烦自然都是辛程的,与他辛六郎一概无关。
人家说亲兄弟明算账,辛家这两兄弟理解的还真是够透彻。
“所以这就是你拍着胸脯跟我保证的,一定妥善解决?”
辛程嗨呀一声,真是相当不客气的以一种极其熟稔的口吻与她讲起道理:“殿下要看长远,这一回和他谈妥了,往后都不怕他使阴招下绊子,这三个月是委屈一些,可委屈的自也不是殿下。
殿下前些时日风光无两,那样得意,如今正是该韬光养晦,敛尽锋芒的时候。
那小徐将军若退柔然收失地,大捷回朝,于殿下又是脸上增光的一件事,似我这个辛氏宗子,其实现在暗搓搓的帮殿下办上两件事就很好,反而不宜大张旗鼓。
殿下这样想一想,此事我解决的岂不堪称完美吗?”
第二百一十章 残忍
一直到三月中旬,南境频频有捷报传来。
徐冽当日离京前戎装上殿,御前立下军令状,以半年为期,要退柔然,收失地。
那时多少人以为他血气方刚,还是年少轻狂不知深浅的那个徐小郎君,对于他在金殿上的豪言壮语大多心存讥讽,秉持着一种将要看热闹的心态。
这些人人模狗样的站在太极殿上,端的是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的忠君体国之态,实则私下里谁也没真正将国之重事放在心上。
从初六捷报传回,一直到如今不过十日而已,徐冽除了射杀柔然前锋大将于阵前,又已退敌三十里,南境百姓的安稳日子,总算是被他夺了回来。
至于先前秦况华手上丢掉的镇县,他竟也果真收复大半,也只余下了两处镇子,还为柔然人所占。
可此役至此,柔然军心涣散,士气锐减,徐冽他上了战场就是豁出命的打法,每每应敌对阵,他比谁都冲的要快,手底下的士兵们见此,无不卖命。
长此以往,大退柔然,指日可待。
他原说半年为期,现在看来,也不过两三个月便可成,当日竟不是吹嘘夸大。
捷报传回京,赵盈总算安心下来。
辛程之事也已定。
她那日特意着胡泰往辛家去给辛恭诊脉验伤,他确为长剑所伤,辛程还真是个不顾兄弟情分的二百五。
春暖花开时,一切都朝着最美好的未来发展着。
宋乐仪陪她坐在凤祥楼二楼听着戏,眼尖的瞧见薛闲亭自门口踱步进门,她拿手肘戳了戳赵盈:“他八成来寻你的。”
赵盈品茶的动作一收,小茶杯放回桌上去。
楼下戏台《南柯记》正敲锣打鼓的唱响,伶人粉墨登场,那一声声高低起伏,入耳来乃如仙乐,不愧是凤祥楼戏班最拿手的一折戏。
赵盈合眼,指尖点着桌案,合着台上唱腔而动。
薛闲亭负手而来,果然是朝她们这一桌步过来。
走近时间赵盈面露沉醉,才没说话。
宋乐仪看看他,再看看赵盈,抿了唇角,也不知道多什么才好。
这事儿是得从六七天前说起。
薛闲亭的母亲原非京中贵女,她出身凤阳,是凤阳高氏的后人。
高氏族中在大齐一朝也曾出过一位皇后,三位贵嫔,凤子龙孙的血脉中,也留有人家高氏的血液。
只不过是到了薛闲亭母亲这一辈,族中男丁太少,争气的更少些,也唯有她嫡长兄还算是争气能干,承袭爵位,能够支应门庭。
可偏偏年至三十五,又因病亡故,这才弄得高家如今门庭衰落,再不复昔年盛况。
高夫人有一同胞亲妹,十七岁时嫁清河崔氏嫡三子为妻,早年间得一女,取名晚照,今年正好十六,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岁。
清河崔氏门第颇高,哪怕属于他们的时代早已过去,他们也仍旧保持着百年风骨。
士族之家互通姻亲,这是几百年传承下来的旧俗。
但因太原王氏如今先出了一位安王妃,又将嫡女许婚河间辛氏,崔氏便也动了心思,不愿将崔晚照这个嫡长女再婚配所谓士族门阀之家。
于是七日前,崔高氏带着她还有她年仅十二岁的幼弟,以探亲为由进了京,住进了广宁侯府中。
这是为什么而来的,连宋乐仪都在她们母女进京当日看出端倪。
薛闲亭为此几天不回家,成日不是住在他的别院,就是外头客栈中下榻,把崔高氏弄的好生没脸。
他坐了许久,楼下戏台上出将入相换了下一折,赵盈还是合眼不动。
他给宋乐仪使眼色,宋乐仪撇撇嘴,无奈去拍赵盈手背:“元元,薛闲亭来了。”
赵盈不得不睁开了眼,也没正眼瞧他,只拿眼角余光瞥去:“你不回家,跑到这里来听戏,是铁了心要让崔大姑娘成为全京城的笑话吗?”
她太淡漠了,薛闲亭纵知她无此心,也还是胸口一顿,似被人重拳击打。
宋乐仪有心说和,可实在不知这件事上能如何劝说。
目下的情形与昔日太液池边又不相同。
那时元元还没想做皇太女,那时薛闲亭身边也没多出一个娇滴滴的高门表妹。
可是在扬州府时,薛闲亭曾说过——终生不娶。
她咬了咬下唇:“你也不要总跟侯爷和夫人置气,他们就你这么一个独子,从小到大难道还不够顺着你心意吗?你随心所欲了二十年,如今就算对崔大姑娘无心无意,也该好好去说。
况且那清河崔氏虽早不复盛况,可百年门阀士族风骨犹存,人家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于他们这样的士族大家而言,正是一样的道理。
你何苦来把关系弄的这样僵呢?”
说来也可笑,好好的清河崔氏女,倒成了烫手的山芋一般。
她父亲母亲倒也真是舍得。
薛闲亭面色越发沉下去:“你们全然替她着想,怎么不替我考虑?”
赵盈横去一眼:“替你考虑什么?情不情愿,一家人关起门来把话说开了,你真不愿娶她,叫你姨母早日带她回清河去,如今这样算什么?”
“你怎知我没与母亲说过?”薛闲亭咬着后槽牙,“我这辈子心里只有一个人,爱不得,求不得,旁人我都不将就,哪怕孤苦一生,我也绝不将就。
她们借探亲之故上京,在侯府住下,来的本就唐突,他表明态度,母亲也再三劝过,仍不肯走,不就是拿女孩儿家的名声来逼我就范吗?”
赵盈啧声,一时也无话。
“我心烦,是想来听戏散心的,在门口看见了你的马车,才知道你们在这儿,不是特意寻你而来。”
赵盈何尝不知薛闲亭心性。
他是君子,不会真置姑娘家名节于不顾。
这二十年来崔高氏也未曾如何往京中走动,可那到底是他嫡亲姨母和表妹,他也没冷清冷血到那个地步。
叫他困扰至此,连家都不愿回,多半是崔高氏赖上他,而非是他不敬尊长,不顾崔晚照名节。
只是他人坐在这儿,总不能顺着他的话去骂崔高氏母女,那岂不火上添油,越发叫他心中不忿。
宋乐仪掩唇咳嗽:“那你打算一直这样拖着啊?她们固然有她们的不是,可你说这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孽,崔大姑娘正值妙龄,要真折在这上头……”
薛闲亭眉心微拢:“我想了好几天,就是不知此事到底是我姨母的主意,还是她们母女二人商量妥的。
她是晚辈,我母亲又不能直接去问,我家中又没有同龄的女孩能去跟她说这个。”
他一面说,一面把目光投向宋乐仪。
宋乐仪瞳孔一震,连连摆手:“我跟你非亲非故,你别扯上我啊。”
薛闲亭又叹气:“满京城无人不知我心意,你是元元的表姐,去见她一面能掉块肉吗?”
“她不能,但她不去。”赵盈拦在宋乐仪前面开口回绝,眼神冷凝,睇向薛闲亭,“你铁了心不肯娶她的?”
“你明知故问?”
他似动了怒,赵盈却恍若未见。
她心性越坚后,就越发懒烦去哄一哄薛闲亭。
若说心中有没有愧疚感,她当然有。
薛闲亭的一腔情意,总是她辜负了的。
可她有那么多要紧的大事要去做,她以薛闲亭为此生挚友,却对他提不起半分男女情爱之谊,她做所种种,不曾亲口拒绝,却也差不离。
他早看清她的心思,只是自幼年起就在她身上付出了满腔真情,到如今十几年过去,很难收回。
她回应不了,不是没想过慢慢疏远。
但薛闲亭身后是广宁侯府,而她——这条至尊之路太难走了,就算是有朝一日她登高台称帝,孤家寡人的滋味不好受,她身边的这些人,原本就不多,扪心自问,她也确实舍不得薛闲亭这个朋友。
但也只能是朋友。
赵盈在他坐下这么久之后,终于侧目过去,正眼看他:“你知道杜三和辛二先前都跟我说过差不多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薛闲亭摇头说不知,心里却隐隐猜到或同终身之事有关。
果不其然,赵盈收回目光,冷冰冰开口:“系出高阁,蕙质兰心,在该谈婚论嫁的年纪,若得一人,堪为家族宗妇,为正室发妻,不拘是谁,都为良配。”
宋乐仪呼吸一凝,下意识去握赵盈的手,上了力道,是在示意她住口。
她忙去观薛闲亭神色,秀眉紧锁。
薛闲亭似笑非笑,看那神情他本该是怒极的,却偏偏还在笑。
“薛闲亭,元元她只是——”
“赵元元,心是我的,你还能强逼我与他们一样不成?”
赵盈从宋乐仪手中抽出手:“我没说过,也不这样想,只是你,从不曾似他们那般考虑过此事。
你是侯府独子,侯爷和夫人本该对你寄予厚望,却自幼骄纵你,有些事,到如今,你该看开,也该叫他们放心。
清河崔氏女,其实与你才算良配。”
广宁侯府屹立朝堂几代不倒,朝堂上总有他薛家一席之地,薛闲亭用不着非要娶什么权臣嫡女来维系他今后在朝堂上的地位,是以清河崔氏这样门风清贵的簪缨世族,与他本是绝配。
“我,不,娶。”
薛闲亭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倏尔起身来。
赵盈一抬手,转手扣在他手腕上:“话我跟你说明白了,你既仍是此心不改,替我请她到云逸楼小聚,我来见见她吧。”
他驻足,手腕一转,抽出手来:“你?”
赵盈抬头看去:“我难道不是最合适的?”
的确合适。
她也的确无心。
他一向自诩最了解她,却不知她何时心坚似铁。
他就差把心剖出来给她看……也不是,她不在意,这不是她想要的,他就算剖出一颗真心捧到她面前,她也不会多看上一眼,因为没必要。
此事于她,乃是浪费时间的一桩事。
是他痴了。
薛闲亭神色很快恢复如常,淡淡说了一声好:“明日成吗?此事尽快解决最好,不然她苦恼,我也觉得烦。”
赵盈说好:“南境大捷,父皇近来心情好,徐冽给我长了脸,这些日子朝廷里姜承德也不会上蹿下跳对付我,我能有些清净日子,是以无事,就明日吧。”
他低头深看了她一眼。
宋乐仪以为他伤透了心,不会再有二话时,他却突然冷冰冰问赵盈:“杜知邑,他又是何时改变了心意的?”
赵盈端茶的手微顿了下,旋即在唇畔绽放出最灿烂的笑容:“不知道,但人家比你做得好。”
他眸色一暗,冷笑一声,负手离去再不提别的。
宋乐仪是看着他下了楼才长松口气,拍着胸脯感慨道:“元元,你方才吓死我了。”
“表姐何时胆子这样小?”
宋乐仪微怔。
她还有心思说笑。
“你这番话,于他而言,未免太狠了些,还有……杜三郎君,他真是因为你……”
赵盈做深呼吸状,把茶杯往宋乐仪面前推了一把:“表姐吃茶。”
对薛闲亭,她已经够留情面了。
若不是看在自幼相交的情分上,她本可以更狠厉些,绝了他的心思。
“他早知道这心思于我乃是无用,今后他也不可能达成所愿,如今种种,对我而言都是负累,也是他套在自己身上的枷锁。
我本该早些绝了他的心思,可说句实心话,早前我身边可用之人不多,表姐或许会觉得我在利用他,但彼时此番话我的确不知如何开口,也不敢开口。”
宋乐仪果然面色一僵:“元元,那可是薛闲亭。”
“那又怎么样呢?”赵盈侧目看她,强压下了鼻尖的酸涩和胸口处翻涌起的阵阵酸楚,“我是珍惜他这个朋友的,可他不能做我的绊脚石,更不能毁了我的前路,表姐,你问杜三,我真不知他何时有此心。
可我不是傻子,他是不是,我是当事人,我感受最真切。
你察觉了吗?”
宋乐仪摇头,也明白过来。
只是十几年的情分和杜知邑短短数月甚至更浅薄的情谊相比……
她晃了晃脑袋,把这想法挤出去:“是我浅薄了,天下真心皆可贵,谁的真心不是真心呢。
如此说来,他确实该与杜三郎君好好学上一学。”
赵盈没再接话。
这对薛闲亭而言终究是残忍的。
杜知邑对她那点好感,都未必能谈得上喜欢,或许更多的不过是欣赏罢了。
而薛闲亭,是实实在在的喜欢了她这些年。
第二百一十一章 我没那么美好
三月十八,晴光潋滟。
赵盈一大早就往云逸楼去等人了。
天气越发回暖,闺中女孩儿三三两两,邀上好友往城外寺庙或道观去进香求庇佑,又或是城中哪家首饰铺子新进了上等货色,绸缎庄里来了今春最时兴的花样的布。
她坐在三楼雅间里,推开了一半的窗户往楼下看,临街的商铺之间又间杂着种着几棵桃花树,少女们脸上洋溢着最灿烂的笑,真是最美的景致。
手边的茶换了两壶,房门被人叩响。
赵盈收回目光,示意挥春去开门,而后视线就锁定在了门口方向,再没挪开。
莲步轻移,摇曳生姿,入眼先是葱绿色的鞋头,往上是丹朱色四破裙,裙澜绣着碧波纹,再上往瞧藕荷色的对襟上襦整片的绣着百鸟朝凤。
最温柔的颜色,配上一张最多情的脸。
这样的妙人,薛闲亭一点也不惜福啊。
赵盈唇畔渐次扬起弧度。
清河崔氏出美人,崔晚照生的实在不俗。
两道柳叶弯眉不描而黛,一双水泠泠杏眼多情婉转,肌肤赛雪,白皙娇嫩,樱桃小口一点红,最是点睛之妙。
她举手投足间尽是柔婉,连赵盈看了都不免心中一动。
人进了门,脚下踩着最细碎的步,动作一分都不会大,内敛而含蓄,和京中女孩儿自又不同。
赵盈这才起身往门口迎去两步,崔晚照既早知她身份,眼见她起身来迎,忙驻足蹲身做一礼:“怎敢劳公主亲迎。”
声音也是干干净净的,如一汪清泉自心间划过,渗着清甜,腻到人心缝儿里去。
这样一个女孩儿,多可爱啊。
赵盈三两步上了前,虚托着崔晚照手臂把人扶起来:“崔家姐姐快不要这么多虚礼,什么公主殿下,我和薛闲亭一道长起来,拿他当自家兄长看,你是他的表妹,便与我的表姐是一样的,快来坐吧。”
提起薛闲亭时崔晚照的神色有一瞬凝滞,赵盈只当没看见,见她身后跟着两个圆脸丫头,也是个顶个的漂亮出众,想这小美人大抵自幼爱美,连身份服侍的丫头也要百里挑一,
她笑着叫挥春:“你们到外头去吧,我和崔家姐姐说说话,不用你们服侍。”
挥春和书夏自然会意,可跟着崔晚照来的两个却犹豫不动,面露为难之色把目光投向崔晚照。
赵盈这样不认生,一派自来熟的模样,崔晚照知她今日因何宴请,原本心中说不上是何滋味,可乍见了她这样客气,心中戒备也稍稍放下,便也笑着叫她二人一并退出去。
两个女孩儿围坐在圆桌旁,赵盈提了铜壶去给崔晚照倒茶。
崔晚照欸的一声忙上手去接:“这可使不得。”
“使得的,姐姐生的这样好,连我见了都心动不已,能为姐姐斟一盏茶,我觉得好有福气。”
赵盈始终笑语盈盈,倒了茶把小茶盏往崔晚照面前推一推去,眼底噙着笑向她望去:“我听薛闲亭说姐姐有十六了,那比我表姐还要大一些呢。”
“我十七了。”崔晚照捧着茶杯也不吃茶,说这话时眉眼略低垂下来,“二月里才过了十七岁的生辰。”
赵盈不动声色眯了眼。
大齐女孩儿婚嫁之事多在十四五岁便议定,只是富贵人家有舍不得孩子的,多留两年,等到十六七岁才出嫁也是有的。
似那等到了二十来岁才议亲的贵女实在是少,最主要还是门当户对又出色的郎君们就那么些,你不跟人家议,等过了年纪就挑不上好的,到最后高不成低不就,反而尴尬。
像是清河崔氏这样的门第,若说要嫁权臣如今是逊色了些,但勋贵门户还是够得上的。
崔晚照年过十七都不曾议亲,看样子她爹娘是完全把她当成筹码了。
她昨日又特意去问过舅舅,清河崔氏族中如今在朝为官的子侄原不过十人,官秩最高也只是个五品而已,又因庸碌无为,政绩平平,故而内迁入京无望。
便是这崔晚照一母同胞的两个亲弟弟,也是身无功名,靠着祖宗荫封得了个散官闲职,整日不过在衙门里混日子罢了。
她崔氏一门中如今最有出息的,是崔晚照三叔膝下的庶长子,小小的年纪,下场科考中了举,还等着春闱再考,算是有志气的孩子。
除此之外,一概不中用。
赵盈想着,目光在崔晚照身上多扫量了两眼。
也算是可惜了崔晚照这幅好皮囊吧。
若族中有靠谱的兄弟可扶持依仗,她好好的崔氏嫡长女,也不至于要跟着她母亲带着她幼弟入京来给人看这样的笑话。
“公主?”
崔晚照吃了口茶,柔声试探着叫她。
赵盈冲她笑了笑:“崔姐姐,我是个最快人快语的直性子,今日一见你又真觉得一见如故,故而也不想兜兜绕绕同你兜圈子,这屋里也没有别人,我知咱们如今是交浅言深,可你也晓得我今日为何请你来吃席,咱们就把话敞开了说,好不好?”
崔晚照的确没遇上过似赵盈这样直言不讳之人。
她面上一时红一时青,茶杯放回桌上去,两只手交叠在一起,捏紧了,骨节都泛了白。
赵盈看在眼里,递手握上去:“我没有恶意,姐姐若觉得我说话太直,我与姐姐赔礼。”
“别……”崔晚照忙往外抽手,尴尬的别开眼去,“公主不曾唐突,万不要说这样的话,您是天家公主,身份尊贵,我与您平起平坐已是僭越,您再说这样的话,我更受不起了。”
她自客气她的,赵盈充耳不闻。
交浅言深本就是件令人尴尬的事,崔晚照端着,她要也端着,这事儿索性也不用谈了。
于是她缓了口气:“姐姐八成以为我今日请你来,是为薛闲亭而要来威胁恐吓你的吧?”
崔晚照这才抬眼去看:“来之前我心下确有此担忧,可见了公主便不这样觉得了。”
她的话自也勾起赵盈的兴致,直问道:“这又是为何?”
“或许是觉得与公主投缘,诚如公主所说,一见如故,所以心中觉得公主不是那样的人,不会为此类事拈酸吃醋,还要把我请到这里来说难听话。”
这女孩儿也是个坦荡率真之人,心里明明知道此事不妥,尴尬归尴尬,可绝不扭捏。
赵盈笑意越发浓郁:“其实姐姐想多了,我没有那份儿心。”
崔晚照乌黑的眼珠一滚,似吃惊:“公主是说……”
她猛然收声,咬了下唇:“原来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饶是如此,我也仍是个笑话。”
赵盈侧目看她。
那张脸上分明写满了岁月静好,可崔晚照音调略沉下去时,又叫人看出无限惆怅,一时连她眼角眉梢那点光芒也尽数褪去,就好像一副上等丹青失色,总不是滋味。
“姐姐是真喜欢他?”
崔晚照小脸霎时通红:“公主这话……”
她抿唇,犹豫了一瞬,旋即摇头:“我从没见过世子。他虽是我嫡亲的表哥,可他长在京城,我长在清河郡,我只知有这样一位表哥,可素未谋面。
这次入京,所见世子言谈举止,也实非……实非我堪匹配。”
那就是不喜欢了。
开口叫世子,便透着生疏。
说她自己不堪匹配,其实压根儿就没看上薛闲亭。
那看来全是她母亲的主意了。
“姐姐既无心,薛闲亭如今又是这样,何不离去呢?”
崔晚照眼角溢出苦涩:“自古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非我能做主。
况且此番进京,母亲全然没留退路,别说公主,如今我住在侯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是因为什么高门礼教,规矩约束,我也是个爱玩爱闹的性子,初来京师,也想一睹京中繁华,只眼下再不成了。”
话越到后来,苦涩就表露出更多:“现在怎么走呢?母亲纵使没挑明了说,世子的态度也与拒婚无异,我是女孩儿家,又到了这样的年纪,这样灰头土脸的回了清河郡,以后还指望嫁什么好人家呢?
我是家中嫡长女,我若嫁的不好,底下妹妹们难道又能指望上高嫁不成?
事到如今,已非我能插嘴说得上话的了。”
啧。
这就是赵盈厌恶士族高门最根本的缘故。
牵一发而动全身,说来简直是荒唐。
难道崔晚照嫁的不好,她的妹妹们就该依着她而低嫁,不堪良配?
又或是崔晚照真的嫁入广宁侯府做了世子妃,将来她的妹妹们便就能仰仗着广宁侯府这层关系个个高嫁去?
还有朝堂之中,因有了这层姻亲关系,她的弟弟们就都可飞黄腾达了吗?
这就是士族大家,何其可恶。
许是上辈子婚姻之事不幸,也是为沈明仁利用之故,于此类事上,赵盈总会更生气一点。
嫁错郎毁的是一辈子,崔晚照的父母却似全不在意。
薛闲亭也没说错,如今崔家就是拿崔晚照的终身和名节在逼迫薛闲亭。
广宁侯夫人是个最好性的,崔高氏终究是她亲妹妹,她就算明白崔高氏不怀好意,也不忍与之撕破脸。
倒纵得这些人越发不知天高地厚。
赵盈深吸口气,眸色微变:“我比姐姐要更了解薛闲亭一些,此事他既不肯松口,谁都拿他没办法。
我姑且算半个局中人,姐姐就算初来上京,可令尊令堂既有此意,事先也必定打听过。
薛闲亭和我算青梅竹马,他的心意,京城无人不知。”
崔晚照倒诧异。
这位金尊玉贵的大公主,对此类事竟就直言不讳,一点儿也不避讳。
男女情爱之事于她,仿佛也不过今天午饭吃什么,晚些时要到何处去玩,挂在嘴上说来是那样的轻松。
“公主和我说这个……我是没想到的。”
赵盈浅笑:“女孩儿家大多对此类事情讳莫如深,可我这委实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生来是天之骄女,一举一动皆在世人眼中,莫说薛闲亭,就连沈阁老家的六公子,河间辛氏的二公子,如今姐姐京中打听去,也没几个人不知道这事儿的了。”
她一面说,一面又摇头:“我跟姐姐说这个,是想让姐姐明白,此事不是令堂逼上一逼,薛闲亭就会松口的。
姐姐也是个聪明人,当知道这姨母再亲,也总敌不过亲儿子。
侯夫人顾念着与令堂的姊妹之情,也怜惜姐姐这个外甥女,可真把薛闲亭逼急了,姐姐觉得,侯爷和侯夫人是向着姐姐,还是向着薛闲亭呢?”
崔晚照呼吸微滞:“这些道理我都懂,把人逼急了,吃亏的还是我自己,可……可我母亲她……”
“姐姐今次丢了面子,来日找补回来就是,这上京之中也并非只广宁侯府一门勋贵,也不是只有薛闲亭是青年才俊。”赵盈目不转睛望向她,“令堂来京探亲,至多一月也该动身回清河,可侯夫人膝下无女,见了姐姐实在喜爱,要把外甥女留在身边多陪一陪她,这总无可厚非吧?
姐姐既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又有清河崔氏这样的门楣,留在姨母身边,来日有了中意的郎君,或是门当户对适婚之人,有侯爷和侯夫人为姐姐做主,令尊令堂还有什么不足意的呢?”
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然则眼下……
崔晚照吞了口口水,显然犹豫:“可我和世子之间,坊间传的沸沸扬扬,这可怎么往回圆?”
“举凡传谣,多起自猜疑,小人心思肮脏,又总见高门生乱,方有坊间这些闲言碎语传出。”
赵盈知道她动了心的,便继而开解:“薛闲亭搬回家住,姐姐也大大方方外出走动,时间久了,传言不攻自破,过些日子叫我表姐攒个局,大家一处踏青游玩去,坦坦荡荡,行事磊落,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若再有胡言乱语诋损姐姐清誉的狂徒,只要侯爷出面,叫京兆府将那等狂徒羁押,以儆效尤,不也就无人再敢狂妄造次了?”
崔晚照搓着指尖,眉心也微微蹙拢着:“所以公主今日见我,一是想知道此事我心中如何想,二是为我解决眼下困境的?”
“我并没有姐姐所想的那样美好。”赵盈脸上的笑变得陌生起来,眼底又是空荡荡一片,“我这是为薛闲亭解决麻烦,不是为姐姐,更不是为你们清河崔氏。”
第二百一十二章 胎儿难保
赵盈将一切都预想的极好,然而一切都还未及实施,宫里却出了事。
小太监匆匆出宫,往司隶院送消息那会儿,天色已经晚了。
司隶院中各处掌了灯,赵盈也吩咐人准备热水,打算沐浴过后便去歇下。
下午时同崔晚照说了那番话,可此事还需有人挑这个头。
不然广宁侯妇人狠不下心赶崔高氏走,崔高氏自己又是不知好歹的,她考虑的再如何周全,事情也进行不下去。
是以第二日还要早起,回去一趟尚书府来着。
却怎么也料不到,昭仁宫会在这时候出事。
坐上马车入宫的路上,赵盈脸色始终是阴沉的。
孙淑妃看重她这一胎,一心想得个女儿,弥补赵姝从前没得到的一切。
昭宁帝无论真心与否,也极看重她这一胎,恨不得夜夜宿在昭仁宫,陪在孙淑妃身旁。
先前宫中流言四起,孙氏胎气大动,他为此都要重责姜氏等一干人,怎么会……
过了宣华门下车换轿,是孙淑妃身边的春棠的等她。
赵盈端坐轿中,吩咐快往昭仁宫去,才沉声问春棠:“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宣华门下候着?”
“是皇上吩咐奴婢来候着大公主的。”春棠声儿软软的,也刻意压低了些,“娘娘眼下不好,几度昏睡过去,御医院上下都在昭仁宫,胡御医请过两趟脉了,都说娘娘肚子里的孩子未必能保得住,若今夜熬不过,恐怕连娘娘也有性命之忧,眼下皇上和皇后娘娘都在昭仁宫。”
出宫来传话的小太监不是赵盈的人,也非孙淑妃安排的人,是以这一路上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赵盈只晓得昭仁宫出事,多半与孙淑妃肚子里的孩子有关,却并不是究竟是何等事情,这般着急。
眼下听了春棠一番话,她下意识捏紧了拳:“怎么会这样?”
“这……这惠王殿下身边新得的那个玉果,此事皆因她和魏娇娘而起,皇上也发了好大脾气,已经将玉果和魏娇娘二人杖毙,惠王殿下这会儿还跪在昭仁宫正殿前呢。”
赵盈倒吸口气。
那个玉果她也知道,此事本就古怪些。
那大概是半个月前,赵澈是从赵澄处得了那个丫头的。
他赵家兄弟,就没有一个是不好色的,不过赵澈一向隐忍克制,前世看来,在他登位御极之前,至少从未表现出贪图女色这样的行迹。
半个月前他看上个小宫娥,就正是这个玉果。
打听之后才知那是赵澄身份服侍的人,竟就求到孙淑妃面前,要孙淑妃为他做主,要了玉果到他身边来伺候。
他已得了红微与魏娇娘二人,于此事上便是真有中意的人,只要不过分离谱,赵盈和孙淑妃也说过,随他去。
可赵澄身边的女人,是万万不行的。
他求了三次,孙淑妃就回绝了三次,甚至因此事而罚过他,将他锁在宫中不许他出门。
赵澈却像是鬼迷了心窍一般,后来见孙淑妃这里行不通,竟求到昭宁帝那里去。
那天昭宁帝到昭仁宫用午膳,吃过了饭他一跪下就开口求,连孙淑妃都被弄了个措手不及。
好巧不巧,昭宁帝听过之后,只是笑了一声,大手一挥就同意了。
玉果就这样顺理成章到了赵澈身边,入了昭仁宫伺候。
赵盈自然知道此事不妥,赵澈非要这个小宫女是为不妥,昭宁帝明知这是赵澄身边的人还要送到赵澈身边更为不妥。
父子两个各怀鬼胎,都想拿个宫娥来大做文章。
那玉果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到赵澈身边服侍了三五日,别的不干,净是些争风吃醋之事。
红微是孙淑妃一手调教的,自不与她相争,可魏娇娘却半步不肯相让。
前有红微压过她一头,后又来了个玉果。
是以二人将赵澈房中闹了个鸡犬不宁。
偏偏昭宁帝一概不管,孙淑妃几次要把人发落出去,赵澈就各自维护。
如此有三五回,赵盈便交代了孙淑妃,且不必去管,赵澈既然心里有了别的想法,就叫他闹去,自有他收不了场的一日。
而且她也特意叮嘱过,不要叫魏娇娘和玉果再到正殿孙淑妃跟前去拜见,一刻也不要见她两个的。
赵盈面色铁青:“依你所说,孙娘娘遭逢此劫,是那两个丫头作的妖吗?”
轿外春棠嗯的说是:“用了晚膳后惠王殿下身边的高明去回话,说玉果和魏娇娘在偏殿动起手来,还砸了两样东西,红微从旁劝,可谁也劝不下,二人在气头上,竟连红微也挨了两下,说是要请惠王殿下快去瞧瞧,但娘娘就在一旁呀。
听了这个,娘娘当时就变了脸色,要奴婢到内府司去请主司来,提了玉果与魏娇娘二人往内府司发落,奴婢瞧着也是实在不成体统了。
可惠王殿下他……他……”
赵澈这王八羔子憋着坏,自然还是要维护。
春棠是个忠心耿耿的丫头,自孙淑妃进宫她便在孙淑妃身边服侍,委实算得上昭仁宫中的老人了。
一个是陪伴多年的主子,一个是半路进了昭仁宫的旁人家的儿子,孙淑妃因此事遭罪一场,春棠心里恐怕把赵澈骂了千百遍,只是不敢放到嘴上说罢了。
她欲言又止,赵盈把话接了过来问道:“我头前与孙娘娘说过,这样的人也不必到娘娘跟前拜见,惠王既要维护,便叫他将房中人与事料理干净就是,今夜却是如何?”
“您说的话,我们娘娘自然记着的,可今夜原也是惠王殿下起的头。”
抬轿子的小太监走得快,春棠自然也就跟的快。
走的急了,呼吸不平稳,喘气声要重一些。
赵盈听得真切,这会子她去的再快也帮不上孙淑妃任何忙,于是吩咐道:“走慢些。”
春棠脚步缓下来,那口气也缓了缓:“惠王殿下不肯叫娘娘去请内府司的人来,他又说自己实在年轻,处置不了这些事,想着左不过两个女孩儿争风吃醋,也是为他而起,他一向不忍苛责。
何况魏娇娘是公主您送进宫的,那玉果又是他自己看上,且从前是瑞王殿下身边的人。
无论惩处哪一个,他又都觉不妥。
所以就要请我们娘娘替他料理,但又再三的求情,叫我们娘娘手下留情,能震慑住那两个丫头就是。
横竖这样的话说了一大车,我们娘娘原不肯管的,可他长跪不起,非要我们娘娘……”
春棠声音中透着哽咽。
赵盈就全明白了。
孙淑妃不是糊涂人,她说过不叫玉果和魏娇娘近身拜见,孙淑妃也看着那两个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八成有古怪。
她小心谨慎,就断不会见这二人。
今夜之事起的突然又蹊跷,赵澈的态度更叫人不得不多心。
为了两个丫头在昭仁宫中长跪不起,这可不像是赵澈会干的事。
说什么惩处哪一个都怕得罪人,半个月前要收玉果在身边服侍时,可没见他有此担忧。
人是肯定见了,手脚她们也确实动了。
赵盈长舒口气:“她们是如何冲撞了孙娘娘的?你在旁边看着吗?”
春棠忙不迭点头,想她瞧不见,才赶忙开口说是:“奴婢就在跟前伺候着,您说过那些话,奴婢心里对这两个人也存了疑影儿的,她们二人进了殿中,一时哭哭啼啼,一时又喊打喊杀,惹得娘娘发了脾气动了怒都还不罢休。
后来娘娘越劝越糟糕,二人竟就当着娘娘与惠王殿下的面动起手来。
公主,这事儿说出来您恐怕都不信。
都是伺候人的丫头,她们两个真就有那么大的胆子,动手打起来不算完,奴婢叫人进来各自拉开,那玉果竟疯了一般还要冲魏娇娘扑去,结果那魏娇娘失手一推,明明就站在殿中的人,连退数步,就往我们娘娘身上撞了去!”
她说起这些,大概心有余悸,更为孙淑妃眼下遭罪而恼怒,便咬牙切齿的。
赵盈眉心却一挑。
看来孙淑妃今夜出事,就正是坏在这一撞上了。
御医总说她胎像稳固,安胎药也日日都用着,照理说来即便是被撞了一下,也不至于就到了这个地步。
玉果撞到孙淑妃身上去,显然是有预谋的,是以那一下卯足了劲儿,也找准了角度和位置。
她眉心一凛:“孙娘娘是因外力撞击所以腹中胎儿才难保的吗?”
春棠果然又说是:“原是那一下我们都没防备住,奴婢要去挡的时候,玉果已经结结实实撞了上去。
公主是知道的,我们娘娘惯常爱靠着那只黑漆三足几,她这一撞,三足几也翻了过来,娘娘的肚子正好撞在那小几上,这才……这才弄成如今这样。”
看,果然是有预谋的。
人家就是奔着要害孙淑妃肚子里的孩子而来,这一撞就算不成,只怕也有后招。
只要进了正殿,见到孙淑妃的面,那个孩子就一定得出事。
此中种种,蹊跷之处未免太多,昭宁帝却下旨杖毙玉果与魏娇娘二人,处置的干净利落,连交内府司查办都不曾有。
他到底是要干什么?
软轿停在昭仁宫外,赵盈下了轿,抬眼扫过昭仁宫三个大字。
这深宫果真是要吃人的。
她深吸口气,提步入内,没走上三五步,就瞧见了笔直跪在殿前的赵澈。
他今夜不曾醉酒,是以晓得自己犯下何等大错,同醉酒大闹上阳宫时不同,他脊背绷紧挺直了,连背影都是孤傲的。
他有什么可傲气?
玉果与魏娇娘所作种种,要么是他,要么是赵澄。
可孙淑妃肚子里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是男是女都未可知,那也是他们的骨肉至亲。
春棠咬牙切齿的声音赵盈似乎都能听到。
赵盈驻足,叫春棠:“你去回父皇,我有几句话要问一问惠王,问完了,再叫他跪在殿前赎罪。”
“公主……”春棠紧着叫她,她一摆手,没再理会,提步往赵澈身边而去。
脚步声渐次近时,赵澈回头看了一眼。
见是她,眉眼往下一垂,眼神又闪躲,全然一副做错事的孩子模样。
赵盈看在眼中,嗤笑:“你起身,随我来。”
赵澈犹豫了下,跪着没动。
赵盈转身要走,见他不动,啧声又叫:“叫你起身。”
他这才撑着膝盖站起身,可起来时候打了个晃,也不知跪了多久,一双腿又麻又疼:“阿姐,我的腿……你扶我一把。”
赵盈却冷笑着把手背到身后去:“跟我过来。”
从殿前至他日常起居住的后殿,平日里不过几十步路罢了,今夜他却走得煎熬又缓慢,偏生赵盈一步也不肯放缓下来等一等他。
等进了后殿正间大门,赵澈鬓边已经盗出一层冷汗来。
赵盈恍若未觉,劈头盖脸径直问他:“玉果和魏娇娘争风吃醋,是不是你有意安排的?”
赵澈猛然吃了一惊:“阿姐这是什么话?”
“我问,你答,不相干的话我一个字也不想听到。”赵盈眸色泛着冷光,连同声音也是冰冷的。
赵澈不由打了个寒颤,便收了声。
赵盈翻了一眼去看他:“你想叫孙娘娘肚子里那个孩子去死,是吗?”
“我没有!”他咬紧牙关,几乎一字一顿的回,“跟我无关。”
“跟你无关,那就是赵澄授意安排了,你最好想清楚,我今夜既为此事回宫,父皇就已经给你留足了退路,你说实话,我且解救你,你还敢瞒我,此事余后种种,我都不会再管。”
“我……”
赵澈抬头,眼神闪躲一瞬后迎上赵盈冰冷的目光:“我只知道玉果是二皇兄有意安排,可我真的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把人收到身边,原本是想着说不得能从玉果身上套出些话,拿住了二皇兄的把柄,对阿姐也算是有所帮助的。
是以这些日子以来,她们二人争风吃醋,我一概都没插手过。
今夜……今夜闹得厉害,我想要是二皇兄真的有所安排,或许我将计就计……”
“你混账!”
他这鬼话拿去骗三岁的孩子还差不多。
若是前世,赵盈一心以为他是无害的小绵羊,大抵也就信了。
然则如今他顺嘴一说,她听了两句便晓得,全是鬼扯。
所以孙淑妃今夜遭遇,实则是他和赵澄两兄弟无意之中联手促成。
赵盈拍案而起,呵断赵澈:“你觉得孙娘娘专宠六宫,若一举得男,会影响你的地位,是吗?
赵澈,我只问你这最后一次,你——想清楚。”
第二百一十三章 添油加醋
赵澈进门那会儿抬手抹去了鬓边盗出的汗珠,这会儿又渗出一层来。
其实不单是额间,就连后背上,也浸湿了一层。
他这个姐姐,如今气势越发足,她坐在那里,不怒自威。
再加上他本就心存鬼胎,在孙淑妃今夜遭难这件事上他也的确做了手脚,是以便心虚的很。
“阿姐,我是……”
赵盈一抬手,还是不留情面的断了他的话,反而沉声先问他:“想清楚了吗?”
赵澈喉间一哽,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眼神闪躲的一瞬,赵盈就嗤笑出声来:“那就走吧,等孙娘娘平安度过今夜,父皇自有处置。”
她作势真的要起身,赵澈面上闪过慌乱,左手往前一递就抓在了赵盈的手腕上:“阿姐,让我想想。”
这小兔崽子果然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赵盈拂袖抽手,把他的手给挥开了。
赵澈深吸口气,显然心中矛盾,到底一合眼,把心一横:“我不想让孙娘娘生下一个皇子。”
“那也是你的皇弟!”
“那又怎么样?”赵澈声一厉,抬眼对上赵盈面无表情的那张脸霎时间又软了下来,“阿姐,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的。
大皇兄被贬凉州,二皇兄之前因刑部大火之事被训斥,只有我们姐弟二人,前途一片坦荡。
阿姐说的不错,孙娘娘专宠六宫,若此时诞下一个皇子,势必会影响到我。”
他别开眼,背在身后的手,左手在右手虎口上掐了一把,给自己提了口气:“天家皇室,哪有什么骨肉亲情,于我而言,也只有阿姐而已。
孙娘娘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弟妹,大皇兄和二皇兄难道不是我的兄长吗?
手足相残是落生那一刻就注定的,阿姐怎会同我说这样的话。”
赵盈退了半步:“你在昭仁宫中养了这么久,孙娘娘待你有几许真心,你自己不知吗?”
但狼崽子终究是狼崽子,赵澈眼中甚至连一丝愧疚都没有。
“孙娘娘待我或许有真心,可也有利用,阿姐不知吗?”
赵澈甚至反驳回来:“孙娘娘膝下无子,她养着我,我就是她来日指望,不光是我,还有阿姐。
真心二字,掩在这宫墙下,从来是最难说的。”
和他多说本就是浪费时间。
他说的固然都有道理,但这些话嘛,从赵澈口中说出来,赵盈便总觉得他有问题。
她往外踱步,什么话都没再说。
赵澈也顾不上腿上的痛感,慌忙追上去一步:“阿姐!”
赵盈反手拨开他的手:“现在知道怕了?”
他瑟缩一场:“阿姐进宫晚些不知道,我从没见过父皇发这样大的脾气,什么都不过问,就叫人拉了玉果和娇娇下去,直接杖毙,皇后娘娘想劝上两句都被父皇斥了回去。
玉果和娇娇就是在昭仁宫外被活活打死的……”
他吞了口口水,眼神中的颤抖彰显着他此刻的恐惧:“我在殿前跪了好久,父皇也没来过问一句。
半个时辰前姜夫人带着二皇兄来过,是皇后娘娘叫他们回宫去,不许他们在昭仁宫等消息的。
父皇现在挂念着孙娘娘,没工夫理会我们,可过后如何,我实在拿不准……”
他声音渐次弱下去,赵盈哦了一声:“回去跪着吧你。”
赵盈快步出了门,赵澈茫然一瞬还是快步跟了出去。
不过他也算听话,赵盈叫他跪回去,他就老老实实又跪在了殿前。
殿前廊下还有宫娥鱼贯而入,赵盈拧眉提步上台阶,春棠还是等在外面。
春棠是孙淑妃的心腹,昭宁帝叫她到宣华门下候着,是为了叫她把昭仁宫事原原本本说来,这无可厚非。
可眼下她进了昭仁宫,也拉了赵澈去说了一场话,照理说春棠此时该在殿内伺候,近身陪在孙淑妃身旁。
既然让她侯在殿外,便是有话要交代。
赵盈步子放缓,春棠远远看见她,果然掖着手快步凑上前来。
于是赵盈驻足:“怎么了?”
春棠近前时蹲身一礼:“皇上请公主到偏殿去候着,胡御医这会儿稳住了娘娘的情况,殿内乱哄哄的,皇上说眼下不必到殿内请安。”
赵盈在昭仁宫偏殿等了有一盏茶的时间,昭宁帝才姗姗来迟。
她起身往外迎,昭宁帝快步把人手一捉,顺势往身边带了带:“晚膳进了吗?”
赵盈眼角抽了抽:“今夜用膳早,宫里人出去传话前就进过了。”
二人往罗汉床上坐过去,赵盈不动声色往侧旁挪了挪:“父皇,孙娘娘眼下还好吗?”
昭宁帝面色是泛黑的,阴沉铁青,足可见孙淑妃情况仍旧不好。
赵盈抿唇:“胡御医也没办法吗?”
他摇头:“只有今夜平安度过,淑妃才不会有性命之忧。至于孩子……眼下她胎气大动,可偏偏没有滑胎之像,胡泰也直说奇怪,若是有滑胎的迹象,反而好办,现在才棘手麻烦。”
“那孩子呢?”赵盈急问了句,“胡御医现在保不住孩子吗?”
“他在想办法保母子平安,只能尽力。”昭宁帝捏着眉心揉了一把,“原本要把孩子打掉,再勉强保住淑妃一条命,不过淑妃元气大伤,再想有孕也很难,之后身体底子不好,也要仔细养上三五年。
淑妃中途醒过来一回,正好听见了,说什么也不肯现在堕胎。
她非要拿命来保下这个孩子了。”
赵盈心头直坠。
孙淑妃年纪尚轻,如果这个孩子打掉,以后还能再有身孕,她就算再舍不得,可总有规劝的余地。
现在说再难有孕,她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到了这个孩子身上,怎么可能舍得打掉。
赵澄和赵澈兄弟两个实在是缺了大德,太作孽了!
赵盈鼻尖酸涩:“都说为母则刚,从前看孙娘娘柔柔弱弱,总觉得她是最柔婉不过的人,谁又能想到孙娘娘今次这样果决。”
昭宁帝短促嗯了一声,情绪也听不出。
赵盈侧目去看,他第一次没把那样贪婪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说不上孙淑妃是幸还是不幸。
她不动声色叹了口气:“父皇将玉果和魏娇娘二人杖毙,是不打算再追究这件事了吗?”
昭宁帝横眼过来:“你觉得应该追究下去吗?”
她目光未曾闪躲,同昭宁帝四目相对:“父皇是觉得为难,给我们留足了体面,才不想再追究下去。
她两个都是澈儿屋里人,闹成这样,还连累孙娘娘遭逢此难,澈儿固然难辞其咎。
玉果从前是二皇兄身边的宫娥,魏娇娘又是儿臣举荐入宫服侍澈儿,是以我与二皇兄也难逃责罚。
父皇将她二人杖毙,不再令内府司调查,其实心里对我们都存了疑影,只是不愿,也没法计较。”
她说昭宁帝疑心了她,昭宁帝也难得的没有反驳。
赵盈心里就明白了。
她和孙淑妃之间的关系,经过这一年时间,昭宁帝恐怕多多少少有所察觉,但利益这种东西,随时都能散。
朝堂党争,后宫专宠,种种联系在一起,她一样有理由对孙淑妃下手。
而赵澈养在昭仁宫,是以他们姐弟二人机会还要比旁人更多些。
今夜的事将三人全部都牵扯了进来,不追究才是最好的处置。
“元元。”
昭宁帝点着桌案,眸色也顿了一瞬。
赵盈稳着心神反问道:“父皇想说什么?”
“此事与你有关吗。”
赵盈眉心一拢:“儿臣若说无关,父皇还信儿臣吗?”
她说还,昭宁帝声就沉了沉:“我何曾疑心过你?”
就在刚刚。
不过如今这样也好。
昭宁帝还在她身上找寻母亲的影子,但却不会再单纯把她当做母亲的替身。
现如今也会跟她博弈一局。
这正是她想要的。
“父皇一直是信儿臣,也是宠着儿臣的。”赵盈浅笑着,眉眼弯弯,“所以儿臣不会做这样的事。
且不说孙娘娘腹中孩子男女未知,就算她真的怀了个男孩儿,对儿臣又有什么阻碍吗?
儿臣知道父皇心中所想,毕竟如今朝中局势怎样,您清楚,儿臣也清楚,所以您会觉得儿臣或许一时鬼迷心窍做出这样的糊涂事。
但儿臣可以指天誓日说一句,此事儿臣全不知情。”
昭宁帝的神色随着她话音渐次落下而柔和许多,赵盈心下冷意却愈发涌上来。
她跟此事本就无关,昭宁帝能直接问到她面上来,也无非是试探。
在昭宁帝的心里,最值得怀疑的仍是赵澄和赵澈兄弟俩。
既然如此,她倒挺乐意顺水推舟。
“可是有件事,儿臣不愿欺瞒父皇。”
昭宁帝啧声:“跟你弟弟有关?”
赵盈面露为难之色,犹豫须臾,郑重其事点了下头:“儿臣方才把澈儿叫走,他到底心里还是有我这个阿姐的,便与儿臣说了几句实话。”
昭宁帝哼的那一声,其实不太能听得真切。
可他之后没再说话,静静的等着赵盈的后话。
赵盈也委实是个极会说话的人,洋洋洒洒一大车,说得漂亮极了,既把赵澈拉下水,也没放过赵澄。
等到添油加醋说完一场,还要继续往里添:“儿臣想着您听了或许生气,但即便不告诉您,您心里也是有谱的。
半个月前澈儿要收玉果,儿臣就不大满意,孙娘娘也几次拦了他,可您疼他,什么都顺着他去了。
现而今想来,这丫头本就是二皇兄安排好的,自从到了澈儿身边,整日里拈酸吃醋,弄的澈儿屋里不得安宁。
今夜既然出了事,儿臣也与您把话全说明白——
早前儿臣就同孙娘娘说过,不要叫玉果到她跟前拜见,这便是书中常说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
您也可以去问问春棠,她是知道此事的,且孙娘娘也的确一直是这样做。”
“除了玉果,不是还有魏娇娘吗?”
赵盈眉心一动:“是,那丫头原是小沈大人买回去的,我们当初去扬州府查案,途中遇上魏娇娘卖身葬父,小沈大人心善,把她买了下来。
魏娇娘的身家底细儿臣那会儿也调查过,是清清白白,所以后来澈儿他收了红微在房里,儿臣才跟小沈大人要了魏娇娘。”
“照你这么说,这魏氏也不是你的人,该算是沈府出来的人?”
她点头:“不过人是儿臣要来的,小沈大人彼时也说过,这魏娇娘入府不久,京城里的规矩大抵还没学全,拒绝过儿臣一次。
是儿臣非要她,小沈大人才顺了儿臣心意,把她送进了宫的,倒算不上和小沈大人有关。”
昭宁帝目光灼灼盯着她:“你从前可不替沈明仁说话。”
赵盈一低头,倒有了几分娇羞模样。
昭宁帝捏着拳,咬了咬后槽牙:“不过沈明仁一向和你走得近些,这人要说是他刻意安排,倒也未必。
所以魏氏几番同玉果争风吃醋,包括今夜在昭仁宫中大打出手,到了淑妃面前还不知收敛,此番种种,既然不是你,就是你弟弟了。”
他点着手背,眼底竟渐次拢起笑意来:“元元,我信任你,你也不该有所隐瞒。
方才说了那样一大车的话,可没告诉我,魏娇娘种种行径,是你弟弟授意的。”
赵盈从他的尾音中听见了一丝阴鸷。
她仍旧低垂着脑袋:“儿臣怕您恼怒,届时要打要杀,儿臣求不下来这个情。”
她翁着声音说话的时候是糯哝的,更像是撒娇,尾音清浅:“可父皇英明,几句话不就把真相问出来了吗?”
昭宁帝目下显然是不吃她这一套的:“你弟弟是因为淑妃专宠?”
她连连点了两下头:“其实父皇您心里都明白,也犯不上非要问儿臣。澈儿养在孙娘娘膝下,是有母子名义在的,孙娘娘待他又好,若不为着个,他对孙女下这样的毒手,岂非禽兽不如?
另则便是儿臣方才说过的,他是顺水推舟,本想借此把二皇兄推上风口浪尖。
只是今夜事情闹大了,孙娘娘实在不好,他自己也慌了神,方才哭着把什么都跟儿臣交代了。”
赵盈吸了吸鼻尖,猛地抬头:“您会责罚他吗?”
第二百一十四章 福大命大
责罚自是不会。
对昭宁帝而言,赵澄和赵澈这种禽兽不如的行径反倒是他二人争气的证明。
赵盈实在是想吐。
不过她也再次证实,昭宁帝是真不要乖孩子的。
长久的沉默之后,赵盈轻声叫着父皇又开了口:“澈儿已经知道错了,方才同儿臣说话时险些急的哭出来。
他年纪虽然还小,可父皇是知道他的,从来不轻易掉眼泪的孩子,儿臣瞧着……儿臣看着,实在是又气又心疼。”
她一抽鼻子,状似抽噎:“他自己也没料到会闯出这么大的祸来,父皇您能不能……”
赵盈咬着下唇,声音戛然而止。
昭宁帝闻言侧目看她,一开口竟不是问她能不能如何,反倒沉声先问:“你弟弟真这么说的?”
赵盈啊的从嗓子里发出一声类似沙哑的闷声,狐疑望去:“父皇方才还说信任儿臣,怎么又这样问?”
“没什么,真是我的好儿子。”
可他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加上这冷冰冰的语气,实在不像是夸赞赵澈的。
赵盈充做不知,仍做一副唉声叹气的惋惜模样:“我原以为离开了刘氏,孙娘娘是那样柔婉的一个人,总能引导澈儿走上正途,可谁知道他一念之差,做下这等糊涂事来。”
她哽咽着:“父皇,您要罚他,儿臣也不敢替他再求情,但他既知悔改,您若是……您若为了孙娘娘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非惩罚他不可,儿臣是甘愿代澈儿受罚的。”
昭宁帝眉心微动:“这又是什么糊涂话,谁的过谁来担,且不说我一时没打算处置发落谁,就算是有这个打算,他今次背着你行事,闯出这等祸事,也该他自己另罚受过,哪有你替他承担的道理?”
赵盈不动声色舒了一口气。
如此甚好。
昭宁帝本就没打算追究,赵澈的形象也不是个杀伐果决的,这样就挺好。
至于她,本来就没打算做昭宁帝心目中最满意的那个孩子,他也压根儿不会那样看她,无论她做的有多好。
既然根本就不会,索性就做一个和善的长姐,一心袒护幼弟的好姐姐,这样也不错。
她如今种种行径,其实都是在利用母亲在昭宁帝心中分量。
若来日事成——她自然在母亲牌位前磕头认错。
“父皇叫春棠在殿外等着儿臣,就是想问问儿臣今夜之事的来龙去脉吗?”
“皇后在殿中,不想叫你进去见她。”昭宁帝眉眼间终于是彻底柔缓下来,“淑妃出事和你弟弟总归是有关系的,皇后若一时情急,见了你,少不得要说些不中听的话。
何况殿中也确实是乱哄哄的,你一个孩子家,就别凑这个热闹。
把你叫回宫,本来也是为了你那不争气的弟弟。
他在昭仁宫殿前也跪了这么长时间了,一会儿你把他带回上阳宫,今夜就叫他在上阳宫安置,只是你二人不要贪睡,淑妃能不能安全度过这一劫全要看今夜,明儿一早你记着带上你弟弟到殿前等消息。”
可从头到尾,孙淑妃的安危,并不在昭宁帝考虑范围之内。
她是死是活,他表现出的只有淡漠。
是了,他是无心之人,又怎会有片刻真心相待。
是她想错了。
先前他与以往不同的神情和目光,原来不是为孙淑妃。
赵盈缓缓合上眼,竟不知该替孙淑妃痛心,还是该为昭宁帝的薄情而恼怒,片刻站起身来,与他拜礼:“那儿臣这就领了澈儿回宫,也免得过会儿皇后娘娘出来,见了他跪在殿前,又有话说。”
上阳宫中灯火通明,任是谁也睡不下去。
赵盈吩咐了挥春和书夏去取冰块来给赵澈冰敷双膝,命人置美人榻于廊下,后来又觉得不快,索性挪了春藤椅就摆在殿前院中。
她这院中盛夏时几十岗的荷,绽放开来荷香四溢,眼下几十口水缸里没了荷,但水还是满的,微风起,水波阵阵,倒叫她想起去年的情形。
赵澈坐在她身边,见她面容恬静隐有笑意,狐疑问她:“阿姐笑什么?”
赵盈摇着头说没有:“上次你在上阳宫,还是醉酒闯祸打伤我那次,一晃竟都快一年了。”
提起这个,赵澈神色明显闪躲:“阿姐,我……”
她摆手说好了:“我又没打算同你算旧账。一会儿敷了膝就去睡,父皇特意叮嘱了,明日一早叫我带你到昭仁宫去等消息,万不可睡过了头。
至于今夜事,你也大可放心,父皇没有打算追究你和二皇兄。
本来此事你也不算始作俑者,不过顺水推舟,我与父皇说明白,也言明你心中悔意,父皇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赵澈面色一凝:“阿姐跟父皇说我心中悔恨?”
赵盈噙着笑侧目看他:“难道不是?”
“是。”赵澈别开眼,眼神又落在自己的膝盖上,“我自是心中悔恨的,不该这样对孙娘娘,姝姝也一并疏远我了。”
他情绪低落,语气中意味不明:“小姑娘先前很喜欢缠着我,又爱撒娇,又伶俐。
宫里的孩子总是聪明的,她那么机灵,孙娘娘出了这么大的事,坏在玉果和娇娇身上,她心里八成恨透了我和二皇兄。”
他倒真像是个和善慈爱的兄长,就好像从前养在刘氏身边时,待赵婉也是这样。
装样子扮无辜,他最拿手,如果没有方才稍凝滞住的神色,赵盈觉得他演技便更精进。
赵盈懒得应付他,敷衍的在他头顶拍了拍:“快敷了你的腿去睡吧,不用想这么多,天下事从来是这样,你做了决定,动手做局,总要承担下这个后果,不光眼下这一件事,将来的每一件事都是如此。
你也该慢慢长大了,我能为你四处奔走,于朝堂上扎稳根基,但不可能一辈子为你遮风挡雨,背负所有。”
赵澈眉心一动,反握住她的手:“我不会要阿姐为我奔走操劳一辈子的,等将来——我定以天下供养阿姐,叫阿姐做大齐最尊贵的女人!”
赵盈笑而不语,缓缓抽出手来。
她被赵澈恶心到了,多说一句话都怕吐出来。
她背着手踱步上台阶,赵澈就坐在春藤椅上一动不动,视线也始终定格在她背影上。
那眼神几乎要把她后背盯出窟窿,赵盈恍若不觉。
进门时挥春下意识回头朝院中看了一眼,莫名打了个寒颤。
赵盈在她手腕上拉了一把:“瞎看什么?”
她抿唇:“公主,三……惠王殿下他……”
“无妨,你一会儿挑两个懂事的去给他值夜,不过估计他今夜也睡不踏实。”
她如今不似从前那样惯着他,甚至在给他使绊子,赵澈心里是能感觉到的,而这也是她故意叫他知道的。
赵澈本来就不会死心塌地信任她,既然如此,倒不如索性彼此防备着。
人有了顾虑的时候就更容易做错事,十一岁的赵澈尚且没有那般老谋深算,于朝堂上失了她这个最大的助力,想是要急上一急。
魏娇娘被杖毙,他和沈明仁之间的联系就断了,至于今后嘛——沈明仁再想往赵澈身边放什么人,有了魏娇娘这个前车之鉴,昭宁帝也未必点头。
赵盈揉了一把眉心:“希望孙娘娘能平安度过今夜吧。”
不然她先前诸多努力都白费,再要培养出一个能近身服侍昭宁帝且还能专宠六宫的人,如今有些困难。
而孙淑妃……她也的确算得上是个可怜人吧。
赵盈自问没有多少善心能分给孙氏,但夜深人静,摒去那些勾心斗角再细想时,她倒也真心希望孙氏能有个好下场,还有她肚子里那个孩子。
那不单单是孙氏的希望,也是她的。
也不知是孙淑妃福气大,还是赵盈送给孩子的那块长命锁起了作用。
一夜过去,她虽尚未彻底转醒,可腹中龙胎保了下来,她亦性命无碍。
胡御医领着御医院众位自殿中退出时,分明面色舒然。
赵盈站在殿前,他一出门就瞧见了,迎上前三两步来:“殿下来的好早。”
“看胡御医这神情,孙娘娘应是无碍了吧?”
胡泰低叹了一声:“娘娘这一胎到目前为止,实在艰难,先前动过一场胎气,昨夜又遭一场大罪,现下是保住了,只是来日生产时,又是一道难关。
臣方才也回明了皇上和皇后娘娘,接下来几个月最好叫淑妃娘娘卧床静养。
而且……而且……”
他吞吞吐吐,赵盈就知道不好,面色一沉:“今后不好吗?”
他果然点头:“淑妃娘娘这一胎就算平安生产,今后也再难有孕了。
且经过昨夜之后,娘娘已然伤了根本,这几个月腹中胎儿再吸收母体精元,娘娘只会更加体虚,偏偏虎狼之药不敢用,进补也只能温吞的来,将来一身是病总少不了。”
他抬眼见赵盈面色阴郁,忙哦了一声:“自然了,御医院上下也会尽心为淑妃娘娘调理,务求为娘娘减轻痛苦。”
一身是病的度过余生,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最痛苦的一件事。
昭宁帝虽不是贪恋美色之人,但孙淑妃若今后身子不中用,也是件麻烦事。
赵盈先前松下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那就麻烦胡御医费心了。”
胡泰受宠若惊,又与她再三拜礼,方率众人退下不提。
赵澈跟在她身边,把胡泰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等人走了,他一咬下唇:“阿姐,这都是我的罪业。”
赵盈心下冷笑:“这是赵澄的罪业,与你何干?”
他猛然抬头,急切的去攀赵盈手臂:“阿姐心里向着我,自然这样说,可孙娘娘未必这样想。
就算她不知道此事有我顺水推舟之故,玉果和娇娇也实实在在是我屋里的人,如今她身体拖垮,今后我怎么在昭仁宫待下去?”
狼心狗肺的人大抵都是如此,要指望他真心悔过,或是心中对孙淑妃存有一丝愧疚,那是异想天开。
他亲耳听见了胡泰所言,心里惦记的也仍旧只有他自己的来日,未曾替孙淑妃担忧半分。
赵盈回头,眸色清冷:“那你又想怎么样呢?”
赵澈迟疑一瞬,似乎感受到她语气不善:“阿姐能不能带我出宫去住?”
历来没有这样的规矩。
她搬出上阳宫已是十分不合规矩,不过是先头借了赵承衍的方便,住进燕王府,又一步步脱离赵承衍掌控,搬进司隶院后宅院中。
赵澈年仅十一,又本无亲娘教养,怎么着也轮不到他搬出宫住。
但他把自己的后路给走绝了。
从刘氏到孙淑妃,放眼昭宁帝的后宫,还有谁能抚养得了他?
宋太后如今是彻底撂开手不过问这些事了,他也别再想住进未央宫去。
赵盈啧声:“或者把你送去凤仁宫,皇后娘娘母仪天下,一定能把你养的极好。”
这是真生气了。
赵澈连退两步,又连连摇头:“阿姐是在气恼我吗?”
他声儿一软,低着头搓着指尖:“我知道阿姐是该生气的,我把孙娘娘害成这样,却丝毫不为她担心,反而考虑自己将来如何面对她,阿姐应该是失望透顶的。”
“你若觉得你害了孙娘娘,今后便少不得旁人以此为由惩处整治你,赵澈,收起你的委屈可怜,真正可怜的人躺在这殿中。”
赵盈乜他,声音也彻底冷透了:“想出宫住,自己去跟父皇求吧,开牙建府也不是不成,只别指望我,更不要再做这副不争气的模样叫我看见。”
赵澈因是低着头的,是以咬紧牙关时便不怕赵盈看去。
他后槽牙咬的太紧,青筋凸起,可等到抬起头来,又全都平复了下去。
他还没开口,赵盈已经转身提步要往殿中去。
赵澈忙跟上来,赵盈稍一驻足,骂了他一句:“滚。”
她今日着广袖衫,袖口一拂,袖尾甩在赵澈身上。
他怔然站在原地真就没再跟上去,眯了眼,舌尖顶在下颚上,四下无人时,讥笑了一声,短促敛去,而后脚尖转了方向,竟朝自己住的后殿方向而去,余下再不多提。
第二百一十五章 此事不妥
孙淑妃转醒的时候,一睁眼先看见便是一抹明黄。
赵姝哭哭啼啼往她身边靠,又怕伤着她。
正好赵盈进殿,先听到的就是赵姝的啜泣。
她不是嚎啕大哭,反而更招人心疼。
赵盈提步进殿,同昭宁帝和冯皇后各自见过礼,招手叫赵姝。
赵姝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往她身边步过去:“大皇姐。”
孙淑妃脸上毫无血色,紧促的眉头也彰显出她此刻仍旧是浑身不舒服的,昭宁帝坐在床榻边,她抬手过去,昭宁帝顺势接过她那只手握在手心里,又眼见她嘴角抽动,便先安抚:“才刚醒,还是多歇歇,胡泰说你现在最要养精神,别说话了。”
她噙着笑摇头,整个人越发柔婉:“妾既然无碍了,皇上也不要再追究此事了吧?”
一旁冯皇后眉心一动:“淑妃性子柔和,心性纯善,也不该何人何事都轻轻放过吧?”
昭宁帝闻言:“皇后先听淑妃说完。”
冯皇后心下冷嗤,越发往侧旁挪了一步,离昭宁帝更远了些。
赵盈看在眼里,拉着赵姝也往后退了半步。
赵姝抬眼看她,眼尾红红,抿紧了唇角没说话。
孙淑妃缓了口气,说话的语调还是极缓:“妾这一胎怀的艰难,先前动过一场胎气,昨夜又出那样的事,皇上就当是为妾积福积德,不要再追究了好不好?
妾出身卑微,如今忝居高位,本就诚惶诚恐,若皇上再为妾的事大动干戈,妾便更觉得是罪孽深重。
先头昏昏沉沉,可妾心里清楚的,玉果和魏娇娘二人已被皇上杖杀。
她二人拈酸吃醋,闹的宫中鸡犬不宁,又险些害了皇嗣,死不足惜,但此事到此为止,妾觉得够了。
您说呢?”
赵盈心中不免感慨万千。
孙氏确实太聪明了,她晓得如何利用自身长处来获取更多的好处。
她毁了身子,肚子里的孩子能不能平安降生得两说,就算平安生产,来日也难再有孕,加上底子拖垮了,经年累月,昭宁帝或许也就厌倦了。
她再有一张与母亲相似的脸,这齐宫中新人总会添进来。
固宠之道,她所能施展已然不多,倒不如将贤良和婉的名声一博到底,还能顺了昭宁帝的心意。
柔情似水的解语花,怎么会有男人不喜欢?
果然昭宁帝顺势握紧孙淑妃的手:“好,你既开了口,那就依你的意思,此事到此为止,不再追究。
你心胸宽广,三郎屋里的人这样糊涂,等你身子养好了,也该好好教导他一番。
如今瞧着,倒是你提上来的那个丫头更懂事些,往后三郎房里要添什么人,你也替他看着点。”
他一面说,一面摇头叹气:“早知如此,当日就不该叫他收了玉果,说来此事是朕对你不住。”
孙淑妃又要抬手去捂他的嘴,然则不过做做样子,她也未必就敢。
手臂高高抬了一半,才又无力垂下:“皇上这样说,更是折煞妾。”
冯皇后站在一旁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她在这深宫中摸爬滚打半辈子,孙淑妃昨夜因何遭罪,她心里门儿清。
不过人家这会子当着人前要做戏,连昭宁帝都开了金口发了话,那她再说什么也无用了。
那样的浓情蜜意相当刺眼,她冷冰冰剜了昭宁帝背影一眼,又退半步,蹲身一礼:“淑妃既转醒,皇上也觉得此事不必再追究,那我就先回宫了。
昭仁宫倘或有什么缺的短的,淑妃这里有什么想要的,横竖皇上在,也不用我来过问。”
昭宁帝拢眉,回头看她。
她周身全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自从绿芸那件事后,她就始终是这样的态度了。
冷漠的,傲慢的。
从前夫妻二人虽算不得伉俪情深,但至少能做到相敬如宾。
他不爱冯氏,冯氏心里也没他的分量,只是做了这一世夫妻,又是天家帝后,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足。
冯皇后起身就走,昭宁帝脸色也越发难看。
孙淑妃柔着声音叫皇上:“您在昭仁宫守了妾一夜,今儿下了早朝又过来守着,还是回清宁殿去歇一歇吧,妾觉得好多了,没什么大碍的。”
她既然转醒,腹中孩子也无碍,昭宁帝悬着的一颗心也算放下,便又安抚了她几句,说是晚些时候再来看她,就起身要离去。
从赵盈身边过的时候稍驻足:“你弟弟呢?”
赵盈侧身把路让开:“儿臣叫他回自己屋里去了,省的这会儿到孙娘娘跟前来碍眼,儿臣想陪孙娘娘说说话。”
昭宁帝打量的眼神从她身上收回去,平声哦着,提步往殿外去:“淑妃刚醒,精神不济,你也不要拉着她说太久的话。”
他人一走,赵姝又哭又笑往床上爬。
孙淑妃无奈的哄她:“你这孩子,我不过昏睡一日,规矩体统又全忘了,叫你父皇瞧见,成什么样子?”
可是赵盈看的真真的。
赵姝行为看似鲁莽,横冲直撞似的往床榻上爬起,实则手脚皆有章法,半分也没碰着孙淑妃。
她盘腿坐在床榻内侧,一时替孙淑妃将耳边散落的碎发挽至而后,一时又替孙淑妃掖被角,话不多说一句,小动作里却全是关切担忧。
春棠挪了张圆墩儿来给赵盈坐,见她们有话说,才领了小宫娥往外间退去。
赵盈抿唇:“赵澈今次行事,害孙娘娘受苦了。”
“公主不必自责,我知此事与公主无关。”孙淑妃偏头看她,眼中始终有淡淡笑意,“公主若想问我恨不恨,就不必问了。”
她怎么会不恨。
他们要害的是她的孩子,即便这一回没能得手,她今后也不会再有别的孩子了。
赵盈一时无言。
孙淑妃捉了赵姝小手,不叫她再动:“可是我心里明白,皇上把玉果和魏娇娘杖毙,本来就不打算追究彻查。
这宫里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不干净的,为我一人,难道屠戮满宫?
我终究不是贵嫔娘娘。
此事若放在贵嫔娘娘身上,瑞王和惠王此刻怕是身在宗人府的。”
赵盈面色微沉:“娘娘一直很羡慕我母妃吗?”
孙淑妃摇头,却再没同她提宋贵嫔的事。
她另一只手落在小腹上:“我现在只想平平安安生下这个孩子,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我能帮公主的,暂且只有这么多。”
她做深呼吸状,似乎也是下定决心,才重把目光投向赵盈:“在孩子平安降生前,我恐怕帮不了公主了。”
赵盈能理解,本也没打算真这样不近人情,于是说无妨:“娘娘身体不好,养病最要紧,况且眼下也没什么格外要紧之事。
您既要做善解人意的解语花,这齐宫中一时便还没人能替代您在父皇心里的地位。
皇后娘娘自己就疏远了父皇,经此一事,姜夫人母子虽不会被追究,父皇心里终究有了嫌隙,底下的那些人不足为惧,是以您安心养病就好。
不过清宁殿的事——”
她尾音一收,眼皮一掀,定定然盯着孙淑妃没了后话。
孙淑妃一合眼:“李寂还是会寻机会到昭仁宫来回话的,我虽在病中,也只想一心养胎,但往来传递消息本不费什么精神,公主放心。”
赵盈才嗯了声:“至于赵澈,他今日与我提起,想出宫去住。”
孙淑妃眼皮一跳:“公主不想让他出宫?”
赵盈的模样又落在孙淑妃隆起的小腹上:“他留在宫里,赵澄才不会只盯着娘娘肚子里这一个,叫他在昭仁宫住着吧。
娘娘要是看他不顺眼,少叫他到跟前请安见礼就是,我叮嘱过他,这些天别来娘娘面前添堵添晦气,娘娘也大可放心。”
孙淑妃秀眉蹙了蹙。
赵盈对她腹中孩子,倒满是真心。
从那块长命锁,再到今次留下赵澈。
朝堂政务以及京中局势她虽然是一知半解,但也晓得,赵盈如今形式一片大好,她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去约束管教赵澈,是以把人接出宫去住,牢牢握在她自己手心里,也不失为上上之策。
她留下赵澈,思来想去,真就如她所言,是为了这个孩子。
春棠送了赵盈出门,赵姝听着脚步声消失,才敢问:“母妃怎么不叫大皇姐把惠王兄弄出宫去住?”
她如今对赵澈一肚子的不满:“您也别打量着蒙我,惠王兄要开府建牙,瑞王兄就在宫里留不住,都搬出去才好,省的一个个乌眼鸡似的盯着咱们。”
孙淑妃有气无力抬手想去摸她小脸儿,可实在有些吃力。
赵姝忙弯腰下来,又拿小手捧着她的手抚在自己面颊上。
孙淑妃笑着说她孩子话:“怎能放猛虎出笼,真是个傻姑娘。”
内宫之事并没有闹大,朝臣对此一无所知,昭宁帝将一场风波无声无息便平了下去。
到了三月二十的朝会上,天子金口一开,废御史台,命吏部重新考核诸闲置之臣政绩生平,重置都察院。
此事原该等到南境军中献捷再定下的,可不知为何,事先未曾知会任何人,匆匆就定了。
散朝后昭宁帝派孙符传召宋昭阳往清宁殿回话,这么大的事情,沈殿臣和姜承德二人半分插嘴的机会都没给。
宋昭阳自己也有些摸不准昭宁帝心思,掖着手进殿时心头惴惴。
孙符把他引入西次间去,昭宁帝盘坐于榻上,招手叫他不必多礼。
宋昭阳还是规规矩矩见了礼,才拢了朝服下摆往另一侧坐过去。
方才一进殿他就闻到了酒香四溢,但这酒香的味道……
他没去看昭宁帝,心头愤恨。
“她带进宫的那几只破坛子,十几年过去,到如今也就剩下了两坛,平日里朕也舍不得开,昭阳啊,你也有好多年没这么坐下来陪朕喝上一杯了吧?”
宋昭阳连后槽牙都不敢咬,怕昭宁帝看出端倪来,呼吸不敢重,更不敢深,努力的调整了情绪,才转头去看昭宁帝。
他面前那只小酒杯是斟满了酒的,他去端酒杯,指尖轻颤,酒便洒出一些。
他还是没说话,举杯后见昭宁帝一饮而尽,他便也一饮而尽。
他妹妹从小喜欢酿酒,这桂花酿更是一绝,她爱读书,一向最求个意境之美,以“鱼游春水”为此酒命名。
那时候他笑着调侃,说这桂花酿酒,与春何干,这鱼儿溺在酒中,更是非要醉死不可。
她带进宫的这几坛,应该都是当年她和……那位一起埋在她府中内院那株梅树下的。
人死不复生,最后的念想也只有这几坛鱼游春水,自进宫那日起,她再没酿过酒。
酒入喉,却是撕心裂肺的痛。
桂花酿清甜香醇,唯烈度不够,时隔多年再饮鱼游春水,宋昭阳五脏六腑却都要被焚焦。
那灼烧感太过真实,他还要强撑无事。
酒杯放回去,另一只手掩在朝服广袖之下,死命的攥紧。
他平复了很久,才敢开口:“皇上今日突然定下废御史台重置都察院,是因先前淑妃娘娘的事吗?”
昭宁帝侧目看他:“此事朕不欲外臣知晓,再来指手画脚,你却敢提?”
宋昭阳面无表情的回话:“臣是外臣,可臣也是大公主和惠王殿下的亲舅舅,装作不知此事,才是欺君罔上。”
昭宁帝朗声笑起来:“这样也好,十几年如一日,你的脾气秉性其实一点也没变。
朕此时置都察院,是想叫你把薛闲亭安置到都察院去当差。”
薛闲亭?
宋昭阳眼皮一跳:“臣不明白。”
昭宁帝的笑渐次就变了意味:“你真不明白?”
宋昭阳无话,昭宁帝对他也好像真的多出许多宽纵:“朕啊,总要为三郎和元元铺路的。”
“臣以为,此事不妥。”
昭宁帝好整以暇反问他:“怎么不妥?”
“若南境大捷,徐将军回朝,自是大公主举荐有功,而他先前为大公主鞍前马后,也是有目共睹。皇上此时安排薛世子入都察院当差,臣以为惠王殿下和大公主风头太盛,反而不好。”
宋昭阳稳着心神平静回话,心里却早把昭宁帝从头到脚骂了个遍!
积压了十几年的愤怒与恨意,在这一刻几乎要倾泻而出。
只是他知道,他必须要忍着。
他不能连累了元元,害了宋氏满门。
他站起身,一撩朝服下摆,朝昭宁帝方向结结实实跪下去:“皇上是英明圣主,臣所作所为瞒不过皇上,惠王殿下和大公主与瑞王殿下势成水火,这些皇上都看在眼中。
皇上有心扶持惠王殿下,臣只有满心欢喜,但此事,确实不妥!”
第二百一十六章 求得安稳度浮生
南境·左前锋军帐
徐六撩开帐帘入内时徐冽是背对着门口的。
长条桌案的右侧挂着地势图,他负手而立,正站在那张图前。
二十来岁的人,其实还是最意气风发的年纪。
一身戎装铠甲,骨节分明的手也是修长的。
上阵杀敌时提的是长枪,挽的是重弓,他能以一敌百,也能百步穿杨。
四下无人时,铠甲未褪,可他换了个人一样。
徐六跟着他在战场这么久,发现了徐冽的一个小秘密——
他盯着那双白白净净的手看了很久,缓步上前去。
徐冽听见身后动静也没回头:“怎么了?”
敢不经通传入他军帐的,除了徐五徐六他们,再没别人。
他因立下奇功,如今秦况华在军中都待他十分客气,更别说其他将领甚至是底下的士兵。
徐六抱拳:“殿下的飞鸽传书。”
徐冽闻言才转过身来,徐六睇一眼偷瞄过去,他的发现果然是对的——这身铠甲是洗干净才换上身的。
白天他们经过一场恶战,没能夺下月明镇,敌我双方伤亡都不小,将军他不是天神,右臂也被弓箭擦伤了的。
回了营地后能把铠甲也清洗干净的,恐怕军中上下,只有将军一人。
他不喜欢血。
徐冽已经递过手来,徐六从袖口取出那张纸条交上去。
“帝王权术,延迟返京。”
短短八个字,叫徐冽眉头紧锁。
徐六看他半天不说话,帐中气氛凝肃,试探着问他:“将军前些日给殿下去信,不是告诉了殿下,至多再有半个月,一定能了结此役吗?这纸条我看过,不太懂……
将军立下奇功,当日御前军令状也做到了,战事终了,将军返京,那就是战功赫赫的常胜将军,该加官进爵。
这对殿下来说,不是极好的事吗?
那杨润哲根本是个徒有其名的草包,身手是好,兵法谋略却一窍不通,将军在御前有了说话的份,也正好揭发他,倒该查一查他这武状元是如何得来的。”
“你懂什么。”
徐冽的嗓音是一贯的清冽,帐内烛火摇曳,微弱的光影打在他脸上,神情有一半是隐在黑暗中的。
帝王权术,最擅制衡。
昭宁帝把这点把戏玩儿了个精通。
安王被贬凉州,瑞王和惠王各自入部,南境战事未了,天子又金口一开废御史台置都察院,他要么是想清洗朝堂,要么是要打破眼下局势。
可如今朝中形势一片大好,是赵盈的好。
皇上既然要打破,那便是觉得殿下太得意了些。
不然殿下不会要他延迟返京之期。
至于那个杨润哲——
“杨润哲之事,你们没同别人说过吧?”
徐六忙不迭摇头:“这么要紧的事我们当然不会和别人说,但是将军,他那一套连纸上谈兵都算不上,就算殿下和将军不提,来日秦将军不是也……”
“你去吧,我自有分寸。”
徐六话没说完被他倒噎住,抿唇犹豫一瞬,还是听了他的吩咐,掖着手退往帐外去不提。
徐冽踱步至烛台前,小小一团纸条点燃一簇光,他松了手,那火苗直坠入地,在跌落之前就已熄灭。
烧焦的纸团,只会留下些许残余,徐冽抬脚踩上去,最后一点存在过的证据也化为乌有。
他侧目去看那副地势图,捏了捏眉心。
战事还是要尽快了结,失地不收,他从军打仗又为哪般?
不过延迟回京之期……他非军中主帅,决定不了大军班师回朝的日子,兵部也非殿下所能辖制之处,凡此种种,他得自己想个法子拖延下来。
秦况华他们可以回京献捷,只要他留下,等着殿下之后的消息即可。
赵盈又在朝中告了假,病假,胡泰去了一趟司隶院给她请脉,说她是疲于操劳,小小的年纪累坏的,素来金尊玉贵的女孩儿,身心俱疲,得静养。
这静养要养多少天,他没说。
这种事本来再派了御医院别的人去看一眼也就知道了的,可昭宁帝允了她的病假,叫周衍暂理司隶院事务,让她好生休息。
她躲了出去,姜承德在太极殿上几次朝吏部发难,后来矛头又对上赵澈,总之那几天太极殿上热闹的不得了。
薛闲亭剥了个橘子递过去:“皇上近来对姜承德和瑞王倒纵的很,除了对你舅舅发难他驳过几句之外,竟全然不顾着赵澈的。”
他当然不会顾着赵澈了。
“他替舅舅驳姜承德,是因为母妃,但又不会因为母妃而护着赵澈,有意思吧?”
她接了橘子,分了一半给宋乐仪。
“这样不是更好?”宋乐仪咬下一口,“皇上要是真因为姑母偏袒他更多,你如今做这些岂不都是白费功夫?到头来只会便宜了他。”
她欸的一声拿手肘去戳赵盈:“既然都要躲了,就别理会这些事,横竖被人为难的是他又不是我爹,你操心这个做什么。
再说了,我听大哥说严尚书可没少回护他,一时半会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倒是你,先前平白给我招惹上崔大姑娘这事儿,本来说好了我攥局就行,你在朝中告的是病假,又不能跟我们一道出门,我和她不熟,见了两趟,她说话都是娇滴滴的,我实在跟她玩儿不来,怎么办?”
赵盈掩唇笑起来:“表姐,崔大姑娘娇滴滴,你不是才正好同人家学一学吗?”
宋乐仪便去捶她胳膊:“你少拿话揶揄我,我这样的有什么不好?也没见她多招人喜欢,我想着在京城长了这么大,爱慕我的少年郎君也能从你司隶院的门口一路排到东城门去。”
薛闲亭无奈撇嘴,白她一眼:“是,你宋大姑娘肤白貌美,性情直爽,怪不得辛家宗子也对你一见倾心,百般殷勤。”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宋乐仪朝他脸上扔去一瓣橘,“崔晚照不是你的风流债吗?我不是替你消灾的吗?你不说好酒好宴请我一场,还坐在这儿说这风凉话?”
赵盈索性把她手里剩下的橘子都躲了回来:“我还挺喜欢吃的,表姐不吃也别糟蹋呀。”
“听见没,拿这橘子打你都是糟蹋了这橘子。”
她叫嚣起来薛闲亭又觉得脑袋疼,从小到大都这样,四下无人时咋咋呼呼的,也不知道辛程喜欢她什么。
他见赵盈喜欢吃,又拿了一个在手上剥起来:“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王八看绿豆,看对眼儿了?你是王八还是绿豆?”
宋乐仪拍案而起:“你什么意思?过河拆桥也没你这么快的吧!侯夫人顾念着姊妹情深不肯对崔高氏说半句重话,一时连这样浅显的道理都没想明白,不是我娘上门去跟侯夫人说的吗?
崔高氏离京,只留下崔晚照一个,你这婚事是暂且过去了,你安全了,你就忘记感恩戴德了吗?”
“我便是要感恩戴德,也是元元的功劳,与你什么相干?”
赵盈又想笑,又怕火上浇油,憋的肚子疼:“你们俩能不能不吵了?我头疼。”
她喊头疼,两个人才各自白了彼此一眼,却又都相当老实的闭上了嘴。
“不过说正经的,表姐若觉得和崔大姑娘玩不到一起去,你也只管攥个局,不拘是个什么由头,设下宴来,将京中贵女聚在一处,自有能与她玩到一起的。”
赵盈随手拿了块儿糕递过去:“她也是高门里养出来的女孩儿,人情世故皆通,表姐只要从旁看着些,别叫人真欺负到她头上去。
毕竟先前她母亲那般做派,连她自己也说,与被人拒婚无异的。
咱们世子爷旷世风采,京中女孩儿爱慕他的也能排到东城门去,保不齐就有不长眼的针对崔大姑娘。
主意既是我出的,人是我留下的,总不能在咱们的地盘上还叫她受了委屈。
端是看着世子爷的面子,她还不比外头那些人跟咱们关系更近些?”
她一口一个世子,分明揶揄打趣。
薛闲亭剥好的橘子塞到她手里去:“今日朝堂事我也跟你说完了,你们俩自己吃吧,我走了。”
他果真起身就走,赵盈也不开口挽留。
宋乐仪冲着他背影做鬼脸又啐了一口,等人出了门,走远了,她才叫赵盈:“你就知道和稀泥。”
“那不然我下次叫徐二揍他一顿?”
宋乐仪撇嘴:“算了,他就这个德行,我早习惯了。”
赵盈几不可见摇头,心道薛闲亭大概也是这样想。
“不过元元,你还真打算在京城替崔晚照撑腰啊?”
撑腰不撑腰的,其实也轮不上她。
广宁侯夫人被崔高氏那样想逼都不同她撕破脸,待崔晚照这个外甥女能坏到哪里去?
有广宁侯府在,崔晚照就是真受了委屈,也有人会替她出头。
“旁人都觉得我和崔大姑娘的关系是有些尴尬的,我自己反倒不觉得。”
她低头看着手心里的橘子:“侯夫人是个聪明女人,舅母登门说的那番话,她便很清楚我对薛闲亭只有朋友之谊。我若心中有半分男女之情,就凭我的性子,不出手整治崔高氏和崔大姑娘就不错了,还替她想法子挽回名声?
说来我其实该谢谢崔高氏。
她不带着崔大姑娘进京逼婚似的闹一场,我和薛闲亭这事……我是真没想好怎么跟侯夫人说清楚。”
那是个算得上慈爱的长辈,所以她选择不去面对,也不想冷言冷语的去伤害半分。
宋乐仪摇头又叹气:“崔晚照命还挺好。”
赵盈观她神情,笑出声来:“表姐吃崔大姑娘的醋?”
“那可不。”她一挑眉,倒有些眉飞色舞的精彩,“明知我最厌烦攒局做东,还要我为了她做这些,还得看顾着她不受人欺负,可见我在你心里是一点地位都没有了的呀。”
分明就是玩笑话,赵盈一侧身,往她身上靠了靠:“那也不打紧呀,在我这儿没地位,在辛程那儿地位可高了去的。表姐不如搬回家去住吧,隔三差五就能听人把你高高举起,奉若神明,一定痛快极了。”
宋乐仪一怔,便要去打她:“你这张嘴越发不饶人,我今儿非要好好治治你不可。”
赵盈早有防备,一把捉了她的手腕:“表姐别闹,那我不打趣你,问两句正经话?”
她语气倒是蛮正经,如果能把眼尾的笑意再收一收,宋乐仪或许就信了。
不过她还是抽出手又坐了回去,还顺势替赵盈理了理被她揉搓乱了的衣角:“我不喜欢他,别问了。”
宋乐仪没等她问,自顾自先答了,说完了还要再反问一句:“元元,你很急着要我嫁人吗?”
这回轮到赵盈怔然:“那倒没有。”
宋乐仪狐疑瞥她:“从徐冽到辛程——辛程倒罢了,他那副做派,前些日子爹娘和大哥成天抓了我来问,问我是不是在外面招惹了他,后来见他狗皮膏药一样甩不掉,才信了不是我招惹的他。
头先徐冽那事儿,简直就是荒唐,你竟以为我喜欢徐冽。
咱们一起长大的,我什么心性你不晓得吗?
我虽是个最不服管教的人,但实则最规矩,若不然凭姑母昔年盛宠,皇上这样恩重我父兄,京城之中从小我就横着走了。”
她话音落下的时候瞧见赵盈眼角抽了一抽,虎着脸轻捶她:“我那是跟着你和薛闲亭才属了螃蟹的,换了我自个一个人,绝不那样!”
赵盈连连摆手:“好好好,我们俩是属螃蟹的,与你不相干,你别打我了,也疼的呀!”
宋乐仪才哦了声,替她揉了两下:“我心里想着,将来若是真要嫁人,总得是个安安稳稳能过日子的。我也不图他大富大贵,不求着他是什么名门之后,最要紧的不就是踏实安稳吗?
你瞧瞧你同我说的这两个——我就不说徐冽和徐家的糟心事,他是行武的人,若领兵出征,我还要为他而提心吊胆?
那辛程身后是偌大一个成国公府,门庭复杂,况且他还有这样的野心,你瞧着他是多本分的一个人吗?”
她自顾自的摇头:“我只盼着他知难而退,这狗皮膏药的底子能早点收敛起来才好。”
第二百一十七章 摊牌
废御史台改置都察院之事宋昭阳心里一早有数,所以真的料理起来,也并不至于手忙脚乱又或是要拖延许久。
毕竟这事儿早就是心照不宣的,只是等着天子金口一开,旨意下达罢了。
再说司隶院虽也有监察百官之权,但前提还是得有御史台此类机构的存在,况且御史台中那么多官员,总不能一直闲置不用。
是以昭宁帝派下话来的第三日,都察院一切也就安置妥当。
其实还是沿用了御史台从前的衙门来办公,不过是换个说法,至于一众属官,该怎么样就还是怎么样。
辛恭自入京至今,也总算是彻底的有了着落。
二品左都御史,又袭了淮安郡公爵位。
他要久居京城,工部还要为他选址依照规制打点出他的郡公府邸来。
而此前赵盈私下里也同宋昭阳提过了辛程的事,吏部借着改置都察院一事,顺势上折,顺理成章的把辛程送进了礼部去。
姜承德起初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辛程入了礼部后他反而还殷勤切切的关怀过几句,端的是一派长辈架势。
可一直到宋乐仪设什么百花宴,遍邀京中贵女,辛程上赶着给她搜罗了百盆名种盆栽,还有二十余盆珊瑚琉璃一类的盆景,全都送到宋昭阳的尚书府时,他才觉出不对味儿来。
那天云逸楼四楼欢声笑语一片,赵盈面上的笑容虽然淡淡,但眼角眉梢总是欢愉的。
辛程执盏一饮而尽,烈酒入喉他却只觉得酣畅淋漓:“我说这法子一定行吧,殿下这回总该信我了吧?”
赵盈横一眼去:“我不信你,你能见到杜三?”
杜知邑给赵盈的茶杯里添满了茶,薛闲亭冷眼看着,没说话。
二人之间气氛实在是有些凝重的,辛程却恍若未闻:“我想姜阁老的脸色可难看透了,明日到部里去当差,他说不得吃了我的心都有。”
“是啊,所以你又打什么鬼主意呢?”
赵盈端了茶盏挪开,示意杜知邑不必为她忙碌,实在也是不想看见薛闲亭那样冷肃的眼神。
这二人之间,为了她若真闹得不痛快,她觉得大可不必。
反正她一个也不喜欢,都是一起共事的人,因为儿女情长的事生出嫌隙,该头疼的那就是她了。
好在杜知邑有分寸,收了手,小铜壶放回原处去。
薛闲亭才把目光收回来,若无其事的去看辛程:“你既要做出私心里偏向他和瑞王的样子,又整这幺蛾子做什么?自己给自己找事?嫌日子过得太清闲吗?”
辛程挑眉反驳回去:“我心爱的姑娘设宴请客,那我不是总要给她撑撑排场的吗?我送了东西去又怎么了?再说了,我先前也常到宋尚书府上献殷勤,是姜承德自我安慰,以为我做表面功夫给人看罢了。
另有一则,世子难道真指望我那个弟弟一直帮我遮掩着啊?”
倒也是。
辛家这两兄弟,貌合神离。
辛程私下里与他们一处时,把辛恭的老底揭了个遍,那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真小人。
至于辛恭,朝中得了势,对辛程这个嫡兄不闻不问,往来赴宴也从不提起辛程半句,全然没有这么个人似的。
上京官场如今哪还有人不知晓,兄弟俩比陌路人也亲厚不到哪里去。
辛恭当日假借辛程之名和姜承德私下往来,是希望辛程知难而退,后见此计未成,还叫辛程提剑给伤了,顺了辛程之意,又与姜承德虚与委蛇数日。
这才有了辛程入礼部以来姜承德对他满怀关切一事。
经过宋乐仪这一遭,辛程几乎等同是把心事告诉了全京城,他心有所属,一颗心全扑在宋大姑娘身上,姜承德就是个傻子,也不会信他有心投诚了。
赵盈慢慢品茶,一杯茶很快有大半下了肚:“这样也好,私下少了往来,他心里也不想这事,别以后真出了什么乱子,还要捎带上你。
他要捎带你倒无所谓,偏偏还要我出手捞你。
所以说这三心二意,脚踏几条船的事,不管是真是假,最好都别干。”
辛程正要再饮一杯酒,叫她这话给噎住,酒杯僵在那儿,他眼神闪着无辜的光望向赵盈:“殿下,我可没脚踏几条船,这话可不好乱说的,尤其是到了宋大姑娘面前,倒像我何等风流一般。”
赵盈一抬手打断了他:“你在我这儿表的诚心够多了,我一个字也没说给表姐听,闭嘴吧。”
辛程眸色暗了暗。
杜知邑顺势在他肩膀一拍:“金城所致,金石为开,怕什么。”
赵盈不动声色瞥去一眼,而后收回目光,望向窗外:“时辰不早了,你们该走了,别叫我表哥生等着你们。”
她催了一声,后面的话全是冲着薛闲亭说的:“崔大姑娘为你的事进京这么久也没同京中女孩儿一处聚过,我叮嘱过表姐,尽量看顾她,但表姐今日做东,总不能不错眼的看着她。
今日这个宴男女未曾分席,你们自能一处,你也该给她留些体面,好叫外头那些人知道,清河崔氏的姑娘,你广宁侯府堂堂正正的表姑娘,也不是什么人都好上来踩一脚的。”
薛闲亭说知道,拢了长衫下摆缓缓起身。
辛程随着他动作而动,又确信自己没看错,薛闲亭眼角的余光一定是落在了杜知邑身上的。
他不动声色一撇嘴,越发不吭声。
薛闲亭果然没忍住,问赵盈道:“你何时走?”
赵盈没看他:“我跟杜三还有话说,你别管我。”
薛闲亭余光中的人眼尾染笑,更似挑衅。
二人暗中的较量,其实谁也没瞒过。
辛程踉跄了下,一把抓在薛闲亭左臂上。
突如其来的一下叫薛闲亭回神看他,嫌弃的甩开手:“两杯酒就吃醉了吗?”
“没站稳呗,走不走啊?”
薛闲亭深吸口气,拂袖而去。
辛程回头看赵盈,赵盈正冲他摆手叫他去。
二人一前一后的出了门,杜知邑眼尾的笑意才慢慢扩散开,等到蔓延至于整张脸,他就再也忍不住了。
爽朗的笑声此刻尚未走远的人一定听得到。
赵盈压着太阳穴:“别笑了。”
他渐次敛起笑声:“本来觉得日子枯燥无味,现在反而觉得有趣极了。”
“你少逗他,真把他惹急了,跟你动起手来,你未必讨得到好处。”
赵盈白他一眼:“他头先和徐冽比试,都能在徐冽手下走上五十多招,我记得你醉心经营之道,文不成,武不就吧?”
杜知邑心道果然还是亲疏有别,他和薛闲亭相比,到底薛闲亭分量更重些,一耸肩:“焉知不是徐将军让着他?”
“徐冽当然是让着他,那你也打不过他。”
“我打不过他,殿下就看着他揍我?”
“你活该。”
赵盈不留情面的把他每一句话都驳了回去。
杜知邑沉默下来,赵盈打量的目光也只在他面上停滞一瞬:“你动真格的?”
他摇头说没有,赵盈暗暗松了口气:“那少逗他吧。”
“行啊。”杜知邑还是替她添满了茶,“起初只是觉得殿下很不同。”
赵盈由着他添茶,也没接他的话。
小铜壶弯弯的壶口,煮沸的水注入茶盏中,霎时间氤氲出热气腾腾来。
他手上动作一收,倾泻而下的水柱便不见了踪影:“后来跟随殿下时日久了,殿下不说,我也猜透了殿下心事,本来应该震惊,甚至是到御前去告发殿下,但那个时候,我一个人想了很久,竟会觉得,殿下本该如此。”
赵盈不爱吃热茶,滚烫的茶水入喉烧心,她就没碰茶杯。
闻言眉心一动:“你是说我本就应该是个大逆不道之人。”
“曲解我的意思干什么?”
人真情实感笑着的时候,眉眼弯弯,是藏不住的欢喜。
赵盈见他那副神情,心头一坠:“你觉得我和你是一样的人。”
杜知邑才恩了声:“但,也不同。我不是真的醉心经营之道而放弃袭爵,是不得不选了这条路。殿下你确实自己情愿走上一条不归路的。”
“现在还觉得是不归路?”
“现在只是殿下经营得好,可它仍是一条不归路啊。”杜知邑的语调更似低叹,“我对殿下好,是因殿下值得。陪在殿下身边,无论鞍前马后还是出谋划策,我都觉得这样的人生比过去二十多年更有意义。
殿下待我,真心也好,利用也罢——其实利用更多吧?
我是不介意的。”
他拖长了音调啊了一声,叹息的意思就更明显:“不过薛闲亭应该,理解不了。”
杜知邑眼太毒,心太明了。
他也没说错,更相似的人总能更精准的捕捉到对方心中那一点点不为人知的隐秘。
譬如她曾不止一次利用薛闲亭这事儿。
还有,徐冽。
“你们都能理解,他不能,那他就应该出局。”
“殿下这话说的好生无情呀。”
这么一个大男人,就算生的不错,娇俏的尾音状似撒娇,也实在让人吃不消。
赵盈没由来打了个寒颤:“好好说话,不然闭嘴。”
杜知邑无所谓的又耸肩:“殿下先前以为我动了真心,今天其实是想跟我摊牌的吧?”
这心思何时起的呢?
是前些天她嘴欠,和表姐玩笑起来,后来表姐问她,如今是不是真练就一副铁石心肠。
入夜辗转难眠,她想即便是千锤百炼之后,那坚硬如铁之下,也总该留下一丝柔软。
这话说来是痴了,但她还是想,守住那一点点温暖吧。
至少将来也还能像个人一样活着,有血有肉,不是行尸走肉一般。
那未免太无趣了。
对薛闲亭已然如此,她做不了什么改变,倘或能重生在七八岁时,她必定早早断绝薛闲亭的心思,若不能为友,她固然遗憾,只是绝不愿利用那样的真心。
杜知邑是仍有回旋余地的。
想了有两日,还是打算摊牌说清楚,不然今天也不会拉上薛闲亭和辛程一起过来。
直接开口实在突兀又僵硬,弄不好就是彼此尴尬,她最烦应付这种尴尬场面。
凭杜知邑的聪明劲儿,他能想明白的。
她果然没看错人。
赵盈的目光总算肯落在他身上:“那你觉得是我多心,还是如何?”
“殿下没有多心。”
赵盈眸色一沉,面色也跟着沉了沉。
杜知邑脸上的笑褪去些:“早就知道殿下会是这样的脸色,但殿下来跟我摊牌,我真是舍不得骗你啊。”
要骗也不是骗不过去,杜知邑他有本事把真心藏到骨子里,赵盈是坚信的。
“不过我跟薛闲亭不一样,殿下也可以放心。”
他把自己没说完的话又接过来:“他对殿下只有男女之情,我对殿下这颗心,要复杂得多。”
至于如何复杂,赵盈就不打算叫他说出口了。
心疼,可怜,惋惜,这些她一个也不想听到。
“别的都随你,把男女之情剥离出去,叫它随着时间流逝烟消云散,余下我再不过问。”
强人所难。
不过幸好,如果他对赵盈的情愫有十分,那点男女情爱之事,也至多不过占据两分,微不足道罢了。
于是他说好:“那看在我这么坦诚的份儿上,殿下能陪我打个赌吗?”
又是打赌。
赵盈眉心一挑:“说来听听?”
“殿下给徐将军飞鸽传书,要他延迟回京之期,我赌他为殿下会不顾一切,甚至自己的性命安危,赌吗?”
“不赌。”赵盈黑了脸,“他在战场上,你胡说什么?”
杜知邑垂眸,语气未曾邑变,眼底藏起来的阴沉没让她看见:“殿下对徐将军真好。我的意思是,此役徐将军一定能大败柔然,他也本能全身而退的,可他为了殿下那短短八个字,会不顾自身,想法子顺理成章留在南境。
沙场奋战,负伤,是最好的借口。
这总能赌了吧?”
他再不等赵盈开口,一抬眼,眼神又有了光彩:“我若赢了,殿下叫我抱一下吧。”
可他若赢了,徐冽的一颗心,又算什么?
赵盈咬了咬牙:“你可真是好样的。”
他唇角上扬:“赌吧?”
赵盈没应声,站起身来,杜知邑见状猛然起身,刚要开口叫她,她迈开的腿收住,就站在他身旁,双臂张开,给了他一个拥抱。
短促一瞬,松开手退两步:“徐冽的事,你少管。”
第二百一十八章 落水
赵盈本来把一切都打算的极好,她自见过崔晚照后,觉得这姑娘也是一妙人,把一生都这样断送,实在不值得。
多余的那点同情心作祟之下,解救薛闲亭之余,自然也要解救解救这倒霉催的女孩儿。
只是她无论如何算不到,天子脚下,真有那样不怕死的。
宋乐仪的百花宴是不欢而散——其实不能说是散,只是该散的散,该留的留,事情变得更复杂了。
那场宴上未曾分开席面,宋乐仪自己是个贪杯的,但这种宴她通常不饮酒,加上崔晚照这个大麻烦,她更不愿叫人借机生事,索性全都没上酒。
郎君们也要以茶代酒,便觉无趣,不过是碍着尚书府和赵盈姐弟的面子不好提前退席罢了。
崔晚照生的好看,人也娴静温柔,静静地坐在那儿,一幅画似的。
辛程是难得见上宋乐仪一面,想方设法的献殷勤,宋怀雍能挡的就都挡了去。
后来他把宋乐仪给弄烦了,借口要去换身衣裳就退了席。
临走前还拿眼神去交代了薛闲亭一番。
可这事儿说不上究竟该怪谁,总归就是那么巧——
宋乐仪不想叫人拿住了说嘴,真的回她院中去换了条裙子,小丫头急匆匆跑来传话,说崔晚照落了水,她也吃了一惊。
尚书府中的确有一小片的荷塘,不过不太深,因为她小时候顽劣,加上赵盈和薛闲亭偶尔会来做客,小孩子家总喜欢往水池边上跑,云氏便一贯就怕发生个什么失足落水的事儿,那池子里的水,似她们十五六岁正常身量的女孩儿站进去,也至多没过胸前。
可问题是这脸就丢大了。
且春日回暖,姑娘家身上的衣物都单薄了很多,沾了水打湿,玲珑曲线岂不完全暴露在人前。
宋乐仪脚步匆匆,赶到荷塘边上时崔晚照已经被捞了上来,她整个人瑟瑟发抖,眼尾红红,死死地咬着下唇一句话也说不出。
周遭是哄笑声,男人的声音和女孩的声音交杂在一起,全都在嘲笑她。
宋乐仪越发气恼,等拨开围着的人上前,才发现崔晚照身上披着的是她大哥的外衫。
她登时沉下脸来,先去寻薛闲亭何在,四下却没看见人。
辛程往她身边挪了两步,压低了声:“刚才说是去吹吹风,我估摸着他心情不好想四处走走,人不在。”
宋乐仪咬牙,身后云兮小跑着追来,叫着姑娘,递来一件藕荷色的披风。
她顺手接下,三两步上前,扯下她大哥的外衫,把那件藕荷色披风披在了崔晚照身上。
她其实很看不得崔晚照这幅怯懦柔弱的模样,但与那些人相比,她还是觉得崔晚照更顺眼些。
于是在人肩头上邑揽,气势十足的呵斥出声:“笑什么!都给我闭嘴!”
她是真的动了怒,连辛程都怔了一瞬。
周围的哄笑声停住,可很快有人脆着嗓音就讥讽:“乐仪,你兄长到了议亲的年纪,你这样护着你崔大姑娘,是上赶着给自己寻个好嫂嫂吗?”
宋乐仪长这么大心里的想法一直很简单,骂她可以,骂她家里人断然不行。
所以小的时候她在外头豪横,跟人拌起嘴来,说话再怎么难听,也不带上人家家里人。
这是原则问题!
她冷着脸横眼扫去,黄衣女孩儿神采飞扬,一张脸惹人厌的很。
北城兵马司袁指挥使家的四姑娘袁如月。
这臭丫头手上有些功夫,她爹官品不高,但手里有实权,又算得上世家子弟,她亲娘是当年忠明伯府的嫡姑娘,因后继无人绝了嗣,爵位才没传承下来。
论出身,她好过宋乐仪,所以打小不服气,也跟宋乐仪打过架。
宋乐仪是个不吃亏的主儿,打赢了就耀武扬威,要是打输了,转头就会告恶状,或是等着机会,拉上赵盈给她报仇。
为此袁如月记恨了她不知多少年。
这宴是她自己的宴,她没给袁如月下请帖。
宋乐仪把崔晚照往身后一护,收回目光:“你们哪个带她到我家里来的?给我滚出来!”
可袁如月的话分明就是被忽略了。
一旁右军左都督家的庄三姑娘柳步挪出,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乐仪,这宴是大家聚在一处为了高兴的,你这个样子算什么?”
这时候跳出来,那就不能是替人出头的。
宋乐仪嗤道:“我固然是为了高兴热闹,但谁许你带上不相干的人登我家大门了?”
“你——”庄三姑娘一咬牙,素手抬起那会儿指尖原本是冲着她的。
可她后话没说,手指尖儿转了个方向,指向了宋乐仪身后的崔晚照:“我亲眼看见的,大家都在席上有说有笑,广宁侯世子才刚离席,她跟着就起身,谁知道她要做什么去?
这会子说失足落水,众人都在,独不见世子,别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惹恼了世子,叫世子把她扔下去的!
你大哥是谦谦君子,捞她上来怕她难堪,取了外衫与她披上,她自己就不觉得羞愧吗?
若换做是我,宁可泡在那水里,也不敢这样与外男亲近。”
说的还真是头头是道。
辛程听来只觉得那声音相当刺耳。
她为难的是崔晚照,但如今针锋相对,挤兑的可是宋乐仪。
他正要开口,宋乐仪已经扬声说了一句好笑,而后竟叫左右:“庄三姑娘既这样硬气,把她给我扔下去泡一泡,我看你是该醒醒脑子!”
她太多年不耍脾气,这些人恐怕是忘了她是跟着混不吝的主儿厮混大的。
薛闲亭和赵盈哪个是好说话好脾气的了?
别说是一方浅浅荷塘,面前就是汪洋大海,把人惹急了照样给你扔下去喂鱼。
她娘这些年逼着她做那等名门淑女,她不跟人拌嘴打架,更没再干过把人一脚踢下水这等所谓荒唐事,这些人倒忘了,她宋大姑娘生来豪横!
别人忘了,宋家的奴才可没忘。
宋乐仪敢吩咐,他们就真的敢动手。
也不管面前这姑娘出身如何尊贵。
还是宋怀雍沉声拦住:“胡闹。”
宋乐仪哼哧一声:“是啊,简直就是混账。”
她才踱步回崔晚照身边:“你是怎么落水的?”
崔晚照柔弱归柔弱,谁是向着她,谁是护着她的,她心里门儿清。
所以人家说仗势欺人大抵如此,说句不好听的,何以有狗仗人势这句话呢?
连那小畜生尚且知道仗着主人的势找回自己的场子,何况崔晚照乎。
她红着的一双眼在人群中扫视一圈,最后把目光定格在右手边人群之中一藏青长衫小郎君身上,颤着声一抬手:“他推的我。”
“你胡说八道什么!谁推了你!自己恬不知耻还要冤枉好人,清河崔氏怎么养出你这样——嘶——啊——”
骂骂咧咧的话没说完时,辛程本要动手的,薛闲亭也不知打何处又冒出来,一把拧了那男人右臂,别在身后。
站的稍近些的人分明能听见骨头作响的声音。
薛闲亭竟是生生把他胳膊给卸了。
“孙长仲,你嘴里不干不净,骂的是谁?”
“你放手,放手!”
始作俑者既有了,崔晚照留在这儿没什么用。
宋乐仪叫云兮:“送大姑娘到我屋里去,吩咐厨上煮姜汤,天气虽暖了,在这冰冷池塘泡上一场总归不好,再去请大夫来。”
这些人话里话外攀扯上她大哥,无非是为那件外衫之故。
她回头看宋怀雍:“大哥到母亲那里去回一声吧,今日的宴是我做东,闹出这样的动静母亲一会儿就知道了,大哥去替我回禀了,免得母亲替我操心。”
宋怀雍嘴角一动,低头看她那坚定眼神,说了声好,而后淡漠地目光把在场众人扫量一圈,拂袖而去。
“庄三姑娘,你也可以走了,带上你带来的讨人嫌的东西,现在就走。”
宋乐仪往前上了一步:“我大哥这会儿可不在,你别叫我真给你扔下去,弄得面上无光。”
她现在也面上无光!
庄三姑娘一咬牙:“宋乐仪,你太目中无人了!”
“我给你请帖是给你脸面,已经很看在你爹的份儿上了,究竟是我目中无人,还是你不识抬举,你不走也行,等我们料理完了小孙大人,我送你回家,你看我敢不敢。”
她面上没有素日里和婉的笑意,只剩下一片冷冰冰。
辛程却莫名看的入了迷。
袁如月扯着庄三姑娘袖口:“庄家姐姐,咱们不吃这个亏。”
她声音虽然低,但还是能叫人听真切的。
宋乐仪真觉得庄三脑子有问题,跟这种人厮混在一起。
但眼下懒得理会她二人,又往孙长仲那儿横上去一步。
辛程见状诶的一声追拦一把:“他既然是郎君,交给世子发落吧?”
宋乐仪白他一眼,绕过他:“小孙大人,你又是怎么混进来的?”
他亲爹就是孙其,朝堂上跟她父兄都不对付,私下里更没交情,今日赴宴的郎君走的都是她大哥的交情,孙长仲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进门吗?
孙长仲咬牙切齿:“我没混进来!是你大哥给我下的请帖!这是天子脚下,你们敢这么对我?”
薛闲亭眯了眼,给宋乐仪使了个眼色。
宋乐仪见状会了意,深吸口气,背过身去:“今日我做东,小宴不欢,既出了这样的事,崔大姑娘是我座上宾,更是侯府的表姑娘,眼下是招呼不了诸位了,改日我再做东重宴赔个礼。
至于今日所见所闻,来日京中若有只言片语对崔大姑娘不利,莫说广宁侯府,就是我宋乐仪,也绝不与诸位善罢甘休!”
她宋乐仪又算什么呢?没有尚书府,没有永嘉公主,她什么也不是。
但她就这么底气十足。
这逐客令下的毫不留情,众人见没了热闹看,宋家这一个又疯了一样逮谁咬谁,看薛小世子那模样,全然不顾孙侍郎的情面,当众就卸了孙长仲一条胳膊,就因为他言语间羞辱了崔晚照,人家表兄妹感情分明好得很,他们留在这儿凑什么热闹?别热闹看不成,再给自己惹上一身骚。
于是蹲礼的蹲礼,拱手的拱手,好好一场百花宴,真就是个不欢而散。
宋乐仪盯着袁如月的背影看了两眼,等人都走远了,才冷着脸转头去问孙长仲:“你是混进来捣乱,还是叫袁如月蛊惑的?”
“听不懂你说什么!”他胳膊上是钻心的疼,“薛闲亭,我没推你那好表妹,你听她片面之才就敢这么对我——疼!”
辛程都嫌恶的拧眉别了别眼。
这是个没脑子的吗?
薛闲亭什么出身,他在这儿你敢你敢的,非要上赶着找罪受。
这下好了,两条胳膊都卸了,倒挺和谐顺眼。
“别叫她再问你第二遍。”
“我……我是买通了你们家门上当值的小厮,一早进府来的,我来都来了,你大哥是君子,总不能把我撵出去。没人蛊惑我……”孙长仲鬓边盗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来,“崔晚照也不是个好的,她先骂的如月,我见如月红着眼哭过一场才想给她个教训,那荷塘就那么浅一点,她又死不了!”
薛闲亭冷笑着:“我打断你两条胳膊,你也死不了。”
他转而去看宋乐仪:“把他弄出去,交给我的人,交代一番,把他弄回孙家去——至于你,有什么话,叫你爹到广宁侯府来告罪吧!”
可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呢?
辛程一抬手,旋即感受到薛闲亭投来的刀眼,而后才收了声。
等孙长仲哭爹喊娘的被人弄走,辛程狐疑的目光才在宋乐仪和薛闲亭之间来回游移:“这真的是个意外吗?今天这个宴,有点门道吧?”
宋乐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你算计人算计傻了吧?我们是能把崔晚照扔水里,还是能控制得了孙长仲这种人混进府来?就算有什么门道,也不是我们的门道,差点着了人家的道才是真的!”
谁叫孙长仲来的,他来又想做什么呢?
“可无论是庄家还是袁家,在朝中一贯亲近的也都是姜承德,今日不管是孙长仲还是庄袁二人对我表妹所作所为,上折子参一本,他们亲爹都得落一个教子无妨的罪名,我也没想明白……”
第二百一十九章 逆子
崔晚照身上的衣服全都不能要了,好在从侯府来赴宴,马车上本就会放着一套备用的衣裳。
薛闲亭不好到姑娘家的院里去等,顺带着按住了蠢蠢欲动的辛程。
宋乐仪只身回去,她已经换过了衣服也喝了姜汤。
大夫登门给她切过脉,除去受了些惊吓之外没什么大碍,两碗姜汤灌下去,那点儿微不足道的寒气也尽除了。
“孙长仲说你骂了袁如月,我想你不会干这样的事,但你在荷塘边时,见过袁如月吗?”
崔晚照身上还裹了条兔毛制成的小毯子。
宋乐仪叫人给她再倒热茶来,看她身上还发颤,不免头疼。
可是又怕声音抬高都要吓到她,只能更耐着性子哄人:“袁如月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惯爱看人笑话,又和我从小不对付,孙长仲那个兔崽子拿她当块儿宝,他说见袁如月红着眼,想是你欺负了她,要替心上人出头才推你下水的。”
崔晚照一双眼瞪的极圆,频频摇头:“先头的事情我总不爱出门,要不是今日你攒局做这个百花宴,这些人我都认不全的,袁家姑娘我根本第一次见她,怎会去招惹?”
她说话都还带着鼻音,哽咽啜泣的模样真是我见犹怜。
宋乐仪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再不喜欢这样的人,到底心软,便递过手去在她后背上拍着顺气:“好姐姐,我这不是替你出头吗?
薛闲亭卸了孙长仲两条胳膊,这会儿把人弄回了侍郎府去,吩咐了人传话给孙其,叫他到侯府去赔罪。
你还怕什么呢?
我们自然都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但孙长仲是不是被人利用,总要弄清楚。
到底是谁见不得你好,使这下作手段坑你这一遭,咱们即便要报复回去,也得找对了人是不是?”
报复这样的字眼对崔晚照而言太陌生了。
她包了一眼眶的泪,一滴也没滚落下来,眼中明亮光芒不见踪影,如今剩下一片黯淡:“说到底我……我不想报复谁。”
宋乐仪咬了咬牙,实在恨铁不成钢。
“行,咱们不报复谁,你只告诉我,今日孙长仲推你下水之前见没见过袁如月,孙长仲又可曾跟你说过什么,你离席之后见过哪些人,别的我就一概不问了。”
崔晚照知道是为她好,可她性子别扭,自来如此。
她本就是这京城里一个大笑话,赵盈那个法子她晓得可行,然则今日宋乐仪为她设个宴,又闹出这样的事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如今是笑话里的笑话了。
她整个人蜷缩着,抱着自己的膝盖,恨不得把整张脸埋进去。
宋乐仪真是一忍再忍,要不是看在薛闲亭和赵盈的份儿上,她真的好想给崔晚照来上一拳。
什么高门养大的女孩儿,清河崔氏的嫡长女怎么叫养成这幅不争气的德行!
真是气煞她也。
宋乐仪腾地站起身:“崔姐姐,真有你的,倒在我这儿做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样子,我成了上赶着挑事儿的!”
崔晚照听她语气不善,晓得她生气,吞了口口水,抬眼去看:“我……我没见过袁姑娘,离席之后也没见过别的人,孙家公子推我时也没说话,他是从我背后窜出来,我站的太靠池边了,他奋力一推我便落了水。
宝珠也没防着他,他窜出来那会儿根本就没看真切他这么个人。
等反应过来,我已经掉下去了。”
宋乐仪怀疑这人属驴的,非得拿鞭子打着才肯动上一动。
好言相劝她不听,做个凶神恶煞的模样倒老实了。
“姐姐且先在我这里歇一歇,外头还有些别的事,等晚些时候薛闲亭来接你一块儿回侯府去。”
她转身要走,袖口却被人牵住。
宋乐仪低头看她,她还是一脸怯生生:“你们是要去寻永嘉殿下吗?”
胆子不行,脑子还成。
宋乐仪扯了个笑丢给她:“她们砸了我的场子,我可不得找个给我撑腰的人去吗?姐姐别管。”
崔晚照抿唇不语。
有世子在,还有成国公府那位在,并用不着永嘉公主给她撑腰。
这女孩儿虽说豪横,但也极聪明,庄姑娘和那位袁姑娘都是有家底的人,要是没人替宋乐仪兜底,她也不敢说那样的话。
眼下这么说,显然是不想理会她太多。
崔晚照松了手:“宋姑娘……”
“你看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怎么还这样生分呢?”
崔晚照低下头。
她和谁又不生分呢?
但嘴上还是改了口:“乐仪,你大哥他……我是个姑娘家,不方便当面再去道谢,你替我谢谢他。”
因她垂着脑袋便也就看不见,宋乐仪柳叶弯眉都快拧巴到一块儿去了。
云兮见状不对,挪去半步:“姑娘,世子和辛二公子还在前院等您呢。”
宋乐仪又横了崔晚照一眼,说了声好,听不出喜怒,转身出门再不搭理她。
云兮是跟着一块出来的,下了台阶再走远些,保证屋里的人听不见她们主仆说话,宋乐仪才吩咐云兮:“你别跟我去了,留在这儿照顾她吧,别叫底下的小丫头来服侍,她要什么你给她置办好。”
她一脸苦相,往屋里方向又看一眼,咂舌叹道:“这就是个琉璃美人灯,碰一下都能碎,我算是服了。
还有一件事,你让妙妙去跟大哥说,他救人情急但也荒唐了,他肯定没把这个当回事,更不会特意告诉娘,叫他去跟娘说,明儿咱么也备上礼,让娘带着他去侯府赔礼。”
云兮啊了声:“也不至于吧?”
宋乐仪打发她去:“回头再跟你说,你照办吧。”
从尚书府出来自是乘车,但宋乐仪对辛程有介怀,心里总归别扭,说什么也不让他坐到车里去。
于是这场景就恨诡异。
赶车的小厮身体绷直,一动不敢动,唯恐碰着旁边这位贵人半分。
薛闲亭倒陪着宋乐仪坐在车内。
辛程脸色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就是一路上不知叹了多少气。
他每叹一声,薛闲亭就看宋乐仪一眼。
后来把宋乐仪弄烦了,照着他小腿肚子踢了一脚。
她心情不好,薛闲亭也不计较,只冲着外头撒气:“别叹了,干什么呢你?”
辛程翻了个白眼:“我长这么大还没坐过车辕。”
“那你可以下去跟着马车跑。”
本来路程也不远,小厮又想尽快结束这煎熬,是以比平日的速度更快些。
司隶院后街上没什么人往来,马车稳稳当当停下,辛程翻身跳下去,还想着回头接宋乐仪。
可一转头,薛闲亭已经虚扶着人下了车。
他脸色才黑了些。
青梅竹马啊,长大了也该避嫌了吧?还当着他的面儿呢。
谁知道薛闲亭还白了他一眼,看的他莫名其妙的。
后门上当值的婆子见是他们来,虽说多看了辛程两眼,但照样直接放了行,根本就不敢拦。
赵盈听说他们过来,也吃了一惊,等见着了人,瞧着只有辛程一个人黑着脸,心下更觉古怪:“这时辰宴不是还没散吗?”
宋乐仪上去挽她的手:“出了点事,我嫌烦,把人都打发了,拉上他两个来同你说一声。”
赵盈眉间微拢,叫挥春和书夏去备茶水点心,四人转往小花厅去。
她这花厅院中栽了两棵撒金碧桃,眼下正值盛开时,绿草衬繁华,别有一番风味。
辛程挑眉,跟了上去。
方才一边走,宋乐仪已经把席间事大致与赵盈说了一遍,这会儿落了座,她低头整理腰间禁步,又忍不住吐槽起来:“我真是见识了呀,也不知道清河崔氏是怎么养女儿的。
你说没人给她撑腰也罢了,那出事的时候我大哥就先把人护着了,我还在呢,替她骂了袁如月骂庄三,孙长仲在那儿大放厥词,辛程都差点儿跟他动手,她可眼看着薛闲亭卸了孙长仲右臂的,结果呢?
你是没看见,她差点没把我气死!
眼睛肿的核桃一样,做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姿态,我寻思这也不是事不关己吧?
倒像我是个混世魔王,上赶着挑事,她是那等子名门淑女,打落牙齿和血吞。
要是让我娘见了,定然又要念上一句云泥之别,朽木不可雕。”
辛程咳嗽两声:“崔大姑娘的表哥还在呢,敛着点呀。”
宋乐仪就瞪了他一眼。
薛闲亭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你说你的。”
赵盈听着都觉得头疼,何况她是亲眼得见。
本来就不喜欢那样的人,还要耐着性子哄崔晚照,确实是难为她了。
“表姐别生气,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天底下也不全都是似表姐这样爽利的姑娘,人家生来是这样的性情,有什么可生气的呢?”
“也不是说生气,就是见了你难免要跟你抱怨两句,方才在家里时候才真是生气。”
她也就这样,嘴上说过,过后就忘,哪有那么大的气性。
薛闲亭一直等她喋喋不休吐槽完,才放下茶盏:“折子总归是要上的,广宁侯府一道,尚书府一道,连辛程都能插一脚,这没什么要紧。
教子无方,教女无方,罪过都不算大,只是丢人。
我只是没想明白,孙长仲明知道他老爹和你,和宋尚书如今实在算得上政敌,他不躲远远地,还买通门上当值的小厮混进去,偏又生这样的事端,真没脑子吗?”
赵盈嗤笑:“京城长大的郎君,哪个是真的没脑子?”
辛程诶了一声:“我不是京里长大的,我也有脑子啊。”
赵盈懒得理他:“谁家没个逆子二心呢?你不也是因怀疑孙长仲他本来就是故意的,所以才来同我说吗?
这原是小儿女间打闹的糊涂事,参不参这一本都无关紧要,就是参了,也不能真把孙其他们怎么着。
可你卸了他两条胳膊,这事儿就闹大了。”
薛闲亭眼底浮出笑意来:“我觉得你挺乐见此事闹大的。”
只是可怜了崔晚照。
“袁家是一向同姜承德走得比较近,庄家表面上看来秉持中立的态度,其实早前牝鸡司晨这话,除了沈殿臣他们之外,就数他嚷嚷的最厉害。
从前不亲近,现在也可以变得亲近。
只可惜庄袁两家没养好女儿,庄三倒还好些,袁如月嘛……”
京城里长大的少年郎君,早晚要走入朝堂,幼承庭训之外,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长到孙长仲这个年纪,其实什么都懂了。
可女孩儿家不一样。
袁如月从小敢跟宋乐仪打架,她就不是什么有脑子的人。
“反正你人也打了,不先参孙其教子无方,他只怕也会告御状去,参就参了吧。”赵盈翘着腿,脚尖儿隐在裙摆下晃动着,“我叫人去问问杜三,有没有孙长仲这儿的路子可走。”
她提起杜知邑来,薛闲亭就别开了脸。
辛程一挑眉不敢说话,宋乐仪打了个圆场遮过去:“还有个事元元你要放在心上。”
“表哥的事?”
她说对:“我让大哥去跟我娘说了,明天备礼到侯府去赔个礼,但外头风言风语的,我估摸着我也震慑不住那么多人,反正袁如月是肯定不会听我的吓唬,她嘴欠的很。”
“行啊,她敢四处胡说,把她抓到司隶院来大刑伺候,给表姐出气。”
没个正经样儿。
宋乐仪啐她:“你别玩笑话,大哥眼看要议亲的人,难道毁在这上头吗?”
薛闲亭同崔晚照再不亲厚,到底还是表兄妹的名分,宋乐仪这个嫌弃未免太真实了点,他又为杜知邑的事窝火,就沉了沉声:“我表妹也没这么差劲吧?”
“那你娶她呗?”
“你——”
“这怎么还吵起来了。”辛程忙拦了一把,“我倒觉得乐仪说的没错,真叫那位袁姑娘四处胡说,两个人的名声都毁了,这有什么可生气的?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跟姑娘家拌嘴?”
赵盈心说他跟姑娘家拌嘴的时候多了去了。
薛闲亭冷哼一声,越发沉默。
“咱们这些人,要去接近孙长仲是不可能了,也只有杜三这个暗棋还有点办法,万一孙长仲真是孙家那个逆子,说不定倒省去咱们许多麻烦。”
薛闲亭回眸看她,面色稍缓:“我去跟他说吧,你也不用让人再跑这一趟。”
赵盈挑眉说好:“那就你去。”
第二百二十章 自毁门庭
第二天一大早云氏就先带了宋怀雍到广宁侯府去赔礼道歉。
这事儿本不是什么要紧的,真说起来,侯府反该谢过宋怀雍出手相救,不过都是做做样子给外面的人看罢了。
午饭之前母子两个也就离开了侯府回家去。
之后这一整日,也没能等到孙其带着他那不争气的儿子登门致歉。
于是到了隔天早朝上,广宁侯府一本奏折把孙其给参了。
教子无方当然可大可小,但除去广宁侯府外,宋昭阳和辛程各自都上了本,偏偏辛程那道奏本还是叫辛恭给他带上太极殿,呈送御前。
那便不是昭宁帝一笑能揭过去的了。
况且孙其这小半年以来在昭宁帝面前,印象实在是没好到哪里去啊……
广宁侯府的奏本是薛闲亭带上殿的,半分没隐瞒。
他把孙长仲两条胳膊都给卸了这事儿,写的清清楚楚。
他自己也站出来告罪过一番。
这会儿孙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眉心一动:“孙侍郎或许觉得,小孙大人此举,不算过分?”
孙其咬了后槽牙,冷冰冰瞪了他一眼,才又往外挪了三两步:“昨日犬子被送回家中,臣已经问过他发生何事,得知他这般不知轻重,也已经将他责罚过一场。
臣教子无方,害的崔家姑娘受委屈,自是臣的过失。”
“孩子家打闹都没什么,可这动辄把姑娘推下水的事儿——孙卿,你那个儿子,今年十九了吧?”
孙其鬓边盗出冷汗,听着昭宁帝那声音实在不对,他越发不敢抬头:“到了五月就二十了。”
一声短促的呵笑从头顶飘然传来,孙其眉头邑拢,险些并膝跪下去。
姜承德似是想替他分辨两句,昭宁帝压根没给这个机会:“既然是教子无方,你歇三个月,好生教导你儿子去吧。”
“皇上——”
孙其瞳孔放大,猛然抬眼上去,正好同昭宁帝四目相对。
直视天子,是为大不敬。
他心头一慌,忙又收回目光不敢再看:“臣,谢圣上隆恩。”
天子金口既开,话说出口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他说多错多,不如磕头谢恩。
之后三个月上不了太极殿,工部的差事也不用他插手。
昭宁帝点了下御案:“工部诸事,你也不用操心,你手上没办完的差事,交给别人去办,先料理好你家里的事情再说朝堂事吧。”
这简直跟一场闹剧一般,却把孙其一个工部侍郎如禁足一样的挤出太极殿三个月。
朝局瞬息万变,莫说三个月,就是十天半个月,也很可能再跟不上天子的步伐。
三个月后再回太极殿来听政,还不知是个什么光景。
偏偏没法子开口求情。
孙长仲推崔晚照落水是事实,薛闲亭打伤了人也是事实。
可是皇上只追究孙其的教子无方,却也不管薛闲亭的出手伤人。
高下立判,谁还敢替孙其说话?
连一向偏袒维护孙其的姜承德都三缄其口,一直到散朝退出殿外,他始终都是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至于孙长仲身边有没有什么门路——
这种打探消息的事儿,杜知邑几乎就没叫赵盈失望过。
出宣华门,赵盈的马车旁边多了个人陪着等,她仔细瞧了一眼,才发现那是徐二。
她眉心一挑,快步过去,薛闲亭在身后跟着很近。
赵盈上马车之后才问徐二:“杜三让你来的?”
徐二同赶车的小厮一道翻身坐上了车辕,应声道:“三公子是派人把消息送到司隶院来的,殿下和周大人都来上朝,李大人说叫属下到宣华门外等,省的您绕道,散了朝后可直接往云逸楼去。”
那具体的消息就没有说了,不然不至于要她多跑这一趟。
赵盈揉了把眉心说好:“那就去云逸楼。”
她知道薛闲亭在跟着她。
她的马车一路往云逸楼去,广宁侯府的马车一定也会跟着她一块儿。
倒像是二人约好了中午在云逸楼吃饭一般,也没人多心起疑,这样也好。
大约过了有两刻,马车稳稳停下。
赵盈昨天睡得晚,本来今天不打算去上朝的,是惦记着孙其这个事儿才起了个大早,眼下困的不行,坐在马车里已然是昏昏欲睡。
是以马车停下之后她并未曾有动作。
还是薛闲亭站在她马车外催了一声,她才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深吸口气钻出马车。
薛闲亭看她一眼就知道她方才打了盹:“困成这幅样子,刚才怎么不回去先睡一觉?消息就摆在这儿又跑不了,后半天再来问他也是一样的。”
赵盈提着裙摆下车,他站在旁边虚扶了一把,看她提步进门,显然没打算理会他那番话,无奈的撇了撇嘴,快步跟了上去。
杜知邑如今是不怕旁人知道他和赵盈之间关系的,但赵盈不愿节外生枝,所以私下往来还是背着人。
故而他没叫把人引上四楼,反倒一早就在赵盈专属的那个包间里等人。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他回头看见跟在赵盈身后的薛闲亭时,面色几不可见的沉了一瞬。
其实似他们这样的人,若真心不想叫人看出息怒,面上的情绪变化都能掩饰的极好。
偏偏薛闲亭看见了。
赵盈又开始头疼了。
上次都说明白了,杜知邑还要故意气人,这可能就是恶趣味?
她踩着步子上前,一个也没理,径直往西窗下的禅椅上坐过去,索性一人一椅,谁也不挨着。
薛闲亭见状只往官帽椅坐过去,也离杜邑知很远。
杜知邑咋舌:“我怎么成了浑水猛兽一般?”
赵盈掀了下眼皮:“你查到什么了?”
他的好殿下啊,还真是身体力行的在告诉他,对薛闲亭的态度一日不改,他就得受一日冷落。
这样冷漠的态度与做派,便是初见时,赵盈也不曾这样。
这个看似浑身长满了刺的女孩儿,其实心里想维护的人还是挺多的。
她自以为心肠一日坚硬过一日,早晚最后一丝柔软也会被挤走,实则是想多了。
嘴上说着薛闲亭若不能体谅就该被踢出局,实际上还不是一直在维护着薛闲亭那颗真心。
杜知邑心尖泛起酸涩。
徐冽可以,薛闲亭可以,甚至周衍都可以,唯独他不行。
就因为他更能品察出她的内心?
原也不是他非要窥视的。
杜知邑无声叹气:“半个月前孙府发生过一件事,没惊动外头的人,被孙其给压了下去。
这事儿是孙长仲身边的长随在赌坊赢的高兴时,我安排了人做他的好赌友,下了赌桌二人去吃酒,吃多了两杯随口说出来的。”
他也不卖关子,缓了口气继续往下说:“孙长仲身边有个从小伺候的丫头,生的算是清秀,身段极好,又是个小意温柔的体贴人。
孙长仲一心想把她收房,但他尚未娶妻,孙夫人不许他在屋里放这样的人,恐他生事,后来把那丫头调到了自己屋里伺候。
半个月前孙长仲的大哥孙长明把那丫头给睡了。”
赵盈拧眉,薛闲亭也冷了脸:“你会说的委婉点吗?”
杜知邑横眉看去:“这种事你告诉我怎么说的委婉点?”
赵盈掩唇咳了两声:“没事,你继续说。”
杜知邑才收回目光又说道:“孙其是个偏心的主儿,孙夫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孙长仲自小不学无术,也是一直到十五六岁才跟开了窍一样,肯发奋用功。
他大哥要比他争气得多,将来孙家的门楣还要着落在他大哥身上,所以孙其夫妇一直都更偏疼老大。
出了这事儿吧原本就不光彩。
孙长明明知道那是弟弟看上的丫头,放在他母亲身边也不过是为了等孙长仲娶妻安定之后再把人还回去,他这算是抢了弟弟心上人。
孙长仲当时就恼了,要打要杀的,叫孙其给拦了。
事后非但没有责罚孙长明,反而提了他一顿好骂,大抵就是说他不学无术,为个丫头同亲兄反目,不成体统之类的。”
这种事,高门大院里实在是不少发生。
可要说孙长仲因为一个丫头就要干出自毁门庭的事情,好像也不太现实。
果然薛闲亭已经沉声问他:“然后呢?之后总不能是风平浪静,一切相安无事的吧?不然孙长仲岂不是个疯子?”
“他本就是个混不吝的东西,世子以为他是什么饱学之士,温润如玉的翩翩佳公子?”
杜知邑反问回去,侧目见赵盈神色阴郁,讪讪的收了声。
等再开口时,话锋一转,可话其实都是在冲着赵盈说:“原本此事到此也就算了,世子说得也不错,左右不过是个丫头,也不至于真的为了个丫头反目成仇。
可这事儿坏就坏在那丫头死了。”
赵盈眉宇间终于有了困惑的情绪浮现:“死了?”
男人于房中有些见不得人的癖好,薛闲亭是懂得的,他越发恨得牙根痒:“杜知邑,说话小心闪了你的舌头。”
杜知邑似笑非笑转头看他:“看来世子爷也不是真那么洁身自好吧?”
这俩人……
赵盈咬牙切齿打断他二人的拌嘴:“你么俩要是有病,等我问完了话,自己在这儿吵,我懒得听。”
二人给了彼此一个白眼,又各自别开脸去。
“孙长明把人折磨死的?”
薛闲亭拧眉:“你哪里学来这样的混账话?”
“什么混账话,做这事的是混账人,此等事也是混账事,偏外人说来就不是混账话,他敢做不叫人说?又不是我把人折腾死的。”赵盈不以为意,又去问杜知邑,“孙长仲是为此恼了他大哥?”
杜知邑却摇了头:“不知道那丫头是怎么死的,孙长仲身边的小厮也说不清,我的人也不能一直追着打听,倒露了踪迹。
总归那丫头去了孙长明房里六七日光景,就叫一张草席卷着抬出府去草草埋了。
孙长仲大抵也是真喜欢她,是奔着一个姨娘的名分给她博的,她到孙长明身边去,连个妾都算不上,到死都只是个丫头。
好好的一个人,落得这般下场,孙长仲自是恨疯了。
出事那天,他仗着身上有些拳脚功夫,就去找孙长明打过一架。
孙其仍旧偏袒长子,以他不敬兄长为由险些动了家法,后来是孙夫人劝下的。
孙长仲被关在自己屋里三四日,此事才不了了之。”
那现在看来,根本就不是不了了之。
孙长仲哪里是没心没肺的傻小子啊,他分明心思深沉。
“他晓得在家里闹,没人向着他,他也讨不回任何公道,所以我表姐的百花宴,他本来就是打算去惹一场麻烦,叫尚书府把这笔账算在孙其头上的。”
赵盈仔细的回忆着宋乐仪所说当日发生的一切,突然就全明白了。
她拍着脑门儿哦了两声:“袁如月和表姐自小不对付,挨了表姐多少次打也不长记性,现在长大了,明着不敢来,就耍阴招。
崔大姑娘往荷塘边去时她跟了上去,可事实是,她亦不敢真去招惹广宁侯府的表姑娘,至于怎么偶遇了孙长仲,那只有袁如月自己清楚。
她演戏一把好手,红着眼同孙长仲再说上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孙长仲以为是崔大姑娘欺负了她,根本是借题发挥,正好借此推了崔大姑娘下水。
事情发生了他也不怕,他是为他心头肉,自然觉得事出有因。
孙其夫妇心里头对他或许没多少愧疚,但事后也不至于为此要打死他,他自个儿哭一场,也就过去了。
但孙其的麻烦可就大了。”
“要是这么说来,他竟还是个痴情种子?”
杜知邑讶然:“这样自毁门庭,我若是他,不如寻上孙其的政敌,比如殿下你?”
“自毁门庭和背叛父兄能是一码事吗?”赵盈失笑摇头,“他是打算拖孙其后腿,不叫孙其好过,可没想过要做孙家的叛徒。”
她眼底光亮闪过,薛闲亭就猜到了她心中所想:“想试试看收服他?”
“暂时不必。”
她又去看杜知邑:“你的人既然搭上了他的长随小厮,往后打探消息也方便。他现在没这个心,贸然找上门说不定反而坏事。
他要在外招摇,四处给他父兄树敌,我们只要看着就行。
不过孙其估计很快就能品出味儿,等孙长仲什么也做不了的时候,他要还是此心不改,倒可以想想办法。”
杜知邑眯着眼说好:“我会让人盯紧孙长仲的一举一动,有任何消息都会及时告知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