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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春梦关情     公主今天登基了吗txt下载     公主今天登基了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九十一章 教子无方

    生气?

    气坏了身体无人替,赵盈才不生气呢。

    “有件事,你去办妥。”

    周衍听她那语气,就估摸着不是什么好事。

    他稍有迟疑,赵盈扫了一眼,没说别的:“辛程说想以我为妻这话,散出去,我要叫上京人人知晓。”

    周衍本来就觉得她没好事儿,听她说完索性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赵盈也习惯了。

    他干什么都瞻前顾后谨小慎微,表哥说身边有个这样的人其实是好事,她仔细想想也有道理。

    所以时间久了,她就跟自己说,习惯一下,没什么大问题的。

    “你又觉得不好?”

    周衍面上也闪过尴尬:“殿下或许觉得臣多嘴,但这个事情……”

    他看赵盈也真没生气,话音便只是稍顿了下:“城中百姓已经把话说的难听,于郎君们而言似一桩风流韵事,可对殿下来说,便是顶要紧的大事。

    这些话倘或传到皇上耳朵里,岂不龙颜震怒吗?

    您非但不想法子澄清,这也就算了,臣知道您的脾气,那些人无关紧要,便且都无所谓。

    可这怎么还要自己往自己身上抹黑呢?”

    赵盈笑了。

    是被气笑的。

    周衍特别有自知之明,甚至往后退了半步:“殿下生气臣知道,但臣真的……臣也晓得,那辛二郎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来这一趟,说那些话,都是居心叵测。

    他本就怀着别的目的进京,人未到,拜帖先送去了姜阁老府上,现在人到了,不到姜家走动,又先来见殿下。

    搅弄风云,是他将要做的事。

    可殿下何必顺着他的心思?

    姜阁老也不是懵懂无知之辈,单凭他今天走这一趟司隶院,心中就已有别的想法,根本不需要殿下把这话传出去啊。”

    于郎君们乃是年少风流,韵事一段,于她凭什么不行?

    赵盈没好气的问他:“是我生得不够好看?还是我出身配不上?”

    周衍听傻了:“殿下……殿下说什么玩笑话。”

    “所以我生的好看又是尊贵的天家公主,他们爱慕我,追随我,也是我的错?”

    “臣不是这个意思……”

    “周衍。”

    他讪讪收了声。

    殿下一向叫奉功的。

    赵盈无奈的很,长叹一声:“你知道辛程是什么样的人吗?你知道天下百姓都是什么样的心思吗?”

    这二者本不能混为一谈,从根本上就是两码事。

    周衍缄默不语。

    赵盈收回目光:“辛程自负,天下百姓无知。

    说这话或许轻狂,但事实如此。

    我入朝半年以来,做的不好吗?

    整肃贪墨之风,纵使我另有目的,可我至少做了好事,他们不为这事骂我,转头又因别家小郎君爱慕我而骂我?

    辛程自负地认为我非他这个辛氏宗子不可,但却忘了,他本也是要仗着我大公主的身份而行事。

    天下百姓骂我,皆因我是赵盈,只因我是赵盈,这点事,我早看明白了。

    他们认为我该是个草包,生来便是天之骄女的赵盈,总要有些不足之处,是他们比得过的,所以赵盈应该是个不学无术的废物,是个只会闯祸的草包。

    就算上了太极殿,也只是依附在有学识有本事的小郎君身侧,一个不够就两个,两个还不行就多来几个。

    从薛闲亭沈明仁再到徐冽,现在还有辛程,将来说不定更多。

    周衍,他们不知,你也不知吗?”

    她身边的这些人,除去薛闲亭与宋怀雍外,沈明仁是有所图谋,既图她谋她,自是她有长处可图。

    至于徐冽,她处处维护,可不是仰仗徐冽如何行事。

    到司隶院这些属官,无论是他还是李重之,如果不是被她提进司隶院,只怕再过二十年,在朝中也没什么机会真正的出人头地。

    市井小民希望她是个仰仗男人而行事的废物,可周衍明白她不是。

    即便是燕王殿下,也不能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是个废物。

    周衍拱手做礼:“臣明白了,臣这就去办。”

    正因为她不是个废物,所以每每行事,都自有主意和章法。

    这半年以来,她确实也有过贪功冒进之时,然则事后也能处置妥当。

    只不过是他……太多心。

    “臣知殿下有胆识有魄力更有能力,只是免不了总要为殿下担忧,这毛病只怕是很难改了。”

    他临走前,低叹了一番。

    赵盈没留他。

    等人走远了,赵盈才摇了摇头。

    辛程大放厥词的消息一经传出,宋怀雍就带着宋乐仪登了司隶院后宅院的门。

    赵盈自己根本就是没事人,这话却委实把宋怀雍兄妹气得不轻。

    “他除了说这些混账话,可还有轻狂举动吗?”

    赵盈嗑着瓜子说没有:“他没那么大的胆子。”

    “我看他胆子已经够大了!”宋怀雍黑透了一张脸,张口啐了一声,“父亲已经写好奏折,明日早朝就上折参他爹!成国公府养出来的好儿子,进了京竟敢到你门前来猖狂!”

    宋乐仪坐在她身边也说对:“简直太放肆了。”

    “你们别生气啊,这话是我安排人传出去的,不然他在我这儿说的话,怎么外面全知道了?你们该不会以为辛程自己散播的吧?”

    “那也不行!他最起码是——”

    宋怀雍声音戛然而止:“元元?”

    “表哥你看,我们都没料到辛程敢到我面前说这些,可他也一定没料到我敢把事情闹大散播出去,不是吗?”

    她把瓜子仁分给宋乐仪吃,一面又说:“舅舅参成国公,他又不怕,不然外面传言一起,他们兄弟也该来与我赔礼,现在满城风雨了,人家不动如山,面都没露。

    他们兄弟进京,辛恭是为袭爵加官而来,辛程可不是。

    他本就有备而来,即便事发突然,也总有应对之法。

    是以舅舅上一道奏折,顶多是父皇派人到河间府把成国公骂两句,无关痛痒的,那是河间辛氏,你以为是沈明仁吗?”

    “所以你又打算做什么呢?”宋乐仪推开她的手,没接那些瓜子仁,“既知辛程有备而来,既知他也向姜家示过好,今天这一出,又算什么?”

第一百九十二章 伪君子辛恭

    辛程自然是为了党争而入京。

    河间辛氏不需要,辛程却想要选择这条路。

    无论他选择了谁,哪怕败了,只要不是党附谋逆,最坏的结果,也能保住一条命。

    成国公府世袭的爵位,有铁券丹书在手,谁也拿不住。

    何况即便他一败涂地,辛氏一族再怎么样不也还有个淮安郡公的爵位吗?

    这样的人,他有太多的选择可以做,也有太多的路子可以走。

    “辛程和杜三是不一样的。”

    赵盈缜下脸,甜白釉莲花碟里放满了剥好的瓜子仁,她端过来,放到宋乐仪面前,才去看宋怀雍:“当日我与杜三交谈,可以做交易,甚至可以威逼利诱,无论是康宁伯府日渐式微处境尴尬,还是他和表哥的私交,他其实到最后都只能选择我。

    辛程可不是。”

    “这我自然知道。”宋怀雍皱眉,“但是激怒他,对你有什么好处?”

    “这不是激怒,这是我的态度,对于他今日登门,这就是我给他最好的答案。”

    “这位永嘉公主心思难测,还真不是为了把事情闹大让皇上处置我,她不过是在跟我摆姿态,摆态度而已,这是博弈,怎么能是招惹呢?”

    辛家,二进院书房。

    辛程翘着个二郎腿吊儿郎当的坐着,辛恭那里是满面怒容。

    明明他为兄,辛恭是弟,可主位上坐着的却并不是辛程。

    书案后的辛恭剑眉星目,肤色也没有辛程那么白,偏黄,还透着一丝黑,可黑是黑,人家形容姑娘家黑里俏,这话放在辛恭身上也相当合适。

    “你随我进京,就是为了跟永嘉公主博弈一局?”辛恭冷笑,“二哥这样爱下棋,大伯父棋艺高超,你留在河间岂不日日都能与大伯父摆上一局?”

    辛程换了条腿翘着,双手撩着长衫下摆一松,下摆垂落,露出他鞋头来:“你装傻就没意思了。”

    “我竟不知,二哥入京是为此等事。”

    辛程欸的一声,一抬手,侧目去看他:“咱们事先说明白,你是你,我是你,你承你的淮安郡公爵,我来日要袭的是成国公爵位,自然互不相干。

    咱们都姓辛,可你是孝温皇后那一脉嫡系,我们可比不上你,单袭一个郡公爵。

    所以老六,你也少在这儿阴阳怪气呲嗒我。”

    辛恭咬紧了后槽牙,他脖间青筋凸出,显然怒急。

    辛程又不瞎,全都看在眼里,还是一味的笑道:“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过你的奈何……哦不,口误,口误了,是独木桥,你怕什么?”

    “党争夺嫡,蝇营狗苟,辛程,你这是要连累辛氏的百年门第与声名!”

    “你少跟我扯这个,我连累不着你祖宗姑奶奶的名声。”辛恭脸上笑意褪去,“守着你祖宗姑奶奶的名声过好你的日子,这样大义凛然,这书房里只咱们兄弟两个,就大可不必了吧?”

    他眼底的不屑夹杂着讥讽,利剑一般全都刺向辛恭去,一面说,一面已经起了身来:“你是个道义君子,倒别拽着太原王氏这门姻亲不放,明明心有所属,还要做一副深情姿态,真叫人信了你与王家女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老六,我所谋至少光明正大,无论姜承德还是永嘉公主,我坦坦荡荡。

    你?洗洗睡吧你。”

    他前脚出了门,就听见屋里有瓷器摔碎的声音。

    辛程嗤了一声,一抬头,视线又被屋檐遮挡住。

    跟着他伺候的长随小厮元宝见他出来才往垂直踏朵前迎去几步,然后就也听见了屋里那位摔碎了什么东西的脆响声。

    可他主子这个神色嘛……

    辛程背着手下台阶,元宝跟在他身后,出了月洞门,元宝回头往小院里瞟了一眼:“二爷,六爷又骂您?”

    “耳朵塞驴毛了?他气的半死摔东西,谁骂谁?”辛程去提他耳朵,“姜家有送请帖过府吗?”

    元宝摇头:“您恐怕得去问苏总管,奴才是没收着请帖,但就怕六爷交代苏总管,把您的请帖全给扣下来。”

    辛程眸色一沉:“你去叫苏梵过来见我。”

    元宝应了个是:“二爷,苏总管是老太太点了跟来的,您跟他说话,还是……还是稍微客气点,要不怕回头老太太生气。”

    “行,我知道了,你去吧。”

    辛程住的院子在二进的东北方,月洞门上提石匾,上书瘦金体拢翠堂三个大字。

    元宝回来的也快,身后跟了个四十岁出头的短胡须男人,膀大腰圆,看起来却不是富态臃肿的胖,倒壮的很。

    那就是苏梵。

    河间府辛家的内二总管,辛家老太太年前时候一手提拔上来的人,极倚重。

    他进得门中,不卑不亢,叫了声二公子,掖着手立于堂下,便不言语。

    辛程其实很看不惯他这副做派,莫名就总让他想起辛恭那个伪君子。

    不过他祖母一手提拔的人,总不是奸邪小人就是。

    他耐着性子,也不跟苏梵胡扯,一开口倒挺直接:“你有扣下我的请帖吗?”

    苏梵摇头说没有,连面色都没变一变。

    辛程一撇嘴:“老六有吩咐你扣下我的东西吗?”

    “有。”

    苏梵抬眼去看他:“二公子,离京之前老太太把你和六公子叫去跟前,特意叮嘱过,进了京,无论辛氏门楣如何,京中一切,兄弟之间,就该互相扶持。

    可你们干了什么?

    今日才入京,二公子不着家,只身出府不见踪影,后半日满城风雨,现在就连街上五岁的孩子都知道你说你要娶永嘉公主的事。

    六公子呢?

    进了府门也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过问,该往谁家走动,哪里是咱们辛氏积年交好的,哪里是目下该先且避一避不见的,一概都不管,当着底下还有小厮在,冷冰冰就吩咐我,把二公子的请帖全都给扣下来。

    这是兄友弟恭吗?

    我看二公子和六公子心思各异,只怕将来也不会往一处使劲儿。

    现在刚进京,我能做的,也只是从中调停,劝一劝二位公子。

    可你们要是都不听,我只能一封家书送回河间,把京中一切都告诉老太太了。”

    辛程只觉得头大。

    这是跟来个管家吗?这简直是跟来个祖宗。

    “不是,我出趟门,办我的事,就不许我仰慕永嘉公主已久,一时激动,孟浪了些,言辞无状吗?”他横眼扫过去,越发觉得苏梵那个态度太气人,“苏总管,你这些话应该去跟老六说吧?你要不说我都不知道,他还是当着底下奴才的面儿吩咐你呢?

    我是他兄长,是辛氏宗子。

    是,他固然承淮安郡公的爵,就算不是自立门户,也不必处处都听我的。

    但要说兄友弟恭这四个字,你拿来说教我,不对吧?”

    苏梵一动也不动,听他说这些也不为所动:“我自然也会去跟六公子说,但二公子,你在等谁家的请帖,二公子为什么扣下你的请帖,我也是知道的。”

    辛程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随你的便,你愿意写信回去告诉祖母就写,反正祖母年纪大了,我和老六都不在家,她要一时看了你的信生气,再气病了,你说这事儿怪谁?

    真有意思,祖母派你跟我们进京,是让你照顾我们,当然了,你年长,从前跟在祖父身边,也是有经历有见识的,客气一些我该叫你一声叔,你提点我跟老六一二也无不可。

    但问题是,苏总管,祖母是在我们身边放了个眼线吗?叫你监视我们的?

    祖母一番慈爱之心,你倒红口白牙的糟蹋她这份心意。”

    论耍嘴皮子,十个苏梵也说不过一个辛程。

    辛程虽然是辛氏宗子,幼承庭训,但他从来就不是古板迂腐的人,毕竟成国公就不是那样的性子,打年轻时候起,老国公爷还在世时,成国公闯出过多少祸事,指望他把辛程教成个刻板守礼之人,简直是痴人说梦。

    不过苏梵也不生气:“二公子说的有道理,所以我没有立时写信回河间,我是说如果我劝不住你们,你们兄弟俩闹的不可开交,我只能写信告诉老太太。”

    “行,算你厉害。”辛程真是被他给气笑了,最可气的是苏梵他一点儿也不生气!

    “我的东西,一样也不许扣,苏总管,我今天跟你透个底儿,我要干的事,我爹全知道,明白了吗?”

    辛程站起身,往苏梵身前踱步,在他身前约有两步远的地方站定住:“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了,别总去跟老家儿告我的状,行吗?”

    苏梵终于眼皮一抽:“二公子,我不是……”

    “你不是要告我的状,但我把话跟你说头里,可不可以?”

    “可以。”

    辛程笑着退两步:“那就行了,你既答应了,收了我的请帖记得叫元宝拿给我。”

    苏梵一怔:“我答应什么了?”

    辛程转头去看元宝,元宝笑嘻嘻的叫总管:“您不是说了可以吗?”

    “我——”

    苏梵平稳了呼吸:“我本来也没打算扣下二公子的请帖,只是我方才所言……”

    “我都记下了,不用你再重复一遍,那我说的你听明白了吗?”

    他在京中一切行事,都得到了成国公首肯。

    偌大的辛氏,早晚也是要交到他手上去的。

    虽说偶有言辞无状,举止轻浮,但到底是个正经孩子,人也聪明,苏梵倒不怕他真会把天给捅出个窟窿来。

    至于他方才说什么倾慕永嘉公主一类的——

    苏梵掖着手又礼了一回,临退出去之前,又说道:“二公子若然真的倾慕永嘉公主,有尚主之心,却也再不要到殿下面前唐突冲撞,还是请国公爷上一道奏折,请皇上赐婚为宜,似今日之事,来日还是到殿下面前赔礼道歉的好。”

    他说完转身就走,一点不给辛程说话的机会。

    辛程干巴巴的笑,短促的笑声又一时顿住:“真是跟来个祖宗,我算是服了。”

    元宝笑着凑上前:“二爷别置气呀,但苏总管总归是个公正的人,老太太还是心里有数的,就是嘴碎了些,心都是好的,为您,为六爷,他还不都是为了主子们操心,为了辛氏着想嘛。”

    要不为这个,他坐在这儿听苏梵说教?早叫人乱棍把苏梵打出去了。

    不过姜承德到现在也不下帖子请他,这位内阁次辅好大的架子。

    第二天赵盈没上朝,不想等散朝后昭宁帝把她叫去清宁殿问话。

    辛程的事她叫人传开,昭宁帝保管知道了,懒烦应付。

    没想到辛府又送拜帖上门。

    昨夜宋乐仪不肯走,非要留在司隶院陪她,她心里明白,这就是暂且不想叫她见辛家两兄弟。

    她自己倒觉得没什么,辛程愿意拖时间耗着,目下徐冽未归,南境战局又已经如此实在是着急也没什么用,她倒的确有时间陪辛程耗着。

    是以撇下宋乐仪独自出了门,没打算再在后院这里见辛程。

    辛府的马车又从后角门绕到司隶院府衙门外,小校尉迎着下车的人进了门,一路引到二堂去。

    赵盈正吃茶,听见脚步声,茶盏一放,抬眼之前斜过案上一盏清水——她刚吩咐挥春从她在司隶院挖出来的清溪里舀上来的,实实在在的清水。

    可目光触及门口方向进来的七尺郎君,眼神微讶,迅速敛起。

    辛恭永远是正经而又严肃的一张脸,进了门,毕恭毕敬的行礼:“殿下。”

    赵盈笑着叫他坐,又叫书夏去奉茶。

    辛恭落座时瞧见了那杯水:“殿下以为是我二哥?”

    “孤以为他来谢罪的。”

    辛恭面不改色,连笑意也无,还是绷着个脸:“二哥自幼性子活泛,时常跳脱,只恐怕他到殿下面前,一时言辞无状,又会唐突冒犯殿下,所以我替他来向殿下赔礼的。”

    “孤说的是谢罪,辛六公子却说赔礼。”赵盈从神色到语气都是客气的,但说出口的话就透着那么股子不客气,“你是觉得孤小题大做,得理不饶人了?”

    “不敢,殿下恼怒生气,二哥乃至辛氏一族,自该谢罪。”辛恭眼皮一翻,“或是殿下心中不忿,我也可随殿下入清宁殿至皇上面前去告罪,请皇上降旨责罚。”

第一百九十三章 兄弟反目

    看样子这两兄弟,都不是什么善茬了。

    这个辛恭看起来一本正经,面相是那种正直不阿的,其实也未必。

    动不动把天子搬出来,还不是仗着孝温皇后。

    “六公子说笑了。”赵盈眼底的笑意褪去,“就算到了父皇跟前,你们河间辛氏的孩子,又会落得什么责罚呢?父皇也不过笑说一句,孩子间的玩笑,难不成真拿你们怎么样?便是看在孝温皇后的份上,也不会为难你们辛家人的。”

    辛恭却面不改色,明明听出了赵盈话中奚落,又只当不知:“是公主心存仁善,不跟我二哥计较罢了。”

    书夏奉茶上来,汤红味醇香,他侧目一眼也看得出是极好的东西,但一点兴趣都没有。

    “我方才同公主说过,二哥自幼顽劣,性情如此,从前在家里时,连长辈们也是偶尔顶撞的,今次进京,家中祖母也不大放心,还特意派了我家内二总管随我们兄弟一同入京,就是怕二哥冲撞了贵人,又不知登门赔礼,亦或登门再闯祸。”

    辛恭正襟危坐,他腰背笔直,那把椅子他也只坐了一半都不到。

    整个人真是恭敬无比,然而傲气凛然是骨子里带来的,他只是比旁人都更聪明些,不把眼高于顶写在脸上罢了。

    赵盈一时想起那会儿姜承德有心择他做赵婉的驸马,可人家压根儿都看不上赵婉。

    彼时她倒跟身边人说起过,莫说是已经失了母亲照拂,外祖家庇护,更不得帝宠的赵婉,即便是她,河间辛氏也未必看得上。

    钟鸣鼎食之家,百年传承的簪缨世族,联姻早成了习惯。

    他们本就认为,士族大家之间的联姻,血统才会更高贵。

    什么天家威严,于他们都是不值一提的东西。

    这朝代更迭,那把龙椅每隔几十年,甚至几年十几年就换个人去坐,有什么的呢?

    这么看起来,辛程倒是个异类,至少是士族子弟中的异类。

    他大抵认为皇权高高在上,从龙之功比什么簪缨门阀来得更靠谱些。

    辛恭便是另一个极端。

    这两兄弟从观念到政见,都截然不同,一起进京……辛家长辈心还挺大的。

    “听六公子这话中意思,六公子是个极好的,二公子倒是个混账羔子,他是你亲兄长,又是你们辛氏的宗子,何必在孤的面前这样编排他?”

    “我并不曾编排谁,是公主多心了。”辛恭侧目,正好与她四目相对,“其实今日来,除了同公主赔礼,另有几句话,想跟公主说的。”

    赵盈挑眉:“你说,孤在听。”

    “我二哥的性子是改不了了,公主金枝玉叶,金尊玉贵之人,来日在京中,若能少见,还是少见面的好,若不然我只怕每日都要登门来赔礼。”

    他面上才有了进门以来的第一缕笑意:“不瞒公主,家父的折子不日便会到京,等我袭了爵,得了官位,自然要为朝廷尽心效力,实在抽不出空来为我二哥收拾烂摊子。”

    这不就是编排吗?

    他也是挺敢说的,估计是从前在家里狂惯了。

    好像轻狂傲然的人,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狂妄的,他们认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一言一行,都是理所应当。

    譬如辛恭。

    弄得好像他为兄,辛程为弟一样。

    开什么玩笑。

    将来辛氏的长辈都不在了,那就是长兄如父,他才应该去听辛程训话呢。

    “你的意思是让孤离你二哥远一点了?”

    辛恭唇角抽动,正要说话,赵盈冷然瞥去一眼,打断他的后话:“却不知道这样的话辛六公子是单与孤说,还是打算这京中重臣府邸挨个走一遍,一个个的去说呢?

    尤其是,姜阁老府上?”

    “姜阁老府上,我自会去,不劳公主操心。”

    赵盈哦了一声:“那不巧,孤不打算听你的。”

    “公主何意?”

    “你觉得呢?”笑意又爬上赵盈的眼尾,她语气倒也还算客气,不至于阴寒伤人,“孤其实也有心与六公子交好,不过你应该不会领情。

    至于二公子嘛——他那些话虽然唐突冒犯,但孤习惯了。

    孤自负美貌,更是天之骄女,这天下儿郎倾心于孤,本就是最平常之事。

    六公子初来乍到想是不知,别说二公子,就连沈阁老府上的六公子,那位名满上京的小沈大人,也倾心于孤,此事京中人人知晓。

    所以说嘛,方才不过都是些玩笑话,什么赔罪不赔罪,道歉不道歉的。

    而六公子所说,其实有个更简单的办法。”

    她声音戛然而止,辛恭却也不接。

    赵盈默了一瞬,旋即又道:“让成国公召回你二哥,不就免去你这许多麻烦吗?你不是想不到,而是做不到。

    你二哥在京中行事,成国公必然首肯。

    大家都是明白人,你说孤能听你的吗?”

    辛恭走的时候,面色如常,和他进门那时并没什么两样,根本看不出一丝恼怒生气的痕迹。

    挥春和书夏都有些担心,那些话她们听来实在觉得心惊,不过这都是大事,极要紧的大事,轮不到她们两个插嘴多话。

    赵盈派人去叫了周衍来,而周衍来时也没什么紧张的神情。

    一直等到他问东问西,把辛恭来意,还有赵盈说的那些话全都听进了耳中,脸色才变了。

    赵盈托腮看他:“你这个神色,是觉得我把他给得罪了?”

    “臣只是觉得,辛六郎与太原王氏的女郎有亲,那位已经谪往凉州的安王殿下,娶的便算是辛六郎的妻姊,臣本以为殿下会对辛六郎加以笼络的。”

    “奉功啊。”赵盈语重心长,叹着气叫他。

    周衍愣了一瞬:“殿下?”

    “有些人,眼里是没有这些人情关系的。”

    “辛六郎便是这样的人吗?”

    她点头:“我第一次见他,但已然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

    “可……殿下今日的话,他真能一点不放在心上?”

    赵盈搓着指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想他不会。”

    辛恭那种人,眼里只有他的士族,他的门楣。

    得罪他的是辛程,不是她,也不会是姜承德。

    这种人执拗的很,说白了一根筋。

    他只会认为是辛程仗着辛氏后人的名头在胡作非为,败坏辛氏声明,作践孝温皇后身后名,而无论是她还是姜承德,都只是利益所驱,才会与辛程往来联络。

    本来也不是他们主动招惹的辛氏。

    而似辛程这样辛家宗子,主动送上门来的,他们焉有不要之理呢?

    “所幸辛氏的宗子是辛程。”

    “若是辛六郎为宗子,身份调换,辛氏一族只作壁上观,殿下觉得可惜?”

    赵盈笑着摇头:“辛恭若为宗子,辛程的下场就是家谱除名,谁跟他有往来走动,谁倒霉。”

    周衍啊了一声:“倒也是,就算辛六郎不追究旁人,可先前既与辛家二郎往来频繁,他一朝出事,就急着撇清关系,坏了名声,再想招揽人才,笼络世家,人家心里也要存个疑影儿,确实倒霉。”

    还不仅仅是这些呢。

    “你要是好奇,让徐四翻进辛府去看看,说不得跟得紧些,正好能看见两兄弟鸡飞狗跳的场景。”

    周衍眼角抽了抽:“是殿下自己好奇吧?”

    赵盈一面笑一面起身出门:“是你好奇,我去找表姐了,你快去吧。”

    辛府确实鸡飞狗跳,但不是两兄弟,是辛程一人而已。

    他带着元宝还有四五个长随小厮跑到辛恭住的明辉堂中,把明辉堂里伺候的下人打的打,逼问的逼问,才算问出来辛恭带着人出门,往司隶院见赵盈而去。

    他眼皮一翻就知道辛恭打什么鬼主意,于是又带了人到府门口去等。

    辛恭回府那会儿,下了马车要进门,刚一过了影壁墙,又被眼前一堵人墙挡住了去路。

    苏梵听到消息匆匆赶来,辛恭冷静而平淡的问他想干什么,辛程阴阳怪气的拦着路不让他过去,反问他想干什么。

    两兄弟对峙,僵持不下,其实……都是辛程一个人得事儿。

    苏梵皱着眉头,脚下越发快:“二公子这是要做什么?方才明辉堂的人来告诉,说二公子你带人到明辉堂大闹一场,还打了几个奴才,这是要干什么?”

    辛程皮笑肉不笑的:“苏总管,你问问他想干什么才对吧?”

    苏梵知道辛恭出门了,也知道他是去哪里,至于做什么,头发丝想也想的出来。

    但这种事他管不了,只能兄弟两个自己慢慢商量着来,只是哪里有这样办事的?这不是在家里拱火找麻烦吗?

    “六公子,这……”

    “苏叔,我跟二哥谈,你不用管,他打了明辉堂的人,你去支银子,一个人给一两,再请个大夫来看看,这笔钱都记在二哥头上,他砸坏明辉堂多少东西,你去帮我看看,也都照价登在册上,你去吧。”

    一个不认错,一个不叫他管。

    苏梵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头大的不行,他站了会儿,谁也不买他的账,他也甚是无奈,只能领了人走。

    “有这样的热闹你不叫上我,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你闭嘴吧,我是去办差的,不是去凑热闹的。”

    “那也一样,办差也是热闹事儿啊,下次叫上我一起啊,我最喜欢看人打架了!”

    “没打架,我跟你说了几次了,你别跟着我,我要去见殿下。”

    “一起去啊……”

    “徐三,我在内室都能听见你嚷嚷的声音了,吵什么?”

    外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徐四回头瞥了他一眼,拿眼神示意他别跟上来。

    徐三却不理会,照样跟着他进了门。

    赵盈斜眼扫他:“你是太清闲了?”

    徐三嘿嘿的笑:“过两日徐将军就回京了,属下这两天比较高兴,高兴。”

    “我看你也是挺高兴的,不如你去凉州盯着安王?”

    徐三脸上的笑登时僵住。

    徐四也横他,跨上去半步,绕过他,拱手叫殿下。

    他没说话,赵盈就先问了:“果真闹的鸡飞狗跳?”

    他们在外头说的话,殿下确实是都听见了。

    徐四说也不算:“属下去盯着,辛二公子倒是挺能折腾挺能闹的,但辛六公子老是淡淡的,好像也不怎么搭理他,他闹他的,人家就冷眼看着。

    辛二公子先是带着人到辛六公子的院子里大闹了一场,还打了他身边伺候的人,后来又带人在府门口堵着不叫六公子进门。

    不过辛府门口几乎没有遮掩物,属下不好靠的太近,也没听清他们兄弟说什么,就是看着二公子嘻嘻哈哈但一副要动手的架势,六公子嘛……确实是不太愿意搭理他一样。”

    和赵盈所预料的也差不太多,的确像是两兄弟的性格能干出来的事儿。

    但关键就在于,辛恭这种爱理不理的态度,才更让人生气。

    辛程就跟个跳梁小丑,像是无理取闹一样。

    可是辛恭的确太奇怪了。

    她摆手叫徐三和徐四退出去:“徐三,徐冽可快回京了,你最好老实点。”

    等两个人退出门去,宋乐仪才从内室踱出来,阴沉着一张脸:“下次还见不见辛家兄弟?见了你,昨日闹的满城风雨,今日兄弟两个反目,我看你的名声是不要了。”

    “表姐你别气了,我都跟你解释半天了,怎么还生气呢?”她去挽宋乐仪的手,被一把打开,一撇嘴,“他们两兄弟反目不是因为我,是本来就不是一路人,真跟我没关系。”

    她当然知道跟赵盈没关系,可外面的人不会这么想。

    “元元啊,我也不是不叫你和辛程往来,辛氏是什么分量,你不说,我也清楚,难道真的拱手把辛家的宗子送给姜承德吗?我和大哥的意思是,你能不能不急在这一时。”

    宋乐仪一面叹气一面自己坐到了她身边去:“他们两兄弟本就不和睦,就叫他们去闹,姜承德要插上一脚才更好,到时候叫人说是他这个内阁次辅撺掇的人家兄弟反目,与你何干?

    总等到他们两兄弟自己不闹腾了,再说辛家的事儿,这也不成?

    我看辛程也没那么急着就把立场表明,你就是不见他,他也不会立时选择姜承德。”

第一百九十四章 此女非彼女

    北境大捷,高罗白率军中诸将班师回朝,为南境对峙之局,昼夜兼程赶路,终于在二月十四这日自城东安化门入城。

    昭宁帝于宣华门亲迎众将,高罗白率诸将叩首拜礼时,徐冽就跪在他左手边第一个位置上。

    他似乎比离京前更意气风发了些。

    赵盈远远看着,眼底渐次有了笑意。

    徐照好像一直都留心着赵盈的神情,见此捏紧了拳,面色铁青。

    徐照在此战中的确立下大功,若非他献策,又以身犯险,北境战局只怕也不会有这么快结束。

    不过高罗白是个既会领兵,又会为官的人。

    京中局势他并非全然不知道,又或许徐冽在回京前就同他交过底儿,总之在御前请功,他特意言明了,此战大捷早已成定局,北国战败是早晚的事而已,徐冽的功在于尽快结束了对峙局面,而并非是力挽狂澜于危急。

    尽管如此,昭宁帝也仍旧当着文武百官开了金口,特意在本该有的赏赐之外,又额外恩赏徐冽,正如赵盈所想的一般无二。

    又亲点了徐冽为抚远大将军,令他于京中修整三日,而后即刻动身赶赴南境。

    实际上秦况华在连战连败后,丢了那么多的地方,反而稳定住了局面,现在难的是把丢掉的地方夺回来。

    罗高白带人回京来,他们加官进爵,正是得意之时,本就是都要派往南境支援的。

    但徐冽能献策建立奇功,当日金殿之上高良骞也曾说过,或许对于南境战局,他有破解之法也未可知。

    所以才会单点他一个抚远大将军,命他奔赴南境,还是为解眼下危局的。

    宣华门外迎众将,热热闹闹了一个早上,城中百姓先前时如何吹捧杨润哲,眼下话锋一转,心里那个威武的大将军又变成了徐冽。

    徐冽于宣华门外叩谢圣恩后就径直回了司隶院去的。

    他现在加官,按照规制来说,工部要在京中为他选将军府,不过战事吃紧,国库空虚,给他挑选府邸的事情自然而然就这样搁置了下来,没有人会替他追究计较,他自己更是不上心。

    周衍和李重之陪着赵盈回司隶院,他就等在正堂里。

    进了门,见他大马金刀的坐在一旁官帽椅,赵盈便笑了:“看起来要是有机会,该把奉功送去军中历练,你从前在我面前也总有诸多规矩拘着,如今打了胜战回京,人确实不一样了。”

    徐冽面上闪过尴尬,把那份儿豪气拢了拢,收敛起来,也起了身:“殿下,我不是……”

    “跟你开玩笑,坐着吧,你如今是大功臣了,我可不敢怠慢你。”

    她笑着往主位去坐,周衍和李重之肩挨着肩坐到了徐冽对面去。

    “不过你的将军府工部给搁置了,我既知国库空虚,也不好强要替你出面让他们紧着去办,眼下你受封加官,不过三日又要往南境去,与柔然这一战只怕艰难,一切还是等战事结束再说,你就还先住在司隶院中吧。”

    “我从不在意这些,便是今后一直住在司隶院也没什么,我孑然一身,不拘住在哪里。”

    “其实徐统……”

    李重之刚一开口,周衍拿手肘撞了他一下,又用眼神示意他闭嘴。

    徐冽抬眼过去:“徐统领如何?”

    李重之掩唇咳嗽起来。

    赵盈翻了个白眼:“罗将军的捷报送回兵部那日,高尚书金殿回话,说你亲率精锐五千,夜奔袭营,散朝后徐照追上高尚书问起你的安危,想来他仍是关切你的。

    所以你方才说你孑然一身,他想告诉你,你还是有家有父兄记挂的,并非孑然一身。”

    徐冽哦了一声,情绪并不见多大变化。

    周衍看着都觉得尴尬,索性一把拉了李重之:“殿下,我们去替徐将军把住处再收拾收拾吧,好歹如今身份不一样了,就算住在司隶院,也总不能太寒酸。

    西南角还有个角门,臣觉得不如搬到西南角的院落去,独辟出来,暂且给徐将军住着,这三日只怕不少人登门来贺,若都走司隶院府衙正门,不成体统,自西南角的那个角门进正合适。”

    赵盈说好,摆手叫他二人去:“你心细,看着去安排吧,伺候的人就免了,他也不习惯这个,等以后有了将军府再说吧。”

    周衍欸的一声应下来,拉着李重之就匆匆出了门去。

    徐冽笑道:“周大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善解人意。”

    “他是怕茂深尴尬,又不是怕你尴尬。”

    “那也是一片苦心,一番好意,这样的人难得,一辈子都不会存什么坏心思的。”

    赵盈想了想,点着扶手叫他。

    徐冽侧目过去:“殿下应该替我打发了徐统领,不必与我说这个的。”

    “行,算你懂事了。”赵盈舒了口气,“我看你神采奕奕,想是在北境一切都好,便也不问你可曾负伤之类的话。

    但是徐冽,三日后你要动身往南境去支援秦将军。

    秦将军为人不错,但他当年毕竟是从你手上接过的这个武状元,如今南境军中的新科武状元是什么人,你也知道。

    前些日子秦将军节节败退,十日之内连丢数城,此战险恶,你临行之前我只怕父皇会要你立下军令状……徐冽,你仍旧不悔?”

    “我的初心,从不曾改。”

    徐冽目光坚定,灼灼望她:“殿下当知我心,才会替我打发徐统领,殿下自是明白我不需要他所谓的关切,才如此行事。

    莫说御前立下军令状,就是要我战死南境——”

    “行了,越说越不像话了。”赵盈听不得他说这个。

    三日后他动身启程,快马加鞭赶往南境,按照秦况华如今驻军所在,他至多六日也就能到军中。

    十日后他又要上战场了,这种不吉利的话,也就他敢说。

    徐冽又笑:“殿下好像比之前胆子小了些,是因为杨润哲?还是因这两场战事一起,朝中或有内奸?”

    “你比从前爱笑了,看来在北境军中过得不错。”她也不答,横他一眼。

    徐冽说还行,却突然没头没脑问道:“近来朝中局势,京中一切,殿下可曾到玉堂琴府上请他指点过?”

    赵盈立时察觉不对。

    徐冽不是个多嘴的人,不相干的人和事他从不会过问半分。

    玉堂琴虽算得上和她息息相关,但他自扬州府回京以后就等同是被她虚养在京城,她因目下无棘手解决不了之事,加上赵承衍几次三番的警告,心下对玉堂琴这个人的确有所保留,是以连登门都几乎不曾有过。

    这些徐冽都是知道的啊。

    “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问起他?”

    “我让徐五和徐六去云南了。”徐冽神色突然就严肃认真起来,“在北境战事了结时,安置军中,清理战后事宜,耽搁了几日罗将军才率我们回京,我在城中逛时,听到了一些闲话,回京之前越想越不对,就派了徐五和徐六去云南,让他们请几个人来京城。”

    赵盈眉心蹙拢,听得云里雾里。

    云南和北境?又和玉堂琴有关。

    云南关家?还是白家?

    “你别跟我打哑谜,你怎么会在北境听到有关于云南府的闲话。”

    “挺奇怪的吧?但听说当年云南关氏女未曾服毒,而是死遁,北境中有传,曾有人在北境见过关氏,那是在荣禄殿下死后的第三年,关氏女曾在北境露面,身边有郎君相伴,还携一稚子,情意绵绵,甚是恩爱,然则那之后便再没人见过关氏。”

    赵盈啧声:“这种闲话你也信?”

    “我自然不信的。”徐冽的确比从前爱笑的多,如今说三句话,眉眼处便总染上笑意,“可一个人传不信,十个人传也不信。

    可若是派人前去打听,一整个镇子的人都说,二十年前的确有一位关姓夫人曾在他们镇上生活过,那位夫人行事做派自与他们皆不同,举手投足尽是大家闺秀的气派。

    殿下觉得,不该派个人到云南府去打听看看吗?”

    该,那的确是太应该了。

    这么有鼻子有眼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只是这事儿太离谱了。

    “云南府的事情,怎么会跑到北境去……据我所知,玉堂琴昔年去朝,与云南白氏断了往来关系,之后就一直隐居在扬州府。

    而先前咱们也的确从他口中还是许宗口中都知道,彼时荣禄姑母矫诏毒杀关氏,许宗人就在云南,他为关家献计之后,就把关氏带回了扬州府,送上了妙清山,送到玉堂琴身边去……”

    可是却有人在北境见到过关氏,甚至怀疑陪在她身侧的是她夫婿与孩子,一整个镇子上的老人都还记得,关氏曾在那里生活过

    赵盈呼吸微滞:“你突然问起玉堂琴——你先前说让徐五和徐六到云南府去接人,徐冽,你怀疑玉堂琴现在带在身边的那个女人并不是关氏,是派人到云南关家去接人来京中认脸的吧?”

    徐冽坦然说不错:“不过我一时并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本来不是十拿九稳的事,我不想告诉殿下让殿下烦心,但今天进城的时候,突然想明白的。

    我很快要去南境了,南境战局复杂,丢失的城池都要打回来,没个一年半载我说不定回不来,这件事还是先告诉殿下,近来若无十分棘手的事情,别去请教玉堂琴比较好。

    如果此事属实,那这个人……这个人大有问题,他秘密藏的太多了,就不堪重用,殿下还是小心些的好。”

    别说徐冽想不通,她也想不通的。

    玉堂琴是为关氏杀的荣禄公主,为此而丢了位极人臣的前程,也丢了云南白氏嫡子的身份,重情重义,关氏那就是他的心头肉啊。

    这事儿要是真的,他把心头肉送去北境干什么?关氏还另嫁他人,生有一个孩子?

    玉堂琴又弄了个假关氏带在身边,做给谁看的?

    他隐居妙清山二十四年的时间,总不能二十四年都在做戏吧?

    “这事儿太诡异了。”赵盈语速放慢下来,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许宗二十四年前救了人,从云南带回关氏,可是封山是两年多之前的事情——”

    她瞳孔一震,不寒而栗。

    当日在扬州府,宋子安跑来跟她说,许宗没有私开金矿,但是在山里藏了人的时候,她曾经脑海中一闪而过一个念头——她疏忽了某些地方,解释不通的地方!

    “二十四年和三年,中间相差了二十一年,关氏是下落不明的。”

    赵盈咬紧牙关:“玉堂琴现在带在身边的那个‘关氏’,我们谁都不曾见过,在扬州府把人请回钦差行辕时她遮挡的严严实实,上了官船回京又把自己关在船舱从不出来。

    北境传言,那位夫人身边的稚童,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徐冽一怔:“是个女孩儿。”

    赵盈心口越发坠下去:“你让人去玉府探探看,府中那位‘关夫人’可有四十岁的年纪。

    我从前见不到她,现在玉堂琴也会有各种说辞推拒,我仍见不着人,况且事情未必是真,也免得伤了和气,刺激到玉堂琴,最好去暗查。”

    徐冽抽动的嘴角又拉平:“殿下也算是容忍玉堂琴了。”

    “名满天下之人,给他几分薄面是应该的,最起码将来我还要用他的名气,大家能和平相处最好不过。”

    “殿下是怀疑,他带在身边的那位‘夫人’是关氏遗孤?”

    赵盈一递一下点着扶手的那只手,猛然顿住:“你觉得呢?”

    这……这可不是谁觉得如何的事。

    “殿下既然有所怀疑,又不想去当面质问玉堂琴,何不多等些日子,等徐五徐六从云南府……”

    “他藏起来不给人看的那位夫人倘或二十左右的年纪,便不必等云南来人了,云南关氏来了人,也不必再见玉堂琴,怎么接来怎么送回去。”

    赵盈抬手捏着眉骨:“我只想弄清楚事情真相,说不定人家设了个圈套把我们当猴子耍,但却不是要置谁于死地,更没兴趣把事情闹大给别人看我的笑话。

    她若是关氏,我只当做一回好事叫她与家人二十四年后再聚。

    她若不是,关家的人就不应该见她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故人遗孤

    司隶院府衙不出周衍所料,这两日上门来道贺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些。

    不过徐冽他暂时不惯于应付这些事,加上性子多少直些,在军中又待了这么久,一场战事终了,立下战功,倒不说如何居功自傲,好似那些登门来贺的人也都笑着说没事,总之徐冽把人全都给打发了,一个也没见。

    倒是徐四被他派去玉堂琴府上蹲守,整整一日也没个消息,他比赵盈还着急。

    等到了第三日,徐冽奉旨在京修整的最后一天,中午吃过了饭后,徐四匆匆回了司隶院来。

    徐冽带着他一起去的后宅院里见赵盈,这几天为着辛程的事情,宋乐仪也像是跟赵盈僵住了一样,就住在赵盈这儿不肯回家,辛程昨日倒也上门来过一趟,宋乐仪非要一起去见,弄的赵盈哭笑不得,索性把辛程给打发了,也没见他。

    这会儿徐冽带着徐四神色匆匆来,打发小丫头递了话,宋乐仪陪着她一块儿出的小院儿。

    见人是在东跨院还要往东越有一箭之地的小凉亭里。

    赵盈心里还惦记着宋乐仪和徐冽的事情,进去的时候倒先瞄了一眼宋乐仪的神情和目光。

    淡淡的,甚至都没多在徐冽身上停留片刻。

    宋乐仪反而刚好回头来看她,四目相对,宋乐仪便咦了声:“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赵盈笑着摇头没说话,拉着她去坐了,又叫徐冽一块儿坐下说话,才抬眼去看徐四:“今天蹲到人了?”

    徐四眼角抽了抽。

    这位殿下有时候说话实在叫人遭不住,整的他像是去玉府偷鸡摸狗干什么勾当似的。

    他又不是去人家家里采花的!

    “是,昨儿一整天那位夫人都没出过屋门半步,今儿吃午饭的时候倒出了趟门,属下看她的样貌身段,至多二十岁,绝不可能是个四十岁的妇人,而且伺候她的小丫头们称的是姑娘,并不是夫人。”

    赵盈神色倏尔冷下来。

    宋乐仪因知道此事,脸色也不好看:“难不成北境传言竟是真的?你猜想的也没错,那是关氏遗孤?”

    究竟是不是关氏遗孤,玉堂琴葫芦里又卖的是什么药,恐怕只有玉堂琴本人说的清楚。

    赵盈始终没说话,徐冽盯着她看了好久,才稳着声问她:“殿下现在打算怎么办?派人盯着玉府,还是把人请到司隶院来问?”

    她呵了声,拍案而起:“问?自然是要问的,你跟我去玉府走一趟!”

    宋乐仪眼皮一抖:“元元你可别……”

    “表姐放心,我心里有数,不必劝我,我当然不会把事情闹大,闹得人尽皆知也不过给人看笑话,陈年旧事让人拿来说嘴,人是我带回京的,我却被蒙在鼓里。”

    赵盈已经黑着脸出了凉亭,宋乐仪正快步要追上她,徐冽也跟着出凉亭去,两个人又差点儿没在凉亭门口挤到一处去。

    宋乐仪脚步顿住,哼了一声,徐冽一侧身,无奈撇嘴,把路给她让开。

    赵盈听见身后的动静才放缓脚步回头看的。

    其实……宋乐仪和徐冽也配,就是徐冽行武,将来若有战事,少不得他要上阵厮杀,就算是做主帅,坐镇帅帐,总也没有文官那样安稳。

    赵盈捏了捏眉心,她想的有些远了。

    还是等到近来这几桩事尘埃落定后,找个时间好好跟表姐谈一谈才行。

    她掩唇咳嗽,宋乐仪和徐冽皆快步跟上。

    “我跟你一起去?”

    赵盈拍拍宋乐仪的手:“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其一我不会意气用事,其二见过玉堂琴我就回来,不会派人去找辛程,我答应你的一定做到,你别去。”

    宋乐仪一撇嘴:“你什么都知道。”

    她只好无奈摇头。

    她怎么不知道呢?

    这两天住在这儿不回家,竟也不知是要防着辛程还是防着她。

    不过这事儿暂且也无妨。

    横竖辛家兄弟进京三四日,姜承德也无动于衷,淮安郡公的奏折也还没抵京,缓上一缓也可以。

    吩咐完了事情,赵盈和徐冽也只带了徐二和徐四一起往玉府而去。

    出门的路上徐冽才问道:“宋大姑娘这两日都住在这儿,是怕殿下去见辛程?”

    赵盈嗯了声:“表姐头前劝了我几句,看我不听,索性就在我这儿住下来了。”

    “怪不得。”

    徐冽声音有些低,赵盈没听真切:“说什么?”

    他摇头,正好出了府门,赵盈兀自登车上去,转念想了想:“你上来一起吧。”

    徐冽拢眉:“殿下,这不好。”

    “你替我驾车才不好呢,从前都不好这样在京中张扬,如今你有了官品军功,还打算替我驾车呢?”赵盈横了他一眼,“往常薛闲亭他们也都跟我同乘一车,你赶紧上来别耽误时间,让徐二和徐四驾车。”

    徐冽看她那样也知道劝不下,只好提了长衫下摆翻身上了车去。

    她的马车内里的确够宽敞,徐冽坐的极远,倒比平日里扭捏了不知多少。

    赵盈心情反而好了些:“你这样子,比奉功和茂深第一次与我同乘时还搞笑。”

    徐冽脸一垮:“殿下别打趣我了。”

    “明日你就要动身了,临行前能上金殿回话去辞行,南境战事吃紧,我知你胸怀家国天下,但父皇若在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要你立下军令状,你可别一腔孤勇,什么都敢应啊。”

    这个担心赵盈早就有,要打胜仗可能就不太容易,毕竟南境已经成了那种鬼样子了,她就怕徐冽一时激动,连收复城池这种话也当殿许下。

    御前回话,一字一句都要慎重,他说了就得做到,做不到就是欺君,要杀头的。

    这次回京是军功在身兼南境对峙,朝廷仍需用人,要是等南境战事之后,徐冽既在明里就已经是她的人,姜承德也不会轻易放过徐冽,眼看着他在军中立威做大。

    “还有那个杨润哲,你到了军中,也暂且不要理会他,他若真是为姜承德效力,说不得寻衅滋事,你暂且忍上一忍,一切等到回京之后再说。”

    她转念又想:“还有秦况华,这两天我问你你也不说,当年你们同一场武举的,到底私下里有没有结过仇之类的?他是主帅,父皇虽加封你为抚远大将军,可他也仍是南境军的主帅,这一点你得谨记着。”

    “殿下。”

    她说了好几车的话,徐冽的拘谨渐次褪去,面上也有了笑意:“殿下这些话,已经交代过我三次了。”

    赵盈哦了两声:“是,是交代过,这不是总不能完全放心嘛。”

    徐冽还在笑着:“殿下不必为我担忧,我不是六年前那个愣头青徐冽,御前回话,即便是要立军令状,我也有分寸的,做不到的,断不会应。

    军中一切,自然以军情为重,勾心斗角非我所长,我也不会在军中与人耍这样的心眼,贻误战机。

    殿下放心,要是秦况华和杨润哲真在军中为难我,我写信告知殿下,请殿下在御前为我分辨就好。”

    赵盈的心又沉了沉。

    看来他和秦况华的关系,的确有些尴尬了。

    但事已至此,早就没有回旋的余地。

    她推着徐冽走出了第一步,这条路从来没有回头路可走。

    赵盈盯着他,目光闪了闪,终究没再把那些担心说出口,回了他一个笑,说了声好,一概后话不提罢了。

    玉府中还是没有旁人伺候,给赵盈开门的仍是那个小胖子。

    他叫渡时,没有姓,玉堂琴是这么跟赵盈说的。

    只是今日再看他,赵盈眼中的审视比从前多了不知多少。

    渡时下意识往后退:“你看我干什么?”

    赵盈嗤了声没说话:“玉堂琴呢?”

    渡时对于她直呼玉堂琴名讳是相当不满的,拧了眉:“先生在正堂等着你们。”

    架子真不是一般的大。

    她迈步进了门,渡时看清她身后跟着的徐二和徐四,欸的一声,又横跨出来拦住去路:“先生不喜欢见……”

    “小胖子,你最好乖乖闭上嘴,我今日心情不好,可没工夫跟你耽误。”

    她没动,徐二上前半步,也没超过赵盈的位置,一伸手,提了渡时衣领,把人提在手上拎到了一旁去。

    “别真伤了人。”

    赵盈冷冷丢下一句,提步朝着玉府正堂方向而去。

    徐二手上有分寸,把人松开后快步跟上。

    渡时腿短,要用跑的才勉强能够跟上去,可他进正堂还是迟了许多,赵盈和徐冽已经落了座。

    他小脸儿涨红,显然是怒急的模样。

    玉堂琴面色一沉,招手叫他:“怎么了?”

    语气中无不关切。

    赵盈不言语,冷眼瞧着。

    渡时囊了囊鼻子:“她叫人揪着我衣领把我提起来来着。”

    玉堂琴脸色就黑了:“殿下这是何意?”

    赵盈啧声:“他拦我去路,我已经很给先生面子了。”

    玉堂琴替渡时整理了衣服:“好孩子,到后面去玩,我和殿下有话说。”

    渡时满脸不情愿,但极听玉堂琴的话,小胖手交叠着拜礼,应了一个是就往外退。

    人还没出门,赵盈冷声与玉堂琴道:“几次登门都不曾见过玉夫人,先生既觉得我不该如此行事,便将夫人请出来,这小胖子既是夫人收留的人,我与夫人赔个礼?”

    “殿下今天究竟是来做什么的?”玉堂琴朝门口方向摆手,渡时见状几乎小跑着出了门去。

    他视线调转回来看赵盈,面上也没剩下多少恭敬。

    等问完了,目光再扫过徐冽等人:“有外男在,内子不便出来见客,殿下见谅。”

    “是内子,还是故人遗孤?”赵盈在笑,语气也是轻快的,不似方才那样冷冰冰。

    可玉堂琴猛然一僵:“殿下说谁?”

    “你知道我的脾气,没把握,我不会带人登门来说这些话,又或者——”

    赵盈眼皮一掀,横一眼过去,尾音拉长后戛然而止,一声短促的讥笑声自唇角溢出来,又接上前头的话:“徐冽派了两个人到云南关家,等人到了京城,再安排他们和玉夫人相见,先生觉得这样好吗?”

    沉默,回应赵盈的,只有长久的沉默。

    约莫有半盏茶时间,谁都没开口。

    后来徐冽点着扶手叫堂琴先生:“我明日要动身往南境,实在没这么多时间和先生耗着。”

    玉堂琴眯了眼去看他,他已经摆手打发徐二和徐四:“你们两个去,请内宅的姑娘来此一见。”

    徐二和徐四一向听吩咐办事,脑子也灵活,闻言便提步要走。

    玉堂琴拍案而起:“徐冽,你敢!”

    徐二和徐四就要出门,赵盈把人给叫住:“先生,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要么你现在说实话,要么动气粗来,可没什么情分好讲。

    我今天还真不是来跟你演戏的,你想清楚了。”

    玉堂琴咬着后槽牙:“我只问殿下一句。”

    赵盈挑眉:“你问。”

    “你怎么知道的?”

    前因后果眼下都不必讲,赵盈也知道玉堂琴问的是哪一桩,她倒坦然的很,一摊手,左手指尖正好指向徐四站着的位置去:“徐四在你府上蹲守了两日,才见到那位姑娘一面,你失算了,二十岁的女孩儿和四十岁的妇人,怎么能一样呢?”

    玉堂琴的脸果然铁青下来:“殿下如此行事,不是君子之道吧?”

    赵盈笑出声:“我本就是小女子,你怎么会觉得我是君子的?”

    徐冽别过脸,实在是没眼看。

    殿下耍无赖的本事,他是领教过的。

    玉堂琴撑在桌案上的那只手,像是一瞬间卸去力道,整个人跌坐回官帽椅上。

    赵盈见状,摆了摆手。

    徐二和徐四自门口方向站回到她身后去。

    玉堂琴低着头,声也是闷的:“她确实是故人遗孤,渡时,也是。”

    果然,那个小胖子呆头呆脑的却能得玉堂琴指点不是没原因的。

    她不接话,玉堂琴又往下说:“明儿当年是生渡时难产,保住了孩子,没能保住她。”

    这两个孩子……玉堂琴自己也说故人遗孤,那就不是他的。

    赵盈拧眉:“先生口中的明儿,是关家姑娘?先生为她剑挑荣禄姑母,却眼睁睁看她与旁人生儿育女,为此丧命,还把她一双儿女带在身边抚养了这么多年?”

    这一切根本就说不通。

第一百九十六章 好故事

    关氏本名关明初,是云南关家长房最小的女儿,在家里做姑娘时也的确是同玉堂琴青梅竹马。

    玉堂琴不是个只会闷头读书的人,他的那股子聪明劲儿根本就是天生的,不说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也差不离,悟性又高,进学那会儿,夫子尚没讲过的,他自己也能明白个七七八八。

    所以平日里有大把的时间去吃喝玩乐。

    “明儿的性子是最温婉柔善不过的,从小又懂规矩又守礼,平日里她哥哥姐姐们溜出府去玩,她从不跟着一起去,也只有我,能把她哄出来,到外面走走散散心。”

    玉堂琴面上的肃然尽数褪去,提起关明初,他整个人都柔和下来,连语气都放轻柔了。

    他目光定格在远方,眼神却是迷离的。

    赵盈知道,那是怀念。

    他在怀念幼年时与关明初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那些最快乐的日子。

    她问的问题,玉堂琴没有正面回答,可他的言行举止都告诉了她,内宅院里那一个还有渡时,正是关明初留下的一双儿女,且不是和他生的。

    赵盈抿唇:“那关氏是真的信任你,也最依赖你。”

    他说是啊:“我的明儿,自然是最信任我也最依赖我的,可我把她弄丢了。”

    “你把她弄丢了?”

    玉堂琴回过神来,横一眼扫过赵盈:“殿下不是最聪明的吗?”

    赵盈神情未变:“关氏从来都不喜欢你,是吗?”

    徐冽闻言一怔,下意识侧目看去,玉堂琴上扬的唇角颇为自嘲:“殿下真是聪明。”

    是了,谁说青梅竹马就一定得是佳偶天成,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

    照这个情形看来,关氏一直都只是把玉堂琴当家人,当兄长一样看待。

    玉堂琴呢?

    “先生倒是个……最体贴不过的人,看先生这样子,当初不光是成全了关氏,在关氏出事之后,又尽心照拂她一双儿女?”

    赵盈说着却笑出声。

    她声音不高,很轻,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嗤,颇有些轻蔑的意味在里头。

    “那我却不懂了,就算是照拂故人遗孤,先生比内宅那位年长了二十多岁,难道是怕人家说闲话?”

    她点着手背,一递一下的,像敲在谁心尖上:“当日先生隐居扬州府,居于妙清山中,除了同许宗往来外,哦,自然了,章乐清恐怕也是见过先生的,余下外人,先生大抵一概不见。

    既是如此,那位姑娘跟在先生身边,又何必非要占个‘夫人’的名分呢?”

    “元娘不是占了这个名分,她的确嫁给了我。”

    他此话一出,便连赵盈都错愕不已。

    关明初的亲女儿,嫁给了玉堂琴?

    这都是什么东西?

    “却不是殿下想的那样。”

    赵盈眉头紧锁:“我今天来是听先生讲故事,但不是听先生打哑谜的。”

    玉堂琴深吸了口气,手臂微抬,去端一旁的白瓷茶盏,手上不留神抖了下,那盏盖捧着杯沿,一声脆响。

    他稳住后,就势吃了一口:“这件事情说来话长,殿下和徐将军既然想听,我便讲给你们听。”

    却原来关氏于闺中时便已有了心上人,此事玉堂琴也是知晓的。

    没人知道玉堂琴当初是怎么想的,甚至还帮着关氏跟人家互通过几次书信。

    而且这还是玉堂琴撺掇她的。

    闺阁女孩与外男互通书信,这本就不是什么长脸光彩的事,关明初私心以为很不该如此,也要顾着女儿家的矜持。

    后来叫玉堂琴撺掇怂恿,真就写了信。

    一直到荣禄公主矫诏要毒杀她之前,她同那位卢姓小郎君已是两情相悦的,只是她年纪尚小,卢公子又不曾考取功名,他有志气,不愿靠家里得荫封,上门提亲之事就一直搁置着没提,横竖关家上下惦记着的都是玉堂琴,也不会理会外人的登门提亲。

    结果到荣禄公主矫诏,她为许宗出谋所救,要抓紧时间离开云南府。

    可那位卢公子听闻她被御赐毒酒,已经亡故的消息,竟在家中几次寻死,要随她而去。

    此事不知如何传到关明初耳朵里,她实在放心不下,求着她父亲母亲妥善安排,私下里见了卢公子一面。

    是夜,她随许宗离开云南府,马车上就多出一个人来。

    卢公子与她远走,自此隐姓埋名,也彻底断绝了科举入仕的路。

    等到回了扬州府,许宗带她去见玉堂琴,其实也在妙清山上玉堂琴的三间茅草屋中住过一年多。

    她和卢公子成婚,就在那里,天地为媒,玉堂琴为证。

    到了第二年时,玉堂琴和许宗的往来多了,也有了些许宗的把柄,故而他将此事托付给许宗,叫许宗把关明初夫妇二人送去了北境。

    说至此处,玉堂琴略一顿:“扬州城物阜民丰,各地往来的商旅太多了些,关家是经营之家,卢氏嘛——他在家时原也见过不少的达官显贵,留在扬州府,就只能同我住在妙清山上。

    可他们夫妇两个还有一辈子,难不成一辈子跟我守在那座孤山吗?

    况且我也不想明儿在山上吃苦。

    北境偏远荒凉,好多小镇子除了他们那儿住着的百姓之外,人烟罕至,所以我让许宗准备好银子行李,又派人一路护送,把他们夫妇送去了北境。”

    倒也算是个好安排。

    北国不似柔然,毕竟势弱一些,不会频繁骚扰边境,百姓日子或许不如扬州府这样的地方富庶,但也能安居,有许宗给他们夫妇准备银钱,一辈子吃喝不愁总能无忧。

    “先生为关氏谋划后路,把什么都安排的周全妥当,的确用心良苦。”赵盈说这话的时候并没什么感情,冷冰冰的,“但先生就从没后悔过,更没有恨过吗?”

    玉堂琴失笑:“我丢官,前程尽毁,皆因明儿而起,她却与旁人白首相携,生儿育女,所以我该恨她,殿下是这个意思?”

    赵盈挑眉,旋即又啧声:“不过你们俩是彼此彼此,她假死离家,远走北境,也是因你而起。”

    说来都是孽缘。

    那卢氏公子若早登门提亲,求娶关明初,二人早早地结为连理,哪里还有后来的那些事呢?

    “但我无悔,不代表世人皆无悔。”

    徐冽眉心一动:“她夫君悔了?”

    玉堂琴瞥过去一眼,沉着脸点头:“到了北境的第三年吧,许宗派去给他们夫妇送银子的人送信回扬州府,他就把信带给了我看。

    姓卢的年岁渐长,虽然每年许宗都会给他们一大笔银子,吃喝不愁,可他认为北境荒凉,他又满腹经纶,一肚子的学问,要他放下身段去经商,那是辱没祖宗。

    于是成日在家什么也不做,不顺心时就吃酒,还不敢随便到外面去结交朋友。

    有时吃醉了,就会跟明儿动手,怪她,怨她。”

    他眼底凉薄,讥讽道:“这种人,就算他昔年高中,又能有多少前程可言,简直就是个混账。”

    玉堂琴始终没告诉他们,那位所谓的卢公子究竟是谁家孩子,只怕这个姓也是他随便扣在人家身上的。

    但不管是谁家的孩子,总是个锦衣玉食长大,前程似锦的郎君。

    既能得家中荫封,便是世代为官。

    吃醉了酒打女人,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过世人大多会似卢公子,而非像玉堂琴。

    他能一心无私的对关明初,卢公子却不能。

    情意最浓时自然难舍难分,抛家舍业也要跟她远走高飞,日子过久了,连结交朋友都不能,寡淡如水的生活谁真能过一辈子呢?

    玉堂琴的故事讲到这里,赵盈已经是兴致缺缺。

    她对关明初一点兴趣也没有,她想知道的,是玉堂琴——

    “先生说了这么多,我想听到的重点,先生打算什么时候讲?”

    “元娘小的时候,经常挨他的打,明儿为这个哭过也求过,所以元娘自幼就记恨着她的父亲,同时也缺失了父爱。”

    玉堂琴说起这些不免长吁短叹:“明儿生渡时那会儿难产,其实后来那几年,我一直都有叮嘱许宗派人照顾她们母女,不过内宅院的事情不好插手而已。

    她们府上也有许宗安排进去的当差的人,尽管请了北境最有名的大夫,还是没能保下明儿。

    但姓卢的那个德行,彼时元年也还小,还没有殿下如今的年纪,我实在不放心,且北境传回的消息说,明儿的难产是她身体虚弱,兼忧思成疾,生产时体虚,把精神给虚耗尽了。

    我没想法子弄死姓卢的,已经是看在了两个孩子的面儿上。”

    自来女子生产都是鬼门关上走一遭,本就艰难,关明初那几年只怕不止是忧思成疾的。

    “你别告诉我,玉夫人是为了报复她父亲,所以嫁给了你的。”

    徐冽掩唇咳嗽,赵盈横他:“堂琴先生名满天下又怎么样,和玉夫人的父亲是平辈论交的,论年纪也够做她父亲了,我这么说有什么不对吗?”

    玉堂琴自己倒无所谓,顺着赵盈的话接过来:“元娘不是用这个报复她爹,是报复我,也想借我的手给她母亲报仇。”

    “报复你?”徐冽诧异,“她报复你干什么?”

    赵盈揉了把眉心:“看来玉夫人知道当年是你撺掇着关氏和卢公子书信来往,成就了这一段孽缘,叫关氏难产过身,这笔账,她是算在先生头上了。”

    “孩子还小,明儿又去了,我让许宗安排人把元娘和渡时从北境接到扬州府,本来是想给他们最好的生活,但她执拗,一定要跟我住在山上,后来我想她性子古怪,是从小养成这样的,并非我一朝一夕能改变的,便是看在明儿的份儿上,成全了她又有什么不可呢?”

    他状似无奈:“她嫁给我,既无三书六礼,更没八抬大轿,当初明儿怎么嫁的姓卢的,元年就怎么嫁的我。

    天地为媒,无人为证,来日她想通了,自还是我的晚辈,名分这个东西,还不都是人说的。”

    他的故事,赵盈听懂了。

    从头到尾,看似每一步都顺理成章,每一件事也都有着令人听来鼻尖发酸的苦涩,这一切没有阴谋,没有算计,只是玉堂琴的人生中所经历过的一段往事,现而今甚至能与她平静地讲述出来。

    然而事实上,却不是这样。

    赵盈素手交叠着,动作轻缓,拍了两下。

    玉堂琴呼吸一凝,侧目过去。

    她翻了一眼,唇边弧度未减:“先生这个故事,讲的可真是滴水不漏,若我蠢笨些,再感性些,为关氏一生悲苦而伤怀,为先生矢志不渝而感动,说不得就全然信了先生今日所说的一切,真可惜,可惜了先生的好故事。”

    玉堂琴神色不改,稳坐不动:“我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先生何许人也?当日你敢持剑闯入公主府,剑杀天家血脉,你此生挚爱所托非人,此事与你还多多少少有关系,你会袖手旁观?你会冷眼观望?你会眼睁睁看着关氏最后把一条命搭进去,孤苦无依的死在北境吗?”

    赵盈声愈发厉起来,到最后,又趋于平静。

    她没打算等谁回答她,兀自摇着头说道:“你不会。”

    玉堂琴不开口,她笑了声:“你会让许宗派人接回关氏,在扬州府中妥善安置她们母女。

    许宗在内宅里的那点手段,在外的名声口碑,不全是先生手笔?

    先生之智,并非只在朝堂。

    如果安置,怎样安置,你自会有妙计筹谋,可你没有这么做。

    关氏的女儿非要嫁你不可,这又是什么棘手难办的事情不成?

    小孩子撒娇撒野,丢出山门,她自然会学会冷静。

    你嘴上说的这样好,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是为别人好的。

    先生——”

    她拖长了音,那一句先生颇有深意。

    玉堂琴抿紧了唇角,仍旧不言不语。

    “你此生爱的,怕也只有你自己了吧?”

    她看见玉堂琴眼神闪的那一下,也看见了他鬓边的青筋凸起。

    可她不认为玉堂琴会勃然变色,拍案而起。

    是以赵盈仍坦然坐在那里,目光灼灼逼视着玉堂琴。

第一百九十七章 所图为何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在这人世上活一遭,又有哪个人敢说自己是不自私的?

    赵盈话里有话,玉堂琴不是听不出来。

    这件事情是他有所隐瞒……不,有所欺瞒在先,是以他也说不出什么来。

    不过他目下的这个态度,倒像是什么也不打算说,更不想同赵盈好好解释一番了。

    赵盈啧声:“看来先生是打算就这样糊弄过去。”

    玉堂琴反而笑起来:“也并非如此。实则殿下从不信我,不是吗?”

    反客为主这样的本事,原也不只是赵盈才有的。

    赵盈哦了两声,不顺着他的话说。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静静地打量着。

    玉堂琴身上的秘密,他自己不说,总有人会知道。

    赵盈深吸口气,站起身来。

    那头徐冽抬眼看她,却毫无迟疑地随着她一道起了身。

    她两只手背在手后,交叠着握着:“你不愿意说就随你吧,许宗我会派人来接走,以后就不用先生操心了。

    先生自己的事情,最好想想清楚,要怎么同我把这个故事讲完了才好。

    至于这府上嘛——先生府中有女眷,我手底下都是些男人们,我给先生三分薄面,先生也担待我一些。”

    她噙着笑,没回头,闷声叫徐四。

    身后徐四应了一声殿下,赵盈才继续吩咐道:“你们两个以后就在玉府把守了,内宅那位夫人既不方便露面见人,就不要出门了,先生是深居简出惯了的,来了京城恐怕也早已不习惯这上京繁华,便也别叫人来打扰先生清净。

    这府邸我就交给你们两个了,倘或出了岔子,我也只与你们两个问话。”

    身后二人对视一眼,立时明白赵盈的意思,沉声应了是,多余的话一个字也不说的。

    赵盈也不再理会玉堂琴,转身来就要出门。

    玉堂琴连起身送一送的意思都没有,直到赵盈一只脚已经迈出去,他沉着声,一开口,叫的并非殿下:“赵盈。”

    徐冽护在赵盈身后,回头看去,眼神是凶恶的。

    赵盈自己不以为意,脚步顿住,缓缓又转过身:“先生还有别的事?”

    “你这是要软禁我的意思吗?”

    “先生想多了。”赵盈还在笑着,屋外金光洒落下,那些化做金色的微尘,在这样好的阳光下也肉眼可见,打着旋儿在她身侧飞舞着,又合着她的声音,一起落到了地上去,“先生喜静,回京这么久了也没什么人登得你玉堂琴的门。

    辛氏两兄弟在京,柔然战事又未平,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京城总少不了风波。

    我这样安排,全是为先生着想。

    当然,先生若觉得府中无趣,想找人说说话,告诉徐四一声,我很乐意来陪先生小坐,毕竟先生有经世之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于我是幸事一件。”

    她再没给玉堂琴任何开口的机会,低语那一声走了也更像是安抚徐冽,出了门脚步也不快,连背影都是渐次而又缓缓地消失在玉堂琴眼前的。

    她和徐冽走来,带来的人,却留下了。

    出了屋中,小胖子渡时也没有来送,果然是极听玉堂琴的话,往后院去了。

    徐冽脸色还是不好看,赵盈叹道:“我都不生气,你气成这样做什么?”

    她反而还在笑:“走,今儿我请客,就当是为你践行,祝你旗开得胜,早日大捷,平平安安的回京来。”

    “我只是想不通,何必这样迁就他。”

    直到二人一前一后的出了玉府大门,徐冽低沉的嗓音响起,赵盈彼时正踩着上马墩上马,他声音飘入耳中,她身形一顿,旋即钻进了车中去。

    徐冽心情不好,她光是看都能看出来。

    以往他不这样。

    从前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更像是不会生气,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除了与徐照有关的之外。

    这去了一趟北境军中,是大不一样了。

    他跟着赵盈上了车,等赵盈坐稳当了,在车厢内壁上轻轻一拍,驾车的小厮会了意,轱辘滚动起来发出的声音,是沉闷的往人心上砸的。

    赵盈恍惚间倒觉得挺像徐冽刚才给人的感觉,是沉重的,让人觉得压抑的。

    念及此,她顺势侧目去看,果然徐冽正襟危坐,短的是一本严肃认真,肃着一张脸,脸色还是不好看。

    气性还挺大。

    “你去了一趟北境战场,回来京城脾气倒是变大了不少。”

    她语气淡淡的,徐冽眼中闪过尴尬:“只是他已随殿下回京,在殿下身边效力,那自然该奉殿下为主君,却还这样大不敬,殿下偏不以为意,就这样纵着他。

    方才在屋里他说的那些话,讲的那样的故事,莫说是殿下,便是我听了,也晓得他半真半假,并不是全部实情。

    秘密被人揪出来,还有有所隐瞒——他这不是隐瞒,已然是欺瞒。

    瞒天过海,瞒了二十多年。

    殿下就只是把他软禁起来?”

    “不然我应该怎么样?”赵盈不答反问,扬了扬声,“你是觉得无论对付朝中那些人,还是对二狗许宗他们,我都算是自有一套章法的,为什么到了玉堂琴这里,处处退让,他不说,我就不再追问,是吗?”

    徐冽抿唇:“殿下自有殿下的深意,可我也确实生气。”

    她失笑摇头:“这没什么好生气的,玉堂琴和那些人,又怎会一样。”

    她要能三言两语就撬开玉堂琴的嘴,那堂琴先生便也就不再是堂琴先生了。

    如今一切她尚可筹谋,说句实心话,还真用不上玉堂琴什么。

    可将来不一样。

    其实道理徐冽也懂,他生气无非是觉得玉堂琴太嚣张,也太目中无人了点。

    “去燕王府,先不吃饭了。”

    许是她话锋转的太快了,徐冽啊了一声。

    可他脑子转的也快。

    才在玉堂琴这里没收获,现在要去燕王府见燕王殿下,难不成玉堂琴的秘密,燕王殿下竟知道吗?

    他诧异的目光投去,赵盈已经合眼小憩。

    大约是感受到他灼热的目光,她合着眼,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嗡声道:“皇叔曾几次提点我,莫要同玉堂琴有什么谋划,如今京中一切有太多人可为我所用,不到万不得已时别叫玉堂琴为我出谋划策,只当是养个闲人也就罢了。”

    “这话……燕王殿下倒像是知道些什么,只是说的又没头没尾,叫人摸不着头脑。”

    “我认为我同你说的已是十分清楚的。”

    赵承衍提笔的手一顿,鼻尖凝了墨,墨珠又跌落,触碰到铺开的那张宣纸时迅速寻开,浓了大片黑色云团出来。

    他啧了声,这画算是毁了,索性收了笔势。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徐冽说的,所以我才带他来,请皇叔为他解惑。”

    赵盈一脸坦然,徐冽坐在一旁眼角一抽,顺着她的话道:“是我说的,但并非冒犯殿下,确实是……不太明白。”

    “行了。”赵承衍抬手捏眉骨,“在我这儿唱戏吗?”

    赵盈见他那动作,笑意僵了三分。

    她在燕王府上也并没有住很久,可每天同赵承衍相处,不经意间便染上他许多小习惯,之前表姐玩笑着同她说,她也没太当回事。

    原来真的面对面瞧见了,突然想起这茬事儿来,才发现还真是这样。

    赵承衍抬眼扫过去:“你是不是去见过玉堂琴?”

    这些日子以来好多事情赵盈都没跟他说过,也很少再回来找他商量。

    诚如他当日所言,现如今这京城中有太多人愿为她鞍前马后,她已经不是数月前刚刚搬出上阳宫的那个小姑娘了。

    也真有她的。

    对他也敢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赵盈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在这件事上对他有所隐瞒。

    她清了一把嗓子后庾赵承衍娓娓道来:“我想单凭几句话想问出我想听到的真相是不大可能了,要说把他带回司隶院去严刑拷打,这事儿我也干不来,对我更没好处,所以就晾着他吧。

    出了府我又想起来皇叔几次三番来提点我的话,就转道来王府见皇叔了。”

    那样的故事,任谁听来都不会无动于衷。

    或愤然,或感慨关明初这一生的悲惨遭遇。

    可赵承衍,真就无动于衷。

    他甚至连眼皮都没翻一下,面不改色的端坐在那把黄花梨的官帽椅上。

    赵盈眯了眼仔细打量,越发不解。

    赵承衍平声问她:“真想知道?”

    她拧眉:“皇叔觉得我来跟你讲故事的?”

    “我只怕你知道后,又觉得玉堂琴此人不堪为你所用,偏日后还想借他盛名,自己把自己给为难死。”

    赵盈哈的笑出声,虽只一声,但赵承衍能听得真切:“那皇叔实在是想多了。”

    她下巴微抬又睇过去一眼:“我要用他便只是利用他,并不是打算同他交心,他便是杀人发火十恶不赦之人,也与我所要谋之事毫不相干,我为什么会难为我自己?”

    “你这话的意思是告诉我,哪怕他是个畜生,你也无所谓?”

    最畜生的狼崽子她都见识过,还有什么是她不能忍的?

    再说了,这本来就是两码事,她又没说错。

    赵盈往椅背上一靠:“我没说过这样的话,我只说一码归一码,皇叔也用不着生气,倘或一会儿气急了,张口又要骂人,我如今可未必会听。”

    “不错,翅膀硬了,我倒有些怀念你刚住进来那会儿扮柔善演天真的模样,哪天心情好再来同我演一场。”

    赵承衍讥讽她,冷冰冰的斜去,眼神里带着刺骨的寒冰,小冰锥最尖锐的地方往人身上扎。

    赵盈却无所谓,甚至笑着应他:“好的呀,皇叔喜欢那样的晚辈,我便是那样的晚辈,讨了皇叔高兴才是最要紧的事。不过眼下,说正事儿?”

    “玉堂琴当年同阿姊的一段往事,是他自己借力打力,才造成最后那样的局面的。”

    赵盈面色一紧:“我当日也想到过,如果不是他亲口承认,谁又会知道他心尖上放着的,此生非她不娶的就是关明初,从而给关明初招来杀身之祸,可有些地方,我还是想不通……”

    “你想不通是因你没他那样歹毒的心思。”

    提起玉堂琴,赵承衍便总有许多不屑:“我不得不说,他聪明机敏,也确是有真才实学的人,但这样的人,若不是忠正之辈,一旦动了歪心思,那便是最歹毒,最冷硬的一颗心。

    他所爱从来都不是什么关氏女。

    关氏原可以做她的高门千金,那关家富甲一方,她是家中嫡女,怎么也不会沦落到隐姓埋名远走他乡,而到最后落得那样下场的地步。

    这一切不都因玉堂琴而起吗?你管这叫爱?”

    爱是不会爱的,玉堂琴的心里连幼年时的情分都未有多顾念着。

    青梅竹马的女孩儿,好好的人生……

    “所以他的确是故意叫荣禄姑母知晓关明初的存在,可后来的事……”

    “阿姊最是个有勇无谋的人,这些事情发生时我根本就不记事,所有这些都是后来从旁人那里听来,阿姊虽不是母后亲生的,但毕竟也养在膝下过。”

    他深吸口气,又缓缓舒出去:“阿姊身边挑唆的人究竟是玉堂琴安排,还是另有其人,我想应是后者。

    玉堂琴不过是把关氏推到风口浪尖,试图激怒阿姊,也给了那些容不得他立于太极殿上的人一次机会。

    而他也果然事成——阿姊矫诏至云南府要毒杀关氏,你既带了许宗回京,不妨用些手段,好好问问他,他当年怎么会那样凑巧,就在云南府,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救下关氏。

    亦或者,你与他在扬州府便有交集,偷天换日,你觉得凭一个许宗到底能不能安排的缜密周详,滴水不露。

    而至于玉堂琴讲给你听的这个故事里,关氏的那位卢公子是怎么离的家,他父亲母亲又是如何肯放他远走,不去追究,他可有说给你知道?”

    “自然都不曾,所以我知他仍有隐瞒,且不单单是这两件事而已。

    可依皇叔所说,当年竟是他安排许宗到云南府去救人的吗?”

    赵盈心口跳的厉害,她似乎猜得出真相,又仿佛不能。

    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跃着,她试着从层层迷雾中找到那条通往真相的路。

    一旁徐冽朗声开了口:“他图什么呢?”

第一百九十八章 打人

    玉堂琴图什么,就只有玉堂琴自己知道。

    倒是徐冽——

    赵承衍高高挑眉,朝他望去:“你不是明日就要动身往南境了?”

    徐冽说是:“只是不放心京中事,恐殿下置身危局中,所以才陪着殿下走了一趟玉府,听一听也看一看,虽说未必能为殿下排忧解难,但好歹心中有数,我也能放心些。”

    赵承衍没吭声。

    要说收拢人心的本事,赵盈的确是有,且这本事大得很。

    徐冽跟在他身边几年的时间,到了赵盈跟前几个月,如今一转脸,已经是事事处处为赵盈着想的。

    徐冽是什么性子他知道,从前是真的想追随他的,哪怕他很可能一辈子就管着个宗人府的差事,做他的富贵王爷,徐冽也心甘情愿。

    现在要辅佐赵盈也是真的。

    上阵杀敌固然是他六年前甚至是幼年时便有的志向抱负,然则如今多多少少夹杂着赵盈的原因在里头。

    “玉堂琴的事,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这也是几年前无意中发现的。”

    其实那会儿徐冽已经到了他身边,不过是往扬州府一行去见玉堂琴不愿让更多的人知道,所以他身边的这些人,就再没多带一个,是以徐冽不知罢了。

    徐冽似乎还有话想问,赵盈先一步开口,就把他所有后话全都拦了回去:“怪不得皇叔几次三番耳提面命,叫我不要请他为我出谋划策,原是内中还有这等隐情。”

    她说着眉心就蹙拢了起来:“怎么当日不说呢?”

    “当日是我想错了一些事。”

    赵承衍嗤地一声,白了她一眼。

    她心坚似铁,与寻常闺阁女孩儿不同,这他知道。

    可是他也万万没想到,她能这样平静的听完玉堂琴的故事,听完他说当年内情。

    女孩儿家总是更多思多疑,也更容易感怀伤心。

    关明初的一生本就是断送在了青梅竹马的玉堂琴手上,他相信这种事说给任何一个姑娘听,不说潸然泪下,至少也要愤怒一场,更替关明初感到不值。

    他的确怕她为难。

    玉堂琴的名声能给她带来什么好处他太清楚了,既然有那样大的好处,她又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才把人从扬州府弄回京城来,林林总总这些加在一块儿,他想着不说便不说吧,横竖还有他坐镇京中,几次提点,她心里会有个想头,来日就算真的要启用玉堂琴,他在一旁盯着些,也都还好。

    眼下她先知关明初的一段往事,找上门来,问到他脸前,他自没什么不能告诉她的了。

    赵盈也不傻,讪讪的又靠回椅背上去:“皇叔是看错了人,不是想错了事。”

    “人看没看错我心里有数,用不着你来告诉我,倒是你在京城三天两头闹的满城风雨——”

    赵承衍见她将玉堂琴的事情揭过去不再提,便随她心意转了话锋:“这些日子总避着不上朝,你父皇纵着你,不把你拘回宫中去,前儿太后可还问起来,当初给我的那份名单上,你究竟见过几个人。”

    赵盈立时嘶的倒吸了口凉气:“皇祖母这是怕我坏了名声,将来嫁不出去吗?”

    只怕不是。

    依她看,宋太后不过是有些后怕了。

    这半年以来朝中发生的所有事情,似乎都是从赵澈醉酒大闹上阳宫那一夜而始,更是自她搬到燕王府居住而起的。

    刘家与孔家倒都无所谓,不过宋太后显然是把赵清这笔账算在了她的头上。

    想是觉得她作祟,从中谋划,一步步设下圈套,叫赵清落到贬谪出京的地步。

    是以留她在朝,立于太极殿上,说不得赵澄就是下一个。

    孙子是亲孙子,孙女是个假孙女,孰近孰远,一目了然。

    这会儿没有上蹿下跳的逼着她嫁人,退出太极殿,赵承衍应该从中替她说和了不少。

    赵盈吸了口气:“皇祖母那里,要请皇叔多为我说些好话了,自安王兄的时候,皇祖母对我大不如前,我有心尽孝,只恐怕她见了我便想起安王兄,所以索性少到未央宫去的好。

    至于说满城风雨这种事儿,我生来是天家公主,动辄变回是惊动整个上京甚至大齐的人,又不是今日才如此,皇祖母也太多心了些。”

    “那辛程呢?”

    赵承衍不理会她那些话,径直问她。

    徐冽觉得坐在一旁有些尴尬,便想起身暂且退出去。

    这是长辈同晚辈间该谈的事儿,他是外人,更是臣下。

    只他才刚要起身,赵盈啧了声:“坐着吧你。”

    他两只手撑在扶手上,身形顿住,去看赵承衍,赵承衍却根本没看他,视线始终定格在赵盈的身上。

    他无奈,只得又踏踏实实的坐回去。

    “辛程那些糊涂话又不是我引着他说的,皇叔倒来问我?这些天我不是也没再见他吗?”

    “你没见他是因为有人把你给拦住了,并不是你不愿意见他,当我不知道吗?”

    宋大姑娘住在司隶院,日日与永嘉公主同吃同住,表姊妹感情好的亲姊妹一样,倒比宫里两位公主同永嘉公主关系更亲近,这话不也传遍了京都的吗?

    赵盈一撇嘴,说了声好吧,却似乎不愿同赵承衍多聊此事。

    方才明明是她叫徐冽坐着别起身,这会儿一眨眼的工夫自己站了起来:“玉堂琴的事我自己会弄清楚,辛程的事我也有分寸,皇叔不必为我担心,我今儿说好了请徐冽吃顿饭,算是为他践行,我们就先走了,不打扰皇叔作画的雅兴。”

    她真的提步往门外走,徐冽见状只好起身同赵承衍告过一礼,快步跟了上去。

    赵承衍没把人叫住,就算叫住了也不知道说什么。

    小姑娘的确是同他疏远了不少。

    不过这也没什么。

    她这样的性子,实则同谁也不是真正的亲近。

    信任是真的,依赖却没有。

    哪怕是宋昭阳父子,于她而言,也是一样的。

    利用她能利用的,做她想做的,等办成了,做完了,大家其实都一样,公事公办,公事外谈亲情……啧,她生在深宫,养在昭宁帝手下,骨子里的凉薄淡漠自然也学去几分。

    随便她吧。

    从赵承衍的书房出来,一路往燕王府大门去,赵盈分明看见徐冽几次欲言又止。

    一直出了门外,她脚步一收,转身叫他:“前两天都还好,今天又欲言又止,你也想跟我聊聊辛程的事吧?”

    徐冽抿唇:“他是来者不善,我是替殿下担心罢了。”

    “你用不着替我担心,替他多担心一些还成,我不想跟人谈和辛程有关的事,饭你吃不吃?这践行饭你要是不想吃,送我回司隶院,你自去徐家见过你大哥和你侄子侄女,就回你屋里歇着去吧。”

    饭是没吃成的,徐冽也不敢真让她请客吃什么践行饭,何况从燕王府出来她心情有些不好,府门外说的那番话,就是不想请他吃饭了。

    是以送了她回司隶院,又暗中交代了人告诉宋乐仪一声,叫哄着她高兴些,才又往徐家而去。

    上一次登门,是为女童走失案,为徐熙而来。

    这一次……

    徐冽深吸口气,提步上台阶。

    门上当值的小厮远远就瞧见了是他,先头就已经派了人往府中给徐霖递话去。

    这会儿见他提步上来,越发猫着腰迎上去。

    一声六公子他是不敢叫出口的,鬼使神差的叫了一声徐将军。

    说来就那么巧,徐霖本来就正打算出趟门,是以进府回话的小厮没跑多远就遇见他,这会儿他正好出来,又正好听见那一声徐将军。

    徐霖黑着脸,声也是沉厉的:“徐府门前,哪来的什么徐将军?当值这样不尽心,六公子回府也要派人进府传话,你……”

    “大哥。”后面的话就不能再说了。

    这小厮原也没做错什么。

    他算哪门子的徐府六公子,这家还是徐照当家做主的,底下的人谁敢随随便便就放他进府中。

    他领了官职官品,又有了军功在身,旁人称上一句徐将军不是再正常不过?

    只是这小厮倒霉些,刚好被大哥听见而已。

    “我明日要去南境了,殿下让我临行前来见一见大哥,还有徐珞和徐熙。”

    他拦了徐霖的话,也没看一旁掖着手站定的小厮,退了半步:“大哥是准备出门吗?”

    “要出去办点事,不过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你既来了,晚上吃顿饭再走吧。”

    徐霖说着侧了侧身,作势要回府中去,自然是要徐冽一起跟上的。

    徐冽没有一定不进门的想法,毕竟还想看看两个孩子,不过徐霖最后那句话,令他脚下一收,并没有立时跟上去。

    徐霖没听见脚步声,驻足回头,几不可闻叹了一声,眼底的无奈溢出来:“父亲今日去会友,不在家,至晚才归,进来吧。”

    徐冽没说话,这回却缓步跟了上去。

    他确实不想见徐照,将来朝中碰面和私下在徐府相见是两码事,尤其是殿下告诉他,北境捷报传回京城,徐照曾关切他一事。

    他早就不需要这个了,如今倒又要扮慈父,何必见了面彼此尴尬。

    徐照总要恶语相加,他也没好到哪里去,倒不如不见,还都能落个清净,况且大哥夹在中间也是左右为难。

    “六叔——”

    徐珞一路小跑着朝徐冽冲过来,小小的人儿跑的也不快,两条小短腿交替着,等靠近了,张开双臂越发要往徐冽身上扑。

    徐冽唇角上扬,眼角有了笑意,稍一弯腰,把人接住,再看他身后有丫头跟着的徐熙,跑的比他还慢些,于是揉他头顶:“怎么把妹妹一个人甩在后面?”

    徐珞咯咯地笑:“有丫头跟着呢,摔着了我罚她们!”

    徐霖拧眉:“说什么?”

    他板起脸来徐珞似有些怕,往徐冽身边钻,仗着有人撑腰,索性不理他爹:“六叔,爹说你又要去打仗了,娘这些天一直在吃素,说是给六叔祈福求平安。六叔,打仗威不威风!”

    徐冽捏他小脸,抬眼去看徐霖。

    徐霖笑了笑:“战场凶险,北境捷报传来,我们知你率五千精锐袭营,你大嫂说你到底还是年轻,血气方刚,上了战场绝不会想着如何保护自己,豁出命的厮杀,我们在京城悬心不安,她是信佛的人,心诚些,求得佛祖庇佑你,万不要负了伤才好,只要平平安安的,怎么都好。”

    徐冽心里是暖的。

    大嫂是个温柔娴淑的人,她嫁到徐家来的时候,他还是徐家的六公子,是徐照最中意的小儿子,一家人日子过得和满,大嫂对他们兄弟总是好的。

    甚至于后来那件事发生时,徐照御前求旨,抹去他的功名,回了家扬言要打死他这个忤逆子,大嫂陪着大哥一起跪,哭着求父亲手下留情。

    他正想着,徐熙才过来,身量又小,只到他腰间而已,小手只能勾着他的手。

    他左手是牵着徐珞的,徐熙非要去掰他左手:“阿哥不乖,丢下我自己跑过来,阿叔不要牵着他,牵我。”

    小孩子总是最天真也可爱的,徐熙生的又好,从头到脚都透着精致,徐冽一弯腰,索性把人抱起来:“行,你哥哥不听话,阿叔抱着你。”

    说说笑笑的要往徐霖书房去,气氛一时好的不得了。

    外头小厮慌慌张张的疾跑而来,带得一阵风动。

    徐霖立时斥他:“成什么体统!”

    等斥完了,也隐隐感到不好。

    这是跟着他父亲出门的人,只是不近身伺候而已。

    那小厮弓着腰,说话都磕磕巴巴的紧张的不得了:“老爷同人在席上动起手,为夏叫奴才赶紧回家来请公子快去。”

    徐霖眼角一抽:“怎么回事?”

    父亲虽是行武出身,但负伤在先,身上有旧患,加上做了禁军统领这些年,他是皇上身边最得力的人,他的一举一动都惹人侧目,别说是动手,就是与人红了脸起争执都少有。

    这……

    那小厮偷偷看了徐冽一眼,什么都没敢说。

    徐冽把徐熙放了下去:“是因为席上提到了我,他才动手打人的是吧?”

第一百九十九章 断绝关系

    会友的席面上,酒并不会吃多,不过每个月这种小宴上也总有些不那么相熟的人。

    徐照身为禁军统领,其实现在似此类宴会能不去的便都不去了,除非真是至交好友,不便推辞,才会去坐一坐。

    席间有意结交攀附的不在少数,徐照也大抵都应付的过来。

    那些人不过敷衍过去也就罢了,可今天却与人动起手来,为夏还要打发人回家来叫他。

    徐霖面色铁青,想是事情闹得有些大。

    父亲虽然负伤,可功夫底子都还在,要真是……

    他身形一动便要走,又想起徐冽,为难的回头看他。

    徐冽哂笑:“大哥去吧,等我自南境归来,咱们兄弟再喝两杯。”

    徐霖说好,提步要走,徐珞小腿倒腾着追上去:“父亲,我能不能跟六叔回去,明日再回家!”

    徐熙一听他说这个,也来了劲,抱着徐冽不撒手,一味地附和她哥哥的话:“我也要去,我也要跟阿叔回去。”

    徐霖觉得他们两个是添乱,等父亲回了家,见不着孩子,若说是叫六郎带回去,父亲岂不更要生气吗?

    他正要虎着脸斥徐珞,徐冽已经上前两步把徐珞也提起来抱在了怀里。

    他一手抱着一个,倒也不觉吃力:“我把他们两个带回去,明日一早派人送回府上,大哥去吧。”

    他都这么说了,徐霖也不好再说不行,闷闷的嗯了一嗓子,再顾不上这些事,长腿迈开,快步出了府。

    徐照那个会友的小宴,本就设在云逸楼中。

    他跟人动起手,打坏了不少东西,动静闹的大了,楼里的客人们谁不知道这事儿呢?

    传什么的都有,后来有真听见他们几句话的,便言辞凿凿说起此事同徐冽有关一类。

    杜知邑派人往司隶院去告诉了赵盈,那会儿赵盈正准备去见一见许宗来着。

    听见底下人来回这话,也没再去,宋乐仪盘腿坐在罗汉床上手上绣着个荷包,听了这个,动作也一顿,没再下针。

    赵盈捏着眉心叫挥春:“去问问徐冽回来了没。”

    徐照在外头跟人大打出手,徐霖也现身云逸楼,好不容易才把人给劝下的,那徐冽必定不会独自留在徐府中,且此事他估计比她知道的还早些。

    挥春蹲身一礼往外退,宋乐仪放下手里的荷包下了罗汉床:“徐照到底什么意思?”

    她也虎着脸:“他是禁军统领,一言一行多少人侧目,为徐冽与人大打出手,今日就回传遍上京,他真不怕给人看笑话?你上次不是……”

    她收了声,是因目光触及到赵盈的脸色。

    赵盈的确不快。

    她的警告,看来徐照是当做耳旁风,根本没当回事了。

    他自己要不顾体面去丢人,她管不着,但别扯上徐冽一起。

    徐冽如今风头正盛,背地里不知多少人等着看他登高跌重,等着看他笑话。

    今日席间与徐照提起徐冽的人,更不知是存了什么样的心思,或有真心恭贺的,但更多还不是等着要看整个徐氏的笑话吗?

    徐照不是个没脑子的人,但触及到与徐冽有关的事,他便失了分寸,也没了冷静的头脑。

    真是有毛病。

    看来天底下有本事的人大多都有些毛病。

    玉堂琴人品不怎么样,徐照是性子不怎么样。

    这俩人一个能文一个能武,一个人性泯灭,一个自负无脑,合该拜把子去。

    赵盈冷嗤着往外走。

    宋乐仪欸了声,她身形才顿一顿,回头往她:“我去找徐冽,你去吗?”

    “我去干什么?”宋乐仪不假思索的反问,撇了撇嘴,“你近来倒对徐冽越发上心,有这工夫我不如给你把这荷包绣完呢。”

    赵盈摇了摇头,还是提步出了门去。

    等人出了门,云兮才凑到宋乐仪身边去问她:“姑娘不是总不放心大公主,怎么不跟着一起去呢?”

    宋乐仪飞针走线,好半晌才叹道:“徐冽和徐家的事情外人是管不了的,元元不过替徐冽抱不平,才非要替他出这个头不可。

    她有这个精力,便就去做吧,横竖这些事同她的大局并没什么要紧的。”

    云兮却不大懂:“可大公主这样子,不是将徐统领给得罪透了吗?”

    徐冽四十好几的人了,十年后的太极殿上,能不能有他一席之地都是另外一回事,便是将他得罪彻底,也没什么要紧的。

    在这上头,赵盈可比任何人算的多清楚。

    宋乐仪收了两针:“那都不妨事的。”

    却说赵盈那里出了门,一路往前院的方向去,穿过了垂花门,往徐冽住着的那跨院儿方向步有一箭之地时,她也不防备,冷不丁从不远处跑来个奶团子。

    等人跑的近了她的身那会儿,书夏下意识先往她身前挡了。

    赵盈这才看仔细。

    小姑娘一身嫩粉色,娇俏可爱,头顶上还有两颗明珠,跑起来那珠子闪耀着光芒,华贵不俗。

    突然被挡住了去路,小小的人儿虎着小脸站住,提着裙子抖了抖。

    赵盈又瞧见,鞋头缀珠,同她头上的明珠倒像是一套的,非富即贵。

    可这是司隶院府衙,更是她的居所,谁家的孩子敢在这里撒野?

    周衍倒也有女儿,可是他俸禄虽比从前在多,也没有富贵到这个地步,何况他小女儿今年也不过三四岁,眼前这一个——

    赵盈拍了拍书夏肩膀:“你是谁家的孩子,知道这是哪里吗?谁许你在此处乱跑的?”

    徐熙也在上下打量她,非但不怕,还咧着嘴笑:“我知道你,阿叔说了,这宅子后院住着天家公主,最得宠的大公主,叫我不要冲撞了你。”

    她说阿叔,赵盈就想起了徐冽。

    “你是徐熙?”

    徐熙欸的一声,小脑袋一歪,竟也不怕赵盈,踩着小步子又往她跟前凑。

    书夏要拦人,赵盈挡了一把。

    小丫头靠近时,伸手摸她裙子。

    赵盈一弯腰捉了她的手:“跟着你伺候的人呢?”

    徐熙还是咯咯的笑:“我甩开她们自己跑出来的,我阿叔说殿下生的倾国容色,可我娘就很美,我想看看殿下是不是真的绝色,等我长大了,能不能比得过你。”

    徐冽说的?

    赵盈嘴角抽了抽。

    他跟小孩子说这些干什么?

    平日里不见他有半句夸耀的话,没成想私下里还会跟孩子说这个呢?

    赵盈捉着徐熙的手不放开:“那你现在见过了,觉得如何?”

    这女孩儿的确是家中娇养大的,见了人不怕生,更没有小门小户里养出的拘谨扭捏。

    才七岁的孩子,落落大方,童言无忌之下,并不算言辞无状,倒有率真可爱。

    “殿下果真生的极美,可我也不差的,我娘好看,我爹好看,连我阿叔都好看,我长大了一定也好看。”

    就连书夏都被这孩子气的话给逗笑了。

    赵盈笑得合不拢嘴,好半晌才揉着她小脑袋说是:“你长大了一定也好看,可你现在还小,一个人这样乱跑,你阿叔会为你担心的,走吧,我送你回去。”

    她牵着徐熙的小手,徐熙既不怕她更不认生,就由着她牵着往前走。

    正好徐冽神色匆匆寻人而来,见她乖巧的跟在赵盈身边,悬着的一颗心才落下去,长松口气,只是脸色仍不好看。

    徐熙见状也不怕,等徐冽同赵盈见过礼,她挣开赵盈的手提着裙摆小跑过去:“阿叔果然没骗我,公主殿下真好看。”

    徐冽面上闪过不自在,尴尬极了。

    赵盈噙着笑:“你没事儿干跟小孩子说这些?要夸我下次当面夸,背地里同人说这个我是听不见的。”

    “殿下,我不是……”

    他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

    赵盈摆手说无妨,他身后不远处又有几个小丫头一路小跑着追过来,看样子是跟着徐熙伺候的丫头们。

    “我有几句话同你说,本来是打算去找你的,结果出门不多会儿遇见你家的小姑娘。”

    身后丫头们已掖着手快步上来,徐冽会了意,把人交到丫头手上去:“带回去同公子一处,若再叫姑娘一个人跑个没影,自有你们的好处。”

    他冷着脸吓唬人的时候还是有威慑力的。

    徐熙却不肯松开他:“阿叔不是跟爹说带我们回来玩儿吗?怎么撇下我和哥哥不管?”

    徐冽想了想,弯腰下来,安抚着小姑娘:“我有些事情同殿下说,说完了事便回去,你不要闹,回去和徐珞一处待着,若再要自己跑了,我便让人立时把你送回家,等我从南境回来,你也不要再来找我玩了,知道没?”

    徐熙一撇嘴,对他这样的威胁根本不放在心上,只是讪讪的说了声好吧,才退几步,同赵盈,同徐冽,都各自端了礼,才跟着丫头转身离去不提。

    小孩子总是可爱的,她和赵姝不太一样。

    赵盈眉眼间染上些许柔和:“你大哥倒把这个女儿养的不错。”

    “她年纪小,唐突冒犯了殿下,殿下别跟她一般见识。”

    赵盈说没有:“再说那话不是你说的吗?”

    又提起这个来,徐冽眼角抽了抽,尴尬的别开脸不看她。

    赵盈揶揄了两句就没再提:“外面的事情我知道了,杜三专门派人来告诉的我,你就是为这个才这时候就回来了吧?”

    徐冽嗯了声,面色未改:“大哥去寻徐统领了,只我大嫂一个人在家,我也不好留下来吃晚饭,况且徐统领在席上与人动起手,大哥去了化解开,他自然也要回家,我不愿见他,弄的彼此不舒坦。”

    “那这次的事,需要我帮你出面吗?”

    徐照在席上跟人动手的原因很简单——敬酒的五品小官是个不会说话的,明明想去巴结讨好,一开口提起徐家的子孙都是极能干的,说什么就连叛家的庶子如今也军功在身,颇得今上器重,来日前途无量,怕也是军中一把好手。

    这种话,要是徐照和徐冽父子感情不错也就算了,顶多是庶子二字听来刺耳些。

    偏天下谁不知道他们父子的关系呢?

    他还特意提起徐冽叛家之事。

    这吃酒席,有那存了心讨好的,自也就有那存了心看热闹的,这话有人起了头,旁边便有人多嘴说别的。

    闲言碎语说起来,徐照就同人动了手。

    他出手快,下手又重,好好的一场酒席见了血,气头上的人又一身的蛮力,谁也劝不下他,他身边的为夏才赶紧打发人回家去寻徐霖。

    赵盈观徐冽脸色,他好似……真不在意。

    不在意也好,省去不知多少烦心事。

    她叹了一声:“徐照也是个别扭的人,一面不放心你,一面又听不得旁人提起你这个徐家子。

    上次我警告过他,离你远点,一转脸他为这种事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人大打出手。

    他是禁军统领,这事儿明儿就会传到父皇耳朵里去。

    他自己不顾体面,还要拉你下水,你若觉得心中不快,我替你走一趟统领府,自与他好好说道。”

    徐冽却缓缓摇头:“殿下苦心为我,我感谢殿下一番心意,只是实在不必了。”

    赵盈一拢眉,听他又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和徐统领之间的这点事,积了六七年,旁人是化解不开的。

    殿下警告他也好,苦劝他也罢,依徐统领的脾性,都不会放在心上。

    眼下我要往南境去,没工夫理会这些,等我从南境回来吧——”

    他深吸口气,眼底反而凝了些笑意,抬眼对上赵盈担忧的目光:“殿下不用替我担心,等南境战事终了,我自己去和徐统领好好谈一谈,把话说开了,今后各人过各人的,谁也不要插手谁的生活。

    似今日这般事,若再有下一次,我亲去御前告他。”

    赵盈一怔,旋即笑起来:“好,这才像是徐冽。”

    他是个决绝的人,绝不会纠缠不清。

    他要跟徐冽断绝父子关系,便要断个干干净净。

    人有的时候的确该狠心一些,对自己,更对别人。

    赵盈面上的担忧褪去:“我还怕你为此事烦心,此去南境再因此分心,看来是我白担心一场,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既如此,便放心的往南境去,等你从南境回来,自己来料理徐照的事情。”

第二百章 探听消息

    二月十七,太极金殿,朝会。

    徐冽戎装上殿,向昭宁帝辞行。

    一切都和赵盈预料的一致。

    御前立下军令状,徐冽豪言壮语,跪的笔直又英挺,在昭宁帝面前许诺,以半年为期,退柔然敌军,收复旧河山,

    徐照的心跟着揪了一下。

    赵盈亦然。

    要退柔然,她信徐冽能办到。

    可收复失地,半年为期……

    他此话出了口,若成,扬名立万,名垂青史,他是救南境百姓于水火,解大齐危局于困境的大功臣,大英雄。

    可若不成,谁也救不了他。

    他是自作主张,这番话事先没跟她商量过半个字。

    不过好在南境一役,是朝廷目下最要紧的事,没人敢暗地里使绊子,兵部自高良骞往下,无论粮草调度还是援兵调遣,只要秦况华有折拟奏,无不准许。

    昭宁帝也金口发了话,特事特办,眼下南境战局危机,一切流程从简,不需交内阁复批,更不必交他亲审,一概由兵部自行做主,以南境需求为最要紧,若有粮草军饷不足,户部也要尽一切可能保证供给。

    只是要求兵部和户部将往来奏疏,以及批准出库的银钱调动一类悉数留存,待到战事结束之后,再做复核。

    散朝后昭宁帝回清宁殿,带上了徐照一起。

    徐照脸色不怎么好看,进了殿昭宁帝往西次间去,孙符猫着腰退到殿外,吩咐人下去准备点心,而后就守在外殿,把伺候的小太监都打发了出去。

    “你坐。”

    徐照犹豫一瞬,才往罗汉床斜对面的官帽椅过去。

    他正襟危坐,一丝不苟的模样倒把昭宁帝逗笑了。

    他是听见笑声才抬头看过去:“皇上?”

    “你昨日在云逸楼跟人大打出手的时候,可是这副模样?”

    徐照面色一沉,就要起身告罪。

    昭宁帝一摆手:“打了就打了,年少轻狂时谁没打过架?你到了这个年纪才放纵一回,有什么好告罪的?”

    话虽是这样说,昭宁帝的笑意可实实在在没达眼底:“不过也难得见你跟人红了脸,又是为徐冽?”

    “什么都瞒不过皇上的一双眼。”徐照吸了吸鼻尖,声儿有些闷,“还是臣多吃了两杯酒,失仪了,今晨已吩咐犬子,散朝后携礼登门去拜访。”

    “你没觉得自己有错。”

    不然不会让徐霖去登门。

    他不过是做做样子,放低姿态,把此事平息而已。

    昭宁帝点着三足几,好整以暇打量他:“到目前为止,你是担心徐冽,挂念徐冽的。

    上回北境捷报传回京,你迫不及待追上高良骞打听,朕把高良骞叫来问过,自徐冽离京往北境,你去过兵部不下十次。”

    他一面说,一面唉声叹气的:“父子之间,总是血脉相连,但依朕看,徐冽对你,只怕淡淡吧?”

    那个逆子。

    徐照垂眸不语。

    昭宁帝笑了一声,更像是嗤笑,徐照一惊,本欲抬眼去看,转念一想又把目光收回来,仍旧垂眸。

    “永嘉——徐冽追随她,算是她一手提拔上来,朕比你更了解她的脾气和心性,她看重徐冽,自也倚重徐冽,徐照,朝廷里的好些事,你跟在朕的身边,做了快十年的禁军大统领,也要有个分寸。”

    他说分寸,徐照就再坐不住。

    他离了那张官帽椅,双膝一并跪下去:“皇上,臣不敢。”

    “永嘉跟你说话也不会好听到哪去,这个朕知道,可你也不会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朕也知道。”

    昭宁帝没再叫他起身,语气冷冰冰的:“她有她要办的事,小孩子家,闹得不过分,朕都纵着了,你总不至于背地里使绊子,拿阴招坑她一手吧?”

    徐照越发恭谨,叩首拜下去:“臣——不敢!”

    他话音咬的重,是在表明他的忠心和立场,更是告诉昭宁帝他真的不敢。

    昭宁帝嗯了一嗓子:“除了不敢,你要记住不会二字。徐熙走丢那会儿,永嘉毕竟替你们家说过话,点徐冽为主事,固然是恶心你,但小孩子嘛,总会有些胡闹的时候,记住了?”

    他趴伏在地上,说记住了,话锋一转:“臣不会记恨大公主,更不会与大公主作对。

    臣手握禁军,是皇上信任臣,臣的职责所在是护卫宫城,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与臣一概无关。”

    他在朝为官几十年,这点事再不懂,就算是白活了。

    昭宁帝似乎终于满意:“别跪着了,咱们君臣倒生分。”

    徐照才撑着膝盖缓缓起身,却仍旧没敢再坐下去,掖着手站在一旁。

    昭宁帝眼尾的笑意早散去:“至于徐冽,当日朕跟你说过,六年前的事情朕不想再看到。

    今日他御前立下军令状,倘或此战他败了,徐照,你的项上人头,可保不住他。”

    徐照心头直坠,猛然抬头:“皇上,臣只——”

    “徐照。”

    昭宁帝平着声:“朕也只有三个儿子,长子不争气,自七岁上便私囤铁矿,到了十八岁终于长大成人了,却被朕一纸诏书发落凉州,无诏不得回京,难道天底下,只有你徐照的儿子是儿子吗?”

    天子把话说到这份上,便是把徐照所有的后路都堵死了。

    昭宁帝看着他,眼底闪过一抹不快:“咱们君臣之间,朕还是信你重你的,所以今天关起清宁殿的门,朕跟你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来日真有什么,你不要再叫朕为难,若不然,君臣情分,就顾不成了。”

    其实徐照心里清楚。

    昭宁帝的朝堂上,谁敢说与他有君臣情分?

    他高兴时谈两句情分,不高兴时……

    今日不过是把丑话说在前面而已。

    徐照从清宁殿出来,心情格外沉重。

    他是领过兵上过战场的人,南境危局持续了这么久,秦况华就算勉强稳下,等到援兵赶赴,徐冽就算再有本事,半年之期,要大退柔然已是勉强,他还敢扬言要收复失地……

    逆子无知,轻狂自负。

    可他已经什么忙都帮不上了。

    孙符进内殿那会儿昭宁帝歪靠着看折子,他换了一盏茶上去,笑呵呵的:“奴才看徐统领走的时候脸色不好,沉重得很。”

    “他是不信徐冽有本事半年内收复在秦况华手上丢掉的城池,更怕徐冽真收复失地,在军中得罪人。”

    折子啪的一声合上,昭宁帝随手撩开,捏着眉心揉了一把:“太极殿上站了十年时间,越发把他心性与傲骨磨平了。”

    孙符便替他收拾折子:“徐统领为人父,也是人之常情,皇上别生气。”

    生气?要跟徐照生气,六年前他就该把徐照推出去砍了。

    徐照有私心,但他于朝事上从无私心,是忠直的,这就够了。

    “朕懒得跟他生气,徐冽的退路有元元操心,他少上来横插一脚就成。”

    孙符眉心一跳:“瞧,您到什么时候都替大公主打算着,倒来难为徐统领的慈父之心。”

    昭宁帝横过去一眼:“姜承德不是一直想让二郎入部吗?那就叫他去刑部吧。”

    孙符哎唷一声:“那姜阁老可又有话说了,刑部有严尚书坐镇,眼下严尚书事事帮着大公主说话,姜阁老可不放心。”

    “要叫他处处放心,元元和三郎就没活路了。”昭宁帝嗤了声,“你安排人出宫一趟,告诉王晁,他既然年迈不堪用,也不差这十天半个月,让他递折子请辞,告老还乡吧。”

    孙符收拾的手一顿,旋即欸的一声应下来,自明白了昭宁帝的心思,于是又提起旁的:“方才淑妃娘娘宫里来人问,皇上午膳去不去娘娘宫里,说是娘娘今儿兴致高,亲自做了两碟子红豆糕,这会儿在屉上蒸着呢,到午膳时正好能吃,还打算叫人送出宫一碟子给大公主呢。”

    昭宁帝面上淡淡的:“怀着身孕做这个干什么?午膳去她那儿,你打发人去告诉,往后少操劳这个,安心养她的胎。”

    孙符自然笑吟吟的全都应下来,又提起赵盈的那块儿长命锁:“奴才想着淑妃娘娘大抵觉得那实在珍贵,既得了公主的,又没什么好谢公主,公主那会儿在病中时就爱吃娘娘做的红豆糕,如今朝时繁忙,娘娘估计是怕公主自个儿在外头不好好吃饭,总算是对公主有三分真心。”

    “她有真心便最好,那长命锁元元既给了她,就叫她留着,不过你也去告诉孙氏,元元身边的东西,再有这样的,她就不要再收了。”

    昭宁帝深吸口气,翻身下了罗汉床:“毕竟都是她在世时给元元留下的。”

    孙符这才猫着腰退出去。

    昭宁帝的西次间再往里,有个小隔间。

    里面放的全是宋贵嫔的东西。

    原本遗物该交专人打理,可除了供奉在麟趾殿的之外,就全都收在这儿了。

    孙符是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

    皇上对孙淑妃未必能有一分真心,但永嘉公主肯抬举,皇上自然也就肯抬举。

    公主连那样的东西都送了淑妃,其实这样也好。

    后宫里的孩子,自出生起,起点也不全都是一样的。

    皇上这样子在前朝给公主和惠王殿下造势,后宫里有淑妃这么一位专宠六宫的心向着公主姐弟俩,皇上也乐得见。

    只是往后的日子……

    孙符出了殿,想想他主子那些手腕,不由叹了口气。

    他徒弟凑上来:“皇上心情不好吗?您怎么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

    孙符挥了他去:“当好你的差事,去,到淑妃娘娘宫里告诉一声,皇上午膳过去,叫娘娘准备着,再叮嘱两句,皇上说了,娘娘在孕中,宜静养,轻易就不要再到小厨房去做点心,至于大公主要送什么东西,也叫娘娘挑着收,不该收的就不要再收了。”

    他徒弟倒吸口气,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如今这位淑妃,看着是如日中天,刘淑仪在世时也比不过她如今的盛宠,可他是六岁就进宫的人,当年那位贵嫔娘娘在的时候,又是何等光景,现在这几位,归拢包了聚在一块,也比不上人家一根手指头。

    后宫里的这些事儿,真是不可说。

    他往殿中深望了一眼,又试探着问:“皇上是又想起贵嫔娘娘了吧?”

    孙符变了脸:“兔崽子瞎打听,脑袋要不要了?”

    他脖子一缩:“您别骂我,我这就去。”

    “娘娘,李寂来了。”

    孙氏插花的手停住,又一挥,宫娥会意,掖着手退出去,再进门时,身后就跟着孙符的徒弟。

    见了他,孙氏噙了笑:“李公公怎么这会儿来?”

    李寂弓着腰,其实进门时就四下里瞧过了,除了淑妃近身伺候的几个,再没小宫娥在殿中,他端过礼,笑着回话:“皇上今儿来用午膳的,师父叫奴才来回娘娘一声,还有大公主的那块儿长命锁。”

    孙氏哦了声:“那锁,有什么说道的吗?”

    “皇上今儿见了徐统领,想是心情不太好,师父大抵在皇上面前提起宋贵嫔来,好压一压皇上心里的火气,这会儿皇上应是在清宁殿的小隔间缅怀贵嫔娘娘,特意交代了师父,叫告诉娘娘一声,大公主手上的东西,往后叫娘娘看着收,不该收的,便退回去。”

    李寂才抬眼,也往上踱了两步:“那长命锁您今儿还给皇上,正合适不过。”

    她淡淡的说知道了:“还有别的吗?”

    “徐统领进殿时奴才叫师父打发到了殿外,什么也没听见,倒是后来徐统领走后,师父进了殿中伺候,奴才在外殿候着,隐约听见几句,说是叫给王尚书递个话,叫他提前上折请辞,还要叫瑞王殿下进刑部去,也好堵上姜阁老的嘴,还有……徐将军的事儿。”

    孙氏这才眉心一动,侧目看他:“徐冽吗?”

    李寂点头说是:“皇上说徐将军的后路有大公主操心,往后不想叫徐统领横插一***才估摸着,皇上是支持大公主在军中有人的,就是要看徐将军这回能不能争气了。”

    生在皇家,人人都是可悲的,赵盈也不例外,她只是比别的兄弟姐妹幸运了一些,在长成之前,至少有昭宁帝真心爱护过。

    至于现在嘛,疼爱固然也有,利用算计却也不会少。

    孙氏的手落在小腹上。

    生个女儿还是好的,尊贵的长大,体面的嫁人,做个无权无势的富贵公主就很好,不用像赵家兄弟那样谋算,也不用像赵盈这样奔波。

    孙氏吸了口气:“我知道了,你去吧,做事当心些,仔细你师父揪住了你。”

第二百零二章 杀伐

    王晁递折请辞,连太极殿都没有上,态度坚定,昭宁帝惋惜一番,却不挽留,准许他告老还乡,又恩赠太傅衔,以虚职恩养,归乡后一切用度均有户部特银转拨给府衙。

    他一走,宋昭阳出缺升任吏部尚书,从此名正言顺打理吏部一切事宜。

    其后又派了旨意,点了赵澄入刑部学事,姜承德自然心中不满,可天子金口,岂有朝令夕改的道理,这入部是他苦求来的,本是看中了工部或是礼部,再不然就要把人送进司隶院,没成想昭宁帝跟任何人都没商量,直接把人弄去了刑部,放到了严崇之手下。

    赵盈是在散朝后回了司隶院接上宋乐仪往城中景善坊去逛的。

    据说景善坊中新开了一家铺面,三层半高的小楼,四四方方的围成一个小院儿,一楼大堂空出来,二楼是雅座,三楼是雅间,剩下那半层是个大平层,只对花重金包下来宴客的客人开放。

    大堂正中挖了一小块儿池塘,竟不知从何处引了活水进来,水流涓涓,假山怪石置于其间,又有假荷放于其中,还有三五尾养的极好的鱼,看起来赏心悦目。

    距离池塘不远的地方搭了个小小的戏台,或是说书,或是登台演上一场折子戏,又或是歌舞艺妓登台表演一类,总之每日变着花样来,绝没有重样的。

    自二月初开张营业以来,生意一日好过一日,一时简直要将杜知邑的云逸楼都给比下去。

    宋乐仪早就想来看看,但她一个人无趣,又懒得拉上别家姑娘一道,偏这些时日朝廷事多,赵盈总分不出身陪她,这才拖到了如今。

    赵盈其实仍有别的事要办。

    孙淑妃派人送红豆糕给她,传了消息,一则朝中一切昭宁帝目下的确是在为她和赵澈造势铺路,希望他们姐弟二人能和赵澄握着同等的势力,将来不至于太过落了下风。

    二则魏娇娘在赵澈身边伺候,人虽然还算老实,但难免有争风吃醋的时候,她是穷乡僻壤出来的人,沈明仁好似也没有来得及如何调教她,人就被弄到了赵澈身边去。

    起初赵澈对她的确好过了红微,可近来朝中事多,加上赵澈入了吏部去学习政务,每日课业以及骑射又不能落下,回到昭阳宫后还要应付魏娇娘,这才三五日工夫,便就撂开了手,反倒更愿意叫红微陪在身边了。

    她说人心都是肉长的,赵盈却不觉得如此。

    还得找个时间回宫一趟,魏娇娘她另有打算,当日送去赵澈身边,可却不是叫她死心塌地跟着赵澈的。

    如今赵澈冷落她而亲近红微,时机正好。

    另则还有许宗和玉堂琴的旧事——

    但难得宋乐仪兴致这样高,京城里的事情总是处置不完的,一件接着一件,她想了想,也不想叫宋乐仪失望,索性丢开这些事,陪她出来玩儿上一日。

    赵盈的马车在景善坊外停下,丫头先下了车又递手去扶她二人,赵盈才从马车里钻出来,斜前方不远处传来一声调侃笑语:“真是难得,倒在这里见上殿下一面。”

    宋乐仪听那语气直皱眉,实在是过于纨绔不正经了。

    听起来就是个不着调的公子哥儿。

    她扶着赵盈,顺势还把人往身后藏了一把,顺着声源方向望去,锦衣华服,缓带轻裘,青年郎君仪表堂堂,面容又偏阴柔,是她不曾在京中世家郎君中见过的一张陌生面庞。

    她听赵盈说过,辛氏二子,一个男生女相,一个不苟言笑。

    赵盈笑着拨开宋乐仪的手,只是站出来与她比肩而立,并不曾踱步近前:“是巧合,还是二公子有心?”

    “殿下觉得我有心便是有心,殿下觉得是巧合便就是巧合。”辛程倒相当的自来熟,赵盈不往前迎,他就兀自踱步上来。

    徐二闪身绕到前面去,长臂一横,拦下他:“放肆。”

    从前他们都是暗卫,只在暗中护卫,暗中行事,不过武举时徐二曾扮做司隶院小校尉的模样出现在姜承德等人眼前,是以打那之后赵盈往来出入,他也能站在阳光下,在明处护卫赵盈周全。

    辛程也不恼,隔过他,视线定格在赵盈身上:“入京当日曾唐突殿下,今日我请殿下和——”

    他好似才看到宋乐仪,眼底一时闪过惊艳。

    赵盈的美丽是耀眼夺目的,与她站在一处,谁都占不了上风,世间少有人能比过那张脸。

    可他并不喜欢。

    太过美艳的东西,往往留不住。

    宋乐仪眉眼精致,更具三分英气,她也不似赵盈那般白,但一张小脸是百里透粉,最健康不过的颜色,也最娇嫩不过的颜色。

    她五官全都是刚刚好,单拎出来看,没有哪一处是极出众的,可凑在一张鹅蛋脸上,就成了最完美的一张脸。

    辛程不动声色正了正神色,又理了理衣襟:“这就是宋大姑娘吧?百闻不如一见,今日我有幸,不如叫我请殿下与宋大姑娘一桌席面,全当是为当日莽撞同殿下和大姑娘赔罪。”

    这人说话又好有意思,宋乐仪挑眉看他:“二公子要与公主赔罪也罢了,可却不曾得罪过我,此番言重,这桌席面我吃不得。”

    漂亮的女孩儿即便是开口说出拒绝的话,也是如黄鹂清啼一般悦耳的。

    辛程非但不恼,反而面露喜悦之色:“大姑娘近来住在司隶院陪着殿下,不就是防着我登门吗?我几次送上拜帖殿下都不见,想是大姑娘为我莽撞之言把我记恨上了,怎么不是得罪?”

    他试图上前,可徐二拦着,他一时又怕宋乐仪真拿他当登徒浪子看待,倒老实起来,驻足未动:“我是一番诚心与殿下赔罪的,大姑娘不如给我一个机会?”

    他说是要与赵盈赔礼,可话全是在问宋乐仪。

    赵盈牵着宋乐仪,拿指尖戳了戳她手心儿。

    宋乐仪本就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主儿,辛程这个事儿吧他虽言辞无状,冲撞唐突,但另有用意,且事情也的确是赵盈自己派人散出去的,怪不到辛程头上去。

    她生气无非是觉得辛程仗着他是辛氏宗子,入了京还这样嚣张轻狂,加上父兄又总说,辛程随辛恭一同入京目的不明,可总非善者,京中诸方势力未动,连姜承德都按耐下来不曾送上请帖,赵盈头一个与他过往从密,传出去未必是好事。

    她这才几次三番阻拦着,对辛程这个人……倒也还好。

    眼下赵盈示意,她便做了退让姿态。

    辛程又不动声色松口气,徐二方才把路让开。

    他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迎着赵盈和宋乐仪二人进门去。

    宋乐仪自他身边路过时,隐有一股淡淡桂花香气,要么是她所用桂花头油,要么便是她香囊中佩有桂花一类,味道淡淡的,清甜不腻。

    他笑着跟上去,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景善坊近来生意实在好,辛程是昨日就派人来定过位置,三楼的雅间才留有一间给他。

    今日一楼大堂中是说书人在讲则天皇后之野史所记,抑扬顿挫,讲的不错。

    说不得这些故事讲了几日,今日正又讲到则天皇后临朝称帝一则,如何知人善用,明察善断,又是如何大兴酷吏之治,残害李唐宗室,再至于又如何与其女太平公主共享男宠,云云此类,竟讲的津津有味。

    赵盈上楼时正听闻则天皇后大兴酷吏之治此处,说书人口中那自是雷霆手腕的一代女皇,心狠手毒,她便听见有楼中客人私语,说她亦是手腕刚硬,心狠手辣。

    宋乐仪面色沉下去:“徐二。”

    赵盈摆手:“悠悠之口,难道尽杀之?”

    “可……”

    她还能笑得出来,好似不在意,只是眼神匆匆瞥过传出声音的雅座,她不确定是不是那一间,一眼而已,收回目光,提步上楼去。

    辛程跟在她二人身后,也想知道她如何处置。

    一直等到上了楼,入了雅间落了座,小二且先奉上茶水点心来,辛程给了赏银后,那小二正要退出去,赵盈拢指叩桌案,小二便又驻足:“公主还有什么吩咐吗?”

    “今日台上说书人讲的这一段,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难道还要将则天皇后如何与女共享男宠之事一一细说?岂不有伤风化?”

    她声音清冷,小二头皮一紧:“那公主您的意思……”

    “去换一折话本来讲。”她手肘撑在桌上,手掌心托着腮,“这位先生既通古知今,叫他选了冯太后或萧太后生平来讲,孤喜欢听这个。”

    那小二就是再蠢笨,也晓得她用意,哪里还敢在这屋中多待,唯恐下一瞬他是要遭殃的,忙不迭的应着是,猫着腰就退了出去。

    一出了门又匆匆告诉他们掌柜去,那掌柜原是极会来事的人,不知如何一间一间屋子的进,又如何一一安抚劝说,再不叫人议论赵盈之事,连台上说书先生也匆匆换了一话本,话锋一转,由则天皇后事迹向前追溯,选了辽国太后萧氏生平讲起来。

    赵盈给了徐二一个眼神,他会意,退至门外。

    辛程侧耳细听,果然脚步声没在门口停下,反而朝着楼梯方向去远。

    他回眸,好整以暇打量赵盈:“殿下不是说,悠悠之口难堵,无法尽杀之吗?”

    “二公子入京谋事,难道不知我曾罚城中妄议尊者,践踏天家威严的刁民每人一月苦役之事?”

    辛程啧声:“法不责众。”

    “所以我只抓那些冒尖出头的,我听不见是他们运气好,我听见了,他们认栽认倒霉。上一次是一月苦役,这一次可就没那么便宜。”

    赵盈高高的挑眉:“二公子觉得此举不妥?”

    辛程摇头说没有,却又去看宋乐仪:“大姑娘觉得呢?方才见大姑娘面含愠色,眉目间满是恼怒,您是想叫人把人抓了?还是把人舌头割下来?”

    这种话他说的轻描淡写,宋乐仪听来实在血腥。

    这人究竟想干什么呢?

    无论他要选谁,矛头本都不该指向她。

    宋乐仪眯了眼:“杀鸡儆猴,杀一儆百,这道理辛二公子不懂?”

    辛程嘶了倒吸口气。

    这表姐妹二人还真是挺像的。

    看起来一个是明艳无方,一个是风姿绰约,可怎么喊打喊杀,都不带皱一下眉头的。

    宋乐仪把他神情尽收眼底,掀了眼皮横去一眼:“二公子似乎觉得这样不好。”

    “也好,也不好。”他似是而非一句话,目光始终定格在宋乐仪身上,“英姿飒爽,却也过于血腥,端要看人能不能接受了。这就好比——桃花。”

    他声音戛然而止,是猛然收声的。

    赵盈已经皱起眉头,宋乐仪脸色也未好看到哪里去。

    话里有话,弦外之音究竟如何,她们暂且不得而知,只这样的话,大抵含着些风流。

    辛程不敢把人惹急惹毛,忙转话锋:“宜室宜家,也是逐水飘零,都是一样的道理,只要殿下和大姑娘自己高兴,那才最要紧不过。”

    宋乐仪又挑眉,也不再看她,反手拿了个橘子在手上,细细与赵盈剥来:“我只公主这一个表妹,说来是枉顾尊卑的僭越,于我便是一母同胞的亲妹无异,我自是到何时都护着她的,旁人生死,我不甚在意。”

    大约……确实在某种程度来说,她和赵盈也像一类人。

    能云淡风轻断人生死。

    方才楼梯上那一声徐二叫出口,是要杀人的。

    她没撒谎,更不是在做戏。

    她真的认为那些人该死。

    辛程不免又多看她两眼。

    那样的眼神虽不至于赤裸裸,却也灼热。

    赵盈接过宋乐仪剥好的橘子,见辛程越发无状,脸色阴下来:“你在看什么?”

    明知故问。

    辛程顺势收回目光,方才实则已唐突佳人,这会儿得和软些,不然把人惹毛了,可不是他想要的。

    于是他笑着摇头:“只是从未见过似殿下,似大姑娘这样的女孩儿,此番入京,方才知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千人千面,什么样的性情都是有的,这上京养人,姑娘家也可豪气飒爽,真叫人心生向往,突然庆幸我与六郎一道进京而已。”

第二百零二章 三日为期

    他心生向往的到底是什么,没人要去追问,只怕他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宋乐仪别开眼索性不再看他。

    赵盈倒把话又接过去:“听说朝廷已经在议辛六郎的官品了,二公子一点不好奇吗?”

    辛程笑着哦了一声,那音调是往上挑着去的:“不然殿下以为前几日我登门是为什么呢?”

    吏部是她舅舅的地盘,辛恭袭爵,要在京中住下来,他远离京城快二十年,乍然入朝,这官品不能低,职权却又不能重,偏还不可以是个完全闲散的官儿,吏部是要头疼一场,好好想想,该拟个什么官品呈送到昭宁帝面前去,总不能叫天子头疼,天子操心。

    是以辛程前些日是想到司隶院去一探虚实的。

    赵盈其人行事颇有一套自己的章法,依他所见,她未必不会说,只可惜几次去,全都叫挡了回来。

    赵盈斜他一眼:“你是好奇自己能得个什么职位吧?”

    他却不以为意,挑眉的模样像是无所谓,似乎全然不放在心上:“我没有六郎那样好命,这个年纪便能袭爵,身居高位,我嘛,年纪还小,有的历练,一步一个脚印,稳扎稳打的往上爬,也是一样的,没什么好奇的。”

    也是,他是会借势的人。

    赵盈啧声:“二公子来日或有贵人帮扶,自然不必急。”

    “我倒希望这贵人是殿下。”辛程倏尔侧目过去,目光灼灼,坚定不移的落在她面容上。

    赵盈面不改色,连眉心都未曾蹙拢半分:“二公子是和姜阁老没谈拢?”

    说起姜承德,辛程神色才有一瞬间的崩塌。

    他好似也不怕赵盈和宋乐仪瞧了去。

    两个姑娘对视一眼,宋乐仪噙着笑问道:“看来是真的没谈拢了。”

    “我入京数日,不曾见过姜阁老,像是阁老府上门第高,连我这样出身的人轻易也是入不得的。”他反手摸着下巴,看看赵盈,又去看宋乐仪,“毕竟阁老还是瑞王殿下的外祖父,大约更自恃高人一等,就是不知宋侍郎——哦,如今该称宋尚书,这尚书府的门槛,好迈不好迈了。”

    赵盈不喜欢他几次三番的打量宋乐仪,一敲桌沿:“二公子既登了司隶院的门,便不必再登尚书府的门。”

    辛程没应这话,倒正了三分神色:“今日既见殿下,大姑娘又问及姜阁老之事,我与殿下之间——”

    “欸。”赵盈一抬手,阻了他后话,“有些事,二公子还是想想清楚再开口的好。”

    辛程霎时间拧了眉:“殿下这是何意?”

    “我惯常见不得朝三暮四的小人,若遇上,恨不能杀之而后快,是以二公子考虑清楚再开口,可莫要做了小人。”

    “殿下怎知我没考虑清楚呢?”

    赵盈正视过去,辛程实际上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哪怕是谈起这些事,也并不见他如何严肃认真。

    果然和辛恭不是一个路子上的人。

    “辛六公子当日登我司隶院的门,同我说过什么,二公子一概不知?”

    辛程甚为不屑的呿了下:“他是他,我是我,殿下是要淮安郡公,还是要成国公,那就要看殿下的选择了。”

    “你这话不通。”宋乐仪托着下巴盯着他看了两眼,“六公子眼看袭爵,至于二公子你——听闻成国公身强体健,如今又正值壮年,二公子虽为辛氏宗子,可要袭爵,只怕还要等上个一二十年吧?”

    辛程同她说话时,语调总是不自觉放缓,语气也更见柔和的:“家父的确一向身体硬朗,不似我阿叔,体弱多病,大姑娘也没说错,照家父这个身体状况,我要袭爵,说不得要等到三四十岁。

    那个时候,大局早定,可我依然问殿下,是要淮安郡公,还是成国公。”

    宋乐仪心里嗤了声。

    他有些狂妄自大了。

    虽都是辛氏,一个国公,一个郡公,照说来,傻子也晓得选哪个。

    然而辛恭一脉才是孝温皇后嫡支,成国公这一支到底是隔了房头延续下来的。

    昔年太宗皇帝推恩辛氏,孝温皇后胞兄若为嫡长,国公爵位自是他的,余下诸兄弟便也不会再额外得个爵位封赠,情况反过来,人家就能单袭淮安郡公的爵,分量可差远了。

    不过元元说过,辛恭看起来可没辛程这么好说话。

    虽说辛程这种面上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心思只怕更深沉,叫人难以捉摸,但辛恭那种面上一本正经的,私下里还不知要如何。

    人家态度立场那样明确,找上门来叫元元离辛程远一点,那话简直说的不能更直白了。

    若说成国公与淮安郡公的分量,自然选后者。

    但眼下是……

    “你弟弟若和你是一样的心志,我大抵不会选你,可辛六郎志不在此,我何必舍近求远?”

    赵盈扬声,语调中的笑意是萦绕在屋中每个角落的。

    然则她话音落下,那头辛程还没开口,她又兀自将前话续上:“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情况有些不一样。”

    辛程神色一僵:“怎么说?”

    “你初入京城,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你先登司隶院大门来见我,无非想看我如何应对,是试探,更是挑衅。”赵盈挑眉扫去一眼,见他并不否认,才继续说道,“我不是个有容人之量的人,所以你那些荒唐话才会人尽皆知。

    原本咱们是彼此较量,互相选择。

    我要在姜承德手里争取你,你一样要卖力气叫我认同你是值得的。

    现在嘛——姜承德晾着你这么久,你的选择就只剩下了我,情况当然不同。”

    辛程倒十分坦然,把两手一摊,还顺着她的话说了个是:“所以我不打算跟姜阁老合作了。”

    宋乐仪眉心一动,微微蹙拢,垂在桌下的手,不动声色去捏赵盈手心。

    赵盈没看她,她也没看赵盈,二人目光都落在辛程身上。

    “殿下说我只能选择你,目前看来好似的确如此,毕竟殿下手腕高明,从京城挤走了安王,又拉拢了淑妃娘娘。”

    他话音微顿:“可淑妃娘娘不也怀有龙嗣吗?”

    赵盈嗤笑出声:“你想试着把宝押在淑妃身上?”

    “这不是最没办法的办法了吗?”辛程也托着下巴,那模样像极了宋乐仪方才所做的样子,他好像真就是学着宋乐仪做出来的。

    宋乐仪面色微沉,垂下手,眯着眼盯他,眼神也暗了暗。

    辛程恍若未觉,仍旧说道:“我知道殿下的习惯。”

    赵盈来了兴致,扬声反问:“不妨说说看?”

    “殿下喜欢与人做赌,巧了,我也喜欢,所以殿下要不要与我也赌上一局?”

    赵盈有一瞬间呼吸微滞,不过调整的很快。

    远在河间府的人,究竟是怎么对她的事情了如指掌的?

    从周衍到徐冽,她的确都是与人做赌赌来的,可许多细枝末节的事情,外人都不知晓。

    他像是把她看透了。

    这感觉糟透了。

    赵盈面色如常,又径直摇头:“我早已不与人做赌,二公子的消息有些闭塞了。”

    “哪有什么消息,殿下是尊贵的人,殿下的事无不隐秘,何人敢窥探天家公主私密事呢?这是大不敬。”

    辛程根本就不理会她所说早已不与人做赌一句,那分明就是赤裸裸的拒绝。

    他全然不放在心上,自顾自的往下说:“我不过全是猜测而已,观殿下往日行事,觉得殿下与我大抵是一类人,才觉得殿下或许是个喜欢与人做赌的。

    殿下想辖制我,拿捏我,其实大可以直说,咱们兜兜转转这么半天,无非不就是这么两句话吗?”

    赵盈抿唇一咂舌:“好,我倒喜欢二公子这样快言快语,你肯打开天窗说亮话,那就不要兜圈子。

    你想做什么,直说。”

    “我若说来京之前,我心中所选,便是殿下,殿下以为如何?”

    这话听来没多少可信度。

    入京之前心里就有了主君人选,还要给姜家送拜帖,这是什么操作?

    反正宋乐仪是看不懂。

    赵盈既不说信,也不说不信:“我自然值得你追随,你这样说,我不以为如何。”

    辛程心下念了句果然:“依我看来,殿下胜算更大些。”

    赵盈便缄默不语,直等他的后话。

    他那里既要开诚布公的谈上一谈,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自没什么藏着掖着的:“安王是皇长子,肃国公府世代忠良,百年门阀,可又怎么样呢?

    我觉得那整件事,都是殿下手笔。

    有人要刺杀殿下,在殿下气候未成时便想先斩断惠王羽翼,殿下便顺水推舟,借势推翻肃国公府,无论此事是否真与肃国公府有关,殿下最后都会达成目的。

    而事实也的确不出我所料——扬州府一行殿下查出孔氏一族私囤铁矿,未回京前肃国公府就已被禁军看管,彼时的淑妃孔氏在内宫中的待遇也是一降再降。

    直到殿下回京,孔氏一族大厦倾颓,殿下连扬州孔府都没放过,上下三百余口,尽杀之。

    殿下狠辣,不留后患,是为君成大器的风范。”

    辛程缓了一口气,目不转睛望向赵盈:“我虽远在河间府,可殿下诸般行事皆在我眼中。斩陈冯,除刘孔,殿下朝廷立威,杀伐果决,扬州府一行又尽得人心。

    现如今的朝堂上,殿下绝不是半年前那个毫无根基的永嘉公主司隶令。

    吏部与刑部牢牢握在殿下手中,宗亲中有燕王,勋爵之家有广宁侯府,那名满天下的玉堂琴,被殿下风风光光接回京,亲自安置。

    名、利、势、权,殿下手上,应有尽有。”

    最要紧,是她得帝心。

    若无天子首肯,暗中授意,牝鸡司晨的大公主,如何能在短短半年时间内于太极殿站稳脚跟。

    当初别说沈姜两位阁臣,就是底下的御史言官,甚至是工部一小小侍郎,都敢随意上折弹劾她。

    可现在呢?

    哪怕是沈殿臣,太极殿上要与她对峙两句,都未必能占得上风。

    赵盈在党争一事上,实在是太有优势了。

    “你不如说,我是仗着父皇宠爱,得了今日地位,你要选的不是我,而是圣心所向。”

    赵盈的语气渐次冷下去,阴恻恻的,连唇边的笑意也凝成了冰。

    冰凌一时破碎,碎裂开的冰渣小刀子一般悉数朝着辛程身上打了去。

    辛程后背一凉:“我的确真想过,可也要殿下自己有本事,不然你也不过是扶不起的阿斗,不堪入眼。

    若连殿下都不成事,那十一岁的惠王就更不必指望。

    所以殿下何必动怒呢?”

    赵盈仍旧冷着脸:“你既说我动怒,我是不是该叫人把你拉下去仗四十,才好化解我这满腔怒火?”

    辛程笑着摇头:“殿下不会。殿下处处得利,占尽上风,可于此事上,从没有人会嫌自己手里的牌太少,所以我对殿下而言,至关重要。”

    赵盈深吸了口气,一时无话。

    他和宋子安是不同的。

    “你想要什么呢?”

    “来日自是从龙之功,加官再进爵,异姓封王也不是不可,不过那是后话,眼下——我官品未定,殿下总有办法把我送入礼部吧?”

    那是姜承德的地方。

    昔年姜承德入阁,由兵部尚书平调做了礼部尚书,他奔着礼部而去……

    “你想取姜阁老而代之。”

    辛程不置可否。

    宋乐仪又捏了她一下,赵盈反握回去:“辛程,我给你三天时间。”

    她冷不丁丢出这样一句来,连辛程也愣了下:“殿下何意?”

    “你辛氏儿郎众多,我抬举谁,都是抬举辛氏,我要的只是你辛家的名,旁人也能做到,你不必与我说收拢辛氏有何等好处,我要知道的,是你这个人,有什么值得我力荐你入礼部为官的地方。”

    赵盈冷眼看他:“如你所言,我既有这许多好处,你投我麾下,便先天得利,你凭什么?”

    辛程也不恼,他听得出赵盈话中逐客之意,相当有眼色的起身来,拱手朝赵盈一礼:“好,就三天,三日后此时此处,我恭候殿下与宋大姑娘大驾。”

第二百零三章 刑部大火

    “他——”

    “嘘——”

    人出了门,宋乐仪捧着个茶杯暖着手,有话要说。

    赵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先拦了她的话。

    室内一时沉默下来。

    脚步声渐次远去,再远去,直到楼下大堂嘈杂的人声彻底掩盖掉辛程离去的脚步声,赵盈才摸了摸鼻尖:“他对表姐很感兴趣。”

    宋乐仪眉心一敛:“所以才不爱理他。”

    赵盈笑了笑没说话。

    宋乐仪长得也好看,倾慕于她的世家子原也不少,只是大家都在京城里,没有人敢像辛程那样明目张胆。

    辛程大约觉得自己已经很是收敛了,他生来便是那样的人,不过还是太过明显。

    不刻意,也不会真的让人感到浑身不自在,也勉强算是把分寸拿捏得不错的。

    宋乐仪才送了一口茶下肚:“不过你也不怕他跑了?嘴上虽然说着打一开始心里就想选你,可你看看他入京干的事儿,这话实说实听,虚说虚听,真真假假,信三分不信三分的,你心里总有数吧?”

    赵盈嗯了一声:“辛程的性子活泛也洒脱,不拘小节,姜承德就算晾着他,他也不会真因此就放弃这条路。

    但,他和小舅舅不一样,所以他不会因我定下三日之期就跑了。”

    和宋子安不同?

    当初在扬州府时,她怎么收拢宋子安,宋乐仪是清楚的。

    事后也问过她,从她口中听到过一些真心话。

    宋乐仪不得不承认,在拉拢人心,拿捏人心这个事儿上,她修行不够,和赵盈比起来差的远了去。

    辛程嘛,和宋子安也自然不同,这世上就没有全然相同的两个人,但这两者之间……

    “这里面有什么说法?”宋乐仪放下茶杯,“我只想着,他在京中如此行事,成国公自然是首肯的,他背后站着的是整个成国公府,若如此说,与阿叔自然不同。

    阿叔是太后母族,辛程是孝温皇后后人,在参与党争这条路上,能走多远我说不好,他们想抽身,随时都可以抽身出来。

    你这么说,我反倒看不透了。”

    “小舅舅有此心,却未必非要行此事,他在扬州府蛰伏待机六年多,手上明明捏了不少事,却都按耐得住,你观他彼时行事也该看得出,他不是非走这条路不可的。”

    那……辛程呢?

    她越说宋乐仪越是蹙眉:“辛程本可以留在河间府,等将来袭爵,朝廷自有封赠。

    他现在跟着辛恭进京,也不怕人说三道四,指指点点,其实……其实是为了党争而来,所以他是一定要走这条路,从来没想过退缩?”

    或许那不该称之为退缩。

    赵盈也没纠正她的用词不当,顺着宋乐仪的话短促的嗯了一声:“我们都知道他有退路,只要辛氏还有人在,只要他还姓辛,不是谋逆,不是附逆,他就总有退路。

    不过他自己用行动告诉我们,他不需要那条退路。

    这就是他和小舅舅不同之处。”

    宋乐仪双眉之间的小山峰还是没有平缓下去,她心下狐疑,实有太多不通之处:“那我就更不懂了。

    他没想过退,你也知他说舍弃姜承德那条路不过一句空话,还与他定下这所谓的三日之期?”

    赵盈不似她那般神色肃然,甚至还笑出声来:“前些天可是表姐死活拦着不叫我见他的。”

    宋乐仪话音一顿。

    那还不是因为辛程那些混账话。

    她知道那都不是真心的,所以才更不想叫她见辛程。

    一码归一码,谈这个就没意思,拿这种事情开玩笑,难道由着他三番五次吗?

    简直就是不成体统。

    赵盈看她不说话,推了推她手背:“我现在才算想明白他那天的意思。”

    宋乐仪横眼过去:“你说他那些混账话?”

    她又点头:“话虽混账,但他确确实实是动过那个念头,为的是和我做交易。”

    又是做交易?

    宋乐仪脑子一转就明白了。

    辛程还真是好盘算,但人也够聪明。

    审时度势,他真是做得极好。

    看来入京之前他也没少做准备。

    “我听了这个胸中憋闷,是生气的,可要冷静下来说,他的确聪明。”

    宋乐仪黑着脸道:“他也没打算和你论情分,可要是这样的态度,将来岂不也是与你做交易的样子吗?这样的人……我是不放心的。”

    赵盈却冲着她摇头:“表姐想错了,这样的人才最可靠。”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辛程要和她做交易,那就是她身上有利可图,这就像是当日的杜知邑。

    追随不追随的,那是他们心甘情愿的事,就算不在她麾下效力,不为她出谋划策,彼此做个交易,互利互惠,各自得了好处,这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她以利益换回来的利益,才最切实际。

    “所谓交易,不放心也无非是有人比我能给他的更多,譬如姜承德。”赵盈又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但姜承德可不是会让利给旁人的人,天下事从来有舍才有得,他身居高位,手握大权,世家之中跺一跺脚旁人跟着抖三抖,居高位习惯了,就舍不得给旁人让利了。”

    但她不同。

    她舍得。

    三日之期还未到,刑部又出了件可大可小的事。

    刑部有积年的旧案卷宗,几十年前的大案也都有留档,甚至还有一些悬而未决的疑案,在几任尚书手上过下来的,最后留存保管。

    那夜不知是如何一把大火,把这些卷宗旧档烧毁大半。

    火起的突然,火势又凶猛,负责看管值夜的副使豁出性命去扑火,反叫烧伤了。

    原本该治他的看管不利的罪,但严崇之他为人虽正派又严苛,却并非不近人情。

    非但没有责怪,还自掏了银子给他抓药看病,叫他养伤。

    又一日,才从他口中询问得知,那天黄昏临近,众人离开府衙归家前,赵澄曾去过一趟保管档案的三堂。

    那五间房是并成一间的构架,平日里不见火星的,就连入夜当值都基本上不会点燃蜡烛,最多是罩上两只小灯笼,生怕火花溅射,引起火灾。

    可那天赵澄去,说是要翻阅旧日卷宗,在屋里待了很久。

    天色昏暗,点上灯笼也不足以照亮屋中,光线不好,他看不清,觉得眼睛不舒服,非要点蜡烛。

    那副使并不敢把所有事情全都推到赵澄一人身上,哪怕是独自面对严崇之时,将事情讲完,也要补上几句,只说是他事后也懈怠,玩忽职守,不曾再检查清楚,熄灭蜡烛,导致烛火点燃卷宗,引起这一场大火。

    这一宗是压不下去的。

    隔天上朝,严崇之亲自奏本,当殿呈送昭宁帝面前去,也打了个姜承德一个措手不及。

    昭宁帝看完他的奏本,面无表情的反手扣在御案上。

    严崇之话不多,言简意赅,就是要治赵澄一个玩忽懈怠之罪。

    姜承德都不用自己往外站,就有人先不赞同起来:“瑞王殿下入部学习政务不久,对刑部中的规矩恐怕都不完全清楚,此事严尚书小题大做,具折参奏,可依臣之见,刑部卷宗房大火,本就不该算在瑞王殿下头上才对。”

    孙其是等他们七嘴八舌的争了一场,才掖着手往外跨一步:“皇上,臣以为,瑞王殿下有过失之处,严尚书所请也合情理。

    虽然说不知者不罪,但六部之中,没有小事,卷宗房一把大火被烧毁一半旧档,要修复都是个大麻烦,殿下虽不懂,更是无心,可若无惩处,也不足以叫人心服。

    但是此事罪魁祸首,该是刑部当夜当值的那个副使才对。”

    他话音落下来,就侧目去看严崇之,眼神中满是审视与打量:“怎么却不见严尚书提及此事此人?”

    严崇之面不改色的冷哼一声:“若刑部一小小副使,都要我写入奏本,请皇上定夺惩处,我这个刑部尚书,也可以不用干了!”

    他说话向来带刺儿,且直的很。

    孙其面色一僵,叫他噎了一回。

    薛闲亭的位次是要靠后一些的,他毕竟还不曾袭爵,也不曾入部,身上原是个闲散的职位,秩也只在四品而已。

    昭宁帝当初是连同他一并加恩典,准许他和宋云嘉他们一样,上殿听政的。

    不过他自己是个不够勤勉的,隔三差五的来一回,根本不上心。

    原也是从西北事后,才日日上朝来的。

    这会子慢吞吞的往外挪,一面挪步一面说:“臣以为孙侍郎所言极是。瑞王殿下或许是无心之过,但有过当罚。

    这件事情原本不必拿到金殿上来说,更不必严尚书上折奏于皇上知。

    这事儿要不是瑞王殿下干的,严大人这位刑部尚书大可自己处置了。

    无外乎瑞王殿下是皇子,虽是皇上钦点他入刑部学习,但毕竟身份尊贵,严尚书轻不得重不得,只能奏明皇上。

    孙侍郎前半段的话,臣以为甚妥,这后半段,臣就不太懂了。”

    “孙侍郎在工部这样久了,怎么今天却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宋怀雍对孙其这个人向来没有什么好感,尤其是之前他在工部为赵盈的事情同人大打出手后,孙其还敢弹劾他。

    原是工部手底下的人不安分,他这个工部侍郎倒护犊子。

    这梁子早结下了,今天自然无所谓他是否落井下石。

    是以薛闲亭话音才落下,宋怀雍就已经把话接了过来:“看来孙侍郎近来心思都不大在朝事上,才为章乐清之事被罚了一年俸禄,今天又御前失言,倒叫我们看不懂。”

    姜承德至此才拢了一把眉心叫皇上:“依老臣之见,不如叫殿下闭门思过七日,也该静静心,来日行事更谨慎些。至于那个副使。既然玩忽职守,如此懈怠,想他今后也是不堪用的,叫严大人看着处置了就好。

    孙侍郎所言,其实也算在情理之中。

    严大人这奏本上只字不提那副使才是罪魁之事,就连老臣乍然听来,也觉得严大人未免有些小题大做,竟要以此事重责瑞王殿下。

    既有了这样的误会,孙侍郎才会有此一说。

    世子和小宋大人,太多心了。”

    他要当和事佬,实则是把所有罪责都算在那已经被烧成重伤的副使身上,严崇之偏就不会如他所愿。

    昭宁帝见严崇之身形一动,先把他的话拦了:“严卿,刑部是你管辖,出了这样的事,你自行料理吧,至于瑞王,便就罚俸三月,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不要叫他在刑部随意走动了,若有不懂之处,只去问你,你也尽些心,好好教教他,往后不要再弄出这样的事情来。”

    严崇之抿唇不语。

    要他为永嘉公主效力的是昭宁帝,现在不让他死咬住赵澄不放的也是昭宁帝。

    帝王权术,他实是疲于应付。

    于是深吸了口气:“臣明白了。”

    姜承德眼底闪过得意之色。

    不随意走动就不随意走动,到底还是挂名在刑部的,严崇之又不能把人扔出去不叫他进刑部大门。

    赵盈就掖着手站在一旁,听着他们在那儿吵,在那儿争,再到昭宁帝金口一开,赵澄平安无事的度过,严崇之的奏本算是白上了。

    她低下头,眼底清冷一片,却始终不发一言。

    散朝后她走得慢,出大殿时严崇之就等在殿外。

    见她出来,迎步上去。

    赵盈侧目看他:“严大人还没走?”

    严崇之黑着脸叫殿下:“方才殿上……”

    赵盈笑着打断他:“父皇不是也罚了二皇兄吗?严大人生气什么?”

    他气什么呢?

    天子心意他是明白的,自然不是为这个而生气。

    皇上金殿之上其实也给足他面子了。

    姜承德要让那副使一力承担,皇上的意思却是让他自行处置,这从根本上区别可大了去。

    可他仍然生气。

    太极殿外,宫城之内,有些话不好说。

    严崇之一张脸黑透了:“殿下今日有事要忙吗?”

    赵盈抬眼看看天色,时辰尚早,与辛程约定的三日之期便是今日,不过还有时间跟严崇之谈谈心。

    她说不忙:“严大人想请我往你刑部一叙,还是去我的司隶院聊聊?”

    她嘴里你啊我啊的,刑部是大齐的,司隶院也是大齐的,他不爱听,越发蹙眉,倒没纠正,说了句都行,稍一让身,示意赵盈先行。

    赵盈看他那脸色真是快被气死了,迈开步子无奈叹一声:“严大人消消气,司隶院里储着好茶,一会儿吃了茶静静心也好,走吧。”

第二百零四章 你还要什么?

    司隶院·正堂

    屋中气氛有些凝重。

    赵盈倒没觉得有什么,其实连周衍李重之也没见有多生气的,唯独严崇之。

    “严大人也坐了好半天了,茶吃过一盏,还没消气?”

    严崇之嘴角刚一抽动才要说话,赵盈欸的一声又打断他:“你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这事儿真值得气成这样吗?”

    当然不值得。

    但从前他不涉党争,不掺和到这些事情里来,他们这些人在朝堂上斗的你死我活,他冷眼看着,心里虽然也会有别的想法,可是那都和他无关。

    他知道如今的朝堂风气,污浊一片,哪里有先帝朝时的半分清明?

    追根溯源,不在他们身上。

    现如今他涉党争,是被他一心想要效忠的天子逼着走上这条路,这一切和他就有了关系。

    “我昨日就去看过,那个副使被烧的严重,头一日出事那天昏迷不醒,一直到昨天中午时分才悠悠转醒,差点就丢了性命。”

    严崇之还是面色铁青,咬牙切齿:“他玩忽职守,这是事实,可他险些丧命,这就是他付出的代价。

    今日太极殿上,殿下缘何一言不发?”

    赵盈几不可见的拢了眉心:“严大人觉得在金殿上我应该说什么?何况薛闲亭和我表哥不是也向着严大人说话了吗?”

    那分量自然不一样。

    严崇之压着鬓边:“我只是觉得——”

    “你只是觉得赵澄仅仅是受到这点惩罚,太轻了些,刑部档案房被他一把大火烧成这样,损失不知几何,还要出银子来修缮,后续有一大堆的麻烦事,可父皇竟就这样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不肯重责他,很失望,是吗?”

    也说不上是失望。

    不过赵盈的声线平稳,声音始终清冷,严崇之心里的那股子躁动,竟好似真的缓缓平息下来。

    这人冷静了,说的话也就没那么上头。

    他盯着赵盈多看了两眼,收回目光,沉声叹气:“在殿下看来,党争和六部事,哪个更重要呢?”

    赵盈笑着反问他:“严大人觉得呢?”

    她不答反问,答案却已经不言而喻。

    严崇之觉得胸口又憋上一口气来,还无处发泄。

    周衍和李重之面面相觑,有心打圆场,却无从开口,实在不知从何劝起。

    严崇之和他们不一样——严崇之在朝为官几十年,他身居高位这么久,是昭宁帝的近臣,之所以走到殿下身边,是不得已的,他从内心深处,是排斥厌恶党争的。

    “严大人心系天下,忠君为国,我知道。”赵盈面上笑意尽数敛去,“什么时候做什么事,处什么位置操什么心,这句话应该说在其位谋其政,但我仔细想想,也不大合适,可道理都差不多,我这样说,严大人总明白了吧?”

    严崇之抬眼看去:“殿下的意思,我懂了。”

    所以她在太极殿上一言不发,能冷眼看着这一切,而对她来说,今天早朝上的一切,如同一场闹剧。

    是,他和赵盈,终究就不是一路人。

    严崇之缓缓起身,拱手做了一礼来:“臣告辞。”

    赵盈没留他,也没有要让人相送的意思。

    严崇之转身走,李重之见状本欲起身送上一送,一旁周衍手腕一转,按在他胳膊上,示意他坐着别动。

    于是严崇之就这么只身离开了司隶院。

    他的小动作赵盈是看在眼里的,等人出了门,才横了李重之一眼:“你什么时候能让我省点心?”

    李重之自觉一头雾水,周衍无奈摇头,替他打圆场:“殿下也别怪严大人,他身为刑部尚书,瑞王殿下这个事儿,对他来说便是极大的,皇上在朝上那样处置,他当然生气。

    殿下您一言不发,就连我也不曾帮他说句话,司隶院倒置身事外,想来严大人心里那口气就更不顺了。”

    他自然把六部之事看得比任何事都要重的多。

    可她不得势上位,三省六部,又与她有什么干系呢?

    要励精图治也不是现在,没有人会在这上头买她的账。

    “父皇若真想处置赵澄,他的奏本呈上去,用不着人落井下石,更等不到谁开口求情,自然就已经发落了,既然不说话,就是等着人捞赵澄,在父皇心里,这根本就不算是个事儿,我为什么要开口?”

    赵盈揉了揉眉心:“严崇之之所以生气,是因为他知道父皇心里怎么想。

    帝王权术,倒把刑部大火之事往后放,他不是失望,是寒心。”

    就像是他一心想要做个纯臣,清直的立于太极殿上,而昭宁帝却从不需要一样。

    严崇之的寒心不是今日才起,是由来已久。

    这种情绪会要人命的。

    昭宁帝能容忍他一时,但不会一直容忍他。

    对于严崇之,赵盈心里很清楚。

    “如果将来我上了位,严崇之自然是肱股之臣,他为人处世,大家有目共睹的,但若不成,他骨子里的清正刚直,对我而言就半点用处也无。”她抿唇,侧目去看周李二人面色,见二人神色无异,才收回目光,“父皇要我用他,我也想要用他,至少现在人人都觉得刑部为我所用,对我在朝中造势大有助益。

    但严崇之这个人,是我驾驭不了的。”

    周衍呼吸一凝:“从不曾听殿下这样评价过一个人。”

    连玉堂琴,她都那样信誓旦旦,把人带回京,又晾在一旁,她却从没有觉得她驾驭不了玉堂琴。

    赵盈嗤笑:“严崇之的底线太高了,就算他被父皇逼着选择了我和赵澈,他仍然心不甘情不愿。

    他希望他能改变我们,而不是被我们所改变。

    在他的眼里,所要效忠的只有天子和大齐,绝不是什么永嘉公主,更不是什么惠王赵澈。

    他这种人,你拿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都不会跟你低头服软,驾驭他?”

    她音调往上一挑,又婉转的落下:“我别给自己找麻烦了吧。”

    她话只说了一半,周衍却听懂了另一半。

    严崇之效忠天子与大齐,所以天子要他参与党政,辅佐殿下姐弟,他也听从了,哪怕不情愿,到底是做了。

    有昭宁帝在,殿下根本也不需要真正驾驭严崇之。

    反正他终要为殿下所用的。

    来日若是……若是惠王殿下登位,严崇之效忠新君,那就更不必殿下来辖制他。

    这不是不给自己找麻烦,而是省心省力,不在不必要的人身上浪费时间和精力。

    周衍唇畔隐有了笑意:“这会儿时辰还早,殿下此刻便要往景善坊去吗?若去的话,我叫人去备车。”

    赵盈却扬声说不用:“我一个人去,坐软轿就行。”

    司隶院府衙和景善坊隔得远些,要横穿过东西两市。

    出门时瞧着时辰还算早,可等到了景善坊外落了轿,已正值艳阳高照,临近了正午时分。

    约定好的地方还是当日三楼的那个雅间,楼里的小二见了她来,又谄媚又不敢过分靠近,一路猫着腰把人往楼上迎。

    说来也巧,三日前一楼大堂说书人被赵盈点着改说起辽国萧太后,三日后她再来,竟仍还是这一段。

    竟也不知真是巧合,还是有人有心了。

    辛程来的更早,她进门的时候还能看见他手边的茶杯里碧色的茶汤已经没有了腾腾热气。

    小二是没随着一道入内的,在门口就驻了足,脸上挂着最讨好的笑,等她进了门反手关了房门才退远去。

    辛程见她来也没起身。

    赵盈好似从不在不该计较的时候与人计较这些俗礼,自顾自的迈步上前去,往辛程正对面的圆凳上坐了下来。

    “失信于人,可不太好吧?毕竟我现在和殿下还未正式结盟,殿下怎么能让我对你留下个言而无信的印象?”

    赵盈取了个白瓷小杯,往前推了推:“你要是算不到今日只有我一人赴约,那也算不得聪明人,我身边不留蠢货。”

    还真是不客气。

    辛程一撇嘴,提壶于她倒茶:“殿下很讨厌有人对宋大姑娘感兴趣?”

    “不是旁人,是你。”赵盈的目光落在壶嘴流出的茶水上,都不曾看他一眼。

    他手上动作收住,她捏着茶杯端回来,品一口茶,倏尔笑了:“二公子实在有心,三天时间,连我表姐爱吃什么茶都打听清楚了。”

    “这原不是什么难事。”辛程倒坦白,“宋大姑娘爱吃什么,爱用什么,在京城打听打听,总能打听出一些来,我有心,便不难。”

    赵盈横去一眼:“知道我不喜,还继续做?”

    辛程啧声:“殿下是吃味了吗?”

    这个人真是——

    赵盈的呵笑满是讥讽:“就你这副轻狂孟浪的做派,还有几次三番的言行举止颇为轻浮,你的那点心思,趁早收起来。”

    辛程却不听她这些:“我出身样貌有哪一点不配吗?”

    他太配了,若换个人,这样的门第相差,连赵盈都要说上一句是姑娘家高攀了。

    不过赵盈懒得跟他争这个。

    辛程内里有多深的底,她现在也只能摸个大概而已,他表面看起来的确轻浮,不是什么值得托付的人,今后却不好说。

    她也不想先入为主就觉得辛程此人如何,只是在这件事上,且让他想着去吧。

    “我今天来,可不是跟你聊这个的。”

    辛程哦了一声,声音平平的:“但我没能见到大姑娘,委实有些失望,心里不好受,殿下陪我聊聊和大姑娘有关的事情也不行吗?”

    赵盈眯眼:“或者,我带你到尚书府去聊?”

    他倒也不怕的,但真有了那份儿心,想要亲近一个姑娘,总不好在人家父兄面前表现的像个纨绔浪荡子。

    于是辛程掩唇轻咳,一句大可不必落了地,见赵盈不言语,他才自顾又说道:“殿下既然不想跟我聊大姑娘,那我陪殿下聊一聊瑞王殿下和刑部大火吧。”

    赵盈眼皮一跳:“你干的?”

    那念头一闪而过,而她侧目去审视辛程时,心下就已经笃定了这样的想法。

    果然辛程点头:“殿下不是问我,有什么过人之处,值得殿下高看我一眼吗?

    刑部大火,足不足够呢?

    即便我身后不是成国公府,也没有辛氏一族,我于殿下的来日而言,也只会叫殿下如虎添翼,绝不是无用的废物累赘。”

    他能安排刑部档案房的大火,那个烧伤的副使就一定是他的人。

    他远在河间府二十年,入京不过短短数日……

    严崇之说,那个副使是豁出命去扑火,才会被烧的厉害。

    她见识过死士,可如果辛程在京中有这样的势力……

    “事实上你依仗的还是成国公府。”

    辛程也没大包大揽的“邀功”,她这样说,他也就承认:“可如今这一切,都是我的了,那对殿下而言,我是不是就很有拉拢的必要了?”

    确实。

    刑部之中能安插进他们的死士,成国公府的势力不容小觑。

    赵盈心头微沉:“如此说来,国公爷数年前就有此念,不然也不会在京城布局。刑部如此,只怕其他地方,也一样吧?”

    辛程却欸的一声不再回她:“结盟之事未谈妥,殿下急着来探我的底,这样不好。”

    “我何时说过要与你结盟?”

    “那就算是我心甘情愿追随殿下,也不是不可以。”

    赵盈听他那个语气和口吻便蹙拢了眉心:“你的态度告诉我,你不会心甘情愿。”

    “现在会了。”

    “因我今日不曾在太极殿上穷追猛打,咬死赵澄不放?”

    辛程一直挂在脸上的笑意收敛起来,倒有了些认真颜色:“其实殿下很聪明,所有的事我只要揭开一点,你就全都能明白过来。

    坦白说,我和殿下之间,在迈出这第一步之前,本就是互相试探,互相打量的。

    殿下让我见识了你的小肚鸡肠,也让我看见了你的为君风范,这都是殿下想让我看到的,而殿下藏起来不给人看的那些,也是真的藏的极好。

    无论瑞王还是惠王,都远不及殿下。

    胸有丘壑,何愁大事不成?”

    有些人会看人,眼睛很毒,好比赵承衍。

    辛程二十出头的年纪,未必就能把人算的这样准,他一身本事,恐怕多承自他的父亲,成国公辛万景。

    “除了要取姜承德而代之,你还要什么?”

第二百零五章 下场

    他要什么?

    两次见面,他都已经说的很清楚。

    赵盈是见他半天不说话,才啧叹了一声:“你不用跟我说那些空话大话,我要听的自然也不是那些。”

    辛程对抄着手,好整以暇打量着她。

    她一点也不像是十四岁的少女。

    赵盈的眼眸是污浊的,他在那里看不到一丝清澈澄明。

    她是因为心里藏了太多事,才没有了这个年纪本该有的天真与烂漫。

    精致的面容总是顶着浓艳的妆,他几次见赵盈,她都是这副样子。

    花钿朱唇,珍珠做妆,越发掩去她原本的模样。

    而她似乎又极爱这样的装扮。

    大概是因为最真实的容色被掩藏在精致的妆面下,她仿佛是在寻求一种庇护——那是她的盔甲,为她遮风挡雨,成为她柔软身躯外最坚硬的保护。

    “我要做殿下的驸马,这算空话吗?”

    赵盈面色沉下去:“是吗?”

    辛程听出她的不快,自己先就改了话锋:“入京前我的确是这样想的,第一次到司隶院去见殿下,说的也是真心话。

    不过对殿下倾慕已久是假,想和殿下做个交易才是真。”

    他噙着笑,眉眼弯弯,整个人看来都是柔和无害的:“我说过,选择殿下,是最方便的。”

    做了她的驸马,自然能得到不少好处。

    外人不知昭宁帝对她所存的龌龊心思,辛程更无从得知她非昭宁帝骨血。

    莫说是远在河间府二十年的辛程,就连沈殿臣这样的天子近臣,他明知母亲当年是如何进的宫,不是也想着沈明仁若能做了她的驸马,从此便更加仕途坦荡吗?

    她在努力收拢人心,殊不知她也是这些人眼中的垫脚石。

    既有捷径可走,谁又愿意辛苦努力,走一场弯路呢?

    “做赵婉的驸马,也是一样的。”

    “一样吗?”辛程嗤笑反问,“恐怕大不相同吧。别说是二公主了,如今后宫中孙淑妃一枝独秀,专宠御前,可难道三公主的地位就能与殿下比肩?”

    赵盈抿唇不语。

    辛程唉声叹气的摇头:“不过自那日见过宋大姑娘,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决定还是不这样与殿下合作比较好。”

    这个人——赵盈皱起眉来。

    “终身大事,竟是你的筹码吗?”

    辛程不以为意的挑眉:“从前的确是。”

    娶什么样的姑娘,他以前根本就没想过。

    该成婚的时候,若恰好有那么一个人出现,最适合做辛氏的当家主母,未来的成国公夫人,又或是对他所谋之事有所助益,他都觉得无所谓。

    本来于女色一事上,他也从来淡淡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

    宋乐仪出现了,他从前不曾设想过的,心爱的女孩儿该是何等模样,如今全都落到了实处,有了最真切的样子,看得见也摸得着。

    那天回到家,就连一向讨厌的辛恭,都变得可爱起来。

    他一整晚睡不着,脑子里想的全是宋乐仪那张脸。

    或嗔或怒,他真想知道她若撒起娇来又会是什么样子。

    今日赵盈问他,婚姻大事是不是也是他的筹码——

    “殿下可曾想过,将来的驸马会是什么样子?”

    赵盈微怔一瞬便嗤笑出声,没有给他确切的回答。

    驸马她曾有过,是披着人皮的狼,禽兽不如。

    不过就算是前世未曾下嫁沈明仁前,她也没想过,将来要嫁个什么样的。

    起初是看上了沈明仁的皮囊,后来又觉得他实在有才,再加上沈明仁的刻意讨好,小意柔情,她才渐次深陷其中。

    可要真的回想起来……好看的男人她见多了,有才又长得好看的更不止沈明仁一个。

    现在问她想嫁个什么样的男人,她的确没考虑过。

    一个人不是也挺好的吗?

    辛程这问题倒无趣。

    “二公子也会问这样无聊的问题。”

    赵盈的白眼辛程看在眼里,可他心心念念是宋乐仪,提起这个就高兴,一点儿也不生气:“我以前也觉得这种事情很无聊的。”

    他满眼都是欢愉,赵盈的眉头却更紧了。

    她问他想要什么,他顾左右而言他,也不是,这就是他想要的。

    赵盈沉声:“换一样。”

    辛程微讶:“我的确想要宋大姑娘,可并不会以此作为条件,和殿下达成合作,殿下太小看我了。”

    赵盈这才多看他两眼:“所以你说了这么多,只是借机在我面前表达你对我表姐的一片真心?”

    “殿下可以这么理解。”辛程大方的让人无所适从,“我看大姑娘对我淡淡的,甚至还有些抵触,可能是当日与殿下说的那番话,叫大姑娘记恨上我了。

    原本以为今天还能再见她,还想了好一番说辞,怎么才能挽回一些形象,谁知殿下只身赴约,那我只好同殿下表表真心,希望殿下能看在咱们今后坐在一条船上的份儿上,在大姑娘面前替我说几句好话?”

    “你先打住。”

    赵盈一抬手打断他:“我答应你了吗?”

    “我这样真诚,殿下为什么不答应呢?”辛程反问她,“何况我对宋大姑娘一见倾心,对殿下来说不是更该高兴吗?

    就算是为了宋大姑娘,我也不会转投殿下政敌麾下,这买卖多划算,是以我就当殿下答应了。”

    “你——”

    辛程这人怪得很。

    不过赵盈后话没说完,敲门声闷响两下,她收了声,回头朝门口方向看。

    挥春掖着手踱步过去,开了门见门口的人,赵盈也能看见,那是徐四。

    她一拧眉就已经起了身,脚下也快了三分,朝门口方向去。

    辛程原本要跟着她起来的,转念一想,又坐回去,连看都没有多看两眼。

    他和赵盈谈的还不算太好。

    赵盈对他总有所怀疑,保留的就更多一些,当然了,他目下也并不是什么都说清楚的。

    现在这种关系下,还是保持一定的距离比较好。

    那是赵盈手底下的人,既知道她今天在这里见他,还找到景善坊来,想是有要紧的事。

    徐四声音压得极低,若不是为着不敢造次,恨不得附在赵盈耳边回话似的。

    赵盈去而复返更快,面色如常,也看不出有什么紧要之事。

    不过她没再坐回去,居高临下的看辛程:“司隶院有些事情要处理,今天没谈完的,改天我请客?”

    辛程说好:“我每日在府中无事,至多出门逛一逛,殿下何事有空,派人到府上去知会我就是。”

    赵盈狐疑盯他一眼,辛程又明白过来,扬着笑站起身,是要送她出门的架势:“我弟弟和我互不相干,殿下大可放心的派人到我们府上,不会见不到我。”

    徐四的确是从玉府寻到景善坊的,但赵盈出了景善坊却并没有往玉府去。

    马车停在司隶院后接上,她从后门进了内宅院中。

    徐四一道跟着,显然有些拘束。

    赵盈黑着脸叫他:“你去叫徐二来,然后还回玉府去吧。”

    徐四欸的应一声,快步离去,倒像是解脱一般。

    赵盈背着手,脚步也放缓下来。

    挥春和书夏对视一眼:“公主,要不要去请世子来?”

    赵盈摇头:“你们俩回小院吧,不用跟着我,杜三一会儿就来。”

    杜……三郎?

    不过主子的事轮不到她们多问,就连挥春从前那样快嘴快舌的一个人,现如今也被调教的不知收敛多少。

    赵盈只身缓步,所去的方向,正是当初她夜审邓标时地牢所在的那间屋。

    而她所言也不错。

    杜知邑是真的来的很快。

    她人才到,杜知邑就已经等在屋外。

    赵盈四下扫量了一圈儿:“一个人?”

    杜知邑沉着脸说是:“我的人来送了消息就回玉府了。不过殿下看到我在此也并不惊讶,看来我同殿下是越发默契,说是心有灵犀也不为过。”

    “玉堂琴有什么好见的,他的秘密要肯开口,早就说了,见许宗倒还有意思些。”赵盈仍旧背着手,往前踱了两步去,“你不带人来,是根本没打算严刑逼供吧?”

    杜知邑咦的一声:“我的手段殿下不是也见识过吗?”

    他一个伯府嫡子,高门显贵的出身,动用私刑逼供审问,亲自动手有瘾啊?

    赵盈眼角抽了抽,再不发一言,迈开长腿往屋中方向去。

    地牢仍是那样的幽暗阴沉,墙壁上悬点着蜡烛,烛光摇曳,却越发衬的这地牢阴气森森。

    下来的时候杜知邑就走在了前头,时不时还要回头去回护赵盈一下,却不逾矩,从没碰到过赵盈一片衣袖。

    许宗被束缚在东墙上,和邓标当日的情形有些相似。

    唯一不同的是赵盈叫人在顶梁上挂了一根绳子,牵着许宗的头发,吊起来绑着。

    人精神的时候没什么,可一旦犯困打盹儿,他站着,头往下一栽,扯的头皮生疼。

    被关了这么些天,许宗的傲骨显然被磨平不少。

    此时见了赵盈和杜知邑款步而来,人有些呆滞,既没叫骂,也没求饶。

    他呆呆的看着,又不像是在看赵盈。

    赵盈往官帽椅上坐过去,杜知邑就站在她旁边。

    许宗好似才回过神来:“殿下身边的男人,还真是每次都不一样。”

    杜知邑拢眉,赵盈却无动于衷。

    许宗一句话没得到回应,吞了口口水:“把我关在这地牢这么多天,殿下终于有事情想问一问我了?”

    “不是我想问你,是玉堂琴让我来问你。”赵盈翘着二郎腿,好整以暇瞥去一眼,“有什么想说的吗?”

    许宗面皮一紧:“堂琴先生不会让你来问我,这话你去骗三岁的孩子还行。”

    “他被我软禁在府中,憋了这么些天,才终于憋不住,叫我的人来送个信儿,说他要见我,还要见你。”

    赵盈双手环在胸前,歪了歪头:“你果然是掌握着玉堂琴的大秘密,不然他也不至于按奈不住。

    我本来还在想,或许你也只是被他利用的,再不然,你们两个是互利互惠,他当年都谋算了什么,你也未必知晓。

    不过现在看来,你都知道。

    从一开始,你们俩就是一丘之貉,沆瀣一气。

    玉堂琴运筹帷幄,在背后谋划,你则是他的马前卒,替他操办一切。

    我没说错吧?”

    许宗舔了舔下嘴唇:“没有,可那又怎么样?我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十恶不赦的事。

    殿下扣押我,是私刑。

    按《大齐律》,我与扬州府一众官员勾结多年,牟取暴利,当然该死,但那不该是你来私自审判我。

    大不了,你把我交给朝廷,又怎么样呢?

    横竖我都是一死,你想从我这儿听到什么?”

    “你不怕死,你也不怕许宴山死?”赵盈啧声,把他那番话细细的品了品,“这些话都是没出事之前玉堂琴跟你说的吧?若说《大齐律》,只怕再没人比他更熟悉。

    你究竟是蠢笨如牛信了他的鬼话,还是你甘心情愿的为他上刀山下火海,哪怕是死,也要替他保守秘密呢?”

    许宗没言声。

    赵盈抬眼看杜知邑,杜知邑点点头,沉声叫许宗:“你所犯之事,可并不是你一条命就能交代清楚的。许氏一族未曾受你牵连,是因殿下在御前陈情,力保下你的家眷儿女。

    对你来说,妻妾子女或许都不重要吧,但许宴山,这个你最满意的嫡子,他的生死,你真不在意?”

    许宗喉咙一滚。

    他怎么可能不在意。

    他努力奋斗这么些年,从先人那里传到他手上的家业,他翻了不知几番,挣下如今这份家业,是为了什么?

    若是他自己一个人,有吃有穿,百年后入土为安难道还能带到地下去吗?

    “你一直被关押着,或许并不知外面的事,孔氏私囤铁矿一案,除了肃国公府被褫夺爵位,杀的杀,流放的流放以外,扬州孔氏上下三百余口,连同女眷在内,无一幸免,斩立决。”

    杜知邑声音一顿,突然笑了一声。

    在这阴潮的地牢中,透着一股子森然:“此事,玉堂琴可曾告诉过你?”

    许宗眼神一闪:“私囤铁矿的也不是孔如玏一家,《大齐律》我也是读过……”

    “他包庇孔如勉多年,分利分红,扬州孔府的大总管孔逸成买凶刺杀我,事情败露后自杀在钦差行辕,孔如玏说不清,数罪并罚,满门抄斩,有哪一条是与《大齐律》不符的?”

    赵盈笑着打断他:“或者我们说简单点,我觉得孔氏一族都该死,够明了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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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回到了十四岁这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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