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一声泪断柔肠碎
随着慕升卿关门的声音,她的脸也漠然起来,没有哀怨、没有怒气、没有责备,只有漠然。他本来有满腔的话要说,却在见着她冰寒的表情时全部冻结。她甚至都不看他,连冰寒的目光都不愿赐予。“寒儿……”他只记得这两个字,试探着向她伸出手,却在听她说道“不要这样叫我”时,一下子顿在那里,心中像被刀割一样疼。
她心中忐忑不安,原本以为已经痛得麻木了,原本以为泪已经流尽了,原本以为她还能够坦然面对……她是数寒啊,她应该可以的。但,为什么所有的坚强和决心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却瓦解了,她甚至都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借由跟慕升卿说话来掩饰自己的不安。而他还叫她“寒儿”,他怎么还可以叫她“寒儿”,这样的称呼,让她以为自己是被宠着的,但实际上,一切却只是个骗局。她似乎做了一个最美的梦,只是现在梦醒了,她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万劫不复。
屋中的沉默压迫着她,让她的每一下呼吸都万分艰难,她终于受不了这种折磨,抬眼看向他,却只见到一双满是痛苦的眼睛,那样支离破碎的目光把她也割疼,他的嘴里念出了这世上最甜蜜也最恶毒的咒语,“我没有骗你,我是爱你的。”她突然大笑起来,仿佛见到了世上最好笑的事情。他疾走几步上前,似乎要搂住她,嘴里说着,“我可以解释,我可以解释的!”
她一下子拂开他的手,“我不要听了。”她的泪要涌上来了,她忙把它们压下去,半垂下头苦笑道,“反正,都是欺骗。”
他看着她满是嘲讽和蔑视的眼光,居然没有怒意,只有心痛和惋惜,她感到心中一阵厌烦,忙别开眼去,却听他说道,“或许,一开始我是算计了你,但后来是真的,我说的全是真的。”
“你对我好,只是因为我是左相的义女;你为我做那些,只是因为我是左相的义女;甚至,你‘自以为’爱上了我,也只是因为我是左相的义女。如果一开始就是错的,后来的又怎么可能对呢?”
他的目光里也泛着深深的悲痛,“我从未想过要伤你,我只是想对你好,我只是想留住你……这几天我一直在找你,你走了,我觉得自己都要疯了一样。我几乎找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若是今天还没有找到你,我真是……我真是……”
“真是少了一件利器。”他说得悲苦,她却不敢再相信,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更何况她伤了的是心,她曾经告诉自己,不要再存在被救赎的想法,不要再渴望有人把她从黑中拉出去。但是,当她在千军万马中看到他伸来的那只手,她动摇了、她相信了、她握紧了,却没料到,握住的只是一个谎言。
他的目光一凛,有深深的痛弥漫上来,“你居然这么想,你好好回忆一下,我何尝利用你获得过什么?或许刚开始我是抱着这样的心情接近你,但我遗落了自己的心,然后一切就都变了,我不信你感觉不出来,你一定知道的。”
“我不知道,谁知道呢?我太小看你们了。不要小看男人,特别是做大事的男人……你们都是做大事的人,我怎么知道呢?”她摇了摇头,喃喃道,“我不相信了,我不敢相信了。”
“寒儿,你别,我真的不是……”他急于要解释,却又知道不管说什么,她不信,一切便都是白费。
“那你什么时候爱上我的?”她突然说道,满眼泪光地望过去,看到他明显地一震,他犹豫了一下正要开口,她却抢在他前面说道:“我只希望你不要再骗我!”
楚天傲触到她的目光,开始沉默,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只是发现这样一步步地慢慢走来,他已经离不开,已经放不下,这才知道,自己已经爱上了她。或许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内,但是,却算漏了自己的心。
她看着他的沉默,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意思,“连你也不知道,对吗?所以,你并不是爱我,你只是骗得太投入,把自己都骗进去了,以为自己爱上了我。”
他猛地摇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寒儿……寒儿……”他想去握她的手,却又被她避开,他心里一抖一抖地寒冷,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却知道,事实分明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做错了开始,你不能把后来的所有都抹杀掉啊!你曾经说过你跟我在一起,也不全是为着我救过你,真正让你愿意留在我身边的,是因为我之后给你的感动。”
她突然想起了,他曾经问过她:若是那次没有去救她,还会不会爱上他吗?当时她只当是一句玩笑,没想到,却存着这样的玄机。她陡然觉得讽刺,嗬嗬干笑了两声,真想狠狠地抽自己两个耳光,“原来那时你就在套我的话,你何止是刚开始算计了我,你一直都在算计我!”
楚天傲被她的话镇在那里,半晌不能动弹,他没料到,她居然会这么想,原来,谎言一旦被拆穿,一切都不足为信。他努力要把那一阵阵袭来的痛苦掩饰下去,让自己不会语无伦次,“是,我一直在算计,刚开始是为了取得你的信任,为了用你来摸清左相……但后来当我发现我是真的爱上你后,反而不愿你和左相扯上太多的关系,所以想尽办法让你与相府保持距离……我甚至一看到你去相府我就害怕,所以每次你从相府回来我都会生气……我怕,哪一日左相看我不高兴就把信的事说出来……我反复地问你是不是因为我救你才爱上我,反复的要求你不要离开,每次吵架,你一说要走我的心就跟刀割一样痛……我是撒了谎,可是为了守住谎言,我每天都活得胆颤心惊,就是因为我不愿意失去你……”
她的泪掉了下来,胸口一阵一阵地痛,却听他继续说道,“如果我是用一个谎言让你来到我身边,那么我就没有办法了,我只能用这个谎言继续让你留在我身边。我一直祈祷,不要让你知道……如果你不知道,我是打算骗你一辈子的。”
一辈子?一辈子!她的心重复着几个字,泪忍不住地上涌。如果她不知道,或许他可以骗她一辈子;但她知道了,却又如何能够面对。爱情是最坚强的,它可以让人在狂风巨浪面前英勇无畏;但爱情又是最脆弱的,它经不起对方的一丁点儿背叛。她若是不爱他,可是很容易原谅他,可是她爱他,甚至很爱很爱他,那么便禁不住一点点欺骗。她这才知道他们错在了哪里——他们错在相爱,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误的身份下相爱,权术、利益、政局,哪里会有爱情的位置,所以他们注定会粉身碎骨。她的泪落成六月的飞雨,“以后你都不用再欺骗了,一切都结束了!”
“不!不!”楚天傲突然不顾一切冲上来抱紧她,“我不放你,我不放你!”
她用尽全身力气要推开他,却是一点用都没有,她的泪似乎要把自己都淹没了,她便在这泪水中沉沉浮浮,她用最后的力气抽出一只手,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一声脆响,打愣了他,也打疼了她。她浑身半点力气也没有,连站都站不稳,却还是一字一句地把那句话说了出来,“我们都是学权术的人,都应该知道‘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我累了,我只是累了,你放过我吧”
楚天傲没有料到她会这么说,他料到她会骂他,料到她会怨他,料到她会不再相信他,却没料到她要他放过她。她继续说着,“你若是还有一点点喜欢我,不,你若是还有一点点怜惜我,便放过我,我经不起,这样的爱情,我经不起。”她哭得委屈,也哭得疲惫,目中却是绝然。
他的手围在她两侧,却不敢抱她,只是撑着墙壁,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圈在里面,却无法触及——搞砸了,一切都被他搞砸了!他眼圈一红,忙低下头去。他努力克制着,可她还是分辨得出,那分明是极压抑的低沉的哭声。她的泪也掉了下来,天傲,结束吧,让一切都结束吧,这样,你便不会苦,我便不会痛。
他肩膀一抖一抖地抽得厉害,过了很久才平静下来。却直接背过身去,“这就是你最后想要的吗?”
她感到自己都已经虚脱了,却有一个声音字句清晰地答道:“是!”
他的背影僵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无力地说道:“好吧……好吧……如果这是你想要的……如果这真的是你想要的……”他的语气无限悲苦,“……原来我什么也给不了你了……”
她的心一酸,泪便滚滚而下。他步履蹒跚地往外走,突然又停了下来,道,“我还能叫你一声寒儿吗?”
她忙抹去泪水,应了一声。他慢慢地转过来,身体僵硬得厉害,脸上泪痕已抹去,眼眶却还是红的,目光幽深得像一口古井。她觉得自己几乎要溺死在这口井里,忙别开了目光。
他的声音飘飘忽忽地传来,叫着“寒儿”,她应了一声,控制住自己不要哭出来。他又叫了两声“寒儿、寒儿”,每一声都是无限凄苦,仿佛一把重锤敲在她的心口。有那么一刻。她甚至觉得自己是可以原谅他的。但最终,她什么也没有说,他终于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门。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她再也忍不住,哭倒在地。
第九十六章 一片幽情冷处浓
在慕升卿这已经住了十来日了,数寒慢慢磨着墨,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件事写清楚告诉左相。若是要当面说,她心中凄苦,难免在言辞之间表露,却不知道左相会做出什么事来,上次那份奏折烧了,那还会不会有第二份。她忘不掉那次左相所说的“我再给他一次机会,最后一次”……她劝说自己,只是不想事态扩大,而不是因为仍想护住他。抬笔想了很久,却不知道该如何下笔,一大滴墨落了下来,滴在雪白的宣纸上,慢慢晕开,突然让她想起曾为他画的青松,那时她写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但最终,她什么都没有得到,这便是学习权术的代价吗?
正胡思乱想间,突然听到敲门声,慕升卿的声音传来,“有个自称是叫陈五儿的姑娘在府门口,说是要见你。”
她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是五儿,她搁下笔,道:“你让她进来罢!”
等五儿终于出现在她面前,她才明白为什么慕升卿没有阻止,五儿一身素白,竟然是挂了孝。
数寒一愣,忙忙拉住五儿,道:“这是怎么了?”看着她那一身素白煞是醒目,突然脑中嗡地一声,问道,“府里出事了?”手居然抖起来,是谁?不会是……不会是他!
五儿抹了一下眼角,道:“是我爹爹!”
她的心这才安定下来,哦了一声,过了半晌才奇怪道:“你不是陈嫂一手拉扯大的吗?什么时候有了个爹爹?”
五儿眼圈红了,答道:“我也是才知道的。当年我娘和爹吵架后离家出走,爹爹一直未来寻找,我娘性子烈,也不肯自己回去,就这么出来了,后来才发现有了一个我。幸好得夫人收留,所以就这么在府里把我带大了……这次和夫人出去,路过老家,才知道爹爹当初是找过她的,只是阴差阳错,以为娘已经死了,所以……娘只赶得及再去见他一面,可是我却来不及了……”说着说着又落下泪来。
数寒搂着她,拍了拍她的背,心中也十分同情。五儿哭了好一会儿才静下来,自己擦了擦脸上的泪痕道:“我这就要赶会老家去了,爹爹生前我无法尽孝道,死后只能去送他最后一程了。”
数寒眼神黯然了一下,问道:“什么时候走?”
“马车就在门口,接到信我就马上想走的……只是……”五儿看了她一眼,“姐姐那日突然不见了,我问了书砚好久,他都是一脸为难……少爷找你都要找疯了,前几日却突然喝得大醉回来,在你住的房里待了一夜,书砚不许我进去,但我听着里面倒像有人在哭……姐姐你们这是怎么了?”
“我们没什么……已经没有什么了!”是啊,都已经结束了!
五儿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最后只是握了握她的手,道:“姐姐瘦了!”眼眶居然一红。
数寒感动于她的真心,也十分难过道:“什么时候回来,再来找我,不管我和王府怎么样,我们总是姐妹的。”
五儿哎了一声,笑了一下,露出几分不舍,“只是我娘以后恐怕都不愿离开老家了,毕竟……我可能也不会再回来了,所以走前无论如何想来看你一眼……姐姐保重了!”她顿了一下后又犹犹豫豫地说,“如果当初我娘没那么倔,或许便不会……她现在也是后悔不已……我不知道你和少爷是怎么了,但看少爷这两日,确实是难受得厉害……夫人又不在,少爷手伤了还不愿喝药,又没人劝得住……”
“手伤?”她吃了一惊,打断五儿,“什么手伤?”话出口后又有些后悔,何必再去管他呢!心中却是忐忑不安起来。
“姐姐不知道吗?”五儿也有些吃惊,“前两日皇上举行南苑围猎,少爷不小心从马上坠了下来,手伤了筋骨,大夫说恐怕不能像以前一样了……”
她一惊,忙问:“是左手还是右手。”
“是右手。”
闻言,她眼前一阵眩晕,那只给她画梅花的手,那只从乱军之中拉她上马的手,那只帮她解去颈间自杀用的薄刃的手……便这样废了吗?她一时失了神,只是喃喃着:“怎么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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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王府别苑西楼。凌乱的书桌上,乌木镇纸歪斜着压在宣纸上,纸上梅花片片,却深浅不一,像孩子的随意涂鸦,可是作画的人却似乎浑然不觉,仍努力要把它画好。
书砚在旁边急道:“爷,你别画了,求你别画了。”
“走开!”执笔的人似乎很不耐烦,运笔的手仍然不停,但居然是左手,却显然连笔也握不好。
“爷,求你了!”
“走开!”饱含怒气的声音。
“求您了!”书砚几乎语带哭腔,却换来更暴怒的一声“走开!”
他几乎要哭起来,抖抖擞擞地捧着盛药碗的托盘,“至少,您先把药喝了。”
楚天傲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正觉得有希望,却不料楚天傲冲他大喊了一句“滚!”他脸一白,下意识里就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出了门后才觉得腿脚发软,却不知道自己怎么又出来了?他看看碗里浓黑的药汁,苦笑着摇了摇头。
画不好,还是画不好,总是画不好!楚天傲的心中一阵阵焦躁,运笔的手居然抖起来,一不留神,一笔画歪,画又毁了。他单手把那纸捏成一团扔在地上,又继续下一幅。地上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纸团,显得十分脏乱。他可以画好的,他一定可以画好的,他说过,想她了就画梅花,他那么那么想她,怎么可能画不好?他双眼赤红,眼中的血丝似乎要蔓延出来,滴到画上,变成那梅花的花瓣。
腾然旁边伸出一只手,把那碗不知道热了多少遍的药放在自己眼前。他正烦是哪个不识时务的,就要骂过去,却突听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我在里面下了毒,你要喝么?”
他的眼睛一亮,心中的那股喜悦像是要穿胸而出,笔跌在桌上,溅出一片艳红。他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即使那是毒药,他也甘之如饴——她来了,她终于还是来了。他伸掌握住那只手,眼中跳动的全是满满的欣喜,“寒儿!”
她震了一震,似乎被他掌心的热度烫着了,一阵阵哆嗦得厉害,但最后终于还是平静了下来。爱情,岂止是毒,简直就是蛊,中上了,就再也离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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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太医又被请到了晋王府,这几天,是第几次了?不过皇上嘱的差事,再不乐意也没办法。只是那楚三少仿佛伤的不是自己的手,他再高强的医术又有什么用?但这次他似乎想错了,那个一直冷着脸的人今天目中居然有了笑意。虽然不是看着他,只是看着身边的那个女子——他才知道,这便是左相的义女。
那女子似乎被看得颇不耐烦,却始终没有正眼回望过去。眼见他诊脉完毕,却马上问道:“怎么样?”
“嗯,恢复得好的话,过两月就可以动了。老夫现在就给三少爷换药。”他转身去拿身边的药箱,同时看了她一眼,意在问她是否要避嫌。
那女子往门口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问道:“好了以后会有什么影响?还能射箭吗?”
“这……”他似乎有些犹豫,看了一眼楚天傲,“要看恢复的程度了,吃饭拿笔肯定是没有问题的,正常生活不会有影响。”
“噢!”数寒低头应着,眼中现出一抹黯然。正常生活?可那是楚天傲,他又怎么会只满足于正常人的生活。她想起他青衣黑马在乱军之中,弓如满月、箭似流星,何等地意气风发;策马跃过十丈断崖,回头朝敌军大笑着“楚天傲在此拜别,向贵将军问好”,何等地骄傲……
王太医看她愣愣地站在那里,似要出去,又似乎要留下,不知道她到底是何意,只能试探地叫了声:“方小姐?”
她这才回过神来,看到王太医正拿着药瓶绷带望着自己,知道他是要换药了。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出门,却向床头走了过去,“太医有什么要帮忙的吩咐我就是。”
楚天傲猛地看向她,眼中盛着满满地惊喜,脸上也绽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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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太医走时把几包药交给了她,还有一些要注意或戒口的事也都细细叮嘱了,她重复了一遍,确定没有问题之后才送王太医离开。回来正要把放在大厅的药拿去厨房,却听身后一声轻柔的呼唤,“寒儿”。
她知道是他,却不想直面,只是低了头望外走,“我去熬药。”
经过他身边时,却突然被他伸出的左手一圈,落入他怀里,随即他上夹板的右手也笨笨地移过来,把她圈住。她本想挣脱,一看他右手也移过来了,却是不敢乱动,“你不怕再变严重了?”
“那又有什么要紧。”他努力要嗅出药香中掺杂的那股淡梅花的味道,“只要还能抱得动你,就行了。”
她不答他,只是死死盯着怀里搂着的几包药——在他们之间隔出了一点空间。
他静静看着她的脸——面无表情的脸,可是那张脸曾经只为他而娇媚,只为他而开怀,只为他而……落泪,他的心一痛——什么都被他搞砸了。他低下头,试图寻找她的唇。她一偏头,默默地抗拒着。看着她倔强的眼神,他叹息了一声,手上紧了紧,“你回来了,哪怕我这只手废了,也值得。”
第九十七章 妄念相看似旧时
受伤后,皇上特许了他的假,楚天傲便整日待在家里养伤。他从窗口、从帘后、从树间,用眼光牢牢地锁着她的身影,他知道,她能感觉到,但她却从不回望。而且每次他一想走近,她便适度的走远,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距离。他不敢逼她,怕她又走了,便只是这样无时无刻地远远地看着她。
有时候他恍惚觉得,自己这样好似又回到了当初被禁的时候,她初来王府,两人朝夕相对、晨暮相守,那似乎是他一辈子里最开心的一段时间。可是现在,她的脸上却再也显不出那笑靥如花、温婉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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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寒回来已经月余,但还是没有和楚天傲好好地说过话,不是因为怨恨,却只是不知如何面对。这天晚上看了一夜的树影睡不着,早上醒来却发现天已经大亮了,她想到今日的药还没熬好,匆匆起身洗漱,顺便把药放到了火上。为了方便,药炉便放在她卧房门外的墙角。她转身进了卧室,打算梳个头后就来守着。
随意梳了几下,她打开妆盒去取簪子,手伸到一半却停了下来。两只簪子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只是相府带过来的玉簪,还有一只便是楚天傲送的犀角发簪了。她犹豫了一下,手向玉簪移去。
“寒儿。”背后突然传来声音,她一抬头,从镜中看到他倚门而立的身影,忙错开目光。她害怕,那样深的目光,要让自己万劫不复。
“你莫要躲着我,好吗?”他似在用一种乞怜的语气诉说着,慢慢走了过来。
她身子一僵,正要矢口否认,却突然听到他绝望而疯狂的颤抖着说道,“我只敢看着你,我只敢看着你……”她一下子定在那里,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用左手执起桌上的木梳,帮她一点一点梳理着一头青丝,她颤了一下,不知为何没有拒绝。他似乎满怀欢喜地叫了两声“寒儿”,像个得了糖果的孩子,但却没有再说什么。她低了眉,心中五味陈杂,正不知该如何面对,突听他静静地说,“我现在才知道,便是这样为你梳一辈子发,也是幸福的。”
一股疼痛像闪电般地窜过手指,她忍不住一哆嗦。他似乎没有发现她的异样,细细地帮她梳了好大一会儿,才松松地挽了个髻,同时伸出右手去拿簪子。她看到他右手上着夹板,心下不忍,说道:“我自己来吧。”
他的眼睛亮了亮,却仍是倔强地拿了那犀角发簪,笨拙地插入她的发间。“寒儿、寒儿……”他轻搂着她,“对不起、对不起……”他声音哀伤而脆弱,像一股细丝飘在空中。
一片静默中,门外响起的热水沸腾的咕噜咕噜声特别醒目,她乘机避了一下,“水沸了,我去看药。”
他极认真地说了一句,“你才是我的药!”又让她无法动弹——或许,他便是她的劫吧,惹上了,便躲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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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阳光最是催人入睡,他看着她安安静静倚在廊柱上的睡颜,感到一阵安心。从这个小楼望去,一切都是那么地静谧,让他觉得,她似乎从未离开过,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时候。为了养伤,他搬到了别苑这边的东楼,和她住的西楼正好遥遥相对。但是,这样对于他已经算很满足了,他可以日日望着她,哪怕是隔着潭水。更重要的是:她明明知道他是借故搬来,却也没有指出这是个借口——她,是愿意给他机会的吧!
他想了一下,转身进屋从柜里拿了一件外衣,然后往她那边走去。一路上,柳丝飘飞,碧水涟涟,她的身影在里面凝聚成了一幅最美的画。他突然觉得世界是如此美好,连右手上的夹板都显得不是那么刺目了。他笨拙地单手想把外衣披到她身上,她似乎感觉到了,立刻醒了过来。他笑了一下,继续给她盖上,她微一摇头,接过那外衣捺在手里,“你该吃药了,我去端来。”
他按住她肩头,“不用,已经喝过了!”
她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他笑道:“刚才看你睡着,就让书砚帮我倒了药喝了。”
她不再说话,低下头去。
他挨着她坐了,见她没有移开,心中又是一喜,“你是不是很失望?”
她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他笑道:“不是要下毒药吗?这次没机会了。”
她的嘴角翘了一下,发出一声笑,却又忙压了回去。他想看到了世上最动人的景色,满目都是激动,“寒儿,你笑了,你终于笑了。”她一咬下唇就要起身离开,可是楚天傲做的位置十分微妙,恰恰把她圈在廊柱与扶手之间,她稍一犹豫,他已经抱住她,“你是不是原谅我了,是不是不生气了。”她呆了一下,又不说话了。
楚天傲却不死心,轻轻拥了她,慢慢吻着她的面颊,缓缓移动,似有似无地在她的唇角一碰,见她没有拒绝,心中更是涌起一阵狂喜。他轻轻触上她的唇,正要吻上去,却听见声后传来脚步声。他心里一阵恼怒,她却已经推开他,站了起来。他没好气地望向来人,却是一身白衣的风在行。
风在行仿佛不知道打搅了他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一脸笑容地跟他们打着招呼:“三哥,数寒,好啊!”
数寒笑着客气地一点头,转身进了屋。他沉声道:“什么事?”
“三哥别光顾着眼前,朝堂的事可多了!”风在行已收了笑容,“我们上你书房谈。”
他从未见过风在行有这种表情,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从他受伤后,事情大多都交给了风在行,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砺,风在行的能力显而易见,但是却有一点,太急于求成——恐怕是被禁得太久,一时心急吧。他曾经也是如此,只是现在越来越平和了。到了书房后,楚天傲才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嫣妃一族最近处境好像不妙,你受伤之前就有些苗头了,最近更是愈演愈烈,而且事情隐隐和左相有关,右相乐于鹬蚌相争,也就袖手作壁上观,皇上近日恼怒得很。”
“左相,怎么可能?按理来说,他应该是最乐于看到纪家得宠,而万家失势的啊!”
“我查到最近这些事都经过一个人的手——慕升卿,你在边关时和他共事过,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楚天傲的胸中没来由地就冒出一股怒气,“又是他!”
风在行愣了一下,问道:“怎么?”
楚天傲眼神黯然了一下,道:“没什么,只是最近太多的事和他有关了,这次寒儿……也是从他那儿回来的。”语气中居然有几分酸楚。
“果然!!”
他听风在行说得蹊跷,不禁纳闷:“什么果然?”
“我这些天都没过来,就是因为摸着了一条线索。我们的一切行动似乎都在左相的掌控之下,我怀疑,他在我们这安了探子,所以查了下来,只是就差一步……被那人跑了……我那边是这样,你这边肯定也是!”
楚天傲沉吟了一下:“我都是极小心的,而且府里的人也从未换过,这……”
风在行突然打断他的话:“数寒是自己回来的?还是你接她回来的?”
“你是说?”他突然反应过来,脸色在一瞬间煞白,叫道:“不会是她。”
“三哥,你真的认为她原谅你了吗?”风在行看向他惊疑不定的眼神,“我对女人了解得比你多,而且……如果我是她,我不会原谅你。”
“住口。”楚天傲厉声打断他,左手死死握住椅子的扶手,因太用力,关节处都微微泛白,“不要再说了。”沉默中,只有楚天傲重重的呼吸声……良久,他才平静下来,执着而倔强地说:“我相信,不会是她。”
风在行嗤笑一声,“我真怀疑,你还是我三哥吗?那个狠辣桀骜的楚三少到哪里去了?”
楚天傲的脸色变了变,“在行,或许我真不该把你拖进来。”他顿了一顿,“我们都是一样的人,要么不做,一出手必是雷霆之击。是我把你卷了进来,让你越来越靠近激流的中心。这样的地方身处得久了,心性都会变。”
他看向风在行的眼神不知为何却有一丝哀怜的意味,“我不想你走我的老路。我们最初要的是什么?——只是证明自己、保护重要的东西而已。可什么时候,我们要的已经越来越多,多得连自己的心都看不到了。云鲲曾经说过‘你最应该看清的是自己的心’,他是最睿智的一个人,所以他才活得洒脱。我们已经陷进去了,已经不得脱了,但是,我们不能迷失了自己的心。”
他指指自己的胸口,“我要守护好母亲和寒儿,这便是我的心。当她离开我的时候,我终于明白这一点。幸而她回来了,我便会好好守着她,哪怕……”他的脸上现出一股痛苦的神色,“哪怕真是她,我也认了。”
“你曾经告诉我‘认命的人将一无所有’,现在我把这句话还给你。”风在行转身要走,临到门口又补了一句,“你早就陷得太深,早就身不由己了,你现在若是退,何止一无所有。”他伸指向着外面点了点,“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不怕吗?”
楚天傲脸上一下子血色尽褪,抿着嘴死死地坐在那里无法动弹——什么时候,已经不能回头。
第九十八章 拟凭挽春留香住
太医看过后,说这几日便可以拆绷带了,不会有什么大碍。他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手,一圈圈地解开,便似护着一个最易碎的瓷器,心中泛起狠狠的痛——这样的她,他怎么舍得放开。哪怕她真是在骗他的,只要她留在他身边,只要他能日日看见她,那也好。风在行的话一直回荡在他耳边,“她是不会原谅他”,而他却也没有退路了。那么,他要怎么留住她?他就那么注视着她,用那么不舍又痛惜的眼神注视着她。
她似乎察觉到了,抬起头来,却在看到他目光的霎那愣住了,然后偏开头去,“好了!”
他刚脱离束缚的手突然一把拉过她,对着她的唇狠狠地吻了下去——这是他的,他不能放手,也不要放手,所有的痛和依恋都化为热情,在他的唇上燃烧。她在他的怀里挣扎起来,他却把她越搂越紧——这一世,他都不要放开她。她的挣扎把他的不舍化为心碎,片片哀伤开始在眼中弥漫,他微睁开眼看了她一眼,她在触到他的目光时显然痛了一下,然后闭上了眼不再挣扎,他终于启开她的齿,感受两人融在一起……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那夜的溪水边,他的吻、他的呼唤、他的目光都让她无力,他在她耳边说着“待在我身边”,那一次她没有回答,这一次她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不答,他便不放开他,他热热的气息一直喷在她的脖子上,但却越来越沉重。两人这样静静地僵持着,没有结果,他一遍遍地说着,却没有得到任何答案。他终于放弃,放开了她,目中是深深的留恋,“你好好待在这里,等我回来……等我回来……我们一切从头开始……”她心中一动,抬头看他,他却已转身离开,留给她的,只有一个昂然挺立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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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别苑突然多了很多人,数寒隐隐觉得不安,又想起他那日离开时说的话,更是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只是苏夫人和五儿都不在,她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她黯然闭门,想眼不见为净,却不料被人从外一把推住,一个中年男子转身进了屋。她立刻退开两步和他保持距离,同时喝问道:“你干什么?”
那人一脸焦急地看向她,“数寒小姐是否还认识我,我们在相府见过的。”
她看他脸是有些熟悉,突然想到慕升卿搬出相府那日就是他在打包行李,她脱口而出道:“你是严叔。”
那人目光一亮,道:“求小姐救救我家少主!”
她忙问:“升卿怎么了?”
“楚天傲和风在行要引他上钩,我刚得知这一消息,赶到官衙他已经不在了,我只能混进来找你。”
“他们?怎么会?”数寒听得莫名其妙,“你们都在干些什么?”
严叔一咬牙,道:“小姐既然也知道我们家的事了,我就直说了。满门之仇不共戴天,我们活着就是为了给死者翻案,可是与楚天傲立场不同,这到了关键时候,就……”
“升卿不是说不要报仇吗?你家老爷不是也说不要报仇吗?你们现在却是在做什么?”数寒黯然摇了摇头,“冤冤相报何时了,你们为何不放手?”
“得人恩惠必然要有所回报,何况相爷的安排也是对我们有利的,我这一辈子,也就只望老爷的案子能沉冤得雪了。”
数寒这才隐隐知道事情和左相有关,只是如此一来,就更复杂了。“朝中党派之争时有发生,但现在局势却不适合做太绝的事,他不会有大事的,而且我相信义父可以护住他的。就算抓住了,我会想办法在楚天傲那交涉。”
严叔急得直跺脚,“小姐是什么都不明白,我们这次是豁出身家性命在赌,不然风在行也不至于把楚天傲也拉进来了,他们是不会放过少爷的。”
数寒这才想起那次风在行来时的情景,他叫她数寒,而不再是三嫂……那么楚天傲呢,他也要慕升卿的命吗,就算是为着她,他也不该,她心中突然一苦:自己算什么?
她猛然想到他那天所说的话,“等我回来……我们一切从头开始……”,她冲向一旁的梳妆台,一掀首饰盒,果然……没有了!她一下子瘫坐在那里。这就是他所说的让他们重新开始吗?斩去她所有的退路,断绝她所有的牵念,让她不得不留在你身边——这便是他爱她的方式吗?
严叔的声音还是十分焦急,“若不是那次为你求相爷烧了那份奏折,少主又何至于如此被动。”
——原来,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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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东小树林内,一片黑暗,却有着刻意压低的呼吸声,几十个黑衣人潜伏在四周。风在行抬头看了看月亮,道:“快了,他真的会来吗,就凭一对耳环?”
“放心,他对这个熟悉得很!”楚天傲的声音带着一股讥讽的意味,甚至有点怒气,风在行听着暗暗吃惊,却也不再说话,转头注视着前方。
黑暗中,一道身影疾驰而来,呼呼喘着粗气,楚天傲举起右手,注视着那道人影越来越近,就待一声令下,一举成擒。那人影却突然呼唤道:“少爷!少爷!”
楚天傲一愣,立刻从隐身处走出来,“书砚?怎么了?”
书砚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咽了口唾沫道:“寒……寒小姐……跑出来了……”
楚天傲一下子把住他的肩:“怎么会这样?不是让你看好她的吗?”
书砚哎呦一声,指指肩膀,楚天傲忙松了手。书砚边揉肩边说道,“她说想吃云片糕,打发人去买,然后又嫌那些人太慢,打发人去寻,最后说不想吃了,嗓子疼,要人去买薄荷糖……”
“我不是让你要寸步不离吗?”楚天傲怒道。
书砚一脸苦相地说:“她说去给少爷熬药,我想也没事,就陪着她一起去了,她说那药材有股怪味,是不是坏了,自己放在鼻端闻了一下,又递给我,我一闻,就晕了……想来她闻的时候是闭着气呢……等我醒来后慌忙去府门口,问寒小姐有没有出去,守门说没见着,只有两个下人嘀嘀咕咕地出去了,说又买什么什么的……我就知道不好,再回去找了找,哪还有人啊!肯定是乔装出去了,这一日出去的人太多,守门也就没仔细看了!”
风在行和那一干属下也已经走了过来,风在行沉声说了一句“果然”。楚天傲一把推开他,往拴马的地方走去。风在行匆匆赶来,“三哥,这样冒然追过去,怕不怕对方有陷阱。”
“那我把这条命给她就是!”他一抽马鞭,已向着无尽的黑暗奔去。
风在行匆匆上马,调转缰绳下令道:“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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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升卿策马奔驰,耳边的风呼呼地刮着。本来如今一触即发的局势根本容不得他随意出动,可是一对儿紫晶耳环一下子击垮了他的防线,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数寒有事!他不知道楚天傲把她这么样了,她伤得那样深,却还是回到了楚天傲身边,楚天傲却为了帮皇上守住嫣妃家族的势力而把她作为人质!
他觉得嘴里苦得厉害,是啊,纪家,就是那个主导冤案的元凶,左相一早就查出来了。左相说要让各归各位,他也一直在为此努力,但她是无辜的,为什么她会被卷进来?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无力,也终于明白爷爷那一句叮嘱的重要——“不要报仇”,越是仇恨,失去的就越多!
前面突然有火把亮起,他凝目望去,却是数寒,他心里一喜,打马过去,她一拉他的缰绳,道:“幸好我没猜错!”说着一搭他的手,跳上马背,“去城东树林的路有三条,我只能选你最可能走的,和严叔各守着一条,幸好你来了。”
慕升卿听得莫名其妙,“你说什么?”
数寒一拉缰绳,马儿往回驰去,“他们根本不是要你来交换我,我在府中好好的,他们只是拿耳环引你上钩,要擒住你而已。”她顿了一下又道,“为何要报仇?是和嫣妃家有关吗?”
他心中一顿,“严叔都告诉你了?”
数寒眼神一暗,道:“我猜的,若不是和皇上有关,天傲何至于出手?”慕升卿还来不及答,身后突然想起马蹄声,她的身子陡然一僵,心慌得厉害。设计离开王府的时候她都沉稳得很,但现在一想到要面对他,心就忐忑起来,她突然按住慕升卿握缰绳的手,一拉缰绳,马儿嘶鸣一声,停了下来,她跳下马背,冲上叫道:“快走!”
“数寒!”慕升卿似乎有些急,“你干什么?”
“我本来就没打算离开,现在正好他来了。”
“你疯了!你放走了我,他会怎么对你?”
她听着后面的动静越来越大,忍不住跺了跺脚,“你害得我还不够吗?你还想怎么样?”
慕升卿愣了一下,她却已拔出头上的发簪往马身上刺去,马儿吃痛,一路狂奔,她的声音远远传来,“和严叔在九里亭会合”,他忍不住回望,看她独立在茫茫夜色中的身影逐渐变成一个黑点——原来,她还是不愿跟他走!
第九十九章 蜡炬成灰泪始干
数寒所站的位置恰巧是一条道路的入口,道口狭窄,居然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追来的十几骑在距她二十余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夜风中,楚天傲的眼神似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刃,直直逼视着她。风在行的声音传来:“数寒,你这是干什么?”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要他的命!”胸口堵得慌,她被楚天傲的目光看得浑身的毛孔都紧闭了。“你们这样机关算尽地拿他,又怎么会想事情张扬出去?最后定然是要灭口的。”
自从来了之后,楚天傲一直没有说话,此时却说道:“我要他的命干什么?”
“就算你不要,皇上呢?皇上会放过他吗?”她大喊了一句,看向风在行——一年前,他还只是京城中的花花公子,此刻却无处不透出狠绝和果然,她几乎要后悔,是自己点燃了这一个油库,现在,却要烧着了自己。
楚天傲向风在行递出问询的目光,风在行默然了一下,才道:“三哥,我们是收不了手了,你也莫要听她胡说,皇上什么决定哪里是我们可以猜到的。她只是为自己救人找一个借口而已。”楚天傲的眼神黯了一下,风在行又继续道:“三哥,他这一走,京都恐要大变了。你快下令追吧!”
她闻言自然地做出挡住去路的姿势。风在行突然喝到,“数寒,你如此护着他,却是为了什么”?她心里一阵紧张,望向楚天傲,可他显然已经被这话恼怒了,只是死死地看着她,脸色铁青。原来,她是这么不值得信任的,她心里一苦,却激起了心中的倔强,更是不让了。
“三哥!”风在行又叫了一声,见楚天傲不答,居然策马就往这边奔来。数寒咬了咬下唇,突然几步疾跑,拦在马前。那马儿一声嘶鸣,打了个转。风在行也变了脸色,“数寒你让开!”
“我不能,我不能!”她能感觉到楚天傲的目光就压在她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不过她不能让慕升卿落在他们手里,她顶着压力又迈前了一步。
风在行握紧缰绳,夹了夹马肚子,语气冰寒,“数寒,你不该这样。”
她仍没有让开,而是用求助的眼神看向楚天傲,但是楚天傲俯视而下的眼神为何却那么陌生?那种冰寒让她的心里一痛,终于再也不想说什么,就那么立在那里。马儿在她面前转了两圈,风在行的声音传来,“你再不让开,莫怪我跃过去了”。
楚天傲闻言未动任何声色,她心里一寒,果然,权势和感情相冲突的时候,他还是选择舍弃她。她转眼看向风在行,频频冷笑。风在行一沉眉,一甩缰绳,马儿长嘶了一声,她只觉得一道白影在面前一闪,耳中嗡地一下响成一片,马儿跃过时带起来的疾风扫乱了她的发髻。随着嗒嗒的马蹄声,她的心似乎碎了一地——他没有动,他丝毫未动,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置于险境!只因为,为着他的地位,他要扑杀他的猎物!她挡住了他,他便舍弃了她!她的理智曾经告诉她,他只是自以为爱上了她。但感情却让她放不开,她回来了,然后,又被伤了。她冷笑起来,“人跑了,三少要抓我去顶罪吗?”
他的目光深不见底,半晌才开口,语气也是一片冰凉,“把她带回去!”
她拂开那几个人的手,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看着她的身影,他的痛这才发出来。比刚才眼睁睁地看着风在行打马从她头顶跃过去时还要痛。他的右手使不上劲,他忘了,所以一拍马背之下,发现力道根本不足以让自己飞到她那,反而触得旧伤隐隐作疼。而更疼的是他的心,她的眼神像一把剑刺穿了他的心,她恨他,她果然是恨他的,她果然从未原谅他,她一直在隐忍,却在被拆穿的那一刻不再掩饰——她是如此恨!
这世间有一个词叫先入为主。她心中存着芥蒂,便认准他为了权势会置她于不顾;他听了风在行的话,便自觉她果然不会原谅他;他忘了,她最恨的是被舍弃;她也忘了,他手伤后已经不能像以前一般。这世间,裂痕一旦出现,就只会扩大,而很难修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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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带回王府之后,数寒就被软禁在别苑西楼,几个侍卫守在门口,寸步不离。从半夜回来,到日悬中天,她一直在等,等楚天傲来,但楚天傲却一直没有出现。日落西山的时候,一个身影才在窗上显示,她慌忙站起来,却见书砚拿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她黯然坐下,只见书砚把食盒放在桌上后,打了个手势,让那些侍卫都撤了下去。
“你这是干什么?”她不解地问道。
“爷说了,守得住小姐的人,也守不住小姐的心。”书砚叹了一口气,“昨日那好些人,不是也没守住寒小姐吗?”书砚看了她两眼就出去了。原来这几句话只是为昨日被数寒迷晕了而叹气,却没想到,数寒心中本就以为楚天傲抛弃了自己,如此听来,倒像是要赶她走。
人往往是这样,认定一件事时,就会不停地找原因证明它,而对其他不利的证据统统视而不见。因此,数寒也没有想到:楚天傲若真是要赶她走,又怎么还会让人送食物来。但此时她的心却乱的很,看着那雕花的食盒只觉得讽刺。她猛然冲出屋,对着楼下喊到:“楚天傲在哪里?我要见他!”
书砚正要离去,闻言抬起了头,面带难色地答道:“我帮你问问吧!”
从太阳下山到夜色已浓,楚天傲一直没有来。数寒没有点灯,就那么坐在黑暗里,反正,心里也是同样的黑暗。她似乎又落入了那个噩梦里,她的亲生母亲狠狠掰开她的手,骂道“你走啊,我不要你了,不要你了……”不管她怎么哭喊追赶都没有用。
她不怕饿、不怕冷、甚至不怕死。但是却最怕被弃!可现在,又是她一个人了么?她苦笑到,曾经对自己说过,只要她足够有用,别人就不会舍弃她。在云轩斋的时候,她比所有人都用功,她只希望不要再一次被舍弃,她希望那是她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现在,为了他,她舍弃了一切,却发现自己最后什么都没得到!他曾对她许诺会让她安身立命,但现在,她拿什么来安身立命?她阻碍了他,他便不再需要她,甚至连见她一面都觉得为难。
她猛然拔下头上的犀角发簪扔在地上,长发披下来,让她的面目变得狰狞。心酸了一会儿之后,她望望地上落的簪子,又走过去慢慢地把它捡起来——原来,丢弃一件东西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情。她舍不得,便又拾起来了,但楚天傲却弃得干净利落!她紧了紧手上的簪子,不,她不会再让别人来遗弃自己。与其追着喊着哭着,却不得善终,不如自己离开。至少,她还有自己的尊严。自己,是啊,只有自己不会背叛自己,她搂了搂胳膊,说,“我们走吧”
一步一步走向门口,却终是在门边停了下来。她忘不掉,楚天傲上次去求她回来的时候说的话,忘不掉他那么压抑的哭声。她不信,他真的就这么抛弃她了。她想着,如果,她刚走,他就来找她怎么办?她这才发现自己没有点灯,或许楚天傲以为她睡了,就没过来。她摸出火折子把灯点上,蜡烛的火焰给屋子增加了光明,也带给了那一团死气的脸一线生机。她在等着,他的脚步。随着烛光,蜡烛一滴一滴地落下泪来,数寒盯着蜡烛看,似乎那就是她的全部。
从子时一直到寅时,那根蜡烛终于经受不起那么长的燃烧,晃了晃烛光,唰地一下,变得更亮了,是最后的不舍和留恋吗?数寒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喷薄而出,伸出手,接着那滴下来的蜡油,一滴、两滴……是谁的眼泪呢?白皙的手掌被烫出赤红,也浑然不觉。
她不明白了,为什么他明明似乎很依恋她,明明似乎很爱她,但是,却又总是抛弃她。或许,每一个男人都会有一个梦——江山万里,前程似锦,若再加上美人如玉就更好了……但他们想要的,从来就不是女人本身;他们想要的,只是能让自己更显体面和高贵。女人,只是他们梦里的一个点缀、一个附属品、一个像别人昭示自己‘财富的’的宝贝。他们所谓的爱,本身就是一种点缀。他没有骗她,他从来就没有骗她,是她忘记了,忘记了他是楚、天、傲,他要的,又怎么会是她?她只是不小心陷入了他的梦里,不小心成了他的一个点缀,还妄想自己找到了存在的快乐……只是现在,梦醒了。
蜡炬成灰泪始干,是啊,心已成灰,还留下来做什么呢?梦醒人散,便该是最后的结局。
第一百章 踏尽人间芳菲去
“少爷、少爷,不好了!不好了!”大清早就听见有丫鬟叫唤。楚天傲从书案上抬起头,暗骂了一句,该死!昨天盯了一夜西楼的烛影,快天亮时见那边灯火灭了才趴桌上眯了一会儿,谁现在就来吵他?却听门外的声音叫道“寒小姐她……”
“寒儿怎么了?”楚天傲顿时睡意全消,一下子冲到门口。
“小姐不见了。”那丫鬟被他阴深的脸色吓得都要哭出来了,“四处都找了,就是没看到……”
楚天傲面色一寒,大步向西楼走去。门半掩着,他一把推开,只见里面干净整洁,床铺上一点折痕都没有,看来昨夜,她是一晚没睡。他皱了下眉。突然发现桌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他走过去一看,顿时一呆。只见桌面上用蜡油写着一句话,而看那痕迹,居然是用手指蘸着蜡油写成的——何不杀我?何必弃我!旁边有一只锦盒,里面摆着他送她的犀角发簪。他颓然地跌坐在地上,脑子一片空白。
书砚这时也跑了进来,看到这场景,难免嘀咕到:“昨天我就说寒小姐的神色不好,你偏怄气不肯来,这下可真走了!”
楚天傲这才醒过神来,咆哮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去给我追!”
书砚唬得嗓子一紧,“咳咳……我们……该往哪里追?”
去哪里?是啊,去哪里?她的话回荡在耳边,往日的承诺历历在目,她无限深情地说着“如果真的有一天,我阻挡到了你,你可以杀了我。但是——请不要舍弃我!”数寒、数寒、数寒,他要疯了,他根本没有这么想,她为什么会这么看?但却到哪里寻到她来解释。“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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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升卿家的大门被拍得震天响,严叔从门缝一望,只见楚天傲铁青的脸,他忙又加了一根门栓,转身往内院跑去,见着慕升卿在练剑,忙唤到:“少爷,那楚天傲不死心,居然追到家里来了。”
慕升卿一愣,“还不至于吧,这光天化日的,他以什么借口拿我?”
正说着,只听一声巨响,楚天傲已破门而入,严叔慌乱中抓住慕升卿叫道:“快走!”
看着来人气势汹汹,慕升卿单手挽了个剑花,负剑于后道:“该来的总躲不掉!”不顾严叔的劝阻,向楚天傲走去。
出乎意料地,楚天傲并未佩戴任何兵刃,看到他后也没有任何敌意,只是焦急地问道:“寒儿呢?在你这吗?”
慕升卿心里一闷,直觉就想破口大骂,“你又把她弄丢了!”
楚天傲青了脸,“还不是因为你?”说着一挥手,尾随而来的数人瞬时散开,开始搜查各处。
慕升卿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楚天傲,你对她做什么了?你该不会……你该不会因为她放了我,就……”
“我没有,我应该没有的……”他的语气迟疑起来。
“我们斗得你死我活是我们之间的事,你为什么要把她牵扯进来?”慕升卿的语调都变了。“你知道吗?她为你做了些什么?她为了回到你身边把一切都弃了,你居然还逼走她,你让她上哪儿去?”
楚天傲的脸顿时变得很难看,“你说什么?”
此时四处搜查的侍卫也都回来了,禀告着说没有发现。慕升卿放开他的衣领,极其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你根本不了解她,她怎么会爱上你?她那么倔的一个人,怎么会让别人两次看到她的脆弱,她不会来这里了……早知如此,我昨夜就是用强也该带她离开的,我怎么会傻到听她的话,放心她继续回到你那?”
楚天傲只觉得头中一团混乱。“你在说什么?你说她要回到我这?她留下来不是为了帮你脱身吗?她回王府不是为了帮你们获取情报吗”
慕升卿一字一顿地道:“她从来就没有做过对你不利的事情。”
楚天傲闻言脚下一踉跄,抓住慕升卿的手,“那她能去哪?能找的我都找了,除了你这和相府,都没有,都没有!”
慕升卿甩开他的手,回头对严叔吩咐道:“你去相府看看数寒回去没,有结果马上来通报我!”
严叔走后,他才看了满眼惊疑不定的楚天傲一眼,叫道:“你跟我进来等消息,我告诉你,数寒都为你做了些什么!”
进屋后,慕升卿把剑噌地一声还入鞘中,恨不得那就是楚天傲的尸骨。他静了一下才道:“那天五儿来过之后,她就不太对劲,一直坐立不安,我问她什么,她都说没事。晚上很迟了房里的灯还亮着,我担心她是不是不舒服,去敲了敲门,她答着‘就睡了’把灯熄了,可是我半夜醒来时,却看见那边的灯又亮了……”那天的一幕,仿佛还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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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那边的灯亮着,便也睡不着,一直站在窗前,默默的看着那灯,星光满天,在他眼里却也失了色,只余那一盏星火,跳跃在眼里。直到启明星快要升起的时候,那边的灯才灭了,他舒了一口气,躺会床上,阖上眼寐了没多久,却听见敲门声。他正奇怪是谁,就听见她的声音“升卿,醒着吗?”
他虽然不知道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他,却也有些激动,忙跑去要给她开门。却听见她急急地说:“别开门,我说几句话就走。”
他有些惊讶,握住了门闩,“有什么话进来再说吧。”一拉之下,却发现门被她从外面拉住了。
只听她的声音有些焦急,“不要开门,我们就这样说话吧!”他一时愣在那里,却听她继续说道:“看着你,我怕我说不出来。”
他倚在门上,说:“好,我听着。”
她的声音透过门缝传进来,带着黑夜消退前的最后一丝凉意,“谢谢你,升卿,但是,我要走了。”只一句,就浇熄了他心中所有的激动。
“你去哪里?”他感到胸口闷得厉害,这才发现自己忘了呼吸。
门外很久没有声音,有一刻,他都几乎要以为她已经走了。但是声音最后还是飘了进来,“我要去晋王府……他受伤了。”
他的心口堵得发慌。“你怪我没有告诉你?”
“不是。”她停了停,“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挽留吗?可是他没有资格。一片静默……他最终还是不死心,张了张嘴:“你……”
“我把知道的都写下来了,压在卧房的枕头下面,这是我可以帮义父做的最后的事。”她突然的出声却正巧打断了他的话,“晋王勾结外敌可能确有其事,但是天傲他不知道,这点我可以肯定……甚至连楚天骄也不知道。晋王太小心了,你们要留心他。”
她顿了一顿,又道:“我一直怪他在骗我,但我这样,又何尝不是在瞒他。”
“那不一样,”他气且急,“你是在想办法证明他的清白,他却只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那如果他果然参与了谋逆,我是不是还是会亲手把他送于公堂之上呢?”她的语气中显出一种浓浓的悲哀,声音虽轻却十分清晰,“我——会——”
他一时无语。
“他说,他是算计了我,但那只是开始,后来……他是打算骗我一辈子的。我这几日一直在想:一辈子,那还算骗吗?”她的嗓音哀而清,带着一种看破一切的觉悟,“如果不是因为我知道了密信的事,或许,我们可以就这样一直幸福地过下去。”
他的心中突然涌现出一种深深的负罪感——是他砸碎了她的梦!
“他说,当他发现他是真的爱上我后,就在想办法让我与相府疏离了。他开始的目地是利用相爷在乎我、我知道相爷的秘密。那么,如果我不再与相府纠结,他就能和我保持最最单纯的爱恋,没有权利、没有欲望、没有算计……也没有欺骗。”
她似乎在哭,但是他的手却重得打不开那扇门。他们,何尝不也是在利用数寒和楚天傲的关系,打探晋王呢?在这一点上,楚天傲倒似乎更高尚一点。
“我想试试,”她的声音中掺杂了些许鼻音,果然是哭过了,“如果我真的没有这些身份,我真的不再夹在你们中间,他是否真的会爱我……他若是真心待我,我就弃了一切留在那里;他若是负了我,我这条命便也就留在那里了,倒也算一了百了。”
“数寒!”他心里一急,死命地去拉那门,却发现门不知道被什么扣住了,他拼命摇了几下,却也只是打开一条缝,他忙凑过眼睛去看,却见她背倚着门,在那里抹泪。
“升卿,我只是累了,太累太累了。”她望着东边渐渐亮起来的天色,“你告诉义父,他走得太快,我跟不上了……幸而他身边还有你,你可以陪他走下去。他的恩情,数寒永世不忘,将来一定想办法报答,若是报不完,来世再结草衔环……你替我给他老人家磕个头吧。”她说着,已伏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记响头,然后起身,歪歪斜斜地往外走。
“数寒——”他急忙叫住她。
她转身过来,旭日东升,红光映着她满脸的泪痕,显出一股绝然,“升卿,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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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什么意思,”楚天傲发现自己的嗓音有一点抖,“她说一了百了是什么意思?”
严叔恰在此时跑了进来,叫道:“少爷,我问过了,她没去相府。”
慕升卿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等找到她了,我再来跟你算账。”说着已经出了门,吩咐下人道“全部人手出动,寻找方小姐”。
楚天傲的心跳一阵快过一阵,这才知道数寒原来是抛弃了一切回到他身边,但他却怀疑她,难怪她要走……若她真有什么事,别说慕升卿不放过他,连他自己都不会放过自己。
第一百零一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
脑中一片黑暗,数寒睁了睁眼,却还是一片黑暗,精神恍惚得厉害,突然脸上一凉,她心里打了个激灵,猛地转醒过来。耳边有人说着:“方小姐,醒了啊!”
眼睛渐渐适应了这边的光线,只看到几个黑衣人站在自己面前,腰间皆悬着佩刀。她心中一凛,扶着背后的墙壁想要站起来,却感到手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心中吓了一跳,这才想起是怎么回事。她刚出王府没走多远,迎面就走来几个面貌不善的人,她往旁移了几步,意在避开他们,却突然觉得身后有什么动静,她还来不及转头,就闻到一股香甜的味道,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想必那股味道就是迷香之类的东西。她暗暗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物,见虽脏了,却还齐整,也就放了心。只是手脚还十分酸软,她索性不再试着站起,席地坐了,抬头问道:“你们是哪方的人马?找我何事?”
“方小姐是通透人,这么快就想清楚我们的目的了。”那首领嘿嘿笑了两声,“我们并非要与方小姐为难,只是有些事十分疑惑,想请方小姐指教。”
“有你们这么请人来的吗?”数寒突然厉声喝道,同时偏过头去整了整头发。却暗暗将一枚短簪握于手中。
那人没料到数寒本来一副浑身无力的样子,突然气势陡增,愣了一下,也就没对她的小动作有所在意,只是挺直了身子,道:“你最好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没有人会来救你了。左相那边你自己放弃了,楚天傲那边又开始怀疑你,却还有谁会来救你?”
数寒把那簪子握紧,锋利的簪头刺进了掌心,那种昏沉沉的感觉终于在疼痛的刺激下消失,手脚也恢复了些力气。她不屑地看了那人一眼,道:“原来是万恒钧的人,也只有他做得出这种事来。”
“大胆,竟然直呼相爷名讳。”那人的斥责等于是不打自招,数寒本来心中只是怀疑个六七分,现在却完全可以肯定了。那人不知道数寒原是为了试探,兀自咒骂不休,“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相爷说了,就算你口再硬,也得撬出点东西来。不然我们岂不白忙这么多。”
“原来都是你们,你们故意挑拨楚天傲猜疑我。”数寒似乎明了了几分。
“哼哼,这可不能怪我们,我们只是让某个密探不小心被发现,然后留下了一些线索而已。”那人冷笑着,满意地看着数寒露出一丝愤怒。然后蹲下身,道:“数寒姑娘,其实这也怨不得我们。你想想,他们若是真的全心全意对你,又怎么会这么简单就心生疑窦?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心生疑窦,也不能这么快就将你置之不顾啊,也是……啧啧……俗话说真金不怕火炼,这化了的,只能说明它不是真金罢了。相爷说了,最坚固的永远只有共同的利益,只要你全力配合,我们是不会亏待你的。”
这几句话一半是挑拨一半是诱惑,但却恰到好处地触到了数寒的痛楚,原来,并不是真金!她苦笑了几声后,才道:“右相能给我什么?”
那人听后大喜,站直了身子,道:“只要相位稳固,太后无忧,这全天下都是万家的,姑娘想要什么,还不是一句话的事,除了不能封侯拜相,那金银富贵还不是享用不尽吗。”
“我不要金银富贵。”数寒嗤笑一声。
那人明显地一愣,皱了下眉,“那你想要什么?”
数寒的声音中暗暗带着狠绝:“我只要伤我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那人的眼睛腾地透出笑意,却又带着几分打量的神色,使那微眯着的眼睛像极了黑暗中的一只猫。“姑娘只要说出方永煜为何要动嫣妃,他是何目的?晋王府到底有什么秘密?皇上手中除了楚天傲还有什么势力?这样不是既帮了右相,又报了仇吗?”
“皇上手中就禁军一脉,不然他也不会那么纵容嫣妃了,他是打算孤注一掷的。而左相动嫣妃,是因为二十余年前的一桩旧案,此事牵涉甚广,还包括先帝时的一些势力争斗……”
那人听得兴奋不已,一直点头道:“不错不错,和我们预料的一样。”数寒却在此时突然停了下来。那人急道:“怎么不说了。”
“我已经向右相表明了我的诚意,右相又是否该对我表示诚意呢?”数寒微微笑着,打量了一下四周,“我被抓来多久了?早就腹中空空了。”
那人似乎有些不悦,不过还是陪笑着说:“这边地方偏僻,却上哪找吃的?”
“没有不会去买吗?我又不是要什么鲍鱼燕窝,干净可口的果腹之物即可,而且被你们的迷药弄得全身无力,这边又破旧得厉害,我要是一时记不清什么说错了,那事情可就大了。”一个人想知道的东西,若是从来都未曾听闻,也就算了,可是一旦知晓了一半,那是决计不会停下来的。数寒深知这一点,故而特意在紧要关头停下来。
那人皱了下眉,打了个手势,叫了个属下上前耳语了一番,那属下走后,他才转头笑道:“先委屈姑娘一下,等我们了解到事情的始末,自然会带姑娘回右相府中的。”
“我都说了这么多了,难道还不够诚意?”数寒摇了摇头,“我怎么不知道自己若是全说出来了,会不会被你们灭口。不然你们怎么不现在带我去相府?又不给我解药?”
那人立刻应到:“断然不会,相爷要你的命有何用。现在不带姑娘去,只是因为白日人多,若是被发现了,难免多生枝节。姑娘放心,一入夜,我们就载姑娘去相府。这解药嘛……也不在我们手上,而且,也怕姑娘一时后悔,所以……嘿嘿,只要姑娘真有合作的诚意,这些保管都不是问题。”
数寒眼睛转了几下,看了看旁边的窗户,道:“不给就算了,你们也是为人办事,小心些也是自然。”
那人闻言顿时笑开了:“姑娘知道我们的难处就好!”
“只是这药让我胸口闷得厉害,你打开窗户让我透透气。”那人明显的犹豫了一下。数寒笑道:“怎么,你们这么多人还怕我一个中了迷香的女子跑了不成?”
那人自嘲地一笑,又看了看数寒确实浑身无力的样子,也就去推开了窗户,不过还是比较小心,只开了一半。但也足够数寒看见外面的情景:应该是个废弃的院落,四周没有什么叫卖声,想必是比较荒凉的地方。
她看了看树木在地上拖出的的影子,判断了一下方位后,料想必是午后不久。那么从她清晨出府到现在,不过四个时辰左右,应该并未走远……而且从刚才听到的信息可知,他们打算带她回右相府中,那么这边离右相府邸应该也不会太远,不然途中马车滚滚,倒是更引人注目……各种信息结合在一起,她大致明白了自己的方位,只是这附近没什么人,想要逃走也难。
一会儿那去买食物的人也来了,吃过东西后,又开始了你问我答的游戏。数寒往往十句话里有七分是真,三分是假,碰到一些紧要的东西就笑而不答,坚持要见到右相才能说,如此磨磨蹭蹭竟挨到了夜幕降临。
数寒心中越来越急,本来料想自己那样离开王府,前天夜里慕升卿又差点被抓,理应会有人来寻找,只是这一整天下来,竟然毫无动静。她特意说饿,要人去买吃的,就是为了让他们现出些痕迹来,但居然一点效果都没有。而自己一旦进了王府,要逃走是更难了,而她又是决计不能把那些绝密之事透露的,如此一来,怕是只有一法。她摸摸袖中藏的那样东西,暗暗苦笑:虽然没有人来救她,但她却必须给他们报个信,反正也没有什么好眷恋的了,想到死却也不觉得怎么悲苦。
果然,过不了多时,那人就对数寒说道:“姑娘,马车已经准备好了,这就送你去相府。到时候,你可不能再推脱不说了。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必须委屈你一下。”说着就有几个人拿着绳子布条走来。数寒知道,这是要绑了自己,如此就连路上想法子逃走的机会都没有了。她冷笑着:“不劳你们费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数寒突然把地上吃饭用的碗碟向他们一砸,趁他们躲避的空档飞快地冲出门去,他们没料到她身上的迷药不知何时已经无效,都愣了片刻,但也就是片刻,立马反应过来,在院子里堵住了数寒。可数寒要的就是这片刻光阴,只要出来了,一切就都好办了。
那头领脸色阴沉地从里面走出来。“你以为这样就能逃脱吗?未必把我们看得太傻了。”
“谁说我要逃。”数寒转身微微笑着。
他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叫道:“快抓住她”
随着他的话音,只见白光一闪,一枚信号弹从数寒袖口飞向空中,在夜幕中爆开,散成八片红光,红光又再爆开,星星点点地落下一天的绿芒。莫说几百米,方圆数里恐怕都知道了。那头目咬咬牙,狠狠的叫了一声“方数寒”,却见她手中一点微芒,他暗道不好,忙去阻止,可是已经来不及,一块瓷片已经划破她的喉,鲜血顿时溅了他一脸——这女人,还是太低估她了。
有人急急地问道:“头儿,怎么办”
他抹了一把脸,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听声音,居然有不少人。他的脸上原本就血迹未干,此时显得更加狰狞:“还能怎么办,还不快走。”
“那她呢?”
“不管了。”
“这……”
他一脚踹过去,“那么多血不是明摆着要给敌人留线索吗?他们顾着救人,我们还能逃远些。”有人似乎还在犹豫,他冷冷地说了句,“她若是死在我们手上,左相和楚天傲都不会放过我们。”然后就几个飞跃,向远方逃去。那几个身影稍一迟疑,也纷纷飞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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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天傲听闻清晨在王府周围出现过一些鬼祟的人,后来又在城东出现了,他心焦赶来,不料属下居然把人跟丢了。心中虽然暴躁,却也无法,只有在城东四处搜查,但范围太大,直到晚上也还没什么结果。就在此时突然看见天上的烟火,心中立感不安,带了人立马赶来,不料还是迟了。
一冲过墙角,就看到数寒倒在血泊里,他一下子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走过去,怎么把她搂进怀里的,直到书砚推了推他,问:“少爷,人走远了,要派人追吗?”
他满目赤红,心似乎要蹦出胸口,“快去请大夫。”怀里的人儿似乎动了一下,他忙去看她,轻声地叫着:“寒儿,寒儿。”生怕自己声音太大把她的魂儿吹散了。她眼神迷离地看了他一眼,想要看清来人是谁,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没事的,没事的,大夫马上就来。”他按住她颈部一侧的丝巾早已被血湿透,他找来更多的丝巾帮她按住,可血仍顺着他的手蜿蜒流下。他不敢动,担心稍有移动会引起更大的出血……
从来不知道时间会显得这么漫长,长到每呼吸一次都似经历了一个世纪。她的眼慢慢阖上了,大夫却还没有来,他感到自己要疯了,说话也语无伦次起来:“寒儿,别闭眼,别不理我……你跟我生气,跟我发火……你倦了,便听我说话……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只是别睡,千万别睡……我不是那么想的,我没有要弃你,我只想留下你……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我以为你对慕升卿有情……我错了,我该死……寒儿,寒儿……”
她眨了眨眼,想要明白他在说什么,但只看到他开阖的嘴唇,却听不见声音。罢了,反正都是猜疑和欺骗而已,她只觉得倦,只想好好地睡一觉——睡过去了,是不是就能不再痛苦?她陷入一种眩晕的黑暗里,什么也不知道。
第一百零二章 不啼清泪长啼血
苏夫人刚到家,却发现整个别苑一个人都没有,她正吃惊,突听到门口熙熙攘攘地一堆人声,唬了她一跳——别苑何时如此嘈杂过?直觉告诉她肯定是发生什么事了。她推窗一望,只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人进了西楼,她一时心急,顾不上避嫌,急急赶过去,却发现楼道上堵满了人。
还是书砚眼尖,一下子认出她来,叫着:“夫人回来了,是夫人来了。”
旁人闻言纷纷看向她,倒也自动让出一条道来。她顾不上分辨那些见过或没见过的面孔,几步小跑上去,叫道:“傲儿!”一上到楼,却吓得几欲晕倒,只见楚天傲面孔煞白,一身是血。她脚下一软,就向前跌去。
楚天傲连忙快走几步,上前扶住。却听苏夫人语不成音地问着“哪里伤了?”他一怔,知道苏夫人误会了,忙解释道:“不是我,不是我。”
苏夫人突然狠狠一下子捶在他胸口,“你是要吓死娘吗?”说着眼中已经泛出泪来。
楚天傲心上的弦一直紧绷着,如今被捶了一下,又看到母亲就在眼前,此时仿佛才清醒过来,只觉得全身的力气一下子全被抽尽,脚下一软,就跌到在地。苏夫人心中一惊,以为他果然有什么事,忙去看,却听见楚天傲语带哭声的说:“是寒儿。”
苏夫人这才发现床上躺着个浑身是血的人,而在床头转悠的,依稀是太医院的人,她抖了抖嘴唇,不敢相信,自己才走了不久,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你们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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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寒神智模糊间,只觉得身子疼得厉害,却也不知道是哪疼,只是难受,翻来覆去都难受。这便是地狱吗?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身上一阵儿冷一阵儿热,冷的时候似乎连骨头都在打颤,热的时候却又像被架在火上烤,然后一种很深的痛从骨髓处漫出来,渐渐侵袭全身,一寸一寸、一分一分,碎裂了她的意志。
她忍不住要呼喊出声,却发现自己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她努力要从这种弥漫无边的疼痛中挣出来,却怎么也喊不出来,喊……喊什么?……她的意识有些模糊,似乎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忘掉了,可是才一想,却又引来更深的疼痛,为何死了还会这么疼?……
挣扎中,突觉有一股清凉的液体滑过喉间,缓缓注入心田,平息了心中的焦热,疼痛慢慢被压抑下去,神智却呈现出疲惫之后的迷糊,她又什么都不知道了……
苏夫人看着儿子正用嘴小心地一口一口给数寒喂着水,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王太医说脖子上的伤口颇深,注意喂药时千万莫要呛到,以免再撕裂。楚天傲便不敢假手他人,十分小心地用小勺一点点喂。但数寒咽不下去,差点呛到,吓得楚天傲手一抖,整碗热烫的药全撒在手上,她心疼不已,他却忙着叫人再去煎药。之后,所有的汤药和清水都是楚天傲一点一点用嘴喂进去的——既然现在如此在意,当初却怎么不知道珍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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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慕升卿那边还是人仰马翻,找了一天都一无所获,看到家丁们都一副困倦的样子,他决定先回家好好修整一下再来找。才到门口,门房就跑来牵马,同时小声说:“相爷来了,脸色不太好,在客厅等着呢。”
他一愣,突然想到自己光心急着找人,这件事居然忘了报告给相爷,忙朝客厅跑去,进门见到相爷正背手而立,听到他的脚步声,冷冷地道,“到哪里去了。”
他垂手立定,答道:“数寒不见了。”
方永煜转过身来,语气颇为严厉:“你不用找了,楚天傲已经找到她了。”
他一惊,抬头向左相望去,却发现左相的脸显出一种青白。方永煜对上他的眼光,那一刻,慕升卿突然有一种想躲的冲动,在边关最最危险的时候他都没有这种感觉,但现在,左相的眼光让他想到草原上的猎鹰,只听左相一字一句地说道:“寒儿重伤。”
“什么?”慕升卿如遭雷击,呆立在那里,半晌才转过神来,“现在怎么样了?”
“不知道,王太医被招去了,据说是割喉自尽。”方永煜狠狠地答道,“我已经用最快的飞鸽传信给医谷,估计那位大少爷会来吧!”
韩靳吗?慕升卿记得他,出于对同一个女子的爱慕,韩靳一出场,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只是不明白,韩靳在逃避什么。或许,在韩靳眼里,他也一样,只是,他的理由却不能向外人道。
却听见左相继续说道,“那倒是个通透的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分得清清楚楚。”
慕升卿犹豫了一下,问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把寒儿带回来,不管她是跟韩靳走,还是回我这里。”左相说着狠狠瞪了慕升卿一眼,“若不是你没有把握好分寸,她又何至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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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迷的第六天,数寒终于悠悠转醒。她眨了下眼,却觉得周围全是黑暗,才一动,却觉得颈上热辣辣地,“别动”旁边有人在说话。是谁?恍惚中有清凉的液体注入口内,嗓子似乎不那么干了,却还是发不出声音。她又使劲眨了下眼,面前渐渐光亮起来,隐约看得到一个人的轮廓,那是——天傲吗?只是他怎么消瘦了这么多,怎么满脸胡渣?她想伸出手,举到一半却抬不起来了。
楚天傲意识到她的动作,慌忙接过她的手,按在自己脸上,“寒儿,你果真醒了吗?你看得到我吗?”
他的眼角怎么像有泪?她张了张嘴,却觉得嗓子发紧。
“别动,不要说话。”他一下子变得十分焦急,“伤口才刚合上。”
伤口?谁的伤口?她吗?她受伤了?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后,脑中似乎清明了一些。是,她是受伤了,她用瓷片割颈了……突然,所有的记忆全部涌现在脑海里,他的欺骗、他的猜疑、他的漠然……一切的一切突然像潮水一样冲击过来,把她拍到在地,她的瞳孔猛然放大,用尽全身力气抽出他握着的那只手。她想大叫“为什么我还没死”,但是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本已没有血色的面孔突然变成了一片死灰,她闭上眼,宁愿自己又陷入刚才的昏迷之中,可是人却是如此的清醒。“寒儿,寒儿,你莫要这样。”他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可以不看他,却做不到不听他——为什么她没死?
“娘,娘,你快来,快来。”楚天傲大呼着,看着她把自己的嘴唇都咬出血来,他的心都要蹦出来了。他想按住她的下颔,阻止她咬伤自己,却又怕她挣扎起来牵动伤口——她居然如此恨他。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苏夫人已走到床前,看到这一幕吓了一跳,“你们这是作的什么孽哟!”说着已坐到床头,轻轻拍着数寒,道:“孩子,孩子……是我,不要紧,是我……你连我也不要见了吗……”
数寒渐渐冷静下来,睁开眼。苏夫人在她下颔处轻轻一抬,让她松开已咬出血印的嘴唇,掏出怀里的丝帕,帮她拭干净血,“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只一句,她痛得紧缩的心瞬时像是散架一般瘫痪下来,一滴泪从眼角滑落,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落在苏夫人的衣襟上。
苏夫人向楚天傲使了个眼色,轻声道:“你先出去。”
楚天傲不放心的看看她,猛地接触到她同时望过来的目光,却见她握着床单的手一紧,哭得更是撕心裂肺。
苏夫人跺跺脚,大声道:“你还不给我出去。”
他面孔一白,三步并做两步地匆匆离开那间屋子。
在屋外从白天一直等到太阳下山,才看见苏夫人走出屋子,他急忙跑过去,悄声问:“娘,她怎么样了。”
苏夫人正在关门,闻声吓了一跳,“你怎么还在这里。”不由分说拉了他就要往外边走。
“娘、娘。”他急忙按住苏夫人的手,“她怎么样了,我能进去了吗?”
“你做死啊,现在进去,还嫌害得人家不够吗?”苏夫人压低嗓子骂道。
他的心一冷,只是默然,却又不甘心,频频向房门看,“她怎么样了?”
“哭累了,睡了。”苏夫人叹了一口气,“我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她静默了一会儿,“她那嗓子,真的好不了了吗?若是这样,你的孽就更大了。”
楚天傲的脸白了一白,“那只是王太医片面之词。我找遍天下学医之人,定能找到治好她的人。”
“唉……你也去歇着吧,她一时是不会想见你的。我这两日开导一下她,你千万别再来刺激她了。”苏夫人也是无可奈何。
“我……我……”他舌头一时结在那里,“我想……看……看……她”
“回去!”她声音转厉,“好不容易睡下的,你要是吵醒了人家……”
“我只看一眼。”他几乎是央求的。
“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苏夫人摇摇头,“你去歇着吧,不然怎么有力气来求她原谅。”
第一百零三章 一份深情两处伤
一连三天,楚天傲都没敢在数寒醒着的时候出现,只能在她睡着时偷偷溜进去,坐在床头望着她。苏夫人暗自叹气,也劝数寒说楚天傲在她伤重时如何如何,决计不会因为慕升卿弃了她的。数寒却在苏夫人手中划了“信任”两个字,神情黯然。楚天傲也知道自己在这一事上确实有欠思量,居然还疑心数寒是卧底,直到从慕升卿处了解始末后才后悔不已。
后来苏夫人轻轻推他进去,数寒见了,也没太大反应,只是楚天傲喂她药,她是决计不肯喝的。眼见伤口慢慢好起来,数寒因失血而孱弱的身子也有所改善,在丫鬟扶持下能下地了,只是因为失血过头,还是走不了太远。可嗓子却是不见起色,太医对能否恢复也是模棱两可,楚天傲对此懊恼不已。
这日突然有人来报说门外有位自称姓韩的公子说要入府为数寒诊治。楚天傲想到是韩靳,大喜,忙忙引他去数寒房中,韩靳一进门,看到数寒半躺在床上,人已瘦了一圈,颈上包着层层叠叠的纱布,甚是醒目。他喉结动了一下,紧紧地咬了咬牙,说了句,“我来晚了。”数寒本来似乎还想微笑一下,不知怎么的,一听这话竟怔怔地落下泪来。韩靳狠狠地瞪了一眼跟在身后的楚天傲,控制住自己揍他一拳的冲动,沉声道,“出去。”
楚天傲看到数寒落泪,也是一阵心痛,听到此语,知道韩靳是一时怒气,倒也并不想有什么争执,只想把数寒的大致情况交代一下,于是道:“太医说……”
“出去!”韩靳低声吼道,转过身来,眼中似要喷出火。
楚天傲看到他整张脸都煞白了,知道是自己不该,心中悲哀,又看了一眼数寒,见她已转过身去抹泪,心中又是一阵绞痛,默默地往外走,韩靳跟着他的脚步过来关门,在门合上的前一秒,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到,“你答应过我,必不伤她的。”
他猛然抬眼朝韩靳看去,却在那张煞白的脸上看出愤怒、鄙视、后悔……以及一丝不甘。门啪地一声在他的面前关上,他愣在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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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天傲走后,韩靳阴沉着脸来给数寒把脉,数寒突然想到那药瓶的事,怔怔地看了他几眼,突然叹了口气。如他和慕升卿,都是对自己极好的人,可她却偏偏爱上了楚天傲,爱上一个总是伤害自己的人,或者,还是因为爱,所以才会伤呢?
韩靳把完脉,细细地检查着她纱布下的伤口,只觉十分刺目,心中一痛,脱口而出:“数寒,我带你走!”数寒呆了一下,颦眉望向他。有的话一旦出口。之后就容易了,韩靳此时也是如此,他握了数寒的手,稳稳地道:“如果你不嫌迟的话,我现在就带你回医谷。是我以前太傻,我相信他才能给你想要的幸福,其实,只要我努力一点……我总是太多顾及,从小就如此,我陷在家族诸多的束缚中不能得脱,也就不希望把你也拖入那密网。我认为你不会武功,在江湖总是危险,却没想到让你屡屡受伤的却是楚天傲,数寒,跟我走,或许我给不了你太多,但我可以保护你一辈子,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谁也休想动你分毫。”
韩靳这一番话说得十分诚恳,数寒这才知道他对自己总是时冷时热的原因,只是,一切,是不是太晚了呢?她颦眉把手搭在韩靳肩上,心中似一团乱麻。但韩靳似乎误会了她的意思,将她抱起,踢开房门就往外走。数寒心中一惊,却又想着,走了倒了干净。而韩靳身上传来的淡淡草药味围绕在她四周,让她的心安宁了几分。人总有脆弱的时候,此时是什么决定也下不了的,数寒现在也如心死了一般,韩靳却又在最紧要的时候出现在她身边,一时竟不知拒绝,也放任自己不去想后果。
才出得房门,就见院子中一抹傲立的青影拦在路中:“韩靳,你不可以带她走!”楚天傲的目光射向窝在韩靳怀中的数寒,带着一种疯狂的深情和支离破碎的痛楚,数寒一咬下唇,转过头去。
韩靳冷冷地道:“就凭你?”看也看不看楚天傲一眼,抱着数寒就往外走。
楚天傲嚓地一声拔出腰间悬挂的长剑,院中的气势陡然紧张起来,只闻楚天傲掷地有声的话语:“你要走,便踏着我的尸首过去。”
数寒一皱眉,抓紧了韩靳的衣裳。韩靳看了一眼她苍白的脸色,低头道:“没事,你等我一会儿。”数寒还是抓紧他的衣服摇了摇头,韩靳却十分坚决,“我这次就是要把你堂堂正正地从大门带出去。”数寒望着他难得有的坚持,脸色更白。韩靳把她放在曲桥的栏杆上坐了,数寒还是抓住他的衣襟不放。韩靳叹了口气道:“我不伤他便是。”数寒犹豫了一下,这才放了手。
这世间总有一个人,就算他伤得你再深,就算你再厌恶他,就算你宁愿从未识得他,在最紧要的时刻,还是会希望他平平安安,甚至仍然愿意用自己的血泪换取他的性命。这样的感情,便是爱,一旦缠上了,就再也难以摆脱。
楚天傲看着韩靳一直跟数寒耳语,心中早就一团怒气,此时见他终于放下数寒走了过来,恨不得马上动手,却仍不肯处于下风:“亮兵器吧!”
“你不配!”
“韩靳!”楚天傲用剑指着他,“是个男人就来一场公平的比试,你不是恨我吗,你不是想给寒儿报仇吗?拿出你的剑,我们谁也不比谁差,至少我们对她的心意是一样的。”
韩靳死死地看了他一会儿后,才伸手在腰间一摸,唰地一声抽出一把软剑,只一抖,一股真气注入,那剑已笔直挺立。楚天傲见他亮了兵器,早按捺不住了,挺剑就刺了过去。韩靳挽了几个轻巧的剑花就巧妙地化去了。楚天傲一心要留住他,招招猛打,快而迅捷。韩靳的招式却是大开大阖,确实是武林大家风范。
两人一交手,就立见高下,楚天傲武艺虽不弱,却难与生于江湖的韩靳相比,而且右手伤后无力,只能用左手,却并不灵活。斗了四十来回合,韩靳不愿再与其痴缠,一剑削去,划破了楚天傲肩上的衣服,道:“凭你的本事还拦不住我。”
“那也不放!”楚天傲刷刷几下猛刺,居然逼的韩靳退了一步。韩靳冷哼一声,一个回旋,化解掉楚天傲招式,三朵剑花齐绽,点在楚天傲两膝与右手手腕处,他下手不重,只留下浅浅一道血痕,却猛听声后一声闷响,接着楚天傲急急叫了一声“寒儿”。他回头望去,只见数寒跌坐在地上。
原来数寒见韩靳一剑削向楚天傲右腕,突然想到他右手有伤,居然想冲去阻止,奈何脚步虚浮,一下子就跌坐于地。楚天傲心中担忧,就要奔去看,不料韩靳长剑一拦:“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狠不下心,我来帮她决断。楚天傲,你休想再靠近数寒一步,我不会再给你机会伤她。”
楚天傲面色由白转青,连说了两个好字,突然剑尖一挑,居然是以搏命的方式冲向韩靳。韩靳心中一凛,也收敛心神,全心应战。要打败楚天傲不难,难的是怎么样在不伤他的情况下击败他。韩靳本来还有些信心,但楚天傲居然用不要命的打法,只攻不守,招招狠辣,一时居然有些落于下风,又退了两步。他又甩出一片剑花,楚天傲身上便又多了几道浅浅的红痕,“你别逼我。”
“谁要你让,你要么把我杀了,要么把寒儿留下来。”楚天傲寸步不让,居然对剑伤似乎毫无感觉。韩靳一皱眉,突然左手往腰间一摸。楚天傲暗叫一声不好,果然看到眼前一片银光,他忙挥剑格去,却都是细小的银针,左腿突然一麻,他知道着了韩靳的道,却仍是不让,韩靳又飞起一脚踢在他膝盖上,左腿终于再受不住力,啪地一声单膝跪在了地上,可手中的剑却仍是没有停下。
韩靳又是一片银光打来,只闻一片叮叮当当的声响,楚天傲的左肩也是一麻,手中长剑居然险些要脱手而去。韩靳软剑直削他手腕,意在夺他长剑,楚天傲暗叫一声不好,若是失了剑,那就一分胜算都没有了,他心一横,右脚一踢护栏,整个身子借力向韩靳飞去,一剑刺出,居然使出两败俱伤的招式。
韩靳不料楚天傲连命也不要了,而自己招式未用到老,居然撤不回来,只能稍移方向,同时自己侧身避过,虽是如此,胸前衣襟还是被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不过这都不重要,他感到有温热的液体顺着剑身流到了手上,他出手如电,几下封住楚天傲穴道,止住流血。但下一秒他就被人推开了,他愣愣地看着数寒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身影,不知道她是如何冲过来的。
楚天傲见数寒奔来,心中紧绷的弦顿时松了下来,一把搂住数寒,叫道:“寒儿,别走,别走……你不是我的梦,你是我的命,是我的命啊!……”这几句话发自肺腑,听得韩靳都稍有动容,数寒的眼泪突然就砸了下来,身子居然开始颤抖。
第一百零四章 问世间情为何物
韩靳终于是走了,他知道这种情况下也是带不走数寒的。数寒甚至都没听清他临去的时候说的是什么。楚天傲疯狂的呼唤一直在耳边响着,她本是跪在地上,突然感到脚下湿湿的一片,她惊讶地望过去,看到的却是满地的赤红,她惊讶地寻找着来源,却发现楚天傲的布衣已成了暗红色,天啊!血,是他的血!原来楚天傲搂她的力气过猛,心神又太激动,气血翻滚下,居然冲开了穴道,血大量涌出。数寒只感到自己要疯了,猛力地推着楚天傲,可楚天傲却还是死命地抱着她,叫着别走别走。
“天啦,少爷!”终于有人声响起,把楚天傲拖开,数寒这才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刚才自己一时紧张,居然忘了呼吸。手上黏黏的一片,她伸掌一看,全是血。
楚天傲一脸煞白,“寒儿,我还给你,你再刺我一刀,我还给你,你别走。”他挣扎着要去拾地上的刀,书砚拖也拖不住。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冲上去对着他就是一巴掌,掌上本来满是鲜血,这一掌扇过去,就有个血手印出现在他煞白的脸上,十分醒目。他为什么总是这么任性?她心里一阵悲苦,却苦于不能发声,踉跄着退了两步,眼泪就簌簌地往下掉。
他的脸突然抽动了一下,推开书砚向她伸出手来,似乎要抹去她的泪,“寒儿,别哭!”眼看他的手就要抚上她的脸,可人却在那一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她慌忙搂住他,感到温热的血,顺着他的衣襟,渗进她的薄衫,烫得她一阵哆嗦。
书砚找来了好几个人才把昏迷的楚天傲搬到了数寒的床上,数寒这才感到全身仿佛虚脱了一般,一下子跌坐到地上。被拖来的大夫刚给楚天傲止住血,又要跑来照看她,忙得不可开交。还好楚天傲的伤口流血虽多,却没有伤到要害,只是由于劳碌过重加上精神紧张,才会气血不足,导致昏迷。当数寒听到这个结论时,眼皮跳了一下。
书砚看看都安顿好了,才把闲杂人等都打发了出去,转身见数寒愣愣地看着楚天傲的脸出神,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寒小姐,有的话本来不是我一个下人该说的,但是看到你们这样,我们也是心里难受。其实你和少爷两人,谁也离不了谁,又何必这样相互……咳……相互……”他似乎要努力找出一个比“折磨”更婉转的词,想了半天才憋出一个,“给对方难受呢?”
数寒看他的样子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心中却又起一股哀凉——他们,原来是谁也离不了谁的吗?
“其实这就是我们这些人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了。你们自己可能还没发现,但我们旁人看得可是清清楚楚,你看少爷的眼神,何尝是真的怪过他,不然刚才少爷流血,你怎么会连脸都白了。”
她仿佛被人戳中心中的痛处,别过脸去。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和少爷生气,但少爷是真正在乎你的。你不知道,你走的那一夜,你那边窗户亮了一晚的烛光,少爷便在书房窗前望了一晚。”数寒闻言猛地一抬头,他,并没有舍弃她?书砚没有发现她神情的转变,继续说道,“你走之后,少爷跟疯了一样,调集了所有能动用的人手找你,府里大大小小的人也都被派了出去,整个王府就剩一个看门的老头。这样的事,幸好王爷不在,不然……不过我看当时那情景,就算王爷在,恐怕也拦不住的。”
书砚叹了一口气,“其实那个神医什么的有什么好,他若是真好,怎么不早一些来救你。你受伤昏迷的时候,汤水不进,全是少爷一点一点喂下去的。他若是真好,又怎么会伤了少爷惹你伤心,他是巴不得少爷死了再带你走……啊……呸……”他突然意识到提到死字是很不吉利的,忙扇了自己两下,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数寒笑着递过去一杯水,他忙接了,嗬嗬地漱了口,然后全吐了出来。他看了数寒一眼,见她仿佛释然了一些,犹豫了一下,道:“有件事少爷以前不让我告诉你,现在他恐怕自己也不方便说了,其实早在两个月前,他就吩咐我去找房子,说是要准备将来和寒小姐搬出去的。”
她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书砚立马站了起来,脸憋得通红,“我可以发誓,如果我有半句虚言出门就被车给撞死。”她听他说得真切,竟一时愕然,难道,楚天傲真的没忘记,他答应过给她一个“家”!他的话猛然浮现在耳边“我是打算骗你一辈子的”!
书砚见她似乎还不相信,急道:“你不信可以去看,房子都找好了,就在城西槐树巷,从北路口进去第三间就是了,户主姓王,是个丝绸商人,以前在京中做生意,因为时局不好,不打算做这个了,所以才卖了房子走的。如今只剩个看门的老大爷,我们也不知道他姓什么,只叫他老根头,右眼这边有条疤,所以右眼看着要小一些,一笑起来眼皮就往下掉。”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看数寒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才停下喘了口气,继续道,“我们定金都付了,只是那边装潢得太……挺铜臭的,少爷说你肯定不喜欢,所以想等有时间弄好了,然后再告诉你,说要给你一个惊喜……寒小姐……你怎么了?”他看到数寒的脸色越来越黯,怀疑难道自己说错话了吗?
数寒摇摇头,打了个手势,让他出去,由她守在这边。书砚看了床上一眼,也不再说什么,掩门离开。她走向床头,坐在他旁边,看着他那因失去血色而显得苍白的脸。一时间心内居然空落得厉害,忍不住伸手要握住他的手,却在即将要触碰上的那一瞬间停在那里,叹了口气,又缩了回来。
床上昏迷着的楚天傲突然不安定起来,叫了几声“寒儿……莫走……寒儿……”,居然开始挣扎,她担心楚天傲的伤口又裂了,只得去握住他的手,楚天傲这才慢慢平静下来,眉头紧蹙喃喃叫道“寒儿”,她轻轻拍着他的手背,示意着我在这里。心里有一根弦猛然动了一下,这样的场景似乎似曾相识,那是他们纠结的开始,在边关的时候,她去照顾病重的他,窥见了他不为人知的脆弱,而现在同样的脆弱出现在他身上,只是引起这种脆弱的人换成了她。从那一夜她把手交到了他手里,他们之间就开始不一样……
到底最初的时候,是谁牵住了谁的手?是谁温暖了谁的心?而最初,又是从何时开始?爱情来得如此突然,看不到起点,也看不到终点。数寒半倚在床头,感觉两人交握的手掌有丝丝暖流相互传递,心突然就觉得安定了,一时居然有些困倦,眼皮一张一阖地就那么睡去了——多久了,不曾这样安心地睡去。
突然,房中起了一丝凉风,半掩着的窗户被风吹开,几乎是与此同时,一个黑影钻了进来,看到床头静静沉睡的两人,似乎吃了一惊,呆立在那里不动了,数寒似乎听到轻微的响动,以为是楚天傲醒了,可睁眼一看,却只见着一对紧闭的双目。背后似乎有目光扫来,她猛地一回头,对上一双明灭不定的眼睛——慕升卿!
慕升卿却只呆呆地望着数寒颈间的纱布,半晌才道:“都是我害了你!”数寒摇了摇头,看了一眼仍在昏迷中的楚天傲,悄悄想抽出握在他掌心的手,不料楚天傲握得甚紧,一时居然抽不出来。慕升卿见状上前两步,在楚天傲腕间穴位一戳,他这才松开。
数寒捂着抽出来的手,目光复杂地看着楚天傲紧皱的眉,慕升卿连叫了两声她才回过神来。慕升卿淡淡地道“走吧”!数寒望了望他,又望了望楚天傲,突然自嘲地一笑。就是在此刻,她才想明一个问题:她到底是被谁利用了?
韩靳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而慕升卿又为什么这个时候才出现?上次为着一对耳环,慕升卿就奋不顾身地来寻她,这次却是在十天之后,而且正巧是在韩靳没有将她带走之后。这说明,他是有了更重要的事情,而且是必须马上进行、一旦错过就不再有机会做的事,那就是报仇!
这十日,楚天傲一直守在她身边,根本无心理会朝政,要铲除嫣妃一党不趁现在,更待何时?她没有料到,自己一心求死的行为,却在冥冥中改变了整个朝堂的格局。一块碎瓷,伤了两个人——她和楚天傲,又助了两个人——左相和慕升卿。或许,真如书砚所说,她和楚天傲之间的感情是把双刃剑,既伤自己又伤了他。她看着楚天傲没有血色的脸,想到他说的“你不是我的梦,是我的命啊”!铁血如他,居然说出这种话;机警如他,居然毫无顾忌地与韩靳硬碰硬。或许,他真的是爱她的,就算他骗过她,猜疑过她,却从未利用过她。
她走上前,把楚天傲露在外面的手小心地放进被子里。他似乎感觉到了,手指微动想要来拉她的手,她微微躲开——这样傻的一个人,从来就不知道隐藏自己想要什么,却往往被别人抓了把柄。嫣妃这一倒,要在皇上面前立功就难了,将来晋王通敌之事揭发,他却拿什么来换命?她一直以为自己用全部换来了楚天傲,却不知道原来楚天傲也是用全部来换取她,最好的机会,最大的转机,被他自己放弃掉了,只因为,她伤了!她突然觉得悲戚,茫茫人海、滚滚红尘之中,原来,他们只余下彼此。
慕升卿看到数寒的举动,觉得有些怪异,试探地唤了她一声。数寒这才转过身来,走到茶桌旁,用手指在上面写道“报完仇了”?慕升卿瞳孔猛然放大,半晌无语。
数寒接着写道“为什么”,曾经,慕升卿告诉她自己不愿报仇的。难道,都是骗她的吗?慕升卿淡淡地应道:“天意使然。”
数寒目光一沉,写道“难道他是天吗”?慕升卿呼吸顿时一窒,看向数寒的眼神顿时有些怪异:“你不愿意回去?”
数寒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慕升卿一脸迷惑。数寒这才发出进屋后的第一个微笑——原来,当哑巴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逃避回答一些不愿回答的问题。她继续写道“你们想干嘛”?左相一直说自己是以匡扶社稷为己任,数寒也一直这样认为,所以一直帮助他打击万恒钧。但现在,她真正地看不懂了——除掉嫣妃,等于是减除掉皇上的羽翼,也等于是让万家再继续逍遥,这么做,对左相有什么好处?而他千方百计地要让她离开楚天傲身边,又是为了什么?
看到慕升卿沉默不语,数寒继续写道“若不明白,我不会走”!慕升卿急急地叫了一声数寒,脸色微变。数寒心中也是一片冰凉,写道“你说过,他不会放过我!为何?”慕升卿曾说过,相爷不会放过她的,她当时以为那只是一时意气之言,但现在看来,所有杂乱无章的事,最后似乎都是围绕她在进行。左相费尽心思要让她回去,却又是为了什么?
她这一问接一问地,句句问在要害,一时竟几乎要把慕升卿的意志摧垮:“你别逼我,我不能说。但迟早你会知道的。”
冥冥中,谁的手推动了时局的发展;冥冥中,谁把不同人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冥冥中,谁笑看着众生的苦乐胜券在握……数寒的双眼如用毛笔蘸浓墨点过,深不见底。她揭开旁边的茶盏,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着“左相”!慕升卿看着她倔强的侧脸,叹了口气,孤身从窗户飞了出去。那两个字渐渐淡去,最后弥散在空气里,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第一百零五章 佳期如梦又成魇
楚天傲醒来后,见数寒就趴在床头睡着了,心中一阵激动。又发现两人的手居然握在一起,猛然想起那次把她的手捏成青紫,一阵担心,怕这次又会如此。松手一看,还好并没有,心中一阵安慰,又重新握住她的手。不料这一放一握已经把数寒惊醒。楚天傲心头顿时一阵紧张,只是愣愣地看了她。不料数寒只是掀了被子看了一下,就往外走。他忙一把拉住,声音低哑地问道“去哪”?数寒指指他的伤,在他掌心写了大夫两个字,楚天傲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你可是原谅我了”?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楚天傲有些恼,应道:“谁啊?”
门外响起书砚的声音,带着几分欣喜:“爷你醒来了……只是,夫人从庙中祈福回来了,问起少爷。”
“你们说过我的伤吗?”
“没有!”
“很好!”楚天傲笑道:“就说我今夜在这边陪寒儿,不去给她请安了。”数寒闻言皱了下眉,楚天傲立刻对她说道:“等他回完话我就让他扶我回自己屋里,把你的床弄脏了,待会我叫丫头全部来换过。”
数寒原来也知道楚天傲那么说是不想让苏夫人知道这伤是因她而起,接着又听见他小心翼翼地给自己道歉,原来的楚天傲何尝有这么低声下气过,而且,那血是因为她而流的,又怎么能说弄脏了她的床呢?她情不自禁地抚上他的脸,楚天傲明显地震了一下,两眼放光地握住她的手,试探地问道:“寒儿,你可是不走了?”
她从他的眼中看着自己的倒影,在他掌心划下几个字“应我一件事”。楚天傲坚定地道:“你说!”纤指缓移,她一笔一画地在他掌心写了一个“隐”字。
楚天傲看了她半晌,道:“你是让我辞官归隐?”数寒一点头,也不再多写什么,一切,就看楚天傲怎么说了。楚天傲沉吟半晌,终于一点头“好,我答应你!”
数寒这才笑起来,又写道“一月”。楚天傲惊道::“这么急?”一看数寒眉头一颦,立刻说道:“好,就一月。”他骗过她,疑过她,伤过她,皆是因为权势。可等她走了,他才知道,原来,他只想要她。那么,如果抛弃掉权势,两人之间是不是再也没有阻碍,没有顾虑,只余单纯的爱恋。他拨开她额上的碎发,看到她眉骨上有一道细小的伤疤——果然,还是留下了痕迹。他的唇印上那伤痕:“一月后,我会用我剩余的全部时间,来治好你的伤,我们,重新开始!”
是啊,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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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靳为着数寒的伤,暂时留在了京城。每隔两日就会来王府别苑诊治一次,药石配合针灸。楚天傲每次都会守在数寒身边,仿佛用这种方式默默地警告着韩靳自己与数寒的关系。两人那次的打斗成了一个谁也不愿触及的话题,便仿佛被遗忘了。只是韩靳第一次来时,趁楚天傲不备,曾塞了一个纸团到数寒手中,数寒后来一看,才知道说的是:若她回心转意,可到京城某处院落找他,他在那边等她两月,两月时间,总够她下决心了。她感动于韩靳的这番心意,却也知道,这番心意自己注定是要辜负了的。
楚天傲的伤倒没什么大碍,韩靳也拿了最好的金创药来,楚天傲本来不愿抹,数寒打开药瓶就一直望着他,最终楚天傲还是拉不下脸,脱了上衣,由数寒给他上药,才上完药,就搂着数寒吻了下去。这么久,这是他再一次可以吻到她。数寒手中的药瓶掉在地上,仿佛那些曾经触摸,但最终放弃的过往。最终,相拥的还是他们彼此,或许,这便是命运。
楚天傲投给皇上的辞呈无异于一石激起千层浪,虽不是在朝会上公然提出,但哪方没有几个眼线,他借手伤说无法再为朝廷效力,引来了各方的关注。很多人都不知道他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甚至有人怀疑,他这是欲擒故纵,他也索性不加解释,关上王府大门,拒绝见客。没有人会想到他这居然都是为了一个女人。但瞒得过天下人,却瞒不住一个人——风在行。
风在行一得知消息就赶来了。进了王府后直奔别苑,却在别苑外听到乐声,他惊讶的转进去,只见垂柳如烟中,一对璧人相对而坐,清泉一般的琵琶声正从那女子指尖溢出,令人沉醉。满园的柳枝似乎也都随着那乐声飞舞起来,一时间,他头脑中居然冒出一句话——“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本来他携雷霆之势而来,此时却突然静了下来,隐隐似乎明白了楚天傲要退隐的原因。
数寒最先发现他,向楚天傲一努嘴,楚天傲这才收回一直粘在数寒身上的目光,望了过来,见是他,忙站起身。风在行也走了过去,叫了声三哥三嫂。数寒颈间还裹着白纱,十分引人注目,但却丝毫无损那份淡定的美丽。风在行心知当初若不是自己的误会,她也不至于如此,不禁有些难为情,数寒却似乎并不在意,帮他倒了杯茶。楚天傲正削了一只苹果,数寒也拿来给他。他忙推辞,楚天傲笑道:“你是客,应该的。”他这才接了,觉得气氛有些怪异,仿佛打搅了人家夫妻甜蜜一般。
数寒转身抱了琵琶向楚天傲一点头就往西楼走去。风在行不明所以地问道:“三嫂这是干嘛?”
“她说喝药的时间到了,她先去喝药,待会让丫头给我们送些果品来,让我们慢聊。”楚天傲看着数寒远去的身影,直到她转回楼内,才收回目光。
风在行惊讶不止:“你只不过看了她一眼,就知道她想说什么?”
楚天傲笑得如暖风一般温和:“在行,若是有一天,你遇到了你真心爱着、并真心爱你的女子,便会明白。哪怕只有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你也能明白她想要说什么,她也同样明白你。”
果然,不多时,具有丫鬟拿来了果品。风在行自嘲地一笑:“看来我说什么也没用了,那三哥你将来如何打算?”
楚天傲的目光中显出一片温柔,却又十分坚定:“走遍天涯,我也要找到能治好她嗓子的人。”
风在行大惊:“不是听说医谷的人在吗?怎么没有起色?”
楚天傲黯然地摇头:“韩靳也说奇怪,改了好几次药方,居然都没有效果。在行,我走之前,还想拜托你一件事。”
“三哥吩咐就是,说什么拜托。”
“那次围猎,我这胳膊是为皇上断的,他应该不会不准我走,我担心的是万家,寒儿这次的伤八成与他们有关,你帮我查清楚,到底是为着什么?左相这么急着除了嫣妃,也不像他的作风,又是为着什么?这两件事不了,我担心寒儿又会受伤。”楚天傲再深深看了他一眼,“当初是我把你卷入这政局之中的,今日却要再提醒你,能退则退吧,我已经失去了太多,幸好她还在。这么些年,我看着风光,实则恐怕只有你一人可以称之为兄弟。兄弟,保重了!”
风在行握住他抱拳的手,哽咽着叫了声三哥。故人将行,一切都已远去,惟情意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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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发走丫头去送果品后,数寒看看左右没人,端起桌上的药碗走到窗边,把那一碗药全部倒了下去。楚天傲和韩靳都不会想到,她嗓子一直治不好的原因,居然是她从未服过药。
已经身在激流,又岂是那么容易离开的,这种事她何尝不知道。但楚天傲这次的决心颇大,也让她深感欣慰,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一个可以拿命来挽留她的人,一个肯为她抛弃一切的人,她也同样可以为他做一切。她知道的太多,这次被右相的人盯上也是因为这个,而左相,估计也很难放她离开,但若是自己哑了,一切该有所不同。左相该不至于再要她回去了吧——一个已经心若死灰的哑巴,是成不了事的。
他们都在努力脱掉曾经拥有的牵绊,这些曾经让他们安身立命的牵绊,已经长入他们的骨血,不过即使要连皮带肉地一起揭下,他们也不会犹豫。楚天傲的手,因为她而不完整,那么,同样让一个不完整的她,来待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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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末的时候,皇上总算是准了楚天傲的请辞,叮嘱他好好治伤,将来伤好回朝,品阶仍不变。以皇上的性子,这一番话倒是颇为仁义。
京中局势复杂,楚天傲虽已辞官,只怕也不得安宁。俩人决定先去京外走走,避开锋芒,同时楚天傲也坚持要为数寒寻医。苏夫人虽不舍,也为儿子终于不再执着而高兴。
临行的最后一日,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数寒在西楼等着楚天傲过来,一起去拜别苏夫人。晚春的空气特别甘醇,数寒倚窗守望者楚天傲过来,心想:再过几月便该是七夕了吧!转眼之间,她与楚天傲已经相识了一年,这一年中,苦过、累过、喜过、悲过……但最后,当他们可以放弃一切走到一起时,一切似乎都是美好和值得的。连身上的伤痕也成了不愿磨灭的记忆。历经一切,却还能相拥而看牛郎织女星,不得不说是一种幸福。楚天傲一直说有“舍”才有“得”,她也终不会让他失望。
远远的看着一抹青影缓缓靠近,她唇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微笑——总算可以离开了,所有的一切,都呈现出尘埃落定后的祥和。那人仿佛踩着春风而来,即将向她伸出手,带她脱离这纷纷扰扰的争斗不休。她没忘,他许诺要给他的家——他们俩的家。那幅图,便还锁在她的紫铜锁里,那时还觉得一切遥不可及,转眼,却似乎一切都要成真了。只要他伸出手,只等她握住……
楚天傲走到楼下,抬头对她一笑,眼中全是满满的沉醉。但数寒突然感到不安起来,一种直觉上的不安,多年的历练成就出的直觉。她举目四顾,只见星光之下闪着一点寒芒。她立刻想大叫示警,却忘了嗓子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呆了一下,猛然一推旁边摆放的花盆,花盆翻滚着向下跌落,随着砰——地一声落地声,楚天傲也险险避开了那一支暗箭。数寒的心怦怦地跳着,拔腿就往楼下跑,楚天傲大叫着“别出来”!可是已经制止不了她的脚步了!下楼就看见几个黑衣人与他缠斗在一起,刀光剑影惹人心惊。
打斗声似乎已惊动府里的侍卫,远远地有大量脚步声传来。黑衣人似乎也意识到处境不妙,一个黑衣人突然放弃与楚天傲的缠斗,挺剑向她扑来,楚天傲叫道“不准动她”,不要命地砍出几剑,摆脱几人的纠缠,也飞身向她而来。一切仿佛都是电光火石之间的事情,一股刀风刮过她的脸颊,斩去一丝黑发,楚天傲焦急的脸仿佛距她很近,又似乎很远……
一阵强烈的兵刃交击的声音才把她从惊愕中拉了出来,她不明白自己为何没有受伤,那黑衣人在即将砍到她的瞬间又回过身去,一刀挥向奔来的楚天傲,楚天傲右手无力,只能双手握剑与之相持。突然远处又是寒芒一闪,她一下子明白过来,他们要杀的是楚天傲。楚天傲现在与人僵持在那里,等于是变成了个固定的活靶子。她直觉想要呼喊他注意身后,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眼泪被焦急逼的直往下落,她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不过已经太迟了,那星寒芒夹杂着破空之势,带着隐隐风声,刺破万重夜幕,一下子没入楚天傲的胸前。鲜血迅速在他青色的衣襟上扩散,汇成一朵惊世绝艳的红花,血腥味弥漫进晚春妩媚的风里,带出了惊魂的气息,一声无法言语地“不——”生生撕裂了她的心脏。
原来,一切都无法重来。
第一百零六章 路漫漫其修远兮
半夜,韩靳突然被一阵急急的敲门声吵醒,敲得那么急那么快,那人几乎是用拍的,他怀疑自己迟去一秒,那门就会被拍碎。他一拉门栓,门哗地一声已被推开,有人抓住他的衣袖,差不多要把他半扣着的衣服扯下来。他定神一看,却是数寒。只见数寒整张脸上都哭花了,眉目纠结在一起,却苦于发不出声音,只有眼泪哗哗地往下掉,整个人哭得都一颤一颤的,只听吸气,不见呼气了。他一下子吓呆了,从没见过数寒这副模样,不由得心焦:“怎么了?别急、别急,慢慢说。”突然又想到她不能说话。
数寒也只是一个劲地哭,只觉眼前一片模糊,伸手一抹,满手都是泪,她抓住韩靳的手,却苦于说不出话,她拼命摇了摇头,只觉得心脏都要蹦出来了。
“别急,别急。”韩靳摊开掌心,“写给我看。”数寒伸出食指在他掌心划着,他发现她的手居然在发抖,什么事,让她如此绝望?韩靳依稀辨出她写的是天傲,忙问道,“是楚天傲?”数寒点点头,还是哭得一抽一抽的。
他见她一脸焦急,猜测道,“他受伤了。”她点点头,拖着他的手就走。他拉住她,“等等。”数寒误以为他因为上次的争执不愿相救,膝头一软,就要跪下来。韩靳险险拦住她,“你这是干什么?”他的心中微酸,大概猜到了数寒的想法,原来,她居然如此在意楚天傲而看轻他,他不由得苦笑,“我回屋拿针灸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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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靳到别苑时,只见楚天傲的房中隐隐约约全是人影,房中飘出低低的抽泣声。数寒一听,脚下一歪就跌坐在地上,却又马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房中跑,但跑到了门口却不敢进去了。房内突然传出一个女人的怒斥声“哭什么哭,人还没死呢”!
韩靳脚下用劲,几下奔到房内,府中有人见过他,连嚷道“少爷有救了”。他金针微探,已封住楚天傲几处大穴,然后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颗雪白透亮的药丸放入楚天傲口中。数寒这时才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一下子跪在苏夫人面前,只是流泪。苏夫人忙去拉她,嘴里说着“这孩子,这是干什么”?数寒只是摇头,却不肯起来。
床上的楚天傲突然唤了一声“寒儿”!数寒身子一颤,起身扑了过去,握住楚天傲的手。那只箭还插在楚天傲胸前,因为怕大出血,没有人敢动。由于箭是穿胸而过,箭头已经在前面,箭羽却在背后。韩靳心想还好是穿胸而过了,不然要拔出箭头恐怕又会引起大量流血。
他看了数寒一眼道:“我现在要拔箭了,你离远一些。”数寒执着楚天傲的手,目光坚定地摇了摇头。身后传来声音“你便这样拔吧,有她在,傲儿不敢有事,他若是有事,别说寒儿,我都不会原谅他。”韩靳听这声音知道就是刚才的怒斥之声,心想:看不出苏夫人文文弱弱,倒也是个有主见的人。
下人早拿已拿来了剪子,韩靳接过,剪下箭羽后,让大家后退。数寒脸色苍白地望了他一眼,握紧楚天傲的手。韩靳正要伸手,却突然被数寒按住。他正不知为何,却见她在颈子上一摸索,解下了脖子上的长命锁,挂在楚天傲脖子上,然后才向他一点头。这锁韩靳见过,知道是唯一属于数寒的东西,一时心中恻然,竟然有些失落。他定了定心神后,才伸手握住箭矢一端,猛一发力,一道血剑喷出,溅在白色的纱帐上,数寒握住楚天傲的手猛地一紧,关节都开始泛白,仿佛她手中握得就是楚天傲的三魂七魄。韩靳点穴止血上药上绷带一气呵成,这才擦了一下额上的汗,道:“好了,只要这两日人不发热,应该就没事了。”
数寒向他投来感激的目光,突然嘴唇张合对他说了三个字,虽然没有声音,但他仍是看清楚她说的是什么,那三个字是——“对不起”!他苦笑了一下,这便是她给他的最后答案吧!看来,自己孤身而来,还是得独身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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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三天,楚天傲都昏迷不醒,苏夫人终于是熬不住了,在拿药的时候昏过去一次,数寒忙叫书砚他们好生伺候着,楚天傲这边也就只由她来守着。幸好伤口并没有发炎的现象,人也没有发热。只是偶尔楚天傲会在迷糊中低声叫着她的名字,听得她一阵心痛。数寒嗓子还是发不出声音,回答不了他,便只能握住楚天傲的手,紧紧地、紧紧地握住。有的时候,一旦握紧,便是一生一世都放不开了的。
韩靳上次那一剑看来虽然凶险,却只是流了很多血,实在只是为了给楚天傲一个警告,但这次,却是真的伤了。数寒守在楚天傲床头三天,终于明白那时楚天傲守住她的时候是什么感受,很怕、很怕,尽管韩靳说不再有危险,她也很怕,只要他没有睁开眼她就很怕,那一抹暗箭的光芒似乎还在眼里闪现,然后直直刺进她心里去。
楚天傲的嘴唇突然动了一下,数寒忙去拿桌上的水杯,小心地抬起他的头,一点点喂进去。他喝了一点儿后,眼皮突然一动,她很想唤他的名字,但却苦于无法发声,只好放下杯子,用手紧紧握住他的手。他似乎感觉到了,手指动了一下,她心中一阵欣喜,却见他的眼睛真的慢慢睁开了。
看到她,楚天傲目光清澈起来,笑着叫了声“寒儿”,声音却无比嘶哑,她忙又拿过水杯,递到他唇边,他喝了大半杯,才稍稍好些,突然伸手抚上她的脸,道“别哭”,她这才发现自己流泪了,慌忙擦去。他的目光虽然疲惫,却还是十分有光彩,他看了她一会儿后,才道:“真好,一醒来就看到你的脸!多受几次伤也值了。”
数寒气急败坏地打了他一下,但紧绷的神经却也松弛下来,他还能说笑,就证明真的是没事了。他接下她打来的手,无力地笑了一下,“放心,我不会死,我还没治好你的嗓子,我还没赔完罪,我又把你惹哭了,更加还不清了。”
她心中一酸,在他手上写道,“你平安就好!”
楚天傲笑着,“不,我本来就是个贪心的人,我一定要治好你的嗓子,我还想听你唱歌。你琵琶弹得那样好,不能唱的话,太可惜了。”
原来,他一直为她不能说话而耿耿于怀,她在他手上又写道,“不,还能唱。”
他露出几分疑惑的目光,她一笑,起身离开了。他正想她去干嘛呢,却见她抱着琵琶出现在他眼前,她的唇一张一合地动着,似乎在说什么,他努力要从她唇形里读懂,她似乎也一定要他读明白,慢慢地重复地说着,他终于读懂——“你听”!
她一笑,默认了他的猜测。坐在椅子上开始调弦,几个音符后,一首曲子飘出来,他听着觉得耳熟,再仔细一听,才想到,是那首《蒹葭》,他唯一一次唱过的歌,在她生辰那日,唱给她听的歌。而现在,她弹给他听,她的眼睛笑笑地望着他,仿佛在问,“听到了吗”?
他心中一阵温暖,答道:“听到了,‘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是啊,逆境重重,但哪怕是在水一方的梦,他们也永不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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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一切都准备妥当,却没想到因为楚天傲的伤全部计划都被打乱了。楚天傲受伤后,风在行来过几次,有一次趁楚天傲不在,突然对数寒说:“三嫂,我相信你对三哥是真心的,但你是不是有什么大事瞒着我们?”数寒心中咯噔一下,以为他查出关于晋王通敌的蛛丝马迹,但她也只是摇头,并未说什么。
风在行叹了一口气道:“我不是疑你,只是难道你不觉得太巧了吗?每次你们稍好一点,就会有事情发生,真像是要故意拆散你们一样。”数寒正不知该怎么答,门外传来楚天傲的脚步声,风在行立刻说“我问了你这件事,你千万别告诉三哥,不然他定要说我又惹你操心。”于是这事也就放下了,数寒也万万没想到这件事后来倒又惹来了多少烦扰。
幸而有韩靳在,楚天傲的伤倒也好得快,只是韩靳却也因此看出了数寒对楚天傲的感情是多么深厚,从此也就死了让数寒跟他走的想法。很多东西,错过了就错过了,当初的一念之差,早已让他们各奔东西,再也回不去了。等楚天傲伤稳定下来,韩靳也就告辞回医谷了,临行前嘱咐数寒虽然嗓子没有好转的迹象,但药还是要接着服用,数寒对他一笑,在他手里划着“谢谢大哥”,韩靳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终于释然,兄妹关系,或许便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第一百零七章 在地愿为连理枝
转眼已过去两月,楚天傲的伤势大好,两人每日就是下下棋,读读书,政局似乎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远,数寒虽不能言语,却缠着楚天傲念书给她听,倒颇有些乐趣。这日,风在行突然造访,并请书砚传话说在书房等着楚天傲。楚天傲只道去去就来,却在回来时突然拥她入怀,语带哽咽地说:“寒儿,为何对我这么好”?她惊讶地转身望过去,他却又神色如常了,问他什么也不说,她心中隐隐不安。
三日后的晚上,楚天傲突然来敲她的房门,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她出得门来才发现,府门口停着一辆马车,却没有赶车的人,她不解地望向楚天傲,楚天傲却拿起车夫座位上的长鞭笑道:“今天是我们俩的晚上,不允许外人来打搅。”
马车在一地的月光下驰骋,仿佛是行驶在梦幻里。数寒也索性不待在车子里,爬了出来靠在楚天傲身边。行了一段路后,马车拐进一条巷子里,两边都是高大的槐树,马车放慢速度再走了一段,在一所大宅子钱停了下来,楚天傲跳下马车,说了一声“到了”,向她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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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到院子中,只见里面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点点烛光透过藕色的灯纱在院中摇曳,映出一份温馨的感觉。数寒抬头细细的打量着这一处院落。只见院子中间种着一株老梅树,虬枝苍劲,虽然现在不是梅花的季节,却也十分耐看,她心中一动,隐隐猜到了几分,却还是回过头去,在楚天傲掌上写道“这是哪”?
楚天傲今日的目光仿佛被月色熏染过一般,带着朦朦水汽,他轻声说着,仿佛怕惊碎一个梦般:“喜欢吗?这是我们的家。”
她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是的,他曾经答应要给她一个家,他曾经绘出了他们的家的样子,书砚说过在城西槐树巷从北路口进去第三间……原来,他并没有骗她。果然是三进三处的院落,和他当初给她的建筑图一样。从照壁进去之后,就是一座假山,有潺潺流水经过,攘下一地的月光,楚天傲指指假山上的凉亭,道:“我在那边桌子上刻下了棋盘,我们无事的时候,便可以在那边下棋。”
接着往前走,只见到修了一半的荷塘,楚天傲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忙了很久,还只是弄了个雏形”。再往前,还有书房、花厅、曲桥、回廊,最后楚天傲牵着她的手,在一个挂着红色灯笼的地方停了下来。指指上面,问道“喜欢吗?”
她抬头一看,只见楼上糊着玉色的水墨窗纱,窗前一个小小的阳台,摆着几盘艾草。楚天傲曾经说过,她夜里总睡不好,将来他们的卧室中,便种些艾草,让她安神……每一点每一滴,他都没有忘,并还把它们呈现在了她眼前,数寒突然有一种感觉,仿佛漂泊了一世,却突然有了可以依靠的地方。
从进门后,她的眼泪就没停过,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是这么能哭的。楚天傲似乎也知道她是太惊讶了,要靠这种方式发泄出来,也就任由她笑着落泪。直到此时才摸出手绢来给她擦干,“都看完了,还满意吗?”
他的眉目含着满满的深情,像在看一个得之不易的梦。她终于擦干眼泪,踮起脚,在他的唇上一吻。谢谢你,天傲,谢谢你把所有的承诺都变为现实展现在我面前;谢谢你让我知道,原来梦想也是可以成真;最重要的是,谢谢你为我做这么多,谢谢你爱我……
楚天傲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但突然又淡下去几分:“我本来想种一片梅林的,但现在才种了一棵……我总是忙,总是太忙,现在想来,却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她摇摇头,拉过他的手,写道“还有时间”。
楚天傲笑了一下,居然有几分苦涩。他指指旁边的一颗树,道:“这是原来就长在这儿的,我见着喜欢,就没让人拔去,就看你喜不喜欢了。”她顺着他的手指瞧过去,见到的居然是一株大的合欢树,此时正是合欢树开花的季节,粉粉的花朵点缀在枝叶间,十分惹人喜爱。合欢,顾名思义,它的所有叶子都是随着花开花谢来晨展暮合的,此时是晚上,所以所有的叶片都相拥在一起,像一对对亲密的爱人。她忍不住大幅度地点头,伸手去触摸那些亲密的叶片。
“就知道你会喜欢。”楚天傲拉她在树底下坐下,抬头看着那些缠绕在一起的枝叶,“你看,我们便像这树一样,相偎相依。”
她笑着点头,窝进他怀里,在他手中写着“还有永不分离”。
楚天傲喃喃地重复着:“是啊,是啊,永不分离。”语气中居然有一丝落寞。她惊讶地望过去,他却突然执起她的手,极认真地说:“寒儿,嫁我为妻!”
她没料到他突然会这么说,一时愣在那里。他的眼中如坠入了最亮的星星,“寒儿,他们都说缘定三生,我不知道前世我们是如何的,我也管不了来世会如何,但是这世我遇到了你,爱上了你,并何其有幸得到了你的心。这世我若能娶你为妻,此生也算不枉过了。寒儿,你愿意吗?你愿意嫁给我吗?”他一时居然有些紧张,抓紧了她的手,脸上也浮起一层红色。
数寒笑了起来,这样的男人哦!怎么总是这么可爱。她回握住他的手,一点头。楚天傲的脸上马上放出光来,一下子紧紧地抱住了她。她看着那些垂落的合欢树枝,真的感觉他们也是如这树一般的。楚天傲的声音幽幽传来,“谢谢你,谢谢你!我们以天为证,以地为媒,让这合欢树见证我们的爱情。”
两人紧紧地拥抱了一下,然后放开,数寒脸上难免热了起来,仿佛飞上了两朵晚霞。楚天傲伸手理好她的鬓发,在她额上烙下一吻。月光洒落在院中,给一切都增添了一种温馨的美感,空气中只有淡淡的合欢花的香气,一切都是那么单纯,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不再有权势,不再有谋略,不再有算计,只余爱恋。两人十指交握,对着万里星空一拜到底,然后转身对着合欢树又是一拜,接着正要夫妻对拜之时,楚天傲突然按住她的肩,目光闪动地问:“寒儿,你会不会后悔”。
她在他掌心写道“心若磐石,此生不渝”这八个字,这曾经是他对她说的话,现在,她便也许给他。楚天傲一时眼中居然有些湿润,连说道“好、好”。两人终于交拜下去。楚天傲不知从哪弄出个小托盘,上面居然有两杯酒。两人相视一笑,交杯而饮……
喝完酒后,两人又依偎在树下看着星空,楚天傲脱下外面的长衫,给她披上,她却扯出半边盖在他肩头。楚天傲知道拗不过她,也就两人一起披着。
这一夜经历得太多,让她觉得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楚天傲不停地说着他们过往的事情,每一桩、每一件,仿佛要把他们所有的经历都编成一个故事,她微笑着听着,却渐渐觉得困倦,她努力打起精神,不明白自己明明很兴奋,为什么还会想睡觉?楚天傲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疲惫,在她耳鬓边摩挲着,道“困了?那先睡一会儿吧!”她摇了摇头,继续枕在他肩上。楚天傲的声音仿佛带着一股催眠的气息,“睡吧,我唱歌给你听,就唱那首《蒹葭》”。
他浑厚的声音响起,带着合欢的淡淡香气和晚风的清凉,歌声似乎化为了薄雾,萦绕在她的周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眼皮终于支撑不住了,她沉沉睡去,迷糊间,他似乎吻上了她的唇,说道:“原谅我,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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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睁开眼,发现合欢树上的花都开了,淡红色的丝绒花朵,形成一个个扇子状,像凤鸟不小心遗落下来的羽毛。她不由自主地发出微笑,转头正要推楚天傲,却发现他已经不在。她心里腾地一空,涌现起一股不好的感觉。她身上还披着他丝质的青色外衫,落着零零星星的花蕊,有着淡淡的香,却冲不散他留在上面的气息,仿佛他前一刻还就在这里,搂着她,说“我们便像这树一样,相偎相依。”
她慌忙起身,却听见哗啦一声轻响,她一看,却是她的紫铜锁和一封信,这锁是上次拔箭的时候她给楚天傲的,后来楚天傲说要还她,她以祈求他平安为由,没有收回,却没想到楚天傲会这么给她。信封上插着一支初绽的合欢花,证明他是刚走不久。她忙跪在草地上拾起那信,哗地一声拆开,却见上面写道:
“寒儿,谢谢你帮我压住父亲通敌一事,但该解决的总要解决。左相那很安全,他也能护住你,你去找他吧!王府现在恐怕已经被围了,你千万别回去。望自珍重!傲”
她的心怦怦地跳着,越来越急,仿佛擂鼓一般。楚天傲知道了,他居然知道了。那么他昨夜带自己来这里是什么意思。她突然想起他眼中闪过的不舍,想起她说还有时间时他的苦笑,想起她睡去时听到的那句“原谅我,寒儿!”……楚天傲,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脚步慌乱地向大门跑去,出门后却不知道该去哪里,只有指尖那还带着淡淡温暖的外衫提醒着她——他已经走了。可是,他去了哪里?茫茫人海,却到哪里去找他?
第一百零八章 夫妻非是同林鸟
晋王府门前还是跟往常一样安静,大门敞开着,门前左右各两名带刀的侍卫,不过要是有人留心去看就会发现:这和昨天的不是相同的面孔。一个小叫花子走了过去要讨口粥喝,立刻不知道从哪里冒出几个黑衣人,把他轰走了。他骂骂咧咧地离开,转身拐进了旁边的一个小巷子,眼中突然露出几丝狡猾的神情,对着一个隐在黑暗里的身影道:“姑娘,我去过了,果然是被赶开了吧。我就说过,王府中的人没那么好心的。我劝你也不要在这等了,那花匠多半也是骗你的,拿了你的钱就跑了,还说什么一起回老家,你就当破财消灾吧!”
那女子的声音听起来却很沉,甚至还有几分哑,仿佛是哭久了把嗓子哭坏了,“钱我可以不计较,但我总得弄个明白。”
那小叫花子嘿嘿一笑,道:“那我可帮不上你了,进都进不去,更别说找人了。不过你说了,混进去了就给四钱银子,混不进去也有两钱,算我没本事吧,不过那二钱银子你可别赖了我的。”
一只绣着梅花的淡黄色荷包打开,里面滚出四五只亮闪闪的银锭子和几块碎银,那小叫花子看着那银锭子眼睛亮了一下,却没有说话。一只素手从里面拣了几块碎银递给他,他一接,双手抱了一下,学人家作了个揖,道:“谢啦!”说着转身就走。后面却传来声音,“这银锭子你想不想要。”
他转身耸了下肩,两手一摊,“有银子谁不想要,可是我混不进去,也没有办法。”
“你若是能帮我找到一个人,我也可以给你!”
他眼睛亮了一下,却又露出狐疑的表情,“不会又是哪个王府里的吧。”
“风家的少爷你认识吗?”
“就是那个经常逛青楼茶馆的?”他笑了起来,“他出手倒阔得很,特别是有姑娘在身边的时候!”说着不怀好意地看了那黑暗中的人影两眼,“只是最近他不常去那些地方,恐怕难找,”
“两块银锭,你帮我找着他!”那人的语气不急不缓。
他的心猛然跳了一下,这是他多久的“收入”啊,不过嘴上却故意说着,“这个嘛,京城这么大……”意在抬高价钱。
那人却突然把荷包口一系,他忙说,“哎,我没说不做。”
“一个时辰!”那人说道。
他一时没听明白,“什么一个时辰?”
“你若是一个时辰找到他了,这一袋银子都归你!”
他脸上突然笑开了花,拍拍胸脯保证道:“包在我身上,这京城地头上没有比我更熟的,我手下还一帮子人呢!”
“但若是一个时辰找不到……”那荷包突然被抛在空上,然后又落下来,然后又抛起,看得他心里一惊一惊的——那是他的钱啊!“我就找其他人去,你一分钱也拿不到。”
他心里愣了一下,疾走几步向那人靠过去,“唉,我保证找到!”眼光却死盯着那钱袋不放。“不过找到后怎么做?”
那人似乎发出了一声轻笑,道:“你就说弹《满江红》的那位姑娘找他。”那人终于走出黑暗,一袭鹅黄的衣裙,手中却拿着一件青色的男子外衫,神色有几分憔悴,眼睛却熠熠生辉,“你问他,还想喝‘松风雪岭’吗?”阳光打在她脸上,给失了血色的脸透出一丝红色,赫然便是数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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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笑堂中,歌舞曼妙,无数双眼睛盯在舞台上翩翩起舞的舞姬,不时传来阵阵喝彩,此时,风在行却连一点观赏的心情都没有。他直接冲到二楼平时一直订用的包厢,闪身进去后,随手把门带上,插好插销,这才看向屋内等候的那个女子:“果然是你。”
数寒双手捧着一只茶杯,静静地跟他说:“茶泡好了,先喝茶。”
风在行惊疑不定地看了她一眼,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完全不是平时品茶的样子:“我听那小叫花子说,本来还不行,你的嗓子怎么……”
“我的嗓子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傲在哪?”数寒目光灼灼地看向他,“四日前,你来府上找天傲去书房说话,想必谈的就是那件事吧!”
风在行看着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答道:“正是!”
“为何要告诉他?”数寒突然站了起来,气急道,“他本来可以跟我走的,等他伤再好一点我们就可以离开的,你为何要告诉他?”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也能到哪儿去,到时候逮回来,还不是只有一死。”
“你就那么确定皇上会要满门诛杀吗?只要我们不理政事,不握实权,根本不会对朝廷造成丝毫威胁,皇上不一定会要他的命。”数寒这几句话说得颇快,嗓子一时受不了,居然咳嗽起来。
风在行好心递过去一杯水,却被她挥手推开了。风在行摇头道:“这就是你让他辞职的目的?三哥当时说原来你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他我还不信,看来你还真的是这么打算的。三哥果然没有看错人。”
“他既然知道,为什么要把我送出来?为什么要独自一人承担?为什么不让我帮他?这便是他感激我为他所作一切的方式吗?”数寒的语气中隐隐透着怒气,“他总是这样,自以为很对,却总是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他就是不想连累你,才把你送出来的,他这是为了你好。”
“我真不明白你们男人的想法,你们以为自己这样很英雄吗?爱一个人,本来就该福祸共享,生死与共,你们这样做算什么?他是让我安全了,却让我的心更觉煎熬。我在这世上便只有他了,他若真有什么事,我……我……”数寒一时竟说不下去,又是频频咳嗽。
风在行不忍看她如此,却也毫无办法,数寒猛然抓住他的衣袖,道:“你告诉我,他去了哪里?他有什么打算?你们的计划是什么?”
“数寒,算了,三哥决定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而且现在,你想阻止也迟了。”
“我不管!”她从未这么蛮横不讲理过,但现在确实也不是讲理的时候,“要么你告诉我,要么我自己去查,哪一个安全一点,你应该清楚。他决定的事情别人阻止不了,我决定的事情又有谁能拦得住。我既然能找到你,我自然也会有法子找到他。”
风在行猛然站了起来,“你不要乱来,这样只会把事情越闹越大。”
“那你就告诉我,他去了哪里?”她倔强地看着风在行,两人的目光都是十分坚定,一下子僵持在那里。
最后,风在行终于还是败下阵来,颓然坐下道:“就算你知道了也没有办法,他去向皇上自首了,现在恐怕已经在大牢里了。”
虽然左相主管的是兵部,但数寒多少也了解大牢中一些惨不忍睹的事情,她想象不出来,楚天傲旧伤未愈的身体,在那边会怎么样。在她的一再恳求下,风在行才答应打探一下皇上到底如何处置楚天傲了。
她彷徨着回到槐树巷的房子,这边虽然已经开始修整,但屋内的摆设用具却是没有一件的,根本就无法住人。风在行也劝说她还是另找住处,可是她坚持要回到这里,这里是他们的“家”,她不回这里回哪里去呢?
身上带出来的钱本就不多,都被那小叫花子拿去了。幸好风在行想到了这一点,给了她几张银票。她也就随意采购了一些日常用品,搬进了那个院子。院子虽没有王府别苑大,但一到夜里就空旷得可怕。她把院中所有的灯笼都点亮,来驱逐那种无处不在的不安——他,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他留下的艾草还长得很好,院中的合欢树还是日日开花,但是,和她一起相偎相依的人,却已放开了她的手。她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坐在合欢树下,披着他留下的那件长衫,透过那拥抱着的枝叶看天上星星闪耀,如同那日一般。甚至她还想象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他走了,但只要自己一睁眼,就会发现他还在身边,笑着帮她掖好披着的衣服——可是,每次都是失望,他终是不见了。原来,牵肠挂肚是这样一种感觉,仿佛身上的血也随着时间流尽,再无一丝气力。
十日后,风在行才带来消息,说皇上恐怕想秘密处理这件事情,所以把楚天傲收押在牢。她当时一下子抓紧风在行的手,道“让我见他一面”。风在行连连呼痛,她才发现自己太过用力了,慌忙放开。可是风在行却表示自己真的无能为力,探听些消息还行,但他在朝中人微言轻,而且他和楚天傲向来是一起的,若是不小心引起皇上的注意,恐怕事情更加棘手。数寒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心知他所言非虚,但自己是非要见楚天傲一面不可,一来得知道他是否安好,二来也得商量一下怎么帮他。她脑中突然冒出一个人的名字——慕升卿。
第一百零九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牢里见不到阳光,所以楚天傲也不知道在里面待了多久了,只是从狱卒每日三次送饭的频率来看,约有半月了吧。不过,记不记得清都已经不重要,时间对于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重要的是,皇上答应放过无关的人,那么母亲、寒儿,还有家里那些不知情的侍从,应该都没事了。寒儿她,一定很难过。他猛然想到两人拜天地时她脸颊上显出的娇羞。他猛力摇头,逼迫自己不要去想这些,想一刻,痛一天,他经受不起这样刻苦的相思。
牢门上的大锁又哗啦啦地响起来了,又到吃饭的时间了吗?上一顿的他还没动过呢,一点口味都没有,他索性翻了个身,继续看着墙壁想:不知道寒儿在左相那边是否还好。牢门外突然响起一个声音,犹犹豫豫哽咽着叫着他的名。他呆了一下,听语气颇为耳熟,却实在想不起这是谁的声音。而且,谁能来这边看他?他疑惑地望过去,只见木制的栏杆外有丝丝光线照入,给黑暗的牢门增添着唯一的暖气,而一只手,顺着那光线伸了进来,似乎要触摸这里无尽的黑暗。他一下子如遭雷击,连滚带爬地奔过去握住那只手,语气中满是不确定:“寒儿”?
她的手抚上他的脸,指尖一片冰凉,楚天傲忍不住伸手握住。旁边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你们抓紧,只有一炷香的时间,我去外面守着”。他抬头一看,见是慕升卿,一时心里明白了几分。等慕升卿出去把门带上,他才问道:“你怎么会来?你的嗓子可是好了?”
数寒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是用目光一点一点扫视着他的脸,“你的伤怎么样了?他们可有对你用刑?”
“没有!”他心头一暖,按住她抚在他脸颊的手,“我还能再见到你,还能再听到你说话,就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恩赐了,看来,左相对你还是不差的。”
数寒苦笑了一下,摇摇头:“我并未回去过。”
楚天傲脸色一下子就变了:“那你现在哪里?你住在慕升卿那?”
“没有,我住在家里。”
他明显地一怔,突然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地方,满脸的不可置信:“你住在槐树巷那边?”
“是,我在那里等你回家。”她的语气里满是依恋,听得他心中一痛。回家?他还回得去吗?可是他又怎么忍心告诉她。而且,那边的房子就是一个空壳,怎么能住人?他叹了口气,道:“你若是不想回相府,便去慕升卿那,他好歹能护住你。”
“我不去,我是你的妻子,为什么要去别人家。”数寒的话无比坚定。
楚天傲听到“妻子”二字,一时心中百味俱杂。若不是他太过自私,若不是他一心想娶她为妻,若不是他到死也不想放开他的手,他怎么会在那种情况下说让她嫁他。他只是不甘心,不想就此缘尽,但也只是想要一个仪式,让自己的感情最后有个归宿。却没想到,她会如此较劲。“寒儿,是我太自私了,我舍不得你,所以……你便忘了吧。”
数寒突然对着他的肩就是一拳:“你以为你是什么?你说嫁你就嫁你,你说忘记就忘记,你说离开就离开吗?”她的泪水流了下来,“你知道我这些天我有多担心吗?你知道我一眼醒来见不到你心里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我夜夜在合欢树下等你归来是什么滋味吗?……你怎么可以这样……我原谅你的自私,我原谅你欺骗,我甚至可以原谅你什么都不说就把我一人抛在哪里,但是……如果你有什么事,我绝不会原谅你……你听到了吗?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她的语气狠绝,却句句都是情意,楚天傲心头一酸,嗓子也堵得厉害,居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帮她擦泪。一直以来,他总是害她哭,害她受伤,她却始终一心一意地对他。
“你告诉我,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你怎么会跑来自首?我们明明可以离开的,明明可以走掉的,到时候我们再回来接娘。”她握住他的手,不停地问着。
楚天傲心中一凉,“数寒你糊涂了吗?通敌卖国多大的事,诛九族也不为过,凡是有联系的人,都难逃一死。走?我们能走到哪里去?右相会放过我们吗?你的心太好,不会想到他们出手有多么毒辣,一旦开始必定斩草除根……现在皇上感念我主动自首,答应只要父亲不反抗,就不会株连,至少我楚家还能剩几个人,寒儿,听我的话,回相府去,你我交往过密,难免会有人从中作梗,一旦事情闹大,就算皇上知你是无辜,也是爱莫能助的。”
“我不管那些,我不管那些……我只有你好好的,只要你好好的……”她抓住他的手,哭了起来。
他一时气闷,吼道:“你怎么这么不明礼了?”
“我就是以前太明礼,就是一直顾及太多,才会让自己一无所有的,我一直怕伤了旁人,没想到最后却害了你,若嫣妃不倒,你在皇上面前立下功,何至于此……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失了全部,也都不能失了你啊……”她哭泣着,嗓子又痛起来,一时咳嗽不止。
楚天傲隔着栏杆帮她拍着背,正要说什么,门锁一响,慕升卿却进来了,“时间到了,数寒,快走吧!”
两人同时愕然,没想到时间居然过得这么快。数寒慌乱地在身上摸索着,掏出几个小瓷瓶,“这是大哥留下来的伤药,平时都是我给你换,你应该知道怎么用吧?……我有用标签写明……还有,这边阴寒,这是排湿气的……这是……”她突然发现自己还有很多话没说,却没有时间了,她手一抖,药瓶全跌在了地上,只握住楚天傲的手,叫了声“天傲”,已经泪如雨下。
楚天傲见她这样,心中也如刀割一般,紧紧握住她的手,再也不愿放开。分离在即,能多看一眼便是一眼吧!慕升卿在旁边急得把手掌握紧,又放开,又握紧……“数寒!数寒!!”连叫了两声。但是没有人肯松手,仿佛一松手就是永决。
她的手隔着木栏抚上了他的脸,他的眉、他的眼,泪水掉了下来,“天傲、天傲!”她不想放手,她也放不开手,旁边慕升卿又叫了两声,她知道可能会连累慕升卿,但仍然放不开手。
“别哭,别哭,寒儿。”楚天傲用手指给她抹着泪,“走吧,走吧!”他说着,却也没有松开她的手。
泪眼迷糊中,他的脸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仿佛是月夜初遇那一刻,他目露精光;仿佛是玉泉寺初见那一刻,他满眼赞许;仿佛是她到达边关那一刻,他由衷欢欣;仿佛是见她受伤那一刻,他刻骨疼痛……他曾说过的那些山盟海誓她都不记得了,浮现在脑海中的却是当初最朴实的那一段话“等我可以自成一势了,便搬出王府,不过可能买不了太大的府邸,我们便要一个三进三出的院子……我们可以在院子里种上梅花……卧房这边的窗台上我们种上几盆艾草,你睡觉不踏实,这个可以安神……”她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狠狠地摇了摇头,一股痛彻心扉的感觉从喉间冒了出来,却只化为了斯切底里的两个字——“天傲!”
楚天傲的眼圈一红,却没有低下头去,只是死死地看着她,仿佛想多看她一眼,哪怕是一眼,也好。慕升卿跺跺脚,开始想拉开他们紧握的手,她看着他,不停地摇头,泪水就那么簌簌地往下落。楚天傲满目痛苦,突然一闭眼,松开了手。她的手,在慕升卿的拉力下,一分分脱离,指间痛得仿佛揭下了一层皮来,她一直望着他,一直望着他,他却已经不再看她。
慕升卿在旁边劝道:“数寒,我们找机会再来。”可是她知道,或许下一秒,就会天人永隔。一声轻响,她的手终于脱离了他的掌,她全身的力气仿佛都在刚才的挣扎中耗尽了一般,一下子瘫软下来。却只听到楚天傲满是痛苦的声音,道,“照顾好她!”
她心中打了个激灵,猛然看向他,只见他看向她的眼神居然是含笑的,带着看破一切的透彻,“寒儿,你如此待我,楚天傲永世不忘。”
他想干什么?他准备受死?……她的手抖起来,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突然又扑了上去,慕升卿一时居然没有拉住。她抖抖擞擞地从颈上取下一件物事交到他手里,连声音也跟着发颤,“你答应我的,你不可以……你答应我的……”她用掌将他的两只手合在一起,“活着……要活着……”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已经没有时间了,但她却开始语无伦次起来,只知道重复着两个字,“活着……活着……活着……”
慕升卿终于拖着哭得天昏地暗的数寒走出那间阴湿的地牢,沉重的牢门啪——地一下关上,然后传来落锁的声音,仿佛地狱将人吞噬殆尽。楚天傲的泪终于滑落下来,指间还留有她的余温,他双掌紧合,放在唇上一吻,然后打开来,里面亮澄澄的是她的紫铜挂锁。他不会忘记,她生日那日,他送给她一幅房屋构造图——那是他们的“家”!那时她那么高兴地把它收到了紫铜锁里。她一直在等,等他从这暗流汹涌中脱离的那一天,能给她一个最最平凡的生活,一个最最简单的家,但是他却兑现不了了。他握紧那个紫铜锁,所有的不甘与痛苦只能凝聚在一句话里——“对不起,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