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少爷的马
老狗咿咿呀呀痛哭不止,哭声正向戏腔转变,时而高亢时而委婉还带着尾音和颤音。
九斤担心他再把鼻涕抹到自己靴子上,靴子是三个师姑一针一线缝制的,九斤一直穿的很在意。
人的悲戚不能过度宣泄,很容易陷入生无可恋的境地,九斤拿起桌上的手帕塞到老狗手里。
拍拍他乱抖的肩头说:“给你买的衣服是下人穿的,却也是上好的棉布,花了二两多银子呐,不至于哭哭啼啼不依不饶的吧。”
这一打岔,老狗好歹收住悲戚,把褶子脸擦拭干净。
九斤对跪在老狗身后的壮汉说:“还不把你家主子搀起来,菜都凉了,赶紧吃饭,吃饱喝足踏实睡觉。”
那壮汉爬起来要去搀老狗,老狗重新把他拉着跪下说:“爷面前,奴婢怎能称主子,这是巴彦,是奴婢从净军奴隶营中选的。”
说着往旁边挪开,指着巴彦说:“拜见你的真主子,以后鞍前马后,誓死护卫,不得懈怠。”
巴彦膝行向前,‘咚咚咚’就是三个响头:“巴彦叩见主子爷,刀山火海,绝无二心。”
九斤虽然不知老狗唱的哪出戏,但对这粗短的蒙古汉子却很满意。
起身从褡裢里摸出根粗大的金链子,给巴彦系到脖子上,一个身世洗白后的土豪形象完美展现在眼前。
九斤吩咐道:“都坐吧,还等着小爷给你俩盛饭呐?”
老狗这才满意的起身,给九斤盛上粥,递过筷子。
九斤接过筷子,就着酱菜吃着粥,刚吃了几口,桌上响起了类似猪拱石槽争食的‘呼哧吧唧’声。
抬眼一看,老狗和巴彦都快把头浸到盆子里了,除了九斤动过的那盘酱菜,其它三个菜转眼被他俩一扫而空。
老狗擦擦嘴,好歹喘了口气,巴彦用馒头把盘子盆子擦干净,又吃了五个馒头,这才抓起酒壶,‘咕咚咕咚’仰起脖子喝了个底朝天。
吃饱喝足,九斤对老狗说:“为了路上方便,你二人称呼我少爷,我不问你的来历,你也不要猜测我是谁。
江湖盛传你是金狗,我才活你一命,不要有别的心思,再走两天咱们就到地方,你就在那里安度晚年吧。”
老狗站起来弓着腰说:“奴婢尊令,他们传老狗是金狗,是他们想窄了,奴婢有金牛,都是为六~,哦不,都是为少爷准备的。”
“噢,还真是人不可貌相,你说你弄那么多银子干嘛,自己又花不几个钱?”
“那些银子不是奴婢的,那是九边明年的饷银,足额三百八十万两。”
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小包裹,翻出小木匣子打开,一团丝绒中,躺着半月状凤凰金牌。
五条冒似凤尾羽毛的钥匙,边齿凹凸密集,看来这是取银的唯一凭证。
老狗坦然的将装有凤凰金牌的匣子推到九斤面前,叙述着委屈:“有钱的没钱的,上至勋贵下至走卒,无人不恨矿税商赋。
可百姓身上的血已快抽干了,不能再压榨啦,勋贵氏族豪门,仅仅掏出九牛一毛,就喊打喊杀,百姓也跟着痛骂起哄,奴婢想不通啊。”
九斤合上盖子说:“饷银的情况我多少知道些,银子不走户部,由宫内直接运往九边,你这断了多少人财路。
想不通慢慢想,功是功过是过,天都看着呐,这金凤凰你收着,用的时候,再找你。”
两人正说着,后院传来踏雪嘶鸣,九斤擦擦手刚站起身,巴彦已经跑到窗户前,‘咔嚓’一声撞碎窗棂跳了出去。
九斤来到窗口,院子里,巴彦站在踏雪前面,正与一个比他高半个身子的大汉对峙。
灯笼下,这汉子虽然包着头巾,但身上穿的素衣和脚上的木屐,都说明这是个倭人。
老狗在九斤身后躬着腰说:“少爷,这是倭奴,东南沿海新成立的十八芝,琉球海面的刘香,漳州的许心素都圈养着大批倭奴。”
院子里的倭奴被从天而降的巴彦吓一跳,待看清只是个下人,还比自己矮一半,便不屑的问:“爷爷看中你的马,说吧,多少银子?”
巴彦一点都没发怵,握紧拳头说:“这是我家少爷的马,不卖。”
“八嘎,还有银子买不到的牲口,既然不要银子,爷爷只好牵走了,滚开。”
说完抬脚向巴彦踢去,巴彦抬腿对着踢来的大脚踹上去,耳听到‘咔嚓’声脆响,这倭奴脚踝骨折,惨叫声直透夜空。
脚踝和膝盖月牙板的疼痛相似,碎裂后扯心连肝,非常人能忍受。
惨叫声惊动了一楼喝酒的一帮人,十多人冲进院子里观瞧。
有五个脾气大的直接冲上去,对着巴彦就是一顿猛捶。
巴彦左躲右闪,拼着脸上身上落拳脚,如同斗牛犬般狂斗不止。
巴彦的拳头如铁锤,腿脚如铁棒,被他砸中的无不是筋断骨碎,眨眼间五个人满地翻滚,惨嚎震天。
后边人急眼了,抽出腰刀就要和巴彦玩命,九斤抬手将碎裂的半截窗户拍了出去。
碎裂的木茬子如火药推动的火铳弹丸,糊了三个拔刀人满头满脸,巨大的力道将三人撞出去几十步,眼瞅着死透了。
剩下的人抽刀在手,将一个中等身材男子护在中间,满脸惊恐的看着二楼窗户。
掌柜的跑进后院说到:“二爷,误会,误会,二楼住宿的是进京赶考的举子,误会,真是误会啦。”
那被叫二爷的人倒是镇定,扒开护卫,对着九斤抱拳:“这位公子,可否一唔。”
老狗在九斤身后,看着眼前一切,身体更加躬成大虾了,听到楼下有人说话,便对九斤说:“六~,少爷,奴婢下去招呼。”
九斤点点头,饭已吃饱,人也洗漱干净,马也恢复体力,大不了杀光这些人连夜走。
里外这些和倭人在一起的,都是海上讨生活,死了白死。
老狗从袖子里掏出一尺长的假胡子粘到嘴上,又在左眼帘按上黑痣,轻咳一声走下楼。
来到院子里,老狗身板挺直,不怒自威,久居高位的气质即便是下人棉袍裹身,也不能掩饰半分。
老狗眼角微微扫视着几个人,竟让这些海上讨生活的心头一惊,那个被叫二爷的人想:“今天不是误会,怕是踢到铁板上了。”
老狗镇住场子,淡淡的说:“尔等抢马在先,围攻马夫在后,打不过又要提刀杀人。
吾家少爷出手教训尔等,是尔的福气,想与公子一唔,你~,不够格。”
那个被叫二爷的人脖子一梗说:“杨掌柜,告诉他二爷是谁,看看够不够格。”
杨掌柜来到他跟前小声说道:“二爷,算了吧,这两位都是公公。”
这人听了一阵咳嗦,来到老狗跟前深深一辑说:“山水永相逢,十八芝郑氏行二郑之虎有礼啦,刚才下人莽撞,乃咎由自取。
让贵客受到惊扰,郑某先行赔罪,杨掌柜。”
“在”
“堂内那口箱子,着人抬到贵客房中。”
“是”
“一点薄礼不成敬意,他日相逢再行请罪,敢问府上贵姓?”
“汝就是郑之虎啊,果然相貌堂堂,颇有大将之风,郑氏心向朝廷,忠诚可鉴日月。
“本就是个误会,话说开了也就抬抬手的事儿,少爷闲游野外,不喜多生是非。
府里姓红,至此算与二当家结下善缘,他日自有相逢之时,巴彦~。”
“在”
“回吧”
老狗说完,对郑之虎拱拱手,转身回到二楼,巴彦也回到二楼,杵在门口成了侍卫。
郑之虎站在院子里,看着掌柜喊来人救助伤员抬走死者,又看看那匹乌骓马,果然非是凡品。
见掌柜来到近前说:“想了半天也没想起姓红的人,不过能骑这马的人也是非富即贵啦。”
也难怪郑之虎识货,这种六七岁口的乌骓马都得万八银子,还不定能买到。
杨掌柜苦笑道:“二爷,听说大爷那边关系都走通了,明年上岸十之八九,正是咱们广结善缘之时,楼上那位姓红,红为赤,赤为朱,国姓啊。”
“得,退一步就退一步,今晚我就不住了,加些人手装船,一会儿就走。”
“也成,今夏大爷狠揍了荷兰人,这又来了西班牙人,刘香那里紧着招兵买马,唉~,大爷那也是一天都不得清净。”
“大哥太仁义,依着我,就在海上飘,谁不服就干谁,早晚打出个太平,行了,你忙吧,我回船上去。”
看着郑之虎走远,杨掌柜叹口气,召来两个活计,抬上那口箱子上楼。
巴彦伸手拦住,转头看见老狗正给少爷洗脚,便说道:“等着。”
九斤在屋里说:“巴彦,让他们进来吧。”
巴彦听了闪在一旁,杨掌柜看到那老阉人在给那贵气逼人的公子洗脚,更是笃定心中想法。
进门一躬到底:“草民杨六一拜见公子,叨扰了。”
“无须多礼,那郑家二郎走了?”
“回公子话,回船上去了,本就是来补充淡水粮草的,住不下。”
老狗给九斤擦干净脚,招呼伙计放下箱子,打发去清理窗户上的碎木渣子。
窗门都有存货,清理完镶上新窗户,再糊上窗纸就完事儿。
九斤散开头发,坐到桌旁点上烟,招呼掌柜就座。
杨六一看着桌上的烟盒一个劲咽吐沫,那是八十两一盒的至尊纪念版香烟。
整个镇只有一家店有的卖,每次进货也只进两盒,做为镇店之宝。
看来这镇店之宝让这位小爷买来了,估计那店铺掌柜哭的心都有。
因为这偏僻乡村,出去进货来回得三个月,能不愁吗。
杨掌柜拘谨的坐在凳子上,屁股挨着凳子边,没敢坐实。
九斤在陶制灰缸里掸掸烟灰问:“这镇子平时靠来往船只补充粮草,自己再多少种点地,温饱不愁吧。”
“来的船都是扶桑朝鲜来往南洋的,其它府县地界条件好些,但抽头(份子钱)太多,很多船只就找上门,乡民也多了块进项。”
“乡里很多青壮也在船上吧?”
“是,从南到北靠海吃海,大家心照不宣,很多船明面上是海外的,其实都是官船。”
这掌柜也是伶俐,看九斤感兴趣,且并无鄙视反对之意,也就实话实说。
九斤看着重新更换的窗户说:“你这里位置独特,一面环海,一面背靠三不沾,真个是世外桃源。”
“哦,自从当年戚家军打出威名,这片乡集逐渐恢复元气,现有百姓近三千户一万多口子。”
九斤点头,指指那箱子问:“里面都有些什么?”
“那是二当家原本留着修栈桥的,草民还没清点。”
九斤招手,让巴彦打开箱子,里面多是些鹿茸参草,麝香胡椒等物件,箱内有个包袱,包着金银首饰,目测有三千多两。
草药和香料也值钱,多少也能换千把两。
九斤对这些东西并不在意,唯独看见箱子里的匕首说道:“把那短刀拿来看看。”
巴彦捧来放到桌上,生牛皮的刀鞘非常普通,刀把缠着皮绳,抽出匕首,刀刃光滑无瑕疵,是用上好的百炼钢打造。
九斤弹了下刀刃,发出清脆悦耳回音,把玩着手里匕首,九斤对杨掌柜说:“这些东西你入账,算是本公子修栈桥的股本。”
说着把匕首推到杨掌柜跟前,点着匕首说道:“郑家二郎有一劫,三年内,将此匕首绑缚左手腕处,不得取下,方可化解,记住,三年内,不能取下。”
第77章让府衙吞了
杨六一听完心里咯噔一下,这公子气度不凡,贵气逼人,居然还能预知凶险,到底是何方神圣?
九斤见他脸色阴晴不定,吩咐道:“别愣着啦,箱子抬回去,匕首连夜送船上,言尽如此,本公子要歇着了。”
杨六一答应着告退,下楼后将箱子入库,拿上匕首慌里慌张奔码头而去。
第二天一早,九斤吃完早饭,巴彦已经备好马匹行李。
看到九斤下楼,杨掌柜捧着一把倭刀来到近前:“红公子,二当家已经把匕首绑缚左手腕处,他说三年内绝不取下。
为感谢公子指点,二当家说无论如何要请公子收下他的佩刀,他日有缘定当重谢。”
九斤接过佩刀,是把普通的倭国武士刀,把手比雁翎刀长两倍,可双手握住劈砍。
摁开镚簧,弹出的一节刀刃上铸个‘武’字,刀身材质一般,麻点密布锈迹斑斑。
九斤一时没明白,难道这是从古墓中挖出来的古董?
杨六一见九斤没说话,担心这公子出门再把刀扔了。
赶紧说道:“这是九州岛右浦武津家的信物,二当家娶了武津家主的女儿,从尔将这信物带在身边。
只要公子路途中看到‘有家客栈’,皆可打尖住店,分文不取,更可以就近调用船只。”
“二当家有心了,好,本公子收下,”这相当于一个帮派的信物,郑之虎也是性情中人啊。
九斤把倭刀交给巴彦打包,三人辞别杨掌柜,离开历庄集驱马北上。
虽然同样是冬天,沿着海边进入山东的路途景致却和西北有天壤之分。
山陕河南乡间山野,人际罕见,村寨也多是人去屋空,但进入山东已无那种萧条。
虽然乡间多是茅草土坯房,却处处炊烟袅袅,或蒸馍或烧炕,充满人气。
九斤三人一路行进,也多有打尖喝水,询问乡情,甚至还逛了几个年关大集。
当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时,九斤三人已来到沂蒙山腹地的新三村。
主事李厚才身穿锦缎夹袄,戴毛皮员外帽,一副乡绅财主打扮,与两年前被土匪破家时的惨样已大不相同。
走过七里峡谷,新三村的城楼进入眼帘,城上城下的乡勇单膝跪地,高呼恭迎少爷回家。
一年的光景,这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穿着棉袄棉裤棉鞋,手和脸也都干干净净,喜笑颜开的脸上充满新生活的喜悦。
青石板铺就的平坦街道,两边柿子树上,依然挂满黄澄澄的柿子。
这些正在挂蜜风干的柿子,开春时会卖上好价钱。
田间地头,村社街巷,随处可见牛羊鸡鸭四处闲逛,这些都是村公所的集体财产。
不管是产下的鸡蛋鸭蛋鹅蛋,生下的牛崽羊崽猪崽,都有详细账目。
果品蔬菜,大豆高粱,成衣理发,孩子读书,问诊抓药,都有村公所一体解决。
山里小七百户人家,不到五千口子人,每天随着钟声出工,伴着哨响回家。
一天两餐荤素搭配,粥饭齐全,老少管饱不准外带。
木匠窑匠剃头匠裁缝伙夫属于技术工,拿的月银最高,每月一两二钱。
乡勇没有月银,各家轮值,若遇有攻山破寨的战事,每月可领战时津贴五两足银。
所以轮值的乡勇每天都盼望有人攻山破寨,好赚那诱人的月银。
心思灵活,手脚轻快,嘴皮子利落的村民则从事买卖生意。
将村里产出的牲畜家禽,蛋奶蔬果运到集市发卖,和各地商贩打交道,虽然被人看不起,兜里的大钱却是最多。
村公所临街有五间大瓦房,正屋靠北墙的铸铁炉子煤炭烧的正旺,大门敞开随便进出,里面依然热气不减。
向东的小河,九斤当年男扮女装在此洗脸换装,现在修建了凉亭,成了下棋聊天的去处。
顺着小河向东三里,是方圆五十多亩的池塘,村里千人食堂就建在这里。
从食堂向北两里路,有栋松林环绕的三进院子,这是李厚才专门为九斤修建的宅子。
宅子平时没人来,今天得着信,李厚才忙不迭的派人打扫,推来煤炭点起炉火。
几人来到门前,村里的妇人婆子还在擦拭通风。
巴彦卸下行李,解开马鞍,让马儿在村里四处闲逛。
九斤和老狗,在李厚才陪同下,到附近村子里溜达。
再有三天就过除夕,九斤因为常义他们短时间到不了,只能等在此处。
村里房舍没有院墙,一排排如同军营般整齐。
各家烟筒都有炊烟升起,条件好的烧煤炉,家里有火炕的烧柴火。
现在村里已经放假,各家都在忙活着准备年货。
鸡鸭鱼肉都有村里统一发放,其它点心糖果得自己购买。
放假期间村里食堂不再管饭,家家户户也终于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村子占地方圆六里半,村北侧有新三村最大的池塘,水面东西五里,南北不到三里。
池塘边有小型栈桥,舢板三艘,石头房五间,这是捕鱼人的工房。
老狗一路骑马而来,此刻却不显疲累。
看着山山水水,丰衣足食的世外桃源,也是精神气爽。
虽然雪花飘落,却没有彻骨寒气,水面波光粼粼,丝毫不见结冰迹象。
老狗指着宽阔的水面问:“此地能打多少鱼?最大的多重?”
李厚才叹口气说:“夏天开始撒网时,渔货颇丰,最大的鱼七八两重,每天都有三五百斤收获。
中秋节前后基本没什么鱼,做好的舢板也没用上,想是把鱼捞光了。”
老狗听完气道:“光吃不养,即便是大湖也撑不住,现在谁管着这水塘?”
“这鱼塘远离村子,现在没鱼了,村里不打算安排人值守。”
老狗想了想,对九斤说:“少爷,奴婢少时喜养鱼,又爱吃鱼,愿留在此处。”
九斤笑笑,问李厚才:“主管池塘再加上会养鱼,怎么也算技工吧。”
“是,月银一两二钱,若是有渔货供给村里,还有加成。”
九斤看着老狗说:“划船下水你就算了,后天就是年关大集,你去南麻乡买几个婆子,若有带孩子的更好,也算有了家人。”
“少爷,奴婢能不能给我侄儿写封信?”
九斤拍拍他肩膀:“所有和你沾亲带故的,大都尸骨无存了。”
老狗浑身抖动,牙齿咬的‘咯吱吱’响,良久方歇。
弓着腰对九斤说:“奴婢去买几个婆子,若有吃奶的更好,此地山清水秀,奴婢知足了。”
九斤点点头,对李厚才说:“给他收拾间书房,闲时读书写字,煮茶垂钓,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好日子。”
时光飞逝,一直到上元节,常义蔡兴和金毛终于赶到新三村。
金毛的到来,让村民震惊不已,每天都有村民跑到松林中的宅院门外焚香祈福。
九斤和李厚才议定,在这院子西邻盖座大殿,用木头雕刻了金毛的全比例雕像,专门用来祭祀祈福,九斤亲自为大殿命名曰‘金刚殿’。
此后几天,九斤将常义拉来的土豆留下五百斤做种子,并找来三十个种地好手专门进行了育种,栽培,施肥,补水等环节的技术传授。
一直忙活到二月二,九斤才带着金毛,和常义蔡兴巴彦离开新三村,奔莱州府而来。
几人都是归乡心切,一路马不停蹄,离乡一年半,穿行八千里,从最初的毛孩子,都已长成朝气博发,阳光硬朗的青年。
四个发小里,除了常义的个头没见长,其它三人都长高不少,嘴唇上也有了细细的绒毛,嗓音变得浑厚洪亮。
常义蔡兴坐在马车蓬顶,看着越来越近的潍河水,常义对九斤说:“咱们头次出远门,骑的骡子驮马,还差点被偷了。”
九斤笑着说:“我也没想到,大白天就敢硬偷,幸亏发现的早,不然咱们岂不臭了名头。”
蔡兴喊道:“九斤,咱这算是衣锦还乡了吧。”
“算吧,你看咱们锦衣绣袍,高头大马,还有金毛和巴彦,凭咱们几人,打个县城都没问题。”
常义说:“可惜李东留在龙虎山,不然咱们兄弟去鹰嘴峰喝酒,多滋儿。”
“龙虎山刚稳住,若是乱兵过境就全完了。
洪日庆的骑兵在西北能横着走,可没了老窝就变成丧家犬,舍不得啊,我才狠心让李东留下。”
“九斤,你漏个底,为啥要在西北费心思整那么大。”
“有件事我没告诉你俩,只跟李东说过,咱的西河镇丢了。”
“丢了?”
“让府衙吞了。”
“我草他大爷,作死呢这是,老虎嘴边拔须子,谁干的?”
“谁?府衙代表朝廷,算是一地封疆啦,所勾连的各方势力都能和咱们过过手。
别看现在各地烽烟四起,朝廷依然是庞然大物,咱们要守住家业只能多处坐窝,兵强马壮。
不管是流民大军,朝廷势力,江湖黑帮,两淮盐漕,提起东西响马营,就得掂量掂量,还能不能像吞掉西河镇一样,随便惦记咱的家业。”
“九斤,你是不知道,我和蔡兴走到运河浮桥的时候,上万人站在西岸瞧热闹。
东岸的棺材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边,足有几百个,那阵势才叫壮观。
人们传说是锦衣卫惹毛了天雷神将,芦苇荡遭了雷击,烧死了几百个锦衣卫。
从京师增援的几千锦衣卫,正挨家挨户搜捕反贼,我和蔡兴没敢从那里过,绕道聊城过的运河,这才多走了五天。”
第78章小九回来了
九斤手指朝着常义点了点:“咱们兄弟之间,没那些弯弯绕,手高眼低的事儿在咱们之间不存在。
你和蔡兴、牛武护送金毛几千里,本就是大功一件,论武功你们不如李东,论谋略不及宋先生。
但你们有一样他们比不了,守家和押送。
金毛乃万人敌,一旦被各方势力探知,就会惹来无尽的麻烦。
车上金银和种子,足以富甲一方,只有你们才能在盗匪横行的今天,安全押送六千里。
咱们兄弟之间,没有什么承诺,只有一样,福祸相依,生死共担。”
蔡兴、常义、牛武激动喊道:“福祸相依,生死共担。”
“还有我,我也生死共担,”巴彦驱马上前高举拳头说道。
九斤伸手拍拍他坚硬的肩膀说:“好,加你一个兄弟,以后咱们家里的马都归你伺候。”
“啊~,那不是马夫吗?”
“不是马夫,是扫地僧。”
“扫地僧?是个和尚?也是咱们兄弟吗?”
蔡兴笑道:“是咱们青云印书坊刊行的书,叫天龙八部,以后喂马时多学字,会读书了你就能看,好看的很呐。”
“喂马还要读书认字?”
“当然,咱们六师兄当厨子,还会写八股呐。”
“八股不是考官的吗?”
“在咱们山上,只能当厨子。”
当夜幕低垂,繁星点点之时,九斤等人抵达了西河镇。
望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集镇,众人心里都有些五味杂陈,除了金毛和巴彦。
西河镇的人让九斤伤心过,当年被锦衣卫锁拿,西河镇已经丰衣足食的上万人,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旁观,包括那些不再挑水上山,分得田地的佃户。
离开一年半,再次返回这从小长大的地方,颇有些物是人非的感觉。
西门外高高竖起的巡检大旗,在春寒料峭的风中摇摆,旁边五间砖瓦房门口挂着灯笼。
两个身穿破夹袄的帮闲正抄手蹲在门口,身后倚着墙还有两根长矛。
西城门开着一半,看进去街道没有人流,店铺大都关门打烊,与九斤走时的‘不夜城’差之千里。
金毛骑在大牯牛背上来到九斤身边,扬起下巴发出‘嚯嚯,嚯’的声音。
金毛高近两米五,重三百八十斤,加上成天背着九十八斤的大砍刀,没有马能驮它。
这年月,大牯牛和母牛都是宝贝,大户人家视其为家境殷实的象征。
九斤用移植树木的协约,从范家换得这五岁的大牯牛,这头脾气暴躁的种牛见了金毛,却表现的无比温顺,死心塌地做了金毛的坐骑。
听到金毛吆喝,九斤知他问干嘛不进去,九斤说:“你戴好斗笠放下黑纱,咱就进镇子。”
金毛出山走了几千里,习惯了遮头掩面,赶紧拿起大斗笠戴好,放下黑纱挡住巨脸。
车马启程,马蹄銮铃阵阵,两个值守的巡检帮闲起身,拿着长矛晃悠到路中间:“停下查验。”
牛武在前面大车上,拉着一千斤土豆。
看着来到近前的巡检帮闲,气笑了:“张胜,高成,你们一年没挨揍,皮痒了是吧,还查验,去吧,看看骑马的是谁。”
“哎吆~,牛哥,活着回来了?”
牛武举起鞭子作势要打:“找抽的吧,作死不拦着你,睁开老鼠眼瞅瞅。”
“妈呀,半神回来啦,我的天,回来啦~”
“娘哎~,小道长回来啦,快跑吧~”两人惨叫着,扔了长矛,扭头就往镇里跑。
高成摔了个大跟头,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手脚乱刨爬起来玩命的跑。
不跑不成啊,这十里八乡的半大小子,没有不怕九斤和李东的。
李东五岁开始‘操练娃娃兵’,少有孩子没被他揍过,早就从小揍出阴影了。
小九是道长,那是‘半神’之人,点石成金杀人如麻,连锦衣卫都能活劈的主,不跑能行吗。
两人一路惨嚎,像被狼撵了似的跑进镇子,整个镇子顿时鸡飞狗跳。
沿街商铺二楼纷纷亮起烛火,有胆大的推开窗户向外观瞧。
镇公所二楼,正在翻阅账目的沈江维听到大街上的喊声,眉头紧皱。
巡检帮闲经常喝酒闹事,府城里的混混痞子没事儿就来晃荡,吓得街上店铺一黑天都不敢开门。
巡检值房设在东西两座门外,进出都要抽份子,还没有票据。
很多商贩都跑到青云观西边的桃花村,从那里雇人走北山进入西河镇作坊,将货背着走山路运出去。
作坊订单越来越少,街上的商贩少了一多半,过年连个放鞭炮的都没有,怎么就弄成这样子?
摘下琉璃老花镜,端起杯子侧耳听着,隐隐约约有‘回来啦,九斤,道长’的字眼,难道是九斤回来啦?
沈江维从桌子旁边抓过拐杖,扶着桌子起身,两条腿骨头重新接好后,伤口留下大疤,也成了瘸子。
不过能保住腿已经是烧高香啦,拄着拐杖,沈江维一瘸一拐的下楼,门子跑过来搀扶着说:“老爷,大街上吆喝怎么听着像小道长回来啦。”
“甭管是不是,开门看看,也该回来啦,一晃快两年了。”
“说的是,小道长这一走,镇上冷清成啥样啦。”
门子絮絮叨叨打开门,一队车马已经停在镇公所门前。
一个精壮的汉子走过来,熟练的取下门口灯笼,划火柴点燃里面油烛,重新挂到门檐钩子上。
对眯着眼打量自己的沈江维说:“沈叔,还能认出我吗?”
沈江维就着亮光,猛地喜道:“常义,长的真壮实,这是刚回来?你爹下晌还在嘀咕,咋走了快两年啦,音信皆无,可是担心坏了,小九呐?小九回来没?”
大车后面几个人跳下马,一个清朗的声音传过来:“沈叔,九儿回来啦。”
虽然声音有些浑厚,沈江维依然听得清晰无比,转头看着七尺男儿走近,泪水已经充盈眼眶。
一把抓住九斤的手,转身对门子吆喝着:“去山门让包力传话,小九回来啦,小九回来啦,快点去。”
门子答应着,快步向山门跑去,边跑边喊:“小九回来啦~,小九回来啦~。”
凄厉的叫喊声引得全镇子的狗一齐狂吠,如同土匪攻破了寨子一般。
沈江维紧紧抓着九斤的手说:“甭进屋啦,上山,你大师姑六十大寿,正好借着你的光,你沈叔还饿着肚子呐。”
九斤把他搀到大车上,牛武蔡兴都来跟他打招呼,把老头高兴的合不拢嘴。
金毛也伸过大脑袋冲着沈江维呲牙,差点把老头吓过奈何桥去。
九斤对常义和蔡兴说:“常义回去住几天,蔡兴把李东家的银子送去,你们各家里别留太多银子,留多了惹祸,蔡兴一会儿回山住。”
两人答应着催马回家,牛武本是孤儿,被陶员外收养大,因不愿干买卖孩子活计,经常被十三太保欺凌。
陶员外破家后,十三太保死的死逃的逃。
九斤留下牛武和陈广,陈广因她妹妹被藏匿,向陶员外报告过九斤行踪,被罚扫山道五年。
牛武耿直忠厚,被九斤点将随行,除了上山,自然无处可去。
不一会儿来到山门前,包力早已敞开大门等在外面。
看到车马走近赶紧迎上前,却被金毛吓了个跟头,金毛知道到家了,早把斗笠取了,大模大样的骑着大牯牛走在车旁。
九斤说:“你兄弟二人守着家劳苦功高,再出远门,就轮着你俩啦,你哥去哪儿了?”
沈江维在旁边说:“年前打发他哥,你四师兄宝坤,还有宝儿进京去了,一年去一回,每次来回都得三个月,这几天就该回来啦。”
“路上可不太平,我四师兄和沈宝只会喊几嗓子,动起手来不顶事儿。”
“包磊带着三十个铁卫随扈,平常的土匪没个千把人留不下他们。”
几人说着话,都往山上走,九斤回来,包力总算可以回山睡个踏实觉,没人再敢来挑衅。
白云观东门外,十几串灯笼高高挂起,三位师姑如飘逸的仙人伫立在门口。
九斤跳下马,双膝跪地对三人磕了个头说:“大师姑寿比南山福如东海,九儿回来啦,二师姑好,三师姑好。”
三人泪眼婆娑,纷纷过来拉起九斤,金毛‘扑通’跪下,‘咚’的下一个响头,把一整块青石磕碎了,抬起大猴脸‘嚯嚯’的乱叫。
几个师姑倒是没慌乱,大师姑还伸手摸摸金毛头顶说:“小九竟然把它从峡谷里带出来啦,原先不是灰色的吗?”
九斤说:“他是金毛,十二岁啦,以前的,我没见着。”
大师姑轻轻叹口气说:“金毛起来吧,明天给你做几身衣服。”
金毛高兴的站起来,如一堵墙似的挡住大半光线,一路上穿的毛皮坎肩,狗熊皮裤子,好几个地方都磨破了,
听到有新衣服,金毛高兴的捶着胸口‘嚯呜,嚯呜’的乱叫。
众人吃完饭已是午夜时分,蔡兴也没在家里呆着,扔给大姨娘三百两银子就回到山上。
由于他娘去世的突然,再也没人知道蔡兴的生身父亲是谁,他自己不提,九斤也不好询问,反正山上有的是房子。
第二天,常义和他爹常廷举来到山上,请大师姑选个日子,今年要给常义娶亲了。
这种事自然有老的做主,九斤和蔡兴、常义,巴彦一起,领着金毛去野狼谷的水潭,准备给它在那里建造‘别墅’。
第79章不是我干的
野狼谷是白云观的水源地,也是牛头山唯一的存水之处。
当年九斤在此遇险,千钧一发之际被那神秘的神箭手救下,一晃十三年,至今犹如眼前。
两颗千年古树依然枝繁叶茂,中间的巨大山石如远古龟背,九斤要在旁边修建木屋,届时金毛可在谷底练功,累了就回到大石休息。
提水房有三人值守,每人伺候一头拉绞盘的黄牛,建有石头房五间,牛棚子一处。
向南就是近百亩黄烟田,入冬前深耕,冻死各种霉变地虫,春里运来农家肥,耕地起拢,准备春播。
原先的佃户们伤了九斤的心,全被撵下山,现在种烟和烤烟制烟的全部都是北海新村过来的人,包装坊和库房都是道观的道士负责。
烟田的东侧是制香场和洗漱用品坊,也是北海新村和道观的道士在做工。
白云观现在有烟卷,檀香,皂角,老花镜,药材,印书这六个工坊。
鹰嘴峰北侧山坳里还有个不大的瓷窑,主要烧制茅厕用的各种便器,生意一般,勉强维持运转。
黄烟田和野狼谷中间隔着两里宽的树林,林中桦树,油松,核桃,板栗,刺槐,柳树,榆树等林木品种繁多,为了争夺阳光都拼命往高处长,恨不能长到云彩里去。
九斤用石灰水画出标记,木屋三间,南北窗户通透,将全部用圆木拼接。
房子四面留出三十步平地,将全部用砖石铺平,防止雨季返潮。
九斤伐树,常义清理枝茬,蔡兴刮掉树皮,巴彦和金毛用铁镐刨出树根。
金毛知道是给它盖房子,没再四处乱跑,跟在巴彦后面清理树根,干的异常卖力。
在地里翻耕土地的北海新村的人,被安排清理林子里的杂草灌木,拖到地里焚烧留下草木灰。
现在不讲究秸秆还田,没有化肥农药,田地只能用绿色农家肥的手段增产。
几个人吹牛聊天侃大山,手脚不闲着,很快清理出建房子的场地。
大家动手一起刮树皮,木头在山顶晾干最多一个月就能用,若不求房子美观,也无需彻底晾干。
九斤改造的手锯伐树很快,常义清理枝茬也不慢,蔡兴、巴彦、金毛连扒树皮带刨根却是快不起来。
放倒第八十颗树后,九斤招呼停下歇息,这里不是西北,树木有的是,砍起来不心疼。
包力赶着骡车,拉来了炉具和腌好猪羊肉和草鱼。
这些都是九斤天不亮就起来准备的,上好的羊肉、五花肉、切成两指厚四指长的肉块,钉刷拍打开缝。
倒入十三香,麻油,加入大葱段,抓匀腌制两个时辰。
包力找了一捆竹签子,用了半个时辰串成串,带上用竹筒盛的细盐、熟豆油、孜然粉、用大车拉到树林里。
高粱烧酒只带了一坛子,纯粹是应景,苹果拉来一筐,萝卜条腌菜,咸水煮花生也弄来一盆。
九斤挽起袖子,找来枯木劈成碎快点燃,青烟冒尽留下炭火,用铁锹铲进长方形铁皮炉槽内,摆上肉串。
长炉槽一次摆满五十支大肉串,随着滋滋冒油声,香气弥漫树林,众人搬来石头木桩,搭建起‘桌椅’,用竹子削的‘酒杯’倒上了高粱烧。
九斤翻着肉串,在上面边刷油边问包力:“沈叔不是说好了来吃肉串吗,怎么还没来?”
“沈叔领着人在城门外拆巡检所呐,看热闹的人山人海。”
常义和蔡兴惊讶的问:“不会吧,那俩小子怕挨揍跑了有可能,咋还拆房子?不收钱了?”
“不知道啊,兴许是因为九斤回来,沈叔有了底气。”
九斤说:“拆了就拆了,平白分了咱们西河镇,哪能挨打不还手?包力下山去瞅瞅,别让沈叔磕着。”
包力答应着去解开骡子缰绳,还没等骑上去,林子外传来沈江维的声音:“甭去了,拆完了,四里八乡的摊贩都回来啦,跟赶大集似的。”
九斤抹着油抬头看,见沈江维和老县长张桂走进林子,原本围在四周闻香味看金毛的辽民一哄而散。
难民怕朝廷的兵,更怕朝廷的官,张县长看看自己身上的官袍说:“张某今天才发现,这身衣裳如此难看。”
九斤拿布巾擦擦手,示意常义过来烤肉,紧着招呼:“张叔,寻思下晌去城里看您,这省下跑腿了,沈叔扒巡检所的房子,张叔来抓人吗?”
“你让张叔吃烤串,这事儿就扯平了。”
“太好了,快坐下。”
“我的天,这就是金毛?乖乖,天神下凡了。”
沈江维笑着说:“路上千叮咛万嘱咐,还是吓着你了吧。”
众人说说笑笑坐下,外焦里嫩香气扑鼻的肉串端上来,众人连吃带喝好歹压住馋虫。
这些大肉串,青壮也就吃个两三串,沈江维和张县长一根都吃不完的
巴彦和金毛守着常义,烤多少吃多少,饭量拼了个不相上下。
张县长原本就比沈江维大七岁,一起又共事那么多年也没红过脸,现在都跑到西河镇养老,那交情已是非同一般了。
张县长放下酒杯,看着九斤说:“若是小九走在街上不喊我,真不敢认,九儿,贵气逼人啊。
难怪今天一大早,税监吕公公没打招呼就走了,连古董字画都没拿,竟被咱九儿吓成如此模样。”
九斤笑道:“张叔,不是我干的。”
“那是你沈叔干的?别看你沈叔有五品官身,那吕公公找我喝酒也不找你吕叔。
九儿,府衙递过话来,想问问那些铺子和工坊你是怎么想的,若是要,各家也好办手续。”
九斤这才听明白老县长的来意,拿起苹果啃了口说:“张叔,税监跑了跟我没关系,镇上的铺子和工坊各家交了钱也办了契书。
但地是道观的,这个改不了,这样,铺面每年三两银子,工坊每年十两银子交到镇公所,这叫管理费。
镇公所雇佣老军和婆子,打扫街巷,夜里打更值守,乡勇留下三十个看守东西城门,这钱均摊。”
张县长听了松口气,只要不是让各县大户氏家交回铺面工坊就成,曹知府交代的差事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办妥了。
心里轻松下来,又觉得对不住小九,想了想说道:“北海流民村原先向北的王河,一年前修了水闸,河水改道向西。
听说新村因河水断流,土地重新泛碱,去年粮食不够用,九儿,你先别瞪眼,听张叔说完。
县里拨付一千石粮,曹知府那里给三千石,水闸归北海流民村,你可能不知道,一年多又来了三万多人。
曹知府的意思,北海那三十里盐碱滩是道观的地,由道观组织成立团练营,府衙给予一百匹马,一千人的兵器甲帐。
那里不属于卫所管辖,可近六万辽东难民让府衙寝食难安,只要他们不过桥,你要什么府衙给什么。”
九斤真不知道北海新村的事,本来等着过了惊蛰,再去育苗种土豆,听完张县长的话问道:“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当时可是有约法三章的,在驿馆的时候还专门说过此事。”
张县长叹口气:“辽东难民一船船南来,登州府本就是军镇,哪有闲置土地安置?当地卫所就驱赶着难民顺着海边南下,一直走到北海新村。”
九斤直接气乐啦:“张叔,白云观不是慈幼堂,府衙用一百匹驮马,千人的大刀长矛皮甲,就让我养着几万人?合适吗?”
沈江维说:“张兄,小九没追究西河镇的事,咋还蹬鼻子上脸。
这些年本该拨付给灾民的安置银子,西河镇年年上交的赋税,北海难民年年三万斤海盐,那陶员外抄家近十万银子,加起来小五十万了。
新皇励志中兴,雷霆手段铲除阉党,邸报上说的清清楚楚,不知若是看到奏折,是喜是忧?”
张县长脸色苍白,这些年偷偷攒下八万多银子,足够活几辈子,想想不都是沾了小九的光吗。
“九儿,先别急,这样,我这就去府衙,曹知府四月离任,总归是他折腾的这些事,他自己擦拭干净,否则甭想离开莱州府。”
两天后,九斤没有等到张县长回信,也没放在心上,县里说是六万辽东难民,保不齐少说了一半。
北海新村若是有十万八万的难民,已经超过府城里的人数,看他们如何再过以前悠哉悠哉的小日子。
在所有木料准备完毕,房基开始打夯时,留下蔡兴招呼工匠,九斤和常义,牛武,包力,领着金毛巴彦奔北海新村而来。
九斤回西河镇的消息,早就传的四邻八乡皆知,牛头山上的辽人也有回北海新村探亲,却不知为何刘本昌和王吉未到山上问安,这就有些不寻常。
为了防止被人围观,九斤让金毛坐进四轮马车里,大牯牛跟在车后面,满牛脸的不乐意。
半个时辰后,拉着一千斤土豆的九斤等人来到王河桥头,巡检所的院子大门敞开,人毛不见一根。
桥北头高高的城门楼,北海新村几个大字漆落斑驳,城门楼上新村的乡勇远远看到车马过来,跑下城楼开门。
王河水改道向西,不再向北入海,新村几万亩改造好的产粮地将重新变成盐碱滩。
原本的沼泽地没了水源补充,失去了压制盐碱的作用,没了土地种粮,神仙也养不活小十万张嘴。
九斤心头火大,寒着脸问值守的乡勇:“刘本昌、王吉、那什图去哪了?”
第80章管死管埋
一个年长的乡勇躬身回道:“禀道长,新来的辽人占据了新二村的房子,他们不愿意住地窨(yin)子,王主事和新一村刘主事正和他们对峙,已经三天了。”
“你们是新二村的人?在什么地方对峙?”
“是,王主事说死也要死在这里,双方对峙在新一村榆树沟。”
“出发,去榆树沟。”
榆树沟是产粮地与沼泽地中间的一道东西八里长的沟槽,当年在沟槽两岸遍植榆树,用来应对灾年粮食短缺。
叶子和树皮都是活命的宝贝,春季的榆‘钱儿’(开的花),更是甘甜多汁,香甜可口跟槐花不相上下。
若是在榆树沟北侧对峙,今年的春耕会受到影响,在沟南沼泽地对峙,说明沼泽已经干枯,土地泛碱不可避免。
看到九斤脸色阴沉,常义摆摆手,牛武、包力、巴彦、都从车上取下皮甲刀箭披挂整齐。
肃杀的气氛影响到坐在车内的金毛,它跳出马车,不顾身上崭新的青色棉坎肩,将九十八斤的大刀挂到后背,骑上了大牯牛。
九斤对常义说:“你跟牛武和包力押着大车缓行,以免土豆受损,我和金毛巴彦去看看。”
说完招呼踏雪冲了出去,巴彦的青鬃马和金毛的大牯牛同样不慢,呼呵着紧随其后。
两马一牛携风带雷铁蹄翻飞,刨起的沙土飞扬半空,沙尘滚滚中很快没了踪迹。
榆树沟北侧田地里,两处营盘扎在尚未翻耕的土地上,中间相隔一箭之地。
双方的帐篷都缝着补丁,没有大旗,只有骑着骡马的乡勇四下巡视。
帐篷一直向北延伸至海边,将新一村挡在身后,并在大营朝东的一侧筑起及胸高的土墙。
对面也是同等规模,所设营帐,把新二村挡在身后,但没有土墙,只用树枝粗略扎了道篱笆墙。
东面营地响起鼓声,上百匹战马冲出营地,泼刺刺向西面营地冲来,上千个破衣烂衫,举着长矛铁锹镐头的青壮跟在马后面跑。
西面营地中鼓声大作,王吉、刘本昌、那什图、王昆父子四人冲出破旧帐篷,手拿弓箭腰挂佩刀跑到大营外,一百多乡勇拿着长矛紧随其后。
王吉等人没有马,跑到营门口站成一排,纷纷抽出腰刀张弓搭箭,紧张的看着冲来的马队。
对面一马当先的壮汉顶盔挂甲,手握斩马刀嘴里发出‘嗷嗷’叫声,直愣愣向王吉冲来。
后面百十骑穿着打扮五花八门,一部分穿汉军服饰,更多是鞑靼人打扮。
他们嘴里发出‘嗷呜嗷呜’怪叫,手里挥舞弯刀,毫不减速的向王吉等人撞过来。
那什图,王昆一齐冲到王吉身前,举弓瞄向奔来的穿盔甲汉子大喊:“停下,停下。”
王吉挤到前面喊道:“放马过来,老子动一动,就他妈的跟你姓,”说着抽出砍刀弓腰准备前扑。
刘本昌招呼百十个乡勇长矛戳地,矛尖斜指朝前,用脚踩实做好硬抗的准备。
穿盔甲汉子身后上来一骑,一个高举弯刀的汉人喊道:“李叔,我来,今儿就破了他的大营,大帅就是知道了,顶多一顿鞭子,可咱们今天就断粮啦。”
穿盔甲的汉子明显犹豫不决,马速降了不少,刚才喊话的汉子却不迟疑,很快冲到前头,身后近三十多骑兵狂呼乱叫跟在后面。
王吉大声喊道:“拼啦,今天就死在这里,放箭。”
稀稀拉拉五六支箭射过去,只有一箭中彩,马上中箭之人摔落,很快被马蹄踏烂。
王吉,刘本昌等人知道死期到了,大吼着向冲来的马队迎上去,竟无一人退缩。
眨眼间双方相距已经不到十步,连对方的口臭都能闻到时,平地突然起了狂风。
黄土沙石翻滚中,一头巨大的健牛由南向北冲了过来,牛背上如山般立着一头穿坎肩的巨兽。
门扇宽的大砍刀,像极速旋转车轮,根本分不清砍了几刀,掀起漫天的碎肢烂肉,闪电般从王吉等人眼前横冲而过。
险而又险止住脚步的王吉刘本昌等人目瞪口呆,直到被从天而降的马头人头碎肉肠子污血盖了一身,才清醒过来。
还未等他们眨眼,又一骑从尘土中窜了出来,高大的青鬃马四蹄翻飞马肚子都快蹭到地面了。
一个如树墩子粗矮的壮汉,举着雪亮的厚背大刀,嚎叫着冲向刚勒停战马的穿盔甲汉子。
穿盔甲的汉子一眼认出,来的是鞑靼人,当下不敢怠慢,提起斩马刀不顾两马即将相撞,死命的朝来人砍下去。
粗矮的壮汉从马背腾空而起,紧接着一个前空翻躲过斩马刀,手里的厚背砍刀匹炼般斩落。
不及看砍杀效果,叉开双腿落在正好窜到脚底的青鬃马背上,这才回头看了眼。
穿盔甲的汉子右小臂,斩马刀,马脖子齐刷刷变成两半,血雾喷洒在阳光下,闪现妖媚红光。
这一兽一人,一牛一马毫不停歇,伴随滚滚尘土杀向后面正调转马头的骑兵。
一时间血浪汹涌翻滚,残肢碎肉飞舞,那些骑兵来不及惨叫就被撕碎,顷刻间尸横遍野人马具碎,是真碎了,根本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
这俩货正是金毛和巴彦,此刻杀的兴起,搅碎骑兵,一头扑进后面那千把人的青壮队伍里。
不管是呆站的,乱跑的,腿软坐在地上等死的,跪在地上求饶的,铁蹄所过,刀锋所指无一存活。
堪堪杀到东面篱笆墙,里面原本看热闹的男女老少,正惊恐尖叫的四下乱跑时,一声高亢的龙吟响起:“无量天尊,收~。”
这声道号,势如春雷滚滚,又如铜钟悠远,震颤着所有人畜心脉。人们惊恐的跪伏在地,恨不能将脑袋埋进土里。
金毛和巴彦在栅栏前停下,相互指着对方,一个‘哈哈哈’大笑,一个‘嚯嚯嚯’乱叫,恰是鬼怪僵尸。
笑了一阵,抖落身上碎肉,带着满身血污往回而来,金毛大爪子拍打坎肩上的污血,怎么也弄不干净,心疼的‘嗷呜嗷呜’乱叫。
九斤骑着踏雪,缓缓来到那穿着盔甲的大汉跟前,俯视正攥着右手臂,坐在地上满脸惊恐的大汉问:“叫什么?哪来的?”
看着马上玉树临风,气度斐然的青年道士,这大汉忍着剧痛,声音发颤的说:“毛帅义子行二,李久,前面死的那个,是毛帅义孙,陈时。”
正说着,王吉刘本昌等人来到近前,呼啦啦跪了一地,王吉说:“没给道长守好家业,请道长责罚。”
九斤没回头,吩咐道:“刘本昌。”
“在”
“去县衙跑一趟,告诉知县大人,饥民闹事,宰了一些,再不送粮,本道爷就把十万难民全送进城内。
另外去趟大基山,请我三师兄车贤,五师兄广辉前来议事。”
“是,”刘本昌爬起来招呼两个乡勇,找了三匹没受伤的战马,打马南去。!
“王吉”
“在”
“召集所有青壮,把新来的难民分组,一家子的,三百户为一村,不是一家人的,分男营女营,五千人为一营,天黑前完成。”
“是,”王吉应着,爬起来招呼王昆父子回到营地,打发人回村里召集人手。
常义、牛武、包力赶着骡车来到杀戮场,常义和牛武靠在王吉他们营地的土墙外,抽着烟四下观望,包力头一回见这‘大场面’,扶着墙连隔夜饭都吐出来了。
九斤骑马走过来说:“那个穿盔甲的,是东江总兵毛帅的义子,给他收拾收拾弄到村公所,别死啦。
和东江好歹这么多年来往,搞僵了不好看,我领着金毛巴彦去河里洗洗,完后直接去村公所”
交代完,九斤领着金毛巴彦前往东南二十里外的王河水闸,常义指指坐在地上的汉子说:“虽说那毛帅义子几十个,毕竟是义子,走吧,过去瞅瞅。”
牛武从四轮马车上找出药箱,拉着包力,三人朝李久走来。
到了近前,牛武给他喂了一颗止痛丸,李久问:“你们都是什么人?那道长是谁?”
常义点上烟,吐口烟圈说:“这片地都是道长家的,俺们都是养活辽东难民的人。”
“就是这么养活?你看看,你看看~,”李久说着,仰起下巴四下示意常义看一地的碎尸。
常义笑笑说:“不听话的,管死管埋,这是北海村的规矩。”
牛武戳戳李久伤口,见他没什么反应,说道:“忍着点,要缝伤口,熬过今晚就死不了啦。”
“咋还用针线?”
“废他妈话,用膏药叫缝?”
“啊~~,”一声惨叫传出三里半。
九斤他们没听到李久缝针的惨叫,一刻钟后来到水闸处。
水闸宽两米,深有一丈,是一整块厚不到一尺的青石板制成,石板靠上位置有个拳头大小圆洞,想是用来穿铁链抬大石所用。
两侧筑有镶嵌石板的石槽,王河水被从此处截断,转过头向西入海,好好的淡水就这样糟践啦。
修个水闸只是为收钱,这年月没有水表,都是交钱提闸,没钱只能看水渴死,到处都这手段。
金毛和巴彦跳进河里,二月底的河水依然冰凉,一人一兽却乐在其中。
九斤把金毛的坎肩裤子泡在水里,片刻洗净血水,晾在树杈上。
巴彦光着屁股,一个公公也没啥看头,把衣裳洗净挂起来,重新跳进水里。
九斤拖来枯枝点起篝火,巴彦和金毛已经扔上来二三十条鱼,其中草鱼鲢鱼每条都有五六斤重。
九斤把篝火拉成长条状,那些衣服渐渐升起白雾,将篝火里的炭火捡出来,清理好的鱼摆在木棍上,连烧带烤,河边很快飘起鱼肉的香味儿。
第81章大工程
随着烤鱼的香气四溢,金毛和巴彦忍不住爬上岸,围着炭火,用木板端着鱼小心谨慎的吃着,嘴里不断发出‘嘶嘶哈哈’的声音。
鲢鱼和草鱼虽然土腥味大,但肉厚鲜美,就是肉里的小刺太多。
这也是海边人看不上也不愿吃的原因,不过缺粮时就没人计较刺多刺少了。
九斤和巴彦用树枝当筷子,把鱼肉扒到木板上再夹着吃,金毛不会用筷子,拿根木棍将鱼肉在木板上堆成一堆,张开大嘴呼隆扒进嘴里,吧唧吧唧的汁水外溢,也是惬意无比。
吃饱后,巴彦从踏雪背上拿来水囊,又跑过去砸碎水闸,被截断一年多的王河水重新奔涌进沼泽地。
沼泽地中一望无际将要枯死的芦苇,总算盼来甘露,这些芦苇,是盖房子的重要材料。
与云贵川在檩条上摆瓦片不同,胶东海边的房子大多是砖石檩条加苇笆(芦苇捆),没有芦苇的地方用高粱秸杆。
在屋顶檩条上铺好苇笆后,用麻毫和泥抹在苇笆上,再开始铺瓦。
大部分人家买不起砖瓦,都是用石头土坯垒墙,再架好房梁檩条,铺上捆扎好的高粱秸杆,从海岸边捡来海草,沿着屋檐向上,一层层用泥巴固定到屋顶。
这种海草房,屋顶厚实冬暖夏凉,但也有房子矮小夏季容易潮湿的毛病,一旦被海燕或者老鼠在屋顶做窝,就会开始漏水腐烂。
北海新村方圆三十里,西海岸和北海岸加起来有二十多里。
西海岸是滩涂,海水退潮一退就是七八里,各种贝类海鲜密密麻麻在此坐窝繁殖。
新一村有专门海鲜加工作坊,退潮时赶海,将哈喇,蛏子,扇贝,牡蛎,毛蛤等一车车拉回来,用笼屉蒸熟。
再将肉完整取出晾干,由村里的四海商号卖到四面八方。
北海新村的咸蟹子、咸爬虾(虾虎)、各类咸鱼,扇贝丁,干海带已经被五师兄广辉和沈宝卖到大江南北,边关塞外。
连辽东的刘全,东江的王英都是一船船的拉货,听说在草原,大户们都用牛羊来换。
这大好的局面,仅仅一年就面目全非,北海新村到三月了还没开始春耕。
现在打碎水闸,最快到明年土地才能开始恢复耕种,今年从外面弄粮食已成定局。
辽东难民的成分越来越复杂,最早的难民来自卫堡和县城。
后面陆续送来的多是海东海西女真人,漠西漠南蒙古人,其中以鞑靼人为主,还有许多朝鲜人。
这些人大多和军户有联姻,平时也是游牧打鱼为生,让他们种地,亩产什么的先不说,能把粮种赚回来就不错啦。
这些人山头林立不服管束,若是安排他们种地晒盐打鱼,至少得杀光他们的青壮,想必这也那位毛大帅下不去手,让他们南下的原因。
九斤思来想去,有些头大,看着茫茫沼泽滩一筹莫展。
这里盖房并不容易,光是拉石头砖瓦,来回都要上百里。
砖瓦山石木料,这些北海村都没有,现在有的是闲人,不愿种地,不愿晒盐,就让他们去东南山开山凿石,取土烧砖烧瓦。
沼泽地土地肥沃,原本当时防止乱兵突袭所留。
在沼泽地中,可清理出上百处土地,每年轮种土豆,大豆山药花生等作物。
房子不但要盖,还得大盖特盖,这么多劳力,不能光张嘴吃饭,只要给他们希望,再弄些赏赐,靠力气吃大米,是绝大多数人的本能。
只要剔除混在里面蛊惑人心,煽风点火,四下勾连的不安定分子,这几万人或许会给自己个惊喜。
榆树沟北侧那片产粮地,已经重新回到泛碱的地步,与其用几年时间去改造,不如在那里盖房子。
方圆几十里的滩涂一马平川,无险可守,除了筑城别无选择。
九斤在山西见识了大大小小的许多邬堡大院,精巧的设计,极强的防御力令人印象深刻。
沼泽区的水塘星罗棋布,大大小小上百个,里面的高坡旱地,小则一两亩,大则上百亩,加起来至少三万多亩地。
土质远比北海新村的盐碱滩涂好的多,现在有了如此多的劳力,可以一面改造沼泽地,一面修筑新城镇。
两个时辰后,金毛和巴彦穿好衣服,九斤便带领他们沿着沼泽地里的土路向北行进。
河水重新流进干枯的沼泽,注满水还需十天半月,河水流过沼泽地,才会由新二村西侧河道入海。
快走出沼泽时,一群三十多只羊挡住了去路,羊群后有个老汉,穿着粗布青衣,足蹬皮棉鞋,左肩挂着烟袋荷包,右肩耷拉根鞭子,正悠哉悠哉走着。
九斤示意巴彦金毛缓行,跳下马走过去,老汉听到动静,回头看了眼,赶紧跪下叩拜:“不知道长前来,挡住了去路,万死。”
“万死的人活不到你这年纪,起来吧,那个村的?”
“新一村,张瑶,也是村里唯一牧羊人。”
“不简单,村里牲畜都是圈养,你好大的面子。”
“是刘主事安排,一旦发现有人越过荆棘丛,就放响炮。”
说着从腰里抽出根擀面杖粗细的竹筒,底下油纸包着引信,是用火引燃后,打到空中炸开的专用信筒。
九斤接过来看看,还给老汉,跟着羊群,慢慢缓步前行。
路上见老汉灰白头发挽髻扎着头巾,满面风霜雕刻的皱纹,无声叙述着生存的艰辛。
看着身材佝偻,却精神矍铄,骨骼粗大,不由得问道:“辽东打生打死二十年,你能活下来算是本事,多大年龄?”
“五十有三,两个儿子一个丫头都在新一村,开门单过,全是托道长的福,才有这安定日子。
祖上传了钉马掌的手艺,和各邬堡部族多有交情,在辽东人称马蹄张。”
“失敬了,原来是辽东名人,此番南下,等北疆平定,还想回去吗?”
“不回去,部族仇杀,永无止境,辽东苦寒活人不易,道长这里才是安家之处。”
“这里也有官府盘剥,也有盗匪横行的时候,你不怕?”
“有道长在,怕啥,在这里,只要勤快,就能喂饱肚子,知足了。”
“不能光靠我看护,你们在这里生存,得自己守护这片土地,自己的家得自己守。
马蹄张,贫道记住你了,回去告诉乡民,遇有外敌入侵,人人都要全力拒敌。
但有畏惧,退缩,逃跑,投敌,侍贼者,都会被处死,家眷将被撵出新村,连件衣服都带不走。”
羊群已经离开土路,在洼地吃草,九斤翻身上马,对正在胡思乱想的马蹄张说:“马蹄张,村里正在甄别难民,你挑选三十个徒弟,组建北海马蹄所,祖辈的手艺可得传下去,”说完催马而去。
金毛骑着大牯牛从他身边经过,斜看了老头一眼,老头一哆嗦,赶紧跪地膜拜。
九斤早看出这老头来自军中,这样的老军户能养活了子嗣,还能渡海南下,怎么也是个官职在身的人。
这些难民除了舞刀弄枪,牧养牲畜,里面盖房筑城,打铁锻造,木工漆匠定然比比皆是,若没点手艺在身,怎敢拖家带口逃难。
想到这里,九斤对筑城有了信心,快马驰骋向新一村的村公所而来。
三师兄车贤,五师兄广辉也是刚到,经过榆树沟北侧的杀戮场,二人都是面色凝重,小师弟如此嗜血,将来是福是祸,怎不让人忧心。
九斤跳下马背,牛武领着金毛和巴彦,牵马去了后院。
“三师兄,五师兄,路上遇到送粮队吗?”
老五说:“遇到了,一百多辆大车呐,再有半个时辰准到。”
车贤把九斤拉到身边说:“小九,一仗杀了上千人,怎么得了?”
“师兄,新来的难民近六万,今天就断粮了,我请他们吃肉。”
“说正事呐,那里好歹收拾收拾。”
“不收拾,就在那放着,让府衙的人都看看,谁再敢打道观的主意,那就是下场。”
“你还是放不下西河镇的事儿,这里如此多的人,早晚还得有是非。”
“师兄说的没错,让这些人吃饱喝足,没人会感激咱们,弄不好还得落个蛊惑人心图谋不轨的罪名,召来锦衣卫封山锁拿问罪。”
老五忧心的说:“小九,操这心干嘛,咱现在要啥有啥,何必呢?”
“两位师兄,非是小九爱折腾,小九是个懒人,更不愿劳心劳力。
大基山,文峰山,牛头山总共几十里,不像太和山绵延几百里,向南还有远古森林,再不行可进入西南土司之地。
现在乱世已成,天下很快就会兵祸连绵,再难有太平,咱们的家业,别说乱军,就是饥民都能撕碎道观,咱们又能去哪里?”
“小九,你有什么打算就说,能定的咱们就定下,不能决断的,还有师姑和师兄弟,也可让沈先生拿个主意。”
“我要在这里筑一座不一样的城,还要建道观,打造个北海大镇。”
“大工程啊,小九,你是想养兵吧!”
“三师兄,紧张个什么劲,府衙批文估计该送来啦,组建一千人的团练营。
这里小十万人,将来会涌进多少,谁也说不准,一千人铁骑也不够,兵马肯定要增加的。”
“小九,听五师兄一回,我回山请示大师姑,看她老人家怎么说,成不?”
第82章胆子太大啦
“五师兄,你紧张个什么劲儿,肯定得师姑点头,不然哪来的银子,两位师兄,屋里说话。”
来到正堂,围着中间圆桌坐下,九斤抓起盆里的南瓜子儿磕着问:“你俩吃饭没?”
老三车贤一捂嘴:“外边那么大阵势,吃不下。”
“真不吃?村里今天蒸包子,韭菜肉的。”
“别提肉,一提就想吐。”
“五师兄,过了哈,济南京师你没少跑,见得还少吗,德行。”
“能一样吗?那些饿死的好歹还穿着衣裳,外面那一片,咋还寸缕不见。”
“有那事儿?,等知县大人来了就报官,跑这偷衣裳,胆儿太大啦。”
老三点点桌子:“都严肃点,说正事呐,小九,我吃五个包子,来点醋。”
“给我也来五个,弄点蒜泥。”
“五师兄,韭菜馅不能配蒜,还蒜泥,葱泥都不行。”
九斤起身,对候在门外的巴彦说:“送十二个包子来,拿碗醋。”
“好嘞”
九斤回到座位,车贤说:“筑城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道观的银子根本不够。”
“三师兄,西河镇我用了多少银子?”
“师姑给了你一千两,师傅那里八百。”
车贤报出数字,没明白九斤问的什么意思。
广辉恍然大悟说:“小九,你不是要建城墙,你是要再建一个西河镇呐。”
“对,一个大镇,一个攻不破打不烂的重镇,也是一座稳如泰山的新城。”
老三摸摸额头:“早说嘛,这给三哥吓得,还以为你要建一座府城,说说,想怎么搞,我也参一股。”
“建城的人手,就是新来的难民,今天正在甄别,人数大概六万多。
加上原来的两个村,接近十万难民了,新一村当时为防止府衙忌惮,七个村统称一个村。
如此多的人口,不管将来增加多少,返回辽东多少,这里都要有强力的治理公所。
三师兄武功最好,这里汉人占一半,其它各族占一半,未来几年会有不少冲突,这北海城的主事,还要三师兄担着。”
“成,小九觉得我行,三师兄不推辞,把你二师兄也整来,眼前眼后的也好拿个主意。”
老二程文举是七个师兄里唯一痴迷道家十三经的人,除了种地就是苦读经书,平时为人谦和,处世平淡如水。
九斤想了想说:“这里正要建道观,占地五百亩,大殿一处,其他宅院三十处,道观和镇公所在一处,二师兄愿来更好,你去问他。”
“嗯,这事儿我去说。”
“新城南北东西临时各建大街两条,井字型分布,北大街是商铺街。
西河镇商号与北海商号合并,海陆兼顾,人员至少增加到一千以上,并同时组建镖行,这个要五师兄担着。”
广辉放下手里瓜子说:“成,宝坤和沈宝能来吗?”
“沈宝那里,只要沈叔没意见,一准儿能来,四师兄宝坤本就是商号的人,自然不会推辞。
包磊的身手都是三师兄传授,人也经过多年锤炼,由他负责镖行,再加上刘本昌,你们五个人撑起这个商号。”
正说着,巴彦端来包子,这年月的面粉都是石碾子磨出来的,没有什么精粉高筋粉的名堂。
磨出的面粉成灰色,发面后蒸熟呈深褐色,虽然不好看,但闻着麦香扑鼻,吃着松软弹牙有嚼劲。
白云观的花房里种着韭菜,三个师姑吃不多,今天全让九斤割来,原本想着奖励几个主事和管事。
看着毁掉的良田,九斤没了心情,让常义领着伙房的人,全包了包子。
浓郁的麦香,加清香的韭菜,鲜美的猪肉丁,咬一口汁水四溢,鲜香满口。
几个人一顿猛吃,老三老五吃完嘬着手指,才发现没人蘸醋,广辉笑笑说:“这么好的醋,得直接喝才成。”
说着端起碗,‘滋’就是一大口,咬牙瞪眼半晌才说:“够劲,这就是捎回来的山西陈醋?”
“对,山西的陈醋,汾酒闻名天下,以后咱这北大街,要把天下的好东西都划拉来。”
老三问:“西北因为没吃的都起兵了,谁还有粮食酿酒制醋?”
“西北人祸大于天祸,水利沟渠还在用上古秦渠,除了荒废的,仅存能用的水渠,全在藩王氏族手里。
占有西北一多半人口的军户,本就靠天吃饭死里求活,遇有天灾,除了攻破城池抢粮,没其他路走。”
“小九,建起道观和粮仓,也挡不住兵马冲击啊。”
“三师兄,等我画出图样你就明白了,不过,再好的城防,人心不齐,内鬼作乱,也是守不住。”
“我和你二师兄会把这事儿放心上,小九建新城,以后这盐碱滩将会出现另一个不夜城,广辉,放出风去,来晚了地价翻番,只能看别人发财了。”
正说的热闹之时,门外传来老县长声音:“九儿,九儿。”
三人迎出门外,老县长张桂被两个衙役搀着进了院子。
九斤说:“张叔,这怎么还搀上啦?路上摔跤了?”
“没摔,路过地狱,你张叔我,这两条腿使不上劲啊。”
张桂说着话停下站稳,挥手让衙役退下,老三,老五上前拱手见礼。
张桂对他俩笑笑,转头对九斤说:“九儿,兵备和同知两位大人本是一起来的,走到那地方,扭头就回去啦。”
“哦,那些碎肉正在晾干,饥民断粮啦,道观可没他们吃的粮食,我寻思着把不听话的宰了,好歹让饥民吃顿肉,等到野菜长出来就能熬过春荒啦。”
张桂一阵咳嗦,摆手不让九斤说下去,劝道:“九儿,粮食在外面,五千石,明天再走一趟就全送到了,外面那些尸首赶紧派人埋了吧。”
九斤气他修水闸毁了农田,上万人用了三年时间,让五万亩盐碱地变成水浇田,却被这帮大户氏族一道水闸就毁了。
这些人不光能盘剥扒皮,胃口还贼大,根本就喂不饱。
眼前的积年老吏,自己把他当长辈,他把自己当肥肉,割了一刀又一刀。
几万难民五千石粮,这不是骗鬼吗,就这点粮食,恐怕也是陈粮。
九斤笑了笑说:“张叔,咱们不是外人,当年我师傅,一直拿您当兄弟。
五千石(dan)粮,小十万难民,能成吗?
这天也不早了,您老回去吧,我把您拉来的粮食,让饥民摸黑吃就成了。”
“九儿,先别急,粮食的事儿,老叔再想想辙,这是府衙开具的组建团练乡勇公文,十张空白委任书,都盖了兵备衙门印。
曹知府这些天忙着收拾东西启程,原本该致仕,谁知又调往河南开封府,老叔得赶紧找他,再加拨粮食,这就回去。”
说完转身就走,步履矫健有力。
“张叔,张叔,吃饭再走也不迟,水都没喝一口。”
张桂没回头,扬扬手,上了院子门口的轿子,四个轿夫抬起来,晃晃悠悠逐渐没了踪影。
浓浓的血腥味依然刺鼻,坐在轿子里的张桂心惊胆战。
自己让钱粮迷了眼,昨晚和几个乡绅大户的家主小酒一喝,就私自留下了两万五千石粮食,还把自家粮仓五千石陈粮送过来。
偏偏忘了小九已经不是个娃娃了,听那意思,应该是都知道了。
这孩子从小心狠手辣,做事果决,曾有风言风语,当年死的那个同知大人有可能跟他脱不了关系。
今年知府即将离任,登莱巡抚听说也要换人,这节骨眼上,万一这孩子急了眼,保不齐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一杀就是上千人,杀完还在屋里吃包子,胆子太大啦。
想想自己家里老少百十口子人,再有一年就离任了,犯不着为这点事儿,跟这位小半神折腾。
原本想着修个水闸赚些银子,谁知那些难民宁肯把地废了也不交钱。
小九回来火大也是应当,近十万张嘴都扔给道观,历年下拨的赈济银子,却被巡抚衙门和府台衙门瓜分了。
听说连东江的粮饷,也截流分了个干净,东江派到登州催粮的官员,正走街串巷苦苦哀求捐粮捐饷。
这些破事跟自己挨不上边,小九好歹是自己看着他长大的,每年还有三万斤海盐孝敬,知足吧。
村公所门口,老三车贤忧心的问:“小九,这知县老爷你就这样轰走啦?这要去了府衙乱说,咱就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广辉气呼呼的说:“有什么洗不洗的,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西河镇就是例子,年年交上万两银子赋税,从没见一两银子票据。
若不是师姑在山上,卷烟坊也难保住,再让他们啃下去,咱们早晚回大基山靠那五十亩山田过日子。”
车贤一手搂着九斤一手搂着广辉说:“东江在登州的督粮官快两年了,不仅没得到一粒粮米,反而迎来六万难民。
若不是北海新村舍命供粮,东江的船就得空着回去,可那贪了粮饷的巡抚大人,仅仅是换个地方当官,毫无罪责。
小九要在这儿打造三十里净土,修筑世外桃源,为的是心血不被狼叼走,活命的粮食不让老鼠偷走,这也是种修行。
这座新城,不管将来官府想盘剥,朝廷派大军攻击,流民乱匪袭扰,小九的意思,就是全给它顶回去。
小九,妖魔横行天理难存之时,就让咱们道家弟子,发出大道曙光吧,这事儿,干了。”
“干了,”三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第83章迷宫之城
七月的东南山酷热难耐,白天的山岭道路几乎看不到人影。
临近傍晚,东南山的采石场,和山下砖瓦场中间的木头塔楼里,传出‘铛~,铛~’的钟声。
山洞外,密林中,陆陆续续出现六千多男子,他们身穿缝有编号的坎肩,以肩膀上缝着的彩色布条为准,分成许多队伍,提着铁钎铁锤,推着草绳麻绳向采石区进发。
其中一部分年龄稍大些,前往山下的窑场,制坯烧制砖瓦。
近百辆细长的四轮马车,正将石料砖瓦装车,这种长两丈宽五尺的狭长马车,一次可装载四千斤石料,一匹骡子就能拉着走,拉一车抵过去五车。
当所有车子装满,随着哨子的吹响,这些大车陆续拐上大路,向六十里外北海新村进发。
每隔十里,都会有处高粱秸秆搭建的凉棚,里面简陋的近十丈长的土坯台子上,摆着盛满凉白开的陶碗。
赶车人会在此处喝水,饮牲口,歇息一刻钟,再继续赶路。
三更天时抵达北海新村石料堆放处,不远处的灶房蒸出的馒头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儿。
大铁锅炖的肉菜汤香飘十里,更是让人垂涎欲滴。
这些赶车的汉子在明亮的月光下精神百倍,通常只用半个时辰就卸完车。
将骡子前的石槽添上草料后,再拿着木碗到伙房外排队打饭。
有举着灯笼的年长者,检查他们的手是否洗净,看到有脏兮兮忘了洗的,骂上几句撵出去洗手,身上有酸臭味的,还要洗完澡才能吃饭。
这些人嘻嘻哈哈,嘴上说着荤话,队伍却排的整整齐齐,都知道只要不怕撑死,饭菜管饱。
吃饱喝足歇息半个时辰,这些大车在晨曦中开始返回东南山。
白天还有一顿饭,其他时间都是睡觉,直到夜晚降临才开始装车,继续一晚上的行程。
小半年来,九斤大部分时间住在村公所,脑海中这座攻不破打不烂的新城已经初具规模。
新城井字型布局,方方正正,东西街南北路各有两条,长度六里。
道观在井字型中间,占地五百亩,新城的粮仓也建在道观内。
周围八个新村,都是道观统一修建,街面商铺,则是由交了保证金的大户氏家们自己盖。
沿街商铺最低两层,后面内宅库房每套最多五亩用地。
在新城南侧,是工坊区和仓储区,有莱州府,登州府、青州府不差钱的神秘人物,正在修建大型的仓房。
当所有房子主体修建完成,几个师兄终于明白,为何说这新城攻不破的原因。
站在任何一条街上看,路都是笔直平坦,但是在每个交叉口都有四个石牌坊。
四个路口,就是十六个石牌坊,以道观为中心分有八个方格,每个方格是一个村子,有纵横小巷三十二条。
这些巷子中房屋一模一样,若是不留标记,很容易在里面转上几天出不来。
等到装上一模一样的院门,只有住户才知道哪扇门是真,哪扇门是假,外来人除了一个门一个门寻找外,别无他法。
遇到大军进攻,所有的石牌坊会被放倒,这座有近万户居民的镇子,只能逐家逐户清理,逐街逐巷争夺。
而当中的夹墙密道,可使得危急之处快速得到增援。
道观中高达十丈的祭天台,能安装九台抛石机,可将十五斤重的飞天雷,最远抛出七里,整个镇子都在它覆盖之下。
在这还没有重炮洗地的年月,这种迷宫式建筑群,将会成为马步军的噩梦。
七月中旬雨季来临前,大部分房屋都已封顶。
老县长张桂陆续送来近四万石粮食,在看到丰收的土豆时,更是拍胸脯说粮食要多少有多少。
登州卫断断续续又送来三万多难民,那个在登莱四处‘祈求捐粮’的孔德,终于带着三百骑兵前来赎回李久等人。
孔德现在叫毛德,也是毛帅义子,与李九、陈时、张盘等人常驻登州催粮催饷。
平时也卖些北疆的毛皮山货草药,换得钱粮装船北上,带来的六百兵丁,平时出海捕鱼,上岸则下乡‘募捐’,好歹吃穿不愁。
孔德与李久脾气相投,对官场之事却知之甚少,要来的一点钱粮,过年过节又流回府衙和兵部的口袋,这一晃儿,东江已是快三年没见过钱粮。
毛帅身边谋士献策,既然要不到粮饷,就将难民送至登州就食。
谁知登州府衙也不含糊,来多少驱赶多少,沿着海边全撵到北海新村。
这事儿老县长管不了,九斤一气之下带着巴彦王吉等人,向东跑进招远县二十里,将最近的金岭村、辛庄两个村子划进北海新村地界,并在村南驰道上埋下界碑。
这些丘陵沟壑中的流民村,本就没有清晰标界,九斤埋下界碑,只要熬过几任县官,这占地的事儿也就成真了。
九斤最想要的是北面罗汉山地域,那里丘陵沟壑密集,灌木杂草丛生,没有人烟。
但隐藏在灌木杂草下的,却是肥的流油的黑土地,远不是北海新村的沙土地可比。
只要清理掉杂草荆棘灌木,这里至少还能再建个万户难民村。
九斤派广辉前往登州府衙,拜会新任知府孙大人,请求在罗汉山开荒种田,不然这三万多难民,登州府自己领回去。
这片区域不仅土地肥沃,山岭北侧的海岸也不受潮汐影响,每天十二个时辰,大船随时都能靠岸,缺的只是栈桥和道路。
九斤他们查看周围地势时,在一个叫朱桥乡的地方,遇到了在此‘募捐’的孔德等人。
经过短暂交手,很快将这百十人擒获,得知孔德等人愿意用马换命,九斤便将他放回,押着张盘,陈福等人回到北海新村。
这天到了约定日子,孔德带人驱赶着三百匹战马来换人。
在村公所院门外,孔德跳下马,对站在门外的巴彦躬身施礼。
孔德身高马大,自认武功高强,结果在巴彦面前没走一个照面,就被巴彦从马上踹飞出去。
若不是九斤喊的及时,此时孔大人坟头的草也有三尺高了。
九斤和李久走出屋门,孔德对九斤施礼后,看着李久呆若木鸡。
短短几个月,李久硬是比之前胖了三圈,原本是大长脸,现在胖成了大南瓜。
李久笑道:“广瑞,瞅啥?当了游击将军连自家二哥都不认得?”
孔德这才确信,笑着说:“走大街上根本不敢认,咋成了财主模样?”
说着去拉李久的手,袖管空荡荡,孔德拉了个空。
不仅失声问:“二哥,这手臂?”
“五弟,莫要失礼,咱们得感谢道长活命之恩。”
两人转身,对九斤躬身施礼,九斤说:“没那些规矩,屋里吧。”
说着对巴彦吩咐:“把包磊、王吉、张盘、陈福叫来一起吃饭。”
说着三人进了屋,酒菜都已摆好,人没到齐,只好到旁边小桌旁坐着唠嗑。
九斤问:“这里缺马,东江缺粮,你们若是一直能提供马匹,北海新村就能给东江提供粮草。”
孔德心想,这道长铁了心以粮换马,胆子还真不是一般大。
想了下说:“道长,以粮换马,会引起镇府司注意,登州缇骑营是千户所,一旦被盯上就有麻烦。”
“所以北海新村更要建马队,这里不缺能骑马的汉子,只缺优良的战马。
要守住这片家园,前怕狼后怕虎是不行的。
东侧正移植荆棘酸枣带,这片宽三里的荆棘丛林建成后,即便是兔子也难藏身。
那金岭村西北侧的海边,全天皆可停船,只需修建栈桥即可,交易地点就安排在那里。”
“道长,那是登州卫辖地,总兵衙门和巡抚衙门如何打交道?”
“哪有那么多闲工夫?罗汉山会冒出一股打家劫舍的响马,阻挡住任何敢于窥伺的目光,当然,比你‘募捐’的规模大多了。”
孔德嘿嘿嘿笑着,挠挠后脑勺说:“卫所兵马就那个样子,有了这股响马,陆上问题不大了。
海上怎么办,巡检所有五十条船巡游海上,登莱水师的马总兵胃口不小。”
“难民是如何上岸的?”
“哦,登州府的码头不许难民船进港,所以都是自己找地方停船,让难民泅水上岸,道长,您的意思用难民船送马?”
“除了这事儿,还有其它招?”
“道长,这事儿得毛帅点头才行。”
李久在旁边说:“义父成天为朝廷的官员弹劾他而焦心忧虑,运送战马的事,义父恐难答应。”
九斤问:“王英去哪了?这小半年了没见人。”
孔德说:“年前就去了京师,银子没少花,弹劾义父的奏折扔不见少。”
九斤笑着说:“合着去花银子堵嘴?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你家大帅拥兵倒没什么,现在粮饷断绝,应该是他的官职挡了别人路。
李久,你回去后告诉毛帅,这么多难民都是我这道士养着,没有马队,连土地都护不住。
东江是朝廷的,北海新村却是贫道自己的,十几万张嘴指望这村子吃饭,能搭把手就帮帮这里。”
正说着话,张盘、陈福、包磊、王吉说笑着走进院子,众人都不陌生,相互寒暄着各自就座。
九斤问孔德:“少了三百匹马,你如何平账?”
“向登州运马一直没停过,主要是卖驮马牛羊,不过很多都收不到银子,只是换着粮食布匹啥的。
道长若是要几千匹马,非得大帅点头才行。”
巴彦进门对九斤说:“少爷,有衙役过来送信儿说,下晌新任知府要来看看。”
第84章不像啊
九斤听完禀报,放下酒杯说:“苛捐杂税猛如虎,逼得多少人宁愿土地撂荒,出门讨饭也不再种地。
“一道水闸就能毁掉三万亩良田,一本奏折就能干掉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将军。
“这么多事实告诉我们,北海新城若没有马队保护,别说新城,新村也将不存在。
“包磊表面上是府衙任命的团练使,王吉和王昆是副使,他们三个却是为组建马队而来。
“北海新城的马队最少三千骑,没有东江,北海新城的马队也会建起来。
“你们在一起好好聊聊,我去安排迎接新任的府台大人。”
九斤起身,众人纷纷站起身拱手相送。
看着九斤出了院门,包磊招呼众人落座,做为九斤的发小,包磊常义等人,在北海新村有着很高的威望。
在座的论官位,以孔德的游击将军为最,李久,张盘是参将,最小的陈福也是总旗官身。
北海新村这里,包磊刚弄了个团练使,除了大旗大印外,只剩下王吉王昆两个副使,也不对,还有今天送来的三百匹战马。
即便如此,孔德李久却依然战战兢兢,言谈举止谨小慎微。
不微不行啊,没看见那个叫巴彦的矬子是公公吗,武功简直非人哉。
这种武功盖世的阉人,都是御前带刀侍卫,本就稀少,满打满算也不会超过一巴掌,没想到在这就见着一位,还在给道长看大门。
李久亲眼见过那只远古神兽,没想到山海经里写的竟是真的,这远古神兽若没有火铳火炮,甭想制住它。
这些人都没见过道长的身手,王英不止一次说过深不可测,到底有多深,这几个人都没兴趣跟他切磋。
好歹都是统兵将领,跟道士切磋,没得自降身份,丢了脸面,好好的做生意赚银子才是正理儿。
包磊邀请大家共进一杯酒,放下酒杯说:“刚才道长把话撂桌子上,不管东江能不能供马,北海的马队都要组建。
“你们可能不知道,我师哥(李东)在西北已经有了五千马队,知道我正组建马队,准备施以援手提供战马。
“你们东江大多数官员家眷,都将免费入住新城,包括在坐的每个人都有宅子。
“这些宅子没有三进五进院落,更没有小桥流水,这里只有守望相助,只有赤胆乡邻,进了北海城就是一家人。
“谁也甭想从新城拿人问罪,谁也甭想加徭加赋盘剥,这就是新城,这才是家乡。
“愿意加入新家的,端起杯子,要考虑考虑的,出门自便。”
包磊连拉带哄捎带敲打,有一句话真真正正击中孔德等人的要害,住在新城,即便是厂卫都不能进村子拿人,这一条就是万金难求。
别人这么说,顶多是喝多了胡咧咧,可九斤道长把风放出来,那一定是能做到。
在坐的所有人端起杯子,孔德激动的说:“新城寸土寸金,没想到却给东江人准备了宅子。
不瞒诸位,这些年在外征战,手底下没有一人是干净的。
俺们这些人,末了不就是求个安稳吗?
若是辛苦戍边,血染征袍,最终换来镣铐加身,满门流徒,谁还愿意戍边杀敌。
东江汉子没有孬种,咱们干了这杯酒,从此一家人,干。”
“从此一家人,干杯。”
屋里喝的热闹,院子外面也是忙的热火朝天。
五师兄广辉去登州还没回来,常义和金毛回了牛头山“避暑山庄”,二师兄程文举在道观工地,天天指手画脚惹工匠烦。
三师兄挑选了一百二十个十五岁左右的半大小子,每天操练短刀飞镖,爬树上房,下海抓鱼,芦苇荡中摸鸟蛋。
还经常买来鸡鸭猪狗,割开皮子再缝起来的瞎折腾。
人们经常一边吃着被这些孩子折磨死的猪狗鸡鸭肉,一边看着这些满身杀气的未来郎中,浑身沾满尘土拱进草丛中躲猫猫。
所有人都忙的脚不沾地,九斤只好把刘本昌从账册堆里提溜出来:“新任知府要来蹭饭,赶紧把马棚里的战马换成瘦骡子老驴。
让在家的男女老幼穿上补丁摞补丁的破衣服,不准穿鞋,都在土里滾几圈,再到南大门处欢迎官老爷。”
“道爷放心,指定把事儿办的明白儿的。”
“先别走,还得想两句欢迎词,欢迎欢迎,老爷进村,吃拿卡要,破家灭门,这词儿行不行?”
“道爷,太直白,不太雅,顺口溜嘛,这个:官爷巡乡来,一天一只鸡,三天一只羊,村村都有丈母娘。”
“哎呀老刘,人才啊,就这么整,多弄些人,来回吆喝这些词,不能冷场,务必热烈。
再找块白布写上‘热烈欢迎新上任的官老爷,百姓喜迎加税赋,欢歌笑语乐开怀’。”
“明白明白,请好吧,错不了,”刘本昌强忍着笑,去村里招呼老少妇幼准备‘欢迎节目’。
九斤回到卧房,找了件青衣道袍,想了想将衣服撕了几个窟窿,在土里使劲搓揉拍打,踏雪在旁边不解的歪着马头看,马心里想,难道九斤魔怔了?
北海新村南大门的桥上,一辆普通的拉客骡车正向城门而来。
原先的城门被九斤拆掉,在门外东西两侧各盖了十间屋子,马蹄张领着三十个立志打铁的少年常驻此地。
高高竖起的旗幡写着天下第一、马蹄张、几个大字,因为天气炎热,马蹄张将煤炉、铁砧等搬进城门洞里,凉爽的过堂风吹过打铁的少年,清脆悦耳儿的锤子击打声在原野回荡。
马蹄张被九斤任命为城门长,每月从村公所领取二两月银,五斤鸡蛋,三十斤面粉。
这份收入,让很多老者眼红,怎奈很多人除了放羊喂牛,没什么拿出手的技能,只能看着马蹄张每月领面粉鸡蛋。
马蹄张的公事房在城上门楼内,这里视线好风力足,是绝佳的纳凉所在。
整个城墙上搭满了雨布棚子,茶摊,布摊,酒摊,肉摊,算卦摊草药摊等各种摊贩,组成了独一无二的城墙集市。
上下城墙的马道增加了十条,美中不足就是城墙上没茅厕,必须到城下入厕。
在地面上,北海新村的公厕比比皆是,因为这里的粪水都是宝贝。
城头上不分白天黑夜,一直都是人来人往,尤其是各种流民老妪经营的扣耳朵,捏头皮,剪指甲一类生意特别火爆。
一个棚子用布帘隔成里外间,外间桌子前立块木板,上面写着掏耳朵。
有力巴粗汉子过来问,咋个掏法?抹着厚粉的婆子就会说手掏两个大钱,全掏十个大钱。
商量好了就会去里间,来个墙头全掏,很快传出吱哇乱叫声好不惬意。
马蹄张三十个徒弟,十个在城门洞里打铁,打出的铁锹镐头等铁具扛到城墙集市售卖。
十个徒弟白天黑夜维持集市秩序,有喝酒斗殴的,小偷小摸的都会被这些小铁匠扔下城头,摔死管埋。
还有十个徒弟每天骑着骡子,顺着荆棘隔离带巡视,白天黑夜四组轮班不休,没有节假日。
骡车来到城门洞,一个赶车汉子跳下车,惊讶的看着城门洞里打铁的后生发愣。
骡车上棚子布帘掀起,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中年人探出头,浓眉大眼国字脸,五指长络腮胡子,梳理的格外整齐。
抬头看看喧闹的城头,又看看打铁的后生,问赶车的汉子:“福生,你没走错?这是北海新村?”
“老爷,没错,那上面不是写着北海新村四个字吗。”
中年人抬头重新看了眼,还真有四个字,漆面掉净了,不仔细看分辨不出来。
身后传来銮铃响,福生把骡车靠到路边,几辆驮马拉的大车进了城门,靠在上城墙的马道旁,有劳力上前讲好价钱,开始将蔬菜水果扛上城墙。
福生放下赶车的鞭子,进了城门洞,对一个后生抱拳问:“敢问小哥,这里是北海新村?”
“是,门上那么大的字看不见?啥事?”
“哦,没抬头眼又花,没注意到,请问九斤道长可在?”
“在是在,能不能见着不好说,哎~,你还真走运,那不是来了吗。”
城内三丈宽的驰道,路两边密密麻麻的桦树、松树、柳树、榆树、梧桐树的树荫下,走来三百多破衣烂衫的老弱妇幼灾民。
当先一个高大的青年英俊道士,穿着破破烂烂青布道袍,浑身灰土,正大步走来。
打铁的少年们目瞪口呆看着走来的难民,里面有他们的祖父,伯父,姑奶奶,大姨娘,弟弟妹妹。
早上都还在家遛狗逮蛐蛐,发面蒸包子,怎么现在变成难民啦?
还有心目中的天神九斤道长,怎么跟被狗撕咬了似的惨不忍睹?
还没等这些小铁匠反应过来,这群‘流民’变戏法似的举起各种条幅。
白布横幅,上面黑字分别写着:热烈欢迎官爷下乡、搜刮民财寸草不生、喜闻官府加税赋,草根百姓乐开颜、蚊子肚里刮油脂,石头缝里榨香油。
条幅一举,若是再洒几把纸钱,妥妥的丧事出殡阵势。
这群‘流民’正在按照个头整队,城墙上下开始聚集上千看热闹的商贩,人们纷纷议论:“没听说今天唱大戏,临时加演?”
“不像,没有锣鼓家伙事儿,难道是正在流行的闪唱?”
“别挤,再挤就掉下去啦。”
“看,那不是道长吗?今天体验当乞丐?”
“刘文,那不是你祖父吗?早起来还找老妪掏耳朵来,咋成乞丐啦?”
九斤将人按照高矮排好,确保每个条幅都能从路上看到,拍拍手说道:“咱们现在都是难民、流民、灾民。
你看看你们,面色红润,胖脸肥腮,喜笑颜开,不像啊,都弄出幅哭脸,有气无力,明天饿死的样子。”
“道爷,早几天说咱就每天光喝一次菜糊糊,那就像了,这刚在家喝了二两,实在是不好意思。”
“那你弄点泥巴抹抹,站到后面,瘦子往前站,行了,就这么着吧,把喊的词儿再练练。”
第85章远方的你
九斤张开双臂手心向下,这群举着白幡般横幅的‘流民灾民’渐渐安静下来。
九斤喊着:“我先起个头,就像刚才路上练的那样,听着:官爷的轿子;预备~,起~。”
三百多破衣烂衫老弱,扯着嗓子喊道:“官爷的轿子,狮子的口。
蚂蚱腿上割瘦肉,蚊子肚里刮油脂。
一天一只鸡,三天一只羊,村村都有丈母娘。
东家一根葱,西家一头蒜,寡妇门里掏三掏,官爷的爪子油光光~~。”
九斤两手打着节拍,摇头晃肩膀还颠着脚跟节奏,正上劲,猛地看见右侧伸出个大长脸,还长着络腮胡子。
九斤一边晃肩膀打节奏,一边对这中年人说:“来了就过去站好,很简单好学,赶紧过去。”
那人一愣,随即点点头跑到队伍里,跟着连鼓掌带跺脚喊的很兴奋。
九斤一看此人很上道,心想这些商贩加进来也挺好,便向旁边看热闹人群招手,有些胆大的也跑进乞丐人群,跟着乱喊乱蹦,个个开心不已。
练了三遍,众人都是满身汗,加上尘土,总算有了流民的模样。
刘本昌招呼众人坐到树底下歇息,给九斤送来水壶。
九斤刚要喝水,看到那穿的青衣长衫的络腮胡子中年人,正眼巴巴的看着自己的水壶。
这会儿一看不是商贩,有些像致仕官员,比如沈江维,举手投足都透着涵养内敛的气势。
九斤走过去,递过水壶说:“你看到的,我没碰嘴,里面是酸梅汤,放心的喝,我那还有。”
这中年人也没客气,举起铜壶咕咚咚喝个痛快,用袖子擦擦嘴说:“今天才知道这酸梅汤这么好喝,你是~?”
“哦~,出这城门,有没有人认得我不好说,但这城门内,真没几个不认得我。”
说着指指他身边一小孩:“告诉这先生,我是谁。”
那小孩一把夺过中年人手里的铜水壶说:“白让你喝了酸梅汤,还不认识道长,告诉你,这是北海道长,神人九斤。”
九斤对他竖起大拇指说:“真会说话,那水壶赏你啦,长大了就去打铁。”
“我娘让我长大了当道士,学习点石成金之术。”
“那可不容易,当道士比考状元都难,要不你先考个状元,再回来考道士?”
旁边那络腮胡子中年人一阵咳嗦,有个汉子快步跑过去给他轻拍后背说:“老爷,莫非水不干净?”
这中年人摆摆手走到九斤面前,仰头看着九斤说:“果然玉树临风气度斐然,我那表侄女好眼力。”
九斤看他浓眉大眼国字脸,胡须整齐如水泄,满脸溢出一个正字,不仅让人生出好感。
听他说完,九斤笑道:“这位先生,咱们不熟啊。”
“错,从过年到现在,九斤大名如雷贯耳,老夫跋山涉水两千里,未进府城先来新村,你说熟不熟?”
“小子这么有名气?这位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
“神圣什么的不挨边,老夫就是蚂蚱腿上割瘦肉,蚊子肚里刮油脂,东家一根葱,西家一头蒜,寡妇们里掏三掏的官爷。”
九斤看着手捋胡须,得意洋洋的中年人,心想,莫非是微服私访的新任府台大人?这岂不是演砸了。
‘乞丐们’发现有生人,毕竟官老爷的气度人们还是很熟悉的,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九斤耳根发热,这么多人也别再等着啦,扬手拍拍巴掌说:“刚才这位老兄说,新来的官爷远远的看到灾民破衣烂衫,心中不忍,转头回去准备粮食衣物,准备齐了就派人送来。
大家都回去吧,养鸡场已经为大家准备了礼物,每人一只鸡,回去记得领取,你们表现的很好,为你们鼓掌。”
“原来是吓跑了,我说怎么不见轿子进门。”
“道爷,甭客气,还不是为大家好嘛,那鸡是下蛋的吗?”
“道爷太客气,还给鸡,那玩意儿吃够了,能换成鱼吗?”
“想什么呐,道爷给的岂容你挑三拣四。”
“不爱吃给我,我家孩子多。”
“大家都回去吧,衣裳都留着,走树底阴凉处,莫要烫着脚,”刘本昌打发村里人走,找来小贩买了两双布鞋,给九斤和自己都穿上。
九斤看看身上脚上的土,没舍得穿新鞋,对这新来的官爷说:“这是北海新村排练的新戏,话说您台词背的挺熟,走,村里说话。”
刘本昌也琢磨出滋味,和那个汉子赶着骡车跟在后面。
两人顺着林荫大道向北走,海风徐徐暑气退却,路两侧地里的大豆花生绿油油一眼望不到边。
原先的沼泽地,被纵横交错的水渠分割成无数方块,成片的高粱如大秦步军方阵整齐排列。
不时有扁舟划过水渠,船后成千上万只鸭子在水中嬉戏跟随。
中年人眼睛有些湿润,叹息道:“一路走来,没成想在这盐碱滩看到了大明该有的样子,你这道士功在千秋啊。”
“这位先生,功不功的有些远了,这里是莱州府的盐碱滩,曾经野草丛生盗匪横行。
短短十年间,就变成了良田十万亩,人口一万五千户的大镇子,为什么?人,有了人,沧海变桑田,沙漠变绿洲。
辽东难民渡海南下,府衙视其为患四处驱赶,全都汇聚到道观门前。
当时我不到六岁,向府衙要了这片盐碱滩,领着近万难民赶海挖哈喇,下海捕鱼虾,挖地窨子屋,修筑防潮堤。
清除荆棘杂草灌木,搜集方圆百里的人畜粪便,引来王河水治理盐碱滩,前后三年,终于种出了粮食。”
“小子,如此化腐朽为神奇,实属罕见,老夫由心底叹服。”
西北方向一阵阵怪味传来,这中年人看了一阵也没发现缘由,九斤说:“三里外是养殖区,那里土地盐碱泛化严重,只能建立养殖场,两年后便可复耕。”
“哦?原先是粮田?”
“准确的说是两年前是,可是衙门在王河北段修建了水闸,让难民交钱用水,难民没钱,水闸就不打开,这些好不容易改良的田地,重新成了盐碱滩。”
“如此行径,跟畜牲有何区别。”
“不是区别,是不如畜牲。”
“你也别沾沾自喜,官府行事多有掣肘,哪跟你一般,手段酷烈,别以为老夫不知你五六岁就开始杀人的事。”
“畏威不畏德恒古不变,升米恩斗米仇乃人之劣根,我所做的只是授之以渔。
十年间,这块几十里的盐碱滩养活了十三万辽东难民,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他们双手创造出来的。
朝廷未拨付一粒米,一钱银,今年府衙拨付的三万石粮食,是修水闸毁了良田的赔付,是咎由自取。
贪婪将毁掉府衙的诚信,压迫会点燃反抗的烈火,这位先生,还未请教高姓大名,来此何意?”
中年人来到路边水渠旁,对九斤招手,九斤脱掉破道袍,在水渠里将手脚洗净,顿觉的清爽无比。
九斤将道袍洗净,挂到路边树杈上,这中年人看着九斤肩膀上的盘龙胎记,两眼发呆,久久不语。
九斤回头见他失态,打趣道:“没见过如此玉树临风的男人?没办法,小爷天生丽质让人嫉恨。
不过小爷三观正统,对男人没兴趣,对你这老男人,更没感觉。”
中年人呵呵笑道:“好小子,甭在这儿狂,一会儿再收拾你,先教你个乖,老夫朱万年,现任莱州府主事。
从京师出发东来,用了三十六天,今天一大早到了府城外,未进城门直接来到北海新村,可知为何?”
“原来是知府大人,想必听说海鲜烧烤的美名,赶着来打牙祭?”
“你这小子,再调侃老夫,那车上的东西老夫可带走啦。”
“哦?知府大人,和您开个玩笑莫当真,你们京官都是没有幽默感哈。
行,咱办正事儿,带的啥好东西?小子是见过世面的人,银子啥的不嫌少也不嫌多。”
“就这么大咧咧的,老夫岂能给你?老夫今年五十有二,你称老夫声伯父当的起。”
“那没问题,只是万一叫了,您搬下一坛子咸鸭蛋,那小子不亏了吗?”
朱万年一阵咳嗦,指着九斤说道:“好你个小子,行行行,这笔账先记着。
老夫膝下一女嫁进张家二房为妻,张家一女自年前回乡祭祖归来,念念不忘一萍水相逢的道士。
张家得知老夫东来任职,便委托老夫前来探查一二,张家小女更是准备了一箱子东西,千叮咛万嘱咐要交给这没良心~。”
没等朱万年絮叨完,九斤一下从地上蹦起来,拉着他的手:“叔,大爷,伯父,亲叔公,三姨夫~~。”
“撒手,老夫三观正统,对男人没兴趣,尤其是~。”
“大爷,您是我亲伯父,东西哪?”
“什么东西?老夫一急,忘了。”朱万年说完,从腰里摸出烟袋荷包,抠抠搜搜往烟锅里装烟末。
九斤一把摁住,埋怨道:“伯父,怎能如此见外,到大侄子家怎能让您抽烟锅。”
说着问不远处的刘本昌:“带烟了吗?拿过来。”
“带了,精装九州烟。”
“行,先拿来,”九斤接过烟,殷勤抽出一根塞进朱万年嘴里,划火柴点燃说:“最好的黄金叶,到了村公所就奉上。”
说着赶紧给朱万年捶腿,两条大腿锤了个遍,老家伙眯着眼还没叫停,没办法只好又捏小腿。
朱万年抽着烟卷说:“黄金叶烟是最好的?我怎么听说至尊福寿烟(大圆满)才是最好的?”
“伯父,那烟八十两银子一盒,一条八盒,那不是给人抽的。”
朱万年双眼圆睁看着九斤问:“什么意思?”
“伯父,那烟直供辽东叛军,别的地方不卖,您老不会是抽过吧?”
“你小子是说,谁有这烟谁就是那什么~?”
“您倒是抽过没有,里面有毒,哎呀,赶紧走,我去给您拿药。”
九斤起身就去拉朱万年,朱万年摆手:“别急,不是老夫抽的,老夫见过,见过。”
“您早说,看把大侄儿吓的,得了,知道了以后别说出去,这是最最高机密。”
“懂,懂,老夫懂得,灵儿给你小子带的东西在车上,自己去拿吧。”
说着对赶车的汉子摆手:“福生,张小姐的箱子是给他的。”
九斤按捺住激动的心情,满脑子都是那明眸皓齿的秀美容颜。
掀开帘子,一个一尺见方高两尺的红木箱子,静静伫立在车厢一侧。
九斤打开箱子,满满的衣服上面放着信札,打开信札,清秀灵动、笔墨圆润如行月流水般的娟秀小楷映入眼帘: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何处?
第86章议亲
看着娟秀的字体,九斤心中充满温馨,那淡淡的茉莉幽香,让九斤感觉如同柔顺光滑的发丝,被春风抚动划过自己脸颊。
小巧的鼻子,明媚的红唇,正吐气如兰,在自己耳边絮叨着女儿家的心事。
信笺上的诗词,如画卷般展现一位思念远方挚爱郎君的佳人,在秋天看着霜雾中坚守美丽的槛菊,心情如兰花上滑落的露水,孤寂中充满渴望。
从晨曦到日落,从秋天到隆冬,夕阳透过帷幔,映在闺房墙壁,想要给远方的他写信,却不知千里之外,万岭重山,郎君在何方。
九斤正在沉醉,朱万年翘着脚尖,伸头眯眼看着九斤手中的书信。
九斤赶忙把信收起,由于光着膀子实在没地方藏,只好掖在裤带中,揉了下鼻子说:“您这老花眼能看啥,这是年轻人的事,跟着凑啥热闹?”
“哎呀~,若没老夫千里迢迢带来这信,你小子看个屁啊,还老花眼,这还没吃你家饭就嫌弃啦?”
“谁嫌弃?我看看谁敢,小子是说,白云观的老花镜风靡全球,哦不对,风靡天下,您怎么没整一副带着?”
“那老花镜原来是你鼓捣出来的,太贵了,我在京城商铺里试过,看字确实清晰。
可一副眼镜一百五十两银子,带金丝边的三百八十两,老夫一个户部郎中,如何买得起。”
“那您这京官可够苦逼的,得啦,小子送您一副眼镜,不过做为一地封疆,您老用不几年就肥了,还请看在老花镜的份上,莫打北海新村的主意。”
“苦逼?是啥玩意儿?不管是啥玩意儿,是否打北海新村的主意,走着瞧就知道啦。
老夫在户部,都是几百万银子过手,从不动心思,你放心,老夫一碗稀粥,一个馍馍足矣。”
两人正说话,在门洞打铁的一个少年跑过来:“道长,有三百骑兵奔这边来了,是否拦截?”
朱万年摆手:“别紧张,那是护送老夫的马队,福生~。”
“老爷”
“去城外告诉他们,在桥南等着。”
“是”
福生跟着打铁的少年向城门走去,九斤说:“伯父,好歹吃了饭再走。”
“来日方长吧,老夫可不想蚂蚱腿上割瘦肉,那个沈江维是不是在山上?”
“在山下西河镇公所,管着那镇子,伯父跟沈叔认识?”
“他肯为落势的恩师上奏折鸣冤,尽显文人风骨,老夫喝过几次酒,互为知己尔。”
“太好了,沈叔在镇上,虽然平易近人,可毕竟是官身,街坊四邻都不跟他玩,连个下棋喝酒的朋友都没有,这下好了,总算有人能说说话啦。”
“这些事儿倒不用你操心,还是想想这个怎么办吧,话说过了年灵儿十九啦,再不成亲就变成老姑娘,行了,老夫该走了。”
朱万年指指九斤手里信件,转身上了马车,九斤抱着箱子,刘本昌驾着骡车,调转车头向城门走去。
九斤对着骡车说:“伯父,您是个好官。”
车厢内传出朱万年的声音:“一天一只鸡,三天一只羊,我哪能吃的了?还村村都有丈母娘,我这老骨头可顶不住喽。”
两天后,一场秋雨不期而至,沈江维的四轮马车来到村公所。
刘本昌举着伞迎出来问:“沈大人,这大雨天的,打发人递个话就成,咋还亲自来?”
“不来不行啊,这小子自己找了个媳妇,回来也不吱声,女方家找上门了,小九哪去了?”
刘本昌一头雾水,谁家女子这么有福气,难道是那天私访的官爷家里?
“沈大人,您先屋里安坐,道长一早去了盐场,正组织人在盐池排水,我这就打发人去喊。”
盐场内,近三千人穿蓑衣带斗笠,正在盐池外侧开挖两尺宽三尺深的沟槽。
沙土地开挖很快,两个时辰已经完工七里长,再有四里就能连接到入海的石渠。
这么多年,九斤一直疏忽了中秋节前后的这茬盐,现在每年四茬盐,每茬盐都在百万斤以上。
海盐色泽温润如玉,又晶莹剔透,尝之味甘且鲜美,用海盐腌制的各种海货和酱菜,清香爽脆香味浓郁。
北海新村的腌菜主要是青萝卜和芥菜,从最开始卖不到一万斤,到去年卖出去近两百万斤,也只跨越了十年时间。
今年九斤采用订单种植,商贩们缴纳定金,签订预购协约书,新村依据订单安排土地种植萝卜芥菜。
今年的萝卜长势良好,刘全那里却增加了八十万斤海盐的订单。
若是将盐发货,腌制酱菜的盐就不够用,九斤这才想起,怎么入冬之前少收一茬盐的事儿。
历年来,老盐工都是因为雨季的关系得出经验,盐池卤含量下降严重,即便收盐也是盐度不够,不结晶,只能喂牲口,还容易冻裂盐池。
九斤得知详情后,紧急集合盐工和村里青壮,开挖泄水渠放出被稀释的卤水。
等到晴天,重新注入卤水,用牲口拉着竹耙划拉两遍,最多二十天就能收获一茬子标准海盐,这一茬就是小两百万斤,不就是白捡的吗。
雨势渐小,王昆和盐场的七个管事来到防潮堤上临时搭建的凉棚下。
脱下蓑衣摘下斗笠挂到立柱上,对在写东西的九斤说:“道爷,水渠已经和主渠连通,各盐池正陆续扒开口子放水,后半夜就能排干。”
九斤抬起头,把桌子上的几张纸整理好说:“后续将挖开的沟渠用青砖铺起来,无需灰浆,排列好就行。
今年雨水不会多,过几天干爽后,铺好青砖,就开始向池子里补充卤水。”
说着将纸交给王昆,对七个管事说:“你们七个管事,广闷头干活不行,谁能率先学会千字文,谁就是第一任盐场主事。”
七个管事躬身回道:“草民尊令。”
“都坐下,喝点水歇会儿。”
一匹战马穿过雨幕来到棚子前,村公所传信员跳下马进了棚子说:“道爷,沈大人到了村公所。”
“知道了,王昆,这个月你还得盯在这儿,收了这茬盐再回马队,?你家那仨小子,年前带三百骑去大武镇练兵,我寻思着最好你亲自带队。”
“成,两千多里,要避开当地卫所兵马安全抵达,对他们来说确实不易。
只是这三百人中鞑靼人和女真人居多,还有二十多朝鲜人,道爷,还是要防一防吧?”
说着眼角余光瞥了下旁边躺着睡觉的巴彦,躬着身等候九斤示下。
九斤知他无恶意,只是单纯的护短心思,拍拍他肩膀说:“我说过,进了北海新村,就是北海人。
我也说过,谁背叛出卖北海新村,扒光了,赶出村子。
本来想改名北海新城的,府衙的官老爷说会有麻烦,还是叫村子,这样会省下徭役赋税。
这说明咱们现在并不安稳,响马营要尽快组建,等你们归来,咱们新村才算是真正能经得住风雨,所以,不要管他们来自哪里,大胆用。”
“是”
“巴彦,回村公所。”
一刻钟后,九斤回到村公所,进门见沈江维正在摆弄桌子上的铜喇叭,笑着说:“沈叔,知道是干啥用?”
“看着是喇叭,但为什么成回字形就不明白了。”
“这叫铜号,咱们现在十几万人的村子,传个信儿,骑马跑个来回都得大半个时辰。
我寻思着用号音传信,有五六十个司号员,就能迅速召集这十多万人。”
沈江维指着九斤说:“你那点心思,但凡有点官场经验的人,谁看不明白。
小九,天下动荡不安,乱世已成,拥兵自保无可厚非,但你若效仿西北,却是无路可走。
朝廷根基仍在,实力尚存,非是宵小可以撼动,给沈叔漏个底,你终究是何心思?”
“沈叔,自古没有道人谋逆,道家奉行天地人共存,九斤所做,不贪多,不贪大,用自己的双手,建一个平安之所。
沈叔,天理人伦皆已崩塌,小九要守护至亲之人,常用手段依然无效,但有一点,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一直是小九的心愿,从未改变。”
“这就好,今天来只为一件事,朱知府昨天在西河镇吃饭,说起了你的亲事。
你这孩子,回来这么长时间,一点风声都没漏,不光是你沈叔我生气,你三个师姑更是气你擅自做主。
张家在京师勋贵里不显山不露水,街面口碑也不错,其女贤淑端庄,品貌俱佳,算你小子有眼光。
你大师姑和老夫商量好了,过完中秋节就动身进京,到惠安伯府议亲。
道门娶亲不易张扬,但也不能委屈了你们,因此,老夫这个叔父责无旁贷。
从今往后,你小九唯一的族亲,就是我这个叔父,届时,高堂之位,只能沈某来坐,你可有不满?”
小九心里感动,端起茶水单膝跪地:“侄儿小九,给叔父奉茶。”
“便宜你小子啦,你师姑让问你,新房建在何处?”
“大基山和牛头山防卫森严,况且又是作坊所在地,新房建在那里不合适,文峰山缺少水源,也非安家之所。
就在这北海新村吧,宅子建在此处,一来可安辽民之心,二来可防止心血毁于一旦。
此地无险可守,非万众一心不能保全,只有我留在这里,才能安然无恙!”
“老夫和你大师姑也是这个想法,你就抓紧时间选址盖房吧。”
第87章四季苑
九斤在这里大半年,又是盖道观又是建新村,唯独没想到为自己盖房子。
回来快一年,还真没想过成亲的事儿,这些天也知道了成亲远不是两人花前月下,在一起打猎吃饭那么简单。
沈江维自荐高堂之位,补齐了九斤婚庆礼仪中的缺失,但这媒人却是让人犯难。
听到沈江维说盖房子,九斤说:“宅子的事,只要二师兄选定位置,雪落前就能完工,沈叔,这媒人可怎么办?”
“你大师姑有个师妹,在京中的道观任主持,与京师勋贵里的家眷多有交情。
你大师姑此番进京,就是去那个道观,通过多方打听后,才能请到有口皆碑的媒人。”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九斤知道媒人的重要,没有这“保人”,连登门提亲都做不到。
考虑到沈江维和大师姑六十多的老人,颠簸上千里进京,九斤虽有不忍,却也没什么办法。
好在通往京师的驰道还算完备,盗匪只有省界山区一两处。
有四轮马车,加上乡勇骑兵随扈,安全上应是无忧,九斤挠挠头说:“此事并非有意隐瞒,回来后诸事繁杂,连张灵儿我都差点想不起来是谁。
这样吧,一会儿咱们一起回山,海上刚到岸的肥蟹、海螺,正好给师姑们打牙祭。”
师姑对九斤的生气,一顿海鲜烧烤就能摆平,沈江维笑道:“今天这顿饭,无论如何都得吃,这就走吧。”
刘本昌已经将两筐海蟹海螺装上车,他和村民们都不明白,道爷为何总喜欢吃这些东西,吃起来连敲带砸,还没多少肉。
自从九斤将人工撒网,改成拖网后,渔货已经是出海必满船,只是用网颇多。
因为现在的渔网都是藤麻棉线编织,用不几次就烂掉,远不是后世尼龙绳结实。
肥美的渔货,花样繁多的吃法,别具一格的保鲜运输箱,让海鲜走进了千家万户。
北海新村运送海鲜的快马保温车,仅用一天一夜就能将海鲜送到青州府,箱子里的冰都化不了。
低廉的价格,充沛的营养,不仅使老少爷们身体逐渐强壮,还让很多百姓家里终于难得的有了存粮。
卖鱼的贩子有铜钱收铜钱,没钱的一只鸡,一捆葱,一张兔子皮,一口破铁锅都能换鱼吃,苦哈哈的佃户们终于过上了荤腥俩饱的好日子。
一路上看着车流穿梭,在雨中排队装车的鱼贩子,沈江维说:“这些辽东难民,到你手里都成了宝贝。
老夫还在掖县当知县时,邸报上对辽东南下的难民都是好勇斗狠,不受约束,非抢即盗的定语,各处府衙都是闻之色变,不敢收纳。
这些年你收容他们,除了血腥弹压外,更多的是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你看他们,个个精神抖擞,面色红润,体格健壮,活的多开心。”
“沈叔,地方就这三十里,加上新出生的六千多孩子,此地难民接近十五万了。
昨天东江又来了三船难民,这里即将关闭,不再接收难民啦。”
“这个事儿给府衙说过吗?”
“只给县衙上了文书,还没回复。”
“快中秋节了,我去给朱知府说说,再划些滩涂给你?”
“滩涂基本用尽,向西与昌邑县搭界,向东,招远县堵在那里,没地方能用。”
“这个只能报到巡抚衙门,小九,也别心急,这巡抚大人听说要换人了。”
“不是才上任不到一年,咋又换了?”
“朝廷对东江的遏制策略已经不可逆转,东江的粮饷实际上已经停供,新任辽东督师直接掌控登州水师,这是前所未有的举动。”
“沈叔的意思,将来难民不会南下?还是海路断绝?”
“这些事说不准,东江的整顿迫在眉睫,将来如何将来再说,今年登莱粮食不缺,再往你这里赶人有些说不过去。”
时光飞逝,中秋节后,一百彪悍的团练骑兵,护卫五辆大车离开牛头山西河镇,踏上进京的行程。
沈江维和大师姑各自乘坐一辆马车,六名剑法出众的女道士乘坐一辆,给张家和京师熟人带的礼物装满一辆马车,大家在路上用的营帐辎重装了一车。
箭法最好的蔡兴担任这次护卫队长,原本应该是包磊担任,但东江陆续送来的一千五百匹战马已经休整完毕,选拔出的团练兵正在集训,离不开。
朱万年从府衙器械库中,给蔡兴找到两把宝弓,并为团练配置了上好的泡铜皮甲,开具路引文书。
九斤一直送到潍水河畔才依依不舍而回,其实是心中总有不安涌现,到底会有何不妥,百思不得其解。
回到新村,九斤召集包磊、王吉、王昆和他那三个儿子,说出了自己的担忧,决定让王昆父子四人,率三百骑兵提前出发。
尾随在蔡兴身后五十里,直到看他们进入北京城,再改道去大武镇。
这些人自无不可,原本三百人,都是选拔出的总旗百户等统兵之人,到大武镇李东处,只为进行大规模作战锤炼。
第二天,三百骑兵分乘五艘海沧船西进,在营口的商用(走私)码头登岸,直接到达济南北的禹平县。
九斤在船离开后,派包力追上蔡兴,告知他联络方式和几个接洽地点。
有了这支作战勇猛的骑兵增援,即便是两三千人的骑兵,也休想拦住蔡兴他们的车队。
能做的都做了,再有危险,只要送回消息,九斤和金毛巴彦,会在最短时间内赶去救援。
九斤按住胡思乱想的心情,开始陪着常义装饰新房,购买各种衣物家具,定制宴席用的各种食材。
常义的婚事订在十月初,女方也是牛家庄的发小杜小惠,从小拖着鼻涕,跟在小屁孩“大军”后面训练,大家都熟悉。
常义的父亲常廷举这些年在镇公所当差,家里生活与过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加上常义拿回去上千银子,不仅在西河镇有了铺面,还建了三进院的宅子。
常义的两个姐姐早就成家,生活也都过得去,这种家庭,在整个县里,都是中等偏上。
按理找找路子,给常义寻门大户人家或官绅人家的亲事都行,但常义的娘当家,直接定下了村里穷哈哈的小惠家。
孩子从小都是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常义的娘说:“哪家大户能大过小九?小九都是我养大的,咱就是最大的户。
小九点石成金,仍在北海边种地,咱们还有啥趾高气昂的看不起穷人。”
本来有想法的人家和媒婆知道后,都没了心思,穷棒子上不得台面,有钱也是土包子,你看看请的那些客人,除了佃户就是坊工,连个乡绅官员都没有。
看着三进院子挺气派,里面养着牛羊,还种着什么土豆。
听说在屋里盘了大土炕,准备春里育秧苗,要在北海新村种稻米,都是穷折腾,糟蹋房子。
甭管别人怎么说,常义和杜小惠还是顺利成亲,戏班子一请就是三天,流水席摆在路旁一整天,光大肥猪就吃掉六头。
三天后,常义两口子坐着家里的四轮马车回到北海新村,这里的五间正屋加两间耳房的一套宅院,才是常义的新房。
九斤的新房地基已经打夯,最多三十天就能封顶,寒风到来时,外面的抹灰上漆都将完工,点起地龙壁炉,冬天屋内工程也不耽搁。
新房在南大街东首,和道观相距五里多,东侧就是直通入海的泄洪渠。
水渠高于海平面,铸有翻车闸,洪水即将漫堤时,水闸自动翻开向大海排水,低于堤坝两尺,水闸关闭,保障主渠和干渠的水量。
九斤的宅子有大殿两处,其它房屋三十间,占地三十亩,原本的松树榆树桦树,基本得到保留。
从各处移来银杏树,核桃树,柿子树已经发芽,上千青壮在盖房,九斤带着五十人忙着种树栽花。
当雪花纷纷扬扬飘落时,大殿西侧的梅园,梅花已经含苞待放了。
整个院子用花草树木分成了四个片区,有牡丹园,万花园,菊园和梅园。
两侧西干道是银杏大街,东干道是樱花大街,九斤为这新宅子起名四季苑。
这里,就是为张灵儿准备的新房,没有江南园林的秀美典雅,只有北方沿海的粗犷豪放。
但九斤相信,这里一定会充满张灵儿的欢声笑语,这里也会变成鸟语花香的避暑胜地。
第88章大师姑失踪
一场大雪下了两天,整个北海新村银装素裹,男女营挑选的五百新村环卫工,将大街小巷的积雪打扫得干干净净。
北大街的集市更是人山人海,年货买卖热闹非凡,浓浓的年味,昭示着崇祯二年即将到来。
四季园的树木都用草帘子包裹树干,并搭上支架防止树木被风吹倒,各种花卉用草帘子搭起小草屋,用草绳和土坯固定。
前大殿是九斤的书房和议事场所,殿内已经完工,地笼壁炉日夜不熄,屋内已感觉不到湿气。
北侧大殿雕梁画栋,殿内各种房间十多个,每间都有不同功能。
这宅子虽然有些不伦不类,但好歹是九斤用心打造的,石料砖瓦木材,都是运来的普通材料,与村里房屋唯一的区别就是高大些。
若是来的客人住宿,可以去西河镇或者山上的道观。
能忍耐海风的,还可以住到六师兄的望海楼客栈。
六师兄刘凯辞去琉璃坊的差事,在新村建起了三层高的客栈,起名望海楼,专心做他喜欢的厨子事业。
这天,九斤在村公所正与刘全下棋,巴彦背着个身穿团练营传信兵服饰的人跑进院子。
“少爷,少爷,蔡兴派的人送信儿,到南大门晕倒了。”
九斤接过送信兵,放在椅子上,搭脉未发现其他发现疲累所致,对巴彦说:“拿碗热米酒,加点姜末。”
传信兵醒来,无力说话,指指肋下信筒,很快打起鼾声沉沉睡去。
传信兵都是马术、体格俱佳的人担任,几天几夜不睡,也是常有的事。
累成这样,应该是用了驿站的马。
驿站的马大多是驮马,拉犁耕地行,速度耐力基本没有。
一路上这传信兵不知道折腾了多久,好歹把信送到了。
九斤打开信札大吃一惊,上面写着:大师姑失踪,后面写了到京后的种种琐事,落款是沈江维,蔡兴,张彦。
想了会儿,九斤才记起这张彦是师祖张柊的第五个徒弟,在京城一座道观里做主持。
看看信札的落款,是四天前,若再加上他们先寻找,最后决定写信的时间,大师姑至少失踪已经是六天了。
大师姑本身剑法不俗,身边又有六个弟子护卫,更有蔡兴和百人队的团练兵。
这些团练兵排兵布阵不行,但个个都是悍不惧死的亡命徒,是从这十几万难民中精挑细选的。
信上说失踪,没有打斗痕迹,也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只能说大师姑本身要离开,或是被认识的人引走。
大师姑进京是为九斤的婚事奔波,即便有更重要的事,也会做好交代,不会悄无声息的离开。
这就只剩一个可能,大师姑被劫持了。
九斤收好信札,吩咐人将送信兵抬下去休息,对刘全说道:“这几天我得去趟京城,晚上准备艘船,将我送至津门,辽东那里还有多久才能开航?”
“年前就能走一趟,新任督师也是熟人,不反对商路往来,只是没有参股,让各家都有些不放心。”
“那就把规模压缩些,每次不超过三艘船就是,另外,你找个借口,尽可能少回去。”
“有数,放心吧,晚间几点出发?”
“我要先回趟牛头山,两个时辰后吧。”
九斤又召来王吉常义包磊等人做了安排,府衙层面按常例走动,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源源不断的难民。
好在马队已形成规模,各村也有联防队,真要有鸠占鹊巢之事,没个几万大军,甭想占领北海新村。
回到牛头山,九斤将信件给两位师姑,二师姑说:“师姐并无仇家,此番挂单的道观有些来头,那里是历代宫中嫔妃的修行之地,看守森严。
在那里失踪,应该是被人挟持,到底会有何目的,现在难说。”
说着看了眼三师姑静月,静月笑道:“有啥不能说的,我来说。”
三师姑看着九斤:“你大师姑失踪,十有八九与你大师姐文若有关。
文若本是宫女,十八年前逃出宫门,拜入你大师姑门下,这么多年过去了,咱们都以为这事儿不再有人惦记,看来是想当然啦。”
九斤问:“师姑的意思,这是朝廷出手,密捕了大师姑?”
“不像,若是朝廷厂卫,大可来山上拿人,应该是那些见不得光的势力所为。”
九斤没心情猜谜,沉吟道:“我大师姐那里先瞒着,过完年,北海道观建成,师姑和师姐都到那边去,那里是安全的。”
交代完,九斤去野狼谷召唤金毛,带上龙吟剑,与巴彦回到北海码头。
两人一兽,两匹马一头牛登上海沧船,迎着北风驶向大海深处。
天亮时,海沧船停在津门南六十里,一处芦苇荡深处的码头。
这里聚集了上千户流民,都是各卫堡逃离的军户,平时干着装船卸船的活计,没活的时候开垦些土地,好歹也能凑合着温饱。
九斤一路打听,在月上枝头时,赶到了方山县西北三十里的山坳里,一个叫沙窝村的小村庄。
这种流民自发成立的村子,在京师周边山坳里比比皆是,沙窝村的特别之处,是村民大多是无名白。
一些在藩王或宫中有些收入的宦官,陆陆续续捐助些银粮,建起了这个村子,收拢那些等待入职的净身之人。
平时种田,有空缺随时补缺,大多是随监军四处奔波,死了活该,侥幸活下来就回到沙窝村。
九斤曾听老狗说起这个地方,没有外人出入,可囤几千兵马,现在没有兵马可囤,只有蔡兴的百人队驻扎此地。
当九斤踏着封冻的永定河来到岸边,蔡兴等人单膝跪地请罪。
九斤跳下马说:“此番事情颇多蹊跷,和你们职责没什么关联,都起来吧。”
众人起身,神情都变得轻松许多,九斤问:“沈叔何在?”
蔡兴说:“他住在惠安伯府,那里已经加强戒备,没再发生袭击之事。”
“沈叔竟然遇到袭击?”
“是,沈叔原本住在张彦道长的妙峰观,那天早上一起前往静月观接大师姑,由十名道家子弟随扈。
在离西山七里的桃花峪遭到蒙面人的袭击,若不是十名道人剑阵稳固,沈大人那天就危险了。”
“袭击者有多少人?”
“三十多人,据张道长说,那些人身手不错,只是从四下乱攻,没有章法。
在被剑阵连斩六人后,其他人选择撤离,顺天府拉走了遗骸,查证后发现都是朝廷通缉的要犯。”
两人说着话,来到沙窝村西面的一处临时营地,北海新村的一百团练兵,已经在此扎营近两个月。
第89章老家伙,有点本事
简单吃完晚饭,九斤和蔡兴爬上最近的山顶。
护卫队呆在这里已经没什么意义,若就此返回,蔡兴会在很长时间内抬不起头来。
第一次单独办差,就把人丢了,还无处可寻,这在九斤的几个发小兄弟中,还是头一回。
看着山下营地中点点篝火,在这寒风中苦熬了两个月的百人队也到了极限。
九斤说:“天亮之前你们就出发,李东那里需要人手,还是那句话,大武镇若是官军袭扰,由赵知县出面。
遇到叛军攻击,由宋先生决断,要打就打出名头,用关中响马的旗号,不仅下手要狠,更要打的无人敢窥伺。”
蔡兴知道九斤给自己铺路,躬身施礼道:“此番若不闯出名头,蔡兴绝不回来见您。”
“回来还是要回来的,毕竟六师兄那里,缺个切菜刷碗的伙计。”
蔡兴挠挠头,俩兄弟哈哈哈大笑起来,蔡兴说:“李东搭小就要做千户官,我就争取做副千户。”
“有志气,好好练箭,再带出百十骑神箭手,就让你独领一营。”
第二天微明时分,蔡兴率百人队西进,前往大武镇加入李东的马队。
九斤,金毛和巴彦进了西山,找到处山洞,暂时安顿下来。
领路的无名白李春快四十岁,
顶着一头白发跑进跑出扛粮背水。
九斤问:“领完路你的任务就完成啦,给你的赏银够你花个三年五载,别忙活啦,再闪着腰就亏大了。”
李春放下水壶,跪地回禀:“奴婢乃光宗东宫时总管,无端被驱赶出宫,流落到此。
别看奴婢老迈,但端茶倒水,打听消息,京城四角旮旯奴婢熟的很,恳请小爷收留。”
“这还真是瞌睡来枕头,小爷如何信你?”
“小爷来到西山,必为一人而来。”
“为谁?”
“飞天鹞子吴青峰。”
“吴青峰?”
“吴青峰是万历爷身边,最后一个带刀侍卫。
万历爷殡天后,吴青峰失去踪迹,最近他又出现了,他却不知,奴婢一直在看着他。”
“你起来吧,坐下说话。”
巴彦点起篝火,山洞中渐渐有了暖意,篝火上吊着的铁锅中,熬着米粥,很快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九斤看了眼头发灰白,满脸褶皱的李春说:“御前带刀侍卫,皆是万人敌,怎会任你窥伺?”
“回小爷话,吴青峰两大绝技,一是梯云纵,宝塔飞檐,门楼城墙皆如履平地。
第二个绝技,是幻影刀,他的刀在袖子里,人们看到的,永远是刀的影子。
这个老东西至少八十多岁,却依然高来高去,但奴婢也有个绝技,隐身。”
说着起身道:“小爷看仔细,奴婢要藏啦。”
说完走到岩壁的凹陷处,松开袖子处的麻绳,宽大的袍袖垂下,很快将整个人盖住。
李春卷缩成一团,隐身在凹槽内,原本灰色的袍子泛着褐色斑点,与石壁颜色有七八分相似。
九斤凝神细听,才能探查到那细若游丝的呼吸,更为奇特的,他连身上的气味也隐藏了起来。
虽说瞒不过金毛的鼻子,但若不是提前知晓,就是九斤也要被他瞒过去。
正要让他起来,金毛和巴彦同时站起身,巴彦的手攥紧刀把,躬身朝向洞口。
九斤摆手,站起身说:“你们都别动,小爷出去会会这高人。”
走出山洞,三十步外一处岩石上,站立着一个瘦小的身躯,皎洁的月光下,散开的银发随寒风飞舞,身上的青布棉袍空荡荡如同挂在木棍上。
九斤笑道:“一把年纪啦,大冷天不在热炕上打盹,跑进荒山还站在石头上,你有多想不开才能干这事儿?”
“果然仪表堂堂,气度斐然,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小子,跟老夫走吧。”
“你看看你,脑袋烧糊了吧,大晚上的乱认亲戚,该吃药啦。”
“油嘴滑舌,听说你有些本事,施展出来吧。”
随着话音,这老者抽出两把短刀,双腿微曲躬身起跳,如抛石车抛出的石头,旋转着向九斤扑来。两柄短刀泛着蓝光,绚化出道道幻影。
九斤看的清老者的所有动作,不代表别人也能看清。
九斤身后平地卷起风沙,一个粗矮的身躯,一道匹炼般的刀光,携风带雷对老者翻滚而来的躯干直劈下来。
老者双眼一瞪,呵道:“来的好,”右手刀猛地探出一尺,将劈来的砍刀拨开,身躯向左翻滚,左手刀探出直捅巴彦的脖子。
巴彦前冲的惯性,加上老者出刀的速度,那散发着蓝光的刀刃,迅疾来到巴彦脖子的皮肤处。
巴彦下意识的说道‘完了’,一道罡风划过,‘嘭’的声,老者就被一柄宝剑拍飞出去。
九斤伸手抓住巴彦,向老头跌落的山坡扔了过去,嘱咐着:“留他活口,带回来。”
九斤来到老者站立的那块大石旁,搜过附近石缝草丛,毫无收获。
巴彦提着老者回到大石旁,看着巴彦一瘸一拐,九斤问:“崴着脚?”
“他当时挂在树杈上,我以为没气了,过去就伸手抓,谁想到他竟弹起来,差点把我撞山沟里,我的脚卡在石缝里,侥幸捡条命。”
说完把老者向地上一扔,‘咔嚓’声不知断了几根肋骨,老者紧咬牙关,愣是没发出声响。
九斤看他并无大碍,想给他根烟聊聊天,老者头不抬眼不睁,九斤闹个没趣,只好自己点上抽了口说:“老家伙,有点本事。”
金毛和李春来到近前,李春看着萎靡不振的老者,端详了一阵说:“错不了,就是他,飞天鹞子吴青峰。”
老者大吃一惊,睁大老眼死死盯着李春。
李春蹲到他面前,嘿嘿嘿开心笑着说:“我进宫的时候,你就是老祖宗啦,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个样子,居然没什么变化。”
吴青峰恨恨的说道:“你个倭寇,端的是命大。”
“托您的福,奴婢且死不了呐,那么多的皇子公主,都在等着你,奴婢又怎敢死。”
“狗奴才,和你的贱胚主子一样,活死人罢了。”
九斤听他如此恶毒骂人,伸手抚住他的后背,一股浩然内力直入吴青峰丹田。
吴青峰惊愕的看着九斤,嘴角渗出血液不为所动,气田已破,再无恢复功力可能。
吴青峰喃喃道:“正阳功传人,正阳功传人,为何是你,天理何在啊。”
九斤连点他七大命穴,将断裂的骨骼接续,用木棍木条稳固包扎,一直忙活了两刻钟。
回到山洞,吴青峰吃了碗粥后沉沉睡去,没了气海丹田,吴青峰就是一个普通老人,原本灰白斑驳的头发,已经皓白如雪。
李春咬牙切齿的说:“小爷,您不该帮他,应该让他尝尽人间苦楚,受尽百般折磨。”
九斤拍拍他肩膀说:“杀人易,诛心难,散了他毕生功力,他已生无可恋了。”
李春叹口气,给九斤盛上粥,众人谁都没言语,各自吃着饭想着心事。
第二天,吴青峰已经精神许多,九斤给他吃了气血丹,检查完了他的伤势,来到洞口,看着喷薄而出朝阳,思索着自己的身世。
很多时候,自己一直在躲避这个问题,从来不愿思索自己的父母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道观。
老道和师姑们,师兄、常义他们,这些人才是自己的亲人。
那些知道自己身世,想尽办法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人,无一不是各有心思。
那个神秘的神箭手,能够以气御箭,这位叫吴青峰的老者,重伤之余仍然能固收丹田,这些人都是罕见的万人敌。
自己最大的心愿,就是守住北海新村,守住牛头山,守住青云观。
攀鹰嘴峰观朝霞满天,渡龙嘴湾赏浩渺云烟,潜入海底石礁,捕捉极品海珍,为自己在意的人,做一顿可口的海鲜盛宴,人生足矣。
为什么一再有人出现在身边,不停的揭开自己身世的一角,让自己循着他们设定好的路线,去探寻本不快乐的过往,去承担了无生趣的信念。
很多的线索,太多的暗示,都被自己抛却。
创建北海新村,布局大武镇,就是为了守望相助,当这两支马队足矣震慑所有窥伺之人时,自己才算真正守住一方水土,一方人。
这就是黑白之世留下的气,暗夜之中的一盏灯,乱世混沌的一片晴天,虽然只有巴掌大,却已经足够。
一连几天,九斤都是查看吴青峰的伤势,然后坐在山洞外的岩石上,迎着凛冽的寒风打坐。
不问吴青峰一字一句,不理会渺无音讯的大师姑,因为九斤知道,大师姑并无生命之忧。
大师姑知道自己许多事情,在得知有神秘高手暗中保护自己时,依然没对自己说任何事。
既然不愿说,自己何必问,大师姑守着师傅,一家人在暖房包饺子,这种生活,还有什么苛求。
九斤每天的打坐,让巴彦和金毛都变得沉闷,金毛每天夜里,都在方圆几十里的山间奔嚎。
巴彦露着两条扎实臂膀,每天在寒风中进行上万次的劈砍,直到大汗淋漓才歇。
当远处传来鞭炮声,山村边的坟茔开始有人培土祭扫时,拄着拐杖的吴青峰终于走出山洞,开始指点巴彦练功。
第90章不可妄言
这些天,随着伤势好转,吴青峰不在蒙头盖脸,反而不知什么原因指点起巴彦的刀法。
极少有人能挡住巴彦的快刀,但他每一刀都要用尽全力,吴青峰一开始就发现他的弱点,经过二十多天相处,忍不住开始指点巴彦的刀法技艺。
可能是闲的无聊,李春回到沙窝村又找了五个小无名白,把山洞收拾的如同客栈。
短短几天时间,巴彦的刀法开始展现出灵动飘逸的风采,劈砍越发迅捷,锐利的刀锋不再伴随粗重的呼吸。
巴彦刀法变得威猛中透着洒脱,如闲庭信步般自如,刀风渐起,连五十步外的九斤,都不得不避开他逐渐威压的刀气。
这天一早,巴彦正如醉如痴的苦练刀法,吴青峰坐在椅子上,满眼含笑看着刀影中的巴彦。
九斤看着吴青峰,猛地一惊,纵身一跃来到他身旁,掌扶后背注入内力,竟是生机全无。
吴青峰就这样含笑离世,九斤感动莫名,大喊道:“巴彦,跪拜你的师傅。”
巴彦回头,弃刀踉跄奔到吴青峰身前,抱住他的双腿哭道:“师傅,师傅,徒儿还没尽孝啊。”
吴青峰原本紧握的大手松开,一块日月金牌掉落巴彦肩头。
李春拍拍巴彦肩头说:“別嚎了,你这一声师傅,他听见了,瞧,明教护法金牌是你的啦。”
巴彦懵懵懂懂接过金牌,李春说:“小爷冷落他,竟使他大彻大悟,将本事传授与你,也算是有了传人。
炫月刀法,天下闻名,可惜你和杂家一样,也是无根之人。”
九斤说:“有巴彦这个徒弟,天意尔,等闲人怎能练就这武功?既然继承衣钵,就由巴彦入殓行孝,此处风水颇佳,将他就地安葬吧。”
两天后,一块墓碑竖立在山洞口右侧,上书恩师吴青峰之墓,落款:弟子巴彦立。
昔日叱咤风云,而今黄土孤坟,何处话凄凉,逝者安息,活着的人却要继续前行。
上元节前一天,九斤终决心去寻找大师姑,巴彦搬来巨石,堵住了洞口,众人下山,奔静月观而来。
静月观在西山东麓,坐北朝南,总体分东中西三路和后院四个部分。
占地不到百亩,主要殿宇位于中轴线上,灵宫殿,三清殿,邱祖殿以序排列,各类房屋五百余间。
山门面阔三间,单檐琉璃瓦歇山顶,汉白玉雕花拱卷石门,壁嵌‘敕建道观,万古长青’字样。
往常此地香火鼎盛,逢五逢十更有集市庙会,热闹非常,下武卫一千兵马常驻此地。
道观后院青松如膏沐,澹然离言说,悟悦心自足,荡心耳。
虽无宾主意,颇得清净里,兴尽方下山,何必待之子,于归途。
松柏翠竹,青灯黄卷,所居修士,各居一宅。
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
我辈复登临,水落鱼梁浅。
天寒梦泽深,羊公碑字在。
读罢泪沾襟,笑谈已成空。
成了这些历代帝王遗孀的无尽写照。
今天的静月观山门处,三千多班值宿卫,上千名锦衣亲军,八百大汉将军层层环列此处。
各色对旗、对锣、对鼓,伞、牌、扇、金瓜、月斧、朝天镫黄澄澄亮闪闪,让前来祭拜的香客远远的避开,不敢抬头。
几十顶枣红色轿子排在山门左侧,穿着绣有仙鹤、孔雀图案绯袍的三品上高官紫红一片,伫立在一旁。
右侧是上百匹高头战马,绯袍绣着狮子、老虎、豹子的一二品勋贵武将,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不时的交头接耳,胡吹乱侃。
道观主持张彦,道姑木槿,率三十名资深修士,在前门恭候。
巳时许,鼓乐齐鸣,三百前导骑兵过后,一架御撵抵达前门,身穿蟒袍的太监舞动浮尘,打开车门,崇祯皇帝的云绣鹿皮靴踩着下车凳出现在众人面前。
首辅施凤来,阁臣张瑞图、李国桢、来宗道等人率百官迎上前,躬身稽首齐呼:“恭迎吾皇陛下,万岁,万万岁。”
鼓乐声止,崇祯帝朗声道:“卿等平身,今天召集卿等前来,是为揭晓皇家一桩传闻。
朕自登基以来,累日宵衣旰食,枵腹从众,从不敢懈怠。
然各种传闻日复一日,直至甚嚣尘上,就是朕的六弟湘王,流落野外,因惧怕兄弟萧蔷,不敢认祖归宗。
今天,经过镇府司多年查访,终于寻得当事人,理清了这段过往。
所以让朝臣做个见证,朕无事不可示天下,若真有朕的六弟,自依宗律安置,若不是,从此不得传播此事,延误国事。”
“臣等谨遵圣谕,吾皇圣明。”
“无量天尊,贫道张彦,拜见吾皇陛下,万岁万万岁。”
“道长有礼,平身吧,玉芝真人可在?”
“在,都在。”
随着张彦侧身,沈江维,大师姑玉芝来到近前施礼:“臣,贫道,沈江维,林玉芝参见陛下。”
“汝二人做为当事人,告知百官事情经过,有一说一,实事求是,不可妄言。”
“遵旨”
百官簇拥皇帝来到山门前,皇帝在椅子上就座,身后中等身材的高品级太监伫立在侧,目视前方。
皇帝见四周平静下来,微微颔首,身后太监前行两步扬了下浮尘说:“万驸马近前,奏~事~。”
“臣在”
万驸马走出勋贵行列,来到皇帝三十步外拱手:“万炜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皇帝抬了下手:“卿家无需多礼,可将事情缘由细细讲来。”
“遵旨,”万炜说完从袖口拿出一本信札,走到右侧面对百官道:“天启七年春,先帝素服临门,口谕臣秘密查访湘王下落,经过三年甄别,现将有关细节公布百官。
月子房主事秋萍,在伊妃离世后,落入水中遇难,宗人府的卷宗被人为空缺。
内庭和礼部的卷宗,均有涂抹,诸多疑点都显示,湘王的夭折不能认定。”
伫立两旁的大臣失去了矜持,嗡嗡的开始低声细语。
皇帝身后的太监上前喊道:“列为大人,噤声~。”
门前广场顿时肃静,太阳高照,寒意渐渐退却,万驸马接着念道:“皇上登基后,诏镇府司全力支持,终于在年前,取得了重大突破。
当年伊妃宫中的女官刘兰儿失踪后,咱们找到了她的师傅,林玉芝真人,和在同年收留男婴的见证人沈江维。”
说完合上札子,对皇上施礼后,退到一旁。
新任镇府司佥事骆养性走上前,礼毕后对百官说道:“年前,探查司禀报,一些朝廷通缉的要犯正在京中聚集,人数近百人。
镇府司闻风而动,将这些人严密监视起来,最终发现,他们正准备挟持来京的一队车马。
在这帮人动手之际,锦衣卫及时出手,救下了沈江维大人,但在静月观的林玉芝真人,却失去了踪迹。
经过近十天的侦查,终于在妙翠庵找到了被关押的林真人,现在,就请两位上前,说明当年的情况。”
沈江维和林玉芝真人来到近前,躬身施礼道:“贫道林玉芝,臣沈江维拜见吾皇陛下。”
“免礼,今天召集在京五品上官员到静月观,就是澄清一段经年往事,两位将所知之事道来。”
“遵旨!”
林玉芝退后来到百官面前说:“贫道于万历三十八年春,在这静月观山门处,救下身受重伤的女子,她在临终时,告知贫道她叫刘兰儿,在宫中伊妃身边担任女官。
当夜是发现有人夜探深宫,便尾随而出,直到出了京城,快到妙翠庵时被发觉,双方交手时,刘兰儿被打落山崖,侥幸捡条性命。
爬了十多里来到静月观山门处,贫道正在晨练,发现后将其背入观中救治,自始自终,并没发现有婴儿。
这刘兰儿筋脉具断,需用本门心法疗伤,这才拜入贫道门下,终究伤势过重,在二十一天后离世。”
说完拱手一辑,回到山门右侧,沈江维上前说:“那年五月,有个男婴被遗弃在大基山青云观的门口,老道长马钰将其收入门下,做了关门弟子。
当天宴请宾客,沈某正在掖县就职,便去山上一观,见孩子眉清目秀,便答应为其办理道碟申请。
后来在调任济南府上任,进京谢恩时,在礼部给这孩子办理了执照,均有档记载,”说完四下拱手致礼,退到一旁。
皇上站起身说道:“湘王是否尚在,内府探查告一段落,朕召集此次郊游,也是要告知百官朕的关切,此事如何进行,朕决定由内阁商定,不能因此贻误国事,更不能被宵小借机生事。”
“臣等谨遵圣谕。”
“即如此,上元节临近,众卿家随朕,慰问在此苦修的各位修士吧。”
说完转身,就要向观内走,不远处马蹄声急,一个东厂皂隶催马来到外围亲卫处说:“五里外,来了一小队车马,要进道观接林玉芝真人和沈江维大人。”
在此值守的锦衣卫听了一愣,觉得事有凑巧,便跑到御驾前,轻声招呼道:“骆大人,骆大人。”
骆养性皱眉回身说:“吵吵嚷嚷的,还有没有规矩?”
“大人,来了一队车马,要接林真人和沈江维大人。”
内阁的一帮阁臣正在询问林玉芝和沈江维,很多百官也在竖着耳朵听八卦。
这锦衣卫说的虽然声小,还是被很多人听到,尤其是林玉芝真人。
林玉芝转身,来到骆养性跟前说:“确有此事,皇上圣驾在此,多有不便,让他们到客栈等候吧。”
骆养性见皇上走远,挥挥手对等信儿的百户说:“就照仙姑的话,快去回吧。”
“慢着,”阁臣刘鸿训,李标走过来,李标接着说道:“林真人此时若走,待要有事相询,岂不无处寻找?”
沈江维笑道:“李大人,此番吾跟林真人进京,是为议亲而来,若是定下亲事,随时都能相见。”
一名跟随勋贵行列前行的公子听了,猛地停下脚步,四下看看,转身就向外跑去。
四周值卫大吼道:“站住,圣驾在此,岂容你肆意妄为。”
那公子哥根本不理会,依然低头猛跑,值卫们分出十几人,从四面围堵上来。
勋贵行列里的惠安伯惊呼道:“莫要伤了小女,”说着转身也追了过去。
林玉芝大吃一惊,看那公子打扮,明明是个女扮男装之人,加上惠安伯这一嗓子,这人确定是张灵儿无疑。
万一九斤被这些人精看到,能不能走的了可就难说啦。
当下不再迟疑,纵身飞起直扑张灵儿而去,她想拦住张灵儿,万不能让九斤出现在百官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