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久仰大名
赵县丞坐到凳子上说:“那地方我岂能不知,搭小在山上玩,每次都跑去看过。
不过那地方深不见底,大夏天都从底下冒凉气,这些芦苇和竹子是怎么弄出来的?”
“从太和山来的小师叔,前后用了三个时辰,就从山坳里背出成堆的芦苇竹子,道观前的广场摞的跟小山似的。”
“小师叔?一个人背上来的?”
“赵大人,您可不能称呼小师叔,您不是咱道门中人。
“小师叔别看年纪小,但辈份高,即便是在总坛,也和四大长老平齐。
“后山的天坑深几十丈,小师叔爬上爬下如履平地,谁见了不得拜服。”
“真乃高人也,但不知弄这些芦苇干什么?就为建凉棚?”
“哦,不光建凉棚,看着没,两边各挖一口井。小师叔说咱这地界,下挖两丈就有水。
挖到水源再用石头砌起来,装上辘轳,东来西往的人和牲口,都有水喝,这里也能留住人,还能种一季瓜菜。”
“即便如此,那也不用建这么大棚子,还挖两口井。”
“两口井哪够?小师叔说棚子向西还得建三里长,能让成千上万人歇息,还得挖十口井。”
赵县丞听完,右眼皮就突突乱跳,赶紧问:“你家小师叔弄这些人干嘛?”
“说是修水渠,有了水渠,龙虎山底下这片就能种地了。从西边百十里外的黄河引水,可不得成千上万人嘛。”
“这么多人,你家小师叔拿什么填饱他们肚子?”
“小师叔说过,先把流民弄来,再去各堡,各城化缘,有了水渠就能种地打粮食,谁家地多谁家就多捐粮呗。”
赵县丞听完后脑勺冒凉气,今天得亏来了,若是由着道观这小师叔折腾,别说水渠这没影儿的事,县城的城墙先得扒没了。
想到这里,擦擦额头上的冷汗说:“今天张道长头七,本官这就上山祭拜,你们小师叔可在?”
“在,山上殿前平地全是凉棚,可凉快了,小师叔说要办什么擂台赛,挑选手上有真功夫的人护道观,至少还得来几千江湖好手。”
赵县丞点头摆摆手,耳朵嗡嗡作响,这小师叔还真是光脚不怕穿鞋的。
你自己道观烧了,就满处召集流民,还修水渠,我信你个鬼。
现在的情形,只要放出风声有人家施粥行善,别说一万人,来个五万人都不稀奇。
人群一旦聚集,这管死不管埋的小师叔只需一指县城,几代人攒的家当,一夜之间就没了。
赵县丞催促着轿夫快些走,这小师叔太狠了,引来饥民,抢了家产,屠了县城,好手段。
走到半山腰一处平地,再往上,坡陡路滑有石阶,十辆骡车只能停住,开始卸下粮油物品。
这次进山只为探路,因此拉来三百石粮食和二十头猪羊。
赵县丞没理会那些东西,不住的催促轿夫快些走,不快不行啊,万一饥民聚集,大势去矣。
匆匆拐过迎门照壁,五亩大小的广场,围在四周搭建了近二十个大凉棚子,走在广场上顿觉清凉许多。
原先宏伟的凌霄殿成了废墟,废墟前也搭建了棚子,棚子下有几个道士正围坐在一起唠嗑。
赵县丞下了轿子上石阶,一个身穿锦绣道袍,丰神如玉的高大年轻道士起身迎过来。
赵县丞腿有些发软,对面道士虽然穿普通锦绣道袍,但那扑面而来威严华贵的气息,竟令自己无力仰视,萌生出跪拜的冲动。
好歹咬牙挺住上了石阶,连忙拱手:“对面可是新来的小师叔?”
“哦?这称呼不对,贫道来自太和山,调查玄天观遭焚烧劫掠,逼死张主持一事,叫我九斤即可。”
“好,九斤道长,赵某乃中阳县丞,今天是张主持头七,特上山祭拜。”
九斤看他空着手,心想没戏了,又遇着抠门的主。
伸手摆个请的姿势:“先喝杯茶,张主持仓促间葬在后山,歇息后贫道安排人带赵大人过去。”
“好说好说,这是一千两银票,道观遭此浩劫,赵某心如刀绞却无法救援,还请谅解。”
九斤接过银票,交给旁边一位同样玉树临风的高大青年道士。
对赵县丞拱手说:“老大人太客气了,道观和县城咫尺为邻,理应守望相助,请入座,那谁~,赶紧给贵客奉好茶。”
两人就座,赵县丞感觉有些手无举措,年节给府台大人拜年都没这感觉,自己这是怎么了?
咳了声说:“道长年轻有为,贵气逼人,赵某久仰大名啊?”
“赵大人为官清廉爱民如子,名声响彻大江南北,实乃大明官吏楷模。”
“哦~,此话当真?”
“当然,不信去问贫道三舅。”
“三舅?赵某认得?”
“一准儿认得,他就是姓唐名伯虎的大宋太祖赵匡胤是也。”
“竟然是本家,难怪名字如此熟悉,说来说去,咱俩竟还是亲戚。”
“那九斤就叫您声赵叔,”
“那赵某就叫你声贤侄儿,咱都不是外人,听说你来,早就该来看看。
但赵某身在公门由不得自己,旦有所需尽管开口,赵某绝不推辞。”
“赵叔造福乡邻禅精竭虑,为大明中兴鞠躬尽瘁,小侄儿怎忍心上门借粮万石,银钱三万?,说不出口啊,也张不开嘴,您说是不是?”
‘咳~,咳咳咳~。’
“赵叔,喝茶,龙虎山冰镇凉茶消暑去燥。”
“不了,贤侄,县城不大,原有八千户四万口子人,现仅有不到两千户七千五百口。
有空闲时,来家里坐坐,赵叔在县里还有些薄面,其他三大家族都会对你礼敬有加,咱们细水长流,常来常往多好!”
“赵叔既然掏心掏肺苦口婆心,小侄儿当然无有不可,一会儿我就下令,封闭进山通道,并在山门处准备滚木礌石,从此不再下山。”
“刚说得好好的,这是为何?”
“赵叔竟然不知?府谷王嘉胤称王啦,三万边卫军户和十万流民,分三路南下,连破四县,目前正围攻榆林府。
届时十多万流民蜂拥而至,小侄儿只能封死山道,若赵叔想来,小侄儿先给您留出屋子,谁让咱是亲戚来着。”
第62章是芝麻开门
“贤侄儿,你赵叔胆小,可别诳你赵叔啊。”
“您是我亲叔,哪能干那事儿,走,到那块大石上,可以看到百里外米脂县的烽烟。”
做为秦时古道,唐时丝绸之路的塞外门户之地,这里的每座县城都有烽火台,也都有常平仓。
王朝鼎盛时期,兵马出塞的粮草支撑都有沿途府县调拨,免去了万里运粮的沉重徭役。
做为资深底层官吏,赵县丞对周边府县状况了如指掌。
各县的储备粮,救灾救的了一年,却救不了两年,一旦开仓放粮,临近府县的流民就会蜂拥而至。
其他府县官员,很快会联名上本弹劾其邀买人心,图谋不轨。
朝廷若是用兵,就得从近处调粮,拿不出粮食,不用府台治罪,军门督抚就能直接斩杀县吏,阖族还得充军戍边。
乱兵南下,只能攻击县城打开粮仓,别的地方无法填饱这么多人的肚子。
内地府县与边塞府县区别就在粮仓,内地的赋税收储,大部分都在各乡大户人家的粮仓里,需要调运时直接凭票起运。
边塞粮草存于县城,周边有卫堡拱卫,可现在卫堡兵将反了,这不要了命吗?
赵县丞手搭凉棚,看着西北方向直入云霄的狼烟,手脚冰凉。
几代人的家业,如何舍得扔掉,自己不愿走,其他三家也是同样心思。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小辈们已经去了府城躲避,自己这把老骨头就守在家里吧。
转身看看那贵气逼人道士,心中叹口气说:“九~,哦不,贤侄儿,可容赵叔回去商议一二?”
“赵叔,都说了您是我亲叔,不能说见外的话,侄儿送您下山。”
当天夜里,一个乡勇送来书信。
九斤看完递给李东说:“不见兔子不撒鹰,古人诚不欺我啊。”
说完看了眼身边正啃羊蹄的张景,张景一愣,赶忙端着碗去了另一张桌子。
这几天张景心中的节操碎了一地,小师叔多贵气的人,却满嘴谎话,连威胁带恐吓,还管县丞那赵扒皮叫亲叔。
偏偏这赵扒皮吃这套,又送银子又送粮,山上很长时间没敞开肚子吃饭了。
算了,难怪师傅总担心自己当主持,把山上道人都得饿跑了,小师叔果然非凡人。
李东知道九斤不想张景掺和进来,见其走开笑道:“这赵县丞回去就商量出这么个注意,破了林坪堡,粮草银钱送上山。
他娘的,这几条老狗就不怕咱破了他们的县城?”
九斤笑笑说:“他们这些人,刀架脖子上也得还还价,改不了的。
这林坪堡是个千户堡,流民大军一到,这千户堡的兵马会抢先进攻县城,把里面屠个干净是肯定的。
咱们若铲平了这邬堡,因他们还没举旗造反,咱们就成了贼军袭击官军,这投名状就交到赵县丞手里啦。
同样的道理,如果道门插手俗务,斩杀准备起义官兵的消息传进义军耳朵里,那么道门将会麻烦缠身。”
李东听完骂道:“这些老泼皮,果真没个省油的灯,九斤,要不~等宋先生来了再说?”
两人正在说话,负责夜值的一个年长道人来到棚子底下禀报:“小师叔,山下发来信号,有近五百流民聚在山下,领头的要见主持。”
九斤一笑:“这要求新鲜,得活多腻味才有这想法?”
李东提醒:“现在山上管事的,是你。”
“我草,还以为找我三师叔,坐一天了,走,下山活动活动。”
自从九斤来后,安排了山下卡口,晚上用火把传信,白天打旗语,紧急情况放钻天猴。
经过一天培训,道人们基本熟练,今晚上就用到了。
两人来到山下,皎洁的月光中,驰道上密密麻麻坐了一片蓬头垢面的流民,家眷不多,还有几个孩子在人堆里疯跑。
看见九斤和李东来到棚子处,山下值夜的道人迎上来禀报:“小师叔,那边站着的汉子来拜山,要见山上主持。”
说完招招手,并在路中间点起一根火把。
那汉子体格魁梧,肩宽背阔,一件摞满补丁的坎肩随意套在身上,两条有力的臂膀仿佛能扛起磨盘。
一条破裤子,膝盖以下耷拉着几根布条,大脚丫子套着草鞋。
火把亮光中,乱草般头发用草绳扎了个发髻,插着木棍。
大长脸满是络腮胡子,浓眉如须,大眼珠子在火光中闪闪发亮。
走起路来咚咚作响,还带着股热风。
九斤看着这个满身沧桑,历尽艰辛的汉子,这汉子也衬着火光端详九斤。
李东手摁刀把向前一步,杀气顿时弥漫四周。
这汉子一激灵,右手高举半空,手指摆出个六字,左臂微曲左手伸出食指,朝向高举的右手。
九斤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强忍住笑,一脸庄重问:“非常六加一?还是芝麻开门?”
那人猛地单膝跪地,痛哭失声:“二十多年前是芝麻开门。”
九斤一愣说:“草,还真有这档子事儿。”
李东放松下来,杀气消散,不解的问:“九斤,几个意思?”
九斤蹲在这哭的正带劲汉子身旁说:“师祖说,土木堡之变后,六扇门组织江湖各大门派好手一千四百余人,出关解救天子。
经过几个月血战,营救失败,只有八十余人返回,从此江湖平静,很是安稳了些年月。
六扇门也是一蹶不振,从二十七年前,再未发出一张悬赏令。
你也別嚎了,不就吃顿饭吗,说说,叫啥名?”
“陕甘分舵主事,洪日庆,敢问公子在太和山的辈份。”
“你职务不低啊,起来说话,我是九斤,这是咱兄弟李东。
辈份嘛,除了师祖,其他人见了都得给我施礼。”
洪日庆擦擦眼泪,重新躬身施礼道:“拜见督主。”
“你也无需如此大礼,师祖手里六扇门的盘龙戒和印信还没给我,当不得事儿,不过管你们吃饭,本道还做的了主。”
随即吩咐道人上山拿粮食,开始架锅做饭。
这些人只能留在山下,因为山上水不多,这里好歹再有两天砌好井,用水不愁。
这边派出骡车,从十里外的西沙沟村的井里取水,洪日庆那边已经招呼人轮流上前磕头。
第63章关中响马
不断有高矮胖瘦,长相各不相同的流民上前拜会。
什么天雷帮,地煞帮,飞鹰帮,黄沙帮,现在全归洪日庆的丐帮。
名字也很响亮,都是些过山虎,钻山豹,撞塌山,点灯草等五花八门朗朗上口的雅号。
九斤看着他们破衣烂衫,饿的前心贴后背的模样,对洪日庆不由得佩服有加。
黄土高坡,守着滔滔黄河却十年九旱,因为黄河水不能直接灌溉和饮用。
遇有蝗灾旱灾,再加人祸,想要活下去千辛万难。
洪日庆辗转千里乞活逃荒,还收拢这么多人,如何不让人敬佩。
运水的车子回来,道人们止住上来争水的流民,用各种陶罐把水烧开。
两个时辰后,当洗漱干净的流民吃着肉粥的时候,很多人痛哭失声。
在树皮草根都吃不到的今天,礼法成了笑话,吃饱喝足后,礼义廉耻重新占据人的思维,人性才得以回归。
洪日庆将木碗舔的流光,不好意思的朝九斤笑笑,九斤问:“得空时,把你这些年的过往,找宋先生唠叨唠叨,请他帮忙写本书。
咱们道观负责刊印,分销天下,你也成了天下名人,再不用受苦了。”
“成,到时候我就回这龙虎山,盖上砖瓦房,种上两颗柿子树,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咱也过上神仙般的日子。”
“天下没有白吃的饭,有件差事要你去办。”
“督主尽管吩咐,咱这些兄弟,现在有家了,不再做吃屎的狗,以后得活出个人样。”
“现在有点小事儿,是这样的~~。”
林坪堡地处中阳县东南不足三十里,这里丘陵沟壑纵横,四处都是光秃秃的石头岭。
原本辖地内沿驰道驻防的七个邬堡,都已人去堡空,没有水,一切都不存在。
林坪堡这个千户堡,有水井五口,聚集了从各堡迁来的两百多军户。
加上原有三百多户,人口也达到三千多。
除了堡内自种些瓜菜,此地也是不产一粒粮,堡子南边河流早就干的冒烟,原本的河边树林连根都刨出来过冬取暖了。
现在想用柴火,都得东去六十里到汾河边树林里打柴。
就这样濒临枯竭的邬堡,竟养着三百马队的家丁,步军五百,咬咬牙,也能凑一千多。
这股力量,方圆三百里内头一份,这也是为什么周边五乡八寨三县,都愿纳粮捐输给林坪堡的原因。
林坪堡的主人王吉昌原是当年马大帅家将,因右腿伤残,来到晋中落户。
这些年为人处世干练,行止豁达,周边三教九流,府衙文武没有不说好的。
即便如此,已经做了十多年千户的王吉昌却满心不甘。
三年前,经人指点,王吉昌派遣管家进京,在五军都督府打点关系,前后花了八千多银子,升职的事终于有了眉目。
原本想着从此前往金陵,永不再回这穷山沟。
谁知等到现在也没消息,害的自己成了笑柄,原本的粮草捐输,那些大户也是能拖就拖,能欠就欠。
上月京里那位伯爷来信,说宫里传出话,要事成还得加三万银子,狗日的,倾家荡产送进京里,自己以后吃啥?这些老兄弟吃啥?
拜把子兄弟张献忠倾尽家财上进无门,一气之下带着人马北上。
来信说会盟已成不日南下,让自己做好准备,难道非逼着自己走那条路?
连着好几天晚上,王吉昌都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大帅征战一生,末了丢官罢职忧郁而死,俺答汗几十万铁骑没做到的事,被几本奏折做到了。
几位公子血洒辽东,连个后人都没留下,图个啥呀。
自己好歹两子一女,连同家眷都去了金陵,只等着这边运作好了,便可南下团聚。
现在看来,此事要黄了,花掉的八千银子连个响声都没有,狗日的世道。
这一夜,王吉昌在书房小床上依然辗转难眠,直到鸡叫三更,才朦胧入睡。
堡子外黄土岭月光阴影里,近三百赤手空拳的破衣烂衫流民趴在地上,一有呼噜声,就会被身旁人捣醒。
银盘似的月亮西移,东方天际出现一丝曙光。
人群里两个人影慢慢挪到邬堡墙根底下,相互点点头,满脸抹的黑漆漆,只留眼白亮闪闪。
一个人悄悄摸到邬堡门外,侧耳听着门内呼噜声,挥了挥手。
另一人看到后,用指尖抠着砖缝,悄无声息眨眼间爬上城头,见有十几人四仰八叉睡在城头。
这人不再耽搁,屏住呼吸窜了过去,抬脚对着睡觉人的脖子踩去。
伴随着‘咔嚓咔嚓’脆响,十多人永远的睡过去,这人把地上的腰刀长矛弓箭收拢起来扔到城下,顺着石阶来到大门处。
五个人或躺或坐都在打呼噜,这人如法炮制,躺着的用脚踩,坐着背靠墙的用脚踢,一息间全部了帐。
清理完四下观望,没什么动静,便走到大门前搬下门杠,拉开大门。
门外那人走进来,竖了个大拇指,二人点起一根火把扔到城外,顺着内墙根向南面马廊跑去。
当二人清理掉马夫,忙着给战马上马鞍时,城外那三百流民已经跑到马廊。
大家七手八脚收拾好战马,纷纷跳上马,嬉笑乱骂着催马直奔王千户那所宅子。
‘轰隆隆’的马蹄声响彻大地,不断有人高喊:“关中响马蹚盘子,只要银子不要命。”
“响马踏城,靠近者死。”
“响马过街,破财免灾。”
打开城门的那两个人没上马,走到邬堡门前,各自从身上摸出五六个圆筒状物件,划火柴点燃,用力向密集的家丁宅院扔去。
剧烈连续的爆炸声,战马嘶鸣铁蹄踏石声,几百人吼叫乱骂声响彻黎明前的夜空。
家丁骑兵们住的五排茅草屋燃起熊熊大火,把整个邬堡照的通亮。
偶尔窜出几个人,都被等在邬堡大门处的两个人,用石头瓦片打死。
看着再没人跑出来,那三百流民也冲进了王千户的宅子,两人勾肩搭背向邬堡外走去。
此刻,遥远的东方天际线,一缕晨辉破云而出,撒下万点光芒。
第64章守望相助
上午巳时许,当中阳县守城乡勇发现东南方向有狼烟,吆喝着关闭城门时,近五千流民已出现在不远处高坡上。
乡勇一边用条石塞住城门,一边派人去给县丞大人报信。
正在李府议事的四大家族的族长听到禀报,均是满脸诧异。
难道那个龙虎山玄天观袭击林坪堡败了?王千户乘胜而来要拿下县城?
四人商议不出结果,慌慌张张上了东面城墙。
县城只有东西两座城门,西门守卫禀报,门外只有几百骑兵,在不停的向城头射箭。
骑兵无法攻城,因此大家不再理会西门,转奔东城门楼。
刚爬上城楼,城外响起‘砰砰咣咣’火器轰鸣。
铅子铁砂打的城头砖碎屑四下乱溅,密集的弹雨压的城头上的乡勇抬不起头来。
赵县丞他们趴在城楼石阶下,躲避着横飞的碎砖石子,李员外大喊着问:“是王千户造反了?”
赵县丞捂着头抬眼观瞧,正看见李家大公子趴在不远处,赶紧问道:“文山,可看清楚是哪路兵马?”
“是响马,打着关中响马的旗号。”
“响马?响马打下林坪堡?”
“不知道啊,外面有上万人马,火铳打的太密,先下城墙吧。”
“不能下,一旦攻城,咱们来不及布防,打个白旗问明白,他们响马要什么。”
李文山在地上趴着拖过一杆长矛,撕开身上的白长衫挂到长矛上,竖起来就是一阵乱摇。
自从哪天在山上受惊,回来后李公子再没穿过盔甲,整天穿长衫,没想到今天用上了。
城外火铳声渐息,乡勇们扶着几个员外来到城头向外张望。
城外,破衣烂衫的流民五六千人,中间有穿皮甲拿火器的千把人。
赵县丞看看李文山问:“这是响马?”
“看那边,来了。”
马蹄声轰响,上百个披头散发,穿着皮甲拿着砍刀挽着强弓的汉子,怪叫着冲了过来。
百十骑撒欢儿狂奔,赵县丞感觉城墙都在乱颤。
五个膀大腰圆脖子缠着锁链的汉子,光着膀子满身黑毛冲在前头。
后面两杆大白旗,一个上面红漆写着‘关中响马’,一个在中间写着‘闯塌天’三个字。
这些人跑到城下一箭地勒停战马,中间一高大汉子喊道:“怎的,还没攻城就怂了。”
赵县丞见不是王千户,没来由的松口气,稳稳心神朝城下喊道:“城外的英雄,赵某乃本县主事,汝来我中阳县意欲何为?
晋中千户所兵马顷刻便到,咱们还是长话短说。”
“好你个赵县官,竟还威胁起咱们,你们怕不怕?”
“去他姥姥的,那千户所盏茶功夫就平了,没看着还冒烟吗。”
“这些当官的,缩在城内抖威风,刀架脖子上就溺水啦,哈哈哈~。”
这帮子人齐声哄笑,还有人挽弓搭箭朝城头就射。
吓得几个员外赶紧蹲下,躲在墙垛子后面不敢抬头。
直到底下有人喊:“那赵县官听着,咱关中响马扫地,没有空手的道理,求财不杀人。
但要死抱钱粮不撒手,少不得杀人放火,破家灭门。”
赵县丞好歹站起身,扶正头上员外帽,心说要钱就好办了,这给老子吓得腿都哆嗦。
“英雄,开个价,本县赤贫,三年绝收。
然,即使仅剩一个馍,赵某也愿与英雄豪杰共享尔。”
“你这县官有点意思,好,兄弟也不难为你,响马过山遛,捻灯草根留,山高水长,见了绕弯。
粮草五十车,牲口五百,银子八千,两个时辰为限。”
“英雄,山不转水转,好歹留着活命,减些,减些~。”
“废他妈话,减一个时辰,沙漏摆上。”
后面一个步军上前,从褡裢里掏出个大号沙漏,对着城头晃了晃,‘嘭’的声就墩地上。
赵县丞眼皮子乱跳,心想,响马敲诈还背着沙漏,有始有终啊。
低头对着躲在墙后的三位家主问:“如何?照办打发走?”
李员外说“先给粮草,瞅着机会点狼烟。”
“给谁点狼烟?”
“山上呗,那么厉害的道人,总得见真章不是。”
“好,就这么办。”
半个时辰后,城外人马后撤五里,五十辆粮车送出城外,车夫扔下大车牲口,扭头就往城里跑。
很快城门重新关闭,西城烽火台冒出滚滚浓烟。
响马一看城内点狼烟,狂吼乱骂着冲过来,举起三眼铳,五雷击,大抬铳‘砰砰咣咣’一阵乱喷。
整个东门处硝烟弥漫,百十步内看不清人影,乡勇们更是趴在城头墙后面不敢抬头。
好容易等到火器不再轰鸣,有胆大的乡勇抬头观望,发现装满粮食的五十辆大车没了。
这乡勇刚起身准备吆喝弓箭手反击,城外一片箭雨射上来,登时变成刺猬。
东西两个城门洞开始冒起浓烟,响马们拖来很多蒿草球堆到城门口,点上火正在烧城门。
浓烟滚滚草灰翻腾,火辣辣的太阳底下却如黑天一般难辨东西,整个县城都笼罩在烟雾中。
不断响起的大抬铳轰鸣声,让城头上的乡勇胆战心惊,
很多人呛的无法忍受,起身向城下跑,很快被铅子儿打死,冷箭射死,浓烟呛死,失足滚落石阶摔死。
惨叫声此起彼伏,更多的乡勇在烟雾中无法忍受,循着记忆向下城的台阶跑去。
很多人被挤落城下,摔死在大街上,伤亡迅速增加,城头很快铺满尸体。
赵县丞等人已经跑回县衙,捕头率领衙役和各家的家丁护住围墙大门,惊恐的看着满城浓烟和飘落的灰烬。
猛地听到凄厉的喊叫:“西城门烧塌啦,”“东城门烧塌啦!”
赵县丞用打湿的布巾捂住口鼻,正爬上梯子在墙头张望,听到喊声心头一紧,完了,县城不保。
正在此时,城西突然传来战鼓声,号角声,喊杀声。
人喊马嘶,兵器碰撞,战马冲锋,铁蹄隆隆,战况好不激烈。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阳光重新炙烤大地,浓烟渐渐散去,远处街上的店铺也能看清牌匾。
马踏青石的清脆声传遍整条街,两匹高大的乌骓宝马,踏雾吐烟般向县衙走来。
马上两个道人各拿两把腰刀,刀片满是缺口,人马浑身血染如血葫芦。
来到衙门口,看见墙头上的赵县丞,一个道人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赵叔,守望相助,侄儿做到了。”
第65章饿不死啦
赵县丞听完一激灵,眼前这如同血池里捞出来的骑马汉子,不就是龙虎山的道士吗。
“贤侄儿,叔还以为见不着你了,呜呜呜~。”
赵县丞大悲大喜,劫后余生的情绪难以自抑,趴在墙头号啕大哭。
九斤看看旁边的李东,把脸一扳,扔了破刀跳下马。
也不顾周围亮着刀战战兢兢的衙役,大喊着:“赵叔,小侄儿来晚了,让叔受惊,侄儿有罪啊,”边说边张开手,踉踉跄跄向衙门里走去。
李东一阵咳嗦,差点没忍住吐了,赶紧扔了刀跟进去。
守门的捕头不敢怠慢,哆嗦着打开大门,九斤进去刚要伸手搀扶,见自己满身的血,只好说道:“赶紧把我叔搀下来,叔,侄儿这一身的血,别弄脏您的衣裳。”
赵县丞经这一打岔,总算收住悲戚,擦擦泪说:“血好,血好,杀的好,来人,快服侍吾家良驹沐浴。”
从后院跑过来五六个丫鬟婆子,一看见两个血腥四溢的汉子,除了个年龄大的,其她五个都吓得坐地上了。
一个时辰后,风度翩翩,玉树临风的九斤和李东来到后堂,一桌丰盛的酒菜已经准备好多时。
赵县丞迎上来,左手拉着九斤,右手拖着李东,左右看看屋内众人,深情地说:“诸位,这就是赵某亲侄儿九斤,这位是他的把兄弟李东,承蒙老天厚爱,今天得以逃过一劫,”
李员外讽刺道:“赵老弟,可喜可贺,老来得侄儿啊。”
一旁的黄员外看不惯,拿话怼他:“赵兄早年有个弟弟,随同游方道士进山修行,一晃几十年,有这事儿,我证明。”
杨员外也站起身:“此事最早追溯到洪武年间,那是一个冬天,鹅毛大雪~。”
赵县丞咳了声,杨员外赶紧结束演讲,斩钉截铁说道:“我也证明。”
“先入席,先入席,孩子都饿啦,”赵县丞热情的招呼着,高兴的如同回到少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员外鼻子嗅了几下问:“什么味?”
他这一说众人都闻到了,一股股烧鬃毛味不断涌进屋内。
九斤放下筷子说:“天太热,城外道人正在焚烧死尸。”
赵县丞赶紧说:“没留首级?”
“要那玩意儿干嘛?,这么热的天,起疫情就完蛋啦,再说又不好吃。”
“傻孩子,别喝茶了,走走走,去晚了,银子没了,官也没了,赶紧的,路上再说。”
一帮子人慌慌张张来到西城门外,十多个草堆正熊熊燃烧,不断的有道人拉来尸体,扔进火堆里。
可把几个员外心疼坏了,顶着烈日,忍着血腥恶臭味,边跑边喊:“放下,放下,别烧了~。”
九斤挥挥手,道人们丢下尸体,跑到不远处临时搭建的棚子底下纳凉。
下人们支起布棚,摆上桌椅,几个员外这才消停下来。
满地的血迹都已发黑,热浪滚滚中,血腥气和烧尸体散发的古怪恶臭愈发令人作呕。
员外们都很兴奋,没人在意什么味道,很快有家丁跑过来禀报:“各位老爷,完整尸首一百一十五,烧焦的三百多,沾在一起不好分辨。”
赵县丞摆手让家丁离开,几个员外长吁短叹,惋惜不已。
赵县丞对九斤说:“不管是流民,土匪,响马,只要攻城皆是反贼。
守护城池积功授奖得看首级,幸亏咱们抢了些,不然就亏大了。”
九斤撇撇嘴:“我俩都是方外之人,要的哪门子官?一个首级多少银子?”
“最低一两银子一个,有名有姓,画影缉拿的悍匪,赏银更多。”
“我以为多少银子,这么一点也好意思说,出门别说咱俩认识,丢不起那人。”
“成,贤侄儿不要,你赵叔要,等升了县官再好好请你。”
李员外和另两个都笑眯眯的点头,赵县丞解释道:“他们的家丁,也能出几个什长总旗啥的,保不齐还能出个百户官。”
“得了。你们收拾吧,侄儿要回山歇着了。”
九斤说完,招呼着三百道人西去,很多人还撑开伞,如同郊游怕晒黑似的。
自从县城保卫战打完,每天都有一群群的流民来到龙虎山脚下。
少则三五百,多则一两千。
玄天观来者不拒,在山下竖起巨大木板,上刻流民收容所五个大字。
两口水井难以维持,又挖了三十口水井,果真排出十里远。
不到半个月,山脚下已经出现十个村子。
村名都很好记,一井村,二井村,三井村,直到十井村。
有家有口的进村子登记造册,单个的男女老幼,分成男营女营娃娃营。
选出队长保长里长,虽然住着草棚子,但所有人天天忙的脚不沾地。
年轻力壮的三千多人,每天顶着星星出门,戴着月光返回。
一车车粮食送到黄河边,一车车青砖青瓦,煤炭石灰运回来。
平时难见人影的古丝绸之路,现在人来车往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每隔十里都有巨大的芦苇棚子,底下竹子长桌摆满陶碗盛着凉白开,渴了就喝。
想吃饭不行,必须花名册上有名字,还得队长拿饭本本登记,才能吃着馍馍喝肉汤。
赵县丞这些日子成了远近闻名的大英雄,大善人。
不但打退了六千响马,还斩首近五百马贼,要知道,这些响马可是打下林坪堡的。
林坪堡兵强马壮拒城而守,都被那响马屠个干净,连尸首都烧成灰烬。
就是这样一股悍匪,遇到了举人出身的老县丞赵秉文。
老县丞平时爱民如子,听闻有人攻城,十里八乡百姓全来护城,与号称闯塌天的响马展开殊死搏斗,血战一天一夜。
危及时刻,附近山上道人冲下山加入战斗,终于将响马击退。
府衙,兵备,监军府验过战功,真实可靠,已经联名上了请功奏折。
被打烂的城墙需要修缮,引黄抗旱水渠也要继续赶工,更要争取种一季秋粮。
山上因救援县城被响马王三烧毁的道观也得修建,到处都需要大量人手。
赵县丞对十里八乡的乡绅大户发出倡议,募捐粮食布匹车马,共同修筑新城。
现在的中阳县寸土寸金,三亩宅基地都炒到千两纹银,依然供不应求。
不仅山西本地乡绅大户来城内买地盖房,黄河西岸米脂绥德佳县的大户都蜂拥而至,争相捐粮捐物。
进县城盖房子,所用劳力管吃管喝还给工钱,仍然有很多大户等人开工。
已经攻下榆林的王嘉胤叛军,正在向响水,佳县米脂进军。
大批流民听闻中阳县干活管饭,纷纷渡过黄河东来,涌向龙虎山脚下的流民收容所。
收容所对所来之人十二个时辰不间断进行甄别,旦有小股贼军叛军混在其中,很快被送到不知名的地方消失不见。
有闹事鼓噪煽动的团伙,会被收容所护卫押着送交县衙治罪。
当拔苗期的秋粮,正需要大水浇灌的时候,黄河水终于沿着水渠奔涌而至。
等不及黄河水沉淀,水渠三十步外,挖出了更多的水井,上百架脚踏水车日夜提水,近万亩高粱正茁壮成长。
各种南瓜番瓜方瓜吊瓜硕果累累,水井村已经增加到七十个,县里书吏登记入册忙的昏天黑地。
虽然很多人依然破衣烂衫,但看着生机勃勃的新乡村,近十万流民都知道,在这里,饿不死啦。
第66章响马营地
八月十日,常义和宋文茂,蔡兴,金毛终于抵达龙虎山。
炎热干燥的西北夏天,让金毛难以适应,常义只好三更天启程,巳时寻找地点扎营,因此一直在路上晃悠到现在。
九斤让宋先生写了十份请柬,安排人送往县城,晚上道观将准备酒宴,为宋先生等人接风。
接着众人上马,沿着新修建的水渠,查看近百个新村。
众多的新村,大部分正在修建地窨子房。
这种房子下挖五尺,地面垒三尺土坯墙,顶端覆盖茅草泥巴,几个人三天就能建好一栋。
最先挖井的那处驰道右拐进山的路口,也就是收容所驻地以西,已经规划出方圆六里的场地,并用石灰水进行了标注。
这里将开始修建砖瓦房和商铺,并起名大武乡。
乡民入驻资格是为乡村做出贡献,或手艺在身的人,他们将免费获得房子。
商贾和大户们每家只能购买一处宅基地,所盖房屋不得超过三层。
大武乡中心将建六层功德塔,所有为大武乡捐粮捐物的乡绅大户,都将在塔内留碑立传,流芳百世。
砖瓦灰石陆续运抵,都是从黄河西岸的子长县,宽洲县,绥德府,米脂,榆林等窑厂送来的。
兵匪攻城掠地,大户望风而逃,留下的窑厂煤矿,都成了百姓换粮的宝贝。
乱世年月,各种消息以令人吃惊的速度传播。
先是山陕甘边卫起兵,道门发出巨额悬赏寻仇王三,再到响马闯塌天攻打县城,再后来的龙虎山道观粮食换砖瓦。
每个消息都如狂风般席卷黄土高坡,但人们最喜欢的,还是砖头换粮食,这可是天大的喜讯。
众多的窑厂开始重新冒起黑烟,更多的人走进煤矿,更多空置的房子被拆掉,所有木料都被送往窑厂。
很多老年兵匪‘洗心革面’加入运送砖瓦煤炭的行列,有饭吃,谁愿冒箭雨攻城。
九斤和宋先生一路查看上百个新村,到处都是芦苇竹子凉棚,满眼的高粱大豆花生长势喜人。
水渠附近白菜萝卜芥菜芹菜胡萝卜等菜地,都有娃娃营的小‘勇士’巡逻看管。
一旦发现有新来的饥民要啃食,立刻吹响骨哨示警,男营的护卫就会跑来,将饥民带去收容所。
每到一个村子,所有看见九斤的百姓,都虔诚的跪在路旁施礼。
九斤知道,那是膜拜跟在自己身后的金毛。
金毛比原先又长高了一头,越发不把自己当猴子。
跟着出来视察,骑在大黑马上,穿着锦绸短衫还打着伞。
若不是马鞍桥上那把瘆人的巨大砍刀,人们还以为猴子员外下乡看庄稼。
看完百十个村子,几人转过龙虎山,向北侧四十里外的关帝山进发。
想要走进龙虎山后的那处十八里峡谷,唯一的通道就是走关帝山的一线天谷道。
常义和蔡兴已经去了十八里峡谷,未来几个月,他们和金毛将住在清凉的山谷中。
住在这里的,还有洪日庆的‘闯塌天响马营’。
经过在蔚汾,岚漪,砚城,龙泉,凤武等地连续出击,现在响马营已有青壮三千,战马一千五百骑,抢的粮草银钱够用三五年了。
得益于他们的折腾,龙虎山成了山陕交界的世外桃源,太平港湾。
虽然黄河滩因干旱严重,土地泛碱不能耕种,但这附近动勘几十里的沟壑洼地,却土地肥沃。
龙虎山西侧最大的一片低洼地有方圆五十里,里面的鱼头沟村早就没了人烟。
新建的水渠,正在把黄河水源源不断引到这里,冬季来临前,这里就会形成碧波荡漾的湖泊。
沿着这片洼地东岸一直向北走了近二十里,右拐向东开始进山。
沿途不时出现半山腰废弃的窑洞,金毛不住的发出‘胡胡’声音。
九斤对它摆摆手,因为那里面是响马营的警戒暗哨。
顺着蜿蜒土岭坡道走不到十里,洪日庆领着近百个各队头目等候在路旁。
九斤给宋先生一一做了介绍,又把金毛领到众人面前与大家‘亲切相识’。
众人上马开始进入关帝山南麓峡谷,两边直立如刀切的山峰,夹着不足二十步宽的峡谷通道。
走在里面,凉风扑面暑气尽消,金毛恢复精神,一马当先冲在最前头。
唬的洪日庆等人的战马纷纷避到两边,不敢前行。
走过七八里长的一线天峡谷,众人下马开始走上山台阶,过了两道弯出现一处洞口。
洞口守卫搬开拒马路障,众人陆续走进洞中。
两个月前,九斤发现这个山洞,便让洪日庆率人将其开凿加宽。
经过四十多天开凿,扩大到一匹马可通行的程度。
山洞里穿行三里多,迎着清爽凉风,十八里峡谷出现在眼前。
这里大部分芦苇竹子都被九斤背上山顶,马营的所有家眷都生活在这里。
石头垒建的房子,让人想起山东沂山里的新三村。
与新三村不同的,是这里有能冲阵厮杀的三千亡命儿郎,和两千七百多户无家可归的叛逃军户。
三千响马和近万家眷候在路旁,每人都穿的崭新的棉布麻衣,脸色红润满眼喜气。
看着九斤走来,人群如波浪般跪地叩拜,恭敬无比。
响马只抢名声狼藉的乡镇大户,愿意加入响马,身世清白的,家眷都要迁进峡谷。
从衣食无着,到现在的不愁吃喝,短短两个月,对这些人来说,好似换了人间。
十八里深山谷蜿蜒曲折,最宽处近十里,窄处仅有百十步。
丘陵沟壑,山水环绕,古树参天,是当之无愧的西北净土,世外桃源。
来到竣工不久的木制大殿,散发着松木清香的房子,让人精神气爽。
宋文茂胖了许多,三角眼都快成了月牙眼,坐在竹椅上拿着西瓜说:“道爷,今后我就在这吧,这一生都不想出去了。”
“你想都别想,山外有十多万流民,还等着你去梳理。
这片谷地,粮食瓜果最晚到明年此时,不仅可以自足,还有很大剩余供应山外。”
宋文茂放下西瓜说:“单要吃饱喝足,这地方就糟践啦,我观此地水质甘醇,温度怡人,是种植药材的绝佳之地。
此时虽到八月,却正是种植季节,加之霜期为零,十有八九亩产翻番。”
旁边有个老把式葛春晓问:“宋先生可知都有何药材?”
“哦,多了去了,比如板蓝根,甘草,柴胡,黄芩,车前子,白芍,沙参等。
可安排人去县城药铺询问,现在烽烟尽处,粮食和药材都是重中之重。”
正说着,常义蔡兴从外面回来,金毛背着爪子,像暴发户般晃悠悠跟在后面。
几人啃了会西瓜,常义说:“住的地方都收拾好了,人员登记入册还在进行,得些日子,这里孩子有小二百,还要找个先生授课。”
“这事儿我来想办法,”洪日庆走进来说道。
坐下后接着说:“柳林堡有个老秀才,前些日子到收容所帮忙记账,想是快回来了,他儿子在咱们马队,本人也愿住在这里。
督主,还有件事,那个王三找到了,原本因为道门寻仇,各路义军都不愿收留他。
这小子一急,加入了白教,进了回回营,还当上了副统领,首领姓马,人称老回回。”
九斤想了下说:“有没有去要人?”
“有,两次,去的人穿着道人衣服,第二次直接没让进营门。”
常义笑道:“九斤,废那劲干嘛,咱直接打进去不就得了?”
九斤笑道:“不是真把那王三抓来砍了,留着他比抓回来管用。”
看着常义和蔡兴不解,宋先生说:“只要王三在贼军里,咱们就有理由跟着贼军跑,道门悬赏就会传遍江北。”
洪日庆也明白其中关节,便说起另外一事:“连续几天,黄河西岸都出现贼军探马,最多时一天七八波,人数也有增加。
流民拖家带口的几乎没有,越来越多的是拿刀背箭的流民军,咱们马队已经多次驱离,宋先生,一旦起了冲突当如何处置?”
宋文茂捋着两撇胡子沉吟道:“山西北有大同太原,南有晋州,临汾,虽有小乱,但府城稳固。
而陕西则不然,苦难军户占据陕西全境,只有秦王藩地西安一处兵卫齐全。
其他如延安,淳化等地民怨沸腾,根本无力阻挡贼军南下。
因此宋某认为,他们渡河东进的可能性很小。
不过为防万一,与贼军早晚要相遇,过过手,反而更有利于打消贼军对龙虎山的窥伺之念。”
看着众人都看自己,九斤想了下说:“贼军里愿意留下种地的越来越少,吃多了人肉,也就不愿再啃干馍。
大武乡收容所继续加派人手,一旦贼军渗进来,继续拿下送到这里开荒,犯事者直接处死,以防出现乱子。
第二是借着找王三寻仇,在贼军中宣扬龙虎山乃闯塌天响马地界,大路朝天生意不禁,各走一边。
真要来犯,只能刀枪相见,最好传进那些首领耳朵里。”
宋先生点头说:“龙虎山周边不足百里,仅有一座县城,更有流民十万左右。
贼军重兵渡河进攻的可能性不大,小规模冲突难以避免,总会有不开眼的,要跟响马掰腕子。”
第67章赵县丞的忧虑
九斤点点头,起身说道:“北到方山,南至水头,东到凤城,西至黄河,皆是响马营防区。
除了朝廷平叛大军,其它任何一方兵马,都不能进入这百里之内。”
宋文茂沉吟道:“如今朝廷兵马不如匪,一旦闯进大武乡,就是灭顶之灾。”
九斤想了下说:“此地山岭密集,道路崎岖,非进军良途。
真要路过,也是走晋中官道,若遇官兵征粮,自有县里招呼。
真有不开眼的进入大武乡,任他们胡作即可,只要他们离开中阳县辖地,便可全部处死,不留活口。”
见九斤说完,宋文茂补充道:“贼军人马众多,现在攻城掠地气势如虹,宋某认为,洪头领要先礼后兵为好。”
“洪某省的,只要不是上万兵马强攻,响马营不惧任何一方。”
九斤来回走了几步说:“常义在此打造飞雷,若有大股兵马来犯,洪头领务必拖延至天黑。
届时,道观和金毛就可出战,切记!”
议定完毕,众人前往劳力营,这里有两千多名各路反叛军派来的细作。
他们被收容所甄别出来后送到此处,每天开荒种田,采石建房,饲养牲畜。
一天三餐管饱,每天劳作六个时辰。
洪日庆边走边介绍:“刚来的时候,有几股相识的人结伙跑路,都被咱当场砍死。
后来咱们把人分组隔开,互不认识,这才消停下来。
经过多次询问,对正在南下的各路贼兵头领,人马数量,火器配置都有详实记录,到那值房里便可一看。”
值房建在半山腰,坐在门口便可俯瞰整个场区。
宋文茂细细查看叛军兵马构成,将领名字,进攻路线等口供文本,并在随身携带的小册子上作着记录。
九斤站在门前平台,看着远处劳作的探子,那些探子也不时抬头看向这边。
金毛身背大砍刀,威风凛凛站在九斤身后,不停的左右观瞧,它也知道,干活的那些汉子不是什么好人。
九斤心里清楚,能被派出来执行探查任务,大多是家丁家将的人物,这些人的家眷都有主家供养,轻易不会背主。
这些人未来何去何从,九斤也没定数,最终能活多少,只能看他们造化。
安抚下金毛,和众人告别后,在两千多各路探子的目光中,九斤把宋先生捆在后背,从悬崖峭壁攀岩而上,几个起落后就消失在山顶。
后来听洪日庆说,那两千多人都跪拜在地,从此再无人逃离,很多人还娶妻生子,一直活到天下太平,当然,这都是后话。
九斤回到玄天观,道观的废墟依然没有清理,这自然是九斤的主意。
盛世庙宇,乱世深山,若在此时修道观,会成为天下饥民的公敌。
赵县丞已在凉棚下等候,见九斤走来,赶紧迎上来:“你这好容易请顿饭,咋还进后山了,赵叔还以为你跑路啦。”
“怎么会,赵叔,不对啊,我让宋先生只写了十张请帖,这看着得来上百人了吧。”
“咱们县从未像今天如此备受瞩目,周边三府十八县都有乡绅来此置业。
贤侄声名远播,即便大殿遭焚,香客却不降反增,这是为何?太平,太平是无价之宝啊,这些人都是为太平而来。”
“赵叔,对咱们中阳县和大武乡来说,来这么多大户乡绅是好事,可山上只备了一桌席面。”
“小气样,山下大武乡公所已经备好十桌,上完香咱们就下山。”
“这事儿您怎么不早说,把侄儿吓得刚准备跑路。”
“经历过一回,赵叔也明白了,守着金山银山,乱世来临,丢掉的是自己的命。
还不如撒开,活出个大武乡,县城就有了人气,有了兵员,有了底气。
到明年,不仅能自给自足,投出的钱粮很快就会回来,这才是真正的财富。”
“不心疼钱粮啦?”
“不心疼,他们也不心疼,走,赵叔给你介绍各地来的大户氏家。”
赵县丞领着九斤和宋文茂,与各地来的大户们一一见面寒暄。
九斤跟随赵县丞礼节性的与大户氏族的主事们见礼,总感觉赵县丞有些忧虑,虽然他刻意掩饰,但与平时仍然有所不同。
当介绍到介休范家时,九斤找到了赵县丞的忧虑所在。
范家家主范沣年余六十,虽须发皆白但身子骨硬朗,精神矍铄。
赵县丞介绍完,这范员外拈指对九斤行了道家礼,九斤回礼看了他一眼。
范员外笑道:“道长年轻有为,可谓仙风道骨,范某到此时终于明白,中阳兴起的诀窍所在,中阳大捷实乃天意尔。”
九斤看看赵县丞,见他一脸尬笑,便对范员外说:“事在人为,道家讲随势,讲共存,却又讲不可为。”
“好,但不知,道长认为林坪堡之事,可为还是不可为?
中阳大捷,贼人首级各城宣威,里面竟有林坪堡范家族人,还请道长解惑。”
九斤摆手止住身旁的宋先生,对范员外说:“响马屠戮卫堡,人神共愤,有人奋勇向前,有人求活变节,皆是可为。
若有族人首级在其中,当划清界限以免殃及池鱼。
范员外,张家口范氏可是同根同族?”
“哦,当然,家兄范明早年迁往赤城,投奔叔祖范奕,如今在张家口已有整条街的铺面。”
“范员外在家乡组织货源,族中多数子弟都在张家口帮工经营,才有了范氏一族的兴盛,可对?”
“道长,范家历经几代积累,才有今日家业,阖族付出千辛万苦,可昭日月。”
范员外后背挺直,手捋白须大义凛然。
九斤沉吟道:“几代人求活,几代人积累,成就家族昌盛,无可厚非。
但若是举国之战,有人却大力资供与敌方,为一家之昌盛,造就大国之殇,即便大国烽烟四起,要铲除一家一族,仍是反手可为。
道家不参与俗务,范家若上山进香,玄天观的大门永远为范氏敞开,范员外眼光深远,明辨是非,乃范家之福,介休之幸啊。”
范沣脸上明显阴晴不定,思忱片刻躬身一礼:“介休范氏此番在城里和大武乡均购置铺面,正是为和道家结善缘而来。
范家虽能力有限,仍然愿为道观重建尽力,道长旦有所遣,范氏绝无推辞。”
“有家主此言,介休与中阳太平可期,道门自然乐得其见,天地人共存,同享太平正是道门功业。
范员外,九斤多谢员外的慷慨和襄助,造福于十多万的百姓,功德无量。”
赵县丞见事情化解,便热情的招呼着:“都别站着说话啦,进完香咱们要开席啦。”
众人将九斤,赵县丞,宋先生围在中间,到后殿的三清祖师画像前供奉香火。
这些人出手阔绰,添置的香油(燃香和灯油)银子,少则三五百两银子,多则上千,光范氏一家,就添置两千银子香油钱。
当玄天观主持张景哆嗦着数银票的时候,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师紫禁城,却是满目萧索气氛压抑,笼罩在惶惶不安当中。
近万锦衣卫亲军和三千东厂番子,将皇宫围的水泄不通,每个人都面色凝重,眼底透着恍惚。
五军都督府,步军衙门,顺天府将京师内外和大街小巷固守的滴水不漏。
若有无家无业的流浪乞讨人员,全被赶出京师,街面从早到晚都实行严格管束。
街面所有临街商铺全部落板歇业,所有婚丧之事压后,家家焚香祭祀,为大明皇帝祈祷安泰。
乾清宫内,连日昏迷的皇帝今天醒来,精神看着好了许多。
躺在病榻接连召见内阁大臣和勋贵,询问诸多政事,众人捡些宽心事务告知,交谈片刻退出殿外,不敢远去,只在学士殿候旨。
皇后服侍朱由校躺好,埋怨道:“身子骨刚有些起色,别太操劳。”
朱由校脸色灰白,水肿的皮肤泛着瘆人的亮光,看着皇后轻声说道:“这里有本札子,汝千万收好。
朕对汝多有怠慢,勿存于心,朕之后,已立诏五弟继位,其他只有一事难了。
汝莫哭,听朕说,朕有六弟湘王,尚存于世,流落野外,汝为长嫂,务必使其归宗。
若被奸人所误,恐生不忍之事,详情都在札子里,切勿走漏风声。”
帷幔外,一名侍女听了个仔细。
一刻钟后,见皇后离开大殿,这侍女也悄然退了出去。
第68章妖魔齐出
司礼监值房,大太监颓废的斜靠太师椅上,苍白的大长脸皱纹密布,两眼红肿目光呆滞,像被抽了筋骨的巨蟒,萎靡不振。
门外小黄门进来轻声禀报:“老祖宗,燕子来了。”
“哦?快让她进来。”
片刻,一名侍女走进屋子,屈膝施礼:“老祖宗安。”
“行了,没那些规矩,捡要紧的先说。”
“是,今上言已立诏,若有不测,诏五弟由检继位,还有~,还有~。”
“说,吞吞吐吐成何体统。”
“今上好像给了皇后个物件,说六弟湘王仍然在世,叮嘱皇后找回,言切勿走漏风声。”
大太监猛地站起来,老眼放光盯着侍女:“你可听清,是说六弟湘王仍然在世?”
“清清楚楚,奴婢怎能听错,还说要找回来,应该是在城外边。”
“好好好,燕子,不枉祖宗疼你一回,竟立下大功,这是一千两的银票,收好。”
随即对门外吩咐道:“春儿,去找田、崔、孙、许、杨五位大人前来议事,越快越好。”
两刻钟后,田尔耕、崔应元、孙云鹤、许显纯、杨寰联袂而来。
半年多的时间,这帮人没少在一起商议皇帝大行后的光景。
最后得出一致结论,十有八九,这几位都得给皇帝陪葬。
没人愿意等死,有了钱财地位后,更不愿引颈受戮,铤而走险奋力一博成了这些人共同心声。
可这些人的主子大太监,除了伤心难过,愣是没看出有什么打算。
难道这无根之人真的要丢弃万贯家财?丢掉醒掌天下权的王杖不成?
听到小黄门紧急通传,正在午门值房喝酒的五个人,一路小跑着来到司礼监。
几人从相互的眼神中都看到,老东西终于坐不住了,果然不愿坐等受死。
进了大太监书房,魏忠贤面色凝重,招手让五人坐下,亲自走到门口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记住,是任何人。”
说完掩上门,转身看着五个人说:“有件事必须、立刻、马上去办。
派出锦衣卫所有密碟、坐探、暗桩,东厂所有探查、风耳,听好了~是所有。
寻找皇上六弟湘王,今年应该十七岁了。”
说完瞪着眼珠子,扫视着五个人。
这几人面面相窥,一时摸不着头脑,呆愣愣的看着大太监。
大太监一跺脚急道:“怎么还傻呆着?没听懂吗?”
杨寰内监出身,对宫内事务知道的比其他人多。
赶紧回话:“老祖宗,您急糊涂了吧,光宗六子生下来当天都没挺过去,那时老祖宗在惜薪司,不可能不知道啊。”
“好你个乖孙,嫌弃杂家老了?得,教你个乖。”
说着对乾清宫方向拱手:“圣爷诏书,立皇五弟信王继大位。
这位小爷心性灰暗不苟言笑,内心嫉恶如仇行事莽撞。
杂家就是不说,各位也都明白,小日子过不成啦。
你们也别想着那些馊主意,也别如无头的苍蝇乱拜庙门,都不成的。
今儿个收到消息,可谓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圣爷的六弟竟在人世,天不亡杂家,不亡吾等啊。”
许显纯猛地站起来:“老祖宗莫非想~?可诏书已立,如何行事?”
“你啊~,无大臣执笔,重臣勋贵皆无人到场,如何服众?”
“老祖宗,这么多年了,那湘王长啥模样,好歹给个方向?”
大太监来回踱步说道:“出生年月随处可查,在那个月份延后最长半年,有收容男婴者皆要过问,
藩王属地,乡绅大户,深山庙宇,统统过筛子。
宫内光宗嫔妃和宫娥黄门,由杨寰负责。
大江南北关内塞外,由尔等四人负责,回去把省份各自划分,务必派出精锐。
不要吝啬银子,所有参与寻找的差役线人,月银三倍,一定要快。”
五个人起身抱拳躬身:“吾等那怕掘地三尺,也要将湘王找回。”
午时许,京师镇府司缇骑尽出,青衣皂靴的番子紧随其后,说是为皇上遍寻神药。
一时间京官人心惶惶,不知这把刀砍向哪里?各种流言如游魂般在各宅院府邸飘荡。
英国公府,自搭皇上卧榻不起,老英国公张维贤,每天都要到府内道观进香。
七十岁的老人,一跪就是一个时辰,很多时候都是下人搀扶起身,却仍然每天依旧。
当年亲自抬撵,将小皇帝送上宝座,一晃七年。
原本大明总算能安稳些,可谁知年纪轻轻却又不成了。
本就党争不断,阉宦跋扈,烽烟四起,边关战事不断。
当此危难关头,社稷又将不稳。
今上无嗣,信王接位名正言顺,但却危机四伏。
一旦阉宦与郑氏联手,保不齐又是一番血雨腥风,大明何其苦难深重。
好在皇后深明大义,贤良淑德。
即便阉竖耳目遍布,他却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也都在皇后的眼中。
小道观外天色渐暗,干热的风吹进正堂,更加使人暑热难消。
门外传来脚步声,五十多岁的世子张之极走进正堂。
伏在老英国公耳边轻声说:“父亲,宫里传来话,今上立昭,若遇不测,着信王继位。”
张维贤心中大石落地,长舒了口气说:“好,有话就好,扶我起来。”
张之极搀扶着老英国公来到旁边椅子上坐好,倒上凉茶,蹲在一旁给英国公揉着膝盖。
老英国公喝了口茶缓缓说道:“给老狗身边的人传话,务必将老狗盯死,旦有风吹草动即刻回报,不论时辰。”
“已经安排下去,这老狗定会铤而走险,保不齐还得乱一阵子。”
爷俩正在唠嗑,世孙张世泽小跑着来到屋内。
“见过祖父,见过父亲,”说着端起老英国公的茶碗,咕咚咕咚一气喝完。
张之极刚要训斥,见老英国公瞪了自己一眼,便没言语。
老英国公笑眯眯看着满头大汗的张世泽说:“今儿怎么提前回来?好歹快三十的人了,还跑的一身汗。”
“祖父,不跑不行啊,大事儿,”说着蹲下给老英国公揉膝盖。
“别揉了,都起来说话。”
爷仨围着桌子,张世泽说:“孙儿今天在西直门当值,前后有三十多股缇骑,十多股番子出城。
最后一波是刘百户,要去西山,拉手的时候递给我支信管,在这。”
掏出信管递给张之极,接着对祖父说道:“上面写着:老狗令大索天下,寻找湘王。”
“湘王?”老英国公心想,哪儿又冒出个湘王,眯着眼想半天也没印象。
张之极想了会说:“父亲,还真有一位,光宗在东宫时,有位伊选侍产下一子,没过夜就夭折,传闻是石胎。
光宗即位后仍然为其追封湘王,具体第几子,叫什么一时却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就不想,老狗病急乱投医,临时抱佛脚有屁用。
保不齐弄个假的,也翻不起浪花,看他折腾到几时。”
“父亲,咱还真不能大意,锦衣卫和番子都在老狗手里攥着。”
“你啊,成天不出门,除了写字作画,整个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老狗和他那些爪牙别看闹腾的欢,真正能用的也就二三百人。
锦衣卫真正遇事,能镇住场子的,从来不是他们。”
“祖父,您是说骆家?”
“没错,你连夜传过话去,西山的道观要派人看护,也要小心宫内郑氏。”
张世泽答应着退出房门,连夜去传递消息。
张之极有些心悸道:“若郑氏掺和进来,岂不是雪上加霜?”
“她就从未心死,何来掺和?对了,长公主府邸派去多少人?”
“哦,三十个,问他几次也不说,好好的借家丁干啥?”
“不明白也别问,到时候他自然会说,再增加些人手,他那里正是用人的时候。”
不提爷俩如何商定,咱们把视线移到紫禁城。
在慈宁宫西侧一个叫菊园的宅子里,一座小禅房内檀香袅袅,木鱼声声。
一个素面白发云锦装的老妇人,正在诵念经文。
门外两名五十多岁的老宫女,正依着廊柱打瞌睡。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屋内没了声响,两个老宫女醒来搓了下脸,进屋内点起烛灯。
一个老宫女轻声问着:“娘娘,该回去用膳了。”
“左右就是那几口吃食,端过来吧。”
“是,”两个老宫女答应着退了出去。
这老妇人耳听着脚步声远去,低低的声音说道:“出来吧,有何消息,还让你着急忙慌的跑来?”
屋内西北角的房梁上,落下一青衣蒙面的老者。
暑热天竟身穿青衣皂袍,头巾包头掩面,步履轻盈如绒絮落地。
悄然来到参禅诵经的老妇人身边,双膝跪覆以额触地,沙哑的嗓音说:“奴婢拜见皇贵妇。”
老妇人微微叹息说道:“给你说了多少次,别再用那称谓,就是不听,起来吧。”
那人起身弓腰回道:“前殿已立诏,若有不测,诏信王继位。”
“本就顺其自然的事,还要你现身?”
“娘娘,前殿榻前与张氏密语,有六弟湘王流落野外,叮嘱务必找回归宗。
老狗先行一步,缇骑和东厂番子尽出,大索天下寻人去了。”
第69章暴虐天物
老妇人闻听眉头一皱,抬眼看着青衣老者。
老者急忙跪地道:“当年秋萍在月子房亲自查看,确认夭折。
现在看来,她五天后落水身亡,应是自尽,是奴婢办事不力,请娘娘治罪。”
“百密一疏啊,千盯万查依然让只小猴子逃出生天,还真是处心积虑,她们是如何离开皇宫的?你可别说有你拿不下的人。”
青衣老者趴在地上,轻声回道:“今天奴婢回想了半晌,只有一个地方疏漏,伊妃在光宗殡天当晚悬梁,得以发丧同葬。
当时奴婢感叹其贞烈,未去其宫中查看,以至于她宫中女官刘兰儿消失不见。”
“你是说她身边的那个女剑客?对啊~,怎么把她忘了,可查看过录人司存档?”
“查过,那一栏用血涂抹掉了,因她剑术不凡,奴婢曾经留意过,她有个师姐,是修道之人,不过奴婢去西山静月观查探时,已人去屋空了。”
“在咱们眼皮底下,竟做出如此缜密之事,当真小瞧了她们。
既然伊妃有子,且已逃出生天,她为何要选择殉情?”
“只有伊妃离世,那孩子才不会回来,从此无忧无虑的生活,应该是伊妃做出选择的原因。”
“进了这高墙,有几人能独善其身,伊妃可惜啦。
这件事那老狗定然传的天下皆知,咱们就给他加把火,既然刀把递过来,咱们不能不接着。
送信去洛阳,告知洵儿,他还有个六侄儿湘王流落野外,并且皇上有意传位六弟湘王。
让他倾力寻找并散播消息,咱们坐看一场兄弟争鼎的戏码,定然是有趣的紧。”
“奴婢遵旨,那个刘兰儿是否继续寻找?”
“多安排人手,紧跟着老狗的人,他们会替咱们找人,若有机会,你就把她留在身边吧,好歹该有个徒儿养老。”
“喏,奴婢告退。”
说完磕了个头,露出皓白发丝,倒退着起身,出了屋门,脚尖点地腾空而起,如夜枭般冲向夜空消失不见。
京师大街小巷人迹不见,连树上的蝉儿都很少鸣叫。
从去年春天开始,北直隶已是滴雨未见,这些远古虫儿已经无力拱出坚硬的土地,大多干死在地下。
七天后,当京城钟声敲响,宣告皇帝驾崩之时,龙虎山脚下大武乡,正举行盛大的庆祝宴会。
大武乡的宅院和铺面,除了周边县乡大户入驻外,真正乡民只有了了几户。
东西走向的大街两条,南北走向胡同八条,全是青石铺街,不见一丝尘土。
两条大街整齐划一的种植着榆树,刺槐,核桃,柿子等树干。
没错,就是树干,仅仅二十多天,这些大腿粗细的树干顶端,全部长出三尺多长的嫩枝叶,观之如新生之世,希望之源。
当道门那风雷二将把树干运到大武乡,栽到树坑里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小道长疯了。
历代都讲究树挪死人挪活的古训,没人见过种植粗大树干的,还把树的两头锯的只剩不足三尺。
在小道长指挥着把树干种下,还细心搭上支架防止倾斜时,上万人拥挤过来看新鲜。
随着细心浇灌,当树头冒出新芽时,整个大武乡都轰动了,小道长法术高强,可令枯木重生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四方。
大武乡新落成的房屋商铺,已经超过规划的一半,干燥的天气,让新建的宅子很快去掉了湿气。
今天是乡中心功德塔落成,四十七户喜迁新居,赵县丞荣升知县,李家大公子由团练使晋升千户官,大武乡正式批复成立大武镇的喜庆日子。
大武镇的水井村向东已经延伸到县城墙底下,未来合成一处,中阳县就会成为上等县。
这在山陕还是头一份,随着人口增加,再出个中等府州,也不是不可以。
介休范家动用人脉资源,从巴彦淖尔和鄂尔多斯换来了八百头牛和五千只羊,以借贷方式交给了大武镇公事所。
当三千‘贼军’押送牛羊到来时,连小道长都由衷赞扬范氏的义举,更为其强大的人脉所钦佩不已。
镇公所和小学堂前宽大的广场上,成片的凉棚下,从三更天开始,烙饼炖肉的厨子就已经开始忙碌。
按照县里商定的安排,所有喜庆都在今天举行,相关人家自愿捐助物资钱粮,请所有大武镇的人员吃顿饱饭。
近十一万人口参加的‘盛宴’,足够所有参与的大户们吹一辈子了。
各个水井村在村长带领下,每三千人一队,端着陶盆,拎着陶罐排着整齐的队伍向镇公所广场而来。
村长高举着写有村名的大旗走在前头,不知名的黄狗围着队伍欢快的奔跑。
人人穿着整齐统一的灰布衣服,人人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
碎石灰浆铺成的驰道两旁,宽三十步,深一丈的自流水渠,已经注满黄河水,这些水是近一千多口水井的水源保障。
岸边杂草正迅速生长,绿油油的秋庄稼长势正旺,一眼望去,满目翠绿。
前来运送牛羊的‘贼军’羡慕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拘谨的和相熟村民打着招呼。
早知有这样的好地方,谁他娘的还杀官造反,爬梯子登城。
能在这里活着,多好。
镇公所内,赵知县大人和宋文茂,李家,范家等氏家代表正在制定牛羊饲养章程。
不准放牧,牲畜圈养,封山育林,保土保垧得到了官吏氏家的支持和响应。
九斤和李东无处可去,溜达着来到镇公所后面存放牛羊的院子。
这些牛正是大武镇所急需的,秋粮再有二十多天就要收割,饲料储备也足够牲畜安稳过冬。
大武镇严禁打柴,生火做饭用杂草和蜂窝煤,煤炭正源源不断跨跃过黄河运送而来。
不远处开挖的第三条水渠,重新被煤炭铺满,一个冬天能用多少煤炭,都要通过这水渠计算出来。
这片方圆五十里的绿洲,在黄土高坡的穷山恶岭中,正变成人们心中的圣地。
原本攻势如潮的‘贼军’停止南下,多路人马四处圈占煤矿、盐池、铁矿、窑场。
大多数的‘贼军’开始修建山寨挖煤换粮,没了攻城杀官的兴致。
一些有远大志向,想在战马上觅封侯愿望的人,不得已离开原先队伍,加入到四大头领麾下。
一支更有战斗力,破坏力更强的‘贼军’正在形成。
没有了庞大流民跟随,人马精简到不足一万的‘贼军’,连续打退了山陕甘多路官兵的围剿。
重新化匪为民的‘贼军’,通过挖煤烧窑,倒腾草原牲口毛皮,重新解决了生存难题,一片片的绿色,重新回到黄土高原。
‘贼军’强悍的战力,彻底清除了当地的官府和劣绅豪门。
没了赋税徭役,没了胥吏盘剥,没有了人祸,‘贼军’控制下的陕北,正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生机。
咱们言归正传,前来送牛羊的‘贼军’头领周青,外号满天星,他领的三千多人中最大的六十多岁,最小的七八岁。
挖矿没力气,烧窑都不会,攻城还怕死,所以被‘贼军’大首领派出来专门押送货物。
看到九斤和李东二人走来,周青迎上前抱拳躬身一礼:“靖边卫周青拜见道长。”
九斤看着这年余三十的汉子,拱手回礼道:“不必多礼,在靖边卫原司何职?”
“沙埠堡百户,辖三个烽火台。”
“职务不低啊,也吃不饱饭?”
“上去四年前还凑合,这几年除了冬天飘点雪粒子,平常见不到一滴雨。
土地泛碱,草都不长,只好四处打粮,最远去过乌拉山。”
九斤心中叹息,戍边军户原本自给自足,但丰产年月,却要面对塞外兵马侵袭,关内官吏盘剥。
灾荒年月,因不属于当地府州在册民众,没有救济一说。
平时军民一体,将门盘剥更盛,若有衙门大户,人祸更大于天灾。
念至此说道:“周百户,你观此地如何?”
“世间乐土,人间天堂啊。”
九斤笑道:“别说的那么好听,你多次来大武,也没见你在此地建宅子。”
“道长,非是不愿,而是买不起。
周某头次来时,一亩宅基地八两银子,第二次来,就涨到三十,现在五十两一亩,还是离镇公所十五里外,涨的太快了。”
“为何不到村子里,先住着地窨子,明年开始大规模建房。
凡是村民,签了十五年租赁协约,每年只需一两半银子租金,到期后就可换回地契。”
“实不相瞒,进村子分到公田大队,土地又不准买卖。
虽说每亩上交三成,家中温饱不愁还有存粮,但这地毕竟不是自己的,有些拿不准啊。”
“你的顾虑,和你那帮子人马心里想的都一样吧?”
“是,虽说租子低,可一旦官府派发徭役增加赋税,岂不是又没活路?”
“大武镇这方圆十里,皆是道观土地,原本也是沙土飞扬寸草不生,现在却满目葱绿。
这就说明一点,天灾不可怕,可怕的是人祸,只要找到原因,总能有解决的办法。
相比打下一座城,想要改变人心却难上加难。
对于丧失人性,任由私欲贪婪膨胀的人,已经不能称之为人。
他们已经变成了妖,妖么,当然人人可以诛之。
只有敢于诛妖,勇于诛妖的人,才能守住自己的家园,守住这片绿洲。”
周青听完,一躬到底:“道长所言周青铭记于心,此番回去,便与众头领分说。”
九斤随后又将李东介绍给他,三人边说边向牛棚走去。
八百头牛均是远道而来瘦骨嶙峋,还不能下地干活,要通过一两个月的饲养恢复体质,并进行耕地拉车驯化,才能分发到各村。
九斤沿着牛棚查看,发现喂牛的汉子们正将一袋袋土疙瘩似的东西倒在地上。
牛儿围在一堆堆这种‘土疙瘩’周围,伸出舌头将这东西卷进嘴里,‘咯嘣咯嘣’嚼的好不畅快。
九斤不解的问:“这是喂牛的饲料?是什么东西?”
周青说:“这是从五原那边运来的,当地人种植在河边,藤蔓和根上的小球,牲畜都愿吃,坏的和生芽的不能喂牲口,有毒的。”
九斤走过去,弯腰拿起一块‘土疙瘩’仔细看着问:“你没问过这些东西从何而来?”
“听当地人说,是哈萨人带过来的,若是断粮,虽然难咬人也能应急吃些,长吃却不行,腹大如鼓排解不得。”
九斤在手里颠着这小小的‘土疙瘩’对周青说道:“你们还真是暴虐天物。”
第70章不一样的冬天
周青愣愣的看着九斤,满脑门子官司。
九斤说:“把所有‘土疙瘩’收集起来,你派人在入冬前再送三百石过来,贫道在镇上送你套宅子。”
周青一听眼珠子都红了,赶紧朝着正往地上倒‘土疙瘩’汉子吆喝道:“根生,别倒啦,快把所有土蛋蛋都收起来,道长说能换银子。”
来到一处凉棚,这里桌椅板凳齐全,看来是周青这几天歇脚的地方。
周青殷勤的给九斤和李东倒上茶水,拘谨的陪坐在一旁。
九斤看着正收集‘土疙瘩’的人们,将手中那块土疙瘩放到桌上说:“如果贫道没看错,这东西名字叫土豆。
从育苗,栽培,施肥,用水上都有严格的讲究,乱种就会长成这模样。”
说着指了指桌上的小土豆,见李东和周青都听得认真,接着说:“今年择处凉地可种一茬,明年开春再择优种植一茬,此后选出的种子便可大规模使用。
一旦管理得法,土豆的亩产最低可在十石以上。
这玩意儿煮蒸烧都能果腹,味甘且糯,坏掉的却有毒。
周青,你说奖你套宅子应该吧。”
周青满脸诧异:“道长,这原来是人吃的东西,俺们可真是暴虐天物。
这东西在军中喂牲口已有上百年,道长也早晚会发现,周青白得套宅子,受之有亏。”
“这东西越早发现,越能养活很多人,你周青功莫大焉也是命数,以后好好过日子,娶妻生子才是正经。”
教育完周青,九斤吩咐值守的道人安排人员车辆,将剩余的一百多石小土豆运上山。
现在山外虽说已经立秋,白天仍然热如蒸笼,只有后山十八里峡谷才是绝佳育种场所。
那里冬季不冰,全年无霜,年前就能收获一茬。
自从土疙瘩送进山里,九斤道长就从镇上消失了。
宋文茂和李东每天在镇公所忙的脚不沾地,忙完了秋收,就开始修水渠,修完水渠建水库。
李家大公子当了卫所千户官,因为林坪堡烧成白地,只好留在县城继续做他的光杆将军。
林坪堡南侧那处二十里方圆的洼地和县城中间有五里多路的高坡土岭。
只要挖通这五里多土岭,大武镇南侧沟渠的黄河水,就会流进这片洼地。
秋收结束,留下一小部分人储备过冬物资,其余三万多人背着行李帐篷来到林坪堡安营扎寨。
他们将把这里的淤泥挖走三尺,这些都是上好的沃土不能糟践。
并开挖五里多长的沟槽,整个活计都将在年前完工。
所有参与的人管吃管住管穿衣,工程完工,每人还有十到一百个大钱的工钱。
所有费用是中阳县大户杨氏支付,因为这水库建成后,他家将拥有二十年养鱼权,到期后交回县里重新对外发包。
年后这边注满水,龙虎山东西两侧,就各有一个中型水库,三条各长八十里的水渠。
中阳县五万亩土地,龙虎山新开垦的二十多万亩良田,从此不再缺水,除非黄河断流。
人员调拨,物资筹备,六个乡的主事管事选拔,村长副村长任命都有条不紊的进行。
宋文茂强大的管理统筹能力,让赵秉文惊叹不已。
老赵每天赖在镇公所,心甘情愿给宋文茂端茶倒水,忙的不亦乐乎。
想想也是,原先守着一城,六七千人口,现在一个大镇,又分成六个乡,人口十三万多。
虽说里面大多是戍边军户,可这年月没有什么档案,唯一的卫堡名册都烧没了,地方官员也屠了个干净。
镇里名册上的名字都是他们现编的,成分来历也是逃荒流浪灾民,大家睁只眼,闭只眼的事,也没人较真儿。
真正江洋大盗,朝廷缉拿的要犯,没人能安心种田,现在都跑到陕北当草头王,总数也不过万。
陕北原先有一百二三十万人口,不到二十年折腾下来,也就剩个零头。
虽然仍有甘州、宁夏、伊利等地‘贼兵’加入,但人数明显减少。
少了流民跟随,‘贼军’没了吃饭压力,不再有攻城掠地的急迫。
很多‘贼军将领’还把家眷送到大武镇,进一步抬高了镇上的宅基地价格。
当北风呼啸,草木枯黄,临近年根之时,又有大批流民拖家带口逃荒而来。
经过县里几次排查,发现这些流民都来自陕南西安府和延安府。
这次赵知县和宋文茂都坐不住了,要说陕北军户查无此人,落户收留也就抬抬手的事儿,可这些陕南百姓都是在册民众,顶着徭役赋税的。
这要是傻乎乎的收留入籍,一道居心叵测,蛊惑人心的奏折,就能让赵知县抄家灭门。
北风夹杂着稀稀拉拉的雪粒子,吹过山岭高坡,天上阴沉沉的乌云如铅块压在头顶,就是不见鹅毛大雪。
镇公所东北侧山岭,新挖了密密麻麻的窑洞,远远望去,像成千上万的鸟窝。
新来的陕南流民,都被安置在窑洞里,每天一餐,管死管埋。
就是不能落户,更不能进村。
这天一大早,赵知县的马车就来到镇公所门前,广场四周栽种的银杏树上,包着厚厚的草帘子,看着就暖和。
赵知县从马车上下来,将头上的风雪皮帽放下护耳,顿时感觉不到寒风。
十几万人,大冬天都没个清闲,男的在挖渠,女的在工坊做衣服被褥。
这身上穿的头上带的,都是大武镇工坊做的,又好看又暖和还好穿。
主要是成衣坊订单不断,大多女子都把衣料领回去,缝好了上交验收拿工钱。
家里没负担的,来工坊干满四个时辰,中间吃顿饭,每月能拿到八个大钱。
工坊里每天都有上万人干活,脚踏缝衣机从早上到傍晚,刷啦啦的响个不停。
赵知县低头上了石阶进了屋子,里面地笼烧的热烘烘,两个妇人走过来,伺候着赵知县脱掉大衣帽子。
看着她们红扑扑的脸,知道刚才肯定又和宋先生动手动脚了。
宋先生政务没得说,不喝酒不抽烟,就是喜好个娘们儿。
有很多大户要聘他为婿,都被他指指山上拒绝了,大家才明白,没有那小道长点头,这堂堂大镇长也不敢私下定亲。
赵知县人精一个,察觉到宋先生喜好妇人。
这县城和大武镇单漂的妇人有的是,知县便挑选了两个识文断字,模样尚佳的人在镇公所照应差事,果然让宋先生如愿以偿遂了心意。
看到赵知县进门,宋文茂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稳住心思,招呼道:“今天这大冷的天,你不搁家里喝喝小酒,跑到这里干嘛?”
赵知县笑道:“这么大冷的天,你宋先生不也在公办?”说着看看那两个妇人。
“咱俩都是闲不住的人,快上炕暖和暖和。”
赵知县脱了鞋盘膝坐在炕上说:“去延安府的差役回来了,晚走一天就出不了城啦。”
“怎么回事?”
赵知县向西北一指说:“那股兵马南下,围了延安府,周围各乡县都遭了殃,这才跑来如此多的难民。”
“那股兵马不是开仓放粮吗?这百姓跑什么。”
“县尉问过这些难民,说是让那股兵马抓住,青壮都得送到陕北挖矿烧窑,老弱妇幼会被逼着攻城,很是死了些人呐。”
宋文茂听完摇摇头:“草头王毕竟是草寇,用百姓攻城,这得多丧心病狂的人才能干出这事。”
“宋先生,怎么说也得想个招,太原府发回的公文批复,说哪来的送回哪去,这不是放屁吗?这流民都快五千数了,粮食可金贵着呐。”
“赵知县,可别说兄弟没提醒您,道爷可不准卖粮,尤其不能往关外运,要知道咱们自己才勉强够用。”
“我怎能干那事儿,虽然咱们勉强够用两年,但赵某不是那见钱眼开的人。”
“您不是?”
“当然,赵某说不上两袖清风,也是为官一任,造福桑梓。
昨天得信儿,府衙给上报的优,不仅是唯一交齐赋税的县,也是唯一得优的县。”
“这么大的事,赵兄真能沉住气,桂芝~。”
“来啦,”一妇人掀开门帘走进东屋:“先生有何事?”
“知县大人政务评了上优,让伙房整几个菜,咱们陪县老爷喝点。”
这妇人掩嘴一笑:“是,”转身前去安排。
赵知县点着炕桌说:“大丧期间不准饮酒嬉戏,宋先生,要挑衅大明律乎?”
“知县大人,现而今还有几人知晓大明律?”
赵知县叹口气,小声说:“前几天我去府城公干(送炭敬、年礼),听同知大人说,新皇嫉恶如仇杀伐果决,已将阉宦一举铲除啦,以后或许风调雨顺,海河清明。”
“赵兄,说句掏心窝的话,今后怕是更难了。”
“这是为何?”
“一颗大树,根子烂了,你只砍掉还长叶子的树枝,管啥用?”
“宋老弟,植树赵某不在行,改天问问道爷吧。”
“不叫贤侄儿啦?”
“何时叫过?谁叫的?若有如此不敬之人,赵某定不饶他。”
两人正说着,李东推门走进来,抖落身上的雪花说:“走到半路下大雪了,不到一刻钟就落了厚厚一层,这旱情总算缓解些。”
两人听完,赶紧穿上鞋子跑到正堂打开屋门。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鹅毛般的大雪无声无息的飘落,地上积雪已过三指。
赵知县眼眶湿润:“多少年没见了,老天总算开眼了。”
第71章十万火急
宋文茂看着老泪纵横的赵知县,本想调侃几句,想了想也不知该如何劝解这老牌胥吏。
在这血腥残酷的现实中生存,很难说一个人是好是坏,生存永远是头等大事,活下去成了这里人唯一的信念。
宋文茂拍拍赵知县肩膀,对李东说:“一大清早的,你去哪里了?”
“七十九村五更天来报,有三百多人正准备越过水渠进村,因全部拿着大刀长矛,所以报告护村队。”
这时,两个妇人领着伙房的人拿着篮子来到近前,三人便到正堂椅子就座。
两个妇人领着去了东书房布置碗筷,很快屋内弥漫着酒菜香气。
没等人叫,见伙房的小厮招呼着赵知县的车夫走远,宋文茂关上屋门请二人东屋就座。
两个妇人端着一盘素菜要向西屋走,宋文茂叫住她们,往盘子里夹了两个鸡腿,这才挥手让她们离开。
李东和赵秉文也没理会,坐下后倒上温热的汾酒,三人碰了下杯子,都是一饮而尽。
桌上四个菜,一大盘炒鸡,一盘葱炒羊肉片,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盘老醋芥末白菜心。
喝了两杯后,宋文茂用筷子夹着花生米扔嘴里说:“早起没听到锣响,想必那帮子人去了他处?”
李东喝了口酒说:“交过手,把领头的打服了,本就是过境,想来弄些路上的口粮。
不过那小子算是硬手,和我折腾近三十招才趴下,力气比我大,若是任他征战几年,再想拿他得费些力气。”
老宋听了有些吃惊,别人不知,太和山上无人不晓,李东可是破了七剑阵的人。
能和李东打上几十个回合,还是靠蛮力,岂不又是一员猛将。
李东看了眼宋文茂,夹了筷子羊肉吃着说:“我问过他可愿做护卫,他说要当大将军。
既然志向远大,我就没留,送给他十石粮食和贰百两银子,也算结个善缘吧。”
赵秉文想了下问道:“可知此人名姓?祖籍何地?”
“他叫刘敏政,祖籍米脂县,本来在吕梁山一带游荡,听闻‘贼军’围攻延安府,便带人去投奔,路过大武镇时断粮,就想打草谷。”
赵知县听罢放下酒杯说:“有点印象,此人不到三十,臂力过人,乃米脂锻工(铁匠)。
两年前杀了吕氏粮店的东家后,逃逸在外不知所踪,原来藏在吕梁山中。”
宋文茂笑道:“指定是有悬赏银子,不然你如何记得。”
“这些好勇斗狠的汉子,哪家都很上心,赏银五十两,还是苦主捐的,也知道这种人很难抓到。”
李东撇撇嘴:“早知道他值这个价,就不给那么多银子了。”
不提三人大雪天喝小酒,如何吹牛聊天侃大山。
龙虎山后山,十八里峡谷内,树木依然葱茏,墨绿满目。
在劳力营的一座宽大木屋中,九斤、常义、蔡兴、洪日庆、葛春晓正在分拣土豆。
身后近二百个对种地有兴趣的‘牢犯’也在闷头分拣。
分拣好的土豆摆放在竹架子上,摆满一层,再用石头垫高,上面铺上一层竹子,再放一层土豆。
这些通过优选,精心栽培的第一代土豆,亩产平均三十石(三千斤),大大出乎九斤预期,更让参与劳作的‘犯人’瞠目结舌。
当他们吃着醋溜土豆丝,土豆炖肉的时候,大多数人痛哭流涕,伤心他们的家人死的太冤了。
如果早有这东西,怎会去吃草根树皮,又怎会卖掉兄弟姊妹。
今年挑出品相好的土豆,明年的亩产会达到新的记录。
常义边拣边说:“这东西运些去北海,那里的粮食总是紧巴巴的,有了它,不怕填不饱那些辽东饥民的肚子。”
九斤笑道:“放心吧,咱这里多的是,到时候顺道去看看新三村,在那里也办个粮食新作物种植培训班,从此再不会饿肚子啦。”
葛春晓问:“道爷,这土豆越早推广越好,您看开春是否在镇上边培训边种植?”
九斤想想说:“其它府县地力薄,水也跟不上,推的太快糟践种子。
咱这峡谷土地肥沃水源充沛,才有这产量,山外不仅要有牲畜粪便沤的肥料,在出苗期用水更需指导。
咱们就按老葛说的,在镇上拿出一万亩实验田,搭上棚子,就在地头开班。
从这些‘在押’人中选出两百人做先生,发月例银子。
有了足够存粮,县里将开始修建新城墙,到时候饥民聚集,也算是达成咱们心愿。”
蔡兴叹口气说:“来的路上我和常义还有宋先生,都议论过这地界的情况。
能浇上水的地全是在河边,都是官绅大户所有,还有部分藩王封地。
若是有水渠水库,水浇地至少能多出几十倍,怎会饿死那么多人?”
葛春晓说:“且不说没人修水渠,即便是修了,新地也不够那些大户瓜分的,军户、佃户永远不够吃。”
九斤笑道:“这就是人祸大于天灾的原因,豪门劣绅的胃口永远填不满。”
常义放下手里的土豆说:“天下不都这样吗?咱们过自己的日子就成了。
能活着走到大武镇的,那就是命不该绝,其他的,撒出再多的粮食,也进不到草根百姓嘴里。”
蔡兴点点头,不愿再提这灰心的事,转移话题说:“九斤,这快过小年了,弄个土豆炖鸡,再和大武镇同乐如何?”
“也行,镇上人家里的鸡留着下蛋,他们舍不得杀了吃。
咱这谷中三万多只,太多了些,回头给宋先生说说,正好借着水库完工,一起乐呵乐呵。”
正说的高兴,一名值守的哨探快步跑进来,手里捧着个红色匣子。
九斤一看站起身,那哨探躬身捧过匣子说:“山顶刚刚放下来,用的红旗。”
用红旗说明是十万火急的消息,九斤心想,难道师祖身体有恙?
接过匣子,打发走值卫,拿出飞书信管,上面三片绒羽均有火燎痕迹,这是见信即刻动身的讯号。
打开细小的锦绸,将密语符号连接后是七个字:骆马湖,捞金狗,速;
九斤去的地方不多,一时间想不起来是哪里。
转头对洪日庆安排道:“我们要下趟山,宋先生,李东和你留守,若有官兵来犯,先有赵知县应付。
遇有官兵不仁,依照约定办理,可有一样,一旦动手,不能留下活口和证据。
常义去找金毛,蔡兴准备两辆马车和一个月的粮草,一个时辰后,镇公所门前汇合,我先去找宋先生。”
九斤回到山顶,和张景告别,取了乌骓马装上马鞍。
张景撵出殿外,捧着一把剑说:“小师叔,这是当年麻帅供在道观的,你拿着防身吧。”
九斤接过剑,感觉入手冰凉,在手里颠了颠有点份量。
与皮质剑鞘不同,这剑用的是木制剑鞘。
九斤挂在腰间,对张景说道:“派出去的六组道人,只有两组有回信,其他的音讯皆无,先不要派人去寻找。
山下你们要多走动,发现好苗子要尽可能说服其加入道门,增加人手!”
说完翻身上马,佩剑竟发出嗡嗡声。
九斤右手高举半空呵道:“剑来。”
‘嗖’的声,宝剑冲出剑鞘,迎着漫天飞雪,落到九斤手中,在白茫茫雪空中发出湛蓝色光芒。
九斤心中大喜,乌骓马也兴奋的人立而起发出嘶鸣。
看着剑身铸有龙吟二字,知道这剑定然不凡,问张景:“可知此剑来历?”
“当年麻帅供奉此剑,师傅开坛做法,我在一旁听马帅讲,他有次出兵至者阴山时,埋葬了一具风干的遗骸,底下压着这柄重剑。
由于不知这人来历,这剑又寒彻入骨,便送进道观供奉,以化解戾气。”
“没了戾气,还叫什么宝剑,对不对,龙吟~。”
龙吟发出嗡嗡声,如同活物一般,通体蓝光四射。
九斤将剑归鞘,拍拍乌骓马脖子说:“龙吟归位,你这走云兽也该有名字啦,今天暴雪中下山,你就叫踏雪吧。”
踏雪‘唏溜溜’暴叫,兴奋的冲进漫天大雪中。
张景叹口气,快过年了,不知哪个道观又遭殃,不然小师叔也不会走这么急。
九斤来到镇公所门前,人和马身上未有半片雪花,让举着伞等在外面的赵知县更是惊诧不已,赶紧躬身施礼。
九斤跳下马伸手搀扶:“屋里说话,这雪下的,该着咱们迎来丰收年呐。”
宋文茂说:“别说在山陕,就是河南也多少年没见过大雪。”
说着话来到屋内,酒味依然浓郁,九斤把那信管递给宋文茂:“上面有个地名,我要赶过去,你给参详下在哪里?”
宋文茂看完略一思索笑道:“西邻运河东映湖,陈尸百万骆马滩。
这里是西楚霸王的家乡南湖,现在的宿迁骆马湖。”
赵秉文惊道:“一千五百里外啦,这大雪天如何去的?”
九斤知道了地方,心中轻松了许多,搂着赵知县肩膀说:“若是中原大地都是这般瑞雪,天下就太平了。
老规矩,官府层面由赵叔负责,遇有攻伐,由宋先生负责。
李东暂留此处,赵叔给办个团练使的名头,募集乡勇三千,与洪日庆共同守卫大武。”
赵知县想了会儿问:“洪日庆是哪位?”
九斤、李东、宋文茂会心一笑,九斤说:“丐帮第七代传人,江湖人称老鬼七,以后你们会见面的。”
第72章仙子当面斯文些
赵秉文听得一头雾水,丐帮,这满天下乞丐多了去了,什么时候冒出个丐帮?
九斤知道了地方,无心再留,从丝绦内摸出个褐色药丸。
递给李东说:“一会儿常义蔡兴和金毛过来,你让金毛嗅下这药丸,每过十里我就扔一颗这种药丸,金毛便会领路跟在我后面。”
宋文茂和赵秉文都好奇的看着,九斤解释说:“这叫凝露丸,人闻不到气味,只有金毛能闻到。”
说完叮嘱李东:“他们带着两辆大车走不快,若是在骆马湖两天没有见到我,让他们直接去新三村。
倘若你们遇有不可为状况,可向太和山请求七剑下山,我先行一步,记住,征伐事,由宋先生做主。”
说完和宋文茂,李东,赵知县告别,在众人依依不舍中,九斤翻身上马,顷刻消失在漫天大雪中。
赵秉文叹道:“道长神人也,连十里追踪丸都能炼成,李团练使,这凝露丸值多少银子?”
李东摇摇头,将药丸塞到赵知县手中说:“你拿着沾沾福气,九斤手里的药丸,没个千把两甭想买一颗。”
宋文茂惊叫道:“这么贵?什么药材炼制的。”
“金毛的排泄物,普天之下,仅此一份。”
赵知县一听赶紧把药丸塞回李东手中:“还是你拿着吧,太金贵。”
两天两夜后,河南永城县已经遥遥在目,虽然没有撒欢狂奔,一路中速奔跑的踏雪依然汗流浃背。
九斤摸了把它脖子上的汗说道:“找处有水井的地儿,歇息两个时辰。”
踏雪放慢速度,张开大嘴感受湿气。
北风肆虐,目及之处十室十空,其实在越过汾河时,就没有雪花飘落。
一路上,只有邬堡和县城才有炊烟升起,土地干裂的口子,在寒风中泛着灰白。
一人一马倒是吃喝不愁,遇有县城,九斤便会趁着夜幕,从城中背出各种丰盛吃食。
今天已经连续赶路六个时辰,到了踏雪的极限,吃的还有不少,水却喝光了。
踏雪很快离开驰道,向一处丘陵跑去。
翻过五处丘陵,东北方向的芒砀山进入眼帘。
此时天色渐暗,九斤心里盘算,休息到子夜时分再赶路,天亮时就能跨过运河进入宿迁,需得养好精神才是。
想想去年从此路过,白骨茔野,草木皆枯,没成想过了一年,还是老样子。
踏雪的感知力不弱于金毛,很快在一处丘陵东侧找到座破烂的小寺庙。
这座破庙院墙倒塌,面南背北方方正正,南边大殿倒塌一半,后面四合院只剩下残垣断壁。
这种小庙没有田产,僧众平时靠化缘为生,遇有灾年,无处化缘只能前往大寺挂单。
乡间大户会加固邬堡围墙自保,但又缺乏砖石木料,没有僧人的寺庙就成了取料之地。
九斤跳下马,走进破庙寻找水井。
这处破庙还有些檩条,晚上燃起篝火,再有墙壁挡住北风,倒是夜宿的好地方。
九斤正往后院张望,踏雪拱了拱他后背,跟着踏雪走出寺庙东行不到一里,在一处洼地中看到一眼水井,井口盖着石板。
这块石板少说有四五百斤,应该是僧人们走时抬着盖住井口,一是防止尸骸污秽,二是防止被人填埋。
九斤掀开石板,目力探测没有尸骸遗骨,很快将所有水囊装满,又将大石重新盖好。
回到寺庙,燃起篝火,挂上铜壶烧水,九斤又把后院的马槽搬到前殿刷洗干净。
踏雪自己就要喝三壶水,把它伺候好,自己才能顺利赶到目的地。
篝火熊熊,九斤卸下马鞍子,踏雪在院子里瞎溜达,也没心急,它知道,这种地方的水不能随便饮用。
很快烧开三壶水,马槽冰凉,热水倒进去很快成了凉白开,踏雪过去饮了个饱,惬意无比。
九斤给它倒进去半袋精料,全是秫米大米麦子高粱大豆混合而成,都是九斤从县城粮店里背出来的。
忙活完了,水也烧开,灌满两个水囊,九斤开始烤烙饼。
刚从褡裢里拿出盛咸萝卜干的铜盒子,隐约传来兵刃碰撞,战马奔腾,呼喊谩骂的声音。
踏雪来到九斤身边低头咬住马鞍子,九斤拍拍它大脑袋说:“安心吃你的,我去看看。”
说着端起碗喝光了凉白开,又倒了一碗凉着,给踏雪嘴里塞了张香喷喷的烙饼。
自己也拿起张烙饼,将咸萝卜条夹在饼中,边吃边走出庙门。
北风已经停止肆虐,皎洁的月光下一眼十里。
九斤天黑前经过的一处丘陵旁,近千人正在围攻百十骑守护的马车。
百十个骑兵受制于丘陵沟壑,路又不熟,被千把人困在一处狭小的洼地中,失去了战马冲阵的优势。
虽然骁勇顽强,高呼酣战,仍然无法打退疯狂进攻的人马。
在失去了三四十人后,剩下的五十多人舍掉战马大车,护住从大车上下来的三个人退到丘陵顶端。
但这种丘陵,平时跑上去都不用弯腰,并没什么守卫优势。
果然不到小半刻,顶上身穿盔甲的人就无力反冲锋,只能被动拼杀对砍,估计再有一根烟的功夫,就该结束这没悬念的围攻了。
九斤晃悠着走过去,来到刚换下来的一波人身后,听到一个骑在战马上的汉子喊着:“铁头,你亲自带人上去,收拾完了还得回去祭灶。”
九斤拍拍身前一个呼哧狂喘的汉子肩膀问道:“劳驾,这谁跟谁打?”
那人也没回头,气喘着说:“本来去刘家沟筹备年货,刁毛没弄一根,不成想半路碰上肥鸭子,不是~,你谁啊你~。”
这人反应过来,歪着脑袋看九斤。
九斤早看明白了,这是土匪在打劫,笑笑说:“小爷是进京赶考的举子,路过这看到有人打架,过来瞅瞅。”
很多没参加围攻的土匪转过脸,看傻子似的盯着九斤。
有人喊着:“有进京赶考的来瞅热闹,真他妈稀罕。”
“长的挺白净,弄回去弟兄们走个旱路也算开荤啦。”
“我靠,什么年月了还有赶考的?”
“哪儿冒出个傻吊,瞅咱大爷热闹?”
“看穿的锦袍,倒是个肥肉票,该当发个小财。”
这帮人围着九斤评头论足聊的起劲,端坐在战马上的大汉听到身后乱哄哄,连高岭上的厮杀声都盖住了。
禁不住转过身大骂道:“你们些狗杂碎弄啥来,没看着正在攻山,吵吵个刁吵吵。”
“大头领,有个赶考的举子来看热闹,可笑死人啦。”
“大头领,这举子细皮嫩肉的,比山顶那小娘子还水灵,弄回去~。”
没等他说完,‘噗’的声,这人的脑袋就被九斤拍进胸腔里。
在周围人目瞪口呆中,九斤拍拍手,对着骑在战马上的大首领挥挥手:“大首领,过年好~。”
话音未落,九斤已纵身来到近前,半空中飞起一脚,将这壮汉踢到石岭顶上,把正围攻的土匪砸死十几个。
九斤落到地上,对旁边正发呆的土匪说:“借你的长矛用用。”
那人鬼使神差的递过长矛,九斤说道:“乖,留你一命吧。”
说完轮着长矛开始抽打四周土匪,边打边训斥:“让你们不学好,让你们当土匪,让你们欺负人~~。”
两三息间,就让他砸倒七八十人,都是脑袋稀碎,血水四溅。
土匪们终于反应过来,大部分哭喊着四面八方乱跑
有百十人从山坡撤下来,嚎叫着向九斤杀来,也没人围攻那些穿盔甲的护卫了。
九斤惦记着回去还得泡脚,掰断手里的长矛,两条胳膊抡圆了,迎着冲上来的土匪就打了过去。
星空下清冷的夜幕中,只有骨碎肉烂的声音,‘嘭嘭啪啪’一顿猛砸,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四周再也没有站着的土匪。
九斤扔了手里的两根木棒,将身上的尘土拍打干净,摸出根烟点着,美美的吸了口。
踏雪跑过来,用头拱着九斤,九斤叼着烟,拍拍它脖子说:“走,回去睡觉。”
一人一马转身就走,没走几步,身后传来银铃般清脆喊声:“公子,果真是进京赶考?咱们是同路。”
九斤回过身,看到有个身穿皮绒大氅的女子,正向这边跑来。
下坡有些急,还要躲避地上的死尸,这女子手提棉裙两襟不停的左右摇晃。
身后应该是两个会武的丫鬟,不停的嘱咐:“小姐,慢些,别崴着脚。”
九斤等她跑到近前,看她大氅的帽子刮开,露出粉嘟嘟的一张圆脸,见这小姐长的:
流波如秋水,玉肌伴轻风。
眉将柳争绿,面共桃竞红。
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
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
浣纱弄碧水,自与清波闲。
皓齿信难开,沉吟碧云间。
九斤望着她亮晶晶灵动的眼睛,一时间竟有些心乱如麻,满脑门子都是仙子如玉,缘定今生的声音。
好似眼前出现一池碧水,清晰可见水中绝美的金鱼,正悠闲的游动。
阵阵清爽柔和的春风拂过脸颊,带来百花淡雅的清香。
这女子提着裙襟两侧,扬起倾城绝色的面容看着九斤,也是呆呆的痴住了。
九斤的帅气透着清雅,英姿中泛着沁人心脾阳刚之气。
所谓月下才子,灯下佳人,莫过如此,更何况两个碧玉豆蔻,二八佳人。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什么满地尸骸,什么人祸天灾,什么帝王将相,什么山崩地裂,都进不了两个人的目光中。
因为目光中除了彼此,再也容不下一丝丝杂物,却有一个除外。
正当二人嗞嗞嗞开始放电的时候,‘哗哗’的流水声在他俩身边响起。
二人拼尽全力将目光从对方眼中分开,看向流水的地方。
原来踏雪被他俩痴呆样恶心到了,一泡马尿撒个痛快。
九斤怕湿了仙子的脚,赶紧拉着她纤纤玉手挪开,这一拉,两人的心都狂跳不止。
这小娘子也不含糊,紧攥着九斤手指,这一攥,那怕山崩地裂,再也无法分开。
九斤紧咬舌尖恢复神志,转头对着踏雪说教:“仙子当面,斯文些,你好歹也是有名的马。”
第73章相遇即别离
踏雪被九斤一说,不好意思的看看围上来的甲士,秃噜了几下马唇,抬起马蹄,小心迈过地上死尸,来到九斤身旁。
大马头蹭着九斤胳膊,翻着马眼看着小娘子。
小娘子‘噗嗤’一笑,露出洁白贝齿,粉腮两个小酒窝让九斤心颤。
“原来你还有名字,叫什么?”小娘子说着,用左手抚摸着踏雪的马脸。
九斤握着小娘子的右手舍不得松开,见踏雪大眼珠子看自己,就说道:“它叫踏雪,翻山越岭如履平地。”
“踏雪啊,真好听,你呢?叫什么?哪来的?”
两人的手拉在一起,这已经相当于‘领证了’,人家这样问,本就是先上船再补票,‘吃了大亏’。
九斤看着她笑道:“我叫九斤,四海为家,天下道人都知道我。”
九斤脸上的酒窝,让小娘子脸飞红霞:“啊,道人?你不是要进京赶考吗,”
“哦,原本是要赶考,可一路上见不到几个活人,好容易遇到了,还是土匪打劫,这考不考的没意思,不考了,说说你吧。”
“我叫张灵儿,京师惠安伯府是我家~”。
“小姐”,正说着,张灵儿身后丫鬟叫了她一声,提醒她不要多说。
九斤说道“起风了,先到那边破庙暂歇,让他们收拾这里。”
张灵儿点下头,转身吩咐着:“马都统,受伤的甲士先去歇息,其他人清理战场,务必查清这伙人来历。”
马都统年长,知道眼前的年轻人没有恶意,即便有,他们也挡不住。
何况小姐的手都和那小子拉上了,这跟委身没两样,以后都是一家人,没必要找麻烦。
抱拳回道:“是,感谢公子解困,他日再把酒畅谈。”
九斤点头:“好说,来日方长,地上贼人务必仔细搜检,别让假死的伤着。”
那些甲士拱手致意,各自去打扫战场。
轻伤员包扎完伤口,将重伤员扶上马背,马夫赶着大车,众人往破庙走去。
两人拉着手,如成亲多年的老夫妻,张灵儿身高仅至九斤肩头,也不算矮,身上淡淡如茉莉般清香,让九斤格外迷恋。
两人走了会儿,张灵儿问:“九斤~,你真的是道士?万一,万一~。”
说着低下头,脸显忧虑神情。
九斤虽不懂世俗规矩,也知道勋贵世家氏族婚姻讲究门当户对。
看着张灵儿忧心,心疼道:“你想那么多干嘛,什么事儿不都有我吗,再说,你男人想做道士就做道士,想做大将军就是大将军,谁能管的了我。”
一声你男人,让张灵儿顿觉拥有了一切。
仰头看着九斤,开心笑着点点头,两个丫鬟跟在后面,打量着二人背影,心里叹息,小姐被这小白脸迷住了,回去如何跟老夫人交代?
不过这姑爷长的玉树临风,武功高强,若是家境说的过去,倒也是难得的姻缘。
来到破庙,两人总算松开手,九斤点起五堆篝火,甲士们从马背上取下毛皮垫子铺在火堆旁,让伤员们休息。
九斤带着甲士,又去掀开盖水井的石板取水,展现的神力,彻底征服了这些甲士。
有丫鬟在就是不一样,不到半个时辰,破寺庙内已是粥香扑鼻。
小桌上两个小蝶,一碟切成薄片的卤肉,一碟八宝酱菜。
看着九斤回来,坐在小桌旁的张灵儿向他招手。
小桌旁只剩一个小凳子,在这环境,依然体现着大户人家的规矩。
不像九斤,不管什么乞丐骡马,都能在一起吃喝不忌。
坐下后,张灵儿很自然的给他盛上一碗粥,又将黄米馍馍掰开递给九斤,自己拿着另一半咬了口。
两个丫鬟互相吐下舌头,盛上粥坐在一旁,边吃边窃窃私语。
九斤也没觉得什么大小姐啥的,自己的婆娘,多正常的事儿,手都拉在一起,还能跑了不成。
马都统进了院子,来到近前禀报:“匪首刘占山,号称翻山鹞子,在这片很是有些名气,可惜让公子踢死了,送到开封府,只能换些银子啦。”
张灵儿放下小银勺子说:“你看着处置吧,先吃饭。”
九斤知道此时不能提阵亡护卫的事,否则剩下的归途,都将士气低落,悲戚满怀。
两人吃完饭,来到院门外,九斤问:“怎么就遇到土匪了?”
“祖上的坟茔在永城,往年都是两个哥哥前来祭扫。
“今年大哥去了西北,二哥刚成亲,忙的走不开,我在家待着闷,就来了,爹不放心,让我带着府里骑兵。
“来到永城才知道,城内根本没几户人家,别说住店,喝口水都找不到。
“只好先来城南上坟祭拜,准备连夜赶到虞城住宿,谁知遇到大股土匪攻击,本以为必死无疑,没成想遇见郎君。”
说着,两人的手又握在一起,还是手指相扣的那种,好在袖口都长,不至于太辣眼。
九斤说:“一会儿马都统他们吃完饭,加上轻伤员,有四十多骑,让他们连夜端了匪窝。
起出土匪的财货,让护卫们过个好年,殉职的多给些。”
“嗯,一会儿我去说,你要走?”
“好男儿志在四方,怎能成天守着婆娘。”
“哪里成天了,还不到两个时辰。”
两人没羞没臊的唠嗑,就像多年老夫妻一般。
九斤看着月光下光秃秃的丘陵,沉吟道:“我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从小被放在道观门口,是老道长把我养大。
有人叫我小道长,有人喊我小神仙,九斤是我的名字,也是我的姓氏。
直到现在我终于知道,我是张灵儿的男人。”
“我也才知道,自己是九斤的婆娘,你说,咱们以前怎么不知道啊?”
“以前你还小,不懂事儿。”
“九斤~”,
“嗯~”,
“高寿?”
“挺高的,但不瘦。”
时间飞速流转,对于刚相识倾心的两个人更是如此。
在芒砀山隐隐传来火光的时候,九斤知道该分别了。
和张灵儿回到院子里,伤兵们都已酣睡,少胳膊缺腿的已经不再发热,九斤的伤药可不是家将们那些创伤膏可比。
九斤又劈了些檩条,两个丫鬟揉着惺忪睡眼醒来。
九斤默默的收拾行李,不去理会泪眼婆娑的张灵儿,系好马鞍腹带,挂上龙吟宝剑。
张灵儿泪如泉涌,娇弱的身躯摇摇欲坠,九斤走过去一把将她揽进怀中。
吻了下娇颜上的泪珠,训斥道:“男人有男人的事,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咱家里富有四海,就缺一个你,在京师,等着九斤。”
说完松开手,狠心转身,飞身上马,踏雪嘶鸣,对着张灵儿秃噜两下马唇,扭头冲入夜幕,转瞬没了踪迹。
浩瀚星空中,只有张灵儿的嘶喊:“九斤~,我等你~,来接我~~。”
宿迁老城大部分淹在水中,四年前的一场大水,彻底淹没了这座上千年的古城。
新城在老城南十里外,建建停停直到今天也没完工,没银子谈何容易。
近两年降水稀少,老城逐渐露出水面,沿着老城大街向东,就进入骆马湖南岸。
这里芦苇滩有七八里宽,四十多里长,杂草树木丛生,平时罕有人迹。
可这七八天来,芦苇滩中热闹非凡,三百多锦衣卫缇骑,上百个东厂番子在此扎营。
每天做的一件事,就是从南到北排成行,向东一边砍开通道一边搜索。
淮安府和宿迁县衙派了大批衙役,却被告知不得进入芦苇荡,只能在外围建立警戒线。
天色微明,东方天际露出一丝曙光。
锦衣卫缇骑和东厂营地响起哨子声,没被冻死的人都咒骂着钻出帐篷。
虽然营地有芦苇帘子挡风,依然无法阻挡彻骨的寒气,所有人都包裹着厚厚的棉被,哆哆嗦嗦哈着热气,排队打饭。
也幸亏冰冻三尺,否则这芦苇荡沼泽地根本站不住人。
锦衣卫副千户耿新身高马大,四十多岁依然精神不减当年。
刚从金陵召回京师没半个月,凳子还没坐热,就传来老狗失踪的消息。
新皇震怒,诏老指挥使骆思恭亲自坐镇督办,所有镇府司精锐南下,落地三尺也得找到老狗,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凭借丰富敏锐的探查能力,耿新这路人马很快寻到老狗踪迹,终于咬上老狗的尾巴。
连续多日搜索,已有八十多人‘阵亡’,虽然大部分都是冻死,但有二十七人是被对方强弓射死的。
老狗身边有高手随扈,让耿新的人马忌惮不已,好在新任佥事骆养性正率两千锦衣卫增援而来,再有三天便可抵达。
只要坚守三天,抓住老狗已成定局。
看着众人包着棉被,仍然哆哆嗦嗦喝热粥。
耿新站起身说道:“再有三天,佥事大人的增援就到了,若不是要得到老狗藏金的位置,咱们早就一把火烧死他了。
诸位兄弟再坚持几天,拿了赏银也过个肥年,咱们好歹还能烤火吃热粥。
想想老狗那些人,想吃口冰碴子都咬不动,诸位兄弟打起精神,今天再去瞅瞅老狗冻死没有,反正死的活的赏金一样。”
“耿千户,大伙都明白,错不了。”
“放心吧,到这份上了,行不行都得上。”
“这老狗真他妈能折腾,这些天都没冻死。”
“老狗都这模样了,还有人玩命护着。”
“那是他圈养的死侍,确实手底硬,这么多兄弟栽到他手里,愣是没看清他长啥样子。”
“快了,再有三天,就能见到啦。”
第74章捞金狗
锦衣卫营地向东,大约二十几里芦苇荡深处,一堆厚厚的芦苇如坟茔般孤立于此。
当天际线微明时,这堆芦苇悉悉索索响动,露出个口子,从里面拱出个矮壮如树墩的汉子。
这人秃脑壳满是灰尘,大圆脸小眼睛厚嘴唇,大冷的天身上胡乱套着两层羊皮坎肩,两条粗壮如铁门闩的手臂露在寒风中,肌肉疙里疙瘩充满力量。
这汉子在寒风中伫立片刻,侧耳听了会儿没见异常,走到一旁‘哗啦啦’撒了泡尿,冒起一股白气。
尿完抖了抖打了个激灵,又往四下观望一圈,这才钻回芦苇堆里。
芦苇堆中是个小窝棚,备受朝野‘牵挂’的老狗(大太监)正盘膝坐在里面。
凌乱的灰白头发散落,将整个枯瘦的大长脸全都遮挡起来。
身上的灰布棉袍破了几十个窟窿,棉絮从破洞冒出来,如长满疥疮的腐肉。
干树皮般的右手里,紧攥着一个乳白色的小瓶子,左手抓着一串十九珠的手串。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枯坐了整夜,连这个壮汉钻进来都没看一眼。
这汉子拿起旁边用兽皮包裹的水囊,晃了晃还有一多半。
这是他凿冰洞灌的水,水质甘醇如山泉,就是太咂牙,喝一口就冷的打哆嗦。
可又不能点火,万一被围住就跑不了了。
这汉子把水囊抱在怀里暖了会,对老狗说“主子,喝点水吃些东西吧,天亮了,没啥动静。”
等了会见老狗没动,又叫道:“主子~,主子~。”
见还没动静,这汉子赶紧放下水囊,右手食指微曲缓缓凑到灰白散落的毛发前。
刚到老狗鼻子前,就听着老狗如同从深邃山洞里发出的声音:“巴彦,爷没死,你吃吧。”
给巴彦吓了一跳,听到说话就放下心,答应着从新把水囊用兽皮包裹起来,放在老狗膝盖处,方便老狗拿用。
从另一个包袱里拿出包干肉,抽出一条咬了一大口,‘咯吱咯吱’的大嚼起来。
咀嚼声让老狗无法入静,心中暗自叹口气。
七天前,快走到埠城时,京里传来消息,毛娃子皇帝派人拿自己回京,生死不论。
自己终究是大意了,被毛娃子摆了一道,以为他好歹能有所顾忌,留下自己这条恶犬,震慑那些无君无父,贪婪无度的臣子。
想不到,想不到啊,这个愣头青坐稳了,第一刀就砍向自家的狗,唉~,命啊,这都是命啊。
可笑自己还将二十万金银送进宫,实指望能留在宫中看宅护院,却没想被夺了所有职司闭门思过。
狗被拔了牙,就成了破鼓万人捶,去凤阳守陵也只是个噱头。
小皇帝,你看轻魏某啦,磨没拉完就杀驴,那些朝官做梦都能笑醒了。
自己不能伸脖子等死,打发拉着装满石头瓦片箱子的大车继续南行,五名死侍护送自己向东而来。
为什么向东,因为有多处消息汇总,六爷很有可能流落道门。
南下太和山,走不远就会被追上,向西正有贼兵作乱,除了向东别无他途。
即便如此,还是被嗅觉灵敏的探查司咬住,一路厮杀一路亡命,五个死侍仅存一个。
慌不择路跑进这芦苇荡,若不是那神秘人暗中施以援手,自己三天前就挺尸了。
这几天一直在想,那个神箭手来自何方?想破脑袋也不记得有如此人物,射出的箭能拐弯,力道一箭能穿俩。
可既然救下老狗,为何不予相见?自己认识的人里面,也没有这一号。
三天前想踩着冰去东岸,这神箭手远远的只说了个等字,等谁?等的绝不是朝廷的人,也不是仇家的人,等谁呢?看来有人不想让自己死。
这种高来高去的人物,很早听说过宫里有一位,传闻万历爷身边,有个叫不死的供奉,能够轻松飞跃大殿,自己在宫中几十年,却从未见过。
也有人说这不死供奉,遵从遗诏护卫郑氏,可自己对郑氏严加看管,始终未见有人出入。
这次有如此神箭手搭救,不能不信这世上,依然有能人异士,可笑自己掌管厂卫六年,还以为掌控天下,原来连个屁都算不上。
老狗还在胡思乱想,巴彦却停下咀嚼,竖着两个耳朵仔细倾听。
草堆外,传来极其细小的脚踩干叶子声,虽然小,依然被巴彦听到。
从小在漠北苦寒之地长大,记不清多少次从狼群围攻下逃生,直到被一个姓王的将军拿住,献给了朝廷,自己才过上人类的日子。
后来被这老太监领回府中,从此衣食无忧,现在又开始了亡命的日子,可这再凶险,也比塞外好多了,不就是杀人嘛,简单。
巴彦伸手,慢慢攥住了刀把,这把砍刀重十七斤,是老太监专门为自己打造的,削铁如泥,是巴彦唯一心爱之物。
紧张的气氛使得老狗睁开眼睛,外面那脚步声来到草堆二十步外停住,沙哑的声音传过来:“准备好,今天该走了,”说完,脚步声渐渐远去。
听到说话声音,二人都松了口气,这是几天来,听见那蒙面神箭手说的最长一句话。
巴彦放下刀,也没什么可收拾,两个水囊,一袋子干肉,老狗的一个小包袱。
巴彦看看老狗说:“主子,好歹吃点东西,总能有些力气,以后,最好能找座山,这里太空旷,容易被围住。”
老狗听完,放着手串,伸出手掌,右手依然紧攥着那个小瓷瓶。
巴彦赶紧抽出根干肉,撕成小条放在老狗手里,老狗将肉丝放进嘴里,狠狠地咀嚼着,如同回到幼年咀嚼树皮时一样。
芦苇荡西首,两百多锦衣卫每人相隔三十步,用绣春刀探路,开始向芦苇当中进发。
一百多番子,手握弩箭,背上捆着一丈高的红色小三角旗子,跟在锦衣卫后面,竖着耳朵瞪着眼,不敢有丝毫大意。
干枯的芦苇近一丈高,人走进去很快就没了踪影,只能背着小旗子,方便站在后方瞭望台上的耿千户,随时调动人手增援。
众人沿着这两天清理出的小径向芦苇荡深处进发,盾牌过于沉重,手也会被冻僵,所以没人拿那个东西。
死就死了吧,死了好歹有二十两银子抚恤,家人能吃一年饱饭。
运河西岸,一匹乌骓宝马驮着位丰神俊雅的公子,来到浮桥码头。
运河水靠近岸边的地方已经结了厚冰,只有河中间最深处,还有两丈宽尚未冻瓷实,冰面仅有两三指厚。
一人一马三个大钱,不算便宜,也不算太黑。
毕竟大户们搭建浮桥只是为自家商队准备的,花费不菲,府县还得孝敬,收点过桥费理所应当。
来的正是九斤,不到三百里,踏雪小跑着用了三个时辰。
守桥的乡勇小队长有眼力劲,看见来了一人一马,锦缎秀袍腰挎宝剑,不是一般人。
连忙露出谦卑笑容:“承您惠,两个大钱。”
九斤弯腰从马鞍挂着的褡裢里,摸出块碎银子,估摸着三两重,扔到这小头目手里问:“河那边最近的县城叫什么名?”
“回公子话,宿迁老城,您要去哪里?”
九斤知道他不是乱打听,而是想告诉自己走哪条路近。
看了眼河对岸说:“到曲阜祭拜圣人,再去京师赶考。”
“失敬失敬,您过了运河向北,再过徐州府就是山东地界,没绕路,对着呐。”
九斤点点头,驱马上桥。
守桥的十几个汉子看着大黑马没有笼头缰绳,指指点点小声嘀咕,这种围观讨论的‘传统’也是自古有之。
那小队长手里攥着银子,快过年了家里正用钱的时候,遇到这么好的公子,不由的心存感激。
冲着九斤背影喊道:“公子,上岸向北,切勿东去,那边有番子。”
九斤挥挥手,没回头,心说没番子还不来呢。
老百姓半夜睡觉,做梦都不敢叫番子,想必这乡勇也是有故事的人,不过现在没功夫搭理他。
上了岸,府衙皂隶上百顶帐篷扎在驰道上,不远处湖水冰面中,古城的残垣断壁近在咫尺。
再向东看,彻地连天的芦苇荡一眼望不到边,锦衣卫特有的蟒龙旗正高高飘扬。
九斤知道来对地方,下马拍拍踏雪的肩说:“跟在我后面,准备冲锋。”
说着大摇大摆的向衙役营帐走去,一个穿捕头衣服的汉子走过来问:“你是哪来的?前面正缉拿要犯,不得靠近。”
“锦衣卫探查司,正为此而来。”
“可有信物?”
“有,不给你看。”
这捕头强忍怒气,想了想侧身道:“请。”
九斤看了他一眼,继续向废弃的老城走去,过了老城,锦衣卫的营地出现在眼前。
上百顶帐篷中间,几十具遗体并排放在地上,全都蒙着灰麻布,无声叙述着缉捕要犯的凶险。
东侧有一丈高,用圆木搭建的瞭望台,几个身穿公门武服的汉子,正看着芦苇荡商谈着什么。
九斤来到那旗杆处,见是手腕粗细的腊木杆,长不到两丈。
便将这旗杆拔出来扯掉旗子,在手掌中旋转了几圈,心里甚是满意。
不远处有个汉子呵斥道:“放肆,哪来的憨子,敢拔锦衣卫大旗,活腻味了。”
“嚷嚷什么,小爷拿这杆子有用。”
“我草,你们都来看看,这鸭子拔军旗说有用,草他姥姥的,今天大爷算他妈开眼了。”
他这一嗓子,呼啦啦从各个帐篷里拱出三十多人,应该是值夜人员在补觉。
瞭望台上的耿新也回过头,远远的见是个书生,便喊道:“问问是不是落第的士子?受了刺激脑袋不灵光才来拔军旗。”
九斤对他挥手致意,高声喊道:“拔旗杆,捞金狗。”
第75章糊涂些长寿
耿新听到捞金狗三个字,面色大变,千防万防还是走漏风声,引得江湖人士前来分羹,想到此一指九斤,爆呵道:“拿下。”
听到令下,七八个短打好手向九斤冲了过来,其他人返回帐篷取刀拿弓。
九斤不再耽搁,转头对踏雪说:“领着马群冲进芦苇荡。”
踏雪扭头就朝北侧马棚跑,三百多匹战马正围在栅栏里。
九斤顺过旗杆,将一头递给跑的最近那人,那人大喜,以为遇到傻子,‘嘭’的下死死抓住旗杆。
九斤笑了笑挑起他,瞄准一处帐篷就甩了过去。
紧接着如法炮制,将来到近前七个人全部甩向各个帐篷,将里面拿刀的人砸个半死。
九斤自然不会下死手,但是里面的人断手断脚是无法避免了。
耿新对着从远处跑来的东厂皂隶喊着:“回去拿火铳,刀箭没用。”
说完和两个百户顺着梯子下地,从腰里抽出短火铳,边跑便向里面倒火药铅子儿。
九斤一看,自己再牛逼也挡不住铅子儿,这让他们糊自己一脸窟窿,怎么对的起张灵儿。
当下也顾不得潇洒形象,拖着棍子就向北跑,踏雪已经拱开了栅栏,正连踢带咬驱赶那些老实巴交的同类。
九斤边跑边四下观望,见有处棚子底下,灶房正在蒸馒头,便转身向那边跑去,顺便捅了顶帐篷挑在旗杆上。
来到灶房,六个老军正切白菜,九斤笑道:“老兄,借个火。”
一个年长的胖子没抬头,说道:“”用吧,客气啥。”
三块大石头架着大铁锅,锅上有近十个大笼屉正冒着热气。
九斤没好意思糟践粮食,把帐篷捅进火里点燃,有几个切菜的伙夫抬起头惊呼:“你是谁,干嘛呢?”
九斤一指他们说:“糊涂些,长寿。”
南面传来耿新呐喊声:“抓住那强人,快抓住他。”
九斤举着大号火把,见帐篷就烧,见草垛就点,很快跑到马廊处。
见着大火,这些吃官饭的马儿终于‘觉醒’,嘶鸣着冲出马廊四下乱蹦。
九斤喊:“踏雪,进草丛去。”
踏雪吼叫着,一马当先冲进芦苇荡,后面马群见有领头的,也一窝蜂跟着冲了进去。
九斤撵上匹马跳上去,一路上又捅了七八顶帐篷挂在旗杆上,大火被战马带起的风刮的轰隆隆响,让这些马更是玩了命的狂奔。
耿新一看马群惊了,扭头就往回跑,跟在耿新身后的厂卫们都是人精,顾不得抓捕劳什子鸟犯,转头就往老城跑。
有几个忠于职守的汉子,把火绳铳点燃‘砰砰砰’一阵乱放,刚想喘口气的战马心想,去他喵的吧,跑到哪算哪喽,轰隆隆的向芦苇荡深处窜了进去。
九斤举着大号火把,驱赶着战马将路过的芦苇点燃,枯干的芦苇,白茫茫的苇絮,遇到一点火星都不行,何况还是如此尽心尽力的放火。
熊熊大火,终于以毁天灭地的气势,出现在天地间,冲天而起的烈焰窜起十多丈高,疯狂翻滚的火龙摧山填海般吞噬着所有遇到的一切。
九斤早就把旗杆扔了,不停的在惊马群中窜来跳去的换马,火烧的太快,很多马没跑掉,变成了烧烤。
在马背上跳来跳去的九斤,看到芦苇荡深处,很多厂卫兵士倒在大火中痛苦翻滚。
心中不停祷念:“你们去找老狗吧,都是他害你们,我是路过的,要进京赶考当状元,保佑我当了包青天,铡了那老狗给你们报仇。”
九斤正碎碎念,余光中看到远处芦苇中飞起一道身影,灵活的跳上匹惊马,还抓住旁边一匹马的缰绳,策马向东北角一处空地跑去。
九斤笑了,那青衣蒙面的人他不认识,背着的乌木巨弓他也不认得,可九斤清楚记得,那人后背箭匣中的几只箭。
没有尾羽的箭,通体精钢的箭,九斤又如何忘的了。
远远的,芦苇中那处不大的空地,一个树墩般粗壮的汉子,把个蓬头垢面的老人捆在后背,看到青衣人领着战马,纵身就跳了上去,竟如猿猴般灵巧。
更多的战马接踵而至,那粗短的汉子大喊道:“不用这么多马,太多了。”
九斤在后面大喊:“一直向东,冲开包围,在燕子滩汇合。”
那青衣蒙面人和壮汉听了,不疑有他,领着惊马群向东跑去。
九斤召来踏雪,这货兴奋的连吼带跳,嘶鸣不止。
九斤骑着踏雪,慢悠悠跟在马群后面,踩出的通道异常平坦,大火还在六里外,数九寒天这一烧,竟暖烘烘的。
一把大火,至少烧出了几万倾肥地,当地的豪门大户又有的忙了。
燕尾滩是大海边的碎石滩,南北宽六十多里,两条碎石丘陵,如栈桥般斜伸向海中,远看如燕子的尾巴。
这里怪石嶙峋,无路可循,更无田地可耕种,自古就是流寇,逃民,盗匪的藏匿之处。
在大武镇时,宋先生说了此处是盐帮的老巢,盐城一多半的私盐,都从这里装船,运往四面八方。
当时九斤并未把这事放在心上,刚才让大火一烧,才想起这么个去处。
一刻钟后,当九斤来到骆马湖东岸,盐城县衙和盐场帮闲组成的那道可怜‘封锁线’,已是一片狼藉。
几十个断胳膊断腿的帮闲,正躺在地上翻滚哀嚎,吐火冒烟的惊马群冲出芦苇荡,不是这些街头痞子能挡住的。
踏雪小心翼翼躲避着地上的烂帐篷破桌椅,顺着沿途的马粪和蹄印,一个时辰后,九斤找到马群。
大海独有的腥味海风扑面而来,没有内地那彻骨的寒意,远处的海平面在阳光下闪耀着粼粼光波,似乎与蓝天连在一起。
马群都停在碎石滩外沿,剩下不到两百匹,正在石缝中寻找一种叫黄荠菜的美味。
这种野菜,用开水烫熟,过凉水保脆,攥干水分,加上蒜泥,醋,芝麻油调匀,就是难得的美味,也是沿海各种牲畜家禽的野外首选美味。
九斤在北海新村时没少吃这道菜,人们吃只取顶端嫩芽的部分,马儿却不挑剔,用蹄子扒拉开石头,咬住一颗拔起来,抖掉沙子连根都嚼。
青衣蒙面人已经不见踪迹,如同新媳妇怕见公婆一般,九斤也没理会,他相信,总有再见之时。
那个粗壮的汉子,已将老者解下,两人坐在石头上,都呆呆地看着九斤。
虽然四处放火,又狼狈逃窜,九斤和踏雪却一尘不染,像是刚刚踏青归来般闲庭信步。
九斤跳下马,走到正啃食黄荠菜的战马前,卸下马鞍,去掉笼头缰绳。
若不将这些东西去掉,它们等不到天黑,就会出现在各种大大小小的铁锅里。
见那粗壮的汉子没动,九斤招招手说:“赶紧搭把手,卸完了咱们还得赶路。”
那老翁对汉子挥了下手,这汉子收起刀,开始卸马鞍。
两刻钟后,挑选了两匹上好的青鬃马,三人开始沿着海边向北行进。
当月光洒满大地,夜空繁星闪烁之时,三人来到一个叫历庄集的镇子。
这里家家户户门上都挂着一片道幡,镇子东首面向大海,有一尊石头雕塑,头戴雁翅帽,腰悬宝剑,右手伸向大海方向,像是与远航的人告别。
九斤在马上看着底座篆刻的铭文,才知道这是那位把第一个皇帝忽悠迷糊的道家名人,忽悠宗的创始人,徐大忽悠。
镇上的人虽然多穿着补丁棉袄,但都礼数周全,看到三人进镇,大多微笑着拱手致礼。
路边街头也没见到流民乞丐,大街小巷整洁干净,各种店铺都在开门营业,没有打烊迹象。
三人找到处客栈,旗幡上写着有家客栈四个字。
九斤心里嘀咕,起这么个名字,客栈的东家也是有故事的人。
客栈两层,一楼吃饭,二楼住宿,客人不多,三三两两分坐在五张桌子旁。
九斤进店定好房间,点上菜,去后院看了踏雪和另外两匹青鬃马的饲料,发现都是上好的精料,看来店家也是见过世面的人。
不说踏雪,单是那两匹青鬃马,就值五六百两银子,这要在其他地方,少不得来一场厮杀。
但在这道家氛围浓郁的偏僻乡村,却可以安心享受法理内的太平。
趁着两人在楼上洗漱,九斤在旁边成衣店给老狗买了几身粗布青衣棉袍,在对着店家描述了身高胖瘦后,又给那矮壮的汉子选了几身。
回到客栈,将新买的衣物棉靴扔到二人门口,九斤回到自己房间,酒菜已经摆上圆桌。
一个两斤装的酒壶放在热水盆中温着,一大盘手抓羊肉,一大份卤肉蹄筋,一小盆白菜豆腐,一碟酱菜拼盘。
萁子里六个大馒头,一罐米粥冒着热气。
九斤简单进行了洗漱,路上遇到河流,已经洗漱过一次,此地植被茂密,远没有西北那么多的风沙。
刚到主位坐下,老狗和那个壮汉出现在门口。
一个如大户人家的老仆,一个是赶车汉子形象。
那汉子穿着得体的新衣,用九斤给的皂角洗净后也觉得舒适无比,此刻扭捏的如同个憨娃子。
九斤路上也没和他俩说话,一直保持着距离,因为他俩身上腥臭味和满身的虱子,让九斤望而却步。
此刻看到他俩来到门外,便招呼道:“快进来吃饭,今晚美美的睡上觉,还有两天的路要走,歇息不好,你这老狗是顶不住的。”
听着九斤喊他老狗,这以前的大太监再也站立不住,紧走两步‘扑通’跪在九斤年前,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