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劝解
自此以后,尹云楼与小姑娘相识、相见,便成了两个人的小秘密。
因家中莫氏的缘故,使得萧湘在家中很不受待见,于是凭借自己偷学的武功,常常溜出府跑到竹轩居,找尹云楼说话。
开心的,不开心的,抑或无聊的,只要五爷在永兴,她都会跑过去找他。渐渐,找他,成了一种习惯。
尹云楼倒也是好脾气与好耐心,任由小姑娘在自己这。
小丫头心情好时,天南海北地问他问题,他会不厌其烦一一回答她;小丫头与家里人吵架,心头不顺时,他会旁耐心劝解;小姑娘心情低沉、不愿说话时,他也不会去逼问,只由着她跟在自己身边,直至愿意开口说话,才会询问她发生何事……
久而久之,竹轩居中那跟随自己身后的小小身影,成了他眼中、脑海最熟悉的存在。小姑娘的小脾气、隐藏最深的心事、简单的小欢喜,他皆清楚与熟悉,也渐渐习惯。
在那段平静的岁月中,年纪、身份都是天壤之别的两人,却慢慢成了彼此最暖、最温馨的存在。不知不觉中,彼此间形成的默契与跨越年纪和身份的友谊,也成了彼此最珍贵的存在。
而之所以能让他们彼此越走越近的原因,他们在心底也都彼此深知——
茫茫人世,你、我,都是最孤独的存在,都有着自己最无法提及、说出口的伤与悲。
……
不过还好,他们,彼此都懂得。
……
那日,小姑娘与家里人吵完架,又不吭不响跑到竹轩居。
赶巧尹云楼正在吃午饭。
小丫头心里憋着气,一声不响坐下,抱起碗筷就吃饭。
对面,尹云楼看了她眼,瞅着小脸儿上气冲冲的小表情,便猜测小姑娘又和家里人闹脾气了。
吃饭时,碗筷被戳地啪啪响,气恼委屈的样子,跟着那碗的饭菜欠了她一辈子债似的。
尹云楼两眼瞅着憋闷不说话的丫头,最终颇为无奈地放下了碗筷,凝着她,温言劝解。
“再如何,那也是抚养你长大的亲伯父,也是你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你总不能记恨他一辈子吧。”
瞬间!小姑娘将碗往桌面上重重一掷,扬起倔强的小脸,无比气恼与委屈:“为什么不能记恨他一辈子?!他亲手杀了我爹,也害死了我娘,是他让我没有了爹没有了娘。现在又管着我,什么也不让我做,逼着我做我不喜欢的事!”
“即便你记恨他一辈子,但有用吗?他们也一样回不来。”他顿了下,继续耐心劝慰:“何况这些年中他悉心抚养你,待你如己出。看的出来,其实他也很后悔当初的那件事。所以,你又何必总记恨与他?”
小姑娘根本不听,气恼不减:“五爷总劝我不要记恨他,那五爷呢,你不也是很恨你的皇帝哥哥吗?”
“那不一样。”
小姑娘争执:“怎么不一样?长兄如父!我伯父害死了我爹娘,而他也害死你的爹娘。”
尹云楼瞬间哑口,可同时又忍不住蹙眉气笑一声。
这丫头人不大,说起话却能噎死个人。
这时,外面忽然响起动静。小姑娘朝外凝望一眼,便放下碗筷,一人跑到屏风后的椅榻上,圈卧在上面闷着气不再说话。
屋外走来两三个清秀丫鬟,收拾碗筷。
尹云楼依旧坐在桌前,却没再说话。
其实小姑娘说的何尝不是呢,他总劝解她不再去记恨她的伯父,但他自己对皇帝的恨却从未停过,而这些年他所坚持的,一切也皆源于对那个人的恨。
丫鬟收拾碗筷退去,尹云楼起身,朝椅榻上生闷气的小姑娘走去。
此时天已入秋,怕她在上面着凉,便直接将人抱到床上。
那姑娘这次也是真气了,被放到床上后,扒拉被子就直接钻进去,连头带着整个身子紧紧裹在被子里,也不说话。
沉寂的房间,渐渐弥漫起无声的伤痛,沉重而又忧伤。
尹云楼躬下身,缓缓坐在她身边,看着躲在被子下小心抽搐的小姑娘,心底浮起深深的无奈与叹惋。
她心里的苦,他如何体会不到,小小年纪就承受如此沉重的纠怨,她的心智又比寻常同龄孩子成熟通达,许多事情她都知道、心里明白,也正因如此,这种纠怨才会在她心里更加过不去、印刻的更深。
如此想着,他心中便更不是滋味,对小姑娘的心疼也便更深。
许久,小姑娘才停止抽搐,翻了个身,一把掀开被子坐起,双臂抱着被褥,一双通红、残留泪珠的眼眸看着尹云楼,朝他解释。
“其实我知道五爷是为我好,但是湘儿一想到自己的爹娘是被自己最敬爱的亲人害死,湘儿就很难过。”清脆稚嫩的声音中带着哽咽,“湘儿说过,我很想很想有一个完整的家,有母亲疼的家,我也不想去恨任何一个人,可是那是湘儿最渴望的梦,是他亲手毁了这个梦。”
那双诚挚水灵的眼眸,逐渐被一层水雾所笼罩,清澈纯挚的眼中有深深的渴望,也有常人无法理解到的苦痛与悲伤。
说到底,她终究是一个渴望家、渴望有父母疼的孩子!
看着这双孤弱无依的眼神,尹云楼心头说不出的涌动与心疼,默默地凝视着她的小脸,却说不出一句劝慰的话。
在这件事上,她恨,根本无可厚非。
久久,尹云楼才微微轻叹,对她耐心软语:“我知你心中的苦,他做了那些不该做的事,也的确很难让人原谅。但我只想告诉你,一个人心中若是有了恨,就不会再开心起来,尤其对你最亲的人。”
墨色眼眸诚挚且柔和,凝望她,说:“你现在还小,体会不到其中滋味。等有一天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一个人心中无怨无恨、心怀坦荡的活着是多么可贵。”又抬手,扶着她小小的肩头,“所以不为他也不为父母,就为自己,你心中也不能有恨生长。更何况,你父母若还在,他们也不希望你心怀怨恨的活着。”
谆谆开导,小姑娘听的似懂非懂,睁着纯挚大眼眸,止了哽咽声,却问:“五爷心里记恨皇帝,五爷心里是不是很不开心?”
小姑娘问的这个问题,让他不禁微微一怔,随即伸手拂了拂她耳边凌乱的发,轻微笑了笑,却没回答。
但小姑娘却在那笑里看到其它东西。一些,除却开心的其它许多东西。
后来等她长大些,再回想那个笑时,她才发现,那里隐藏了他一个人所有的苦涩、凄寂、孤冷。
不知为何,这个轻微的笑让萧湘感受到他其实很难过,难过到,自己刚才所有的伤心痛苦在他这个笑面前都不值一提。
于是跪起身子,默默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耳边稚嫩声音响起,“很小的时候,我摔伤难过的时候,他就会这样抱着我哄着我,然后我就不会那么难过了。”她用细弱的双臂又抱紧他一分“湘儿这样抱着五爷,五爷会不会也变的不那么难过?”
似乎,小孩子就是这么神奇,自己很容易被一些事情伤害到,但也能敏锐地感受到别人的伤心与不易。
尹云楼心底仿被暖流包裹,轻轻抱住她小小身躯,会心微笑:“会。”
那一刻,小姑娘似做出什么决定了一样,抹去眼里泪,松开尹云楼,对他认真而乖巧说:“五爷不想让湘儿恨我的伯父,那五爷也要答应湘儿不再去恨你的哥哥。”
在成人世界里,这句话听起来多少有些荒诞可笑,那终究是杀亲之仇,岂能说不恨就不去恨的呢?
可为了小姑娘能放下那些恨、过的开心,他还是柔和应下:“好。”
小姑娘眼角挂着残留的泪痕,抬起小手,认真:“我们拉钩。”
“我们说好,谁也不准再恨他们。”
黄昏的光辉,透过窗子照进来,耀眼红光之中,他轻轻微笑。
“一言为定。”
……
至此之后,尹云楼是否真忘记对尹禛的恨,这就难以说清了。
只知道后来,在萧湘再次消失的那段时间里,他回想起与姑娘的点点滴滴之时,发现,在那几年的时光中,自己真的很少去想尹禛曾做的那些违逆之事,心底存在的怨念也渐渐淡却。
和当初孑然一身、漂泊无依的自己相比,那几年中,自己脸上的笑多了很多,人也变的柔和许多,一颗历经浮沉的心也淡然平静很多。
浅浅的时光中,没有恨与怨,每天也依旧忙碌着那些事,可心里头却有了寄盼。也因那抹柔软的存在,使得他再抬眼看这个世界,便没再觉得这个人世是孤寂、清冷的。时刻想着,在那个地方,一直有一个人在等他,等他回去。
而对于小姑娘而言,此后,虽然回到家中依旧很不愿意见到那张脸,可心底却没了那么多在意,因为她觉得,自己有五爷就够了,为着他那种人让自己不开心实在划不来。
于是,此后再在府里遇到莫氏和那个男人,小姑娘都是能避就避,能不说话就不开口。真遇到让她憋屈的事,就往尹云楼的竹轩居跑,即便有时他人不在,只要自己待在他生活的地方,心里也总会快速平静下来。
所以在那段黑暗却又温暖的年岁中,小姑娘心底的执念也渐渐淡去。原本崭露出的仇恨萌芽,也在不知不觉中沉睡、停止生长。而她也活成了,她那个年纪该有的天真无忧的快乐模样。
第107章 战事
四年后
四年中,尹云楼总会不定时回永兴小住几日,然而在萧湘十五岁那年春天,却没等到那个人的归来。
直至在一个人的陪伴下,连着几天几夜的奔波劳途,她在大夏的北部沙丘地带的一个洞穴中看见遍体鳞伤的尹云楼。
顺德十四年春,皇帝尹禛下令攻打大夏,由大将军萧连之率军攻之。两军奋战四十九天,大夏节节败退,御驾亲征的皇帝谢文珏于战场中中箭亡逝,期间尹云楼秘密赶到,谢文珏临前托孤,并宣布此次战役由其全权指挥。
历时十天,尹云楼以诡谲战术引剩余常青大军入大夏以恶劣环境出名的乌绝沙丘,大败常青大军,萧连之携千人沿东逃回国。
是时,大夏大将军裴元世举兵设计,围剿尹云楼及其六十几名羿卫。沙漠绝境,无粮无水,六十几名羿卫与裴元世几万大军相搏,根本不敌,后尹云楼动用灵剑,使出旭日东升,才得以暂时逃离。
然而,旭日剑威力巨大,却已要他半条命。
……
大漠孤烟,一轮残阳照,一抹火红奔赴沙丘残垣间。四年时间,当初那个稚气水灵的小姑娘,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花季少女。
萧家有女初长成,及笄年华心间也渐渐藏了人,住了女儿心事。
墨发,红衣,张扬在大漠里,如骄阳一样热烈,但眼中滑出的泪也如风里的沙子肆虐飞扬,心中念着的皆是那个人的安危。
南边不远处,正是一队近百人的铁甲军队朝这边逼近,领头之人是裴元世手下最得力的副将成邱。
土胚残垣不起眼的一个角落中,藏着一个下滑斜坡洞穴,萧湘在那里找到奄奄一息的尹云楼。
素洁衣衫被鲜红的血浸染,身上大小不一的伤痕遍布全身,如死人一样侧身半掩在沙子中,落魄凄惨的样子全然没了人的模样。
小小心脏如被人拿刀活活凌迟一般,腿脚松软,踏在厚厚的沙子上几乎是跌撞下来的。
跌跪在昏迷不醒的尹云楼面前,银色面具自手中滑落,巨大恐慌铺天盖地袭来,她吃力而小心地将他宽大的身躯缓缓翻转过来。
一张惨白的容颜出现眼前,刺疼了她的心。泪不争气涌出,低头慌忙解下腰间的水袋,撕下一块纱布,沾上水,擦拭干渴过度而裂开的双唇。
清凉的水逐渐唤醒在死亡边缘垂死挣扎的尹云楼,喉结逐渐滚动,昏迷中一声声嘶哑不清的“水”幽弱地响起。
萧湘心如刀绞,拿起水袋要往他嘴里喂,然而颤抖不稳的手,哪里还能一点一点地给他渡水。
喝下一口水,便直接覆到他干裂的双唇上,一点一点将水渡给他。
渐渐的,人有了意识,模糊中看见熟悉人的眉眼。
萧湘看见,忙里离开他的唇,抹去泪水,扯动着他的身体让他躺在合适的位置。
意识渐清,才看清来人,一把拽过萧湘细弱的手臂,几乎用尽的全身力气:“你来做什么!”
那姑娘根本不听,哽咽着与他吵:“我为什么不能来!五爷能来我便能来!”说着,两大颗泪珠便掉下来。
从十一岁开始,她就认识了他,一直以来他都是那个纤尘不染、遗世独立的五爷,她从来没见他如此狼狈过。
在她心中,她不允许他有一丝丝的伤害!
见她泪眼蹙眉的模样,尹云楼心软,拉过她抱她入怀,疼惜与不舍,在她耳边软语哄道:“听话,赶紧离开这里。”
萧湘哭的凶,紧搂着他的脖子拼命摇头:“我不!五爷在哪我就在哪,湘儿哪也不去。”说完,便从他身上爬起,捡起沙里的旭日剑就要离开。
“你要干什么去?!”那姑娘毅然决然,让尹云楼一阵恐慌,挣扎身子要起身。
血红残阳,照在如火的红衣上,那人纤瘦身影映在红色光辉下,如绽放的骄阳。
她手持旭日剑,倔强地站在余辉里,泪眼与之争辩:“五爷总觉的我小不懂事,湘儿的确不懂什么是大义大勇,也不懂什么家国天下,更不懂什么天大的道理,但湘儿却知道,五爷要护天下人,湘儿只想护你一人。”
小小身躯如此柔弱纤瘦,但又是如此坚毅刚烈。带上面具,头也不回决然离去。
尹云楼惊恐,不顾伤口剧疼,翻身竭力大喝:“萧湘你给我站住!”
可,根本无济于事。他拼命扯动身体,试图阻拦她。恐惧浇满心头,他挣扎在沙子里,一点点往上爬。
血红夕阳照射的金红光辉匍匐在洞口的沙子上,耀眼的无与伦比,但也深深刺痛了尹云楼的眼。
那天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听见打斗声,只听见有很长时间听见战马嘶叫,兵刃激烈相交的声音。
再到后来,模糊中,看见一个黑色身影出现在洞口。
那人身裹黑色斗篷,面围黑色头巾,手里提了把无鞘的剑,隐藏帽子与面纱之间的眼眸阴邪无比。
浅薄意识中,这个人身上散发的阴邪诡魅之气,让尹云楼很是熟悉。
人,蹲至他跟前,提了剑,架在他脖子上,几分玩味儿地轻笑:“你说,我若杀了你,她会怎么样?”
彼时,外面打斗正激烈。
尹云楼使力要爬起,但无济于事,一双眼死盯面前之人的眼睛,此时他终是想起此人是谁。
四年前,他被江湖人追杀,险些丧命之时,朝他出手相救的那个神秘黑衣人!
也正是那次的死里逃生中,让他遇见了萧湘。
冷冷嗤笑一声:“你何德何能!”
手中剑一挥,直直刺中躲藏洞口处的大夏士兵!
起了身,提起死尸身上的剑,那人便离开了。
两眼昏暗,尹云楼再度昏迷过去。
……
血红夕阳,嵌进西方天际。橘红色余辉,照射在血迹斑斑的沙土上,那里死尸一片。
风沙里,红衣姑娘手持红煞灵剑不休不止地厮杀,疯魔样子如同被鬼魔附了身,猩红的眼中只有杀戮,面具、手臂、衣服,早已被血洒满。
不知过了多久,手脚渐渐失去知觉,天昏地暗的眼前人影错乱,直至再也抬不起手中剑,昏倒在一个人怀里,她才停止厮杀。
嗜血残阳,风沙漫卷,剩余的十几人,只在那黑衣人一招之下,全部丧命。
风卷残沙,硕大红日低挂西边天际,就如末世的荒芜,手中剑潺潺流淌着血,滴落在脚下的砂石上,与红日交相辉映。
扔下剑,颀长的黑色身影便一点点消失风沙中。
很久很久,日落寒月出,大队人马赶赴这片荒漠中,卫忠率先找到重伤昏迷的尹云楼。在众人搀扶下,跌撞着冲出洞口,昏暗火光下,尹云楼一眼望见躺在死人堆的红衣姑娘。
那一刻,就如同发了疯一样,不顾一切冲去,抱起昏迷不醒的萧湘,紧紧搂在怀里。众人疑惑,欲向前帮忙,却被情绪失控的尹云楼勒令一旁,抱着那红衣少年不准任何人靠近。
一路上,尹云楼皆紧紧抱着她,即便是昏死过去,也依旧死死抱在怀里。卫忠私下有试图分开两人,但皆未成功,后来便再未干预。
第108章 跟随
一役下来,两人九死一生。
尹云楼身受重创,外加恶劣环境所致,身体已达到极限,幸亏卫忠等人来的及时,又有大夏起死回骸的医术,才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萧湘与敌拼杀,导致力竭重度昏迷,好在身上并无致命伤。
养伤期间,萧湘一直待在尹云楼身边,寸步不离,卫忠等人虽疑惑这位带面具的红衣少年的来路,但也未敢开口,只当主子的旧识。
此次大战,令大夏元气大伤,国内诸多城郡因战事仍旧处在混乱中,加之大夏主心骨谢文珏离世,全国上下民心已然大乱。
最令人大夏百官惶恐的是,此次虽暂时退敌,但不难保证在短时间内,常青再次出兵。但眼下,举国兵力只剩大将军裴元世手中不足六万的人马。
最重要的,国家危难之中,裴元世有反叛之念!
现下,大夏已然危在旦夕,可以说,国内再稍微起的动乱,不说常青借机整顿兵马再次出兵,只怕北荒的金国得知消息后也会立即趁虚而入。
事态紧急,尹云楼一行人在边境一座城中休养一夜后便立即乔装启程回京——梁都。
但回梁都的路上并不太平,几次遭遇匪人截杀,从手法上皆是狠人,完全不像普通的山匪。
所以这再显然不过,裴元世是铁了心不想让这位摄政王回梁都。
是夜,十几名士兵乔装护送一辆马车,急速赶路,暗处几十名羿卫隐秘护卫,凡潜伏刺杀之人,皆丧命羿卫之手。
一路也算有惊无险。
只是,有人一路上紧弦的心一刻也未松懈过。
马车内,萧湘体力已恢复如常,一袭白衣的尹云楼依旧虚弱,盘腿而坐,闭目休养生息。
此时旁无外人,萧湘未带面具,手里一直紧握旭日剑,看着脸色苍白的尹云楼,心中始终担忧。她虽未涉及大夏国事,但却明白,此次回梁都必然是凶险万千。
如今大夏内忧外患,一国之主亡逝,新帝尚幼。面对混乱朝局,锦绣宫急需有人出面主持大局,但尹云楼终究是他国之人,即便有谢文珏的遗诏,大夏的百官们也不一定尽心帮辅于他。期间但凡有不轨之人怀有鬼胎,尹云楼便会陷入绝境中。
此刻他本就身负重伤、自身难保,大夏这个烂摊子,灭与不灭,都与他这个外人毫无关系!她实在不明白,他为何还不顾性命去接掌此事!
姑娘越想心间越觉得气,于是抿嘴出了声闷气,抱着旭日剑,盘腿坐在木板上闷着不吭气儿。
听见沉闷的出气声,尹云楼睁开了眼,橘红烛光下,那姑娘噘嘴生气的表情清晰可见。
但姑娘心里想的什么,他如何不知。不觉间,低头微微一笑。
伸出手,握了握萧湘的手,询问:“冷吗?”
现在虽是春天,但大夏却不比常青暖和,这丫头从小穿衣便淡薄,夜间匆忙赶路自然比白天更冷些。
转过头,望向他,动了动嘴,欲开口说什么。犹豫一瞬,又扭回头,闷声回了句:“不冷。”
澄澈眼眸仿若有星星一样,随着烛火的摇曳而闪动着,目光下敛,却又无端几分委屈。
可手里握着的手明明是冰冷的。
松了手,从身边的包裹中拿出一件大氅,倾身披在她身上。
“等到安全的地方,我便命几名羿卫送你回永兴。”坐回身子,尹云楼开口说道。
那姑娘头也不回,斩钉截铁:“我不回!”
尹云楼不禁被气笑,望着她,温言劝慰:“梁都那里危机四伏,你去了只会平添我的顾虑。”
怎料姑娘猛一转头,振振有词:“湘儿也想说,五爷执意要回去,也平添我的顾虑。”
望着他,努力辩说:“五爷现在身受重伤,连剑都拿不起,你去了除了让关心你的人担忧外,五爷能做什么?!”
两句话,将尹云楼怼的无言以对。
他记得,自己大概才半年没见她了吧,怎么这丫头现在说起话来,跟个大人似的,嘴巴还这么毒。
真是被怼的哭笑不得,抬起头又看向她,与她耐心解释:“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既已应下这件事,又岂能遇事退缩?眼下,裴元世有造反之势,小皇帝又在梁都身陷囵囫,我岂能坐视不管?”
“那就拿命去管吗?!”越说萧湘越气。
一句话说完,那姑娘的眼睛就红了,别过头不再看他,紧抱着身上的大氅不吭气儿。在尹云楼看不见的地方,大颗大颗泪珠往下掉。
马车急速驰骋着,车内却渐渐笼罩起无言的伤悲气息,和着烛光变得沉重。
尹云楼静静看着那姑娘的身影,心头一阵说不出的滋味。是愧疚与自责,也似心疼。
二十五年来,似乎第一次有这种复杂的滋味,二十五岁之前,都未有什么人让他这样愧疚不舍过。好像人一旦有了记挂,便会有温度,有了柔软。
如此,也就渐渐变成了真正的、有血有肉的人。
他缓缓撑起身体,单膝蹲在萧湘跟前,将人拥入怀里,抚慰着她的背,轻言缓缓地说:“早在四十多前,常青也深陷水深火热之中,常年遭受外敌铁骑的侵踏。那时常青还不如现今繁盛,时年国内又瘟疫四起,以当时常青的情况根本无力抵御外敌,是大夏大皇子谢文珏带领数千名大夏医术高超的大夫与大量国内珍贵药材奔赴常青,查治疫情,更不顾本国安危,请命带兵援助常青。正因如此,常青才能在短短三年中平息战乱,还常青子民以太平。”
“之后,先皇与之结成异性兄弟,先皇登基后,便与大夏正式结为百年盟友,下令常青百年内不得主动攻打大夏。”
尹云楼抚着她的长发,说着:“此次是尹禛忤逆先帝遗训,出兵大夏,是我常青不顾契约精神、与国恩情,于理于情皆是我常青对不住大夏。所以此次大夏即便是弹指可摧,我也得接,因为这是我常青欠谢文珏、欠大夏的。”
怀中姑娘泣不成声,那些家国恩义她不懂,也体会不了。她只是害怕,害怕他不见了,害怕他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就像这一次一样,不吭不响地,在某个自己看不见的地方突然就不见了。
她的少年时光是黑暗寒冷的,因为遇到这个人,她的生活才有一线光亮和一片温暖,对“明天”这个词有了期盼,也才慢慢活成她这个年龄的女孩该有的模样,她喜欢光也渴望温暖,她不希望他消失!
萧湘环住他的腰,埋在他胸前的脸上泪流不止,害怕地哽咽道:“五爷,我不想你有事,一点也不想。”
烛光下,那人的面容还是苍白的,听到这句话,恍然便笑出了一抹色彩。
下颚抵在她发顶,温柔安慰:“湘儿对我就这么没信心吗?如何我也是旭日剑的主人,这天下能取我性命的人怕是还没出世呢。”
萧湘用手捂住俩耳朵,实在不想听他这屁话。他要真这么厉害,何至于伤成这样!
好久,才慢慢止住泣泪离开他的怀抱,心中像下定什么决心般。
手里又拿起残月剑,泪眼固执而坚定望着他:“五爷若执意要回去,我便不阻拦了。但是湘儿必须陪着五爷,五爷的伤什么时候好了,湘儿就再什么时候回去。”
说完,脸上的泪痕都未擦,便又抱着剑盘腿坐回原处,正襟危坐的样子如神将捍卫领土一般,但那固执模样又分明带一分少女家的娇嫩稚气。
尹云楼不禁笑了下,抬手拭了拭她眼角的泪水,不放弃劝解:“我这伤没个十天半个月很难恢复,你长时间待在外面,你伯父回去发现你不在怎么办?”
姑娘语气冷冷:“我来之前已经安排人易容成我的样子应付我家里人了,至于我伯父,他才没时间管我呢。这次他吃了败仗,回去皇帝定然少不了训斥他,他才没心思管我。”
好吧,这次尹云楼彻底没辙了。这丫头但凡做了什么决定,任谁也难劝改。即便到时真命羿卫强制性带她回去,她也会有千种法子再回来。
她要真不愿回去,也只能让她跟在身边,否则他也不放心这丫头。
车外草树极速后退,天上明月中天高挂,离天明还有几个时辰。
尹云楼担心萧湘困着,便催她睡会儿,姑娘推说几句才在尹云楼身边老实卧下,只是睡着时手里依旧紧握旭日剑。
夜渐深,尹云楼也闭了目,身边有这姑娘陪着,却睡得安稳许多。
第109章 归都
奔波三天三夜,一等人才回到梁都,抵达时已是深夜。入了城,是丞相陶之计与先帝谢文珏的亲卫军军领穆青山带人秘密接应。
因裴元世在梁都,尹云楼身负重伤,且还未行大典之礼,并不算正真意义上的摄政王,所以陶之计便将人安顿城中一处宅院中,里面提前设好布防,戒备森严,也算安全。
还算大的宅院中,一行人拥簇着受伤的尹云楼便进了房间,丞相早已打发人准备物品食物。
尹云楼一弯身坐下,陶之计等人便围了上来,向其说明当下梁都的局势。
战事刚平,裴元世一面派人出兵安抚受灾的百姓以博取民心,一面加强对锦绣宫的监控,因有先帝谢文珏留下的暗卫和穆青山手中的亲卫军,裴元世暂时未敢对身处宫中的小皇帝动手。
所谓师出要有名,裴元世要想彻底把控朝政,首先把尹云楼这个外人除去。他手中紧握先帝遗诏,一旦尹云楼坐上摄政王之位,把控了朝局,他这个大将军即便手握再多的兵力,也难再上位。
所以眼下小皇帝的安危倒不足担忧,重要的是尹云楼是否能活着坐上摄政之位。
“现今我大夏元气大伤,国中多个郡州仍处于一片混乱中,举国民心涣散,北方金国也一直对我大夏虎视眈眈,而常青只怕也会随时来攻。”身着便衣的陶之计弓着背,心忧力竭地对尹云楼说着。
丞相虽只有四十多岁,但此时看着却像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国家遭此变故,身为一国之相,他心中日夜焦虑难安。
陶之计虽信的过先帝的眼光,令敌国亲王尹云楼接手大夏,但眼下内忧外患,裴元世又在关键时刻意欲造反,他倒是很想知道他尹云楼如何应对这局面!
“丞相大人啊,现在那还有时间管外敌的事啊。”站立一旁的穆青山早已耐不住性子焦急起来,走出一步,赤面红眼,拍手跺脚道。
“眼下小皇帝身陷锦绣宫,裴元世那狗东西派兵驻守宫外,嘴上说是怕敌国刺客来袭,谁不知道他狗肚子里憋的什么坏!他就是趁着先帝仙逝、朝中大乱,想凭借手里兵权谋权篡位呢!”
又道:“朝中本就有不少裴元世的同党,如今这局势一弄,那些见风使舵的官员还不拼了命巴结他!时间再一久,他们再来个百官逼宫,推裴元世上位,那大夏就真易了主了!”
一番激烈言辞,让在场的人心中又沉了沉。唯安静坐在尹云楼身边带着面具的萧湘,望着穆青山不禁眨了眨眼。
那人有着魁梧挺拔身躯,粗眉大眼,一开口说话就格外有气势,人显得十分粗犷,可是话却是句句实理。萧湘心想着,此人倒比这个丞相实在很多。
尹云楼坐在床沿上,两手撑膝,沉静的目光一直望着地面,苍白面容也渐渐凝重。
事实上,大夏此时的局势比他原先料想更为严峻。
片刻,尹云楼才抬头开口说话:“具体情况我已知晓,今日也劳累丞相与穆将军了,裴元世之事我会想办法,诸位先回吧。”
一众人朝尹云楼弯腰拜了拜,便都闷声散了。
当下尹云楼身受重伤,他又无实权在手,眼下也只能先如此。
众人散后,屋内只剩卫忠与尹云楼他二人。
屋里寂静,卫忠向前一步,朝尹云楼身旁的红衣少年看去,欲将人带下休息。
尹云楼瞥见后,只吩咐道:“他与我一屋就行,这几日由他照料我。”
卫忠一怔,犹豫一瞬后,还是不禁问道:“五爷......这是......?”
尹云楼也愣了一下,到现在他好像一直未提这个突然出现的姑娘。
望了身边之人一眼:“这是我早年救的一个野蛮小鬼,此次我遇险前来报恩的。”看向卫忠,“他怕生,你不用管他。”
听到这个说辞,暗里萧湘撇了撇嘴:分明是我救你两命好吧,五爷真不会说谎。
一句话,又让卫忠愣了一下:五爷何时救过野蛮小鬼,我怎么不知道?
第110章 喜欢
用过餐后,尹云楼不顾虚弱的身子又坐到书案前,翻看命人送来、有关大夏当局的文件。灯下正翻阅着,忽然想起声音。
“殿下,这是您要的大夏地图。”
抬头,是张年轻英俊的面容,此人生的挺拔,面容柔和而和善,尹云楼记得这张脸。自他主持这场战事,此人便一直在他所带领的军中,职位也仅仅是个百人队的队主,但其人军事才能不错。
望着眼前黑衣男子,尹云楼薄唇含笑,问:“你叫章稷?”
案前,章稷躬身抱拳,恭敬回答:“殿下好记性,属下是叫章稷。”
放下手中文件,尹云楼静静问道:“大夏现今内忧外患,丞相陶之计觉得外敌最为要主,你觉得如何?”
章稷微怔,抬头看了眼尹云楼,蹉跎片刻,垂面恭敬答:“臣觉得内忧最为要紧。”
尹云楼双眸含笑:“为何?”
“如穆将军所言,裴元世时刻有叛乱的可能,这属于迫在眉睫之事,这是其一。”微顿“大夏虽是小国,但国内资源富饶,此次大夏军力又亏损惨重,必然会引起邻国的觊觎。可无论是金国,还是常青,他们皆不会在短时间内攻来。”又壮了壮胆,道:“甚至说他们任何一方都不会再对大夏出兵。”
肉眼可见的,尹云楼眼中一抹亮光闪逝,笑问:“理由?”
章稷也无所顾忌,只把自己心中所想说出:“因为国家制衡。”
他道:“当前大夏、常青、金国,三国中,国力最为强大当属常青,其次金国。倘若金国趁机独吞大夏,常青的国主知道后,必然会大怒,到时势必发兵找金国算账,可对于金国而言,经过与大夏一战,只怕其无法抵御常青的铁骑。而倘若常青独自再次出兵,于金国而言,常青将会是比大夏更为诱人的肥肉,贵国皇帝是个谨慎之人,他必然不敢贸然发兵。如此一来,两国只会达成契约,谁都不准动大夏。”
并道:“在外敌一方面,很多人认为元气大伤的大夏危危可及,但实则在面对两个大国,此时大夏是最安全的。”
尹云楼笑了,实在让他没想到,如今内忧外患的大夏内,竟还有如此沉着清醒的军官,人的目光也很深远。
只可惜,他还忘了一点。
尹云楼笑着故意问他:“那万一他们达成的契约是两国联盟,一并拿下大夏呢?”
顿时,章稷呼吸一滞,怔在了原地。
那大夏绝无生还机会!到时哪里还顾得朝中内斗,只怕整个大夏都会被瓜分殆尽!
看着被吓到的章稷,尹云楼无声笑了,起身接过他手中的地图,便遣他下去了。
人一愣一愣地下去了,这时在一旁听了许久的萧湘跑来,去下面具,伏在书案前,望着尹云楼,问:“常青和金国真的会联盟攻打大夏吗?”
尹云楼打开地图,笑了下:“暂时不会。”
姑娘歪了歪头:“为什么?”她说,“我也觉得,现在大夏最为薄弱,既然两国都不能保证单独安然拿下大夏,那两国联盟两者都获益,何乐不为?”
尹云楼一面看着地图,一面与她解释:“尹禛的为人我了解,他自负惯了,自己付出惨重代价才给大夏致命一击,眼看着就要成功,他怎会容他国插足?对他来说,即便是到嘴的鸭子飞了,他也不允许旁人觊觎。”
虽如此说着,但尹云楼心里清楚,大夏即便此时逃过一劫,日后也难逃再度被攻打的命运。因为他知道尹禛攻打大夏的执念源于什么。
唯一怕的,日后金国也会牵扯进来。一旦到了那时,就不再仅仅是大夏安危的问题,只怕连常青也会深处危险之中。
尹云楼思绪渐深,耳边却传来姑娘自顾沉吟声。
“所以说,现在头等大事还是要先除去裴元世。”
他抬起头,心中早已有了计较:“他手握兵权,只要有他在,我这摄政王便无法掌握实权,实权掌握不住,抵御外敌、重镇国力便一切是空谈。”
萧湘转过脸,满眼含笑,故作猥琐之态:“要不我来个暗夜刺杀,帮五爷除掉他?”
哪料,当即换来尹云楼一记爆栗。睨了她一眼,训言:“一个小姑娘家,整天脑子都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姑娘疼的抱头,嘴里鼓着气,煞是不满:“我不小了,我都十五了,五爷怎么还把我当小孩!”
“你十八了,成家嫁为人妇了,在我眼里你也还是个小丫头。”复又低头细细看着图,一面与她说着。
灯下那人认真阅图,苍白虚弱的容颜依旧难掩身上清冷俊逸之气,甚至那苍白平添他几分柔美,久久看着是令人痴迷的那种。
其实在第一次见到他时,萧湘便觉得五爷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男子,乃至前推五百年、后移五百年都无人可超越的那种。
后来她也一直是这样认为的,但随着年纪的推移,她越来越发现自己是喜欢的,喜欢他的容颜,痴迷于他不经意的温柔一笑。
那种感觉从‘巴不得时时刻刻能看见他’,到后来‘不允许旁人多看他一眼’的占有心。强烈到,让自己都觉得自己荒唐。
可,那份情感便切切实实地在那放着。
屋内几盏烛火轻轻摇曳,萧湘依旧半伏着身子看着那人,忽然她露出笑脸,心里捏着小心翼翼,似玩笑般地问了句:“五爷,要不要我再长大点,你来娶我?”
那氛围安静极了,以致让尹云楼觉得自己出现了幻听,可抬眼时,正见小姑娘老实巴巴双眼,蹙眉凝望她一瞬,训言:“大晚上不睡觉,尽说什么浑话?!”
心下也仍旧觉得这丫头说起话越来越没边,半年没见她,真是学坏了。
被训了,姑娘心里是不舒服的,站起身子才收起轻浮之态,可心里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想着等自己长大那一天,她非缠死他不可,若实在不行,她就照着话本里的那样,一哭二闹三上吊,就不信他忍心看着自己伤心受苦。
尹云楼再次抬眼时,那姑娘还站在案前——目光望着别处,一副沉浸自我世界的得意洋洋之态。
于是眉头皱的更甚,心觉这丫头脑子坏了。望着她,厉了语气:“想什么呢?!睡觉去!”
某人扭过身,双手别后,调皮傲娇地瞥望他一眼,心哼:就不睡。
随后扭头就搬过来一个板凳凑到尹云楼身边,拿起案上的文件便看起来。
尹云楼瞅着她那傲娇模样,面上再次忍俊不禁,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笑眼问:“脑子烧坏了?”
小姑娘也不看他,哼哼道:“没坏,好得很。”
于是安静、烛光四亮的房间内,多了一双一大一小的身影。
案前灯下,相依阅文,却也美的很。
可书海文中,有人思绪却忽然翩至别处,心间不觉慢吟:倾国倾城貌,惊为天下人。
恍然间,唇角不经意一笑,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另名清绝女子的容貌。
第111章 乱起(上)
二日,鸡刚放鸣,尹云楼便命人请裴元世来。
众人皆不解,摄政王身负重伤,手底的这点禁卫军和暗卫根本抵不住裴元世的千万大军,眼下最该避开裴元世,请他来,不就等同狼入虎口?
陶之计穆青山等人皆不知摄政王做的何打算,闻令后皆着正装赶来宅院以防有变。
尹云楼趁着天亮前,卧床眯了一会,已休息过的萧湘则抱旭日剑盘腿危坐尹云楼的床下,以防不测。
一亩大的宅院,里里外外被羿卫与穆青山手底的兵将设防,严密把守。
……
日出东升,天明。
宅院西边,一队济济跄跄的铁甲步兵缓缓而来,旌旗铁戟,浩浩汤汤,煞是雄威,一眼望去,少说也有四五千人。
寝房内,尹云楼已醒来,被安排进来服侍尹云楼更衣洗漱的几名丫鬟,被尹云楼遣退了,只让萧湘服侍。
约一炷香时间,萧湘便将尹云楼的头发整齐侍弄完,随后又跑到桌子旁,拿来下人早已备好的绛紫色衣袍,帮其一件件穿上。
那衣服质地极好,衣边花纹针脚致密,中衣衣摆上绣着精美玄纹,外披大氅一条玄青色蛟龙腾云而上,恢宏而华贵。
一切穿戴整齐,萧湘朝后后退一步,准备看下自己的劳动成果。
但抬头那一瞬,她愣在了原地。也是在那一瞬,萧湘才切实反映过来,他原也是尊贵无比的亲王,若非那场宫变,他将会是常青最至高无上的帝王。站在顶峰,俯瞰天下,肆意盎然地指点江山,那样君临天下的霸气凛然之姿,才是他本有的英姿模样。
晨曦里,尹云楼一身绛紫华服,头顶金色发冠高耸,即便面容气色还是苍白虚弱的,可周身散发的矜贵威严之气,依然令他耀眼生辉。
不觉间,那姑娘望着眼前人笑了,觉得世间万物在他面前都失了颜色,就连太阳也不及他耀眼。
看见姑娘痴傻的神情,尹云楼抬手轻拍了拍她细嫩的脸颊,皱眉笑问:“傻了?”
眸里回了焦距,脸上笑的更浓,扬面看他:“五爷好看。”
闻言,尹云楼不由笑着,宠溺地拍了拍她的小脑袋,随之又将手放在她左肩,含笑问:“可害怕?”
姑娘知道指的什么,凝望他,重重摇头,坚定:“不怕。”又笑言,“只要有五爷在,湘儿什么都不怕。”
“好。”凝望着她,尹云楼也笑了。墨色眼眸中,淡淡的笑意,却也是孤注一掷的坚定。
其实,以他现在的状态直面裴元世,他心里是有一丝不安的,但身边有这个丫头的陪伴,心里头便有了诸多底气。就仿佛寻到一根救命拐杖,让他瞬间有了向前走、直面一切凶险的勇气。
前所未有的,心头那么安稳。
未多久,屋外传来一阵躁乱的声响,二人相视一眼,尹云楼拿起旭日剑、萧湘带上银色面具。
打开门,萧湘牵住尹云楼的手,一同出了门。
门外,卫忠章稷一直紧张地候在外面,见人出来,欲向前搀扶尹云楼,却被他抬手拦下。
金色晨曦里,一大一小,一紫一红,相扶相持缓缓向前院的大厅走去,那一幕,使得在场人心中都莫名被什么东西击中。
一个虚弱,一个看起来那么柔弱,并肩而行,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弱,反而是无比的强大。似乎,天,就那样被重新顶起来一样。
第112章 乱起(中)
不大的厅堂内,左右站满了人——陶之计、穆青山等几位大夏肱骨之臣,同时也是先帝谢文珏临终托孤的忠义老臣。
大厅正对门的院子中,是高坐大马上的裴元世,左右马上是几个身着银色铠甲的心腹副将,七八个人外加一队手持兵器的士兵,实实围堵大门前。朝他们身后望去,大门外也同样被铁甲将士层层围堵。
隔着面具,萧湘直面来势汹汹的盔甲军将,心中却无丝毫畏惧。
为首的裴元世,四十多岁,浓眉宽脸,面相严正,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大将风范。
他居高临下,手握缰绳,两手叠放按于马鞍的前鞍桥,向前微倾,望向完好无恙站在他面前的尹云楼,微笑:“摄政王大人,回到梁都怎么未通知微臣一声,好让臣派人来接呢?”
又四下看看周围环境,故作皱眉,厌弃道:“这小小地方哪是摄政王能待的地方,屈尊了。”
自然,明面上是扫视居住环境,实则在查看周围是否有异常。
从此次尹云楼抗敌萧连之,让他认识到,尹云楼这个人城府深沉、计谋诡谲,他不敢保证此次是尹云楼故意引他来,又以奇兵诱杀他。
随之,他又看向厅堂内默声站立一边的陶之计,高声:“丞相大人也是,摄政王为我大夏驱逐外敌,乃大功臣!您怎么这么不懂事,将摄政王安排在这旮旯小地。”
闻言,陶之计斜目望了一眼他,抱手默声,没理他,样子颇是鄙夷!
“裴将军怕是误会了,我既应下先帝接手大夏,便是会尽责匡扶大夏。”尹云楼站立厅堂中央,眉眼如平日一般含着浅笑,直视盛气凌人的裴元世,不紧不慢说道。
随即,眸里笑意淡下一分,言:“今日本王命人请裴将军来,是商议军事,不是让将军带重兵乱闯此地!”
虽身体是虚弱的,但与生俱来的王者威严却于无形之中给人以震慑。
裴元世笑:“摄政王大人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本将军身为大夏的将军,且如今国内战事刚平息,这万一这梁都内哪个夹角里藏了他国奸细,企图乱我大夏,那本将军不得随时带兵铲去余孽么。”
话间,又将尹云楼从头到尾暗暗查探一番,表面光鲜亮丽,像安然无恙之人,但于细微中还是察觉出他身体的虚弱。
不觉间,嘴角一丝冷笑,这是故意强装无事,以此恐吓他不敢乱动吗?
可笑!
尹云楼手里的灵剑,他见识过,威力可谓敌千人。可当时他使用那具有灭世的招式,已令他丧失半条命,后来又被他派出的军队追杀,估计也就差一口气就去见阎王了。
而今日他之所以敢应尹云楼之约,全念在他身负重伤,已无力动用旭日剑。否则,没有十足把握,他是不敢来的。
如今,他可不就是狼入虎口?
心下得意无比,目光一冷,当即变脸沉声喝令:“众将士听令!此人乃常青奸细,欲祸乱我大夏朝纲,今日本将军便替大夏铲除逆党!”
话音一落,身后士兵蜂拥而上,紧盯尹云楼,冲去!
见势,卫忠与章稷立即持剑护在尹云楼身前,而这时,潜藏暗处的羿卫与周围把守的禁卫军也纷纷出动,一时间,兵刃相见,厮杀场面激烈且凶残。
不多时,庭院内已是血尸一片。
以羿卫的功力,除去这些士兵并不足为患,可人多的优势让他们很快力竭。渐渐,羿卫处在了下风。
优劣明显,一帮大臣已经安耐不住,可他们皆是文官,又无从帮忙。
就在众人以为无力回天时,忽然从厅堂内飞出一把火红的剑,越过层层厮杀的士兵,直冲裴元世!
裴元世心惊,显然旭日剑再次飞出,他始料未及!
可即便他真能再使用旭日剑,还能像之前那样游刃有余么?!
目光猛一厉,拔剑大力劈挡飞来的灵剑,双脚猛一蹬,借力飞下马,趁机飞落到屋顶之上。
几名副将看见,忙脱离打斗,跃至屋顶,保护裴元世。可哪里有用,那剑如张了眼睛一般,直入他们身后的裴元世。
众剑合击,欲甩开那虚幻剑身的剑。厅堂内,萧湘面具下的嘴角轻然一笑。那剑的刚硬剑身瞬间化作无数如涓涓细流,绕过几名副将直接朝裴元世飞去。
裴元世大骇,忙纵身而逃。
可没用。
一时萧湘玩心大起,暗地灵活操控旭日剑,时而化剑气为红色流云,时而化气为鱼,凌空跳跃,甚至能变成一朵灵动的花儿来,追赶着、拦截着上窜下躲的裴元世。
那场面,如同戏耍一个马戏团里的大马猴一样,场面异常滑稽。
就连厅堂里的那帮大臣见了,也不禁哑然失色,诧异于摄政王怎……如此没正经?
尤其卫忠,看着主子诧异地半天说不出话。
随意变幻剑身,看起来简单、游刃有余,其实却需要很强的内功功力才可以办到。可明明他此刻内伤未愈,他哪来的功力操控旭日剑?!
身旁,尹云楼也觉得丫头玩的有点过了,于是松开姑娘的手,暗暗拍了怕她的肩头。
那姑娘会意,方收起玩心。敛了神色,收起剑气聚回剑身。
这时裴元世,却被彻底激怒,盯向巍然不动的尹云楼,巧妙躲过旭日剑,直接朝他跃来,那几名副将也同时提了剑直冲而来。
萧湘见状,眸里顿时浮现一抹狠色!调控内力,旭日剑刹那幻出九把火红的虚灵之剑,剑旋,其中五剑瞬间飞向几名副将,灵剑过喉,几人当场没了气!
而剩余四剑,齐齐围向欲袭来的裴元世。
四剑绕裴元世脖子一周,锋利剑锋与之脖子不足一寸,凶煞灵剑将裴元世逼迫地难动分毫!
另五剑,朝依旧站立的裴元世飞来,划过他腿部关节处,当即令他跪倒在地。
五剑归一,耸立裴元世天灵盖上方,宛如天神的审判之剑。肃然气势,让人生惧。
与此同时,院内打斗全部停下,望着突然被生擒的裴元世,众士兵皆不敢再动。
厅堂台阶下,裴元世跪地,直对站立巍然不动的尹云楼,腿上关节处的伤血流不止。可这些疼痛,根本不足以抵消裴元世此刻心头不尽恨意!
第113章 乱起(下)
手中剑落地,双手已成拳,裴元世双眼猩红,如惹怒的恶狼,恶狠狠地盯着淡定自如的尹云楼,恶狠低吼:“尹云楼,你诓我!”
尹云楼单手轻扶萧湘肩头,不禁轻笑:“将军说笑了,本王何时诓过你,不过是将军自己太过自信,觉得本王无法使出旭日剑而已。”
裴元世此刻也只有震怒的份。尹云楼重伤未愈,连站着都需要有人扶,中伤程度全都摆在眼前!他以为今日尹云楼敢叫他来,是藏了其它“奇兵”,故而今日带来千人军队来此,可他万没想到这“奇兵”竟是他自己!
谁能告诉他,一个都快死了的人,如何再动用旭日剑轻而易举活捉他?!
可再如何不信,一切也都摆在这。
可这样,以为就让他屈服了?做梦!
转而,裴元世满目愤怒地看向厅堂中,沉默不言的众大臣,怒言:“诸位大人!都切勿盲了眼,他尹云楼再如何,他也是要亡我大夏的罪国王臣。诸位难道真相信他口中所言,要尽责匡扶我大夏?!”
两眼欲眦道:“你们可别忘了,当年尹坤登基时也曾昭告天下,常青百年不得攻打大夏,可最终尹禛还不一样,坐上皇位便预谋攻打大夏。”手又指着天,斥言:“看看现今大夏落了个什么境地!”
又怒盯尹云楼,道:“倘若今日你们让这等奸诈小人掌了大夏的权,以后大夏定然会成为他尹家的天下。”转而又看向那群大臣,喝道:“诸位大人,这是你们想看到的?!”
一席话,众大臣还是沉默不语。
裴元世打的如意算盘,尹云楼怎会看不出来。
他再次轻笑:“尹禛做的这等混事,那是他为国君的不义,可大夏今日所遭受的灾难,本王已竭力阻止。”
又侧目,余光落在那群大臣身上,沉声,似立誓一般,笃言:“话,今日我便在此说明——我虽接手大夏,但我尹云楼无论生是死,皆为常青之人。而我既应下摄政之职,也便定然履行先帝谢文珏之托。名义之上,是我常青欠你们大夏的债,我尹云楼来尽我所能还这债!”
又转眸,眼里浮现一丝冷光,笑道:“可这些都不是眼下该探讨的。”单手负手,冷眼睥睨裴元世,话锋一转,“谋害先帝亲封摄政王,私自带兵围驻锦绣宫,软禁帝王。”
合唇冷笑:“将军,这是要帮大夏改朝换代么?”
此言一出,果然引得大夏那帮大臣的一阵侧目。
谢文珏手底下的这帮心腹大臣,都不傻。裴元世着重提及尹云楼的身份,又搬出大夏此次遭受的战火,无非是想让那帮大臣疏远尹云楼,对其产生离心,这样自己便能借机洗脱罪责,以待逃脱。
可他却不知道,纵使现今大夏腹背受敌,皇室摇摇欲坠,可大臣们却很清醒,尹云楼纵然是敌国亲王,但至少他眼下是帮着大夏皇室,他裴元世曾经再如何效忠皇室,但现今终是行了谋逆之举。
他们无力抗衡裴元世,现今有人愿意站出抵抗他,于他们而言,自然选择站在尹云楼这一边。至于以后这个摄政王会如何,那是以后的事,眼下不把内乱解决掉,又何谈以后的大夏。
裴元世欲攻心,殊不知他自己的张狂之举早已惹怒众臣。
半晌,在场之人,没一个人说话。尹云楼开口:“传本王令,大将军裴元世起兵谋反,企图谋乱,今日革去大将军之职,今日参与士兵全部收押大牢,一切等候发落。”
说完,又转头看向突然心不在焉的陶之计,似笑非笑地问:“本王如此安排,丞相可觉妥当?”
心绪飘离的陶之计忙回神,抱手朝尹云楼作辑,恭敬回:“摄政王所安排,妥当妥当。”
转瞬,便命穆青山让禁卫军将裴元世手底的这些士兵先押会回牢,由羿卫看押裴元世。并向一众大臣嘱咐——
新帝根基不稳,朝堂动荡,急需整顿,还望诸位大人将朝堂全部官员们召到锦绣宫,本王随后就到。
一群人,又是一怔,却不知这位年轻摄政王打的什么主意。
一炷香后,满院的人便都撤去了。那些个大臣也都听从摄政王的安排,都回去召集人。
这边,尹云楼刚被萧湘扶回房间,他便再站不住身体,坐倒在床头。萧湘心急,忙解开他的衣衫,却发现厚厚白纱布被血浸染了个透。
看着苍白、虚汗不止的虚弱脸庞,萧湘只觉心被针了一般!去下面具,连忙拿来药与纱布,替他重新换药。
上药期间,那姑娘紧蹙的眉一刻也未松过,心疼与担忧皆实实写在小脸儿上。
尹云楼望着那人紧蹙的眉眼,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脸颊,笑着安慰:“不过是伤口裂开了一点,又不是什么新伤。”
强健胸膛满是大大小小的伤痕,最致命的两处伤口,连肉都在外翻,更别提从里面不断渗出的鲜血如何的触目惊心!
姑娘一手拿着药瓶,一手用药具认真小心替他上着药,但眼眸里早已被一层水雾覆盖,她紧抿着颤抖的唇不说话,只紧紧压制胸腔里的心疼与怒火。
很快,伤被包扎好,站在他面前贴着他的身子,伸手替他一件件穿上衣服,系上腰带,并忽然平静开口:“你的伤太重,今日只能在这休息,哪都不能去。”
那语气极为冷静,冷静到让人窥不见她丝毫情绪。
那人脸色已恢复些血色,看着垂面认真帮他侍弄衣服的萧湘,不由笑言:“方才我已向那群大臣下过令,我岂能失信,况且若不趁着现在把政权收回来……”
“尹云楼你能不能爱惜点自己的身子!”话没说完,房内忽然响起极度的恼怒声。
顿时,将尹云楼惊愣住,也惊地房间一片寂静。
抬起头,才发现那姑娘大颗大颗泪珠往下掉。
红红的眼眸凝结无法言说的苦痛与心疼,紧紧凝望尹云楼,欲说还休的神情是固执也是隐忍,可是那里即使包含再多,他也不会懂一点!
垂面,抹了把泪,转身拿起面具,便跑走了。
久久,尹云楼坐在那,脑海里还是那句——尹云楼你能不能爱惜点自己的身子!
以及,她喊他——尹云楼。
第一次,他在她眼里看到其它的东西,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纪该有的东西。恍然,让他觉得,小姑娘好像真的长大了。
春日的阳光照落沉寂一片的房间,尹云楼倚靠在床头,一遍遍回想着那姑娘的眼神。可是,始终未看懂那眼里的东西。
第114章 子君
带上面具,萧湘越墙逃出那个宅院,躲到一处鳞次栉比的屋顶之上的角落里,抱作一团偷偷哭泣。
许久,忽然察觉面前一片阴暗,她抬起埋在膝上的脸庞,入眼的是一个身子颀长、身着黑色劲装的少年。
顿时,萧湘吓地起身就要往回跑。
当即,少年呵斥:“站住!”
萧湘吓地当下停在了原地。
那少年拥有一双极美的眼,皮肤皙白,俊美无比,唯一让人些许不适的是他那双眼,有着与年纪极不相符的沉寂阴冷。
清风拂衣,周身散发阴寒凛然之气。
少年负手,走到萧湘面前,抬手擦了擦她眼角的泪痕,柔和了些语气:“我不是来杀他的。”
萧湘凝望他沉静面容,没说话。
少年牵起她的手,带人又回到原来的坐处,陪她一同坐下。
三四月的春日,温煦异常。抬眼望去,明媚一片,青葱绿意也是一片,远处有几缕炊烟缓缓升腾起,很静谧。
少年后仰,两手垫在后脑,躺下。半睁着眼,看远方,样子些许散懒。
萧湘坐在他身边,望着他,却没说话,好久,目光才移到远处,眺望梁都春日景色。
“如果有一天,我和他真有一战,你是不是会毫不犹豫选择帮他?”忽然,宁静的风里响起宁静的声音。
萧湘盘腿而坐,扭头看向少年。日光下,那人面容平静似水,但半睁的眼眸含着散淡的笑。
半晌,萧湘才扭回头,答:“不会。”
少年扭头,凝望她沉默容颜一瞬,却轻笑了声,回过头淡声:“那人是你的命,你会的。”
当即萧湘转过头,凝眉坚定:“我说不会就是不会!除非哪天我死了,你们爱怎样打怎样杀,我都不会插手!”
似心里掖着气,望向远方之景,说:“他对我来说的确很重要,可你对我来说也是任何人替代不了的!你们两个人于我而言意义虽然不一样,但却同等重要。没有你们其中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有今天我。所以,哪怕是我死了,也不会为了你们任何人而伤害另一个人。”
一番话,似暖了少年的心。那人嘴角含笑,扬身坐起,屈起一条腿,扭头揉了揉那姑娘的脑袋,眼眸中却尽是柔软宠溺的笑。
可是以后的事,谁又能说的了呢?
有的时候问问题之人,不是非要对方以后如何如何,而是想知道此刻“我”在你心中是何种的地位。
片刻,少年收了笑。自后腰间拿出一个十分精巧的银质袖箭,递与萧湘。
“这是为你新制的袖箭,大夏的水深,他身负重伤,保护不了你。”说完,便起身。
双手负后,沉寂目光眺望远处,又开口:“想走的时候,到梁都外的陇西亭找我,我会一直留在大夏。”说罢,就要抬脚离开
“子君。”忽然,萧湘起身喊道。手里握着他给的袖箭,目光蕴含复杂情绪,可更多的还是不舍。
那人脚步一顿,冷寂的背影却未转过来。片刻,他只侧首,默声:“武功,不可荒废。”便瞬间消失原地。
时年流转,曾经,花丛里那两个小小少年如今都已长大了。七年时间,都已长成了小大人,也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强大,可对于萧湘而言,这些长大又给她带来了什么呢?
想要的人要不到,想留的人留不住,武功、实力再强又有什么用?
春风轻荡,有苦涩的泪珠飘落,顺着风,一路吹着、下坠着,去向看不见的远处……
…………
那天,尹云楼还是不顾萧湘的阻拦,去了锦绣宫。而那一次,也是萧湘在大夏中唯一一次没有陪在他身边。
先帝谢文珏遗诏有曰:今国,外患忧惧,内乱不止,朝夕危惧。朕伤及命脉,命不久矣。然,幼子阿容尚幼,朕虑恐难定祸乱,故,托朕之皇侄谢陵,登朝摄政,与阿容共振朝纲。中外文武臣僚,同心辅佐,定祸乱,以匡扶吾民。
那日尹云楼易容,以谢文珏之侄谢陵的身份(先皇谢文珏为其捏造的一个身份),登上大殿。百官拜礼迎接,自此他成了大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
大夏的政权也在他的计划之中揽入手中,唯有兵权他未能掌控在自己手中。原因,他想将兵权收回重归皇室新帝谢容手中时,却遭丞相陶之计等几名大臣反对,以致到最后裴元世未杀成。
直到在双方据理力争下,才将裴元世手中一半兵力夺来,自此大夏有了南北两军。南军为裴元世统领,北军由先帝的亲卫军首领穆青山统领。简言之,尹云楼未拿到大夏丝毫兵力的权利。
其中个翻转,值得细细品味。
朝堂诡谲,人各怀鬼胎。陶之计是个老狐狸,对尹云楼也始终心有揣测,所以,即便是不惜留下裴元世这个祸患,他也不能让大夏的兵权落入尹云楼这个外人手中。尹云楼,裴元世,两人互相牵制,日后哪怕有一方起乱,也都有个抵制。
后来交授国玺与尹云楼时,陶之计也是极不情愿,若非大夏公主谢灵月识大局,在旁劝解这位丞相舅舅,只怕朝堂之乱仍未得以彻底解决。
…………
夕阳下落,灯火点亮了整座城。下了朝堂,尹云楼便成了大夏真正的摄政王,他位尊,本该暂住皇宫,以待摄政王府准备好再住进。但,当天他还是回了原来的那所宅院。
因为他怕自己换了地方,那姑娘找不到他。
明月初上,宅院有羿卫与皇宫调来的侍卫严密把守,院内静谧一片。
尹云楼的房间灯火一片,那人墨发半束,外面披了件绛紫色大氅,坐于案前翻阅文件。红色烛光下,容颜依旧些许憔悴,那冷峻的面容却是愁眉不展。
忽然,宁静的房间想起一声细微的声响,尹云楼瞬间惊起,抬头朝声音的方向望去。
烛光映照下的窗子,紧闭的窗扉被小心翼翼推开,逐渐露出一丝缝,透过那缝隙,尹云楼看见一只小心探望的乌黑水眸。
目光相撞,那水眸的主人蓦然一惊。
第115章 赠簪
但,尹云楼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怒了。放下手中东西,起身便朝窗子疾步走去,大手一拉,躲在窗子下的红衣姑娘便彻底暴露眼前。
四目相对,炙热的目光紧凝她明澈眼眸,眼中却是说不出的气怒。久久,才厉声命令:“进来!”
姑娘不禁垂眉,抿了抿唇,站起身,双手撑窗沿,乖乖翻窗进来,落地那瞬脚未踩稳,那一瞬身子忙被尹云楼双手扶住。
近在咫尺的高大身躯,却让萧湘心神一荡。
就在这时,一名持刀侍卫忽然推门而进,慌张询问:“殿下可是发生什么事情?”
一手揽紧姑娘腰身,一手护住她的脑袋在胸前。背朝那侍卫,侧首冷声:“无事,下去吧。”
听见动静而来的侍卫,满脸困惑,但也得领命下去。
人去,四周静。
缓缓,尹云楼才松开那姑娘。心中再多恼怒,终不舍朝她发脾气,拉着萧湘的手朝一旁走去,只气恨斥了句:“下次再敢一声不响跑出去这么久,我定不饶!”
萧湘抬眼望了他一眼,随即低眉眸子微转,固执着,没说话。
将人拉到桌子旁,语气放软许多,关心询问:“可有吃饭?若是没有,我命人去准备。”
姑娘抽回手,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下巴抵在桌面上,两手抱着脑袋,水眸潋滟。
本是不想搭理他的,但想想不能亏待了自己,便闷声回:“没。”
一个“没”字,瞬间让沉郁一下午的容颜有了笑,烛光映照粲然墨眸,凝望姑娘,眸里的笑柔而又暖。那一刻,就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恍然又回来般,让他心里分外欢喜。
转身,走到门口,轻拉开门,朝守门侍卫轻声嘱咐几句。
…………
那夜尹云楼办公未熬很晚,听从姑娘的话,早早上床休息。像过去很多夜晚一样,萧湘和衣爬到尹云楼的床里侧,自己盖着被子,缠着尹云楼聊天。
聊得内容无非是,他离开永兴后经历了哪些好玩,遇到哪些好吃的,以及如何和先帝谢文珏取得联系,如何就达成共识愿意来帮大夏等等。
尹云楼好耐心,一一回答她。小小房间,烛火轻轻摇曳,不知不觉那人便慢慢瞌上了眼。
忽然安静的身侧,让尹云楼停了下来。低眼,却发现那姑娘双臂紧搂着自己的脖子,一个小脑袋紧紧窝在自己颈窝间,样子睡的极沉。
姑娘轻轻缓缓的呼吸气息,拂在颈间,细微且柔软。尹云楼轻轻侧过身,凝望咫尺间的略显稚气脸庞。烛光下,那张宁静睡容半掩,轻掩他颈间,另半容颜落在红光里,细腻而柔美。轻闭的眼与清秀的蛾眉浸在烛光里,也无端染上一份宁静与柔软。
一切落在眼里,让人心暖异常。
其实,他从未想过这个小丫头会不顾千里万里来找他,更未想过,在自己生死存亡之间是她不顾生死陪自己走过这些。记忆中,她仍还是那个固执爱哭的小姑娘,会因为一点吵闹和家里置气,躲在自己那里。
那样子,明明是和其她小姑娘一样,柔软,脆弱。可是,在他面前却又勇敢的像个野小子,肆意的,任性的,完全就是顶天立地的大人模样。
这样一个姑娘,一直出现在自己生命里,他不知到最后自己该拿她怎么办。世事无常,他自己选择的这条路,连他自己都无法预料以后会发生什么,是横死他乡,还是命落尹禛之手,他都无法确定。可小姑娘一直如此依赖于他,他怕哪天自己真的魂入黄泉,她会如何。
他有他的使命,注定不能陪她到永远,而她也原本不该属于这场纷乱,她的未来会很好,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自由与一切。天高海阔,她可以尽情去驰骋。
……
不由地,心里微微叹息。掀开被子,将人往自己的怀里带了带,拥着姑娘忍不住在她发额间吻了吻。
人生无常,以后会发生什么,他预料不到,他只希望这个姑娘活的无忧、快乐。
…………
半个月后
尹云楼的伤已好的差不多,大夏朝局也渐渐稳定,而萧湘也准备回永兴。
那日萧湘坐在梳妆台前,扎束着长发,忽然尹云楼走来,一支檀木簪便出现在她眼前。
那简约的木簪,样式奇特,簪身线条流畅且纤细,外形像极了泣月草的叶。
萧湘惊异,扭头看向尹云楼,问:“这是什么?”
那人手拿木簪,走到萧湘身后,将东西直接戴在她发上,一如平常,面容浮着淡淡笑意:“我亲手做的簪子,依着泣月草做的,可喜欢?”
萧湘再次惊异,睁着不太相信的大眼眸,问:“五爷特意送我的?”
那人微笑点头:“嗯。”又看了看姑娘头上的发簪,觉得甚是满意。
萧湘还是不大相信,忙起身,仰面望着尹云楼,问:“五爷知道男子送女子簪子代表着什么吗?”
他转身,走到书案前,道:“你今年及笄,姑娘家到了这一年都要行笄礼,送你簪子自然是贺祝你长大成人。”并道,“只是时机不允许,否则定与你一场笄礼。”
萧湘的眸光当即暗了下来,果然!他什么都不知道!
抬手取下那木簪,一把按在尹云楼身前的书案上,强忍气恨,道:“等五爷什么时候知道男子送女子发簪的意义,五爷什么再送吧!”
说完,一转身就又跑了,只扔下一句:“回永兴的路我知道怎么走,五爷不用派人跟着!”
尹云楼还没反应过来,那姑娘已没了踪影。他愣了半天,头次见这姑娘生这么大气。
那天,尹云楼还是派了几名羿卫跟着她,只可惜萧湘踪迹诡异难寻,回来的羿卫只寻到一张纸条,并将其呈与尹云楼——
有人结伴,不必担心,到后自会向你报平安!
莫提,看到纸条的尹云楼如何的气。
果然是越大,脾气越倔!
之后,他也真未再派人追她,看向纸条上的“有人”,尹云楼猜想必是她那位授她武功的“神秘朋友”,于是也便没再管她。
只是这一别,却是一年后才再相见。
第116章 知微
冰雪融化,大地回春,也是那个人归来的季节。
永兴城附近一座镇子上,某处半旧的楼台下,一众衣着不一的江湖人士正围着石砌大擂台观看激烈的武打比赛。
人头攒动的拥挤场面,嘈杂热闹非凡,忽然一个火红身影窜入人流中,敏捷多变的行迹仿如一只窜梭林间的松鼠一般。
人影错乱的楼台之上,自阶梯处缓缓走来一名白衣男子,男子容颜倾世,一袭雪白交领衣衫加身,配上那淡淡却柔软的笑却无疑能倾倒众生。
再看,那男子身边还有一位头戴白色纱笠的佳人,一袭月白大袖衣裙,低眉掩笑间,皆透着温雅柔美的气度,不用撩开帘纱细看,都能猜到那佳人拥有着怎样的倾世容颜。
男子抬了手,贴心扶过佳人臂弯,缓缓朝楼台的护栏那走去,温柔笑眼中,皆是那佳人的模样。
而此男子不是尹云楼又是谁?
下方躁乱的人群中,忽飞来一支银镖,直袭与佳人侧容谈笑的尹云楼。耳边传来利器划过空气的声音,尹云楼一惊,倏而面首一侧,瞬间躲开那锋利的银镖,而余光却瞥见人群中一闪而逝的火红身影。
身后卫忠一惊,握紧手中剑,便纵身朝那偷袭之人追去。
这时,尹云楼忽然低下头,侧身朝那佳人细细耳语几句,便匆匆离开了,走时又额外叮嘱跟随的侍卫,务必护人安然回去。
……
丛林郊外,草过膝盖,空旷宁静的林子,一片新绿。
一个火红身影急速越过层层草藤,消失不见。卫忠一路追来,却失去那人影踪迹。这时,尹云楼忽然赶来,朝四周观察一周后,方朝卫忠命道:“你去那边看看,寻不见人就不用回来见我!”
卫忠一怔,但还是抱剑领命。
人去,尹云楼方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越过层层厚厚的青树草枝,拨开高高的草丛,在那塌陷的坑下看见那带了面具的红衣姑娘。
此时,那人坐在杂草上,两手抱着脚腕,老实了。
尹云楼瞥见,飞身下来。走到姑娘跟前,蹲下身,便去下脸上的面具。
一张清丽的容颜便出现在眼前。
“怎么不跑了?”时隔一年再相见,第一句话,还是熟悉而又习惯性的苛责。
萧湘两手抱着脚腕,凝望他,小脸儿罩着几许委屈,不说话。
望了她一眼,便低头拿开她的双手,查看脚腕上的伤。
脱下黑靴,雪白脚腕处明显红肿,当即尹云楼眉心蹙起。抬起头又看向姑娘委屈巴巴的脸,忍不住轻训:“一个姑娘家不知道好好走路?”
萧湘两眼望着他,气的有点不想跟他说话,可心里不吐却不快,气道:“五爷就知道训我!你自己回来都小半个月了,都不见你来找我,连靖王府我都去了好几次,人影儿都没看见,反倒让我一个姑娘家成天满永兴找你踪迹。”
瞬间,尹云楼语塞。
瞧见姑娘委屈的小脸儿,心里才意识重要的一点——
小姑娘在永兴等了他一年,心心念念盼着他回去,可自己回来第一件事不是去找她,而是在这里陪别的人。这……换做任何人都会生气、寒心吧。
片刻,不禁低头莞尔,朝姑娘诚恳认错:“算是我的过错,今日一天都陪你。”
萧湘抱臂,哼道:“美娇娘不重要了?”
“不重要了。”
姑娘傲娇地撇撇嘴,望着他,不吭气儿。
笑着,将人从地上扶起来,站起来那一瞬,恍然发现姑娘的个头竟已到了自己肩头,甚至还冒点,忍不住惊讶:“一年没见,竟长这么高了?”
姑娘自豪,仰面笑道:“那是,湘儿可是有好好吃饭的。”
尹云楼笑了笑,转身蹲下。
“上来。”
萧湘欢喜,一把跳上他背上。
“想去哪玩?”背起萧湘,便朝树林深处走去。
姑娘伏在尹云楼宽大的背上,双臂揽着他的脖子,明眸溜溜转动,思索片刻:“去歆婆婆那吧,现今新春四月,歆婆婆的新茶该出了,正好你也好久没去看望她了。”
“好。”
新绿浓密的林中,两人走着聊着,却是亲密无比。
一处草丛中,一名月白衣裙头戴白色纱笠的女子静立,紧盯渐行渐远的两人,一脸愕然,清澈美眸中深深刻着不可置信,与悲痛。
泪雾逐渐布满眼眶,终于再也坚持不住,失魂落魄地跌倒在地。
低眉垂泪,纤纤玉手却紧紧攥成拳!
……
尹云楼背着萧湘在林中走,忽然从绿林间飞来一只矫健的小鸟。
那鸟通体银灰,小巧玲珑,一声清脆叫声,便朝萧湘飞去。
萧湘看见,忙欢喜伸出手掌,那鸟便顺势落到她的掌间。
“它认识你?”尹云楼问。
这林间鸟数众多,独这鸟见着背上姑娘立即飞来,样子一点都不怕。
“对呀!”她将手掌移到尹云楼眼前,想要他认识认识自己的小宠物,却不料尹云楼刚看它两眼,那鸟就扑翅飞走了。
飞了两圈,又飞到萧湘身边,落在她肩上。黑溜溜的小眼盯着萧湘看,样子完全是只有萧湘能入得它眼,其他人都不行。
“看来这鸟只认你一人,脾气倒是古怪。”尹云楼继续走着,不禁笑说。
说完又扭头问:“这鸟看着很有灵气,你从哪捡的?”
萧湘直起身,将鸟拿在掌中,指尖挠了挠小鸟毛茸茸的肚子,专心与之玩闹,并道:“之前在一个山谷里遇到的,后来就一直跟着我。”
说完,又俯身朝尹云楼说道:“对了,这鸟特别聪明,它能听懂人话。”
听此,尹云楼只笑了笑,他知道姑娘爱玩,但若说鸟能听懂人话,他就有些不太相信了。
萧湘蹙眉,不信?
当下,萧湘将鸟伸到尹云楼的右前方,对着他,朝鸟儿说话:“小臭鸟,我——萧湘美吗?”
鸟儿听见,忙跳转玲珑小身子,对着萧湘,振翅点点头。
尹云楼立即露出几分诧异。
萧湘又问:“小臭鸟,我是你主人吗?”
鸟儿睁着黑溜溜的小圆眼,跟小鸡觅食似地快速点头。
她又将鸟移近尹云楼一分,对着他,问:“这个人长得好看吗?”
那鸟偏着小脑袋,小眼神凝视尹云楼的面容两瞬,摇摇脑袋,当下振翅远离尹云楼。
反应颇像在说——拒丑,勿挨老子。
当即,萧湘忍不住大笑出声。
而再看拥有绝世无双容颜的尹云楼,此刻脸已黑。
可能是顾忌尹云楼的面子,萧湘伸手将鸟召回,同时忍笑向尹云楼安慰:“五爷,你别跟一只鸟计较,这鸟眼光不行,回头我教它‘何为美’。”
那人忍不住气笑了声,恍然发现这鸟的性子倒是与它这主人的性子很像!
性子直,嘴还毒!也得亏这鸟不会说话。
不过后来路上萧湘在问他,为这鸟取什么名字时,他还是帮取了一个极好听的名字——知微。
知微见著。
他也觉得这鸟极聪明,一双犀利眼睛仿佛能洞察一切,所以这个名字再合适不过。依着萧湘的喜好,她也会喜欢。
说起此鸟的来历,其实萧湘并没有将实情告诉他,因为这只鸟涉及到了另一把旷世奇剑——残月剑。
那日她与那个人学习武功,不小心误入深谷,并无意在谷底的一个山洞中发现一把剑柄,拿起那剑柄更是鬼使神差地激发出它的剑身,因而才得知,自己就是残月剑的主人。
只是那剑的铁盒底部却刻着——日月合璧,得者死,让她不敢去拿。
因为尹云楼在她心中已达到不可失去的地步,但凡有一点威胁他性命的可能性,她都不允许存在。所以即便她再渴望变强,渴望和他一样武功盖世,她也不愿再去碰那把剑。
因而,到最后她也只是把剑上的白玉宝石扣下来,当个纪念留着。只是不成想,这只臭鸟从山谷里出来就一直跟着她,除了认她谁也不愿靠近。
脾气古怪,还有点小傲娇,萧湘见着喜欢,便也由它跟着自己。
第117章 茶园
新春四月,又是一年采茶时节。
新绿的海洋中,云鬓倩影、粗布褐衣背筐游走其间,一片明媚与静好。
两人骑马而来,歆姨望见忙迎接。
四岁的清川和五岁的星河看见也忙风风火火跑来,萧湘一下来就遭俩小破孩围堵,若非尹云楼在旁边扶着,她这脚的伤指不定要再加重。
倒是歆姨看见萧湘的脚伤,知其原由后,依仗长辈的身份,将尹云楼给训了一通。
一旁,萧湘只望着默声听训的尹云楼,止不住偷笑。本想将他私会佳人、不管自己的事情也对歆姨说,但瞅着他认错诚恳的份上就没告他这状。
因萧湘脚上有伤,歆姨便没去茶园采茶。
小小屋子,萧湘赤着雪白玉脚坐在土炕上,拿着新奇玩意儿和清川星河认真分享自己的小宝贝,尹云楼则危坐茶几旁,细品今年的新茶,温煦平静的目光总会时不时落在侃侃而谈的红衣姑娘身上。
简朴整洁的土胚屋子里,却是一片温馨宁静。
期间歆姨端来煮好的鸡蛋,替兴致勃勃的萧湘敷伤,源于肿胀的实在厉害,鸡蛋刚贴到肌肤,姑娘便疼地拧巴起小脸儿。
歆姨瞅见停下,便开始训:“疼就对了,下次也好长长记性!”
语落,就继续手里动作,但动作明显比之前轻。
姑娘皱眉,委屈巴巴:“我又不是故意让脚崴着的,谁知道越过那草丛下面是个坑。”说着,就又忍不住咧嘴吃痛了一声。
这边,静静喝茶的尹云楼望见姑娘脸上的痛色,终是忍不住放下茶,起身走来。
“我来吧。”接过鸡蛋,便蹲下身,宽大手掌轻轻抬起皙白小脚,放在自己膝盖上,剥去蛋壳才轻轻滚敷红肿的部位。
如此,萧湘的脸色才好转。
一旁的歆姨看见,忍不住笑说:“果然,谁带出来的人,谁了解。”
一句话,令萧湘不禁低头偷偷一笑,转而没再看低头为自己认真敷伤的人,继续和清川星河耍闹。
……
闲暇静好的田园时光总是易逝的。静谧的大片茶园,日光倾斜,温热空气中弥漫清新茶香,淡淡的微风慢悠悠地吹着,逐渐迎来农家炊烟的味道。
用过午饭,搬出一把可躺卧的藤椅,尹云楼便扶着萧湘去了院子里的树荫下坐下。、
浓密树荫下,缕缕清风吹来,拂过树枝,发出沙沙声,午后的时光静谧异常。
低矮的宽大木桌,一个大人,一个红衣姑娘,还有两个俊俏可爱的小孩儿,围桌一圈,各做个的事,互不打搅,却又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着,温馨安好的很。
那场景揉碎在时光里,也似能开出一朵让人流连的花儿来。
水灵的红衣姑娘躺在藤椅上,手里捯饬着机关小狐狸,皙白的小脚丫在清风里悠闲地晃呀晃。
清川星河撅着小屁股趴在萧湘的藤椅扶手上,一边一个,围着萧湘认真看着她手里的新鲜玩意儿。
“湘姐姐,这个东西是你自己做的吗?”小男孩对这些机关啊兽啊的物件总是特别新奇,黑溜溜的大眼眸盯着萧湘手中的机关小狐狸。
她点头;“对啊,这个可简单了,而且把它们拆开,还可以拼成其它小兽,比如会飞的小鸟,会跑的小狗。”
哥哥清川兴致盎然地问:“那大老虎湘姐姐会不会变?”
“会。”
弟弟星河睁着扑闪扑闪的眼眸,也问:“猴子呢?”
“也会。”
“那湘姐姐可不可以帮我们变一个?”两个孩子激动。
“当然可以了。”说着,就坐起身,将东西放到桌子上,灵活手指,三下五除二,将完好的机关小狐狸拆成一堆形状不一的木块。
接着,一盏茶功夫不到,一只栩栩如生的小老虎便完成。之后,又用手指按了一下老虎的尾巴,那机关小老虎竟自己动了。四肢灵活转动,放在桌面上直接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起来了。
神奇一幕,惊呆了清川和星河。
一旁,翻书品新茶的尹云楼瞥见玩的不亦乐乎的一大两小,不觉微微一笑。
清风荡漾,扭回头,便又继续翻看摊在桌子上的茶经。
“湘姐姐,这太厉害了!你能不能教教清川,清川也想学。”
弟弟星河也嚷着:“湘姐姐,星河也想要。”
萧湘满脸自豪笑容,一拍大腿:“好!你们想要什么湘姐姐都给你们变。”
俩小孩欢喜不已,忙转移阵地,扒在木桌上,认认真真盯着萧湘给他们变好玩儿的。
“湘姐姐,你先教我们变这个小老虎吧。”
“好,但是你们可要看清了。”
两个小朋友齐齐点头:“嗯!”
于是乎,萧湘再次三下五除二,啪啪卸了木块,再次组装成小老虎。
而这次时间前后加起来不到六弹指!
一顿操作,看懵了两位小朋友。
兄弟两人面面相觑,满眼在说——湘姐姐刚刚做了什么?
当即萧湘拍了拍呆头呆脑的兄弟俩,满眼明媚亲和的笑:“看懂了吗?”
二人扭头,对着萧湘齐齐摇头:“没有。”
萧湘:“……”
之后又看看桌上小老虎,满脸表示不理解:这……很难吗?我当时学的时候,就看了一遍就会了,这……不难吧。
“你俩是不是太笨,这么简单都学不会?”萧湘两个胳膊抵在膝盖上,盯着俩兄弟。
话音刚落。
“你手速如此之快,谁能看的懂?”尹云楼扭头,忍不住接她话茬。
她那一顿猛虎操作,莫说是两个孩子,就算是一个成年人,也看不懂她那如此快的操作。
她扭过头:“我一点也这不快,你是没看见子——”当即就噤声,迟疑地张了张嘴,眨巴几下眼,不再吭声。
“子什么?”他笑,“你那位神秘朋友?”
萧湘低下头,继续侍弄机关小兽,默默“昂”了声。
“看来,你跟你那位神秘朋友学了很多东西。武功,医术,机关术。”又轻轻一笑,“你那朋友倒是个奇才。”
她抬头,争辩:“我的医术不是他教的,那是我自学的!”
尹云楼只笑笑,没说话。低头,指尖继续翻阅书页。思绪微转,脑海里忽然想到什么,扭头,又微笑问:“你那位朋友是不是永兴人?”
姑娘愣了一下,心底一阵慌乱,连忙朝尹云楼怒眼嗔道:“你之前答应我的,不问他,你怎么又问?!”
旋即,那人笑了,忙好言安抚:“好好好,是我逾规,我不问了。”
低头间,他又不经意一笑,想到的是——不论那人是谁,至少姑娘和那人在一起是开心的,在自己不在的日子里,有人陪她,便都是好的。
春风悠悠,远处有飘来的柳絮,飞入庭院里,轻轻荡漾。明媚日光下,一点,两点,三点……像雪花一样,亮眼而明媚。慢慢的,它们又飘向远处,与阳光为伴,与风起舞,去向更广阔的地方。
经年以后,再回忆起柳絮,满眼还是这天午后满庭院的画面——轻轻的风里,雪白的柳絮悠悠荡着,身边坐着一个红衣姑娘,头顶茂盛的新叶沙沙作响。
宁静且明媚。
可是那时候的心情,却不再是宁静、闲适,因为,身边的人已不在。
第118章 黄昏
温煦的春日午后总使人容易犯困,和两个小孩儿玩了没多久,萧湘便躺在藤椅上睡着了,只扔兄弟俩在那研究机关小兽。
这边歆姨端来茶水,却瞧见睡着的萧湘,慈祥面容上不觉添了笑:“她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瞌睡难免多些。”
一旁,尹云楼这才回过头,发现人睡着了。
纤瘦身躯窝在藤椅上,小小的,清丽的面容睡地沉稳异常,模样还似是个孩子,还和之前一样,一点没变。
倾身,特意伸手握了握她的手,随之,便起身进屋拿来一件小毯子,轻轻搭在姑娘身上。
“时间过的还真是快,我记得你第一次领她来茶园时,她才十一岁,那时候她还是小小的一个个儿,眨眼间,已出落成一个大姑娘。”
歆姨弯身坐了下来,目光落在萧湘身上,慈祥和蔼的面容流露出淡淡的笑,想起过去,不禁静静感叹。
尹云楼闻言,目光也不由再次落到姑娘身上。渐渐,眸里、面容上也不禁浮现出淡淡而柔和的笑。
那种牵扯了时光的陪伴和相依,总是令人心头一片燠暖。也真的可庆幸,小姑娘一直都在。
歆姨又将目光移向尹云楼,缓缓开口:“如今你也已二十又六,眼看着将而立之年,你总不能一直这样飘无定所吧?”老妇人些许浑浊的双眼盛满了关怀,“你虽一直忙于那些要事,可那里终究不是你的家,总有一天您是要回来的。况且,你身边总要有一个人替你分担,帮衬着你。”
他如何不懂歆姨话里的意思,可前路不可测,自己时时处在危险之中。倘若他要找也定然是找自己喜欢、想共度一生的人,可这样他又如何舍得另一个人与自己一样身陷险境中。
然而,此刻在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位被世人赞颂“倾国倾城貌,惊为天下人”的柳子晗模样。
他想着,即便是成婚,那也是等到两国事情结束后,再以红妆十里迎娶她,之后带她浪迹天涯,共暮白首。
尹云楼低面翻动书页,静静道:“这种事还尚早,事情不结束,我如何承诺旁人一个安稳的家。”又抬起头,朝歆姨微微笑言,“这种事,歆姨不必为我操心,我心中自有分寸。”
歆姨凝望他两瞬,便没再开口。
其实歆姨提及萧湘,又提及他成家之事,是有她自己的用意。小姑娘的女儿家心思,身为过来人的歆姨自然看的清。
萧湘自小就跟着他,对他的喜好再了解不过,这一路走来,也让他早已习惯有这个姑娘的陪伴。
姑娘心思细腻,聪慧伶俐,又善解人意。静,可陪他相坐闲话把盏;险,可陪他并肩提剑抗敌。而他自己也十分欢喜,是他再合适不过的伴侣。
可他却一直都只是把她当做一个晚辈来看,从未意识到姑娘对她小心翼翼的喜欢,也未认识到他自己早已习惯有姑娘的相伴。
然而,这种事情她如何直接开口,他们年轻人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也都有自己的主张,这种事强求不来,惟愿他自己能早点看清自己的心意,莫辜负了小姑娘。
……
那天萧湘醒来时,天色已临近黄昏。夕阳趋近西山,整个茶园被镀上一层橘红色,相映湛蓝深远的天空,绚烂不已。
醒来时,宁静的庭院只剩她和依旧看书品茶的尹云楼。而歆姨应该带着清川星河出去忙别的去了。
低矮的凳子上,那人一袭雪白衣衫,五指纤素,垂面轻轻翻阅泛黄的书页,静雅的样子根本不像凡间俗子。
桌面上,农家煮茶的小炉灶,悠悠逸着三两缕白气,应和黄昏时刻,一切闲适宁静的很。
萧湘便那样两眼盈笑,看着尹云楼,也不说话。
最后还是尹云楼发觉有目光一直留在自己身上,才扭过头。
转眼,就看见姑娘满含得意洋洋的笑眸,好看的英容不经意一笑,道:“傻了?”
姑娘动了动睡了一下午的身子,抿嘴而笑,挑眉利索答道:“没有,就是觉着五爷好看,湘儿想多看看。”
一句话,又将尹云楼回的无言以对,不禁低头无奈一笑。
这丫头果然是口无遮拦惯了。
随之,又低头看书。晚风轻轻荡来,一切安好的不像话。
萧湘抬起双臂,两手枕在后脑勺,模样闲静,看着那人,清眸里映着点点清浅的笑,问:“五爷有想过等一切都结束后,打算做什么吗?”
“是打算回永兴继续入朝堂、继承先皇遗愿昌盛常青,还是遁迹江湖隐归山林?”
他轻轻笑:“说这些话还尚早,大夏朝局动乱不定,尹禛又时时想着攻打大夏,就连金国也开始对常青蠢蠢欲动。这样复杂的局面,连我也无法预测还要持续多久。”
又抬头望她一眼;“所以你说的这,我也想尽快结束。”
萧湘眸眼含笑,纯真道:“那等一切都结束了,我还陪着五爷吧。无论是上朝堂,还是隐山林,湘儿都跟着你。”
闻此,尹云楼忍不住笑了声,道:“小姑娘说什么胡话呢。”指尖轻轻翻过书页,静静笑言:“你一个姑娘家,总归要长大,要嫁人,总是跟着我算什么。”
“为什么不行,湘儿都没打算嫁给别人。”她言辞几分激动,但说此还是降轻了几分语气,眼眸闪动,是踌躇也是心虚。
尹云楼抬眼,问:“你不打算嫁给别人?”轻嗤笑一声,“你难不成想一个人孤独终老?”
萧湘:“……”
姑娘咬牙抿嘴不说话了,本来还恨自己嘴快,说出“不想嫁给别人”之话,此刻听到他这句话,真是气的牙痒痒!
心想:怪不得一把年纪了,还没找到媳妇儿呢!
片刻,姑娘侧了个身,也不看他,语气闷闷,跟孩子似的,气哼哼:“一个人有什么不好?在这里我有喜欢的五爷,有歆姨、有清川星河,还有即将出世的婵儿,湘儿觉得有你们在,我就很开心。”
看那人背影,尹云楼却笑了,觉得她这分明就是小孩子话。
“你那是未遇见自己心仪之人,等真正遇到了,便不再会这样说了。”他面容浮露出浅浅柔和的笑,脑海浮现的却是柳子晗的面容。
如同知道对方所想一般,突然!那姑娘翻身,问:“那五爷现在有心仪的姑娘吗?”
那人抬头一愣。
萧湘两眼盯着他,清眸中瞬间溢出无息怒火:“是柳子晗对吗?!”
尹云楼被这一声质问,怔住了。一时间,望着眼前忽然怒气横生的姑娘,忘了回答。
时间一点点在萧湘眼眸中流失,那里逐渐泛起恼、恨、痛,以及不甘!
第119章 爱意
萧湘红了眼,一把掀开毯子,赤着脚就要跑开。
看见,尹云楼又是一怔:又跑!
当即面目怒了,大喝:“站住!”
严厉呵斥声,几乎将空气震地一荡。
萧湘也被这一声震地停在原地,赤着玉脚站在细石密布的泥土路面上。
尹云楼起身走来,站在她跟前,看看她避开一边的委屈小脸儿,又看看她还红肿的脚,凝眉厉斥:“你这死德行什么时候能改改!”
降下胸中几许火气,凝视她两瞬,便弯腰抱起她。
那一刻,长久隐忍起来的委屈、伤痛皆付诸热泪滚落而出,姑娘两眼紧凝着眼前的男人,紧抿的嘴唇颤抖着,与他吵:“湘儿也想改,可有些东西就是改不掉戒不掉!”
那人沉默了,凝望哭地伤心的姑娘,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姑娘为什么会哭。只将她紧紧拥进怀里,就像过去很多时候,她伤心他便轻轻抱着她、护着她。
可是即便他对她再如何细致的好,那也不是她想要的那种好。
红彤的眼睛溢满泪,隐忍而伤痛,哽咽着,一把扒开他的衣服,在他皙白宽健的左肩狠狠咬下去!
尹云楼墨眉猛然一皱,刺激神经的疼痛,让他眼中闪出一丝惊愕,扭头看向趴在肩头隐忍痛哭的姑娘,可惜到这一刻,他也没明白姑娘为何恨到咬他。
宽厚手掌揉了揉她柔软的发,忍着肩头的疼痛,抱人直接回到屋里。
将人放到床上,但姑娘依旧死死咬着他不肯放。
逐渐肩上渗出一行鲜血,和着那姑娘的泪,缓缓往下流。
慢慢地,萧湘才一点点松开肩,哭红的眼中,泪水依旧慢慢往下流。
尹云楼松开她,看着泪痕满面的姑娘,那一刻,心中却是说不来什么滋味,只是心里心疼。
抬起手,一点一点拭去她脸上的泪。
萧湘满含泪水的双眼,紧紧凝着沉默不说话的男人。
久久,才说出深藏在心头很久的事,凝望他,伤痛的面上泛出一丝凄凉、挤出一丝苦笑,说:“我伯父把我给许配给了二皇子,五爷回来这么久,还不知道吧。”
水雾笼罩的眼眸中,有荒芜,心酸,以及凄苦。
他那么神通广大的一个人,这件事早已流传整个永兴,他却不知道,若非心思全在柳子晗身上,他怎会不是知道!
毫无预兆,手上动作顿住了。此刻,终是明白她为何情绪会如此激动。
低了头,继续擦拭她脸庞上的泪痕,沉默道:“你年纪到了,是该嫁人了。”
分明地,他在说这句话,眼神里浮露出一丝飘忽不定,甚至连语气里也藏着莫名的落寞。
从21岁认识小姑娘,一直到他26岁,五年时间,孤独、欢笑她陪他走过,危机、艰险她也陪他渡过。有的时候她就像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始终陪在他身边,心里总有所慰藉。其实他早有想过,姑娘迟早有一天会离开他,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不过对他而言,以自己现在的处境,她也是该离开自己了。
泪水再次滚出,萧湘紧凝不懂她丝毫心意的男人!竭力申诉:“可是那根本不是我想要的!”
对这句痛彻心扉的申诉,他仿若未闻,沉默着,没说话。
泪水无情冲刷脸庞,她真是恨透了他的沉默!更恨他为何不懂自己丝毫!
那一刻,她彻底失去理智,一把将人扑倒在床上,疯狂吻上他的唇。
瞬间!尹云楼满眼惊骇!
想念、伤痛、贪婪和着滚烫的泪水皆付诸在火热的吻中,她双手捧着他的脸,笨拙却又饥渴地、一寸一寸地吻啄他清凉的薄唇!
荣华富贵、尊贵地位,她不喜欢,更不稀罕!她只想要他!
逐渐,那人冷眉皱起,冷峻的眸子浮露出一丝深深的怒意,抬手紧紧攥锢萧湘瘦弱的双肩,欲推离她。
姑娘死搂着他的脖子不肯放,几经挣脱,她才离开他的唇,移了脸庞,将面容紧紧埋在他颈窝处,抱着他彻底失声痛哭。
情这个东西,你不深入其中,根本无法体会那份苦与煎熬。
可这份在旁人看来可能是禁忌之恋的感情中,她是怯懦的。
而她一直也都明白,五爷对她从始至终只是对晚辈一样的宠爱,她若跨越了那道线,五爷一定会对她侧目而视,乃至对她产生厌恶。而那种结果,是她最无法接受的。
可是感情这东西一旦扎根心底,又岂能说那么轻易压制、剔除得了的呢?
五爷就好长在她心头肉上一般,她拔不掉!
逐渐,耳边的哭声慢慢降低,取而代之的是一段长长的、哽咽地诉说。
“五爷喜欢子晗,可是湘儿也喜欢五爷,是五爷对子晗的那种喜欢,而且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
她说:“你一年时间未归,湘儿想你,日日掰着手指算着五爷何时回来,可是每天的时间又是那么长,就连夜晚也又黑又长。我有时都害怕自己等不到你,于是湘儿就想着给你写信,可是我又不敢写太多,我怕写太多,你看见了会分你的心,耽误你忙正事,于是我就一个月给你写一封信。每次收到你送回来的信,我都能开心兴奋半个月。可是有一天我却在子晗的闺房里看见一个木匣子,里面装了好多书信,那信的上面落款都是你的名字,连笔迹都跟你的一模一样,后来子晗才偷偷跟我坦白,说她从小到大倾慕的男子给了她回应。”
“那时我就想,子晗从小到大爱慕的人不就是五爷吗。可是为什么我不知道,五爷一向不会瞒我任何事情,而且五爷除了对我好之外,不会对其她女子看一眼。于是我就不信,我心想这里面一定是哪里出错了。可是你回来了,回来后并没有立即找我,而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敢确定,五爷真的和子晗在一起了。”
“五爷知道湘儿在看见你和子晗站在一起时,心里有多难受吗?湘儿一直觉得,五爷一直都只是湘儿一个人的五爷,旁人碰不得,也觊觎不得,就算是湘儿最好的朋友,湘儿也不允许!”
第120章 书信
她忍不住抽泣:“从十三岁,湘儿便开始偷偷喜欢五爷,那个时候湘儿就下定决心,一辈子跟在五爷身边,没有长大之前要做五爷最贴心的小姑娘,长大后就做五爷最贤良的妻子。于是湘儿就一直盼一直盼,盼自己快点长大,做五爷的女人,然后给五爷生孩子,让五爷有一个安稳舒适的家……”
耳畔的话依旧在喋喋诉说着,可那人的眉眼却渐渐冷了、厉了,尤其听到“女人”“孩子”这些不堪字眼,令他心生一丝厌恶。
终于,再也听不下去这些荒唐词,当即一把推开她,起身,整理了衣服,面容冷冽地睨望床上的萧湘,低声斥道:“我看你是疯了!”
语罢,转身直接走了。
床上,姑娘仰面躺着,目光呆滞地看着屋顶,泪已满面,可是流着流着,就笑了,肆无忌惮的,却又是癫狂可笑的!逐渐地,小小身子蜷缩一团,抱着手臂,歇斯底里地哭!
门外,尹云楼匆匆走开,从他转身的那一刻,他的目光便开始变的无措,而脑子里也依旧回荡着姑娘说的那些话,一遍又一遍。
走到院里马厩中解开马的缰绳,上马前的一瞬,紧合的薄唇忍不住冷笑了一下。
心里冷哼:十三岁,那不过还只是个孩子,懂什么男女之情!
骑上马,带着一丝慌乱,走了。
……
那一天,他没有回桃舍,而是回了靖王府,回去后什么也没干,直接去了书房。
灯未掌,就一个人静静地倚坐在椅子上,漆黑的书房里安静的没有一点声音。
后来他伏在案上,不知不觉睡着了。沉睡中,他还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和子晗大婚,回到洞房中,他掀开新娘的盖头,眼前出现的是柳子晗的面容,后来他就问她:“湘儿呢?”
柳子晗疑惑笑说:“今日是子晗与五爷大婚,五爷问她作甚?”
于是他扔下盖头,一声不响地转身走了。可是屋外一个人都没有,冷冷清清的。
后来整个府邸都起了大雾,但他还是没找到那个他想见的姑娘,于是心慌了,穿着大红喜服拔腿跑进大雾里,一遍又一遍呼喊那姑娘的名字。
但,最终他也没再见到那个姑娘的身影。
最后,他被惊醒。抬起头,四周是一片漆黑死寂,没有那姑娘。
那一刻,他的心里前所未有的空落与荒凉,甚至一丝恐慌。起身,几分跌撞地走出书房,跑到隔壁的寝房,可漆黑里,整齐的床被、空荡的椅榻,都没有那个姑娘的身影。
渐渐,他才慢慢想起来,姑娘今天没在这,被他丢在歆姨那了。之后,他又一个人慢慢走出寝房,站在门口,双手负后,满眼望着空荡昏暗的大庭院。
绿竹、高墙,还有玲珑多姿的假山,都隐藏在黑暗里,静静的,不做一声响。后来,他忍受不了满院的寂寥,又浑浑噩噩地跑出了靖王府,直接跑到了将军府中的轻水阁。
轻轻推开房门,里面也依旧是漆黑清冷的。空荡荡的房间,也没有那个姑娘的身影。
于是他在她的闺床上坐了下来,打算等她,可是等着等着,自己便困了,身子一斜,便和衣侧身睡在姑娘的床上。
朦胧之际,床上有姑娘身上熟悉的气味,伴着那味道就慢慢沉睡了过去。
睡梦中,有鸡鸣声,将他惊醒,模糊中,他翻了身,可手臂却不小心撞到坚硬的东西,两眼睁开,在床头隐秘的角落里看见一个木匣子。
他惊疑,忙起身拿出那木匣子。匣子上的锁未锁好,尹云楼打开匣子,入眼的是厚厚一沓书信,信封上写的都是他的那个假名字——谢陵。他慌忙翻看,数量达千封。
迫不及待拆开信,一一细看——
娟秀的字迹中,她说:
五爷,你最近有没有好好休息?别总为了忙政事不顾惜自己的身子,小心以后老了一身劳疾,没人照顾你!还有,陶之计那老狐狸有没有又刁难你?要是有的话,你告诉,我去把那老头儿打一顿!还有那谁,凶巴巴的大将军裴元世,他是不是又想着如何杀你,要是不行,湘儿就提着旭日剑再把他揍一顿!给他长长记性!
五爷,你有没有又受伤?湘儿觉得大夏还是太危险,要不你回来吧,他们大夏又不是没有皇帝和官员,他们自己国家的事情让他们自己处理!你一个外人在那,根本就是吃力不讨好,还反被那帮人怀疑你图谋不轨!
五爷,湘儿最近的医术又有所提高,对了,你可能不知道湘儿为何要坚持学医术。当初没遇到你之前,自学医术是因为无聊。后来遇到你之后,我觉得有医术傍身很好。因为我想着,五爷周围时时危机四伏,太容易受伤了,湘儿若能精通医术就可以帮五爷医治,这样也省得旁人医治你我不放心。
五爷,你何时回来啊,湘儿一个人在永兴太无聊了,而且最近我和我伯父又吵了一通。五爷,上次你送我的泣月木簪,我没要,现在你可想明白男子送女子发簪代表何意了否?五爷你怎么就是个榆木脑袋呢!心里只装着天下黎明百姓么?
算了,湘儿现在后悔了,下次你再送我,我一定收着。
……
……
……
稚嫩文字里,似乎都能应着那字句,听到她柔软稚气的声音。
逐渐,白日姑娘那一字字、一句句的哭诉,再次回荡脑海。
慌乱、寂寥、荒芜,一点点侵入心房,铺天盖地的向他砸来。墨色眼眸里,逐渐慌乱无章,移开目光,扔下信,他不敢再看。
手无举措,又看看散落一片的书信。却觉得眼睛被什么东西刺痛一般,让他的眼睛止不住想流东西。
失魂落魄中,他慌忙装起所有书信。
下床,抱着那木匣子,慌乱地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