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给你个机会
蔡鞗突然发现,自己对苏氏阿娘了解的还是浅显了,有许多事情根本不知道,尤其是外公的事情,其他人也像是刻意避免提及。
就在自己脑中纷乱时,苏老大突然说道:“少主,要见一见货物吗?”
蔡鞗一愣,随即明白了“货物”的含义,想了下,说道:“那老鸨就不用见了,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虽话语不是绝对,但那老鸨却不是个可靠之人,只要不死不在宋国露面就成。”
“少主放心,不会再让少主见到不满意的货物。”苏老大咧嘴一笑。
蔡鞗点头,苏老大没有说明如何处置,他也不想过问,心下更无半分愧疚不安。
“鞗儿信不过那老鸨,死活都是无关紧要,但你们把事情弄的有点大了……鞗儿知道这是阿娘的意思,并没有怪罪苏老的意思。”
“事情闹大了,别人没证据、把柄,终究还是奈何不得了咱们,但百姓心下却留下了道痕迹,私下里依然会拿此事说道,所以两个人必须要有个露面,那老鸨无关紧要,他人看重的还是自赎自身的顾琴娘。”
苏老大微微点头,又有些犹豫说道:“少爷主所言不错,若将那顾琴娘放出,承认一切都只是个误会,少主身上的污名自也不存在丁点,只是……只是这两人身份有些不同寻常,属下以为……最好清理掉,或是送去海外为奴,实在不行就将人送去汴京,交给太师处置,若放了……恐有不妥。”
“嗯?”
蔡鞗一愣,一脸疑惑停住脚步。
“身份不同寻常?”
苏老大微微点头,也不多言,大步走在前面领路,蔡鞗疑惑紧跟在后,两人一路来到一处土山前,也不知苏老大是如何做的,当他来到土山前时,土山竟然缓缓升起,一个洞口出现在两人面前。
“少主请。”
苏老大微微弓了弓身体,蔡卞疑惑走入洞中。说是“洞”,实际上并非是土洞,而是个硬木做成的大木箱,听着“哗啦啦”金属摩擦声音,感受着脚下移动,蔡鞗更是诧异,他竟然在宋朝坐上了“电梯”来。
“寨子里有个不入流偷儿,最是善于精巧机扩之事,据他言,数百年前,食人魔石虎的邺城便有此升降之法。”
苏老大介绍着机扩升降之法,一盏茶的工夫,木箱一顿,苏老大比划了个莫要出声手势,这才拉开木门露出昏暗灯光,未等他细细观察泥土挖成的狭小房间,一阵怪异中夹杂着疯狂与绝望大笑传入耳中。
“哈哈……哈哈……”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哈哈……”
蔡鞗一愣,一脸不解看向苏老大,苏老大只是微微摇头,疯狂与绝望的尖锐继续钻入耳中,让人压抑、难受。
“哈哈……”
“熊熊圣火,焚我身躯……”
“哈哈……”
蔡鞗更是一愣,很奇怪心下竟有股莫名的熟悉感,再一次疑惑看向苏老大,苏老大一阵沉默,这才轻声开口。
“怜我世人,飘零无助,恩泽万物,唯光明故。光明慈父,知情知义,启我澄心,苏我明性。怜我世间,魔尘岔染,除恶扬善,唯光明故。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熊熊圣火,焚我残躯。十二常宝,谱启诸明,妙音引路,无量净土……”
蔡鞗神色更加怪异,一时间也不明白念叨的是什么。或是见蔡鞗依然未能明白,苏老大叹气一声。
“摩尼光明教……”
“啥?”
蔡鞗大惊失色,一脸难以置信看向狰狞刀疤的老人,心下更是如同雷霆扫过的万丈怒涛翻滚不定。
苏老大苦笑道:“少主没有听错,确实是摩尼教,而那顾琴娘也不姓顾,是光明教张怀素之女张瑛儿,而那张怀素……”
听着苏老大将张怀素的事情说了一遍,蔡鞗心下更是翻滚不断,怎么也没想到,此事竟牵扯到了摩尼教身上。
“那顾琴娘是摩尼光明教圣女,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她放了出去,若是被朝廷知道……恐会牵连了少主。”
蔡鞗连连深呼吸,又有些疑惑不解,说道:“苏老,会不会他们故意……或是从哪里听了些摩尼教教义,故意吓唬咱们的?”
苏老大一阵苦笑,叹气道:“花魁刚刚结束时,老妖婆便要逃离杭州,便知海龙帮并不真的怕了摩尼教。”
又指了指一旁的土墙,说道:“少主别看这里是个地窖,可咱们的孩儿军死士皆是从此法训练出来,此处没有任何声音,没有白天黑夜,有的只是饥饿、恐惧,一般人也很难在这种地窖里存活太久,会疯掉的。”
“一开始的时候,老妖婆很安静,之后只是大骂,后来就开始念起摩尼教经文,为了确认老妖婆是否真的是摩尼教之人,属下对其进行了逼供……少主放心,没人可以抵挡七日七夜不睡觉。”
苏老大向角落里的一人招了招手,等那人站起时才发现他只是个四尺侏儒,数张纸张送到他面前。
“这是老妖婆供出的口供,属下昨日已经确认,光明教教主方腊和钱塘四龙已经来了江宁。”
蔡鞗忙低头去看。
“睦州青溪方十三方腊……”
大手猛然攥起,纸张紧紧攥在手心,头颅放佛遭了雷击嗡鸣不断,别的没有继续看下去,仅头一个人名,他便知道,苏老大说的都是真的。
“呼呼……”
慢慢张开手掌再一次低头,一刻钟后,蔡鞗将纸张仔细叠起,面无神色一边塞入衣袖,一边说道:“此事知晓的人多吗?”
“除了属下和老憨外,其余的七人已经坐船前往了老寨,今生不会踏出老寨半步。”
蔡鞗看向角落里依然似睡非睡的侏儒,点头说道:“顾琴娘被关在何处?”
苏老大一愣,正要犹豫……
“苏老不用担忧,鞗儿知道该如何做。”
苏老大心下一阵叹息,也不多言,转身走向传出隐隐诵经声的另一端墙壁,又是一阵轻微“嘎嘎”声,再一次出现了另一个小房间,一连数间后,安静的蔡鞗都可以听到心脏雷鸣轰跳声。
“少主请。”
苏老大拉动了根绳索,厚重木门缓缓打开,露出一道铁门,苏老大先是打开一方巴掌大孔洞观察了一番,这才一阵钥匙响动打开了铁门,一股异样骚臭传入蔡鞗口鼻中。
站在铁门外,如同站在无尽地狱大门外,里面昏暗、阴冷、潮湿、臭气萦绕不散……
站在房门外,一身白衣女子缓缓抬头看来,散乱的发丝遮住了面孔,让人很难看清神色。
正要抬腿……
“少爷还需小心些,此女与那老妖婆不大一样,此女待在此处从未大喊大叫过,属下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诡异情景……”
“第一世你为石子,她却为一张白纸,从落笔的一开始,你就注定为她死。”
“第二世你为老树,她也走到了此处,落叶飘下默默守护铺在这条轮回路。”
……
女子缓缓开口,室内一阵寂静……
蔡鞗提起衣襟走入狭小土牢,静静看着仰头露出的脏污面孔……
“心下很是犹豫不决,不知道是该还了姑娘自由,还是一刀杀了来个一了百了,或是将姑娘交给朝廷处置。”蔡鞗盘膝坐在顾琴娘对面,苏老大手按腰刀站在背后。
……
“蔡公子可以还给琴娘的琴吗?”
……
“三个时辰前,本公子并不知姑娘还有个‘张瑛儿’名字,更不知晓姑娘是摩尼教圣女,但本公子还是想知道姑娘的答案。”
“答案……蔡公子不是已经知道了答案?”
“也就是说,姑娘更愿意是‘张’姑娘了。”
“呵呵……”
顾琴娘不由笑了。
“琴娘也好,瑛儿也罢,小女有选择的权利吗?”
蔡鞗一阵沉默,微微点头,说道:“确实没有这个选择的权利,从生下来的那一刻,你也就没了选择的机会,但本公子可以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一个自己做主的机会。”
“三个时辰前,本公子让人给姑娘传话,是在不知晓姑娘还有另一层身份情况下做出的,但本公子不准备更改了之前的决定,姑娘可以有一次选择的机会。”
“选择顾琴娘或是张瑛儿的机会。”
顾琴娘一脸怪异看着他许久,蔡鞗不着急,只是盯着她双眼中的清澈无垢……
“公子不怕给了蔡府带来灭顶之灾,不怕勾结妖人的罪名?”
……
蔡鞗一阵沉默,默默点头。
“怕!”
“因看不清未来而恐惧!”
……
蔡鞗伸出小手,轻轻勾起因无法见光而苍白的脸孔。
“将你送去汴京,本公子可以获得难以想象的好处,蔡府可以获得难以想象的利益,但本公子还是想听听你的答案。”
感受着下巴上轻柔,顾琴娘没有反抗,安静的让人心惊。
“公子不会真的想要了小女子吧?”
“呵呵……”
蔡鞗咧嘴一笑,笑道:“富贵人家又岂能以常理待之?莫要以为本公子年幼就无特殊嗜好,小周后有《熙陵幸小周后图》,姑娘或许也有个什么图来也不一定。”
顾琴娘猛然别过头,脸颊瞬间爬上一丝红晕。
“果然是登徒子!”
“哈哈……”
蔡鞗一阵大笑站起,看着顾琴娘背影时,面上又是一阵冷酷无情。
“你是个聪明的女人,也应知道如何选择才最为有利,张怀素已死数年,虽不知你因何成了妓子,是因为躲避官府追查,还是摩尼光明教权利之争的结果,而你都只是个弃子……”
“本公子不想搭理你,也不想搭理光明教,若非我那糊里糊涂小婢,最佳选择就是将你送去汴京,用无数人鲜血获得难以想象的好处!”
“所以呢,你应该感谢绿桃,也希望你足够聪明,彻底断了这种联系,别逼着我真的举刀!”
第32章 没有姐姐
蔡鞗站在最后一丝夕阳下,举手看了手里糖葫芦许久,最后还是深深叹息一声。
“苏老,帮鞗儿查一查方腊在何处。”
苏老大微微点头,说道:“少主放心,人已经找了出来。”
“先莫要惊动了他们。”蔡鞗最后说了句,这才带着等待了许久的孟费和一干随从离去。
蔡鞗自己离船登岸,绿桃就没离开了船头,一直张望着自家少爷有无回来,直到天色已经黑暗也未有离开半分,几次想要下船去寻,都被船上水手阻住。
远处一小船迎来,看着上面的火把,绿桃忍不住高声呼喊。
“少爷……少爷……少爷……”
听着她的急切,蔡鞗心下一阵恼火,刻意不大声回应,很是凶狠咬了口红艳艳的糖葫芦。
“哼!”
孟费一脸怪异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
软梯放下,在孟费相助下,蔡鞗很是顺顺利利爬上了大船。
“少爷……”
“哼!”
绿桃刚急切开口,蔡鞗就是一声冷哼,又狠狠咬了口糖葫芦。
“糖葫芦不给你吃!”
“哼!”
蔡鞗冷哼一声,又看向孟费。
“不许任何人靠近船舱!”
“啊?”
蔡鞗不等孟费反应过来一脚踢开舱门,证明着自己很生气。
绿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知道他现在很是生气,本还不满埋怨话语也生生堵在了喉咙里,只是很小心将房门关上。见此,孟费也不敢多言,挥手将所有人赶开,自己坐在不远处看护,禁止他人靠近船舱。
“砰!”
小手重重拍在桌案上。
“说!你和那顾琴娘究竟有何关系?为何老是向着她?”
“少……少爷……”
“说!”
蔡鞗指着低头的小脑袋大怒。
“若敢再有隐瞒欺骗,本少爷就把你扔水里!喂鱼!”
“少……少爷……绿……绿桃不会水……少爷……”
蔡鞗差点被她气笑了,可看着小脸煞白可怜兮兮的她,又莫名的有些不忍,可一想到顾琴娘,还是冷着脸冷哼。
“我问你,你知道二叔因何被贬职河南吗?”
“知……知道,是……是与妖人……妖人交往过密……”
“哼!妖人!妖人是谁?”
“张……张怀素……”
“啪!”
蔡鞗猛然一拍桌案,不敢抬头的绿桃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后退一大步。
蔡鞗见她如此,指着低头的绿桃一阵恼怒。
“官家好道,前有张怀素,今有林灵素,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官家宠信,大臣们结交也算正常,纵然如此,尚书左丞、知枢密院事的二叔不也还被赶出了朝堂,不还是降职成了河南知府?二叔多大的官?你个小丫头是公主还是郡主?”
“绿……绿桃是……是……少爷的……”
“砰!”
蔡鞗又是一拍小几桌案。
“还说?”
“本少爷早晚被你个丫头坑死了!”
“说!你是如何认识妖人的?”
绿桃很小心抬头看了眼蔡鞗,见他瞪了过来,又忙低头。
“绿桃……绿桃……很早……五岁时,阿娘让孙老神仙算过命,神仙爷爷说绿桃……认识的。”见蔡鞗又瞪过来,忙将长话短说。
蔡鞗很有些无语,自己提示已经够明显了吧?怎么扯到在家门外摆摊的老神棍身上了?
上上下下将低头揪扯衣角丫头打量一番,怎么看也不像是在撒谎啊?正要开口,猛然间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眉头不由皱起。
“每次少爷提起你顾姐姐,你就紧张,甚至还敢怀疑娘亲杀人!”
“之前吧,本少爷不想过问你的私事,不想深究你的小心思,可现在你必须给本少爷交代,究竟为什么如此在意你那顾姐姐?若不说了清楚,本少爷也不把你扔河里,你就去汴京吧,本少爷重新……”
“少爷,您别不要绿桃……少爷……呜呜……少爷……”
蔡鞗话语还没说完,绿桃扑通跪倒,哇哇大哭起来,看的他又是一阵无语。
“少爷……别把绿桃送人……顾姐姐……顾姐姐是……是姐姐……是……是娘亲病逝时候说的……不让绿桃说……”
“……”
蔡鞗是真的傻眼了……
“娘亲……娘亲得了肺痨……整日整日咳血……后来……后来娘亲说……说爹爹随……随老爷去汴京时生……生养的……”
“娘亲嫌姐姐……所以……所以不让绿桃说……”
蔡鞗一阵沉默,良久站起身,站在跪地成了泪人的绿桃身前,低头看着梨花带雨的她……
“她姓顾,是汴京顾家女,你本姓陈,是蔡家家生奴!你没有什么姐姐,从来都没有!记着了?”
“少爷,娘亲……”
“你娘骗你的——”
蔡鞗毫无征兆狰狞暴吼,呼吸急促令人心惊。
“记着了!这是最后一次!不管日后你是否与她亲近,都要记着一件事情,你没有什么狗屁姐姐,如果记不住……你就走吧,本少爷还你完全的自由,或许……对你更好一些。”
蔡鞗转身走向书桌,从怀里拿出竹管,倒出容易弄了一手墨黑的钢笔,用最短时间书写了一张契书。
“这张契书你拿着……”
“少爷……”
“拿着——”
见她一再后退,蔡鞗蛮横的将纸张塞到她怀里,面无表情盯着她的双眼。
“你不用担心顾琴娘,过几日就与咱们一同回杭州,她也会成为学堂的女先生。”
“如果你坚持认为她是你同父异母的姐姐,少爷不勉强,在杭州为你们寻个住处,若想留在少爷身边,你就要忘记你娘话语,选择权在你自己手上,你仔细考虑了清楚再决定。”
说着,蔡鞗拿起少了两棵的糖葫芦,犹豫着递向她。
“被少爷吃了两颗,明日一起去逛街,想吃多少都可以。”
“少爷……绿桃……”
“拿着吧。”
绿桃最后还是接过了糖葫芦,看着已经成了生命中一部分的小丫头,尽管她比现在他的身体还要大上几岁,他还是认为自己才是年岁大了的那个。
肺痨,咳血,五年前……
蔡鞗不认为一切都是如此的巧合,默默从怀里拿出老鸨供词,一页一页摊放在桌案上……
“唉……”
相比绿桃话语,蔡鞗更愿意相信那老鸨供词,相信没人可以抵挡七日七夜不让睡觉的折磨,可当事人已经不在了,有些事情也永远被埋藏在了地底。
但是他还是认为绿桃与顾琴娘没有任何关系,若真的有关系,也是那该死的张怀素与绿桃娘亲有了关系,而不是绿桃的爹爹。
闭目沉思许久,不理不乱,越理心下越混乱不已……
蔡鞗第一次没有与绿桃“同床而眠”,自清醒来到这个世界,自睁眼的那一刻,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躺在身边的女娃,数月来,无论愿意与否,她也从未离开过他的身边……
可今夜,他只是一人辗转难眠,一个人盯着房顶,一个人倾听着河水哗哗流淌,听着无数蛙鸣吵闹……
房门外,一个不大女娃怀抱着铺盖站立许久,默默在房门外摊开被褥,依靠在木质墙壁上,远远看着江宁城星星点点……
孟费蹲坐在船头,不时回头看了眼依靠在房门外的阴影,每一次都莫名其妙的摇头一番,又继续遥望遥远的西方,遥望再也无法看见的塞北……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该下雪了吧……”
……
春花轻轻将耷拉着灯芯剪去,屋内稍微亮堂了一分,苏氏依然未有抬头,嘴里却说道。
“鞗儿可有消息传来?”
春花稍微想了下,一边送上茶水,一边说道:“暂时还没有消息,想来是已经到了江宁,夫人莫要太过担忧。”
苏氏看了眼奶白色茶水,随手推开。
“说是不担忧,那是口是心非,那薛昂虽无能贪鄙,却也不是个轻易对付之人,有大少爷做他靠山,鞗儿……”
苏氏叹息一声,也没了整理账册的心思,又突然想起一事。
“可有寻到大食国的记账之法?”
春花忙说道:“奴婢让人去寻了,但他们好像很在意记账之法,而且更为紧张白叠子织布之法,根本不愿谈及,或许……要派人走一遭大食国。”
春花说着,又转身走入角落里,很小心掀开一方字画,不知她是如何动作,不一会便听到一阵“咯咯”轻响,书房内竟出现另一小房间,房间很狭窄,顶多只能一人走动。
苏氏像是没有注意到春花动作,眉头紧锁像是在想着什么……
一声轻响,春花将一方木盒放在书案上,木盒打开,一叠像是碎花布粘合的纸张摊放在苏氏面前。
“奴婢亲自将少爷的破碎纸稿整理了下,虽不知这些是什么,但看着像是纺纱织布之物,还有一些船只模样图和奴婢也不明白的物件。”
苏氏低头细细观看,每一张都需要很长时间,数张破碎却被粘合在一起的纸张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许久才缓缓开口。
“将这些全部送去寨子,每一样都让人做出一件来,莫要让鞗儿察觉了此事,还有……鞗儿书房里任何东西都不许流出府去,哪个犯了规矩,一律打死!”
“是,奴婢会仔细吩咐了下去。”春花低声应承。
苏氏微微点头,又像是是想起了什么,神色也有了些阴沉恼怒。
“杭州没有人愿意为我儿先生,大宋朝没人入学堂教授……”
“你们就以为可以拿捏住了眉娘?老太爷,您可莫要忘了,天下文人士子可不仅仅只有大宋朝一家!”
第33章 一场交易(上)
“绿桃……”
昨日下半夜才昏昏睡去,蔡鞗被狭小木窗透过的阳光扰醒,小手一阵胡乱挥舞。正迷迷糊糊时,张口刚喊出“绿桃”两字,又是一阵莫名的失落……
自己穿衣,自己整理宽大衣袍,早已熟悉了小婢女的帮助,习惯了清醒后,第一时间的擦洗脸颊,突然发现,少了个人是如此的手忙脚乱,最后还是强忍着令人烦躁的衣物,当房门刚被打开时……
“少爷……别赶绿桃走……”
绿桃坐在地上,仰头看着一手按着房门的蔡鞗,眼泪瞬间不争气的流淌了出来,眼睛周围的黑灰,嘴角的鼻涕,缓缓低落的泪水……
“绿桃哪也不去……绿桃不要……呜呜……少爷……别赶绿桃走……”
小手摊开,昨日的纸张已经成了一团碎纸,看着举在面前的碎屑,蔡鞗心下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别过头退回屋内。
“一脸鼻涕眼泪,身上还臭臭的……”
“少爷……”
“还不赶紧去打水,本少爷今日还要逛街呢!真是的……一脸脏兮兮的,如何出了门?”
看着蠢笨丫头还坐在地上,举着一团碎纸,蔡鞗似模似样捂住鼻子,出现在门口的孟费不管三七二十一,提起小丫头一阵训斥。
“还不赶紧为五少爷打水洗漱?”
孟费也不搭理终于反应过来的绿桃,大步走入房内,躬身抱拳道:“苏老大送来了消息。”
说着,孟费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件。蔡鞗神色无一丝变化,伸手接过,一边转身走向小几,一边随意翻看了两下,查看封口有无动过。
孟费抱拳低眉站在一侧,蔡鞗静静拆开信件,没一盏茶工夫又将信件塞入信封,白嫩手指不时轻击桌面……
“孟将军今日就留在船上吧,让十七一个人跟着就可以了。”
孟费猛然抬头,迎来的却是淡淡目光。
“不是不信任将军,有些事情……将军最好别知道,知道不好。”
“诺!”
孟费抱拳一礼,又说道:“属下听令,但仅十七一人,属下还是以为不妥。”
蔡鞗站起身来,笑道:“人多了反而显得不够真诚,将军不用太过担忧。”
孟费一阵沉默,最后还是微微点头答应。
在蔡鞗看来,他只是蔡府五子,一个小屁孩而已,别说抓了他,就算一刀砍了,最后也只是激怒了老蔡太师,屁用没有!
蔡鞗并不担心自身安全,与红肿着眼的绿桃一同吃了顿较为沉闷早餐,交代了些事情后,两小一大三人下了船。
姚仲教站在船头,静静看着三人跳上栈桥,远远看着两个小娃上了拖拉货物牛车消失……
“虎子。”
身后按刀的孙虎上前躬身。
“姚叔。”
“带三十人跟着,莫要惊动了少主和尾巴。”
“诺!”
孙虎转身去挑选人手,不一会,数十人扛着货物大包下了船,姚仲教看着这一切,不远处的孟费同样目视高矮不一汉子下了船,心下一阵犹豫,犹豫着是否也带着人跟随……
“孟将军就莫要跟着了,少主不想让将军陪同,就是不愿将军沾染了不该沾染的东西,对将军的前程也非好事。”
姚仲教头也不回,依然看向消失不见了的方向……
码头鱼腥味很重,此时已是九月,恼人的蚊虫依然在空中乱飞,绿桃不时挥舞手帕,尽可能的不让蚊虫打扰了正斜着身子看书的蔡鞗。
老牛是真的老了,水牛本就行走的较慢,而拖拉着车子的老牛更慢,摇摇晃晃,蔡鞗反而觉得很是自在,不时舔着手指翻了页《武经总要》,外面的热闹丝毫没有影响到了陷入书中的他。
街道上很是热闹,游玩了大半日,绿桃像是霜打的茄子没了往日的叽叽喳喳,更不敢随意钻入人群消失不见,蔡鞗也不主动开口,权当给了她个教训。
来到一家酒楼前,抬头看着匾额上有些斑驳的字迹,蔡鞗嘴角微微上翘。
“绿桃,少爷的笔忘在了鸡鸣寺,帮少爷取了回来。”
“少爷的笔不是在……”
“不是什么?”
劣质钢笔容易弄的到处都是黑墨,蔡鞗也就弄个竹筒装了起来,又为了好看,特意整的跟个笛子一般插在腰间,见她手指指向腰间,本就打算睁眼说瞎话,眼珠子一瞪,随手抽出腰间的“笛子”,一脸正色扔到还伸着手指的小丫头怀里。
“把本少爷的笔放在佛祖面前,记着了,最少要放了一刻钟!”
像是知道她想要询问,又说道:“听说鸡鸣寺很是灵验,若不让本少爷的笔也沾点佛光、佛性啥的,本少爷将来还如何能考个状元郎?”
绿桃想要张嘴,又低了下小脑袋,低声轻嗯应下。
“回去时……少爷给你买糖葫芦。”
绿桃猛然抬头,蔡鞗大步走入破旧了些的酒楼,看着他头也不回,小丫头竟笑了,拿着“笛子”转身跳上牛车,叽叽喳喳催促年老车夫……
十七面无一丝表情,正准备开口招待的店小二忙闭上了嘴巴,微弓着身子让到一旁,任由蔡鞗一脸笑意走入。
“小二,来碗酒水……”
“再添二斤饼……”
“茶水茶水……”
……
店内人声鼎沸,没人会在意谁的大嗓门或是抠弄着臭脚丫,各自吆喝着劝酒声充斥着整个不大店面。
蔡鞗扫视了一圈,目光定格在角落里一群人,当他看到一老人扛着杆“神算”破旗子,瞳目中一阵愕然……
十七手按腰刀,不紧不慢跟在蔡鞗身后,冷目总是有意无意扫向四周,身体绷紧的如同个狩猎豹子,或许是十七的冷意太过冰冷,一手按着旗杆的消瘦老人不由回头……
“孙老神仙,您老不会有了大主顾,不做了小子的买卖了吧?”
“孙半仙”呆愣看着蔡鞗伸出小手……
“唉……”
蔡鞗伸着白净小手,一脸愁眉苦脸让人惊诧。
“昨日日暮时,小子遇到了个神算子,拉着小子不撒手,非得说小子命犯天煞,近日有性命之忧……”
“唉……”
“您老想啊~谁听了小命都快没了能不慌?小子正惶惶不安呢,又巧了,竟然在此处遇到了老神仙,要不您老重新帮小子算上一算,小子是否真的命不久矣?”
小手伸在包道乙面前,毫无所觉一桌人的目光冰冷,十七头颅微垂,冰冷寒意死死锁住刀鞘出了一分的成贵……
“砰!”
方金芝猛然一拍桌案站起。
“我们没去找你,你倒是送上了门来……”
“砰”
方金芝话语未完,居中高大汉子猛然一拍桌案。
“住嘴!”
……
没人注意到屋角诡异寂静,蔡鞗转头看向跟个弥勒佛的掌柜,冲着有意无意转身的几个汉子咧嘴一笑。
“找上门……孙神仙,今日是否就是小子遭劫之日?”
小手再一次放在面前,包道乙一阵沉默,面色郑重翻看起白洁小手……
“小子是该称呼老神仙为孙半仙,还是该叫……包道乙包天师?”
包道乙指着靠近拇指的一道断裂纹路,正要开口时陡然听到蔡鞗话语,本还稳若泰山的手掌猛然一抖,坐着的几人神色大变,齐齐轰然站起,店内吼叫食客纷纷转头看来。
“小子曾看了本书,书上说……魔教……小子揣摩着,之所以被称为魔教,一者藏身暗处,行事诡异,还有可能是魔教传自西域,而西方主杀伐。”
“话说……嗯……唐朝末年,民不聊生,群雄纷起,江湖亦动荡不止,不知何时,竟有人传出个消息……”
蔡鞗竟成了说书先生,毫不在意身边不住暴涨的冷意,说来也很可笑,一小娃坐在高大汉子对面,竟成了说书先生……
“胡扯!”
“明教教主什么时候成了阳顶天了?又哪来的什么光明左右使、四法王、五散人、五行旗……”
蔡鞗将未曾发生“元末”直接变成了“唐末”,刚刚说到“光明左右使、四大法王、五散人”时,不等方金芝不满话语说完,冷脸坐着的方腊猛然重重一拍桌案。
“砰!”
“坐下!”
方腊冷冷扫视一圈,目光最后看向肥胖掌柜,掌柜微不可察点头。
“诸位……诸位……”
听着掌柜要关门谢客,众多食客不明所以,很是一阵不满骚动,掌柜又是一阵抱拳作揖,又是一阵“饭食全免”赔罪,食客中十余汉子更是冷脸站起,很是蛮横将不满食客赶出酒楼。
“砰!”
店门紧闭,蔡鞗依旧笑意盈盈。
“小公子不用麻烦包天师看命,方某今日就可给小公子断命!”
“青溪方腊方十三。”
蔡鞗无视方腊的冷厉,从衣袖里拿出几张纸来,轻轻推到方腊面前。
“方教主这话是不是说早了?”
说着,又轻拍了两下褶皱纸张,直身后靠在椅背上,很是舒心惬意模样,见方腊迟疑,又伸着小手指了指褶皱纸张。
感受着胸中不争气狂跳,从未有过一次如此真实生死危机逼近,方腊双目冰冷,隐隐闪烁着不顾一切的疯狂杀意……
“唉……”
一声轻叹,包道乙正要伸出枯瘦手掌……
“砰!”
粗大手掌猛然拍在褶皱了的纸张上。
“方某从未想到……老奸贼竟也有如此孩儿!”
蔡鞗眉头微挑,又用目光示意了下桌面,笑道:“世事无常,方教主想不到的事情可能还有很多。”
“哼!”
方腊一声冷哼,抓起桌面纸张,正待稍微翻看了下,仅一瞬间,面色瞬间苍白若死。
“这……这……”
“混蛋——”
“砰!”
方腊大怒,一拳将破旧桌面击碎,一干人瞬间跳起,纷纷拔出刀刃。
第34章 一场交易(下)
“真是让人失望啊……”
蔡鞗左右看了眼,见酒楼后间又冲出十数名赤裸着膀臂大汉,见人人手持利刃,不屑挑眉起身,正待转身离去,方腊猛然抬臂。
“退下!”
方腊强忍着滔天暴怒,双目盯着不屑一顾的蔡鞗。
“莫要以为……方某双手染不得稚子小儿鲜血!”
蔡鞗不屑一笑。
“天道无情,方教主身为高位者,自是眼里无有男女老幼,杀人也太过正常。”
蔡鞗伸手,身后冷目站着的十七一阵犹豫,默默抽出腰间利刃。小手翻看了两下如同锯齿一般利刃,随手抛在方腊面前,嘴角不屑更甚。
“蔡鞗今日与你方十三赌一赌。”
“猖狂小贼该死……”
就在两人冷漠对视,一汉子大怒,上前就要一刀砍了猖狂小儿头颅,刀子刚抬起怒吼……
“砰!”
方腊腿脚瞬间抬起,重重将偌大汉子踢出丈外。
整个酒楼一片死寂……
高大的方腊站在蔡鞗面前,十七欲要上前拦住,却被抬起的小手阻止。
“以方教主的英明,想来是知道我没有多少恶意,否则也不当是我一人前来,那老鸨可以还给你们,而教主看到的东西也是她说了出来的,至于另外一个……”
“贵教动手在先,又坏了我的清名,贵教总是要给个交代的,我没有别的要求,只要求顾家女与贵教再无任何关系,此事就此便罢,如果贵教觉得不能接受……”
“呵呵……”
蔡鞗做了个砍脖子手势,示意方腊可以砍掉自己的脑袋。
方腊阴沉着脸,冷冷看着蔡鞗许久……
“为什么?”
“方某如何信你?”
蔡鞗咂巴了两下小嘴,转身走到身后桌案前坐下,很是费力提起老大的瓮坛。
“为什么……”
蔡鞗低头饮了口有些酸涩酒水。
“一者我不信任你们,也不想打算忍下了一口气,所以我身边要有个对你们知根知底的人,省的你们再来找我的麻烦,顾姑娘……算是人质。”
“二者,我也不认为你们可以造反成功,摩尼教千年前就存在了西域,最后却只能被迫离开,由此可见,你们根本没法子成功,哪怕你们有百万教众!”
“但是呢,我也不认为穷苦百姓造反是错的,没人会愿意吃不饱穿不暖,或许你们造反了,人全死光了也并非没有任何意义,至少朝廷在欺压百姓时会谨慎些,或许就此少收些税赋,不那么拼命压榨穷苦百姓也不一定。”
“焚我残躯,熊熊烈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蔡鞗轻声一叹。
“大宋朝还没到了无可救药地步,虽不赞同你们的做法,却也佩服贵教为了光明信念,为了穷苦百姓的牺牲。”
“所以……你们爱如何如何,海龙帮不掺和,两家井水不犯河水,但鉴于你们动手在先,海龙帮向贵教讨要一个保证,这也不过分吧?”
方腊眉头紧皱,海龙帮只是一帮海盗,远不如摩尼光明教实力雄厚,但他知道,眼前稚子小儿虽是海龙帮少主,不值一提,但他还是太师蔡京的儿子。
酒楼内落针可闻,全紧张看向场中一大一小两人。
方腊走到蔡鞗身边坐下,一口饮了半坛酒水。
“海龙帮需要个保证,光明教如何可以相信你们不会出言反尔?”
蔡鞗一阵沉默,他知道,即使将捉住关押的两人全部送还,但只要知道了他们的底细,官府只需捉住一部分人严刑拷打,只要证明了纸张上人是妖教头目,自然可以按名索骥,一个个捉住砍了头颅。
他知道,无论自己如何开口保证,即使他亲身前来,也无法打消了方腊以及光明教的疑虑。
一阵沉默,蔡鞗最终也没有法子,摇头苦笑。
“无论海龙帮如何开口保证,想来贵教也是不信的,贵教想要如何的保证才能相信?”
一脸冷漠的方腊突然伸手,从蔡鞗手里抢过他的酒水,嘴角微微上翘。
“公子言我教左右光明使、四法王、五散人,公子少年英雄……”
“打住!”蔡鞗断然打断,说道:“贵教做的是杀头买卖,你觉得我会答应了?再说……就你这酒楼里的人,会同意我做了光明左使?”
“呸!不嫌臊得慌!就你也想做圣教光明左使?先吃我一锤子!”
黑衣方金芝登时恼怒,手锤刚刚举起,正见方腊转头瞪来。
“哼!”
方腊瞪眼冷哼,方金芝恨恨将手锤重重砸在桌案小几上,他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很是担心一个小屁孩真的成了仅次于教主的左使。
方腊心下苦笑,眼前的小屁孩也太难缠了,一句话语断了他的念想。
见他犹豫,蔡鞗正色开口,说道:“方教主应该知道,今日我前来此处,不言冒着生死,若被他人传出小子私密妖教一事,想来方教主是明白对蔡府的影响,老蔡太师也绝不会允许!”
“贵教担忧,难道我就不担忧贵教的背信?之所以愿意放弃与贵教纠缠,愿意相信贵教,还是因为贵教的目的不是在小子身上,可若贵教让小子心下不安、夜不能寐,方教主应该知道后果吧?”
方腊抬眼说道:“可你已经让方某心下不安、夜不能寐!”
蔡鞗想也未想跳下木凳,转身就走。
“贵教不愿放手,那就开战好了。”
正当他起身时,数名汉子大步上前挡住去路,十七大步上前,眼看就要血溅三步……
“盐城我教要了!”
蔡鞗脚步一顿,神色未有丝毫改变……
“咚咚……”
一阵房门砸击入耳。
“少爷……少爷……”
“呜呜……”
“少爷您在哪……少爷……”
“呜呜……”
耳听着门外绝望哭喊,蔡鞗头也不回。
“盐城……十日内,见了一百三十万贯银钱,整个淮南盐场都是你们的。”
说着,蔡鞗再次欲要离开,挡住的几个汉子再次冷脸拦住去路。
“方教主,这是最后一次,信不信,小子今日就将你们全部杀死在这里。”
方腊眉头皱起,缓缓站起,低头看着头也不回的蔡鞗数息,又看向挡住的几个汉子,摆了摆手。
“贵客登门,怎能没了礼数?”
“退下!”
几名汉子默默抱拳退下。
“一百三十万贯银钱是不是多了?三十万贯钱帛,百万贯钞!”
“呵呵……”
蔡鞗头也不回,嘴角露出一个漂亮弧度。
“方教主,小子是不是可以认为这就是贵教的诚意?如果是的话,小子给方教主一个优惠价,三十万贯钱帛不要了,一百万贯盐钞即可,怎么样,小子够义气吧?”
说着毫不犹豫走向破旧店门,一直没有开口的包道乙却大步追上。
“小衙内且莫要恼怒,气大伤身……”
“老神仙,你哪只眼睛见到了小子恼怒了?贵教日子不好过,拿不出这么多钱帛,小子可以理解,怎么就被老神仙说成了气大伤身了呢?”
包道乙一阵无语,任谁也知,因元祐党人废弃盐钞之事,市面上谣言四起,以至于盐钞几如废纸,谁也不知朝廷最后是否真的废了无数盐钞。
“百万盐钞”听着确实是个极为恐怖数字,可也就看着而已,事实还真值不了多少钱帛,当蔡鞗直接去掉了方腊嘴里的三十万贯钱帛后,包道乙本能的察觉到了危险,蔡鞗越是一脸笑意,包道乙心下越是不安。
“一百三十万贯钱帛就一百三十万!十日内若拿不出如此钱帛,就当此事从未有过,小衙内以为如何?”
蔡鞗一脸怪异,上下打量了一遍眼前老儿,在自家门前不怕死摆摊,他当然认识清瘦老儿,只是没有想到他会站在自己身前,更不会想到会出现在如此情况下。
上上下下将抱拳的包道乙打量一番,又看向冷着脸不语的方腊,微微点头。
“可以,只要十日内,小子见到了钱帛,整个淮南盐巴都是你们的,小子连沾都不沾。”
话语说完,再也不理会眼前一群人,门外的哭声越来越绝望,十七冷漠紧紧护在一旁。
“吱呀……”
房门打开,泪眼朦胧的绿桃一头扑在他身上,双臂的力度让人难以喘息,蔡鞗从未想过,梳着可笑发髻小丫头的力气会如此之大……
“少爷……呜呜……呜呜……少爷……绿桃……绿桃听话……呜呜……别不要了绿桃……呜呜……少爷……”
“本少爷不一直在这里等着你吗?赶紧撒手,都快被你勒死了……”
“呜呜……绿桃哪也不去……”
……
一干汉子看着梨花带雨的绿桃紧紧抱着蔡鞗,看着他为咧嘴大哭女娃擦眼泪安慰,看着他的狼狈,看着他一再向女娃保证远去……
方腊心头纷乱不已,怎么也未想到会发生如此变故,心下叹息,正准备先离开江宁城,先在外面躲一阵子再说,就在众人不知该如何时,没了一条腿的老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数十按刀背弓汉子,气氛瞬间紧张凝重。
苏老大一脚踏入店内站定,面无一丝表情看向方腊,双方冷漠对视……
“砰砰……”
一步一声“砰砰”木棍假肢撞击地面声,苏老大转身远去,至始至终都未有开口说了一句话语,带着一群短身汉子转身离去……
包道乙狠狠擦拭了下额头,苦笑道:“想来那小子是不会乱来的。”
黑衣方金芝不满道:“那可恶小子已经答应了百万贯盐钞,天师怎么又……”
“闭嘴!”
方腊冷声打断,默默看向空无一人的门外。
“天师,苏家很可能拿不出一百三十万贯钱财,一旦让蔡家霸占了淮南各盐场,恐对圣教不利。”
第35章 蔡京的决定
包道乙一阵沉默,看向不悦的方金芝,还是苦笑解释道:“奸贼蔡京入汴京不久便要重开盐场买扑,元祐奸人废弃的盐钞得以重新认可,但百姓恐慌,谁也不知道朝廷会不会再次废弃盐钞,所以盐钞比一钱当十钱还便宜,别说了那孩子不可能答应废纸一般的百万盐钞买扑淮南盐场,朝廷也是绝不可能答应!”
方金芝一阵疑惑不解道:“可他亲口答应了啊?”
包道乙苦笑道:“那是因为他已经做好了翻脸的准备,做好了将咱们全部留在江宁城的准备,刚刚离去的一群人,估计只是一部分人手,更何况,一旦让江宁知府薛昂知晓咱们在城内,一旦知道苏家与咱们有关联,为了自保,那薛昂绝对会毫不犹豫动用江宁所有军卒。”
一阵沉默叹息……
“唉!”
“当那孩子寻到了咱们的那一刻,咱们就已经输了,已经是命悬一线,只是老道不明白,为何他没有告官,按理说,告官才是对他最为有利,不仅可以洗掉身上污名,还能获得诸多利益。”
包道乙一阵疑惑不解,怎么也想不通蔡鞗会放了他们生路,更没有自大到无视官府的地步。能寻了过来,就已经说明知道了他们的根底,虽没有亲眼看到纸张上具体内容,包道乙却已知道,海龙帮已经从五娘子、圣女张瑛儿嘴里得知了想要得知的一切,毫无任何准备的他们,在官府骤然动手下,会有多少人被砍了脑袋?
包道乙不知道,但他知道,会有很多很多,多到他心颤、恐惧。
包道乙沉默,方腊冷脸不言,余者更是心慌不知所措……
“那孩子能一人找到了此处,老道是相信他没有恶意的,如果能自此井水不犯河水自是最好,至于盐场盐巴……此事是苏家先挑起的事端,想要抢夺盐城盐利,自然由他们拿出银钱,若不能……圣教也只能另寻他法,只能放弃了淮南盐场。”
唯恐方腊犹豫不舍,又说道:“经过张教主之事,圣教损失惨重,若真的逼急了那孩子,后果恐难预料,圣女留在蔡府也并非是件坏事,虽说断绝关系,可圣女毕竟还是张教主之女,日后……”
包道乙没将话语说尽,一干人却已经明了,纷纷点头,方腊一一看向所有人,沉声说道:“张教主为我教而死,哪个若敢再让圣女陷入险境……”
“哼!”
低头看着手里纸张,想着五娘子这么快招了供,差一点害了所有人,心下顿时怒火滔天。
“背叛圣教者死!”
众人忙抱拳低头,纷纷暗恨五娘子的背叛。
方腊等人一时间也无可奈何,知道自己已经被海龙帮盯上,除了包道乙化身孙半仙继续在街面上坑蒙拐骗外,余者连夜离开了江宁城。
蔡鞗根本不理会方腊等人藏于何处,在他看来,此事已经结束,带着唯恐他不要自己的绿桃返回船上,见到被送上船的顾琴娘也没太大反应,只是简单说了句……
“从今日起,你就是我蔡府的女先生,三年后还你自由,但有些规矩需要仔细守着,否则别怪我心狠手毒!”
绿桃一连遭受了打击,见了顾琴娘也有些畏惧、闪躲,始终低着头不敢多看一眼,见此,蔡鞗心下也不知是何种滋味,可这就是现实。
顾琴娘换上婢女装束,与绿桃一般成了房里的女婢,当然,他也不会真的拿这个女人做女婢使用,在教授她一些拼音、标点符号后,愈发肯定了心下所想,这个女人太聪明了,几乎只用了两日便掌握了拼音和标点使用,也开始整理被他画的乱七八糟的书籍,对“圈圈”进行标注拼音。
或许是顾琴娘的太过受宠,绿桃竟也开始发奋读书,老老实实与他趴在一张书桌上识文断句,不再像之前那么疯疯癫癫。
一连三日,蔡鞗话语很少,若无必要从不离开船舱半步,一应杂事全都交给了苏老大和姚仲教处置,日子还算清闲。
“少爷,这个怎么计算?”
蔡鞗正在研究《武经总要》这本大宋朝武略百科全书,绿桃将小本本送到他面前,看着与他差不多的乌黑小手,将手边的湿巾递了过去,拿起本本,正待细看,房门一阵轻响。
“梆梆……”
“进来。”
蔡鞗头也不抬,也不多说,在纸张上一阵列起竖式,把简单的“238+497”进行竖式计算,又默默拿起一旁的算盘,在她面前“啪啪”缓慢拨动,手指不时指着竖式上进位的“1”竖杠,在他轻轻敲击桌面时,顾琴娘不经意抬头看了眼。
“明白吗?个位、十位、百位各自对了齐整,该进位的要进位。”
绿桃忙点头一阵“嗯嗯”,知道她的小心思,蔡鞗也不点破,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着计算法则,站在一旁的孟费在他动笔、拨打算盘、点击桌面、开口时并不打扰。
蔡鞗将本本还给绿桃,起身来到一旁狭小的“待客厅”坐下,指了指一侧椅登。
“孟将军不用太过客气。”
孟费拱了拱手,说道:“刚刚姚管事传来消息,说是江宁城传出流言,各盐商纷纷闹腾,皆不愿用钱帛买扑盐巴,薛知府让人前来询问,蔡府是否可以增加些钱帛?”
蔡鞗瞳目中闪过一丝恼怒,江宁城传出流言已有两日,他就是用屁股去想,也知是薛昂自己搞的鬼。
一阵沉默,强压下胸中恼怒,又看了眼看过来的顾琴娘,面无表情说道:“告诉薛昂,他想要多少钱帛都可以,淮南盐巴买扑必须由蔡府一家独占!”
孟费一阵沉默,犹豫说道:“少爷,盯着淮南盐场的人很多,甚至薛家也有参与,是不是……”
见蔡鞗皱眉,孟费忙闭嘴不再多言。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一家独吞尤为招人嫉恨,但是,本少爷今日就要一家独吞,不仅如此,而且还是要全部用盐钞买扑!”
孟费一阵愕然抬头。
“是不是觉得本少爷前言不搭后语?刚刚还低了头,如今又说了这番无脑话语,是不是觉得本少爷疯了?”
蔡鞗微微摇头,不屑道:“那薛昂参与了我蔡家兄弟之间的内斗也就罢了,可他也不看看此时是个什么时候,就老蔡那种尿性,刚刚重回汴京,若不杀几只鸡来立威,又怎能彰显他的权势?”
“杀鸡立威,可不仅仅只是拿外人开刀,有时同样会拿自己人开刀问斩!”
蔡鞗起身,说道:“此事孟将军就莫要担忧了,那薛昂想要钱帛就给他钱帛,但是淮南盐场必须被蔡家一家吞下,至于吞下后会如何,那就是之后的事情了。”
孟费心下疑惑,如今的他可不敢轻视了眼前的稚子小儿,仅苏氏的态度足以表明一切。
蔡鞗心下恼怒,很想挥刀干死该死的薛昂,他知道,只要将方腊的事情捅了出来,不仅苏家倒霉,薛昂一家老小同样要流放三千里,蔡京能对亲弟弟蔡卞动手,更别提一个薛昂了,只不过有些事情他不愿放在光天日下。
江宁城谣言四起,谣言还在向外不断扩散,而“稚子调戏妇人不成而恼怒杀人”更是走了模样,愈加成了不堪情景,大有三人成虎,蔡京也要相信了的地步。
汴京蔡府,蔡京一个人站在书案前,面前摆放着数封信件,再一次一一拿起……
“梆梆……”
敲门声传入耳中,蔡京长眉只是微微挑动了下。
“进来。”
站在房门外蔡翛推门走入,手里还拿着封信件。
“父亲,五弟让人送来了封信件。”
蔡京抬头看向儿子蔡翛送上的信件,眉头不可察微皱了下。信件在手,犹豫了两息,这才将信件拆开,第一眼看到狗爬字迹就是一阵不喜厌恶,可看了几眼后,神色竟郑重阴沉……
“薛昂越来越不懂规矩了……”
蔡翛微微一愣,疑惑道:“父亲,薛知府毕竟是……”
蔡京抬眉,蔡翛忙低头不言。
“人无信不立,国无信则危……”
“你那五弟来信骂为父呢,说为父以权势,以盐钞而合法劫掠民财,言为父这个奸贼只顾我大宋国而无百姓,只为蔡家招灾而不顾蔡家一家老小生死……”
“三郎,你说小五说的有道理吗?”
蔡翛一愣,疑惑看向微闭双目的蔡京,犹豫说道:“若言无信,那也是元祐奸党,是他们废弃了盐钞之事,父亲重开扑买盐场,又怎能言国无信?五弟年幼懵懂不知国事艰难,父亲还是莫要怪罪了五弟。”
蔡京点了点桌面上信件,摇头叹气道:“小五话语虽偏激了些,有些话语却是对的,官家拿了百姓的锦帛,一贯银钱的锦帛就是一贯银钱,但如今的盐钞却低了之前价值,盐钞多了,没这么多相应盐巴,盐钞自然也就价低了些,再加上元祐党人所做之事,以及各盐商不愿百姓以盐钞兑盐,真若论起,我大宋国失信于民也不算错了,小五用盐钞扑买淮南盐场并不算是过错。”
蔡翛一脸惊愕,没想到蔡京会说出这番话语,皱眉思索片刻,以上下级抱拳一礼。
“国财日渐稀少,支出却日增一日,若买扑皆以盐钞为准,朝廷府库所失之财又当从何而出?”
蔡京一阵沉默,他知道盐钞之事根本触动不了,身为大宋朝大管家,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盐税所占几成赋税,沉默许久还是微微摇头,叹气道:“没有你大兄,没有薛昂借着为父之名,苏家也绝不敢坏了小五的名声,小五和眉娘恼怒也在其理。”
想了下,又是一声轻叹。
“江南各盐场买扑增加一成钱帛,今岁淮南盐场由着眉娘。”
……
“你回杭州一趟,顺便将家里田产处置一二。”
第36章 只此一次
蔡鞗没有与蔡京当面见过,不知道他会不会支持自己,或许会为了大宋朝而打压自己买扑淮南盐巴,但他知道,刚刚重回大宋朝权利中枢的蔡京,绝对不希望背后出现不同的声音,而薛昂却无形中践踏了老家伙的底线。
江宁城谣言四起,苏老大和姚仲教也显得有些焦躁不安,蔡鞗却像是没事人一般该干嘛干嘛,一副根本不在乎模样。
买扑盐巴谣言纷纷,反而掩盖了“稚子调戏妇人不成怒而杀人”之事,在蔡卞回河南时,蔡鞗带着顾琴娘前往送行,蔡卞盯着他看了许久,也不明白这位二叔摇头叹息究竟是何意,江宁士子再也不提“稚子杀人”之事,至于那个一直未有露面的老鸨则根本无人问起。
翠云楼老鸨被装入马车送往了城外,苏老大有些担忧,曾劝解过,最好的法子就是一刀杀了。
原本蔡鞗虽没想着杀人了事,从未杀过人,开口就要取人性命是件很难的事情,但他知道,能在妓楼一二十年,最后还成为老鸨的女人,这种人都不能信任,尚还不知道光明教时,就有将人永远流放海外想法,当他骤然听到了摩尼教,得知光明教后,这个女人就不能再让她活命,而他也相信,当一沓光明教教众名单摆在方腊面前时,这个女人就已经是了个死人。
自决定忘记过往后,蔡鞗有时也察觉了自己的冷血无情,一条人命就这样被他整没了,心下竟无一丝一毫愧疚自责。
自己将自己锁在船舱小半月,当海和号准备北上汴京时,蔡鞗也不得不住进了海瑞商号的货仓庄园,日子还算平静,外面的风风雨雨丝毫没有影响到了他的心情。
一日赶着一日,盐巴买扑日子即将到来,蔡鞗与薛昂也从未有过一次正式见面,苏家和方腊最终也未有将百万贯银钱送了过来,苏家二老爷苏仁礼来了江宁府,苏老大提起过苏仁礼带着凌香儿出入各家府院,之后再也未有提及。
冬梅带着五十万贯银钱和百万贯盐钞前来,蔡鞗特意让人从大船上将一箱箱铜钱、铁钱在江宁城游走了一圈,有无打压下城内四起谣言?蔡鞗不知道!却知道第二日苏仁礼前来拜访,终了也只让冬梅招待一二。
蔡鞗不理会外面风风雨雨,全让苏老大、姚仲教、冬梅三人去打理,一心只在书房识字读书,一遍遍练习每每写错了的古字……
“砰!”
听着房门再次砰然作响,不用抬头便知是谁……
“少爷少爷,翛少爷来了,正在前厅等着少爷呢!”
蔡鞗一愣,丢下手中钢笔,伸手拿起桌案上湿巾擦拭了两下,心下却莫名的忐忑不安。
“三兄来了就来了,你直接将人领来书房就是了,又不是外人,怎么还弄了个什么前厅等待?”蔡鞗心下有些不安,嘴上却无一丝慌张。
绿桃天生就是个莽撞欢实性子,半月前还整日恐慌不安,如今又像是什么都未发生过,再一次成了风风火火莽撞丫头,听了他这么说,忙说道:“不是的,翛少爷和知府大人一同前来的,正在前厅谈笑呢!”
蔡鞗眉头莫名一皱,又擦拭了几下手上墨黑,起身说道:“知府大人前来了,咱也不能不慢待了,你去寻顾姑娘,一同见见这个江宁知府大人吧。”
“哦……”
绿桃竟有些扭捏,看她低头有些不情愿,知道她因何会有如此反应,也不过多理会,丢下湿巾,依然背着黑黑小手前往前厅。
海瑞商号的货仓庄园较为简单粗犷,与一般江南花园式豪宅有很大的区别,完全是为了便于车马进进出出而存在的庄园。
前厅与居住的后院隔了百米,两者之间没有相应的隔墙、月亮门,远远的便看到几名轿夫正蹲在墙角阴影下。
“东主。”
顾琴娘一身素衣书生袍,看着她与书生一般抱拳,蔡鞗默默点头。
“一同吧。”
没有太多话语,一人在前,顾琴娘落后半步,静静跟在后面。
或许是因为之前门欠太高,阻碍了蔡鞗进进出出,苏老大特意将整个厅门都换了个遍,刚出现在厅门外时,便见到里面坐着的一青年一中年,两人也停住了谈笑,齐齐转头看来。
蔡鞗迈脚走入,向蔡翛抱拳笑道:“刚刚小弟还说绿桃呢,三兄前来怎么也不直接前往小弟书房,还当咱们兄弟生分了呢,原来是贵客登门。”
蔡翛上下仔细打量着几个月未见的五弟,样貌还是一般无二,依然显得瘦弱了些,只是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见蔡鞗抱拳,蔡翛招手笑道:“最近父亲可没少夸赞五弟,当然,也对五弟的‘老蔡太师’很是不满呢~”
蔡鞗一愣,也不怎么在意两人地位、年龄,坐在蔡翛身边椅凳上,笑道:“常言说得好,人无远虑则必有近忧。”
又是一叹。
“得民心者得天下,如何可得民心?前些日,五弟看了《孟子》一书颇有心得,孟子言,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
“五弟以为,所谓得民心者,唯‘所欲与之,所恶勿施’为精,百姓所重者,衣食住行,也就是一个‘利’字。”
蔡翛微笑点头,也不开口打断,蔡鞗挠头说道:“国家需要军队守国护土,需要官吏治理地方,需要物资钱粮赈济遭灾百姓,需要筑堤防水、修路建桥、教化百姓……就需要征收百姓赋税,也就是说,朝廷需要从百姓兜里掏钱,百姓就要损失些利来,两者本身就是对立与矛盾的,无论是哪一个做了掏百姓银钱的那个人,都会是遭人骂的那一个,百姓不满父亲所作所为也是必然,小弟自也不认为父亲错了。”
“可是呢,小弟才六七岁呢,却莫名的为此承担些莫须有的罪名,即使父亲当面,小弟也不认为自嘲一番有何过错,谁让父亲忠于大宋国而忘家,为了当朝太师却护不住家小呢?”
蔡鞗知道这是个什么样子的时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家之主有着绝对的权威,但他却打心眼里不愿认可了蔡京为便宜老爹,想着今后自己的凄惨,更不愿意前往汴京开封,更愿意现在各过各的,也省的将来连累到了自己和苏氏娘亲。
一边说着,一边还看向神色不是很好的薛昂,笑道:“父亲身为大宋朝太师,又被官家深信不疑,如此权高势重之重臣,却坐视家中稚子被人无端欺辱,知府大人,小子心有不满、怨气,有错吗?”
“哦对了,这位顾姑娘就是当日小子‘当街调戏’之女,也是知府大人仰慕之人,大人可以当面询问一二实情,小子是如何当街调戏的?不过咱可得说好了,顾姑娘如今是小子的教授先生,知府大人与顾姑娘……那个……‘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也挺好。”
蔡鞗嘴角一阵不屑讥讽,心下很是不满眼前正人君子模样老头的阴损,也不打算在他面前虚与委蛇。
薛昂一阵尴尬不知该如何回答,蔡翛眉头微皱,很有些不习惯蔡鞗的讥讽、阴损,想要开口训斥,可想到前来时父亲的言语、嘱咐,只是默默端起茶水,双目却不住打量着一身书生袍的顾琴娘。
顾琴娘见蔡翛、薛昂看来,如同个书生默默抱拳,淡淡将当日情景说了一遍。
蔡翛在汴京时便已经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亲耳听着顾琴娘话语,心下莫名的有些不喜。
“五弟当日不仅救下了你,更是给了银钱相助,他人污垢五弟清名时,姑娘因何不出面解释,坐视世人污垢一六七岁稚子?甚至还传出因怒杀人之事!”
顾琴娘张了张嘴,却没有一句解释。
见此,蔡鞗却伸着脖子,越过蔡翛看向薛昂,笑道:“自古便是民不与官斗,有些事情太大了,大到小民承担不起地步,小子并不责怪、怨恨无法仗言之民,更何况,敢如此污垢当朝太师之子之人,若背后没有相应大佬,或者期望取太师之位而代之,小子相信,没哪个百姓无聊到污垢一稚子孩童地步,知府大人,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薛昂面色瞬间惨白,别的还好说,可那句“取而代之”太过严重,身为蔡京的左膀右臂,薛昂很清楚这句话语有多么强大的杀伤力。
看着薛昂神色,蔡翛便知道事情大致因果,心下也对薛昂介入蔡家子嗣之间的事情很是不满,一阵沉默……
“五弟,朝廷诸事困难,父亲不愿在此事花费太多精力。”又看了眼薛昂,说道:“此处也无外人,三兄也不与你和薛知府客套,父亲已经答应了你的淮南盐巴买扑之事,但只此一次,只此一年!明年蔡府不允许占了任何盐场盐巴,还有就是,明面上的规矩不能少了,该如何还是如何。”
蔡鞗想也未想,点头道:“那是自然,若非娘亲坚持为小弟讨个公道,小弟是不愿蔡家掺和盐巴之事的,即使盐利再高,小弟也不愿。”
蔡翛看着一脸无所谓的蔡鞗,很有些想不明白,心下陌生感越来越强,可眼前确实是自己五弟,为何心下会有陌生感?
第37章 淮南盐巴归属(上)
对于蔡鞗来说,盐钞就是个坑,盐利再如何的高,他也不想一脚陷入朝廷挖的坑里……
“货币,本质还是信誉,是货物与货物交换时,两者都认可的一种信誉保证,盐钞实际上与代替铜钱的纸钞没有区别,是一种信誉保证,是盐巴与锦帛、粮食之间的交换凭证。”
“一开始时,因为铜钱不足,百姓交这税那税的,百姓的铜钱大多数都流入了官府府库内,百姓缺铜钱,在夏税、秋税时,商贾就可以凭此进行大肆打压粮食、锦帛价格,因为百姓到了缴纳税赋时,不得不向朝廷纳税,不得不将粮食低价卖给商贾。”
“不仅仅只是粮食、锦帛,还有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都是如此,但粮食、锦帛是所有一切的基础,最为重要而已。”
“朝廷一开始的初衷还是好的,不需要用数量不足的铜钱参与货物与货物之间的交换,而是用了纸张印制的盐钞替代,因为盐巴是有价值的,四十五文的盐钞就是一斤盐巴,只要两者可以对等互换,百姓是认同的,只是,现在四十五文盐钞或许连一两盐巴都无法兑换,或者可以兑换,但需要等上两年……五年……十年……”
“如此,盐钞就会贬值,加上元祐党人废弃盐钞之事,百姓恐慌,盐钞更是成了废纸一般的存在,而造成的这一切的根源,皆是因盐钞失了信誉,或是信誉不足的缘故,而不是盐钞本身。”
“黄金、白银、铜钱就没有盐钞或纸钞问题,因为它们本身就是信誉的保证,而不是因为朝廷赋予盐钞或纸钞的信誉,黄金、白银、铜钱不需要朝廷或是任何人赋予价值信誉,它们自身就是,自然也成了百姓首选钱币。”
当蔡翛、薛昂离开后,绿桃很是疑惑不解盐钞为何成了臭大街般存在,蔡鞗想了下,最后还是给了解释。
蔡鞗不愿入坑,就是因为朝廷在盐钞一事上的失信,利用金融手段不断洗劫盐商和百姓的财富,或许蔡京没有意识到什么是金融手段,但他与大宋朝顶层官吏确实在用货币金融洗劫无数人的钱财。
“百姓不愿被洗劫,但当朝廷利用手中权利,采取‘上户民一月一斤盐,下户民一月半斤盐’的强制销售手段,百姓也不得不强行被朝廷洗劫自己财富。”
“正如温水煮青蛙,时间久了,所有人适应了,也就成了事实的合理。”
“至于咱们……一人一斤盐也好,半斤盐也罢,朝廷再如何洗劫,也是要用盐巴来换蔡府的钱财的,普通百姓没有多余铜钱,只能用粮食,用锦帛来充当银钱,不得不接受盐钞,蔡府有足够的钱财,根本不需要用到盐钞,给你四十五文钱,你就得拿出一斤盐来!”
“但是盐商不同,民间存在着大量盐钞,当朝廷每年税赋达不到一亿两千万贯时,当可以征收的赋税全部都征了后,当所有手段都用尽了后,朝廷就无法废弃盐钞,不得不承认盐钞的流通,因为一旦废弃,就意味着朝廷根本征收不到一亿两千万贯,财政就会亏空!”
“一旦认可流通,百姓就会拿着盐钞去盐铺子兑换盐巴,但是,朝廷并不是产出多少盐巴印制多少盐钞,而是为了补足日益减少的田地税赋和官吏增多带来的亏空,印制的盐钞数量事实大于市面上消耗的盐巴数量。”
“大宋朝不缺盐,盐库里堆积如山,但市面上消耗的盐巴却不足,之所以会如此,就是因为官府不愿意盐巴价格走低,一旦盐巴价格低了,就意味着盐税的减少,无论是之前官府售卖,还是如今的商贾买扑售卖都是如此,一旦市面上的盐巴多了,价格低了,税赋就会减少,而朝廷最怕的就是税赋减少,每年一亿两千万贯的耗费,朝廷根本不敢稍有放松。”
蔡鞗最后叹气一声。
“盐巴买扑是个坑,一旦入坑后,就意味着永远都脱不掉盐钞所带来的风险,手里永远留着个谁也不知道何时会要了自己命的炸弹,永远都要忍受朝廷的肆意掠夺,而盐商自己为了避免最先倒下,只会更加掠夺下面的百姓,只会更加打压盐钞实际存在的价值,朝廷的‘三成钞、三成锦帛、四成钱’买扑,到了盐商贩卖给百姓时,就可能成了‘四成钱、四成锦帛、两成盐钞’之事,因为盐商必须考虑后面朝廷的不确定风险,无论商贾们有无良心,它们都会这么做,除非早早断尾离场,或是自个拿根绳子,找个歪脖子树。”
“原本朝廷买扑时,盐钞占了三成,也就是说,朝廷认可了盐钞三成价值,而商贾们又将价值变成了两成,最后倒霉的是谁?还不是无数穷苦百姓?”
“反正本少爷是不愿做这种买卖的,谁愿意做谁做,本少爷不赚这种钱财,更不愿被朝廷拴住脖子!”
绿桃懵懵懂懂,顾琴娘看着他的眼神却像是看着个怪物。
怪物就怪物好了,当蔡府老三蔡翛前来了江宁城后,他就知道买扑之事已经是板上钉钉子,妥妥的。本打算就此返回杭州,但当“孙半仙”包道乙送来二十万贯铜钱后,还是决定先等上几日。
十月初一,江宁知府薛昂承包了城内最大、最奢华的酒楼,不仅邀请了江宁花魁,连同苏州、杭州、扬州……等十数位花魁也邀请到了江宁,百十位花枝招展、娇媚若花女子献歌献舞,士子雅士更是不知多少,绿桃花痴又犯了,最后还是与女扮男装的冬梅一同前往了栖凤阁,苏老大带着孟费和数十亲随随同护佑,整个庄园里只剩下了蔡鞗一人,一个人坐在大厅上,面前则是长长桌案,像再等待着谁一般。
蔡鞗独坐在主位,面前摆放着一张过丈长木桌,铺着白绸的长长木桌上摆放着各种肉食,以及寻常人难以食用的稀罕果蔬,一手提起银壶为自己倒了杯殷红似血的酒水,手拿着古朴犀角杯,心下却摇头不已,酒是好酒,器物看着贵重却又让人有些失望。
十七匆匆走入,在耳边一阵低语,蔡鞗微微点头。
“客人既然来了,那就让人入席吧。”
十七默默抱拳退下,不一会,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抬眼见到领头的第一人时,蔡鞗伸手示意。
“二老爷前来,鞗儿未能出府迎接,还请莫怪。”
苏仁礼冷脸走入厅内,也不开口一句,自顾自走到桌案前坐下,一干老老少少一一走入,看着他们,蔡鞗也只是从苏老大嘴里知道他们的姓名而已,当他看到最后一人时,眉头不可察微挑了下。
“诸位请。”
在最后一人坐下后,蔡鞗也不多言,伸手示意后,自顾自用着刀叉切割面前摆放着的猪排。
黑衣少女见他与稚子小儿一般无二围了块素布,看着他费力切割着肉块,很是不屑皱了皱秀气鼻梁,余者一干人相视,纷纷默不作声各自食用着面前美食。
主座后一左一右站着冷着脸的十七和孙虎,所有人都在静静吃着面前美食,没有一人开口说话,场面显得尤为诡异。
蔡鞗将最后块猪排塞入肚中,而就在他小饮了口果汁一般的葡萄酒时,姚仲教大步走入厅内,在他耳边一阵低语,长长桌案上一干人等纷纷相视看来。
“少主,栖凤阁结果出来了,并无任何意外。”
蔡鞗微微点头。
“麻烦了姚老。”
姚仲教点头,又大步走出厅堂,小心将厅门关闭。
蔡鞗看向所有人,一脸平静道:“最近一段时间里,江宁城颇有些不平静,街面有着诸多流言蜚语,也正如流言所说,我蔡家的确买扑了淮南盐巴。”
又一一看向所有人,见他们气息粗重,开始慌乱左右相顾,微微敲了两下碗碟。
“小子邀请诸位前来,想来诸位心下也有些揣测,而诸位应邀前来,目的自也不用多说。”
蔡鞗提起银壶,不远处的苏仁礼与几人对视一眼,沉声开口道:“鞗儿能买扑了整个淮南盐巴,外公……”
“外公?”
蔡鞗猛然抬手打断,看向面色不悦的苏仁礼,笑道:“苏家与蔡家是有一层关系,可还没到了以血缘而废生意的地步,赌场无父子,生意场上亦是如此,苏家与蔡家还是分开些更好。”
苏仁礼眼中闪过一丝恼怒,面上却微笑点头,笑道:“说得好,赌场无父子,鞗儿想来也知我等前来的目的,整个淮南盐巴也不是一人一家可以吞得下的!”
苏仁礼端起酒水向蔡鞗示意,笑道:“买扑盐巴,可不仅仅只是有足够的钱财,以及蔡家权势就够了的!”
蔡鞗笑容依旧,端起酒水回应,又看向其他犹疑不定老少。
“苏老所言不错,整个淮南盐巴确实不是一人一家可以吞下的,小子以及小子身后的蔡家也从未想过吞下所有盐巴,从未想过断绝了诸位所有生路,至于今日我蔡家如此做的原因……诸位想来也听了些市面流言蜚语。”
“呵呵……”
“小子只是个六七岁稚子小儿,与诸位名望相比,小子调戏妇人也不过是个笑话,原本小子也不会在意这些事情,也只当是无聊人的混账无良,明白人是不会相信的,可是呢,由戏言成了‘羞愤杀人’流言,这就不是小子和蔡家可以允许得了,小子也相信,若此等流言蜚语发生在诸位身上,在坐的诸位也绝不会视而不见!”
一老者点头道:“小衙内说的是,若此等恶事发生在我裴家子孙头上,老儿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当然,裴家也会与小衙内今日善举一般,也绝不会连累了无辜之人。”
第38章 淮南盐巴归属(下)
在蔡鞗进入江宁后,整个江宁府便传出蔡家欲要吞下淮南所有盐巴,蔡京刚重回汴京,欲要重开被废止了的盐巴买扑,所有盐商都极为重视,急需盘活手里几如废纸的盐钞,当蔡府欲要霸占所有盐巴,本能就想要联合抵制。
当蔡京三子蔡翛此时来了江宁府后,所有人就都知道了结果,正恐慌不知所措时,蔡鞗邀请了他们,心下虽大致猜测了些缘由,还是忐忑不安,当裴庆开口后,一干老少纷纷点头赞同,苏仁礼面色愈加阴沉。
“说了这么多,总该拿出些真材实料才是,不会还是一百三十万贯真金实银吧?朝廷买扑也没有如此狮子大开口!”
蔡鞗看向冷着脸的苏仁礼,很是认真点头,说道:“苏老话语虽不算全对,但是!诸位若想分一杯羹,就必须拿出相应的真金白银,土地也好,丝绸锦帛也罢,或者其他值钱的物品,总之就要是一百一十万贯,因为……”
蔡鞗手指指了指坐在最末的黑衣方金芝,笑道:“方家已经买扑了盐城五佑场盐巴,为了公平,诸位也必须拿出相应的银钱。”
“什么?”
苏仁礼轰然站起,一脸难以置信看向噘嘴不满的方金芝,众人更是一阵骚动。
张家张達站起,向蔡鞗郑重抱拳道:“衙内讨要一百三十万贯钱财是不是太多了?衙内也知,朝廷一再更易盐巴买扑,在坐的无一家不是亏本无数,今日又如何可以拿出如此之多银钱?”
众人一阵点头,苏仁礼恼怒方家背信弃义,听了张達话语,愤然道:“别以为他人不知,蔡家用废纸一般的盐钞买扑了淮南盐巴,转过头却要我等全额付出真金实银,这又是哪般道理?”
“哪般道理……”
蔡鞗猛然一拍桌案。
“砰!”
“这就是蔡家的道理!”
……
蔡鞗双手按着桌案,冷冷看着苏仁礼,空气弥漫的压抑气氛让人难以喘息,方金芝却一脸诧异看着眼前稚子小儿。
“江宁、苏州、扬州、杭州……等地的流言蜚语,敢说与你们无关?”
……
蔡鞗冷冷看向每一人,足有一盏茶才压住心下恼怒。
“你们说的没错!蔡家就是用了毫无用处的盐钞买扑了淮南盐巴!”
“那又如何?”
“信不信,蔡家今岁一文钱也不赚,蔡家一文钱都不收取百姓,全部用盐巴收回百姓手里盐钞销毁!”
“你们信是不信——”
……
“哼!”
“没银钱,可以抵押,可以欠着,蔡家承诺可以无任何利息,蔡家可以承诺今后不沾任何关于盐巴之事,但是一百三十万贯一文钱都不能少!”
“哼!”
“一人一家是不能吞下整个淮南盐巴,但老子可以一文钱不取,可以任由百姓取盐!可以一文钱不赚!甚至赔钱!”
“哼!”
蔡鞗大怒,一个一个扫视,无论他们是如何的老狐狸,当蔡家全部用盐钞来买扑淮南盐巴时,蔡家就已经赢了,他们就不得不低头!
方金芝一脸疑惑看着所有阴沉着脸的众人,她有些不明白,朝廷买扑一开,也不只今年一年,若拍桌子小儿真的免费给百姓盐巴,从百姓手里收回盐钞销毁,趁机将手里盐钞脱手岂不是更好?
方金芝疑惑不解,却不知一旦蔡鞗这么做了,又会对盐巴市场,至少淮南盐巴市场造成多么巨大的灾难。
众人沉默,蔡鞗饮酒不语……
孙家家主孙邃无声叹息,起身向蔡鞗抱拳一礼,叹气道:“我……我孙家愿出三十万贯,买下涟水盐,还请衙内允许我孙家暂借十五万贯。”
蔡鞗抱拳还礼,稍微露出了些笑意,说道:“没问题,五年内没一文钱利息,若孙老遇到了困难,蔡府亦可在力所能及时,给予相应的帮助。”
孙邃又是抱拳一礼,默默低头坐下。
“衙内,我王家可否用船厂和十万贯买下新兴盐场……”
“那是我们苏家的!”苏仁礼冷声打断王段芝话语,冷脸看向蔡鞗,说道:“谁都知道王家船厂是个赔钱货,一文钱不要送给他人,他人也不会要了,我苏家用二十五万贯买下新兴盐场!”
蔡鞗看向叹息退下的王段芝,又看向冷脸的苏仁礼,说道:“情分归情分,生意归生意,蔡鞗别家或许不知,却知苏家的殷富,二十五万贯,现金现银!”
苏仁礼恼怒冷哼。
“给你!”
蔡鞗点头,又看向王段芝,说道:“王家船厂有多少船匠,可造多大船只,又在何处?”
众人一愣,他们都是盐商,相互间极为了解,知道王段芝船厂不小,但仿造大食船只出了事,被大食人状告赔了一大笔钱,赔钱事小,关键是名声坏了,再加上盐钞的事情,王家也因此背负了很大一笔债务。
蔡鞗并不知道这些,一干人相视,也不开口劝阻,全看向一脸愧色的王段芝。
王段芝犹豫许久,最后还是叹息一声。
“小人惭愧,还请告退……”
蔡鞗伸手阻止,说道:“王老不用急着离开,鞗也说了,只要有足够价值,也是可以代替银钱的。”
王段芝叹气一声,将大致事情说了一遍,说道:“我大宋朝船只虽坚固若城,只是因笨重,远不如大食国舟船迅捷,所以王家想要仿制大食国舟船,也正巧大食国商人想要购买,并且还提供了造船工匠,只是……只是王家工匠认为大食国匠人所造之法不妥,他们却坚持,后来……”
王段芝叹息一声,苦涩道:“船只沉了,大食国却认为是王家所造船只有问题……”
苏仁礼皱眉道:“所有人都知道海船不似江河之舟,都知晓上重下轻而沉的道理,就算是稚子小儿也知的道理,难道这也要怪了那些大食人?”
王段芝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又无法解释,只能无数次后悔自己贪了大食国高昂造价。
蔡鞗若有所思看着王段芝,不用细想也知这是一场并不高明的诈骗,一旦有了贪心,几乎就是无解的局。
“一家名声臭大街的船厂……也罢!王家船厂折算十五万贯,王家只需拿出十万贯,海安的盐就是王家的。”
王段芝一愣,难以置信看着毫不在意摆手的蔡鞗。
“王老没问题吧?”
王段芝忙连连点头道:“没问题没问题,王家谢过衙内之恩!”
王段芝大喜,一干盐商皆难以置信看着神色淡然的蔡鞗,怎么也没想到他不仅要了王家船厂,更是给出了如此之高价格,一群人心下也不由加速。
盐钞数次更易,各盐商损失无数,资金链的断裂,各家都有些无法经营下去的产业,王家能将赔钱船厂脱手,他们也可以。
淮南盐主要是贩卖湖北的涟水盐,以及楚州、泰州、通州等地各盐场,涟水盐、楚州盐确定了下来,王段芝占了泰州三成盐后,剩下的才是众人真正争夺的对象,一些没能率先得到份额的盐商们纷纷赤膊上阵,争夺极为激烈。
……
蔡翛一脸疲惫钻入轿中,毫不在意对面坐着侍妾张氏。
“唉……”
蔡翛一声深深叹息,张氏默默将他的腿脚抬起,一边为他褪去鞋袜,一边轻声说道:“老爷如此挤兑薛知府是否有些不妥?”
蔡翛抬眉看了眼正为他捏按脚掌的女人,一阵沉默……
“你以为老爷愿意得罪了大兄?可这是父亲的意思,而且大兄做的也确实有些过了,就算想要苏眉手里的东西,也用不着如此欺辱了五弟。”
想着苏眉送入汴京的信件,又是一声长叹。
“唉……”
“那苏眉果然好手段啊……”
张氏低头揉捏着他的腿脚,笑道:“绣娘却觉得,五公子手段才厉害呢。”
蔡翛笑道:“五弟只是六七岁稚子小儿,胡搅蛮缠而已,若无父亲权势,他人污垢又能如何?淮南盐巴买扑也只是因父亲的点头,因父亲不满薛昂改换门庭。”
张氏一愣,随即便明白了因果,也不再相劝,只是默默为他揉捏着腿脚。
蔡翛像是犹疑着什么,眉头依然紧锁不散,脑中满是那个有些陌生了的五弟……
“苏眉掌着家里产业终究是有些不妥的,今后就由你来管着家里的店铺和庄子。”
蔡翛突然开口,张氏一愣,又是一阵犹豫。
“绣娘知道老爷怜惜,只是夫人那里……老爷,是不是稳妥一些。”
听着她提起“夫人”两字,蔡翛就是一阵不耐烦,腿脚曲起收回。
“你莫要管夫人的事情,父亲的意思是,除了苏眉的那些嫁妆外,其余的都收入公里,老爷估摸着是那苏眉太过骄横了,竟然敢威胁起父亲来,若不惩罚一二终是不妥的,今后你也当小心些,莫要让父亲不满。”
见蔡翛确实是要自己掌管蔡家财政大权,张氏心下莫名欣喜,连忙点头答应。
……
张氏原是汴京花魁,后来就成了蔡翛侍妾,是不是蔡家三公子的侍妾都与蔡鞗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他也没有想到,这位自汴京前来相助的三兄,虽帮了他,却也抬手打了一个重重耳光……
官府明着买扑盐巴,蔡鞗私下里也弄了场买扑,一者明面上确定了蔡鞗一百三十万贯买扑了淮南盐巴,一者私下里江南盐商买扑了淮南各盐场产盐。当所有人离去时,默默充当侍女的顾琴娘就知道,一手油污,小脸红扑扑的稚子赢了,可以确定的银钱就超过五十万贯,另有近百万贯的锦帛、土地、船厂、茶园……
第39章 伸手讨要补偿
大宋朝的赋税很高,原本看着极为赚钱的买卖,稍有松懈就会债台高筑,在冬梅拿到买扑淮南今岁新盐钞后,各家也送来了相应的各种地契、产业,看着这些转让契约后,蔡鞗心下又是一阵叹息,谁又能想到,本该是富可敌国的盐商会窘迫到了如此境地?
蔡鞗没有继续留在江宁府处理盐巴的事情,而是将一切杂事都交给了冬梅和苏老大处置,自己却跑到王家龙江船厂唉声叹气。
龙江说是“江”,其实就是个不大河流,在与长江汇聚的深水处,王家筑堤建了个船厂造船,蔡鞗以为自己捡了个大便宜,以为王家可以建造大食远航大船,心下便起了贪念,可当他站在几乎废墟一般的船厂面前,才知道为何苏仁礼会如此的不屑一顾。
……
坐在堤坝上,静静看着船厂的衰败与荒废,蔡鞗将手里的石块远远扔出,身后始终弓着身的王二又将身子弓低了些,回头见他如此,蔡鞗心下本想骂娘也只能无奈苦笑。
“恢复到可以建造三千料船只的规模,需要多少银钱?”
王二一阵犹豫,小心看了眼背对着他的蔡鞗,声音也放低了一分。
“二十年前老东家种了三百亩山田硬木,还够造几艘五千料大船,其余的……”
“够造几艘大船木料……王管事是想说船厂还剩下够造几艘船的木料吗?是不是想说,你们还算没有把东西卖光了,是这样吗?”
蔡鞗差点没气晕了,看着惊惧跪倒在地的花白头发老人,又不得不将骂娘话语咽进了肚子里。
“都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什么不能说的?直说需要多少银钱!”
“三……三十万贯……”
……
一阵沉默后,蔡鞗抬眉说道:“三十万贯……一年能造多少艘五千料大船,一艘五千料大船造价多少?”
王二犹豫说道:“小人不敢隐瞒了东家,若仅仅只是建造五千料大船,有足够人手,半年就可以下水,此时却需要一年半,主要是木材需要一年彻底阴干,建造一艘五千料大船也需要五万贯银钱。”
蔡鞗心下一阵叹气,犹豫许久……
“三十万贯可以建造六艘五千料大船,而这只是你们恢复建造五千料大船的能力,之后还要花费多少还无法可知……”
“三十万贯银钱不是个小数,短时间内投入三十万贯也不现实,三十万贯分两年投入,第一年十万贯,主要用以维持工匠们的生计,一年里,船厂需要将造船所需的木料阴干,要自己动手准备建造船只的一切杂事,第二年投入二十万贯,一艘五千料船只造价五万贯,本少爷给你八万贯一艘!”
“第一年,十万贯,给你们一年时间准备,八万贯一艘船只,造价五万贯,本少爷给你们八万贯,算是船厂自主经营,但你们必须在这一年里拿出让本少爷满意的造船图纸,如果不满意,第二年的二十万贯不仅没了,龙江船厂也会解散。”
王二一阵沉默,情绪越来越失落……
“东主让小人造船没问题,船厂里的船匠们都知道该如何造船,可……可画图纸……小人……小人不懂……”
蔡鞗一愣,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这些人是工匠不假,可他们不是工部官吏,就算是工部官吏,恐怕也只会与手里《武经总要》里劣质插图差不多,只是个模糊大概样貌,无法做到绘制标准图纸地步。
看着沮丧低头的老人,蔡鞗犹豫再三,说道:“你回去与大家伙商议下,本少爷决定将龙江船厂搬到杭州,愿意跟着的,薪金上涨两成,每个大匠赠田百亩,船匠赠田三十亩,学徒给田十亩,龙江船厂改为龙江水务学堂,但凡愿意跟着前往杭州的,除了工匠身份外,同时还是龙江水务学堂名誉先生,俸禄另行发放。”
王二一脸震惊,又有些不解,学堂先生都是饱读诗书之人,他们只是些工匠,怎么能成为先生?震惊不解的同时,心脏却狂跳不已。
大宋朝相比前朝汉唐,国土缩减了一半,远不似汉唐时武略的强盛,面对北面的西夏、北辽威胁,始终保持着数量庞大军队。
国土仅前朝一半,又要维持庞大军队,赋税自然也不可能低了,为了维持国家运转,也不会禁止工商的盛行。百姓承受的税赋较重,不得不转入工商业行当,但这不意味着匠人的地位就高到了天顶上了。
高赋税下,大宋朝又不禁止商贾吞并土地,两百年过去了,普通百姓还能保留着自己土地的已经不多,蔡鞗开口便是送出几千亩田,王二感觉自己的喉咙都是干的。
看着不住弓身保证的王二,看着头发花白老人赤着脚匆匆离去,蔡鞗心下却满是苦涩无奈。
三代人造船,几十年的造船经验积累,造出五千料大船没有问题,可这不是他所愿意看到的情景,而且龙江船厂问题多多,除了几百亩山田栽种树木外,几乎就是一堆废弃破烂,能卖钱的东西都已经被生活困难的船匠们偷偷卖掉了。
站在堤坝上,看着数十丈巨大坑道,心下五味杂陈……
优厚待遇起了作用,龙江船厂近百工匠愿意带着家小前往杭州,蔡鞗毫不吝啬,当日拿出五千贯银钱发放,当然,一个船厂,一家老小几百号人的搬迁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
在船厂逗留了几日,蔡鞗便带着人离开了江宁,沿着江水入海,打算自海上返回杭州,在这之前,他想去老寨看看,也引起绿桃的强烈担忧,与他瞪眼了许久都不愿放弃。
绿桃担忧出了意外,蔡鞗却知道,无论如何都要前往老寨看一看,未来尚未发生的事情让他日夜难安,更为害怕蔡京死后情景。
强行带着担忧不断地绿桃小丫头,带着女先生顾琴娘登上海鳅战船,在与苏老大、姚仲教商议后,苏老大留在了江宁安置船厂事情,独眼阎王姚仲教则亲自护送蔡鞗出海。
海鳅船体型较长,是速度很快的小型战船,主要用于海战骚扰、攀船厮杀,因为体型较小而无法深入大海,只能近海使用,是海盗们常用小船。
沿着长江出海而转折向西,由此而自外海入杭州。杭州外海内凹,如同大鱼张开嘴巴吞食鱼虾一般,几百里外有一连串小岛,这些小岛地形复杂,也是海盗、渔民容易聚集的地方,其中一座被海水侵蚀的满是洞穴的岛屿最是被海盗们宠爱,也就有了“海盗岛”的名字,为了防备海盗登岸劫掠杭州等地,往往会在最大的昌国岛驻扎水军。
在长江上时,蔡鞗并不觉得如何,可当身处大海时,才察觉了大海的恐怖,雷雨风暴让一干人无奈登岸,过了小半个月才再次出海,几百里的海路也足足用了一个月,也让他愈发坚定了打造更大战船念头。
远远看着并不是很大的海盗岛,耳听着姚仲教介绍,蔡鞗疑惑不解。
“苏杭是大宋朝极为看重的地方,此处距离杭州如此之近,又怎么可能允许海盗们藏身此处?”
听着他的疑惑不解,姚仲教看着海浪拍击的小岛,像是想起了往日狰狞厮杀,沉默许久……
“早些年,大家伙日子还算好过,也没多少人下海为盗,后来不成了,遭了灾,朝廷又一再逼迫纳税……走海的人就多了。”
“朝廷围剿,大家伙就跑,跑的掉的就继续拼命,跑不掉的就成了无头鬼,成了鱼儿嘴里的吃食……”
……
“俺们还算不错,至少活到了现在,登了岸,不再是了海贼,远比那些死去的弟兄好了太多。”
姚仲教不愿意提起往年的事情,站在船头指向海盗岛,说道:“这里死了太多人,昌国岛水师不时就会登岛一次,这座岛也成了座荒芜岛屿。大海上岛屿无数,有淡水的岛屿却很少,此处距离杭州较近,作为临时避风港和货舱还是不错的,只是昌国岛水师不允许,有些可惜了。”
蔡鞗犹豫了下,还是摇了摇头,说道:“距离大宋水师太近,有官府骚扰,估计是不会有人愿意在此处建货栈的,除非是昌国岛将领。”
姚仲教犹豫了下,说道:“这些年下海求生的人很多,前些日听一刀来信说,少主有意将些小辈送入军中,不知可有此事?”
蔡鞗微微点头,说道:“是有这个打算,不过鞗儿只是个稚子,是家里不上不下的小儿,老蔡太师会不会重视也还很难说。”
“此次盐巴买扑,看着是咱们用了过百万盐钞买扑了淮南盐巴,转手又以实银卖给了各大盐商,别人不知,姚老是知道各大盐商的五十万贯真金白银又送去了哪里,也就是说,此次买扑,蔡家一共耗费了五十万贯银钱和一百三十万贯盐钞,耗费将近两百万贯,相比官府往年所获,今岁是高于往年税赋所得的。”
“市面流言也好,江宁官府不满也罢,就算此事捅到了官家耳中,也没人敢拿此事弹劾老蔡太师。”
姚仲教亲身参与其中,对此事了解颇深,私下里也暗赞眼前少寨主手段老辣,一举买扑了所有盐巴,各大盐商不得不俯首认输,不得不拿出真金白银从他手里买扑盐巴。
朝廷不愿往年贬值了的旧盐钞回到朝廷手里,过百万的旧盐钞来买扑盐场盐巴,朝廷就会亏损几十万贯,尽管蔡鞗不认为朝廷是亏损的,因为这些放了出去的旧盐钞,都是百姓用锦帛、真金实银换来的,但朝廷却会认为就是亏损。
数十万贯的流失,他不相信蔡京会愚蠢的给人弹劾把柄,必会用着其他法子将几十万贯补了回来,也知道蔡京必会觉得补足了这份父子亏欠,可能还会转手教训一下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和娘亲苏氏,可五十万贯真金实银转手又送到老混蛋手里,情形就又有了不同……
一想到老混蛋见了五十万贯的情景,嘴角就是一阵微微上扬。
“五十万贯银钱,别说几个不值一提的实职水师将军,就算是上四军军都指挥使都没问题,更何况,因他之故,他的儿子遭受了委屈,怎么着也是要补偿一二的。”
看向昌国岛方向,蔡鞗不由咧嘴笑了。
“老蔡啊老蔡,小五就看你要如何才能补偿了俺们母子!”
第40章 朝廷的打手
当蔡鞗来到杭州外海时,两艘五千料海船前来迎接,海鳅战船返回杭州,而他则继续向小琉球老寨航行,只是他不知道,蔡京抬起的大手已经砸在了苏眉苏氏阿娘头上,仅仅只是几日间,除了海瑞商号名下产业外,蔡京收回了苏眉手中持有的一切田庄和店铺,蔡翛带着无数钱财北上,杭州蔡府也愈加显得萧条。
在路过江宁,准备与纲辰船只一同返回汴京开封时,当几十万贯银钱摆放在面前时,蔡翛突然发现自己可能陷入坑里了,他与薛昂都没有想到,在蔡鞗离开江宁时会将所得的五十万贯银钱送入官府。
薛昂此时没了一丝不满恼怒,甚至有些畏惧已经离开了月余的稚子小儿,看着一箱箱银钱,两人嘴里一阵泛苦。
“老夫从未想过,五衙内如此年纪,竟……竟也如此魄力……如此忠心朝廷……”
到了嘴边的“狡诈”成了“忠心”,薛昂心下五味杂陈。
薛昂心下后悔答应了蔡倏,不仅让蔡太师不满,日后就算想以此事寻那小子麻烦也不可能,而看着一箱箱银钱,手拿着苏老大送来的信件的蔡翛同样不自在,他知道,父亲之所以要收了杭州家业,就是想要敲打敲打惹了事端的母子,可这眼前的五十万贯银钱摆在面前,回京后又该怎么办?
蔡翛无可奈何,后悔冒然夺了杭州的土地、店铺,可现在已经做下了,想要再次返回杭州已是不可能,无可奈何下,只得与江宁纲辰船只一同北上汴京。
杭州城无聊的人依然不少,虽然顾琴娘在江宁府露了面,之后随着海鳅船返回了杭州,堂而皇之成了蔡家学堂女先生,成了蔡鞗的教授先生,人们的八卦也还未有停止……
蔡鞗并不知道杭州城蔡府发生的一切,他也不会理会这些无聊事情,更未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而现在,当他看着远处出现的流求岛后,心下很有些不解,不解为何流求岛距离福州如此之近,各朝怎么就不占了,为何不开发了这座岛屿呢?
蔡鞗看向同样站在船头的姚仲教,说道:“流求岛距离福州、泉州如此之近,此岛屿几若一道一州,为何官府不占了此岛,在上面种桑养蚕也是不错的啊?”
姚仲教想了下,说道:“此岛叫流求,就是流落在外的人可以求活的地方,朝廷将犯罪了的官吏发配岭南,个个心丧若死,更何况如此荒岛?”
蔡鞗仔细想了下,也不得不承认老人说的有些道理。
姚仲教指向渐渐放大了的流求岛,说道:“流求岛与福州、泉州差不多,顶多有三分田可种了稻谷,岛上也并非真的荒无人烟,山里有些蛮人寨子,他们最是不喜外人,若是冒然登岛,十有八九会莫名其妙的死在岛上,还有就是那里……靠近澎湖的地方,那里也有些人,多是泉州、福州打鱼渔民。”
“流求岛与泉州之间水域较浅,暗礁颇多,渔民打鱼船只小、船底浅,正适合此处来往,也因此此处打鱼求活的渔民较多,久而久之,那里也有了些小村寨。”
姚仲教站在船头,指着澎湖方向一侧的流求岛,说道:“但凡临近陆地小岛,大多都较浅且多暗礁,如同两堵墙夹着的过道,那里风向易变且急,再加上水下暗礁、沉船,一不小心就是船毁人亡。”
“也正因此,那里也是海贼们喜欢建寨子的地方,官府围剿,首先要面临各种潜流暗礁,即使登岸了,那里的山岭也不易攻下,实在抵挡不了就钻入山中躲藏,而且一旦朝廷军队登岛,十有八九会莫名死在山里。”
蔡鞗心下暗自点头,他能理解老人话语,回忆起印象中的红番鬼好像就是先占了那里险要地的。
姚仲教远远看着流求岛,像是在回忆着什么,许久才轻声叹息一声。
“当年,属下也只是个街头乞儿,若非海龙王大哥给了一碗粥,或许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死在了破庙里。”
看着远处渐渐清晰岛屿,又是一叹。
“海贼与海贼是不同的,但大多都是些活不下去的百姓,能在海上求活,基本上都是身强体壮的汉子,活一日多一日而已,可咱们不同,海龙王大哥收留了很多像属下这般的乞儿,无法与那些海贼一般到处飘荡,有许多老弱要养活,也只能寻个可以耕种养活人的地儿……”
“呵呵……”
“大海上小岛无数,但真正可以养活人的地方不多,刚刚少主说朝廷不要这里……”
“对!也不对!”
“这座岛上有不少蛮族野人,他们常常将人头颅砍下挂在屋里,此处天热,到处都是树木杂林,瘴气很重,稍一疏忽就能要了人命。”
……
“少爷说朝廷一百二十万军卒,可这些军卒都被放到了哪里?”
姚仲教指了指北方。
“是北方!”
“这里只是一座孤岛而已,岛上蛮族野人再如何凶狠,也不会与南越蛮子一般侵入湖广,也就没人愿意花银钱来夺了此处。”
“但是,这不代表没有人不想得到这里!”
“当年咱们穷,只能用人命去拼,为身后老弱拼命,可再如何拼命,咱们也还是些海贼,与海上其他海贼厮杀,躲避官府的围剿……后来……后来大哥登岸了,带着小姐上了岸……”
……
“小姐入了蔡府,海龙帮虽还是海贼,却是官府认可的海贼,与岛上那些蛮族野人厮杀……”
姚仲教没有把话语说尽,蔡鞗大致猜测了最终结果。
海龙帮只是官府的打手,为朝廷处理一些无法摆在阳光下的打手……
气氛无形中压抑的让人难受,姚仲教毫无征兆的笑了,别过头不愿让人看到眼中深深悲哀。
“少主应当还不知道,少主还是个指挥使将军呢。”
蔡鞗一愣,像是明白了什么,心下也不知该欢喜,还是应该替早已过世了的外公悲哀……
一老一少站在船头,绿桃有些担心自家少爷不小心掉入海里,想要上前,一旁的十七却冷脸伸手阻住,气的小丫头狠狠踢了他两下,十七依然冷脸提着她的衣领不放。
海龙帮的根基老寨在流求的东北方向,沿着“海龙河”而上百里就是海龙帮的寨城,这也是在第二日临近傍晚时蔡鞗看到的城寨。
或许是这里多雨水和人手不足缘故,寨城并不是土石垒就,而是用一根根巨木建起的寨城,尚还没有下了船时,远远看着这座粗犷城寨,心下也大致有了个判断。
城寨虽是个木寨用着无数巨木建造而成,走到近处时,看着外面不时安插着的粗大拒马和每隔数十步一处的箭楼,蔡鞗才发觉木寨的可怕。
一干人来到巨大木门外,蔡鞗看着高高木杆上挑着的人影时,脚步不由顿住。
老寨主事苏十三见他仰头看向捆绑了一日的蛮子野人,或许担心他有些不喜,犹豫说道:“这些人是绿衣阿侬寨的人,前些时候他们与咱们打了一场,昨日夜里又跑来,之所以将他们吊在此处,主要是警告那些蛮子,还有就是想着激怒了藏在暗处的蛮子,他们藏在山林里,想要捉住很难,也很容易伤了自家兄弟们的命,可若他们出了山,到了平地,对付起来就容易了许多。”
蔡鞗仰头看着动也不动的俘虏们,听着苏十三话语也未有任何异样,一旁的绿桃看着其中一个绿衣女人微微仰头看向自己,本能的有些畏惧躲在蔡鞗身后,顺着她目光看向头发散乱女子。
“老鼠上了一次当,下次就会谨慎许多……”
蔡鞗一阵沉默。
“先把他们放了下来。”
苏十三有些犹豫,姚仲教转头看向十七。
“将人放下来。”
……
十六个男男女女被提到了蔡鞗面前,出城迎接少寨主的老老少少们看着这一幕,全有些不明所以,人群中也响起阵阵嗡鸣。
或许是被绑缚的时间太久,十六人几乎成了一摊烂泥,连动弹一下都难。
看着或仇视愤怒,或惊慌恐惧的男男女女,蔡鞗走到抬头女子身前,看着再次抬头的女人数息……
蔡鞗提了下衣袍蹲下,小手将挡在她额前乱发拨开些,说道:“如果我把你放了,下次你若捉了我,或是这里的任何一人,你会不会礼尚往来将捉住的人放了?”
“……”
女子只是盯着他沉默不语,姚仲教上前轻声说道:“少主,这些蛮子听不懂官话。”
蔡鞗才发觉了自己的愚蠢,直起身盯着依然仰视着自己的女人。
“让人给绿衣阿侬寨传个话,就说我想要与他们的寨主谈一谈,这些人也都放了,算是海龙帮的诚意。”
苏十三犹豫再三,还是轻声说道:“这些人性子犟得很,早些年咱们也想要与他们谈一谈,可他们根本不肯,还将咱们得人伤了。”
蔡鞗眉头微皱,说道:“将女人放了,若他们还敢伤了人,他们……”
小手指向一干瘫软无法动弹男人。
“若蛮寨敢伤人,就将他们活剥了送去。”
蔡鞗再一次低头看向瘫软在地女人,盯着她双眼说道:“你很幸运,他们是否同样幸运,决定权在你们的头人、在你手里,战争是残酷的,你们若是捉住了我们的族人,想来也会毫不手软,所以,无论如何对待你都是合理、正常的,因为你选择了加入这场战争中。”
第41章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战争是残酷的,对于世代生存在这座岛上的土著们来说,海龙帮就是一群侵略者,可在蔡鞗眼里,这里从来都是身后大陆的一部分,两者之间的争斗说成战争,还不如说是两个宗族之间的械斗更为合适,至少蔡鞗就是这么认为的。
当十七将女人丢出寨子外后,寨子里的气氛像是少了一分热情,苏十三、姚仲教仔细安置了蔡鞗后,站在竹楼外,齐齐露出担忧来。
姚仲教暗自叹息一声,说道:“少主想要与那些蛮族和平相处,可都死了这么多人,恐怕只是一厢情愿了。”
苏十三一阵沉默,说道:“少寨主太过年幼,是不是把苏老大、一刀他们找来商议商议,也能稳妥些,你也知道,与那些蛮子时不时就要打上一场,寨子里伤了的人可不在少数,少主想要双方和平相处,恐有些不妥。”
姚仲教深深看了苏十三一眼,看向寨子中心的竹楼……
“少主不会在寨子里停留时间太久,想要把苏老大、一刀他们寻来,一者,时间上来不及,二者,就算他们来了寨子里,你以为他们会支持了你?”
两人一阵沉默……
苏十三叹息一声,说道:“当年十三就不同意大哥投靠朝廷,你们登了岸,寨子的轻壮少了大半,若非如此,躲在山里的蛮人又怎能一而再再而三前来骚扰?”
姚仲教眉头微挑,双目依然盯着亮起烛火的竹楼,淡淡说道:“你说的事情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有了定论,你跟着龙王大哥这么多年,咱们在海上求活了三十年,郑狗子如今在何处?刘大脑袋又在何处?他们都被朝廷砍了脑袋,死了的人还少了?”
“没有龙王大哥的命,小姐若不委屈嫁入蔡府,你我又岂能活到了现在?”
苏十三沉默不语……
“错也好,对也罢,这都是咱们自己做出的决定,当年龙王大哥可有逼迫了咱们?”
“按照海贼的规矩,大家伙做出的决定,即使是错的也要认下,更何况,少主想与山里的蛮人和解也并无过错,年年死人,种田养蚕每每担惊受怕,这种日子难道你还没有过够了?”
苏十三知道,已经登岸将近十年,姚仲教和苏老大他们早已习惯了陆地生活,即使找来了苏老大他们前来,恐怕也会支持和解的事情。
两人看向竹楼,蔡鞗同样站在竹楼窗前,俯视着寨内低矮屋舍,也不知他在想着什么。
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绿桃来到身后,伸头向外看了眼,说道:“少爷,绿桃跟着夫人来过一次寨子,那里是寨子的学堂,那里是作坊,有炒茶的,有纺纱、染布、做桌椅板凳、打铁……都在那里,那里……”
绿桃一阵指点,还说着哪里是哪个婶娘的家院,谁做的糕点最是好吃,谁的厨艺最好……
蔡鞗随着她的手指转动头颅,默默听着她的碎叨,也不阻止,任由她说着寨里的一切。
“苏十三苏老,你知道吧?”
就在绿桃叽叽喳喳介绍着零零碎碎的寨子事情后,蔡鞗突然开口。绿桃愣了一下,忙点头。
“知道,十三爷爷是苏大爷爷的堂弟,原本是大老爷的长随,后来跟着大老爷来了寨子,苏大爷爷是大管事,管着船队,十三爷爷是管着老寨事情,对了,听夫人说,十三爷爷还管着孩儿军呢。”
蔡鞗神色不变,在窗前站立许久……
一夜无话,刚睁眼时,房门就是一阵轻响,绿桃打开房门,正见十七站在门外。
“少主,寨门前传来消息,半夜子时那女人已经离开,距离寨子二十里时被蛮人接走。”
听着十七话语,蔡鞗不置可否点头,突然问起与那女子毫无关系之事。
“寨子里一共有多少人,轻壮多少,孩儿军还有多少,这些年与那些蛮人争斗,死了多少人。”
十七一愣,抱拳说道:“寨子里一共八百四十七人,轻壮不足三百,孩儿军三十七人,自登岛立寨后,海龙帮与岛上蛮子厮杀,一共死了两百六十八人,伤残者不计。”
蔡鞗眉头猛然一拧,沉默良久才缓缓点头,看着依然低头的十七,说道:“如果让你与那些蛮子和解,你愿意吗?”
“不愿意。”
“因为死的兄弟太多?”
“嗯。”
十七毫不犹豫回答,蔡鞗缓缓点头,说道:“如果继续争斗下去,还会再死伤两百六十八位兄弟,甚至如今的八百四十七人全部死在了老寨,你是否愿意?”
……
“莫要以为不可能,咱们是海贼,虽投靠了朝廷,朝廷也未有正式认可了咱们,没有物资,没有增援,有的只是靠着咱们自己去拼。”
“山里的蛮人究竟有多少,谁也难以说了清楚,自咱们登岛后,一二十年来一直争斗厮杀到了现在,咱们也未能击败了他们……当然,你或许会说,他们的刀兵没咱们的好,咱们杀他们的人更多,每一次或许都是咱们占了便宜……等等,但是你别忘了,若他们真的扛不住了,或许这场争斗早就该结束了,而事实就是,他们依然不时前来骚扰争斗,事后结果呢?”
“结果只有两个,要么咱们损失惨重获得了最后胜利,因为咱们与他们厮杀的太过惨烈,就算胜了还能留下几人,就算他们全部投降了,咱们敢用吗?另一个结果就是,咱们被他们全部杀死。”
“厮杀争斗的结果,无论哪一个,两家都是输家,而赢家只有一个,那就是汴京开封!”
“咱们赢了,损失惨重的咱们根本无力抵挡朝廷的官员入主此地,甚至全部将咱们砍了脑袋,以此获取山里蛮人的感恩戴德,顺顺利利将此岛全部纳入大宋朝的一部分,别以为这不可能,因为咱们至今还是海贼,私下里是官,明面上,咱们就是海贼,官杀贼,天经地义!”
“可若输了,对于朝廷又有什么损失?朝廷没有给过咱们一粒粮食、一尺布匹、一文银钱、一副铠甲、一柄刀枪……朝廷给了咱们什么?什么都没给,死了些海贼,朝廷也只会弹冠相庆。”
“无论输赢,厮杀的结果都是咱们输了,如此结果,十七,你满意吗?”
……
“混账!”
十七面色惨白若死,几次张口都无法说出哪怕一个字来,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一声冷喝,蔡鞗抬头去看,正见姚仲教和苏十三大步走了进来。
姚仲教抱拳向蔡鞗一礼。
“少主还请恕罪。”
又狠狠瞪了眼低头不语的十七。
“混账东西,还不退下?”
十七正要抱拳退出房门,蔡鞗伸手阻止,向两位头发花白老人摆手笑道:“不怪十七,是鞗儿主动询问的,对他的真心话语也很满意。”
说着又是一叹。
“亲眼看着日夕相伴的兄弟死去,想来任何一个人也难以放怀,十七能说出这些真话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死了的兄弟就是已经死了,虽这话语有些无情,可这也是事实,并不是说他们的死没有任何意义,每一个人都是为了保护寨子而死,是咱们永远都要记着的人,可咱们要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他们因何要去死?难道就是为了让咱们为他们报仇?”
蔡鞗微微摇头,说道:“我想不是,他们更愿意咱们为他们的父母养老送终,更愿意咱们将他们的子女养大成人、娶妻生子,更愿意让他们的家人饿了有饭吃,冷了有衣穿,不再像他们那样流血牺牲,而这些,就应该是咱们活着的人去做。”
姚仲教冷冷看了眼低头不语的十七,这才向蔡鞗抱拳一礼,说道:“少主说的是,山里的蛮子很多,咱们经受最大一次围攻时,就有好几千人,这些也只是咱们这一片的蛮人,估计少说也有两三万之多,他们藏在山林中,善用蛊虫、毒物害人。”
姚仲教看了眼苏十三,说道:“一开始登岛时,他们吃亏较多,近年来,咱们也只是被动守在寨城内,他们每每就来骚扰攻打,人手损失也越来越多,正如少主所言,咱们无论胜负,最终输了的也一定是咱们,朝廷明面上并未答应诏安,想来也是心存不良,咱们不能继续这么厮杀下去了。”
苏十三一阵沉默,说道:“咱们与那些蛮人厮杀了一二十年,双方都死了这么多人,不言咱们寨子愿不愿意,他们又怎会愿意和解?”
蔡鞗微微点头,双方死斗了一二十年,海龙帮虽人数少了些,但有木寨抵挡,有精良兵甲器具可用,山里的蛮人连弓箭箭头都是竹子的,虽人多势众,双方却也打了个不分上下,一二十年谁也奈何不得谁的境地。
但蔡鞗知道,海龙帮在凭借着城寨抵挡的那一刻,海龙帮就已经处于了下风,守不可久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想了片刻,一时间蔡鞗也没有太好法子,说道:“他们愿不愿意,暂时谁也不知道,但咱们需要给他们一个态度,至于最终结果,只有相互接触后才能知晓。”
看着姚仲教、苏十三微微点头,蔡鞗又说道:“最近北方辽国颇有些不平静,咱们寨子人丁较少,困守一城终究是不妥的。”
“姚老通知下苏老,让他在辽国买些强壮的奴隶,或是招募些愿意前来的青壮,这里的田地虽不是很多,也足以养活数万人,有了足够多的人,山里的蛮子才能真正愿意坐下来谈谈。”
“少主放心,属下今日让人出海。”
姚仲教郑重点头抱拳,苏十三却一脸怪异,看着只有他小腹高矮的稚子小儿,怎么也没想到会听到这番话语,下一句更是让他震惊,甚至有些惊慌。
“外公创立了海龙帮,海龙帮姓苏,也不姓苏,更不是‘哪一个’的私人物品!”
“外公也好,娘亲也罢,他们也只是海龙帮的管理者,而不是拥有者,因为……海龙帮是海贼!”
第42章 现实的残酷
海贼是个特殊的群体,与一地领主有着天然的差别,海贼为了减少伤亡和成本,几乎都是一起商议着来,很少有靠着拳头说话,更多的是利益,能否给所有人带来更多利益,以此说服大部分人的认同,所以,海贼头子并不是拥有绝对的权利,只是所有人认定的头领,同样不能触犯了海贼们共同认可的规矩。
海龙帮稍微特殊些,是苏易坤一手组建的,最早也是自家商船上的小厮伙计,后来招募了街面上活不下去的乞儿上船,从一开始,苏易坤就拥有绝对的权威,这与其他活不下去而三五人搭伙劫掠的海贼不同,但再如何不同,海贼就是海贼,海龙帮也要遵守海贼们定下的潜规则。
蔡鞗刚来到老寨,仅表现出想要与山里的人和解念头,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就表现出些不满冷淡,虽苏十三并未表现出真的不满,蔡鞗还是能感受到些许距离,与姚仲教、苏老大他们明显不同。
这些年死了这么多人,老寨不愿和解,这些都是人之常情,话语说的再好,刀子不砍到自己身上也永远感觉不到疼痛,心下不满、不喜、不愿都是人之常情,可身为寨子管理者,无论他说的对与错,都不该对他表现出冷淡与距离,这只会让寨子与他有了无形的隔阂,会造成彼此站在对方面前。
蔡鞗没有明着说了什么不满,姚仲教和苏十三活了大半辈子,又怎能听不出来?
看着两人的尴尬,蔡鞗说道:“海盗们并不禁止谁愿意加入,或是半路退出,都是自愿行为。”
“海瑞商号与海龙帮看似一家,实际上,登了岸的海瑞商号就已经不再算是了海贼,已经是大宋朝的合法商贾,山里的蛮人愿不愿意和解是一回事,如果咱们老寨自身不愿意和解,达不成一致的决定,我会建议阿娘彻底放手,我也不是什么少寨主,会将海瑞商号与海龙帮彻底断绝开来……”
见一脸震惊的姚仲教欲要开口,蔡鞗忙摆手阻止,说道:“姚老且不忙,先让鞗儿把话语说完。”
蔡鞗看着有些慌张的苏十三,说道:“山里的蛮人愿不愿意坐下来和解不可知,无论最后会不会继续争斗厮杀,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愿不愿意坐下来!”
“听着好像迂腐且无脑,好像只是一厢情愿,但是,若一方连想过要和解的念头都无,这场争斗也永远不会停止,直至一方彻底倒下!”
蔡鞗看着苏十三一阵沉默……
“未战先虑败,最终结果不言自明,要么死在山里蛮子手里,要么被朝廷砍了脑袋,朝廷顺手得了整座岛屿。”
“寨子里老弱死了个干净也就罢了,还连累不到已经登岸的族人,顶多也就是每年赚了的银钱全都砸在了这里的窟窿而已,损失的也只是些银钱,可若海龙帮两败俱伤后胜了,被朝廷借‘海患’之名砍了脑袋,登了岸的海瑞商号能有几人存活?斩草除根的道理,苏老不会不懂吧?”
……
“愿意,至少自己心下愿意和解,即使两家继续争斗,海瑞商号也会继续支持,看着与现在并无不同,但今后总会有和解的法子,总还会有机会跳出朝廷,跳出老蔡为海龙帮挖的大坑,若是不愿……还是少死些人,少连累了他人为好。”
……
回想着他那个时代的《水浒传》,想着梁山“好汉”们的最后结局,再看看如今的海龙帮,两者是如此的类似,唯一不同的,一个是山贼,一个是海贼。
苏十三一脸失落离开,姚仲教若有所思深深看了他一眼,嘱咐着十七仔细守在门外,自顾自安排他人向杭州送信,绿桃懵懵懂懂,有些听不懂他的话语,小心询问想要弄了明白,蔡鞗也只是白了她一眼,并不想要仔细解释。
原本想着出了竹楼,在寨子里走动走动,可当他说出想要割离了海龙帮与海瑞商号的联系后,知道话语传入寨中会造成如何影响,而姚仲教一再嘱咐十七仔细守在门外,便可知老人的担忧。
蔡鞗没有离开竹楼,坐在竹楼二楼阁廊下,完全沉寂在自己《武经总要》世界里,而他的随意却让十七极为紧张,二十个孩儿军死士随从冷漠驱赶着任何靠近竹楼寨民,唯恐出了任何意外。
绿桃看着他躺在竹椅里看书,看着楼下聚集了乌压压指指点点的人群,有些疑惑不解,怎么与上一次前来时情景不一样?
“少爷,大家伙都在看着您呢,少爷不下去见见大家伙吗?”
蔡鞗抬眼看了眼一脸不解的绿桃,转头看向密集人群,又将目光放到了书本上。
“想要不伤心,不愧疚,最好的法子就是一开始不认识。”
“啊?”
绿桃一阵惊愕。
“少爷,他们是……”
“本少爷读书呢,你若喜欢,你自个去玩就是了,你又不是找不到人玩。”
蔡鞗不满瞪了她一眼,摇了摇手中书本,示意自己还要读书呢。
“少爷,绿桃可真的去玩了?”
“想去就去,本少爷又没拿绳子拴着你。”
看着他毫不在意,绿桃小嘴噘起,又要再一次开口,迎来却是小手再次摆动……
楼下人群指指点点,这让一向好奇心较重的绿桃好奇,想要知道他们会如何说了自家少爷,提着衣裙下了楼,十七和一干亲随并不阻止她离开木楼。
“张爷爷……李婶婶……”
绿桃提着衣裙,刚出了木楼,便向着人群里的一干人招呼,脸上更是带着甜甜酒窝。
张七郎见是绿桃,忙伸手招呼。
“绿桃,快来七爷爷这里。”
“七爷爷好~”
绿桃提着衣裙来到张七郎面前,微微蹲身一礼,脸上酒窝更加深了些。
张七郎推开欲要上前的孙二,拉过绿桃,犹豫着抬头看了眼坐在竹楼阁廊下看书的蔡鞗。
“绿桃,你与七爷爷说说,少寨主……少寨主真的不准备为俺们送粮了?”
绿桃酒窝瞬间僵硬,一脸疑惑看着张七郎,不解道:“少爷从没有说过不给寨子送粮食啊?”
“去去……你这老儿会不会说话?”
人群中一七尺老人如同提小鸡一般将张七郎扔到一边。
“绿桃,你与五爷爷说一说,少寨主都说了哪些话语?”
看着身材高大的赵敢,绿桃皱眉仔细想了下,自蔡鞗起床后,做的一些杂七杂八事情说了一番,正当一干围着的老人无语时,才说起了十七的回答,说起了姚仲教、苏十三进入竹楼的事情。
绿桃很善于模仿,一会站到这边扮演蔡鞗,一会又跑到那边说着十七、姚仲教、苏十三话语,小嘴叭叭将蔡鞗话语说了一遍,最后挠头道:“少爷也没有说不给寨子送粮食啊?”
“唉……”
张七郎一阵叹息,赵敢眉头却是一抬,身量高大的他扫视了一圈男男女女,又回头看了眼正转头看来的读书郎。
“你们也都知道了少寨主的原话,俺老赵认为少寨主说的对!朝廷就是让咱们送死,让咱们当冤大头!”
“人死了就死了,总不能还要让咱们全都陪着他们一起去死!”
人群一阵诡异沉默,就在这时,又一人推开人群。
“俺同意五叔话语,少寨主说的没错,与那些蛮子野人继续厮杀,要么咱们杀了他们,要么他们杀了俺们,可最后就算俺们赢了,朝廷就会放了咱们?”
赵虎看向所有人,说道:“若大家伙还是不愿放下与那些蛮子的恩怨,俺虎子也是不愿让登了岸的族人受了连累。”
赵虎话语刚罢,下一刻又像是承受不住心下悲痛,蹲地抱头痛哭,看着他如此,赵敢鼻头一阵酸涩,伸手拍了拍仅剩的唯一侄儿。
赵虎的痛哭引起无数人的悲鸣,一二十年的争斗厮杀,寨子后院埋葬着每一家父亲、儿子……
丢下书本,看着下面悲戚痛哭人群,蔡鞗心下莫名伤感,可这就是现实,寨子里的人可以纵横大海,可以与最凶恶海贼厮杀,面对躲藏在林间蛮人却无可奈何,只能一次次被动承受着他们的袭击……
无论胜负,海龙帮已经是朝廷案板上待宰的鱼,除非……
蔡鞗看着竹楼下悲戚不已人群,他知道,这些人根本不足以抵挡那些古越蛮人,若无海瑞商号每个月送一次粮食物资,这座寨子或许早已不在了吧?
流求岛距离福州、泉州如此之近,历经几个朝代也未有纳入大陆之中,虽有大陆王朝并不愿意张目向外,但如此之近距离,每当朝代更替,就会有无数战乱孤离百姓,泉州、福州素来都不是富裕之地,数百年,甚至更久也未有大量大陆人居住在这座岛上,即使从未与岛上的古越蛮人打过交道,也知道他们的野蛮、悍勇。
蔡鞗默默看着无数人悲戚,目光默默转向北方,看向自己也从未去过的冰天雪地,他知道,那里即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或许……是个机会……”
十七没有转头,没有看向楼下悲戚不已的兄弟叔伯,淡然目光始终注视着躺在竹椅里的少主,听着低喃,如同泥塑的汉子,第一次转头看向遥远北方,眼中满是疑惑不解……
第43章 你要让我满意
“少主,还是让属下……”
“姚老。”
说着,蔡鞗不由咧嘴笑了。
“呵呵……”
“没想到啊,鞗儿竟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说着又摇头叹气。
“嘴里说着让寨子族人放弃父亲、丈夫、儿子的仇恨,鞗儿让他人放弃撕心裂肺的疼痛,可若落在了自个头上时,却怯懦躲在角落里,想来姚老也是要看不起的吧?”
姚仲教张了张嘴,想要再劝解的话语也堵在了嘴里。
“行了,姚老就送到这里吧,如果鞗儿真的出了意外,还请姚老告知阿娘,就说……蔡府不是个好地方,若是可能,能自己寻个喜欢的依靠也算不错。”
“呵呵……”
蔡鞗向后摆了摆手。
“不许自裁,好好活下去,这是命令!”
一干随从默默单膝跪地,按胸低头,恭送十七紧紧护佑的读书郎……
……
山谷不大,两侧崖壁却如刀削陡峭,沿着荒草小道一路攀爬,刚进入谷口,看着按刀站在面前的女人,心下一阵泛苦,脸上却满是笑意,话语里也有些调侃放浪。
“姐姐不会记仇,也要把小弟吊起来晾上一日吧?”
说着又摇头上前。
“反正说了再多你也听不懂……”
“你若喜欢被吊着,姐姐可以满足你。”
蔡鞗愣愣看着怪腔怪调的女人,不由苦笑一声。
“失误,若是知道姐姐会说了官话,小弟绝不会轻易放了姐姐的……别误会,小弟绝不会欺辱了姐姐……”
“哼!”
见女子恼怒就要抽刀砍人,蔡鞗忙要转变话题,女人却不满冷哼。
“别以为俺们不知道,你们就是一群杀人放火的海贼!”
蔡鞗苦笑一声,若真算起来,眼前女人并未说错,叹气道:“姐姐说的并不是对的,若姐姐去了一趟杭州,就知道我们真不是打家劫舍的强盗……”
女人猛然转身,蔡鞗未有想到她会突然停住脚步,差点一头撞在她身上,像是受到了惊吓,猛然后退一步。
“是真的,小弟是大宋朝太师五子,这点绝对是真的!”
看着女人的恼怒,蔡鞗也不傻,甭管有无用处,先将老蔡太师搬出来再说。
“哼!”
女人再次冷哼一声,将露出一寸的利刃又塞回了刀鞘中。蔡鞗无奈,也不敢再多言,一再用目光警告十七莫要冲动,两人跟在女人身后进入山谷。
一脚踏入山谷,发现山谷内并无想象中的无数刀兵和愤怒,除了领路的女人外,竟没有看到一个蛮人出现在谷内。
“姐姐……那个……姐姐就不怕小弟再次捉了姐姐?”
蔡鞗疾走两步,很有些疑惑不解,女人再次停住脚步,一脸恼怒看着他。
“你以为俺们与你这般无信小贼一般?”
“无信……那个……姐姐,你也是看了,除了十七外,小弟可只一个人来了的。”
蔡鞗无所谓是不是“小贼”什么的,可听着女人嘴里“无信”两字时,着实有些急眼了。女人看向身后冷漠按刀的十七,又是一个冷哼。
“哼!”
女人不愿多说,大步走向出现在三人眼前的巨石,巨石上正有一低头垂发老人,看着衣着神态,当是个年老婆婆。
“阿婆,小贼带来了。”
看着巨石上老妇依然低垂着白发头颅,蔡鞗沉默片刻,抬手阻住十七的帮助,手脚并用爬上巨石,当他爬上了巨石后,竟然感觉身上莫名其妙有股冷意,很是疑惑看向微微发出鼾声老妇,看了苍老沟壑纵横老人数息,默默盘膝坐在巨石上闭目养神。
足有一顿饭时间,老人只是微微打着轻微鼾声,蔡鞗也不着急,闭目清除心中杂念,静静等待老人开口,仿佛一场无声战场争锋相对……
白发苍苍老人缓缓张开双眼,骤然见到黑洞洞的双眼,蔡鞗感觉头发都要竖了起来,牙齿发出轻微“咯咯”声,死死咬着才将惊呼尖叫生生堵在了嘴里。
“小小娃娃便有如此魄力,老婆子很是意外。”
与女人一般无二的怪腔怪调,蔡鞗点头说道:“晚辈同样意外,晚辈本以为婆婆会来个下马威什么的,事实上什么都没有。”
“呵呵……”
老妇突然笑了,看着蔡鞗的面容有些诡异。
“你这娃娃倒是胆大,也或许无知者无畏。”
……
“呵呵……”
蔡鞗一阵沉默,也笑了。
“婆婆是说蛊虫吗?”
……
“你不害怕?”
“谈不上害不害怕,在小子看来,蛊虫也不过是被他人夸大了而已,因为无知而恐慌畏惧。”
“无知?呵呵……”
“确实是无知,因为不了解,所以才会害怕,世间就是如此,未知才是最大的恐惧,就如是人都怕死,因为没人知道另一个世界的样子。”
“娃娃,你了解蛊虫?”
“不了解。”
蔡鞗很是肯定点头,老妇与一旁的绿衣女人很是无语看着他。
“不过,大致可以猜测出一二来。”
老妇很意外,一阵沉默说道:“愿闻其详。”
蔡鞗说道:“世间有许多毒物,花鸟虫鱼都可以是毒物,甚至原本可以呼吸的空气也可能是杀人利器,更有些人们永远看不到的病菌存在这世间……也不是看不到,需要用特殊工具进行放大,放大万千倍才能看到。”
“毒物与毒物之间的混合或许会有人们难以想象的功效,病菌细小难以察觉,有些通过水源,有些通过空气……说实话,晚辈坐在婆婆身边确实冒险了,若是婆婆身上真的带着瘟疫之类病菌,无声无息间就能杀死了晚辈。”
蔡鞗又是一笑。
“晚辈也相信婆婆不会轻易动用瘟疫病菌的,这就如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恶魔放了出来容易,想要关起来可就难了,瘟疫可不是人,会这么听了婆婆话语,若是让婆婆的族人传染上了,想来也绝不是婆婆愿意看到的。”
白发老妇一阵沉默……
“你说的不错,但你们并未对我们表现出应有的尊敬,而是选择了屠杀我的族人,这让婆婆很是犹豫,犹豫着是不是在临死前将你们全部杀死。”
蔡鞗一阵沉默,点头道:“晚辈相信婆婆话语,若晚辈睁眼看着族人一个个死去,未来还不知要死伤牺牲了多少,随着死亡一步步逼近,晚辈也会犹豫是不是用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来个长痛不如短痛。”
……
“说的不错,婆婆也不欺瞒了你一个娃娃,婆婆顶多还有三个月时间,也准备这段时间做了最后决定。”
“晚辈提出了两家和平共处,让婆婆犹豫了,是这样吗?”
“大致是这个意思,但你们是海贼,你们的承诺很难让人安心。”
蔡鞗一阵沉默……
“若晚辈是婆婆,晚辈同样不会轻易相信一群侵入境内的海贼,不会相信屠杀了族人的海贼,可婆婆有无想过,这群海贼并不是普通的海贼,而是大宋国手里的刀,大宋国将目光转到了这座岛屿上。”
“对于大宋国来说,海贼死不死根本不值一提,大宋国的目的是这座岛屿,是这里的土地,即使阿婆杀死了我们,也还会有十倍、百倍人前来,到了那时,此处就不再是如今情景,不再是婆婆的族人围攻骚扰了我们,而是大宋国军队进入婆婆的村寨烧杀劫掠。”
蔡鞗毫不犹豫扯起大宋国的虎皮来,虽有吓唬眼前老妇意思,他却知道,大宋朝有别于其他王朝,是以资本为王的王朝,无耻起来也绝不输于任何人,想着未来会发生的事情,心下也很是惋惜感叹。
老妇人一阵沉默,她不知道是否是真的,当自己孙女被放了回来后,一连五日都在考虑是否与眼前的稚子小儿谈一谈。
来了此谷地,双方就有想要结束了恩怨厮杀,十数年的厮杀,双方都损失了无数族人,未来还会死了多少人?
“我不知道婆婆是否相信晚辈的诚意,正如阿婆所说,我们终究还是海贼,仅凭此也很难让婆婆以及您的族人最终相信,但十余年的厮杀,双方都付出了无数鲜血,未来是否再厮杀个十年、二十年……甚至百年,谁也无法确定,但晚辈可以确定一点,我们身后有大宋朝的支持,有无数人源源不断登岛补充,而你们的族人只能缓慢生养。”
“十年聚息,十年生养,远不如我们随时可以运送成年强壮战士,而且山里并不是可以养活太多人的地方,最终结果会如何,婆婆想来是可以看到的。”
老妇一阵沉默不语,一旁的女人却恼了,说道:“源源不断送人?如果真是如此,你们也不会每每躲在了寨城里不敢出来!”
蔡鞗看向一脸恼怒的女人,又看向黑洞洞老妇,神色平静道:“晚辈叫蔡鞗,是你们围攻的寨城少主,可晚辈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是大宋国当朝太师的五子,是朝廷指挥使将军。”
“你骗人!”
女人根本不相信,一脸怒视瞪着他,老妇却摆了摆手,阻止了女人再次开口。
“信与不信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你我已经在了山谷,婆婆前来此处,就是想听听娃娃你该如何和解,若无法让婆婆满意,后果你应该知道。”
蔡鞗眉头莫名一皱,即使在他所熟识的年代,瘟疫也是极为可怕的,蛊虫传说很多,不仅外人唯恐避之不及,即使是他们的家人也很难与之亲近,蛊虫究竟是什么?
没人能说得清,或许各家秘传各不相同,但蔡鞗揣测,无非是各种毒物毒液的混合,以及各种病菌、寄生虫的应用,因为这些人太过了解这些毒物,无数年一代代用人命积累下来的经验是极为恐怖的,而眼前老妇就像怀抱了个核弹,赤裸裸威胁着海龙帮所有人。
第44章 蛮女知府
姚仲教心下不安,来来回回走动不停,时不时向谷口张望,坐在巨石上没一盏茶,又再次成了热锅上蚂蚁,一而再想要不顾一切冲入山谷,最后还是在谷口停住脚步……
“少主!”
人小腿短的蔡鞗出现在一人高的草丛中,姚仲教想也未想就要冲到近前。
“姚老停住!”
蔡鞗神色有些郑重,姚仲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脚步不由顿住。
蔡鞗用着树枝拨打依然青涩野草,沿着并不十分清晰小道走到姚仲教丈外,笑道:“大巫师总是较为危险的,暂时还是莫要靠近为好,先在此处隔离十天半月再返回寨子。”
蔡鞗并不太过恐慌,心下也知老妇和女人邀请来见,想来是不会动用什么病菌毒虫的,但为了保险,还是需要自己隔离几日才够稳妥。
听着他让人准备洁净衣物和热水,跟随的女人很是不屑挑眉,蔡鞗也不理会她,不仅自己要隔离、洗澡,她同样也要隔离,之前并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个小巫女,无知者无畏,也从未有过担忧害怕,知道了,相应的预防措施也需要进行,谁也无法保证她会不会放毒,至少图个心安。
众人齐齐动手,很快就在一处小溪山泉旁搭了五顶帐篷,热水也为蔡鞗准备妥当,仔细洗漱后换了衣衫,唇红齿白的也显得甚是可爱。
“绿侬姐姐不洗一洗吗?咱们要在这里待上十日呢,人会发馊的。”
蔡鞗冲着女人灿烂咧嘴,换来的却是女人冷声不满。
“哼!”
“放人!”
蔡鞗走到一块干净巨石旁坐下,随手扔出一块小石子。
“姐姐放心,人已经回了寨子,最多也就三五日……”
“谁是你这小贼姐姐?”
“……”
想着老妇人话语里隐含着的意思,蔡鞗就是一阵头疼,神色也郑重起来,跳下巨石,正儿八经抱拳见礼。
“是末将孟浪了,还请知府大人恕罪!”
“哼!”
女人一冷哼后,好像还有些不满,又恨恨甩了下手臂。
“可恶的小屁孩!”
“……”
蔡鞗一阵无语,身后站着的十七一阵恼怒,抬步就要上前教训怪里怪气绿衣女人,刚要抬步,蔡鞗忙伸手将他拉住。
也不知是女人心下有怒气,还是对十七态度很是不满,凤目圆睁。
“想杀人?”
“还是想背盟?”
十七欲要再次按刀上前,蔡鞗忙又将他拉住,忙说道:“大人说笑了,末将怎么可能背弃了盟约呢?那个……末将回去后定然严加管教随从,绝不会再有冒犯大人威严举动!”
“哼!”
女人冷哼一声,估计也是担心自己发馊了,大步走入帐篷内,见她如此,蔡鞗很是瞪了十七一眼。
十七恼怒看了眼帐篷,不满说道:“少主,真的要答应了这疯婆子?就算少主应下了,朝廷又岂能答应?”
蔡鞗心下一阵叹息,说道:“以朝廷大头巾们的尿性,想来是不会答应的,即使最后答应了,也会派了个通判官吏前来。”
十七虽不过问寨子杂事,却也知道“知府、判官、指挥使”的区别,判官虽地位低了知府,却是朝廷直接任命的,就是为了牵制知府权柄,三者地位上,反倒是指挥使地位最低,除了有练兵、作战外,什么事情都管不了,当然也有一些特例。
蔡鞗一阵沉默,默默转头看向北方……
“流求……”
“也算是大宋朝的边镇吧……”
十七一愣,随即明白了话语里的隐意,大宋朝对军将看守甚严,恨不得把每一个将领的权柄都架空了,可大宋朝就有这么些特殊存在,就有这么一群真正节度使般的存在,想着只有自己小腹高的孩子话语,十七心下莫名的一阵激荡。
“先不管了,人到桥头路自直,总会有法子的。”
蔡鞗脑子有些混乱,自作主张给了帐篷里的女人一个“知府大人”名头,他只是个稚子小儿,也不知那个瞎了眼的老妇因何相信自己,心下却比谁都知道这有多难,但同时,他也清楚老妇同样面临着诸多古越蛮寨的不满。
想着要面临的登天困难,蔡鞗心下叹息,可这是唯一可以保存老寨根基唯一法子。
在杭州时,每每听着绿桃叭叭说着海龙帮的强大,以为海龙帮真的是海上无敌般存在,真正看到寨子里情形时,才发现,原来一切是如此的不堪,不过是披着金逸绸缎的乞儿罢了,不仅要勒紧裤腰带,最为恐怖的是脖子上还有一道无形绳索,一道随时可要了人命的利刃。
姚仲教得知了蔡鞗与古越蛮人巫师的交易结果后,心下又喜又忧,一旦与流求岛上蛮人和解,海龙帮从此再无后顾之忧,朝廷想要拿他们开刀也无可奈何,如此开疆扩土大功,纵然无法封王封侯,一个实权指挥使是跑不掉的,从此海龙帮也将彻底成为朝廷兵马。
可这又如何让朝廷点头?如何让朝廷答应蛮族女子为流求知府大人?
姚仲教带着人赶回城寨,一连数日未有消息,不等一干老人询问情况,绿桃已经拉着老人手臂担忧。
“姚爷爷,少爷……少爷他……少爷……”
姚仲教一阵苦笑,这才将事情说了一遍,听了老人话语,绿桃担忧不仅未有减少,反而更为紧张,前些年淮南发生水灾,她见过杭州城外瘟疫凄惨情景,知道官府是如何对待得了病之人,心下更为紧张,唯恐自家少爷染上了瘟疫。
绿桃担忧蔡鞗的安危,苏十三和寨子里的一些老人则担忧两家和解之事。
苏十三看了一圈,沉声说道:“两家就此和解也是好事,先不言那些蛮人要求能否做到,就算少主真的通过太师允了此事,蛮人为流求知府也是不妥的。”
管事马四海有些不满道:“俺觉得不妥,蛮族野人连官话都说不好,如何可做的流求知府?若他们做了知府,咱们又成了什么?”
管事孙六点头赞同道:“咱们与那些蛮子厮杀至今,少主答应了那些蛮子,岂不是说咱们低了一头?更何况还是个毛头丫头做了知府,俺心下是不服气的。”
一帮老人纷纷点头,姚仲教眉头微微皱起,直到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又一次将人打量了一遍。
“你们首先要明白,自咱们登岛以来至今已有了十七年,十七年来可有彻底击败了他们?今后咱们是否还与他们继续厮杀?”
“都说说,今后是否还要继续?”
……
一干老人相视不言,苏十三见此,说道:“七哥说重了,没人不愿意两家和谈,大家伙也知道继续打下去对谁都没好处,只是不愿咱们低了山里的蛮子一头罢了。”
马四海点头道:“正是如此,兄弟们不喜蛮子压了咱们一头,想来寨子里所有人都是不愿的。”
众人又是一阵点头。
姚仲教面无表情看向所有人,说道:“不愿蛮子做知府……你们谁来做这个知府?哪个愿意去与蛮子谈?”
……
“一群无脑混账!”
姚仲教想着少主话语,听着他们话语,知道他们并非真的愚蠢,只是被贪婪或是权势蒙蔽了眼睛,心下也愈发恼怒不满。
“朝廷无粮无响,从未给过咱们一丁一卒,蛮人势众是事实,你们很清楚每年耗费多少钱粮,又要折损多少兄弟!”
“你们不愿……你们真以为朝廷会愿意?朝廷会愿意让一个毛头丫头做了知府,愿意让咱们做了流求知府?”
姚仲教一想到眼前年岁一大把的混账们连个稚子小儿都不如,心下就是一阵莫名恼怒。
“没有朝廷,咱们与山里的蛮人斗,有了朝廷,咱们还要与他们拼死搏斗,与之前站在岸边的朝廷渔翁得利有何区别?”
“少主决定有错吗?”
姚仲教指着一干不敢言语老人训斥。
“你们知道少主因何要与那些蛮人和解,不和解,无论咱们最后输赢,那都是个输!都会被朝廷全部砍了脑袋!”
“和解了,咱们就是功臣,就与那些蛮子绑在了一起,咱们就成了光明正大的朝廷军卒,今后再也没了后顾之忧!”
“哼!”
“不愿意蛮人丫头知府,想与他们争一争……你们以为最后会争到了手?要么是朝廷夺了,要么是那些蛮子占了,两者只会是其中之一!”
“你们自己选,选哪个?”
“是选个什么都不懂的蛮丫头,还是选个老奸巨猾的朝廷官吏蹲在你们头上?”
“选!现在就给老子选!”
……
一干胡子一大把老人坐卧不安,即使苏十三也不敢抬头直视姚仲教的恼怒,整个竹楼厅堂一阵诡异寂静。
“哼!”
姚仲教见无人敢再说着不满反对话语,心下恼火却越烧越旺,寨子里普通族人也就罢了,他们若是那些头脑发热冲动的青壮崽子们也就罢了,偏偏胡子一大把还这么短视,这让海上凶徒独眼阎王很是不满恼怒。
“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们的小心思,可你们莫要忘了,你们的命都是老寨主海龙王给的,若非海龙王大哥当年救了你们,你们骨头渣子都没了!”
“海龙帮是大哥建起的,这座寨子也是大哥带着人建的,当年你们是怎么发的毒誓?少主欲要与那些蛮子和解,你们哪个真心担心了少主安危,又有哪个真心阻止了的?”
“哼!”
“一群混账……你们若真的想要,这里的一切都给你们,海瑞商号从此与海龙帮再无任何关系!”
“爱与蛮子打,你们打!爱与蛮子争知府,你们争!你们爱咋滴咋滴,老子明日就带着少主返回杭州!”
第45章 真的白费力气?
众人大惊失色,蔡鞗说出分家话语,眼前一群管事并不会太过重视,分与不分也不是一稚子小儿可以决定的,即使是苏眉苏氏也无法决定,但姚仲教不同,由不得一群老人不惊惧。
苏十三猛然站起,姚仲教却冷脸相对……
“十三,你在岛上太久了,该颐养天年、膝下弄孙了。”
“七哥,你一人决定不了!”
……
“哼!”
姚仲教看向厅内所有老人,神色冷淡道:“少主与山里蛮人和解,也算为你们解决了后顾之忧,今后这里也算是朝廷名下的子民,海龙帮也没了必要继续存在下去,没了必要继续拼命,回杭州后,姚某自会向小姐提出解散之事。”
“七哥你不能这么做,海龙帮是咱们所有兄弟用命换来的!”
苏十三大急,一群老人全都站了起来,姚仲教却冷脸依旧。
“中原王朝都能变了天,又有什么不能的?当年海龙王大哥为了养活咱们这些人,才不得不领着兄弟们拼杀,今后成了朝廷百姓,没了必要继续争斗厮杀,这里的田地也足够养活了寨子,海龙帮自也没了必要继续存在,省的朝廷对寨子不满,影响了诸位官运前程!”
马四海大急,上前就要开口……
“七哥……”
“四海不用说了,少主也是这个意思,当年海龙王大哥建起海龙帮,是因为大家伙可以抱团活命!与那些蛮子和解后,朝廷势必要遣派官吏前来,再用海龙帮名号对谁都不好。”
“之前咱们与山里蛮人争斗厮杀,蔡太师暗地里可以认可了咱们的存在,朝廷官吏也没有法子在此事上弹劾,可一旦山里的蛮人愿意归顺朝廷,若咱们还用着海龙帮名号,这会给了他人向官家弹劾的口实,蔡太师也绝不会再给了咱们支持,甚至派军队前来围剿也不一定。”
“所以,无论你们愿不愿意与那些蛮子争斗,愿不愿意争夺那个劳什子知府,海龙帮都没了继续存在下去的必要。”
姚仲教看着一干犹豫不定的老兄弟们,冷脸说道:“海龙帮没了必要继续存在下去,这里也不当再有海贼之人,当然,愿不愿意,还是由你们说的算,海瑞商号不会在此事上干涉寨子的决定,但是,若你们依然保留着海龙帮,海瑞商号自此便与海龙帮没了任何关系,原因……你们应该清楚。”
“若你们决定了放手,少主的意思是,这里最好改了个与蔡家有关的村寨,给太师增加些名望,日后无论蔡太师会不会真的再为咱们说话,与太师有了关系,前来的官吏也能有所顾忌,不会过于用着官府名头欺压了寨子。”
“少主把这里的后顾之忧暂时解了,如何选择,今后寨子又会走向哪里,你们决定,少主和海瑞商号不插手。”
说罢,姚仲教推开身前的苏十三,冷冷看着挡在身前的一干生死兄弟。他人无奈,只得让开道路,任由他大步走出厅堂。
海瑞商号是海龙帮名下商号不假,两者本就一体,但又有些稍微不同,海瑞商号已经登岸成了船运商号,更为需要蔡家的支持和宋国产销市场,想要继续与老寨生死绑在一起已经不大可能。流求岛老寨远离大陆,每每与山里的古越蛮人争斗厮杀,渐渐地成了另一个团体,既需要海瑞商号的钱粮支持,心下又有着诸多不满,不满海瑞商号减少了老寨的人手,不满海瑞商号的钱粮支持不够,不满……
老寨面对山里蛮人村寨骚扰,越来越有些力不从心,不满越来越多,而海瑞商号同样也是不满,每每赚到的银钱都要填入岛上的无底黑洞。
双方本为一体,当双方各自走向各自方向后,隐藏着的矛盾也越来越多,但双方都需要蔡家的支持,都需要苏眉苏氏居中支持,矛盾也被强行压了下来,但当蔡鞗第一次登岛后,以海龙帮少主名义登岛后,当他察觉了老寨所面临的生死危机,想要与古越人和解,想要摘下老寨头上无形绳索,老寨与海瑞商号的矛盾也摆在了所有人面前。
蔡鞗有些想当然了,高估了老寨对苏氏阿娘和他的认同感,在前往山谷,与古越族大巫师会面时,他就感受到了这点,但不管怎么说,这些人都是外公的心血,也不愿这座岛与北方大陆断绝了联系,纵然他们真的是无恶不作的坏蛋,也希望老寨可以继续存在,而不是被山里的古越人和朝廷全部杀死。
蔡鞗成了无所事事的自我囚徒,即使在几日后绿桃红肿着眼睛跑来,也没有让她靠近自己,这也让名叫“绿侬”古越女人更加不屑,他也不愿理会这个女人,只是一个人躲在帐篷里读书识字……
“少爷。”
帐篷掀开了一角,露出个双环发髻少女,像是知道踏入帐篷一步就会招惹了他的大怒一般,绿桃并不敢迈入帐内,只是手里提着饭盒,伸着脑袋看着他。
“少爷,姚爷爷来了。”
“嗯,知道了。”
蔡鞗一手扶膝站起,又用小手向她摆了摆,示意她退出帐篷。
“少爷,都九天了。”
“九天……不是还差一天吗?一天你就等不及了?”
“少爷……都九天了……”
蔡鞗一阵无语,想了下,也觉得应该是无碍了,微微点了头,绿桃见此大喜,忙提着食盒跑到近前。
“少爷,昨日跟着绿侬姐姐学的,可好吃了!”
绿桃献宝似将一盘小杂鱼送到他面前,看着有些黑乎乎,像是用石板生生烘烤出来的。
蔡鞗捏住一条小鱼塞入嘴里,嘴里却说道:“那女人是个小巫婆,性子又不好,若想害你也只是弹指间的事情,没事别老去她那里。”
绿桃神经大条,与人相处只凭感觉,若是觉得并不是很凶恶,什么样的人都想要靠近两下,听着“巫婆”两字害怕,可见了人就成了另外一回事。
要说那绿侬长得也不算太丑,黑黑的,若不是一身女人绿衣,看着就跟个小子差不多。
蔡鞗说着,绿桃像是不怎么在意点头,知道她的性子,想要再说上几句,帐篷被人掀开,抬眼见是姚仲教,脸上也露出淡淡笑意。
“姚老,人都安全送还了吧?”
姚仲教也不客气,走到他身边坐下,笑道:“少主放心,已经全部送了回去,看着他们依然敌视,却也没有像以往那般,并未发生见面就动手情形。”
蔡鞗微笑点头,咀嚼了两下嘴里咸鱼,说道:“双方打了这么久,能见面不动手就是个好现象,有些事情也只能慢慢来,急不得。”
姚仲教又有些担忧道:“少主有无想过,或许这只是暂时的,或许只是个小小摩擦,或许明日双方又会再次打了起来,少主一番苦心岂不是白费了?”
沉默了数息,蔡鞗点头道:“姚老说的不错,双方争斗了一二十年,也都死了、残了不少人,说着放下彼此怨恨,可这并不现实,双方依然会因为一些屁点大小事再次厮杀不断,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解会给寨子赢得时间和机会,而这才是最为关键的。”
看着眼前捏着咸鱼塞入嘴里的蔡鞗,姚仲教不敢稍有轻视眼前稚子,低头仔细回想了片刻,犹豫说道。
“少主的意思……将朝廷引到岛上?”
蔡鞗咽下咸鱼,笑道:“姚老说的是,山里的古越蛮人是流求本土之人,又每每藏身山林间,仅凭老寨这点人根本击败不了,可若站在岸边的朝廷下了水,参与了进来,情况就又有了不同。”
“只要两家和解了,朝廷答应了外面女人的土官名头,朝廷势必要遣派官吏前来的,如果再起了冲突,若咱们占了理,山里的蛮人就成了反叛者,也就有了朝廷军队的平叛,就算最后朝廷还是输了,退走了,咱们也不吃亏,其一,咱们不再是海贼的身份,光明正大成了朝廷的兵将。其二,朝廷军队退走,咱们留在此处抵挡,与现在情形一般无二,依然是被动一方,看着与现在并无不同,实际上却有千差万别,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海瑞商号可以就此脱身,一切物资补给全由朝廷支付,损失了的兵卒也可由朝廷征调补充,而这会给咱们节省多少钱财,姚老应该比鞗儿更为清楚。”
姚仲教只觉心下一阵鼓荡,这才明白眼前稚子小儿真正的目的。
“咱们是海贼,朝廷是官兵,若无这层关系,若咱们只是大宋朝老实百姓,即使朝廷在岸边看着咱们与山里的古越蛮人争斗,朝廷就算想要渔翁得利,也不会拿咱们开刀问斩,因为大宋朝一旦得了此地,也需要大宋朝子民前来垦荒种田,只有如此,大宋朝才会有赋税收入。”
“事实却非如此,最为稳妥的法子就是把咱们全都砍了,一个是安抚山里的古越蛮人,一个是为流放到此处罪人或遭灾百姓腾出地方,减少来自咱们造成的麻烦。”
“所以,咱们才是最为凶险的那个,而不是山里的蛮人,他们就是输了,大宋朝也不会把他们怎么样了,是绝不会全部都砍了脑袋的。”
“如此……就需要把朝廷拉下了水,咱们与那些蛮人和解了,他们向朝廷俯首低头,一旦此处设置州县,朝廷势必遣派官员,也就不自知间下了水,因两家和解,不需要用咱们的命来安抚那些蛮人,朝廷也没了理由向咱们举刀动手,由海贼成了良民、功臣!”
“可若日后蛮人再乱……朝廷想要继续站在岸上看哈哈……”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