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迷惑
关新妍用目光送走了最后一位病患,手脚一停下来,这才感觉全身疲累。今日体力已严重超支了,可是目标还没有达成,想到此,关新妍体内凭空又生出一股力量,撑起疲惫的身躯向前面大殿走去。
大殿门口的小僧已等候些时,见关新妍走来,立即迎步上前,将关新妍引进殿内侧室。室内很空旷,阳光从槅扇投射进来,照在一排排堆满了泛黄的书卷、籍薄的紫檀木架子上,为室内平添了一份古朴幽远之感。关新妍千方百计想见的袁法师此时正背对着阳光,盘腿闭目静坐于屋子当中坐席之上。
关新妍悄然步至袁法师对面,在袁法师对面另一张席子上跪膝而坐,目光新奇地打量着窒内的一切。
“冥冥乾穿鸿蒙颠,惘惘坤越万象空。”
关新妍听到穿越二字,心里猛地一惊,目光看向仍然闭目的袁法师,不知道他此语究竟是意有所指,还是故弄玄虚却正好打进了自己的心里。“法师何出此言?”
袁法师缓缓睁开眼睛,看到这双旷古幽远的双眸,关新妍再次感到心惊。原本以为这袁法师是个精明奸猾之辈,然而看到这双眼睛,关新妍心里立时升起畏惧崇敬之意,感觉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尊心怀苍生、普渡万物的神。
“前世今生有因果,穿来瞬去循机缘。”
袁法师的话句句钉在关新妍的心上,在关新妍的脑海里掀起狂波巨澜,情急之下,关新妍急切开口问道:“难道法师知道俗民的来历?请问法师,俗民是否还回得去?”
“施主,万物皆有则,善灵愈长生。倘若施主三年后还不能解开心里的疑惑,届时可以再上这普渡寺找老纳释疑。”
关新妍半喜半忧,喜的是,“善灵愈长生”意思是不是说自己的前身还活着,前一世自己一直活得本本分分,从未做过坏事,当然恶作剧不算,应该称得上善灵。愈长生,意思是痊愈后健康成长?那意思是自己还有机会再回去?
关新妍忧的是,法师的话太抽象模糊,万一法师说的不是自己所想的意思。那自己的一番理解不过是在自己心魔驱使下唯心臆测。法师说要三年后才能为自己解惑,为什么要等三年?假如现在说明白,那自己知道归属后便可以目标明确地活着了啊。
“可不可以求法师现在就为俗民解惑?”关新妍语气诚恳,目光殷切。
然而法师缓缓闭上了眼睛,对关新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施主若还为求药而来,请自往后山,若遇阻拦可说是老纳授意,便可畅行无阻。”
关新妍此时心思已全在自身命途上,眼见法师不意再多说,不死心地又追问了几句。然而袁法师再未睁眼、开口。室外小僧步入进来,恭请关新妍离开。关新妍满心疑惑和不甘,可也只得无奈起身离开。
“冥冥乾穿鸿蒙颠,惘惘坤越万象空。万物皆有则,善灵愈长生……”袁法师的话在关新妍的脑海里反复回响,时而觉得寓意浅显,时而觉得寓意深刻,似乎袁法师在告示自已一切都是场虚境,又似是暗示自己只要秉存善念,好好活着,将来会达到理想的生活。
渐渐地,关新妍从琢磨袁法师的言辞,到研究袁法师其人,这袁法师究竟是世外人还是个修行高深的俗人,无论是世外人还是俗人,毋庸置疑,是个睿智非凡的人。
关新妍行走间心念翻腾,竟忘记自己上山的最初目的,亦忘记与樊公子相约之事。直至下山,她才决定停止所有纷扰的思绪,既然万物皆有则,或许冥冥中自有安排。三年后,若自己还留在这个时代,到时一定再来普渡寺找法师解惑。想到此,关新妍顿觉轻松,当即停步仰头望天,大声叹道:“好吧,既是命中注定,我便好好活下去,如果这是一场时空旅行的话,我便轻松愉快地、不留遗憾地度过这场意外之旅。”
关新妍的奇怪举动引得几名过往乡民们回头张望,关新妍对着这些一脸奇怪神情的乡民们报之以爽朗一笑。随即才发现自己没拿药就下山了,还把樊公子落在山上了,回头看看那高耸巍峨的凤鸣山,实在没勇气再爬一次了,况且此时已近申时,想想樊公子应该也差不多要下山了,干脆去樊公子马车里等他吧。
关新妍来到樊公子马车停留处,见着高老,高老告诉关新妍樊公子等不及关新妍来找,早已下山了,现与一群朋友在不远处一处竹园里。高老还说樊公子特意嘱咐他,若见到下山来的关公子,让关公子务必去竹园找他。
关新妍本不意去搅扰他,自已累了这一天,心里很想早点回去休息。但想到今日给人家添了许多麻烦,如今,即便是要走,也该去跟他打个招呼才是。于是,向高老打听清楚竹园的方位后迈步朝竹园方向去了。
第三十章 竹园
关新妍踏进一户宅院,见这所宅院建筑风格颇有些意趣,完全是依照山水之势巧设情境。没想到这边城郊外还能见到这样一个精巧雅致的所在。
入到里面第二重门,方有一位穿青色布衣的家僮上前询问关新妍的来意,知关新妍寻找樊公子后,便引着关新妍入里去,行不过三百米路远,便隐隐听到前方传来一片欢声笑语,循着石头小径,绕过一座假山,穿过一片树丛,关新妍便见一泓蔚蓝湖水边,竹林掩映的石亭里,散乱地坐着七、八位青年男子,皆是锦衣靓饰,显然都是富家子弟。另外还有两名衣饰鲜亮的女子手拿乐器分坐在一名紫衣男子的两侧。
其间的樊公子一眼瞧见了关新妍,立即满脸欢颜地起身迎来,一边怨怪关新妍来的太迟,一边拽着关新妍的手臂径往亭子里去。
“樊大哥,小弟此来是特意向樊大哥告辞的。”关新妍一边挣脱自己的手臂一边说。
樊公子顿了片刻,说道:“我等了你许久,就是想叫你与我这些朋友相识的。我方才已对朋友们说起你今日救小乞丐一事,大伙对你都十分好奇,都很想认识你。”樊公子忽然凑近关新妍耳边小声说:“那些可都是边城有头有脸大户人家的公子哥,许多人想方法设法去结识却寻不到机缘呢。”
“多谢樊大哥一番好意,不过,小弟今日无所准备,还是改日再结识吧。”关新妍说着就要走。
“来都来了,你就不要扫了大伙的兴致嘛。”樊公子嗔怪一声,然后不由分说地又拽起关新妍的手臂往亭子方向走。可怜关新妍身子板纤弱,又累了一天,力气小得很,被樊公子拽得疾步小跑才不致跌倒。忽一眼瞧见亭子里许多案几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糕点,关新妍这才想起自己午饭还没吃呢,难怪感觉脚底发飘,原来是饿的。食物当前,抵抗的意愿忽然不那么强烈了。
樊公子将关新妍带到亭子上向众位介绍了关新妍,又向关新妍一一介绍在座之人。在介绍到紫衣男子时,樊公子向关新妍介绍道:“这位是鹤鸣公子。”关新妍对着鹤鸣公子拱手作揖,浅浅一笑,算是打过照面,对眼前之人并未多留意。丝毫不知,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位姿态慵懒的纨绔子弟正是自己名义上的夫君。
赵谦听闻派去跟踪樊公子马车的秦岭的回报后,掌握了樊公子的行踪,随后找了个由头,让樊公子自动来到自己面前。兜兜转转,终于见到眼前这位面容熟悉、其实陌生的女子。
赵谦表面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早已将关新妍打量仔细,并且密切关注着关新妍的一举一动,眼前之人连名字都与府里的那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这个人的品性与府里那位实在相去甚远。或许天底下真有长相一样的巧合之事。
在鹤鸣公子不冷不热地回过礼后,关新妍转首向下一位,她心里本不想与这些膏梁子弟们有多少交集,于是,对所有人均保持着客气又疏离的态度,对所有人投注在自己身上或明或暗的目光一概忽视、淡然处之。与众位一一行过礼后,关新妍在樊公子身边坐下。
刚刚坐定,一位穿着栗色锦服记得其名为幽然的男子起身向关新妍问道:“请问关兄弟号称什么?”
关新妍茫然不知其意,刚刚不是才介绍过么,正疑虑间,樊公子为关新妍解围道:“岩弟初来,还不知我们社的规矩,”然后转头对关新妍说:“岩弟,我们这是个诗社,今日来的人数还不到全部诗社成员的一半,大伙每每聚社时,都不用真名,而是用自诩的雅号,且在座各位都不论其真实身份高低贵贱,均以才识深浅、诗作好坏来定尊卑高下。方才我引荐之时,向岩弟介绍的是诸位的雅号。岩弟尚未入社,所以向在座介绍岩弟时乃用的真名。”
关新妍了悟,当即对幽然公子道:“即是如此,那关某便入景随俗,现取一个雅号,就叫志坚吧。”
“此名有意思,我想是取意于关兄弟名中的岩字吧。”旁座另一位公子高声谈笑道。
关新妍含笑以示默认。
于是,接下来,大家围绕取名展开了语题,你一言我一语各抒已见,吵吵攘攘,热闹不已。关新妍离开了聚焦中心,全身放松,将注意力集中到了面前盘子里堆放的糕点上,糕点有黑的、红的、白的、绿的、黄的,还有杂色的,其品种不一,样式无一重复。
关新妍见众人不再关注自己,迫不及待地拿起一块糕点放进嘴里,果然如想像的美味。又拿了一块,味道不同,依然美味无穷。紧接着一块又一块,吃到嘴里有松的、脆的、软的、糯的、粉的,竟还有夹心的。吃到半饱,感觉有点口干,没有水,关新妍拿起桌上的酒壶,自斟自饮,这古时候的酒度数不高,喝到嘴里还有一股清甜的味道,妙!关新妍忍不住多喝了几口。然后又接着吃糕点。
忽然一片安静,正吃得起劲地关新妍感到奇怪,抬起头,发现所有人的目光又聚焦到了自己身上,她赶忙拿袖子捂嘴,将嘴里的食物努力咽下去,不料越忙越出错,呛着了,紧咳了几下,又使劲咽了几口,再拿起酒壶狠狠灌了几口酒,忙乱了一阵,终于口里清爽了,这才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大家,说道:“这个嘛,”听起来似乎方才某人没有醉心于吃喝,而一直有在听众位高谈阔论。
对面紫衣男子不禁笑了一声,听不出是嗤笑还是喷笑,关新妍下意识朝那方向瞪了一眼,然后偷偷向樊公子使眼色。樊公子接收到关新妍暗示的目光,用手捂住嘴脸小声说:“大家请岩弟以菊花为题作首诗。”
第三十一章 挑衅
关新妍心里暗自发笑,这现成的咏菊的诗作太多了,光是《红楼梦》里就有访菊、忆菊、种菊、对菊、供菊、画菊、问菊等十几首,虽然不是每首诗都记得明晰,但知其大意和关键词,现场便能很快拼凑出诗来。
关新妍当即故作思索状,片刻后,看着众位或讽或盼、神情不一的脸勉为其难道:“在下才疏学浅,本不想在众位面前献丑,可若拒绝众位邀诗,恐有自负傲慢之嫌,如此,在下便搜肠刮肚,勉力作首拙作,还请众位不要耻笑。”
关新妍顿了片刻后,一脸严正,字正腔圆地呤道:
“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
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
浓淡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
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此是薛宝钗作的画菊,记得比较完整的一首。
“从这首诗里似看到一人奋力执笔画菊的情形,画中菊似已跃然纸上,整体颇有些闲情逸趣之妙境。”一位公子评说。
“用词不躁不扬,矜持大方,反映作诗之人恭谨端方,不骄不奢。”另一公子评说。
……
几位公子陆续点评,用词皆偏向于褒扬或中肯。
忽听得一声从鼻子里发出的哼声,众人循声望去,在八角亭一角,背朝湖心而坐,一直声言较少的一位身着墨绿锦袍男子高昂其首,一脸不屑,倨傲地说道:“这也叫诗,不过是识得几个字,对景填词而已,毫无深意,毫无雅量,毫无志趣。就这作诗水准还不如一个六岁小儿。看来众位对诗的品鉴水准是越来越退步了。如果每进来一个俗人,大家都放低姿态、标准去迁就他,那这个诗社便不能锐意进取,那样的话,距离诗社解散也就时日无多了。”
不等众位有所反应,墨绿锦服男子忽然站起身,面向关新妍目光犀利,语气冰冷地说道:“我想这位小兄弟可能是走错地方了,这里是诗社,是纵情抒怀、畅达绝妙意境之所,不是任何混迹市井、拈草开方、求神问卜之俗人都可以随意进出之地。这位小兄弟若是喜欢我这沁竹园的点心,可以径往东边后厨讨些去。就不要在这里搅扰我们作诗的雅兴了。”
关新妍瞬间脸上飘红,这位笙墨公子说话如此不留情面,句句讽刺自己粗鄙陋俗。观察在座各位的反应,大家不是低头不语,便是装聋作哑,那位穿紫衣的鹤鸣公子更是个奇葩,完全置身局外,神态自若地与身边两名女子调笑。看来这位笙墨公子权势不小,他的话无人敢驳。就连一直热心帮助自己的樊公子也低头不语。
夹起尾巴灰溜溜地遁走,那绝不是关新妍的行事作风。笙墨公子权势再大又如何,她关岩只是一个化名,一个虚拟的人名,躲进靖王府谁也找不到她。她才不忌惮这个无礼貌、无风度、无涵养的傲娇伪君子。不打击一下他,他还真当把他自己当成个大人物,可以如螃蟹一般横行霸道呢。
关新妍目光炯炯地对视着笙墨公子的眼睛,沉声道:“虽然我出身平凡、才艺不佳,还是个走街串巷、治病施药、求神问卜、蹭吃蹭喝的俗人一个。但是,我从小受到受到的教育告诉我,做人要收敛锋芒,因为山外有人,人外有人,至刚易折。处事要圆融,不媚事权贵,不自轻自贱,更不要轻易欺辱、折损他人。尊重别人,才能赢得他人敬重。笙墨公子的一番言语、态度,与关某生平所学、所受的教导大相径庭,真是让关某大开眼界。如此,关某倒是十分想见识见识笙墨公子所谓的雅趣意境到底有多高远。”
所有人都被关新妍毫不示弱的气势及言语震惊了,都静静看着这两个争锋相对的人。
笙墨公子愣了片刻,料想不到这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少年竟有这般锐气。但是他很快把关新妍的锐气看作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乡村莽夫的意气用事,随即以更轻蔑的姿态说:“本少爷可没工夫陪你玩。”
“我也没工夫陪你玩,但是我觉得有必要让你知道做人要懂得谦逊,你刚才一番言语已让我不愉快,我不希望再有下一个人被你伤害。”关新妍迎着笙墨公子清高的脸忽然提高音量脆声说道:“我们来打个赌吧,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你随便挑几样与我比试,假如你赢了,我立刻走人,保证从今往后再不出现在你面前污你的眼。可假如我赢了,你要为你方才的言行负责,郑重公开向我道歉。”
“哈哈哈……”笙墨公子笑得身子直发颤。周围人都以十奇怪的眼神看向关新妍,樊公子焦急地对着关新妍张了几次嘴,终于什么也没说出口。
这时候,鹤鸣公子突然发声说话了,他的话是对着关新妍说的,语气中带着怜悯的意味:“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天下第一才子江映染,七岁便熟背四书五经,九岁音律全通,十五岁诗词歌赋名扬天下。你若是现在就走,尚能说明你,还算知书达理。若比试了以后再走,……”
后面的话鹤鸣公子没有说出来,但关新妍猜得出来,无非是不知天高地厚之类。关新妍俏然一笑,朗声道:“那太好了,今日算是遇到对手了,我方才还担心,若是我以太高的造诣将他击败,他会失去人生坐标而崩溃呢。”
关新妍此话一出,再没有人同情关新妍了,甚至都盼着他立即遭受打击挫折才好。而这,正是关新妍希望的,她就是要故意激笙墨公子接受挑战,她倒是要看看天下第一才子有多大能耐。
果然,笙墨公子应了关新妍所愿,他睥睨着关新妍朗声道:“好,即然你如此执迷不悟,本少爷今日就发发慈悲,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奇境妙意,敢叫你日后再不敢信口雌黄、大放厥词。”
第三十二章 较量
笙墨公子说完话后,慨然从亭子一角走到中间,从一只竹篓里拿出一卷专为作画准备的一米宽三米长的纸卷,他熟稔拉住卷纸的一头,将另一头朝亭子中间的石方桌上随手一抛,卷纸自动铺张开来。
笙墨公子转身端起各人案几上的砚,动作潇洒地将砚中稠墨泼洒在纸上,没等浓墨停滞下来,笙墨公子两只手各执一支笔在纸上运笔如飞。整个行动步伐畅快淋漓,动作潇洒肆意,令旁观者惊叹不已,纷纷用饮佩和享受的目光观赏着眼前的精湛表演。几位公子觉得坐着看尚不过瘾,起身站起来走到笙墨公子身后观赏。
此时,关新妍安然坐在自己位置上右手支颐静观笙墨公子作画,从她的表情上看不出喜怒哀乐。其实,此刻关新妍脑袋里什么也没想,她只是觉得有些累,真的好想好想睡一觉。
樊公子忽然凑近关新妍身边,十分谨慎小心且小声地说:“岩弟,这位江公子是边城提刑按察使司江大人府上的公子。别说他才名在外,你根本赢不了他,就算你能在某方面能赢他,你也不能赢啊。
你若折了他的面子,往后你还怎么在边城混?岩弟你是我引进来的,我不能看着岩弟吃大亏,所以,岩弟,听你樊大哥一句话,待会主动向江兄磕头认个错吧,他好歹有身份有地位,想来不会跟你计较。今日免去这一场不必要的纠葛,他日好相见。”
关新妍摇摇头,轻声说:“无论输赢,他日,我与他不会再相见,所以,今日,他必须向我道歉。”
樊公子看着关新妍不为所动的脸,十分不解,感觉是遇见着冥顽不灵的怪人。既如此,眼下只能等他头撞南墙觉到痛了才悔悟了。
关新妍忽然起身,转身朝亭外走去。樊公子看着关新妍的背影,心里一阵欣喜,莫不是他突然想明白了,乘人不备逃走了?这样也好!
其它人的注意力多都集中在笙墨公子身上,鲜少有人注意到关新妍的去向。樊公子拿起一杯酒缓缓凑近嘴唇呷一口,脑子里想着一会该如何措辞向众人解释岩弟的不告而别。然而,没等樊公子将手里的一杯酒呷完,措辞也还没想好,却瞧见他的关岩小弟又回来了。樊公子感知自己瞎忙着操心,却无事无补,沉重地放下酒杯,无奈地叹了口气。
关新妍从密林深处走来,两只手上多了一些浸染了各种颜色的湿布条。原来关新妍是去配颜料去了,她在大自然中提取到各种可利用的原料调配成颜料汁,因没有容器盛装这些汁液,她只好将衣赏下摆撕成一个个布条浸染上这些汁液带回来。
关新妍径直走到亭子中间,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用四张案几拼成一张大方桌,然后铺纸,作画,然而她作画的方式令人啼笑毕非,似儿童涂雅般左一笔,右一划,有时甚至如舂米般双手紧握笔杆在纸上胡乱捣杵,这作画方式看起来粗鄙不堪且毫无章法。
这样一来,一方是手握点金棒,勾点浑洒,在纸上游刃有余,似同游龙戏珠,点金棒下奇幻频现。而另一方如乌龟纸上慢爬,横竖点线间全无联系,看不出作画者的任何布局构思。在众人心中谁输谁赢已了然分明。
笙墨公子在作画过程中乘隙了瞥一眼关新妍的画,禁不住嗤笑一声,他笑自己,为何要接受这等愚昧无知之人的挑战,简直是作践自己,浪费自己的才华。
大约十分钟后,笙墨公子的画已接近收尾,画中是峻山峭壁及苍松,峭壁的奇、雄、伟、险及苍松的韧劲表现得淋漓尽致,令旁观之人喟叹不已。
而此时关新妍的画还没看出个名堂,这里红一片,那里黑一片,间或白白点点。关新妍抬头看了一眼笙墨公子的画作,忽然一改漫不经心的作画曲风,两只手齐上阵,用各色布条在纸上拖拽。随后将布条弃之一旁,执起笔开始快速晕染、点缀、勾画。
在她的手底下,原本混沌不明的团影开始变得清晰立体起来,原来那一团红红黑黑的竟是枫叶林,原来那团团白点是仙鹤,原来那片黄色区域是银杏树丛。
渐渐地,原本围绕在笙墨公子身边的人竟全围到了关新妍的身边,人人睁着惊奇的大眼睛,看着那支奇妙的笔如变戏法般在纸上幻化出仙境。
笙墨公子画作初步完成,他开始专心致志地补充完善画作上的不足之处,尚无暇顾及身边悄然发生的变化。当他终于确认完成画作以后,长长舒了一口气,潇洒地扔下了笔,准备迎接大家的赞赏之辞,再欣赏一下对手的落魄之姿。一抬头,竟发现关新妍正坐在自己位置上悠闲品酒。笙墨公子满腹疑虑地转头向右看去,瞧见大家伙正一齐举着一副色彩斑斓的秋林画认真赏晰。
笙墨公子大吃一惊,急步上前,夺下那副秋林画,睁大了眼睛仔细看画作上的每一处,如此鲜活的色彩,如此复杂又明丽的景象,如此朦胧又清晰的意境,如此绚烂,如此壮阔,如此真实又如梦似幻……
“不,不可能,”笙墨公子难以置信地将画从上看到下,从左看到右,确定了几处自己方才乘隙偷眼瞥到的几处粗线条,那里已经变成了重重叠叠、立体分明的树干或侧光影。
笙墨公子忽然转身疾步朝着关新妍走来,手上还紧紧握着那张秋林图。关新妍看到笙墨公子迫人的气势及严肃抑愤的脸,情不自禁地站起身,紧盯着笙墨公子的眼睛,等着他下一步举动。
然而笙墨公子走到关新妍身前,只是深深地看着关新妍,那双眼眸里似有冲天的波浪在翻滚。良久后,关新妍内心里已迅速准备好了各种辞令来应对笙墨公子的各式攻击。可是等了许久后,笙墨公子并未发出刁难的声音,而是沉声喝道:“我们来比音律。这项如果你赢了,我便认输。”
关新妍轻舒一口气,紧张的神经松懈下来。而在场其它人却神情大变。因为,除了关新妍,其它人都深知,音律是笙墨公子的最强项。笙墨公子竟拿自己的最强项来与志坚公子比试,这说明,笙墨公子已不再轻视志坚公子,他已将志坚公子抬高到自己对手的位置上了。
第三十三章 曲终人散
一副画何以引起笙墨公子如此大的态度变化,其实仔细想想,便能理解。艺术虽然形式不同,但有许多相通之处,从那一副秋林画中,笙墨公子已看出志坚公子犀利的视角、精密的构思、丰富细腻的情感、庞博的思维格局。
从笙墨公子一系列的表现中,关新妍已看出笙墨公子对自己某方面的认可,这认可的过程看似很短,但其实经历了极其艰难复杂的情感变化。
笙墨公子从两名女子手中取过乐器,自已留下一把五弦琴,将萧递给了关新妍。随后,笙墨公子将五弦琴置于亭中石桌上,端正地坐于旁边石凳上,伸出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琴弦上缓缓拨动。
青山绿水间,一位俊秀少年在亭中优雅抚弄琴弦,这画面很美,尤其指下的音律从清音舒缓到磅礴激荡,为这副唯美的画面拓展出无穷的意境。
只是一把普通的琴,在笙墨公子的操纵下,奏出了绝俗之音。激昂的旋律带着奔腾的情感将山、水、石、风裹挟,似天地万物都将要加入这场狂欢,听到这旋律的每个人都抑制不住激动起来,渐次沸腾的情感找不到出口,唯有跟着大趋势、大潮流不停地翻涌着向上攀升。
突然,一道清远悠扬之音从天外传来,似一阵清风带着雨露滋润天地万物,令原本奔流不息、疯狂咆哮的山川河流攸然震颤了一下,随后狂澜再次掀起。而清风雨露不依不饶地盘旋其左右。任狂流迂回奔突,清风雨露始终轻柔萦绕。任狂流竭力嘶吼,始终盖不住那穿透灵魂的清音。
虽然狂流与清音激战猛烈,双方都意图控制住对方成为主旋律,但演奏出来的旋律未曾让旁人感觉到冲突,相反,这合奏之音让听者感觉豪迈中有温婉,清悠中有砥砺,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较量了许久,狂流没占到上风,在一声长长的充满力量的冗音之后,突然一改之前的雄壮曲风,开始以沉稳温和之势侵蚀清音。清音蓦然转浑厚,并渐渐加快节奏,推动狂流的步骤。
又是一番不分你我的酣战。突然听到“啪”一声响,五弦琴的琴弦断了一根,然而笙墨公子并未就此停手,十分自然地将断开的音律转承过去,清音亦为了这断开的音律回旋辗转须臾,使曲子并未产生不和谐音符。
清音携着快乐的音符越来越快,狂流越来越感吃力,奋力挣扎,良久后,清音突然一个转哨,继而以大气斐然的舒缓之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狂流瞬间变得渺茫,渐渐消失无踪。而清音终于成为引导方向的主旋律。并渐渐将安宁、美好、快乐的音符播散于天地万物之间。直至风清云淡,山河静谥……
一曲终了,亭间许多人还未从刚才仙、神鏖战之境中回过神来,笙墨公子已稳步走至关新妍面前,他恭恭敬敬地双手抱拳,身屈九十度,低首庄严慎重说道:“江某输了!输得心服口服!从前,江某一向自恃才艺超群,傲视万物。今日,江某始知,原来这世上真的是人外有人。在此,江某郑重为自己先前对志坚兄弟轻视之态、冒犯之言向志坚兄弟诚心诚意道歉。并且当着志坚兄弟的面郑重承诺,往后三年内,江某决然再不会在任何场所、任何人面前展现才艺。”
关新妍早已立起身,见笙墨公子如此诚恳,且作出如此重的承诺,明白此番比试对笙墨公子的打击着实不小。先前心里的那点不平早已消失殆尽。现在,反而有些担心这笙墨公子重击之下心理会不会出问题。
关新妍快步走到笙墨公子身前,扶起笙墨公子,神情认真地说:“笙墨公子不必作如此重的承诺,也不必过于自谦自抑。其实,笙墨公子先前对关某的评价并非全错,关某确实就是个俗人,只因听不得笙墨公子直言,这才挑起这番意气之争,挑衅的理由说得冠冕堂皇,其实真正目的不过是想挽回些颜面。再说了,关某原本就不是社中之人,早该自动离场,贸然挑衅笙墨公子实是无礼。如此,笙墨公子无礼一回,关某也无礼一回,大家算是扯平了,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你我从前怎样往后还怎样吧。”
笙墨公子轻笑摇摇头,他的笑容里竟有些苦涩的意味,他的眼睛里再没有自命不凡,这样的笙墨公子与先前简直判若两人。
片刻后,笙墨公子轻声叹了口气,以凝滞酸涩的语气沧然道:“岁月终是没有放过任何人,苍天也不曾优待过谁,江山辈有人才出,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老了。”笙墨公子说完后从容转身离去。
你才二十几岁,哪里就老了?关新妍心里默喊着,可看着那离去的落寞背影,感觉出一丝苍凉的意味。暮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现场其它人看到笙墨公子离去,均感慨万千,但都在各自心里感叹,未置声言。原本热闹的场合陷入了沉寂中。
关新妍看看周遭,感觉这沉寂似是对自己无声的指责。心里有些压抑,很想找个理由赶紧离开此地。抬头看看天色将晚,便出声道:“樊大哥,众位公子,时候不早,鄙人该回去了。今日多有搅扰,还请众位海涵。”关新妍说完向众人拱手揖礼,随后转身离去。
目标人物已离场,赵谦也就没有继续留下来的意义,他即刻起身与众位告别朝着另一个出口走去。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这位姓关的女子对自己来说,只不过是容貌与某人十分相像的陌生人而已。而且根据观察,此女子虽才艺过人,但言谈举止完全是乘兴而为,并无其它野心或抱负。总的来说,她只是个偏安一隅、颇有些才情的富家小姐罢了,至此已没有必要再关注她。
关新妍刚走出园子,樊公子从后面追了上来,提出要与关新妍同行。关新妍乐得不用费脚力去寻马车,欣然同意。
第三十四章 回家
暗淡的暮光中,芳华苑西墙外,传来三声猫叫声,院墙内原本靠坐在槐树根下打盹的莺莺听到声音忽然弹了起来,兴奋地沿着墙根向前跑个五十米,取出灌木丛中的梯子,回到槐树根下,将梯子搭在墙头上,利索爬上墙头,果然看到关新妍正站在外面墙根下等待。
莺莺用梯子将关新妍接过来后,迫不及待地问:“娘可曾见到袁法师了?可曾拿到药了?”
关新妍将身后背着的两只小布袋递给莺莺,然后边走边说:“见是见到了,药没取回来。”
“为什么?袁法师不愿赠药吗?”莺莺一脸怅然。
“不是,是我忘记取了。不过没关系,会有其它办法的。”关新妍不经意地回答。
“哦,”莺莺有些失望地沉声应道,看看手里的两只布袋,好奇地问:“娘,这里面是什么?”
关新妍瞧一眼布袋,说:“我用身上仅有的一些碎银子换了一些小麦粉。另外一个袋子里装的是我从回来路上采摘的一些野生豆子还有些野生的菜。明天咱们用这些东西做些点心,既可解馋又可饱腹。”
“就这些东西能做出什么点心?”莺莺不以为然地道。
“就这些已经很丰富了,保管能做出让你回味无穷的美食,你就试目以待吧。”
两人轻松地边走边闲聊,直至进入后院,关新妍忽然然停住脚步,看看自己身上沾染的些许尘土以及残破的衣赏下摆。喃喃叹道:“要是能洗个热水澡就好了。”
莺莺忽然窜上前来,咧嘴笑道:“早就为娘准备好了,奴下午没事便将厨房拾掇干净,又拾了好些柴火堆在厨房里。眼下,厨房里饭菜和净汤都热热乎乎的。娘是想先进食还是先洗澡?”
关新妍看着莺莺灿烂天真的笑脸,心里有些触动,这一刻,她恍然觉得在这个时空里,自己又有了家,眼前这个傻乎乎的丫头便是自己的家人,像妹妹一般的亲人。不过这些感想,关新妍只放在心里,在感情的表达形式上她是个只做不说的人。
“我,先洗澡再进食吧。”关新妍说。
“好,那奴去准备。”莺莺欢快地跑开了。
一个时辰过后,关新妍穿着一身干净衣赏坐在桌边吃着莺莺为她备下的热腾腾的饭食,而莺莺站在边上皱着眉头,一脸哀怨地看着关新妍。
莺莺踟蹰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道:“娘,奴听老人说头发是女人的命,绞了头发的女人,会被看作是不贞、不洁、不祥之人,是得不到神灵保佑,得不到幸福的。娘,还是听奴的劝,让奴把娘的头发接起来吧?”
原来关新妍在洗澡之时,觉得那及腰的长发太碍事,便将那一头漆黑长发剪去了大半,只留到齐肩的长度。她自己觉得这没什么,然而,在莺莺眼里她此举是大逆不道的行为,有违父母授命之恩,有违世道伦常。
关新妍抬头眼望莺莺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叹了口气,她并非不知道古人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之说,也知道他们这个时代的人封建思想根深蒂固,极难扭转。她不想费力去教化莺莺解除封建迷信思想,也不想让自己受封建思想束缚禁锢。
片刻后,关新妍以玩笑的语气对莺莺说:“莺莺啊,你小小年纪就不要学那些婆妈们碎碎念了,你的意思我都听明白了。可是,我的头发我说了算,若有什么报应尽管来吧,我还能比现在更惨吗。
好啦,好啦,这个话题就不要继续了,从我洗完澡出来到现在,你已经说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了。让我安静吃个饭行吗?你要是再说下去,我可就不吃了,直接去睡觉了啊。”关新妍说着作势要放下筷子。
莺莺立即拿右手捂住嘴巴,并冲着关新妍使劲摇头。
关新妍笑笑,继续吃饭。自关新妍挨了板子回到芳华苑以后,鼂上为芳华苑准备的伙食标准虽不再以乞丐的级别为限,但也远没有达到良人的水准。每餐两碟素菜,一碟腌菜,一碗白米饭,菜的品类少,量也少,白米饭只够一孩童吃的量。每餐,关新妍与莺莺只是囫囵个三分饱。
今日这顿晚餐,用膝盖想也知道是莺莺忍饥留下来,虽然并不赞同莺莺这么做,可也不忍拂却她的心意。
关新妍吃完饭后,对着正收拾碟子的莺莺说:“等我下次上街的时候,把咱们储纳的草药带上,拿去街上卖些银子。还有,咱们杂院里的那些纺布,不能让它荒置在那里。等空时,将它们裁成帕子、袜子、围脖、裹膝之类,然后我画些花样,你把花样绣上去。那样也能拿出去卖些银子。等有了银子,咱们就可以改善生活了。”
莺莺欣喜道:“那要是有了银子,也可以买到娘需要的药材了,是不是?”
关新妍静默了片刻,忽然想到这王府里真正的六姨娘敢情是个不清明的,竟然将这么个忠心为主又厚道的丫头生生逼到了自己的对立面,难怪没福运。
“莺莺,我以前对你不好,你不怪我了吗?”关新妍问。
莺莺停下手里的动作,讪讪地说:“娘说这话是不是又想起奴以前的不是了,是不是怀疑奴如今是假意讨好娘?娘,奴发誓,奴是真的改好了。”
“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后悔当初怎么不对你好一点。”
“娘可千万别这么说,奴原本就只是个粗鄙的只会干苦力活的下人,本没资格伺候娘,奴也不知道在哪里攒了福来,能够侍奉在娘身边。况且一开始,娘对奴挺好的,只是奴屡屡做错了事,惹得娘不开心,娘才渐渐疏远了奴。说起来,都是奴的不是,一错再错……”
“好了,好了,以前的事咱就不说了。”关新妍打断莺莺,认真说道:“往后,咱们就同心同力,好好过日子。将来,我若穿金戴银,决不教你荆钗布裙。而且,我一定会尽力为你物色一名有责任心、有担当的好男儿作你的丈夫,成为你的终身依靠。”
莺莺羞红了脸,嗫嚅道:“娘取笑奴,不跟娘说话了。”说完匆忙收起桌上的碟碗,一溜烟跑出去了。
关新妍莞尔,有憧憬才会害羞,说明她心里对未来有过期许。这样也好,待将来将这丫头的终身托付出去,让她过上幸福安稳的生活。自己便可无后顾之忧地巡游山水,以期与袁法师的三年之约。
第三十五章 不速之客
因为身体的极度消耗加上精神上有了倚盼,这一夜,关新妍睡得十分香甜。自穿越过来便一直存在的睡不安稳的毛病忽然间便不复存在了。
新的一天,又是艳阳高照,一大早,关新妍神清气爽地在厨房里忙活。
莺莺起早一走进厨房,见关新妍一手一脸地白色粉尘,吓了一跳,再看台子上摆放的各种馅料,赶忙走近前来,一边伸手去取关新妍手上的物事,一边情急地说道:“娘怎么能做这种粗活,都怪奴贪睡,起得晚了,快让奴婢来吧。”
关新妍转个身躲开莺莺的手,说:“做美食是种乐趣,你就别截断我快乐的源泉了。你要是闲,就帮我升火吧。”
莺莺悻悻地收回手,听话地去灶上升火,时而好奇地探着脑袋看关新妍忙活。
一柱香时辰过去后,关新妍做了两碗豆浆,一碟子绿油油的小菜,还有一碟葱香四溢的大饼。关新妍让莺莺坐下来一起吃,莺莺以主仆云泥之别为由拒不入坐,最后,关新妍强行将莺莺按在椅子上,莺莺这才勉强屈从。
莺莺喝了一口豆浆,惊奇地说:“甜的?!”
“对呀,没想到吧。”关新妍宠溺地笑着说,“里面加了我早上采来的新鲜蜂蜜,再尝尝我做的菜和饼。”
莺莺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嚼了嚼,登时张大了眼睛,又急忙夹了一块饼,吃了一口,掩不住愉悦兴奋地说:“娘,这真的是咋日那些个野菜做出的美味么?”
“对呀,好吃吧!”
莺莺死命点头,“娘竟然还会下厨,而且厨艺这么好,比鼂上的房大厨好上不知多少倍呢。”
关新妍温柔一笑,说道:“好吃那就赶紧吃吧,吃完咱还得干正经活呢,今日起咱就开始做女红营生了。”
莺莺听完精神一振,点头如捣蒜。随后两人安静地吃着早餐。
……
时至巳时,当关新妍与莺莺在房间里一个忙于画画,一个忙着裁剪纺布之时,突然床板下传出“笃笃……”声响。关新妍与莺莺相互对视片刻,
“是夫人来了,赶紧准备。”关新妍匆匆说完话,便立即放下笔坐到梳妆台前忙碌。
莺莺虽然十分疑惑,很想问主子为什么知道来人是夫人,但心知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她手眼迅疾地收拾纺布、剪刀……将房间里本不该出现的物事一一收拾,不敢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
约莫一盏茶时间过后,乔茵在萍姑娘的随侍下踏进关新妍的居室。莺莺见夫人驾到,慌忙从关新妍的床边跪到了夫人面前。关新妍也故作吃惊的样子,挣扎着要从床上下来给夫人行礼。
“躺着吧,免礼!”乔茵雍容开口,随后不经意地挥了下手,同时侧转身体面窗而立。萍儿即刻会意,立即上前将关新妍的床帐放下。
原来,乔茵一进屋,便看到了关新妍覆着面纱的脸,那面纱遮盖住了关新妍眼睑以下的部分,而在面纱之上,眼睛周围及额头显露的皮肤均布满片片红斑,红斑之上还有黑色的点,饶是只显露这小片面积的皮肤,已令人感觉狰狞恐怖。乔茵只瞄了一眼,决计不愿再看第二眼。
“谢夫人免礼!”关新妍隔着床帐虚声说道。继而对着莺莺说道:“还不去给夫人沏茶去!”
“不必了,六姨娘这里想必没有夫人爱喝的茶。就让这奴婢跪着吧,一会儿夫人有份大恩施于她,也不枉她这一番跪侍了。”萍儿出声回应。
乔茵满身华贵且香气萦绕,与这屋子格调十分不相称,似嫌弃屋内陈设太过简陋,她无意落座,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庭院树木,一边抚弄着手上的羊脂白玉镯子,一边平静悠然开口道:
“关氏,你是聪明人,跟你说话就不必绕弯子了。你该知道,在这靖王府里,谁若顺着我,便可平安无事、荣享富贵。谁若是忤逆我,那她的日子定然过的连乞丐都不如。想想你的从前和现在,该是深有体会。
上次,在玉宇堂上一番争执,我观察到关氏你似是比从前明白许多。所以,今日,我特来问你一问,往后,你是愿意留在靖王府上陪侍我?还是,愿意听从王爷的安排去济苍寺做一名不问俗世的尼姑?”
关新妍虚弱地咳了两声后,语气凄然道:
“卑妾与王爷缘分已尽,且容颜已毁,倘若继续留在这府上,往后为避免面容丑陋吓着旁人,需得终日闭户,见不得光。
即便受夫人器重抬举,那也只是保得卑妾饱食终日、寒霜不欺,如同蛀虫一般地活着。倒不如让卑妾去济苍寺诵经念佛,普渡众生,修些功德,攒些绩业。”
乔茵攸然转过身对着纱帐里的人影说道:“你真想去济苍寺?!”听语气似有些意外。须臾后,又道:“若是,我要留你呢?”
“卑妾无德无能,留在府里有何益处?夫人若是留卑妾,必是有用得着卑妾之处,夫人想让卑妾做什么不妨直说,若卑妾能做到的,必尽力去做,以不辜负夫人抬爱。”
乔茵悄然将目光转向萍儿,萍儿的手在宽袖里轻摆了一下。这一来一去,两人的细微动作十分隐秘且迅速,外人不易察觉。然而,没能逃过关新妍的眼睛。
乔茵忽然故作轻松道:“以我堂堂靖王府夫人的地位,应有尽有,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我不过是看你如今处境凄凉,担心你是因为一时想不开才决心入空门,所以劝止。”
这时,萍儿忽然将叠交的双手上下翻转了一下,并且眼望莺莺。乔茵接收到信息,忽然纵声说:
“其实,我今日来,还为了一件事。上次在玉宇堂,我偶然发觉你身边个小丫头挺护主的,甚得我心,我有心想将她收归。
这丫头原本就是我指派给你的,如今再收回去,算是物归原主了。明日,我让候管家去外面仔细物色个伶俐的小丫头来服侍你罢,你也不必谢,算是感谢你对我这丫头一年来的悉心调教。”
第三十六章 人质
伏在地上的莺莺惶恐至极,身体不自觉微微发颤,却不敢有半句声言。在同关新妍亲密相处的这些时日里,莺莺比从前颖悟了许多,她已略微感知到王府里的明争暗斗。
虽然她还看不明白夫人与主子在较量什么,但她十分清楚,自己断然没有一丝长处能够引得夫人专程来此以示垂爱。
她脑子里一团混乱,但她始终清楚一点,只有留在主子身边自己才是安全的。因此,她极害怕会被夫人带走。
关新妍看了一眼莺莺,对着乔茵沉静地说道:“夫人地位显赫,身边不乏能干又忠心的奴仆。依卑妾看,夫人缺的不是忠心的奴仆,而是缺乏安全感吧。即便夫人再收罗一百个忠心的奴仆,怕也弥补不了安全感呢。”
乔茵目露火光,而关新妍依旧柔声道:
“王府里每个人都对夫人卑躬屈膝,转过脸却各自敲打着心里的小算盘,暗地里做着贪赃受贿或违规乱纪的事情。
夫人虽然还是高高在上又体面的夫人,可在无人处心里也还是会因为看不清身边人的真面目、害怕被算计利用而忧烦苦恼吧。卑妾猜想,夫人这次查院、查账、查人应该有不小的收获吧。”
乔茵被戳到心里的隐痛,又增添了几分怒气,她按捺住情绪,秀眉微蹙,对着关新妍沉声说道:“你想说什么?”
“卑妾想说,夫人从卑妾这里拿走一个丫头无所损益,这丫头留在卑妾这里,她能发挥更大的作用,为夫人解除些许烦恼。”
乔茵目光扫向萍儿,见萍儿也是一脸不解的神情,当即扬起下巴恼怒说道:“你把话说明白些。让她留在你这里如何就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如何能解除我的烦恼?”
关新妍微微调整坐姿后,声音清彻明晰道:
“这场查院、查账、查人皆是因卑妾堂上一番话引起,必然有人对卑妾怀恨在心,只不过现在她们忙于掩盖自己胡作非为的证据,尚腾不出手来惩治卑妾。
接下来,夫人只需向外人显示出近来与卑妾交往甚密的信号,那么,必然会有人惶惶不安,并迫不及待地对卑妾下手。
那到时,夫人只需高坐看台、悠然看戏、坐收渔翁之利,那样岂不好?
莺莺这丫头留在卑妾身边给卑妾打打下手,替卑妾跑跑腿,给夫人传送消息,那比留在夫人身边服侍夫人岂不是更有意义?”
乔茵眸光一亮,脱口而出道:“这主意甚好!”
萍儿向乔茵使了个眼色,后者没有接收到,萍儿只得轻咳一声以警示。
乔茵不明萍儿所示,萍儿暗里打了个手势后,面对关新妍出声道:
“既然六姨娘身边只是缺个打打下手、跑跑腿,传送消息的丫头,那不一定非要用这个丫头,回头,夫人拔一个机灵丫头过来便好。”
乔茵了悟,默然点头。
关新妍道:“这丫头无可替代,夫人有所不知,卑妾自喝了绝命汤以后,有一阵精神恍惚,将从前许多事忘记了小半。
这丫头自卑妾入府来一直随侍在卑妾身旁,了解卑妾的生活习性,也记得卑妾从前经历过的许多事情,有她在身边,卑妾方觉得安心稳妥。”
乔茵漫声说道:“如此说来,这丫头与你还真是感情深厚,按理,我不该夺人所爱,可是,我今日也算是专程为这丫头跑一趟,总不能叫我空手而归、白欢喜一场吧。
不如这样,今日这丫头就随我回去,让她服侍我一阵子,也算是免去她陷入纷争之苦。日后,待你这边清静无事了,我再将这丫头送给你。如何?”
关新妍已知,在萍儿的鼓动下,乔茵誓要将莺莺作为钳制自己的人质带走,如果自己越努力争取,只会愈发显示莺莺的重要性,她们就越不会放过莺莺。
权衡利弊,当下只能忍痛割爱,另外再寻找机会将莺莺争取过来。
虽然理智上分析得透彻,但在情感上,关新妍无可避免地受到伤害。刚刚才认下个暖心的妹妹,没享受几日温情的日子,就得被迫分离。
忽然觉得自己此刻就像是生态环境中食物链的最底层,一无所有,只能被剥削,被压迫而无法抵抗。
“关氏你难道有其它意见?”乔茵见关新妍良久不出声,催促道。
“不敢!”关新妍镇静开口,掩不住语气中的冷淡,“这丫头既得夫人怜惜,想必夫人会善待她,那便让她替我好好侍奉夫人吧。”一席话既提醒乔茵不要伤害莺莺,又警示乔茵,莺莺始终是我关某的人,你可悠着点,不要搬了个石头回去砸着脚。
原本趴伏在地的莺莺突然抬起身看向关新妍,虽看不见关新妍的脸,但她仍死死盯着那团身影,眼睛里淌过各种情绪,心痛、迷惘、愤恨、不甘、不舍、难过……
纱帐后关新妍似感受到莺莺的情绪波动,沉声说:“莺莺,好好侍候夫人。日后,我若是遭遇不测,记住我曾经的遗言。”
莺莺浑身一震,遗言,是了,娘曾经说她死后会为自己谋个前程,娘不会放弃自己的。霎时,一股暖流涌入心田,濒临倒塌的精神支柱复又振兴起来。
第三十七章 计谋
“如此甚好,走吧!”乔茵移步向外走去。
萍儿站到莺莺身旁眼望莺莺,这无声的警示令莺莺立即起身,两人随后跟随乔茵而去。
“恕卑妾不能远送。”关新妍淡然出声。
乔茵走至门槛忽然停下脚步,犹豫了片刻,旋转回身,不顾萍儿的阻挠几步走到关新妍账前,急声说道:“我问你,当初在玉宇堂上,你口口声声说我流产,是何意?”
关新妍嘴角泛起一丝冷笑,从乔茵踏进芳花苑那一步,关新妍就已猜到乔茵是为流产一事而来。
流产一事才是乔茵真正最关心的事,她不仅想从自己嘴里得到其到底是否流产的答案,还想知道自己是否懂医术,甚或,她希望能在自己这里找到求子药方。
她不想让人看出她病急乱投医的急切心态,害怕暴露缺点会被人威胁利用,所以一直隐而不说。她想让自己臣服于她,让自己主动为她排忧解难。
然而,自己的不配合,还是逼得她沉不住气,亮出了底牌。
关新妍亦十分清楚,若自己答应为她治疗不孕,她便会想尽办法牢牢控制住自己,那么往后自己想走出靖王府,可就十分艰难了。
倘若乔茵在提出带走莺莺之前问起流产一事,关新妍兴许还能有兴致与她周旋几句,然而现在,关新妍一点也不想与她虚与委蛇。
“夫人流没流产自己不知道吗,如何要问外人?”关新妍冷淡回答。
萍儿疾步上前厉声道:“大胆,你怎么能用这样的语气与夫人说话?夫人问你话,询问你的想法,那是看得起你。”
“谢夫人抬举,卑妾忽感头痛,无法思考,遂不能再回答夫人的问话。
卑妾微末身份,有什么想法无足轻重,夫人还是请回吧,不然一会卑妾头疾发作恐会吓着夫人。”关新妍说完故意扯下面纱,还要伸手来掀开纱帐。
萍儿立即以身遮挡在夫人身前,面对夫人说道:“娘,咱们且回去吧。”说话的同时刻意向莺莺梭了两眼,意思是回头审问莺莺便可。
乔茵意会,不发一言,犹带着怒气,转身离去。
乔茵离开不足一个时辰,芳华苑便进来两位十三岁的小丫头。一个名唤玲儿,一个名唤茉儿,两人原本都是夫人房下的人。
从此,关新妍的一举一动都被监视,出入不得便,还要时时装作弱、病、残的样子,更得夜以继日地维持着脸上奇怪的妆容。
莺莺自被带到东漓院后,被关进柴房里,由萍儿亲自审问。然而,无论萍儿问什么,怎么问,莺莺都不言语,被逼急了只是哭。萍儿无法,只得先饿她几日再说。
这日清晨,萍儿正为乔茵上妆梳头,乔茵忽然问起芳华苑情形,萍儿说:
“六姨娘这几日吃吃睡睡,偶尔去前院或后山走走,对玲儿、茉儿态度既没有特别亲近也没有过分疏离,并无异常举动。”
“这关氏性情与从前大不相同,而且她的心思极难琢磨,若收服不了她,干脆就让她去济苍寺吧,府里少一个隐患,便多一份清宁。”乔茵道。
萍儿目光一转,见乔茵态度是认真的,并无赌气之意,便温声道:
“娘此言差矣,奴观察六姨娘心思缜密,是个厉害人物。
那日在玉宇堂上,娘也瞧见了,二姨娘、三姨娘、五姨娘三个加起来都未能辩得过六姨娘。若能将六姨娘笼络过来,二姨娘、三姨娘、五姨娘行动上必然会有所收敛。”
乔茵忽然将手里一根簪子重重拍在梳妆台上,面露不悦道:
“这二房、三房、五房实在是过分,枉我平日对她们那么好,一个个都在我眼皮子底下作怪。
若不是怕把事情闹大了,牵累到我,真恨不得在王爷面前将她们做的丑事全抖落出来,让王爷将她们统统赶出府。”
萍儿拿走乔茵手底下的簪子怕主子一不小心会误伤了她自己,柔声说道:
“娘息怒,听奴分析,二姨娘虽然收了些贿银,抬举了一些自己人,但她用的那些人也还算有些真本事,没误了什么事情,没出什么乱子。
二姨娘机灵,且做事有分寸,最重要一点是对娘俯首帖耳,所以,她身上那些的细微瑕疵尚可视而不见。
三姨娘与娘从小玩到大,娘早就知道她有捞财这个嗜好,这是她的缺点也是她的优点。三姨娘想尽办法嫁进靖王府为的就是钱,她在意钱胜过在意王爷,这对咱们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
五姨娘聪明伶俐,知进退,但是,这是个危险分子,一旦王府局势有个风吹草动,她便脱了掌控,难以驾驭。
此次查院确实查到不少问题,但是一旦深究下去,娘也脱不了干系。所以,这件事情其实提醒了咱们,娘要早做打算,以期渐渐与她们划清界线,免得将来她们犯事的时候连累到娘。
娘要脱身,就得找个替罪羊,如今,这个最佳替罪羊,奴已为娘物色好了,那便是六姨娘。”
乔茵听得入神,双眼紧盯着萍儿期盼她继续说下去。
萍儿望进乔茵的眼眸,依然缓缓沉静地说道:
“倘若六姨娘能被咱们收拢,那最好,让她劳心劳力去平衡另三房的势力。
倘若六姨娘不能被咱们收拢也没关系,二姨娘、三姨娘、五姨娘三人与六姨娘免不了一场交战,咱们从中作梗,让她们之间矛盾加深。
借着六姨娘去揭发另外三人的罪恶,让她们斗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咱们从中取益。”
第三十八章 生气
“妙!”乔茵脸上微露笑意,随即又面露忧容道:
“可是这个关氏近来好似变了一个人,我对她的想法完全琢磨不透,我担心,她会不会不按着咱们的设想行事?”
萍儿沉默了片刻后,才沉呤道:
“以前只知六姨娘饱读诗书,且柔善怯懦,并不知她有些什么本事,如今倒觉得她浑身是谜,想那日在玉宇堂上,她字字珠玑,神态自若,即便到最后挨板子之时也不见她慌乱失智,令人刮目相看。
还有,奴一直奇怪那日马蜂怎会无故侵扰玉宇堂,赶走马蜂的房厨子说那些马蜂是被六姨娘身上的桂花香引来的,可普通桂花香怎会有如此奇效?
六姨娘在板子即将下落之时情急说出娘流产,那日娘正好来了月事,且那次月事较往日推迟了半月,奴猜想,六姨娘是否是看出了什么,所以故意在那节骨眼上说出那番话,让娘分神,意图让娘保住她一条小命。”
“既然她怕死,为何不直接找个由头将她抓来拷打一番,问个究意,竟还劳我亲自去芳华苑转弯抹脚地问话?”
“娘,她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且看她那日在玉宇堂上的表现,她并不是个贪生怕死之人。
如果贸然将她抓来羞辱一番,恐怕到时咱们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反倒会将局势弄僵,难有转圜的余地。”
“那怎么办,这个关氏这么诡谲,难道由着她在我心上抓挠吗?”乔茵愤恨地说。
萍儿将最后一枝珠钗插进乔茵的云髻中,轻松说道:
“娘放心,奴昨日思量了一宿,已想出一计,保准能测出六姨娘到底有多少能耐,且教她为咱们所用。”
乔茵欣喜异常,欣喜地说:“快说来听听。”
萍儿低首靠近乔茵,附耳轻语。
乔茵美眸流转,脸上现出愉快的笑意。
……
芳华苑里,关新妍正于前院中循着鹅卵石小径在花木丛中缓缓行走,闻着沁人心脾的清新空气,看着鲜艳欲滴的绿草绮花令她心情舒畅,头脑清明。
转过一个拐角,关新妍忽然停住了脚步,前面四角亭石凳上坐着一位身穿绿色衣衫的丫头,那丫头叫茉儿,是不久前被送进芳华苑侍候并监视关新妍的两丫头中的其中一个。
此时,那茉儿正背对着关新妍埋首专心致志地做着什么。
通过几日的相处,关新妍已大致了解两个丫头的性情。
玲儿性子活泼,爱笑,会甜言蜜语,喜欢问东问西,好四处打探消息。每让玲儿去鼂上拿饭,她都要在外面磨蹭一个时辰左右才回来。
并且她时常趁关新妍不在屋子里时,偷摸在屋子里四处翻寻。
茉儿性子稳重些,做事仔细周全些,只是她小小年纪,却时常板着一张脸,摆出与她这个年纪极不相符的严肃神情,有些少年老成的意味。
而且茉儿话极其的少,有时一整天也听不到她说一句话,这点与玲儿对比鲜明。
但茉儿颇有些智慧,凡交待她做事,不需啰嗦,也不需刻意强调什么,她一定会完成的很好,超出常人的期许。
这两人一动一静,一个行动力强,一个思考力强,一个勤于外事,一个专营内务,相处得很融洽,配合得天衣无缝。
想来,萍姑娘在送入芳华苑的人选上费了不少心思。
关新妍悄然走近亭子,发现原来这茉儿正手拿针线在一双男式护膝上绣图案。
关新妍贴近茉儿,忽然伸手出其不意地夺走茉儿手里的护膝,然后悠然坐在旁边另一石凳上,得意地说:
“哈哈,被我抓到把柄了,快说,这是为谁缝的?”
茉儿先是吃了一惊,随即脸上现出十分恼怒地神情,她双目紧紧盯着关新妍,沉声说:
“还给我!”
关新妍一怔,明显感觉到茉儿体内一座小火山即将爆发,她故意视而不见,继续轻浮地笑着说:
“生气啦?那看来这护膝对你来说相当重要啊。”
“我再说一遍,还给我!”茉儿脸色铁青,表明她已十分愤怒。
这才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性情,关新妍心里暗忖,还以为现实已将这个丫头打磨成了一个没有感情、只知服从命令的机器人,原来她只是将自己的情绪和情感深深地掩埋起来。
在她内心深处,有一片净土,她紧紧地守护那片芳萋之地不许任何人靠近,一旦感知到有危险,她便像一只藏獒亮出她尖利的爪牙。
关新妍意识到小茉其实是个十分重感情的人,心里有些欣喜。但她仍旧表现得像个抓到别人把柄就要狠狠作威作福一番的小人一般,拿起护膝仔细端详,边看还边说:
“这手工真不赖,哪个小子有这等福分啊,啊……”
随着一声尖叫,关新妍仰面躺在地上,后背重重砸在青石地板砖上,手中的护膝被夺走。
关新妍在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之前,只看见一道绿光在面前一闪而过,她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已被重重推倒在地。
坐起身后,看着那消失在小径尽头的绿色身影,关新妍无奈地苦笑一下,这小丫头没情绪则已,情绪一上来,当真是火山爆发。
自己这一摔,后背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又得躺床上休养几日了。
第三十九章 秘密
玲儿和茉儿许久不见关新妍回后院,两人来前院找寻,碰见关新妍正扶着墙壁一步一步艰难往回走,玲儿着紧几步冲上前,扶着关新妍,惊讶问道:
“娘这是怎么了?”
“没事,不小心摔了一跤。”关新妍轻描淡写地说。
茉儿踌躇上前,表情有些不自然。
“茉儿,你还杵那里干嘛,快过来一起扶娘回院啊。”玲儿冲茉儿嚷道。
关新妍一手搭着玲儿的肩膀,另一手伸向茉儿,示意她靠过来。茉儿立即快步走到关新妍身边,沉默地举起关新妍的手扛在自己肩膀上。
回到后院居室后,关新妍便躺在床上休息。
直至幕色降临之际,茉儿悄然走到关新妍床前,关新妍一睁眼,便见茉儿提着一盏明灯面色平静站在床尾。
“有事吗?”关新妍问。
“奴今日犯了错,来讨惩罚。娘是要打还是要罚还是要将奴驱逐出去,奴都受着。”茉儿从容地说,大有视死如归的气概。
关新妍微微笑了笑,说:“若你今日是在东漓院犯下这等错,该遭何惩罚?”
“鞭笞、饿食、顶水缸、罚薪,若主子仍不解气,可以将奴发卖了。”茉儿冷静地述说,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你不怕吗?”关新妍问。
“怕不怕都于事无补。娘如果还愿意留着奴,就请尽早惩罚奴,受完罚,奴好踏踏实实继续做事。
娘如果不愿再见到奴,奴便自去东漓院领罪,请夫人另派个人来侍候娘。”
关新妍看着这个异常沉静的小丫头,暗想这是看了多少悲苦伤心事,经历了多少苦难曲折才练就这一身荣辱不惊、生死随命的淡泊气质。
“娘想好了吗?”茉儿见关新妍久不言语,问道。
“你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吗?你若身体受了伤,没有月薪,怎么补贴家用?你的家人若知道你在王府受苦是否会痛心?”
“我没有家人!”茉儿斩钉截铁道。
“至少你还有个弟弟!你不想看到你弟弟穿着你为他缝制的护膝去考场考取功名吗?”
茉儿神情攸然一窒,眼睛暮然一亮,那表情仿佛经久不变的冰川裂开了一道缝,这张脸终于有了些生气。
“你,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弟弟?”茉儿嘴唇颤抖着问道,她入王府前弟弟已寄养在别人家,王府里无人知道这个秘密。
“你的护膝告诉我的。护膝的长度和腿围显示这是给九至十二岁男孩穿戴所用,左护膝上绣着马镫寓示登科,右护膝上绣的扫帚寓示及第。
虽然他现在年纪还小,考进士还为时尚早,但你觉得自己的前途渺茫,怕看不到他长大,所以你将你毕生的愿望都绣在了护膝上。我说的没错吧?”
茉儿眼眶竟微微湿润,她强抑住有些激动的情绪,故作冷静地说道:
“娘想要奴做什么,直说吧,若奴能做到,奴尽力便是。”
茉儿原本以为会受些体罚,再严重点也不过是被发卖了去新主家为奴。可没曾想到关新妍竟然拿住了她的命门,她已做好了终身以命侍奉关新妍的思想准备。
关新妍看出茉儿以为自己在要挟她,想来,她的弟弟便是她心里的那方净土。
关新妍淡然出声道:
“你不需要刻意为我做什么,你还像从前一样,做你认为该做的事。你有弟弟这件事,我保证不会说出去。”
茉儿不可置信地看着关新妍。
“随你信不信,”看出茉儿的不信任,关新妍出口说道。静默了几秒,关新妍忽又出声补充道:
“有些事,或许在你那是天大的秘密,但在我这里无足轻重。好了,我想休息了,你也去早歇吧。”
茉儿怔愣了一会儿,迟疑地询问道:
“娘真的会为奴保守秘密?娘不怨怪奴推你?娘真的不打算惩罚奴?”
关新妍眼望着茉儿几秒后,说道:
“你要是觉得愧对我,觉得过意不去,那你明日去后山坡上为我采些治疗跌打损伤的草药来吧。
还有,那些种植在后山坡上的草药可是我的秘密,你能为我保守秘密吗?”
茉儿眼含感激,明白主子是为了让自己安心故意透露出一个秘密给自己。
“奴会谨守娘的秘密,奴明日早上来请示娘需要采摘哪些草药。
娘歇息吧,奴在间隔守夜,随时听候娘吩咐。”茉儿郑重说完一席话后,吹灭灯笼退出房间。
第四十章 急救
关新妍睡下不到一柱香时间,茉儿再次进来禀报说东漓院的一个丫头匆忙赶来求见六姨娘,说有急事要对六姨娘说。
关新妍让茉儿带丫头进来。
一位身穿青色比甲的小丫头入进来,一径跪在关新妍身前,尤喘着气说:“六姨娘快去东漓院吧,莺莺误服了耗子药,命在旦夕,她说想见六姨娘最后一面。”
关新妍豁然坐起身子,心头如遭闷雷击中,未置一言直接下床往外疾奔,茉儿见状争忙拿起衣赏跟上去,穿青色比甲的小丫头亦急忙起身跟去。
关新妍在青比甲丫头的指引下,径入东漓院后院一座排屋,两扇木门大敞着的一间屋子前面围着些探头探脑的仆人们。
仆人们见关新妍脚步匆促而来,纷纷自觉让出一条路。
关新妍入进门里,见莺莺躺在一张木板床上,她面容痛苦,身体蜷曲,双手使命攥紧衣裳前襟。
关新妍扑到床边,立即冷静地听心率、探体温、闻呼吸……根本无暇注意到,在房间的一角,乔茵和萍姑娘还有一众仆妇们正张大眼睛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做完一番细致的查体后,关新妍转头向周围寻找帮手,这才注意到乔茵她们的存在。
乔茵见关新妍看过来,先启口:
“情况我已查清楚了,这丫头不知是饿了还是刻意寻死,吃了放在柴房屋角专为耗子准备的饭食。
我已让候管家去请医官了,这外面黑灯瞎火的,估计这医官一时半儿还到不了。”
关新妍上前行过礼后,沉静说道:“卑妾求请夫人调一辆马车来,立即将这丫头送往外面医铺诊治,可节约许多时间。”
“不成,眼下府里的马车已全部调派出去了。”乔茵平声道。
看着乔茵依旧傲慢且冷淡的面容,关新妍心里产生极度的厌恶和反感,但她深知现在不是与她计较和算帐的时候。现在争分夺秒救人才是最要紧的。
关新妍抛却所有不满情绪,冷静说道:
“既如此,请求夫人将这丫头交于卑妾,让卑妾在她身边多陪伴些时辰。
请夫人移挪尊步离开这腌臜之地吧。”
乔茵不置声言,带着仆从们向门边走去,临出门前向屋内一个婆子深深看了一眼。
关新妍待乔茵走后,立即命令尚留在屋内的原是住这间屋隔壁的杂役们去抬水来,她自己则用块布卷起一根手指,快步走到莺莺身边,托起她的头,将缠着布条的手指伸进莺莺的咽喉,莺莺立即呕吐不止。
关新妍无视身上被溅到的呕吐污秽物,从杂役们抬来的水桶中拿起水瓢舀半瓢水往莺莺嘴里灌,可莺莺身体开始发颤,牙关紧闭,拒不配合。
关新妍果断扔下瓢,跑到前面膳房所在,对着田婆子半命令半恐吓一番,迫使田婆子打开膳房门。
关新妍进入膳房,找到一副鸡小肠,在鸡小肠里填塞一些软硬合适的物质,即可充当胃管使用。
回到莺莺身边后,关新妍利用“胃管”、水桶、虹吸原理做成一个简易洗胃机。
在为莺莺洗胃的过程中,仆役们站在关新妍身后目露新奇地看着关新妍忙碌操作。
关新妍管不了周边一切,她眼里只有病人,眼前的情形就如同曾经在急诊室拼尽全力从死神手里抢夺一线生机。
她动作迅速沉稳,眼神坚毅,表情肃穆,这样的关新妍极具威严感,令旁人不自禁地保持着安静,深怕打搅到她。
在场只有茉儿知道,关新妍看着像个完人,其实她正耗尽全身力气倚靠着精神的力量强自支撑着羸弱的躯体,她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以及双颊边被汗水浸湿的鬓发便是见证。
茉儿目光沉静地看着关新妍,这是入王府以来唯一一个除了她弟弟之外能引起她真正关注的人。
关新妍终于停下手里的动作,回头看向身后众人,平声道:
“你们谁愿意帮忙,帮我把人背到芳华苑去?”
众仆役们面面相觑,最后只有两个人站出身来。
关新妍看着挺身而出的两人,感激地说:
“你们的善良一会为你们带来好运的。”说完立即吩咐其中一人背起莺莺,另一人从旁扶助,往门外走去。
关新妍之所以要将莺莺带去芳华苑,是因为,芳华苑里尚有些能用得上的草药。
莺莺其实是亚硝酸盐中毒,最快最有效的方法是静注美蓝,然而眼下不可能获取到美蓝,只好采取基于洗胃、导泻之后,给服大量唯生素C、供氧、调理机体抵抗免疫力等措施。
两名仆妇轮换背着莺莺,关新妍与茉儿紧随其旁,一行人刚走出前院,突然听见马车声响,大家均抬起头,瞧见漆黑夜幕中,远远地,于宽敞石道上,一辆马车左右挂着两盏明灯缓缓驶来。
第四十一章 求人
关新妍见到马车心里一喜,以为是夫人派去请医官的马车回来了,她欣喜的不是能见着医官,而是可以用这部马车载莺莺去外面药铺里获取更多更有效用的药材。
关新妍急步奔向石道,当茉儿意识到主子是要去拦马车想拦住她已是来不及了。
关新妍以身挡在石道中间,待马车走近了,关新妍才感觉有些不对劲。
这辆马车是用毛色纯黑、体格健硕的两匹高头大马拉驾,虽然关新妍不懂赏马,但也能看得出这两匹马不是一般的好马。
马车后面的轿厢不仅比寻常轿厢大两倍以上,其所用的布料和装饰物皆十分奢华,光是轿顶边上那四颗鸡蛋大的翡翠珠子就令人大开眼界。
马车行至距离关新妍十米远时,坐在驭马位置的花铭向着车厢说了声:“王爷,六姨娘拦路。”
“停车!”车厢里传出无波无绪的声音,随着声音下落,马车停下,车帘即刻被掀开。
关新妍毫无预警地看到一张熟悉的脸,“鹤鸣公子?”关新妍在心里暗叫一声,愣在当场。
赵谦看到面前站着一个头发散乱,脸带面纱,衣服脏乱不堪,身上还散发着一股酸馊味的女人,皱头一皱,不悦地说道:
“你不在芳华苑好好静养,跑这来做什么?”
关新妍压下心头的惊诧,上前行礼,然后言简意赅地说:
“妾身的丫环误服了毒物,性命垂危,恳请王爷允许她出府求医。”
赵谦抬头眼见关新妍身后的四个人正向这边走来,他下了马车,大步走向那四人,直至看清莺莺确是中毒,转身对关新妍说:
“你是想用我的马车送她出府求医?”如此刻不容缓的事却拖到现在,显然是遇到了阻碍,眼下,上了这部马车,一切困难迎刃而解,是以赵谦很快明白六姨娘的意图。
“府里的马车都被夫人派出去了,眼下只有王爷的这部马车在府里。”关新妍解释。
赵谦沉默了半晌后,面对关新妍说:
“今日白天,府外发生一起刺客在闹市行刺事件,眼下全城戒严,百姓不得出户,所有商户一律不许开门。
所以,她不能出去,即便出去了也无医官愿出手诊治。”
关新妍暗自着恼,这借口太烂了,凭你王爷的身份在这小小边城竟连这样一件事情都办不到么?!果然富人都是不仁之人。
关新妍不放弃地说道:
“医官不肯开门,可以找道观、寺庙,实在不行,去凤鸣山找袁法师求治。”
“刺客还在外面流窜,难道你就不担心,出门未见着医官,先遇见刺客?”赵谦提高了音调,显见有些不悦。
“只要出了王府大门,妾自有办法,就算是遇见了刺客也无怨无悔。求王爷借马车一用。”关新妍坚持争取机会,说完话同时,对着王爷双膝跪下,但她始终低垂着头,不让任何人看到她眼里的屈辱和不甘。
她关新妍有生以来从未如此求过人,然而到了这个时空情境里,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她心里其实很愤恨,明明是救人性命这么重大、重要、十万火急的事情,某些人只需稍微施以缓手便可解大围,可他们为何偏要推三阻四,设置重重障碍。
生命的价值在这个时代真的如此低廉吗。
等了许久,王爷才回复,“马车,不能借你,一个丫头怎配坐王爷的车。”
关新妍惊讶地抬起头,目光里燃起怒火,质问道:
“丫头怎么了?丫头也有父母疼的,丫头到你的府上凭自己的勤劳换取吃用,她有人格和尊严,她不欠你的。
丫头为主子干所有脏活累活,为主子殚精竭虑,排忧解难,她一心只为主子,而当她自身陷入困顿无助之时竟要被主子如弃蔽履一般丢弃吗?”
赵谦愤然蹲身逼近关新妍,发狠道:
“我不过就事论事,你别胡搅蛮缠,不要恶意曲解我的意思。
今日这马车就是不借你,你再敢再多一句,我便立刻休了你,让你和这丫头永远消失在王府。”
关新妍眼见借马车无望,既难受又恼恨,怒目瞪视着赵谦,突然大声说:
“好啊!正求之不得!王爷言出必行!今日若是不休了我,我鄙视你一辈子!”
赵谦一怔,没想到在此遇到壁垒,他双眼凝视着关新妍数秒,读到关新妍眼里的倔强和愤慨,忽然大笑出声。
这笑声回荡在寂静空旷的夜里,砸在关新妍悲痛激愤的心上,令关新妍倍感刺痛厌憎。
赵谦笑够了,又与关新妍对视片刻,突然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关新妍,用着低沉磁性的嗓音说道:
“在我心里,已经将你休了!休书,迟早会给你的!现在,本王还有一堆重要事情要去做,没工夫跟你纠缠。”
赵谦说完不给关新妍再说话的机会,转身大步离去。
花铭见主子走了,立即挥赶着马车跟上。
关新妍看着渐行渐远的背影愤恨地紧咬嘴唇,心里暗咒,就这德行也配做我的夫君?!敢不休我,铁定休了你!
茉儿走到关新妍身边扶起关新妍,将自己身上外衫脱下来罩在关新妍身上。
关新妍感到身上一阵温暖,这才发觉自己正冷得打颤。她眼望茉儿,凄然一笑,继而说:
“回芳华苑吧!”
一行人继续向芳华苑而去。
第四十二章 失控
东漓院书房内,赵谦脱下玄色外衣,只见其右臂上方绑缚着层层白布,白布上渗出殷红的血。
赵谦将带血的白布一层层绕开,暴露出创口,随后拿起桌上一只小药瓶,将瓶子里的粉末尽数倾洒在伤口上。
方才,赵谦对关新妍说的话半是真半是假。真话是,今日确是有刺客在街头行刺。
不过,他没说,那刺客的目标正是他靖王,而且刺客还得了手,用一枚暗器击中了他的右臂。
如今这刺客还在外面逍遥法外,极有可能就潜伏在王府周围。
这个时候,若王府的马车出去,尤其是他靖王专用马车出府,铁定会被刺客盯上,那样的话,坐在马车里的人将会十分危险,这才是赵谦真正拒绝借马车的理由。
赵谦麻利地处理完伤口,刚刚穿好外衣,便听见打门声。他走上前打开房门,见乔茵面带笑容站在门外,手上捧着一碗羹。
“王爷把自己锁在屋里头做什么呢?这屋里又没有外人敢来,难道王爷把奴家也当作外人么?”乔茵娇嗔道。
赵谦淡笑着说:
“关个门而已,哪有这许多说头。”
“奴家以为王爷许久未见奴家,与奴家生疏了呢。”乔茵微嘟起嘴,半真半假地抱怨。
“我对你的心意全城百姓都知道,难道你不知道?”赵谦亦半认真半戏谑地回应。
乔茵转嗔为喜,捧起手中的碗伸到赵谦面前说:“这是奴家专为你炖的……”
没等乔茵说完,赵谦便接过乔茵手中的碗,一仰脖咕嘟几口便将碗里的羹喝光。
“你慢点啊,”乔茵一脸惊讶和担心,急忙从袖中拿出手帕为赵谦揩去嘴角些微的汤渍。
在这个世上,能够让乔茵放下所有矜贵和骄傲全心全意温柔相待的唯有赵谦一人。
“味道很好,不过下次不要放糖。”赵谦说着将碗塞回乔茵的手里,抬脚便要出门。
“王爷去哪?”乔茵急声问。
“宁湖塔。”赵谦头也不回地回答。
乔茵眼见赵谦脚不停歇往前走,一脸失望落寞,不料赵谦走出了三米远又折了回来,乔茵一脸期待。
“六房的丫头是怎么回事?”赵谦走近乔茵后忽然问道。
乔茵脸色一落,原本期许的神情一扫光,带着怨怪语气说道:
“王爷难得回来一趟,就捡这要紧的说吗?奴家管教府里的一个丫头王爷也要过问吗?”
“管教丫头要用下毒这招吗?”赵谦脸色平静地问道。
“谁说我下毒了?”乔茵不满地扬声说道,
“奴家有心抬举那丫头,让萍儿教她些规矩,岂料那丫头不知是不服管教还是饿了,竟把喂老鼠吃的饭食给吃下去了。
王爷是从哪儿听来的消息?不知是哪个多嘴坏心眼的在王爷面前诬陷奴家。”
“没有人诬陷你,本王回来路上亲眼看见那丫头神志不清。”
“那丫头不过是吃了些不干净的东西而已。她吃的那点耗子药,平日里也只药得那些耗子东倒西歪,死不了。
连耗子都药不死的药,怎药得死人。
这关氏也太矫情了,这等细枝末微小事也值得去王爷面前说道?”
赵谦静静看着乔茵,看得乔茵心里发慌,忍不住出声问道:
“王爷作何盯着奴家看,奴家说错什么了么?”
赵谦意味深长地说:
“这王府里许多人和事,你该好好管一管了,包括你自己。
如果有一天非得我出手来管的话,那可就太伤夫人你的体面了。”
乔茵警惕道:“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赵谦脸上忽绽开一抹和煦的笑容,他抬起右手抚摸了下乔茵的脸庞,淡声说道:
“我把整个王府交给你打理,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说完随即转身扬长而去。
赵谦此去是办自己的要紧事,且想着办完事顺便牵名大夫回来,然而比及天明回府后,得到消息说那丫头已无大碍,于是,他默然遣走了大夫。这些都是后话。
当下乔茵站在原地,脸上被触碰的余温还在,可是心却像是浸在冷水桶里,这忽冷忽热,茫然无措的感觉令她焦躁不安,旋即快步向居室走去。
“萍儿,萍儿……”乔茵一路大喊。
萍儿立即从居室飞奔出来,来到乔茵面前恭身道:“娘,奴婢在。”
乔茵看到萍儿立时心安,整顿了下情绪,才出声道:“那丫头情况怎样了?”
“花青娘早已回来了,此刻在屋里正等着向着娘禀报那边的情况呢。”萍儿应道。
乔茵走进屋,屋里一个黑脸婆子立即过来跪拜。此人正是乔茵从后院排屋离去前用眼神警示的婆子,亦是主动站出来愿意背莺莺回芳华苑的其中一个。
乔茵迫不及待地叫婆子述说她所见到的一切。
婆子条理清晰地陈述,且事无具细一应托盘而出。
乔茵听完婆子述说后,对着萍儿疑惑道:
“不是说一点点药量不会怎样么?怎么听起来那丫头竟是快要死的情形?”
萍儿有些不安道:
“娘,奴方才打听到,下药的仆妇在给食物下药时不小心手抖了一下,她觉得就多那么一丁点应该不会怎样,便没呈报,没料想,就多出那么一丁点,让事态变得严重了。”
乔茵怒拍了一下椅子扶手,气愤道: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材,害本家刚才被王爷责备了一番,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干的事,让她立刻滚。”
萍儿接口道:
“娘别动气,这事奴一会儿去处置。”说完转身向婆子打个手势,婆子立即恭敬退出去。
萍儿垂手立在乔茵身前,沉声道:“娘,事情已超出咱们当初的预想,如今,咱们得赶紧想个办法补救,不然一番心血全白费了。”
乔茵压下怒气,烦燥地问道:“你可有主意?”
萍儿点点头,随即轻声细语道出她的想法。
第四十三章 守护
莺莺被背到芳华苑以后,关新妍立即让茉儿熬了些中药,通过鼻饲管灌入莺莺体内。
随后关新妍吩咐茉儿不停地烧热水,关新妍将莺莺放进注满温水的水桶中,每隔十几分钟便将桶里的水置换一次。
关新妍此法是要促进莺莺体内新陈代谢,让她尽快将体内毒物代谢完并排泄出去。
眼下没有特效药,没有制氧气设备及物品,关新妍虽有满腹的理论和办法,却苦于时间与条件的限制,无法实施,事情只能从快、从便、从简。
此方法虽然也有可能致使莺莺短时间内吸收大量毒素的风险,可是这就如某些颅脑手术作用的两面性,成也在此,败也在此。
能不能将莺莺抢救回来,关新妍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她一刻不停地忙碌着,一方面是竭力要将莺莺从死神手里夺回来,另一方面,她害怕自己一空下来就会去想后果。她不接受失败!绝不!
经过连续两个时辰忙碌后,莺莺已没有明显不适,生命体征很平稳,皮肤粘膜的颜色已恢复正常,不再发紫,情况似是向好的方向发展。
关新妍已近虚脱,可是她仍勉力支撑着,她将莺莺安置在自己的床榻上,自己则守在莺莺旁边照看着。
虽然经过多次查体发现,莺莺情况已稳定,应该无性命之忧,可是莺莺仍迟迟不见醒来。
外面夜幕沉沉、静谧无声,屋内一盏孤灯照着床上无知无觉的人儿和床边忧心忡忡、面色凝重的关新妍。
时间无声地滑过,关新妍雷打不动地每过二十分钟为莺莺查体一回。
此次莺莺中毒,关新妍很明白此事与乔茵脱不了干系,从自己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东漓院,以及乔茵妆、发丝毫不乱地等在当场便可看出端倪。
庆幸的是,她们在莺莺毒发之始便立即派人来叫自己过去,其间没有耽误更多的时间。
若未能及时给莺莺催吐的话,那现在躺在这里的可能就是一个永远醒不过来的人。
想到这里,关新妍十分后怕,亦十分悔恨自责。她恨自己明知道那些人心肠又冷又硬,当初为何允许她们把莺莺带走。
关新妍轻轻抓起莺莺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柔声说:
“莺莺,对不起,我不该让你涉险,我错了,给我次赎罪的机会吧,你快点醒来吧,等你醒来,我带你出去玩,带你上街买许多好吃的、好玩的,带你去凤鸣山看闲云野鹤。
咱们说好了,我还要给你找婆家呢,我还要看着你风光大嫁呢。……”
……
在虚掩着的房门背后,茉儿手端一碗白米粥静立不动,从两寸宽的门缝里,茉儿看得见屋内发生的一切,听得清关新妍说的每句话、每个字。
就在这一刻,茉儿心里暗暗做了个决定。
将近天明时,床边小憩的关新妍突然感觉到莺莺的手动了一下,她立刻警醒地坐起身,一件大氅从身上滑落到地上。
关新妍奇怪地朝地上看了两秒,随后立即转回头,将注意力放到床上人儿身上。
莺莺睁开了眼睛,关新妍欣喜地将脸凑上去,对着莺莺略有些激动地说:“懒丫头,睡饱了没?”
莺莺眼睛定定地看着关新妍,许久不作声。关新妍的笑脸渐渐凝固,心里七上八下,就在关新妍准备对她进行一番神经查体项目时,听到莺莺暗哑的声音:
“娘,她们问奴话,奴什么也没说。”
一句话教关新妍瞬间泪奔,她透过泪帘看着莺莺哽咽着说:“什么都不重要,你活着就好。”
莺莺泪水亦夺眶而出,她费力地抬起一只手,为关新妍擦拭眼泪,“奴命贱,不值得娘哭。”
关新妍板起脸道:
“不许这么说,你在我心里就如同妹妹一般。”说这话时,关新妍眼里脸上全是泪,看起来一点都不严肃。
这时,一直守候在门后面的茉儿轻轻推开门走进屋里,对着关新妍说:
“娘,莺莺姐醒了,这下娘该放心了,娘赶紧去休息一会儿吧,从昨晚到现在,娘你一直操心忙碌,再不休息,这身子可吃不消。”
莺莺听到茉儿如此说,立即要起身,关新妍抬手将莺莺按下去,说:
“你还未痊愈,好好休息几日。”转头又对茉儿说:“茉儿,莺莺拜托你照顾一下,我去洗个脸、洗个澡就来。”
关新妍说着站起身要往外走,可走到床尾时突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身体支撑不住向后倒去,茉儿眼疾手快从后面接住了关新妍。
……
一道晴光划破了黑夜的长衣,遣散了黑夜笼罩下所有龃龉和阴霾。尘光照耀,枝叶婆娑,香甜的空气肆意流淌,侵入每个光明或黑暗的角落,灌入每个房间。
关新妍便在这一天这中最美妙的时刻醒来,昏迷也可以算作是休息,再次睁开眼,关新妍头脑清晰,思维敏捷,尽管身体上还有这样那样的疾病和疼痛,但只要大脑能正常运转,心情保持欢愉,相信一切都能好起来。
经过了昨日,关新妍仿佛又经历了一次重生,这辈子,她已失去了太多,害怕再失去,尤其害怕亲爱的人离去。
幸好,珍视的人还在,还有机会弥补疏失,还能再建一个更美好的家园,是的,家园,有家人才会有家园,家人才是家园最关键的部分。
“娘,起来吃点东西再休息吧。”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
“茉儿,”关新妍看向发声处轻呼,随后坐起身,发现自己睡的是那张再熟悉不过的大床,床上被褥、被单全换了新的。关新妍问道:“莺莺呢?”
“娘放心吧,莺莺姐的房间奴昨晚就收拾齐整了,这会儿,莺莺姐吃过早饭在后排屋里休息呢。”
关新妍点点头,随后对着茉儿神情认真地说:“茉儿,辛苦你了,你也一夜没睡吧,早晨那件大氅是你拿来披在我身上的吧。”
“奴做的这些与娘比起来都不算作什么。奴身体壮得很,娘就别为奴操心了。奴去拿粥来给娘喝吧?”
茉儿说话的语气和表情都淡淡的,仿佛是在说一些再平常不过的事。
关新妍观察到茉儿精气神俱佳,知道她没有逞强,况且现在这院里,有两个病人,还有一个比驿兵还忙,许多活儿也只能辛苦茉儿去做了。
有些话点到为止便好,让她明白她的辛劳付出有人看得见,其它无用的体已话可不必敷述。
虽然不能代替她辛劳,但可以在行动上减少她的工作量,于是,关新妍说:
“我想起来走动走动,早饭就在厨上吃吧,不必端过来了。”说完便起身,茉儿默然上前服侍。